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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法师是位异人,永远不老,永远不死。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为了追求爱情,他在同治年间带着恋人隐居山林。民国时代恋人老死,而他因为穷得活不下去,只好伪装和尚进入山下县城,找活路去了……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都市情缘 民国旧影
■ 第一部 ■
第一章、法师的来历
无心法师永远不老,永远不死。
如此说来,他仿佛已经类似于神,可事实上他毫无神通,只是不老,只是不死。和凡人一样,他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冷了要穿,累了要歇。所以在他无边无涯的人生之中,最紧要的一件事便是设法生存。当然,不吃不喝不穿不睡他也能活,至多是渐渐熬成一具人干,掩人耳目的蛰伏在僻静处守株待兔。然而饥寒交迫的感觉太不好受,而且无始无终的长久持续,让无心法师以为自己是堕进了阿鼻地狱。
无心法师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太久远的往事他已经记不起了,他好像是从天而降落到人间,着陆之后就再没人管他。他不生不灭无魂无魄,只有一具不朽的躯壳。
因为头发至多只能长到睫毛的长度,所以无心在大部分的岁月里都在做和尚,做和尚好活,比卖苦力强。他自称会念经,会算命,会看风水,还会驱妖捉鬼。其中念经是真的,驱妖捉鬼也是真的,算命全是瞎诌,看风水更是胡说八道。凭着以上几样绝技,他浑浑噩噩的活了千百年,活到最后,就活腻歪了,不想活了。
无心法师的皮囊很体面,有着白皙的皮肤,浓秀的眉毛,眼窝微微凹陷着,由于常年的不想活,故而目光也是忧郁动人。他自认为挺英俊,可是难得拥有爱情,因为没有故乡,没有来历,没有家庭,没有亲人,又穷。凭他的资格,似乎只适合做上门女婿,但他的秘密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一个永葆青春的女婿,足以令岳家上下毛骨悚然。况且根本无需一世的光阴,朝夕相处的日子过得稍微久一点,他的疑点便足以让家宅内外一起不宁了。
无心一度很爱和人亲近,想要找个姑娘作伴,结果天长日久露出马脚,被人当成妖怪烧过打过许多次。烧和打对他来讲,感觉都是统一的疼。他很伤心,并且也怕疼,所以渐渐离群索居,继续做他的游方和尚。
大概是在同治年间,无心法师终于坠入了爱河。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爱上了他,知道了他的所有底细之后,还依然爱他。无心法师快乐之极,当场脱了僧衣自行还俗,并且在瓜皮小帽后面掖了一条假辫子。带着媳妇在京城里过了十五年,媳妇长成了他的老大姐,两人就迁去了直隶一带居住。在直隶文县又过了十年,媳妇看起来开始像了他的娘。察觉到左邻右舍起闲话了,无心法师带着媳妇进了山,与世隔绝的度起了时光。媳妇最后是老死的,安安详详的无疾而终。无心法师含着眼泪伐大树做棺材,媳妇下葬这天,他稳稳当当的蹲在坟前,用媳妇留下的旧手帕蒙住了眼睛。
其实眼睛对他来讲,本是可有可无。他周身每一寸皮肤都能感知到颜色与光、空气与风。抬手向上招招摇摇,媳妇的魂魄缱绻缠绵,夏风一样掠过了他的指尖。
“玉儿,走吧。”他喃喃的说:“谢谢你用一生陪伴我,谢谢你。”
夏风稍纵即逝,旧手帕上还残留着玉儿的气息。无心法师在山里穷得很,平常的衣裳破到不能再穿,只好翻出了古旧的僧袍往身上套。午后的太阳照得他身上暖洋洋,像是玉儿伸出苍老干枯的双手,温柔的抚过了他的头脸。
在吃光家里最后一口杂合面之后,无心法师因为扛不住饿,所以独自下山谋生去了。
他当初上山之时,宣统皇帝还没有退位;如今下了山一打听,才知道民国的大总统都已经换了好几茬。坐在街边支起算命摊子,他打算糊弄几个钱买馒头吃,然而街上众人看了他的年轻面孔,一致认为他还是个小伙子,会算个屁。
无心法师没了生意,转而想去驱妖捉鬼。可镇子里面天下太平,并无妖鬼。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忍饿挨饥的踏上路途,直奔附近的文县而去。不料走到半路,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得了个伴儿。
伴儿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姓李,大名就叫月牙。月牙生得美人颈、流水肩、杨柳腰,身影比脸面更好看,当然脸面也不丑,明眸皓齿大辫子,是个干干净净的伶俐模样。月牙是从家里私逃出来的,因为爹娘要把她送给债主做八姨太。债主都六十二了,半脸褶子半脸麻,满嘴黄灿灿的大马牙。月牙不能坐以待嫁,于是趁着夜色深沉,收拾出个小包袱就跑了。
月牙一家是从关外迁过来的,家里丫头都不兴裹脚。月牙平日做惯活计,身体强健,又是一双大脚,奔跑起来分外得力。凌晨时分天蒙蒙亮,通往文县的小路上就只有她和无心两个人,她是有备而来,一边走一边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棒子面窝头,一口一口的咬着吃。无心不远不近的跟在一旁,因为有日子没见干粮了,所以垂涎三尺,恨不能当场实行抢劫。
然而最后他并未真抢,因为月牙等他看到一定的程度了,主动掰了半块窝头递给了他:“师父,吃吧。”
无心几十年没有伪装过和尚,几乎连佛号都生疏了。对着月牙笑了一下,他接过窝头就往嘴里塞。而月牙看了他一眼,随即就转向了前方,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阵心疼。
然后她自嘲的笑了,因为自己都是自身难保,居然还有闲情去心疼路人。
无心狼吞虎咽的吃了窝头,意犹未尽的伸舌头又舔了舔嘴唇上的渣滓。加快速度跟上了月牙的步伐,他终于开口说道:“姑娘,谢谢你。”
月牙自顾自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又道:“文县外面的山上有座大庙,庙里和尚不少,也都吃得挺胖。你过去问问吧,要是能收了你,你不就有着落了?”
