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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汤圆儿

[现代都市] 《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浮生若梦1:最后的王公》作者:缪娟(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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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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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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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小凤走后,南一喝了汤药,缩在被子里捂汗。心想生死未卜的时候,自己在牢里都想得明明白白了,怎么说出来还是这么难受呢?
  牢房里面她曾见到两只耗子,第一次见着实吓了一跳,可看那俩东西进进出出后来成了她打发时间的消遣,它们是灰褐色的,不是一对兄弟就是伉俪二人,毛皮发亮,应该营养不错,每次爬出来就直接在她的碗里找食物,很不客气。有一天早上,其中一只耗子不知怎么就死在两间牢房中间的过道上了,狱警拿来铲子想要把它给铲走,后来改了主意,留它小小的尸体在原地,只不过在旁边放了一个捕鼠夹子。当天晚上,南一眼见着另一只老鼠摸摸索索地过来,用鼻子和嘴巴去探另一只的尸体,心有不甘地往前凑一凑,黑暗里面“啪”的一声,它被死死地扣住了。
  第二天,狱警铲走了两只死掉的小老鼠。
  南一在脑海里整理自己的遭遇:谭芳说要再不见面的时候,一定是准备好了要做大案子,于是来跟她告别。她要是听他的话就好了,她就不会跑回山货店去找他,也就不会被军警捕到,被当做引他出来的诱饵。如果不是她的愚蠢和自不量力,这土匪可能早回了深山老林,逍遥法外了,她是他的包袱和负担。此番侥幸逃生,实在应该接受教训,此后分道扬镳,再不相干!
  此时她闭上眼睛,却看见他漂亮英气的脸,仿佛嗅到他身上蘑菇的味道。南一跟自己说,以后就好了,时间长了就好了,这些思念就像水痘带采的痛和痒,总会痊愈。
  另一边小凤把南一的话一个字不差地学给了谭芳,又把他的帽子还给他。谭芳接过来,看看那帽子,半天不响,终于向小凤笑了笑:“得了,谢谢妹子啦。”
  不久之后,山货店又换了老板,此后没人再见到谭芳,直到好几个月之后的初夏。此系后话。
  南一的水痘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刘家来了一位客人,是董绍琪。绍琪带来了鲜花和水果篮,跟南一说:“一直没来看你,是因为我怕传染,我从前没得过水痘的。”
  “哦。”南一没精打采。
  “想去看电影吗?”绍琪问她。
  南一抬头看看他,心里想:这人是怎么了?想要跟她约会?她跟土匪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这个男孩还想要跟她约会?
  “你,你请别人去看吧,招琪。”南一说,“跟我,去看电影,你在浪费时间。”
  绍琪想了想说:“嗯,你还不舒服,对不对?好好休息。”
  他说完没坐一会儿就走了。几天之后却又来了。
  拒绝指认土匪谭芳的东修治没有回到原来囚禁他的那个房间,他被关进了真正的牢房,作为外国人和证人的优待被一并取消。牢房肮脏不堪,恶臭难闻,饭菜生蛆,还有牢头不时寻衅打架。