无心感觉到了对方的好意,于是跟得越发紧密:“姑娘,你是要去文县?”
月牙眼望前方,茫茫然的点了点头。到了文县又当如何?她不知道。
无心继续说道:“我也去文县。文县很大,我一定能弄到钱。等我有钱了,我请你去馆子里吃宴席。”
月牙本来都要愁死了,可是骤然听了无心的许诺,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个当和尚的,还要下馆子?”
无心望着月牙,不置可否的又是一笑。
月牙有一个好处,就是尽管时常感觉自己要“愁死了”,可是一分一秒的熬下去,她总有主意,从来没真愁死过。一个身无分文的大姑娘,回了家就得嫁给老头子做妾,离开家又无处投奔,怎么想怎么都没活路,身边还跟着一个招人心疼的怪和尚。和尚傻乎乎的真好看,让她看了心里难受得慌。为什么难受?说不清。总而言之,愁死了。
月牙存了寻死的心,什么都不在乎了,一边走一边对无心讲了自己的烦恼。无心歪着脑袋认真倾听,及至她说完了,两人也到了文县城门。
此时天已大亮,城门洞里人来人往,把姑娘和尚当成一对稀罕来看。月牙连活都不想活了,自然也就暂时不要了脸。而无心则是全不在意,只对月牙说道:“不至于。”
月牙十岁入关,身心都带着关外丫头的印记,问无心道:“啥不至于?”
无心从僧袍袖子里抽出一条旧手帕,双手抻开蒙上双眼。将手帕两端在脑后打了个活结,他迈步向前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不至于死,也不至于愁!”
月牙拔脚追上了他:“你有眼睛不用,闹什么幺蛾子呢?”
无心灵灵巧巧的绕过脚下一块石头,然后轻声答道:“我在寻找财路。否则你没有钱,我也没有钱,到了中午,又该饿了!”
月牙连忙说道:“我包袱里还有一个窝头,一人一半,中午也能对付了——你慢点走,前面有臭水沟!”
无心不再理会她。长而柔软的僧袍袖子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双手。他逆着晨风一路疾行。魂魄的光芒扑面而来,闭上眼睛,他才能看出人间有多拥挤。如此不知走了多久,张开的五指忽然合拢,他在袖内暗暗攥了拳头,鼻端掠过一丝阴冷的风。
天无绝人之路,文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抬手解下眼上手帕,他扭头望向一旁,发现月牙已经追出了一头的热汗。月牙真不愿意追他,满大街的人都把他和她当疯子看,可是不追他追谁去?月牙现在没亲人了,就是走,也想在临走之前留给他半个窝头。
转回前方望出去,面前是两扇气派堂皇的黑漆大门。大门关得严丝合缝,无心伸出手去,猛然捶出一声大响。
门黑,显得他的手异常苍白。而院门后面立刻有了回应,声音苍老而又疲惫:“谁啊?”
无心清晰的答道:“法师!”
一阵铿锵之声过后,大门欠开一条大缝。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探出头来,眯着眼睛去看无心:“谁?”
无心背过双手,直望进了老头子的浑浊眼中:“你家有鬼!”
此言一出,老头子当即一哆嗦。一只枯树枝似的老手伸出来,慌乱的扯住了无心的僧袍:“师父,请进来说——不,不,你别进来,我出去,我带你去找顾大人!”
第二章、顾大人
老头子是老派人物,言谈举止都带着前清气息。他口中的“顾大人”,乃是两个月前带兵打进文县的一位顾司令,而在顾司令之前,文县的主人翁乃是一位丁旅长,当然,也被老头子尊称一声丁大人。
老头子并非顾大人手下的听差,在顾大人手下吃饭的乃是老头子的三儿子。文县是个富庶繁华的地方,新近建造起了火车站,上了火车就能直奔天津卫和北京城。顾大人占据要地,十分得意,起了安家的心思,故而在旁人的撺掇下,就买了那处宽阔宅院——说是买,其实是抢,三进的大院子带东西跨院带后花园子,一共就给了人家房主一条小黄鱼。房主惹不起他,收下小黄鱼就拖家带口的跑了,跑到了哪里去,没人知道。而顾大人喜迁新居,没住几天就闹了怪事。
“我是亲眼看见的。”老头子带着无心和月牙穿大街走小巷,脸上始终是变颜失色:“我一大把年纪了,不会瞎说。”
无心走在一旁:“你看见什么了?”
老头子压低声音,在烈日之下出了冷汗:“一个女的,头发老长,贴着房梁一动不动。”
无心回头扫了一眼,见月牙跟得很紧,就放了心,继续问道:“还有呢?”
老头子像要晕厥似的,半闭着眼睛举起三根手指:“家里已经死了三个……哎呀,死的都没法看哪!”
“顾大人怎么说?”
老头子放下了手:“妈了个×的顾大人搬司令部住去了,留下我家老三看房子。我能让老三送死吗?我就替他来了。小师父啊,不瞒你说,我现在一到天黑,就到门外坐着,一坐坐一宿,熬的我呀……我都六十七了……”
说到这里,老头子停了脚步。无心向前望去,就见前方是处青砖碧瓦的大四合院,院门口站着两名威武卫兵,想必就是顾大人的司令部。老头子上前和卫兵办交涉,月牙得了空,一把扯住无心的袖子,从牙缝里恶狠狠的挤出了话:“你个傻玩意儿,真是穷迷了心,连大长官都敢招惹!趁着人家没放我们进去,你跟我赶紧跑!”
无心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不想吃好的啦?”
月牙本来就觉得自己命运不好,如今遇上个二话不说就要捉鬼的和尚,越发的要愁死。鬼,她没见过,但是她信,也怕。无心贸贸然的就要揽差事,万一被鬼弄死了,自然是不好;可万一没被鬼弄死,而又没捉到鬼,同样还是不好。这些年各地都是一拨一拨的过大兵,月牙见得多了,还没遇过讲理的丘八。顾大人统领上万的人马,堪称丘八之王,更是不知道要嚣张成什么样子,兴许都能活吃人了!
月牙不想让无心被鬼或者丘八宰了,宁可饿着,也不想让他去冒险。然而未等她阐明利害,前方卫兵已经放行了。
无心随着老头子向院内走去,忙里偷闲的回头又对月牙一笑。月牙认了命,但是没理他。
四合院内青砖漫地,十分整洁。正房传出丝竹之声,正是一派吹拉弹唱的好气氛。一名副官上前挑起帘子,老头子立刻恭而敬之的把腰弯成九十度,四脚着地的就进去了。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乐曲歌唱一齐停止,老头子从门口伸出一张老脸,对着无心连连招手。而无心像怕月牙逃了似的,拉着她一起进了门。
门内窗明几净,家具华丽,有点小公馆的意思,并没有司令部的风格。无心向前一望,就见迎面一张大太师椅上,坐着个器宇轩昂的魁梧军官。此军官浓眉大眼高鼻梁,两条大腿分开来,被两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分别盘踞。对着无心一扬下巴,他大喇喇的问道:“你就是会捉鬼的法师?”
无心脸色一正:“你就是顾大人?”
军官一晃脑袋:“对,是我,怎么的?”
无心凛凛然的又问:“顾大人见没见过鬼?”
军官摇了摇头:“我倒真是一直没见过,就听别人说来着!”
无心垂下眼帘,发现顾大人面前摆着个小茶几,茶几上面全是瓜果点心。不动声色的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声音轻了些许:“顾大人杀气太重,鬼也怕你!”
军官当即仰天长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你这话说得很准,老子凭着刀枪打天下,的确是杀人如麻!”
无心听出顾大人是个难缠的货色,故而开动脑筋,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顾大人阳气重,杀气更重。想要除了恶鬼,顾大人非得和我一起回趟宅子不可!”
军官登时不笑了,望着无心反问道:“啊?还得让本司令亲自出马?”
无心正色答道:“对,顾大人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想要引出恶鬼而又不为恶鬼所伤,非顾大人不可。”
随即他注视了军官的眼睛:“莫非,顾大人怕了?”
军官冷笑一声,眼睛瞪起来了:“我怕个屁!就算真有死鬼,老子也会让它再死一次!”然后他推开大姑娘站了起来:“现在就去?”
无心答道:“现在就去!”
顾大人向前迈了一步,这才发现无心身后还躲着个月牙。平心而论,月牙现在灰头土脸,没什么看头,不过身段袅袅婷婷的,让人一见便有印象。顾大人认为无心作为和尚,应该不能公然带着个大姑娘满街跑,于是就想不通了,笑嘻嘻的开口便问:“哟,这又是哪位仙姑啊?”
无心把月牙拽到了自己身后:“我妹子。”
顾大人出了司令部大门,骑着一匹菊花青往家走,无心和月牙合乘了一匹枣红马,紧紧的跟在后面。四周全被顾大人的卫队包围了,月牙心如死灰的垂了头,心想我反正也是没活路,索性跟着傻和尚混吧,就算没有傻和尚,吃完剩下的一个窝头之后也是饿死。
片刻过后,这一行人趾高气扬的回到了黑漆大门前。老头子一路随行,这时便上前打开门锁。卫士用力推开两扇黑漆大门,只听一阵生涩的吱吱嘎嘎,门外明明是艳阳高照,门内却像暗了一层似的,虽然也是花红柳绿,然而大概是无人的缘故,风景寂寞鲜艳的堪称刺目。
顾大人昂首挺胸,首当其冲的跨过门槛。无心跟在一旁,且走且对月牙低声说道:“你在我的后面,我走你走,我停你停。”
月牙当着许多大兵的面,不敢多说,一边点头一边跟在了无心的正后方。而顾大人抬手向前一指,开口说道:“一个月不到,家里死了仨,俩娘们儿一个半大小子。全不是好死,不知道让什么东西给撕了个碎,就只有脑袋是囫囵的。结果还吓疯了我一个姨太太。”
穿过两进院子,第三进院子院门紧闭。老头子又上来开了大锁。这回院门一开,月牙就觉得脊背一凉,从心里往外渗出了一层寒气。偷眼窥视了身边卫士的反应,卫士们都是年轻小伙子,其中有几人也是皱了眉头。
老头子开了门就退下去了,而顾大人若无其事的走进院内,对无心说道:“师父,看看吧,看够了再去跨院瞧瞧,后面还有个大花园子呢!”
无心没言语,转身把月牙推到卫士堆里,然后取出手帕,把眼睛又蒙上了。顾大人站在门口,就见他靠着四边套廊缓步前行。忽然蹲下来,他对着地面便是一掌。
随即起身再往前走,他第二掌拍在了一根廊柱上。
顾大人微微变了脸色,然而一言不发。而无心停下脚步,最后一掌拍上了套廊扶栏。抬手解下手帕,他转身望着顾大人问道:“是不是?”
顾大人走上前去,一手按着腰间的手*枪皮套。用马靴靴底蹭了蹭无心拍过的地面,他抬头说道:“师父,要是提前没人向你通风报信的话,你就真是有两下子。那三个人,的确是死在了这三个地方。你看这砖缝里面,还干着黑血呢!”
无心慢吞吞的往东南角走,东南角有一口井,井台四面围着矮矮的小栏杆,旁边还扔着个挺新的小铁桶。院子里挖井是有讲究的,若论风水方位,这井并无问题。手扶井台探头下去,众人就见他越来越深入,最后竟然连肩膀都没入了井口。月牙怕他掉下去,正想上前揪住他的后襟;不料顾大人先行一步,直奔他而去。可是未等顾大人出言提醒,他慢慢抬头,离开了井口。只听“呸”的一声,他往井里啐了一口唾沫。
一转身坐在井台上,他面向前方开了口:“三人临死之时,饱受折磨,然而有身难动,有口难言。先被剥皮,后被拆骨,挖眼摘心,无所不至。”
顾大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鬼鬼祟祟的低声问道:“师父,你认准了……真是鬼?”