  一天半夜,修治正熟睡,忽然觉得身上发凉,坐起来一看,铺盖没了。这间牢房里面算上他还有三人,人高马大的叫老刘,喝稀粥时嗤嗤溜溜地舔碗,还曾在修治的窝头上吐痰,他脖子下面枕着一个铺盖,身上还盖着一个。修治伸手要把老刘身上的那个拿过来,却被他抓住了手腕子。另外两人忽然从后面上来,在他头上蒙上被子就开始拳打脚踢。修治被被子蒙着,手臂不得伸展,慢慢蜷缩起来,忽然看准了袭过来的一只脚,硬伸开双手狠狠攥住那脚踝便向下捞,他不顾头脸后背遭受重击,使出死劲儿捞那只脚,到底把那人拽倒,正是老刘,修治扑上去照着更嗓咽喉挥拳。另外两人如何打他,修治全然不顾,只抓住这一个住死里打,他少年时就学过格斗,再加上爱好体育体格健壮,每记重拳皆击在对方死处,没出几下,打他的人停下手,上来扒他,修治已经打红了眼睛,全然不管不顾,直到狱警进来,几个人才把他拉开。那老刘四肢乱蹬,被抬了出去。修治拿了自己的铺盖倒头睡觉。
  老刘还不知生死,第二天就有人替他报仇。在监狱的院子里放风的时候,头脸带伤的修治正看两个老头子下象棋,棋盘忽然被人推翻在地上,几双手从后面把他硬生生地摁倒,他们几里哇啦教训他的话,他又听不懂了,手上暗中用劲儿,一点点地挣扎到了口袋旁边,慢慢把钢笔拽出来。对面说话的人停住了,看着修治手里这个模样考究漂亮的东西,以为他要孝敬,伸手过来接,说时迟那时快,修治拔掉笔帽,一只手抓住对方的手指,另一只手用了全力把钢笔当做钉子狠狠地掼了进去。那人鲜血横流,疼得杀猪一般的嚎叫。此后偌大个监狱,再没人惹这个日本人,再没人朝着他的饭菜吐口水或者抢他的铺盖了。
  事已如此,修治没有后悔过。自己想过若是汪明月第二次再请求他做一样的事情,他也不会拒绝。她只是来提要求。由他自己选择。其结果与她无关。这样久了,反而觉得牢狱生活有些别样生气,不生病不郁闷不用过多思考,他每日清晨用冷水冲洗,在这寒冷阴暗的监狱里面,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人却反而恢复了动物一样的凶猛强悍。
  忽然有一天,有人开了牢门带他出去。直走到监狱大门口,人出来,门在后面合上。修治回头看看,再看看街面上的车水马龙和化掉的雪水,于是明白自己被释放了。
  一辆车子停在那里等他,司机下来给他开了门,修治走过去,看见车子后座上有一人,竟然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林元哉。小林穿着军装,向修治点头笑笑:“东君,请上车来。”
  修治不知对方是何来意,略有迟疑,终究还是上了小林的车子。车子穿过街道,向着日本人公寓的方向行。
  修治问道:“是小林君救我?”
  小林元哉笑笑:“那并不重要。我倒想问东君一件事情,之后你要怎么办?回日本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修治道:“还没有足够的理由回国。”
  “那有足够的理由留下来?”小林看了看他,“为钱?还是为名?我调查过东君在日本的资质和工作经历,局面已经不错了。”
  修治笑笑。
  “所以是为了女人。”
  “关于我,小林君还知道什么?”
  “不多。只是必要的一些功课。”
  车子经过中街以北的关营大马路,时间是午后两点多钟,旧城墙下面有一辆卡车,卡车后面有人沿街排起了一条长队,人手一个不大的布口袋,队伍缓慢前进。
  小林元哉指了指外面:“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修治摇头。
  “这些人在领救济粮。每年这个时节,军阀当局发放两个星期的救济粮,每户凭证可以领取二斤玉米,二斤犬米。我每天都经过这里,就发现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来领救济的很多都是青壮年劳动力,早春时节的下午,这个时间不做事,不开工,却排长队来这里领粮食。东君,这说明什么?”
  “粮食珍贵。他们与排队同样时间的工作换不来那些粮食。”
  “此其一。还有就是人懒惰。你跟我都是建筑师,你应该了解这里的土壤。这么好,这么肥沃的土地,四季分明,风调雨顺,却种的永远不够吃的,乡村里面年年有很多人饿死。而黑龙江以北的日本移民,每亩粮食产量高于同地区中国居民的百分之二十三。一样的技水和工具,一样的土地,不勤劳就是浪费,浪费就要遭天谴。我说的你能同意吗?”