无心不看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比鬼厉害,是煞。鬼无形,煞有形。”
顾大人虽然自诩刚猛,可是听到此处,也有些胆寒:“反正我知道人死了就变鬼,变煞的可是没听说。煞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答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七魄便是人的光芒。人死如灯灭,三魂七魄消散开来,一生的爱恨也就烟消云散。顾大人,魂魄本来不灭,可若是你的三魂加上我的七魄,凑出的新灵魂却和你我都无关系。所以世间千百万人,大多是不知前世,只知今生。非得存有执着的信念,死后魂魄也不消散,依然是个完整的灵魂,且又不肯附在新生命上转世投胎,才能成为世人眼中的鬼。”
顾大人眨巴眨巴眼睛:“哎哟,当鬼也不容易啊!”
无心深以为然的一点头:“诚然,做一时的鬼容易,做一世的鬼,没有毅力是不行的。”
顾大人跟着他点头:“你接着说,惹上鬼了我该怎么办?”
无心毫无预兆的笑了,一边笑,一边侧身拍了拍井栏:“先吃午饭,吃饱了再说。办法不在你手里,在我手里。”
第三章、午夜时分
顾大人富可敌县,当然不在乎一顿午饭。他带着无心和月牙回到前院,支使副官前去附近的大馆子里要来一桌宴席。县里的高级宴席,其实也无非只是鸡鸭鱼肉而已,可无心在山中苦熬了许多年,连干粮都吃不足,如今见了荤腥,差点没当场香晕过去。
他知道顾大人是有求于己,所以并不客气。拉着月牙坐下来,他在桌子底下一晃腿,轻轻撞了月牙的膝盖,又低声催促道:“吃,多吃。”
月牙乃是平常人家的丫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鱼肉,家里弟弟又多,有了好菜也轮不到她。她依然感觉无心是个耍嘴皮子的,虽然暂时唬住了顾大人,但是不定何时就可能被撵出去,所以她惜取眼前,决心一顿吃出三天的量。
顾大人坐在首席,还有心再谈两句,不料法师兄妹撩开嗓子眼颠起后槽牙,两只猪似的吃得头不抬眼不睁。顾大人现在有点尊敬无心,没敢贸然打断对方饮食,眼看着二人风卷残云,其中法师的妹子挺不要脸,剩下两个大白馒头还被她揣进小包袱里去了。
顾大人起初就只吃了一筷子凉拌菜,沉吟片刻之后还想再吃,结果一抬头,就见无心用半个馒头蘸着盘子里的汤汤水水大嚼,盘子全被他蹭得雪白锃亮。
顾大人放下筷子,认为自己遇到了饭桌上的对手:“师父饭量不错啊!”
无心一顿解了十年的馋,对着顾大人颔首微笑:“哪里,哪里。”
顾大人忍着饥饿又道:“师父,接着讲讲你的主意吧!你说我家里住着个煞,煞又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打了个饱嗝,随即答道:“人吃了饭,就有力量;鬼吃了鬼,也能壮大。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够化成实在的形状,便是煞了。府上的煞大概是新化成的,之所以接二连三杀人,无非是要得到新鬼来吃。顾大人,此煞不除,府上宅院必定日益凶险,永无宁日。”
顾大人听他越说越真,不由得双手抱拳向他拜了拜:“师父,你说吧,怎么除?只要是成功了,我必定厚厚的酬谢你!”
无心穷的生疼,早就谋划着要敲他一笔。莫测高深的一笑,无心说道:“顾大人,要说除煞,虽不容易,但也有法可想。我下午筹备一切,今晚就要开始动手。但是要把煞引出来,须得要个勇猛的活人散发阳气才行。顾大人福大命大,非你不可了!”
顾大人张了张嘴:“我说师父,你不也是活人吗?”
无心微微一笑,随即斩钉截铁的答道:“我不行!”
顾大人真不想去做诱饵引鬼,想找几个副官代替自己出面,然而无心怀着鬼胎,坚决不允。顾大人没辙了,回到司令部打开一口木箱,从里面拎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砍刀。手握砍刀迎向阳光,他开口说道:“我家本是屠户,这把刀还是我爹传给我的。我用这把刀先杀猪,后杀人,死在刀下的肥猪不计其数,人命也有个二三十条!师父,这刀够凶了吧?”
无心正在盘算着如何从他身上诈出钱财,骤然听了这句问话,就不怀好意的一拍巴掌:“凶极了呀!”
顾大人听他语气轻松的诡异,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师父,你原来都是怎么除鬼的?”
无心思索了一番,末了答道:“基本上是见到就骂,抓到就打,打服了算!”
顾大人深感意外:“怎么像是汉子打老婆?人家法师不都要掐诀念咒吗?”
无心摆了摆手:“低级伎俩,不值一提。顾大人,劳驾你给我捉几只黑狗,再来一只大公鸡。”
顾大人握着砍刀,乖乖出门找黑狗公鸡去了。
无心手刃黑狗,控出两大壶狗血。又把公鸡的爪子缚住,用红头绳缠住鸡头鸡嘴,不让公鸡随便开口鸣叫。晚上吃过一锅炖狗肉之后,无心带着月牙和顾大人,在卫队的簇拥下回了宅子。
傍晚时分,天光暗淡。看房子的老头子照例是搬了板凳坐在门外。卫队众人*聚*集起来守在前院,无心三人则是孤零零的一路前行,进了第三进院子。
月牙一手抱着大公鸡,一手拎着大铜壶,心里知道的不比顾大人更多。公鸡张不开嘴,路上一直从嗓子眼里低声咕咕。然而一进院内,它在月牙怀里抖了一下,一身的羽毛就乍开了。
无心转身接过月牙手里的大铜壶,在院子正中央用狗血浇出一个深红色的圆圈,口中说道:“月牙,你进来坐下。”
月牙果然是走进圈内席地而坐了,胆战心惊的仰头问道:“你到底要干啥呀?你可别整出大事啊!”
无心蹲下来,把大铜壶放到了月牙身边:“狗血能辟邪,公鸡阳气也重。把你放到外面我不放心,你好好坐在圈里,如果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邪祟,就用狗血泼它,狗血不顶用,你把公鸡脑袋上的头绳解开,公鸡也能帮你抵挡一阵。”
月牙和他认识了不过一天,没想到竟然成了生死与共的关系。她非常想埋怨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了,毕竟自己也吃了宴席和狗肉,死也是个饱死鬼。
月亮渐渐升上半空。月牙搂着一只臭烘烘的大公鸡,坐在狗血圈里环顾四周。房子真是好房子,雕梁画栋,她先前只在画片上见过。门窗都是关闭着的,白天来的时候没好意思细看,现在想看也看不清楚了,不知道屋子里都是什么样的摆设。忽然一阵凉风掠地而来,月牙打了个冷战,抬头再去望天,就发现星星减少了,已经成了个云遮月的天象。
顾大人个高腿长,正坐在套廊的扶栏上抽烟,脚边也摆着一壶黑狗血,砍刀则是被他系在了腰间。冷不丁的回头看了一眼,他见无心正直挺挺的站在套廊拐角处,并未远走,才放了心。
吸着香烟转向前方,顾大人心里犯了嘀咕。因为他到底也没见过“煞”的真面目,所以此刻感觉无心法师比煞还吓人——此君一直贴着墙壁站在暗处,不但不动,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阴沉之中就见他微微低着一张雪白面孔,眼窝微微凹陷下去,乍一看仿佛两个黑坑。
一根香烟吸到了头,顾大人掏出烟盒,又续一根。如今正是夏季,他的两边衣袖全都挽到了肘际。裸露出来的小臂忽然过电似的一麻,他下意识的双手搓了搓胳膊,发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大人怀疑夜里风凉,自己穿少了。而无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右手缩在袖子里,慢慢的揉搓着一团马粪。
良久过后,万籁俱寂。月牙抱着臭公鸡昏昏欲睡,朦胧中就见顾大人起身走到院内,一手夹着烟卷平伸出去,他自言自语的问道:“下雨了?”
月牙也伸了手,可是并没接到雨点。顾大人随手把烟头弹进井里,然后回到原位又坐下来。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他的后脖颈生出一点冰凉,正是落了水滴的感觉。正要抬手向后去摸,耳边响起“滴答”一声,又是一滴冷水落在了扶栏上。
顾大人怀疑是套廊顶上积了雨水,如今正在慢慢的渗漏。向上一摸头顶,他正打算换个地方,不料触手之处一片凉湿。他怔了一下,随即从头上摘下一缕水淋淋的长发。
水滴落得越发急了,顾大人猛然抽出砍刀,仰头向上望去,就见廊顶悬着一张惨白污秽的面孔,不但脸上血口纵横的没了好皮,两只眼睛也被戳成血洞,下巴嘴唇则是干枯焦黑,嘴唇皮已经没有了,两排牙齿齐齐露出,齿缝之间满是血涎。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蜿蜒向下游去,顾大人看得清楚,发现上方的鬼脸子居然裂开了嘴,挤着满脸的伤口对自己狞笑!
顾大人吓疯了,大喝一声举起砍刀,不料未等他开始动作,长发已经向下缠上他的颈项。在半窒息的惊恐中哼出声音,长发如同触角,四处蔓延着覆上他的脸皮,竟是见洞便钻。
月牙远远的看在眼里,吓得立刻要嚎,哪知忽有一个人影飘然而现,正是无心。
无心神情平静的抬起双手,一上一下的抓住长发,轮换着慢慢往下拽。而那女煞顺势而下,对着无心张开血口,“呼”的一声喷出黑气。然而未等黑气出口,无心闪电般的骤然出手,将一团马粪直塞进了女煞嘴里,同时厉声喝道:“闭上你的臭嘴!”
女煞面容不动,脸上两个血窟窿里忽的翻出两只白眼珠,随即将一双冰冷的湿手合上无心的脖子,显然是要活活掐死无心。无心见她头发缠住了顾大人,双手钳住了自己,再无办法伤害月牙,便是放心大胆的抡起巴掌。只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他连着扇了女煞三十多个大嘴巴。而女煞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掐着掐着双眼转红,却是察觉出了异常——无心居然始终没有呼吸。而无心正视了她,看她不但眼珠变色,而且脑袋就像盛满脓血的皮囊一样,从大小伤口之中一股子一股子的往外喷起了血。
猛然向前直凑到了无心眼前,一条白色蛆虫蠕过了她血肉模糊的眼底。无心翘起嘴角笑了一下,随即低声说道:“臭娘们儿,你以为你长得丑,我就怕你了?本法师行走江湖的时候,你的三魂七魄还没凑齐呢!”
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粗麻绳:“来吧,让我带你晒晒明天的太阳!”
第四章、讨价还价
无心嘴上说的凶猛,手上却不十分加紧动作。而女煞再恶,也是由鬼化的,见了日光便要魂飞魄散。眼看无心不是善茬,女煞骤然松开双手,水蛇一样缩回廊顶,显然是要撤退。无心怕她会去袭击月牙,单脚踩上扶栏跳跃出去,他先一把夺过了顾大人手中的砍刀,随即几大步跑到月牙跟前。月牙此时已经解了鸡头上的红绳,正骇的双目圆睁,浑身乱颤。发现女煞沿着套廊廊顶移过来了,无心拎起铜壶,浇了月牙一头一脸狗血,紧接着一手抢过大公鸡,抡刀就追。而顾大人依旧满脸水淋淋的长发,直挺挺的瘫在地上,被那女煞一路拖行。
无心明知道女煞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正要逃命,可是并不痛打落水狗,一路谩骂着不使劲追。眼看女鬼行过套廊,逼近井口了,他这才一刀抹了公鸡脖子,然后对着女煞的长发用力砍下。只听“嗤啦”一声,就像火炭遇水了一般,浓厚长发迎刃而断。无心随即把公鸡向前一扔,公鸡挨了一刀,要死未死,拍着翅膀乱飞乱舞,正是撞上前方女煞。而女煞影子一晃,瞬间消失,似乎是投井了,但又没有听到水声。
夏季昼长夜短,如此闹过一场,天色黑的浓重,正是黎明将至的光景。月牙张着嘴怔了半天,最后忽然反应过来了,一身狗血一身冷汗,抬手一拍大腿,她打算像她家里的所有女眷一样嚎啕一场,可是嘴都咧开了,她又临时收了声,怕自己盲目撒泼,再把女煞招回来。无心从井旁把顾大人拽了过来,然后从怀里摸出半截蜡烛一根火柴。
蜡烛一亮,月牙心里就平定多了。她第一眼先去看无心的脖子,口中低声怨道:“你傻大胆,不要命啦?”