  “还有更有趣的现象:军阀为了巩固统治,每年都会比之前一年增加救济粮的数量,额度大约为百分之五左右,这可是个不小的比率。而领到救济的家庭却逐年减少。中国连年战乱,我们的情报部门有比较翔实的统计数据,扣除注销户籍的死亡人口,计划发放的救济粮与实际领取的数额之间仍有着百分之二十七的差距。这些粮食哪里去了?”小林元哉笑笑,“腐败。腐败之下,民脂民膏都喂养了层层盘剥的硕鼠。”
  修治默默看着这个军官,心里想他这是要告诉我什么?
  小林元哉侧头看看他:“我出身农家。母亲搓两座像小山一样的玉米棒,不会遗漏一粒。父亲教导我浪费是最大的罪过。东君,你看到没有?这里的人与政府在浪费这个城市,他们在浪费这个地方,他们在浪费这个国家。他们实在需要有人教导,应该如何劳动,如何行政,如何不浪费资源。这是我留在这里的原因。”
  修治沉默不语。
  小林向车外看了看,告诉司机停下来。
  他们在市中心圆形广场南侧的街道下了车。小林元哉指着一座长十支,宽七丈的两层汉白玉平台问修治:“东君来奉天这么久了,可有人跟你说说这是什么?”
  第四十二章
  “满清的第一个皇帝是上一个朝代的武将,他曾在这个地方清点他的部队,宣读发动战争的檄文,之后战无不胜,收编了辽东一代所有的武装力量。他的儿子建立了独立的政权和强大的武装,控制了整个东北地区和蒙古东部,与山海关内的前朝政府分庭抗礼。第三代的领袖像他的先辈一样在这里点兵誓师,终于带着他的军队杀入山海关内,统一了这个辽阔的国家。建立了清朝。这是,”小林元哉的手覆在汉白玉平台的边缘,“他们的点将台。你仍可以看到这上面的浮雕,你看到这些残存的士兵和武器吗?根据中国人的风水之说,这小小的一块地方可以给兵家带来运气和士气。但是在这个朝代覆灭之后,情况却变了。十多年的时间,前后有三个军阀也想要借这里的风水给自己找找运气,在这里点兵,结果有的战死,有的为叛变的手下所害,还有的遭到了意外。统统连条命都不剩了。眼下当权的这位很聪明,从来也不去碰一碰这个地方。”
  “小林君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是要……”
  “因为我想拜托东君想个办法。”小林元哉说,“我想要这一块地方的祥瑞之气,我要你在此地修建一个建筑物,一座楼,一座碑,一片庙宇或者哪怕一个池塘,什么部可以。只要能够因势利导,带给我们运气,庇佑我们得到这个富饶的地方,让我们可以把这个国家从巨大而无耻的浪费中解救出来。”小林元哉看着修治,目光诚恳,“我要你,东君,想个办法。”
  “小林君也认识别的设计师吧?为什么会要我想这个办法呢?”修治道。
  “这个问题很好。”小林元哉微笑着说,“东君你看,点将台后身,就此延广场向西三百米,到下一条小街,两条辐射出去的大路中间这一部分,大约一万两千平米的地块,是属于一个人的地产。这广场周围大部分区域,我们都已经通过各种手段,以日商的名义购得,除了这一块地方,买主死死抓住,不肯放手。这个人东君也应该认识。他是大清朝留守关外的旗主小王爷爱新觉罗显瑒。不久前,他指示一个女人去关押东君的地方与你见面。接着东君在军警面前,拒绝指认抢劫奉天银行的土匪。你为了这个女人说谎了。对不对?”
  修治并不震惊,看着小林,反倒笑了:“先生的功课做得很细致。不过营救我出来,实际上并不划算。如果逮不到劫匪,中国军警和他们的上司就要把事情算在日本人的头上。您还搭救我,不是加重了嫌疑吗?”
  小林哈哈笑了,一脸得意:“如果我能把那笔钱拿到手,那就不算是担嫌疑,对不对?”