无心的脖子干干净净的,除了几点水珠血迹,再无其它。抬眼对着狗血淋漓的月牙一笑,他的脸孔像是一张细白瓷的面具,笑容很足,然而不带活气;眼珠子也亮,但是没有感情。
月牙一愣,感觉无心有点不大对劲,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问题。垂下眼帘扫了顾大人一眼,她吓得猛一哆嗦:“哎呀妈呀!”
顾大人满脸都是头发,头发顺着他的七窍钻进去,旁的部位不消说,就连上下眼皮都被头发攀住扒开了,眼珠子整个的晾在外面,四面全都露了白眼球。月牙看他,他黑眼珠一转,居然神志清醒,也能去看月牙。
无心起身走去,把顾大人的一壶黑狗血也拎了过来。安安稳稳的席地而坐,他开始用手指去摘顾大人脸上的头发。头发一层一层纵横交错,稍稍用力一扯,顾大人的眼珠子就要使劲的往外努。无心扭头对着月牙又是一笑,然后往顾大人的脸上浇了一层狗血:“顾大人,你别怕,我有法子救你。”
月牙伸手拍了他一下,又悄悄的一指水井,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跳进去了?”
无心一点头:“那是她的家,她在外面挨了打,不回家回哪里?”
月牙打了个冷战:“那是不是得把井填了?”
无心摇了摇头:“没用,几块石头堵不住她。”
说到这里,他再次去清理顾大人的面孔。头发本来勾结连环的紧贴皮肤,现在被狗血浸透了,就像失了生命一般,成了碎糟糟的一团一团。脸上露出本来颜色了,他捏开顾大人的嘴,从喉咙里又掏出几大团头发。顾大人呼呼的喘起了粗气,一翻身爬起来,“哇”一声就吐了。正在他吐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遥遥起了鸡鸣,天亮了。
无心一行三人回了司令部,各自烧水洗澡。无心还特地向顾大人开口,给月牙要了一身干净衣裳。月牙锁了西厢房,又拉了窗帘;无心和顾大人则是在东厢房沐浴涤荡。
无心手持镊子,继续为顾大人清理七窍毛发。又掏耳朵又掏鼻子。顾大人忍痛皱眉,几乎被他把鼻毛拔光;同时自己举起一面小圆镜,仔细查看眼睑内外,生怕还有毛发残余。
及至顾大人确定自己七窍洁净了,才有闲心对无心问道:“师父,你昨夜让那东西跑了?”
无心和顾大人分别占据了两只大浴桶,此刻坐在热水里面,他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当时若是再和她交战不休,恐怕顾大人要性命不保。”
顾大人挖了挖鼻孔,又问:“那……今夜还去?”
无心在浴桶中轻轻巧巧的一转身,正视了顾大人的侧影:“女煞十分凶暴,我纵是去了,也没有十成的把握。顾大人,我愿意拼出性命去完此事,可你又当如何报答我呢?”
顾大人本来以为家宅闹鬼,找个和尚老道过来禳治禳治也就罢了。然而昨夜亲眼见识了女煞的本领,他不禁一身接一身的起鸡皮疙瘩,承认此事实在凶险,自己不多付出一点,恐怕真找不到高明人物降妖除魔。
“本司令肯定不能亏待了你。”顾大人试探着问:“师父,你开个价吧!”
无心竖起一根手指,望着顾大人没说话。
顾大人笑了:“一百大洋?”
无心摇了摇头。
顾大人想了想:“一千大洋?”
无心继续摇头。
顾大人有点龇牙咧嘴了:“总不会是……一万大洋吧?”
无心这回点了头:“一万大洋,不划价!”
顾大人有点生气了:“你个出家人,怎么狮子大开口啊?张嘴就要一万大洋,你当本司令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你要一万大洋干什么?大不了我给你修座庙,你守点和尚本分行不行?”
无心毫不动容:“顾大人,既然你我谈不拢,那我洗完澡后,立刻就走。顾大人另请高明吧!”
顾大人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放你娘的狗屁!你要是走了,万一那东西半夜过来找我怎么办?”
无心满不在乎的侧脸往窗外望:“你可以和她解释嘛,就说是法师打了你,不是本司令打了你。你通情达理,出门找法师去吧!”
顾大人沉默半晌,忽然把牙一咬:“老子这就去调几门大炮过去,对着井口开轰!”
无心面无表情的答道:“好主意,我听说大炮很厉害,大概真能把鬼打死。”
顾大人“哗啦”一声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师父,你要么打个一折,要么我现在就去把你妹子奸了!”
无心靠在桶壁上,舒舒服服的闭了眼睛:“大人,你要么给我一万大洋,要么我夜里就去引来女鬼,把你奸了!”
顾大人高高大大的站在水中,双手叉腰怒道:“操!什么流氓和尚!”
无心和顾大人在东厢房内唇枪舌战,顾大人有求于人,夜里又受了大惊吓,当然底气不足。末了顾大人败下阵来,穿了军裤衬衫往外走,不料刚一出门,就见月牙蹲在院内树荫下,正就着一盆净水搓血衣。
月牙身上的一套豆绿衣裤,还是顾家姨太太的旧货。姨太太不缺穿的,再好的料子也就穿个两三次,所以衣裤看着堪称崭新。月牙一直灰头土脸,现在终于露出了本相,顾大人看在眼里,认为她虽然不算标准的美人,可是干干净净的有精神,眼睛明亮,脸形端正,一笑一口小白牙,带着一点良家丫头的俏皮。
顾大人素来自诩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故而如今走上前去,想要施展几分魅力和手段,迷倒月牙:“真勤快,不困啊?”
月牙仰脸看着他一笑,怕笑大了不庄重,所以一笑即收:“顾大人。”
顾大人一手伸出去扶了大树,一手插在裤兜里:“昨夜没吓坏吧?”
月牙都吓的麻木了,低头一边搓衣裳一边摇头:“没事,天一亮就不怕了。”
顾大人还要说话,不料无心无声无息的走了过来,对着月牙说道:“别洗了,回屋睡觉吧。我要是能把女煞宰了,顾大人就给我们一万大洋。有了钱,还怕没衣裳穿吗?”
月牙看看无心,又看看顾大人,就感觉自己像掉坑里了似的,没出路了。
第五章、作恶
顾大人的司令部,其实也是一处强占下来的民宅。东西厢房都砌着火炕,正房才是会客之所。夏天火炕上面铺了席子,硬邦邦的倒是凉快;月牙没了事做,靠边躺在炕上打盹。因为知道无心就坐在旁边,所以她睡不实,隔三差五的就醒过来眯了眼睛,偷偷*窥视对方的行动。无心不声不响的总跟着她,让她有了个不大好意思的想法——她感觉无心好像是看上自己了。
此刻正是下午,窗外知了叫成一片。月牙侧身紧紧靠墙,就见无心脱下僧袍,换了一身黑色裤褂,打着赤脚盘腿而坐,身边高高堆起一摞古旧厚书。书籍乃是文县县志,无心想要找出女煞的来历,又打听不出,便让顾大人要来县志,专翻几十年上百年前的故事看。文县的县志是本县历代学究们联合撰写的,已经传了几辈,字字句句都很严谨,而且包罗万象,大事奇事全有记载。
无心读得认真,月牙也看得入迷。无心穿僧袍时就不大像正经和尚,脱了僧袍更不像了。月牙瞧他黑黑的短发白白的脸,分明是个美男子的模样,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要说年纪,和自己倒也是很般配;但捉鬼可不是正经营生,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能挣饭吃?
无心读书很快,唰唰的不停翻页。最后他心里大概有数了,收拾起一摞县志送出门去。片刻之后回了来,他上炕推了推月牙:“醒醒,再睡夜里就睡不着了。”
月牙故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因为发现无心已经光脚蹲在了自己身前,便坐起来向后又躲了躲。而无心笑嘻嘻的把手一伸,送给了她一个很大的香瓜。香瓜白生生水淋淋,显然是被狠狠的洗过一次。
月牙一手接了香瓜,另一只手攥了拳头向瓜上一捶。香瓜应声裂成两半,月牙把大的一半给了无心:“你也吃。”
无心接过香瓜咬了一口,垂下眼帘美滋滋的。月牙问道:“师父,今夜……还去吗?”
无心摇了摇头:“今夜不去了。那东西昨夜没讨到便宜,想必一时半会不敢出来,今夜去了,恐怕要白等一宿。明夜吧,明夜再去打她个措手不及。”
月牙看他紧挨自己蹲着,根本没有移动的意思,就往旁边又蹭了蹭:“干完这次可别再干了,太吓人了。”
无心笑着一点头:“干完这次我也就发财了,顾大人应该不敢和我耍赖。等一万大洋到了手,我们找个好地方买所小房,安安生生过几年日子。”
月牙含着一口香瓜,本来是一点也不生气,但是感觉不生气不像话,于是就很勉强的生气了:“你说啥呢?谁要跟你一起过日子了?你上那边蹲着去,别离我这么近!”
无心向后退了一寸,捧着半个香瓜对月牙拜了拜:“求求你了,跟我过吧!”
月牙起身走到大炕另一端去了:“你不是和尚吗?和尚还想着娶媳妇哪?”
无心转身面对了月牙,很认真的低头给她看:“我不是真和尚,你瞧,我头上没有戒疤。”
月牙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低头不看他。而他抬头望向月牙,可怜而又谄媚的微笑不止。
无心的确是看上了月牙,因为月牙对他有善意,而且模样也挺可爱。他对于寂寞的岁月已经痛恨至极,只要有人肯和他作伴,无论是谁,他都热烈欢迎。当然,女人最好,因为男女凑起来是一户人家。
没有女人来和他做夫妇,来个男人和他做兄弟也行,他甚至捡过许多弃婴来养,可是养着养着弃婴就长大了,比他还大,比他还老,并且最终都是离他而去。他甚至和一只狐狸精相好过,好了没几天就不好了,因为他素来是按照人的方式来活,和妖精过不到一起去。
无心想要笼络月牙,所以格外殷勤。月牙刚吃完香瓜,他就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擦手。月牙受了他的照顾,心里十分为难——要说嫁,没有认识一天就嫁的;要说不嫁,自己心里其实也挺喜欢他,看他像个狗腿子似的跑前跑后,甭提自己多心疼了。
无心敲了顾大人一笔巨款,又奉承着心里看上的大姑娘,感觉生活很有奔头,暂时就不想死了。
转眼间天色擦黑,无心和月牙睡在了西厢房。一铺大炕分成两半,月牙和无心各占一端,中间隔开老远。夏天衣裳单薄,和衣而睡也不难受,月牙面对墙壁一动不动,无心却是审视着她的背影,越看越美。虽然月牙下午骂了他几句,让他闭上狗嘴。但无心自作主张,已经把月牙收为己有。
顾大人受了惊吓,不敢远离法师,此时在东厢房也上了炕,又让人把五姨太从小公馆接了过来。五姨太正受宠爱,昨夜没等到他,今夜见了面,格外温柔。为了彰显自己勾魂摄魄的媚态,五姨太没有开灯,只点了一双龙凤蜡烛。摇曳烛光之中,她一张浓妆艳抹的面孔没了血气,一色煞白,嘴唇却红的突兀,眉眼也黑的深邃。顾大人抱着棉被坐在炕上,本来觉得五姨太最美丽,然而自从经过昨夜惊吓之后,审美观忽然发生变化。眼看五姨太拔下发卡,甩出一头浓密青丝,他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又挖鼻孔又抠耳朵,且把舌头伸了出来,咔咔的清喉咙,就觉得嗓子眼里有头发。
五姨太以为他是做鬼脸,便含着笑容翩然而来。不料未等她走进炕沿,顾大人忽然向后一缩,声音都变了:“你别过来!”