  修治看着这个中年军人,知道此人说话做事心机重重,步步文章。
  可见奉天银行劫案还远远没有结束,还没有真正的结果。
  “东君。我为什么选择你来合作?首先你跟我是校友,出身背景很好。其次我看过你的一些作品,思想与灵性都很丰富,只是空间太小,不得发挥。最重要的一点,东君,你跟我,我们有同一个对手,就是这位小王爷。我想要他的地盘。你呢,恕我冒昧:你想要他的女人。”小林皱皱眉头,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摊开,“没什么不对。他们都在浪费。浪费了资源。运气。还有美丽的女子。我原本倒是觉得这事情不那么困难。只是战争该来没来的时候,脸皮还没有撕破,强取豪夺并不好看。”
  修治转过身去,良久方说:“小林君解释得很仔细,我能不能简单地理解:军方想要这块带来运气的地方,我被看中帮你们改造和盖楼,可以得到的好处除了一个女子可能还有扬名立万的机会。是不是这样?”
  小林道:“这样说也没有什幺不妥。只不过我对于东君的欣赏并不功利,确实发自内心。”
  “如果我愿意为军方工作,几年前就可以参军。”
  “人永远不可能堆确的预知你需要什么,或者你想要什么。建筑工程直到结束都没有最终定稿,我们总要根据实际情况的需要修改图纸。”
  “我需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我可以自己争取。”
  “拒绝和浪费机遇,愚蠢而且可耻。”
  “你们在准备战争。”
  “那只是手段和过程。”
  “这手段和过程,卑鄙而且残忍。”
  “那要一百年以后再说!”小林站在修治面前,目光沉沉,“东君。我不是要跟你辩论。你一个人脑袋里面的是非曲直不能阻挡历史和政治的车轮。我在提供给你一种可能性。如果你愿意合作,有了主意,请来找我。”小林元哉说完便乘车离开。
  修治一个人站在点将台旁,在早春下午白亮的阳光下,他看着圆形广场和四周街道上的车水马龙,看着这繁杂的尚没有科学规划的古老城市的中心,他耳畔回想着小林元哉的话,他想起大街上那缓慢移动的领取救济粮的队伍,他也想到汪明月的脸庞形容和那心机恶毒的小王爷,小林说的没错,这些人浪费了这个地方,这个男人浪费了那美丽善良的姑娘!东修治那在监被里面很久没有发动过的建筑师的灵感与神经仿佛开始渐渐恢复,蠢蠢欲动了。
  公历三月初,旅居奉天的日本人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小的酒会。
  聚会的组织者是日商协会的秘书长池仲和他担任日侨小学校长的太太诺子。聚会是西式的,来宾可以拿着酒杯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场地中央有一个舞池,乐队请的是德国人,因为事先有通知,大多数的女士穿的是裙,比穿和服更容易跳交谊舞。
  日本侨民的聚会定期举行,人数不断增多,场地不断扩大。来聚会的商人占了大多数,但是也有不少人脖颈挺直,吝啬笑容,表情倨傲,即使他们身着便装,也一看使知是军人,这些人的人数也在不断增加。
  与他刚来到奉天时相比,修治多了很多朋友,他们相互问候聊天,大部分是一些关于经济工作和政治的话题。他去取香槟酒的时候,居然看到了百合子。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裙子,胸前缀看一条蓝宝石项链,脸上化了妆,打扮得非常成熟漂亮,与他们上次见面时相比,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修治看到她一愣,百合子却微微笑起来:“最近还好吗?修治君。”
  修治点点头:“很好。百合子怎么样?”
  “跟从前一样。过些日子可能要换一间学校念书,不过还没决定呢。”百合子看着修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离得很远就看见修治君了,看见你跟朋友们说话,我还在想,你要什么时候看见我呢?”
  修治笑起来,饮了一口酒。
  百合子拿着自己的酒杯,走近了一些:“修治君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儿?”