五姨太一愣,随即就不乐意了。抬腿迈上炕去,她直逼到了顾大人眼前,尖声尖气的怒问:“干嘛呀?看不上我啦?看不上你早说啊,何必还要派汽车去接我?你当我乐意来哪?”
五姨太是个苗条的小身材,一生气就张牙舞爪,手指头又长又细的,长指甲上的蔻丹鲜红欲滴。顾大人昨夜落了心病,眼看五姨太披着一头黑发凑上来了,两根枯骨一样的细胳膊还挥来挥去,不禁精神崩溃,大叫一声下炕就跑。一溜烟的横穿了整个院子,他一头撞进西厢房中。“啪”的一声打开电灯,他在光明之中蹦上大炕,一掀棉被拱到了无心怀里,又哆哆嗦嗦的叫道:“师父,快保护我!”忽见对面的月牙坐起来了,他连忙招手:“仙姑,你也过来!你们两个一起搂着我,我害怕!”
此言一出,月牙和无心全气笑了。未等无心出言讥讽,五姨太冲到院子里,开始骂起了顾大人,因为顾大人不爱她了。
前半夜,谁也没睡着觉。
后半夜,五姨太被副官开汽车送走了。而顾大人因为一闭眼睛就是鬼脸长发,所以死活不肯回房,定要占据大炕中间的位置。月牙忍无可忍了,气得说道:“我不能跟两个老爷们儿睡一铺炕,我下地用椅子拼张床去!”
顾大人以为无心和月牙是兄妹,忌讳不必太多,只是多出一个自己,比较难办。起身挤到了无心身后,他陪着笑对月牙说道:“仙姑,你就当没有我,我躺在他身后,也看不见你。”
月牙本来睡得挺好,远远的躺着一个无心,安安静静的,也挺好。冷不防来了个顾大人,就一点都不好了——可毕竟是睡着人家的屋子,又不好太挑剔。
月牙不再说话了,关了电灯躺下来。而顾大人守着无心,很有安全感,闭上眼睛也睡了。无心有心事,一边思索一边提醒自己别忘了喘气。等到月牙的呼吸粗重了,顾大人也打起了呼噜,他才放心大胆的吐出最后一口气息,瘪着胸腔彻底放松了。
翌日上午,无心等人刚刚起床,就有人急三火四的跑来报信,说是看房子的老头子被鬼杀了。
无心眼看天空一碧如洗,是个骄阳似火的好天气,想必阳光必会整日充足,不容邪祟作怪,便放心大胆的把月牙和顾大人留在司令部里,自己带上一把匕首,骑马去了宅子查看。宅子门口站着几名士兵,见法师来了,像见了救命星一般,立刻就给他让出了路,又有人轻声说道:“本来老头夜里都在外面坐着,可是昨晚……一直没出来。”
无心停下脚步,开口问道:“谁发现的?”
士兵答道:“胡同里送水的人早上推门没见老头,就挑着水桶往里走,结果没走多远就吓坏了……”
无心不再询问,跨过大门门槛之后,转身关拢了两扇黑漆大门。人死成鬼,大多是存有一段不散的怨气;可由于自身含怨便滥杀无辜,则是无心最深恶痛绝的行为!
仇再大也大不过一个“死”字,就算死了还放不下,那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也不该把恶气出在无辜的活人身上。老头子六十七了,要说价值,他没什么价值;可他是家里老妻的丈夫,是儿女们的老爹,他宁可自己整夜不睡觉,也要替三儿子冒险看房子。好好的一位老人家,凭什么恶煞说杀就杀?
院子地上凝结着一洼洼的黑血,成群结队的苍蝇盘旋不去。老头子真就只有一个脑袋还是完整的了,脸冲下滚在厢房门前的台阶旁。无心走过去蹲下来,捧起脑袋转过来一看,就见老头脸上肌肉狰狞,双眼被戳成了血洞,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张到极致,竟然占据了下半张脸。
无心闭上眼睛,觉察出老头子的血肉残肢上还附着残余的一魂两魄,魂魄凶气极重,正是惨死之人应有的现象。如何超度亡灵,无心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会的,然而太久不做,已然忘记。出门向士兵要了几根火柴,他把满地的碎肉断骨收到大太阳下,又把人头恭恭敬敬的放到最上方。一把火点起来,他低声说道:“你的仇,我来报。有生有死是好事,该走就走吧。”
烈焰加上骄阳,足以使得魂魄四散。老头子的家人还没赶到,所以无心待到魂魄散开,便扑灭火焰,留了大半骸骨以便装殓下葬。想到恶煞狠毒,又见天色还早,距离正午三刻还有一段时间,无心索性大踏步走向后院。及至来到井边,他不假思索的脱了衣裤鞋袜,因见前夜用过的绳子还在廊前地上,他便过去拿起了绳子。
回到井边从衣堆里面翻出匕首,无心一道划开掌心。用力的按压掌心挤出了一点暗红鲜血,无心用伤手握住绳头向下一撸,在绳子上面留下了断断续续的浅淡血迹。
把绳子一圈一圈缠在臂上,无心跨上井台,低头向下望去。井水黑沉沉的深不见底,散发着隐隐的寒气。无心认为井中女煞已经恶到不可救药,所以懒得再等入夜。拎着绳子一头扎进井里,他决定速战速决,不再给她嚣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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