  “这里?”修治摸了摸颧骨下面,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白色疤痕,是他在牢房里面跟人打架的纪念,他笑笑,“忘了。可能是在工地的时候不小心碰伤的。”
  百合子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我听说修治君的事情了……石田先生也来找我父亲想办法,只是他们都束手无策,我在门外面听到的……你安全无恙,这可真好。我真为修治君担心的。”
  “谢谢你。不过,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我来这里以后一直都是不停的工作工作,忽然得到机会能够休息也挺好。而且以后回日本度假的时候,别人说吃过中国的饭菜,我可以夸耀说,见识过中国的牢房了。”
  百合子笑起来,抬头看着修治,他的眼珠儿深黑明亮,睫毛浓密,眼尾有两道弧线美好的笑纹,修治的鼻子和嘴唇像最高明的雕刻家用细致的刻刀精心琢磨出来一样,方圆适中,线条完美。相由心生。这样面目英俊的人有着一个温柔坚毅的心,没有一丝任性和不自责任的神经质,树一样优雅,山一般可靠。
  百合子低下头去,她二十岁,遭遇了一个深为欣赏却不能在一起的男子,有过短暂却真诚的交往,此后直到满头白发,儿孙满堂,也不会再忘记了。
  修治看着百合子,他有些犹豫自己这样做会不会不恭敬,良久还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汪明月。
  大厅中央的灯光忽然熄灭,墙壁边缘暗黄色的灯光亮起,乐队的四位提琴手点燃了乐谱架旁边的蜡烛,接着开始演奏起一支年代悠久的欧洲民歌,人们低声交谈,场地中央有人步履优雅地跳舞,在酒香浮荡,音乐悠扬的空气里,修治忽然在角落里看见了汪明月。她坐在一把高脚椅子上,拄着下巴,侧耳聆听,暗自出神。壁灯的光亮自她身后穿来,修剪出美丽的侧影。
  修治转过身,仰头饮干了杯中酒,香槟清冽香甜的气昧洋溢满口,荡漾在胸膛中。
  第四十三章
  “这是一首歌,有歌词的,你听过吗?”
  明月坐直了身体,看清楚是东修治,却没有多少惊讶,笑一笑:“不知道我们听到的,是不是一首。”
  “多少次挣扎,只为了追寻你的芬芳。你的每根剌呀,带给我多少创伤……本来是保加利亚的一首古代诗歌,被英国人谱上曲子,名字就叫做《玫瑰》。”修治慢慢用日语读到。
  “上中学的时候,老师教过英文版本的诗歌。”明月说,“当时我就非常喜欢,同学们还学着唱。”
  修治伸出右手:“这是慢四步,可愿意跳支舞?”
  明月同意了,把手给他,修治带着她步入舞池,两人随着音乐相拥起舞。
  这个场景发生在1926年早春的奉天城。
  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贪婪和欲望还没有表现得那样明显,战争还在军人和商人们的脑海里酝酿,现实中局面堆持着相对缓和平静。
  一个来采访的记者拍下了一对年轻男女相拥共舞的侧面照片,发布在第二天的晚报城市生活板块上,照片上他们的面孔是模糊的,但是从侧面的线条和身体的姿态可见他们正当盛年,仪容端庄美丽。男子的身体微向前倾,女子稍稍仰后,微妙地表征了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倾慕与被倾慕的关系。
  此事距今已经有八十五年的距离了。
  写故事的作者只能在沈阳市图书馆旧报档案的影印材料中看见这幅照片,它原来大约只有半个手掌大小,被幻灯机投在白板上被放大成了半张桌面那么大,能看见纸张上面祖糙的纹路和发黄的砂点。
  我的斜对面有一位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放大镜在看七十年代的杂志。
  星期六的上午,图书馆里面人很少,这间阅览室里,只有我跟这位老先生。
  我头有点疼,之前的晚上跟两位单身的女性朋友去了夜店,其中一个过二十八岁的生日,我们存心要好好庆祝疯玩一下,进去就要了十五杯劲头十足的鸡尾酒,精致的酒杯被码在镂空的小箱子里面,3*5排列,液体的颜色鲜艳绚烂,正如城市的夜生活。
  2011年的舞厅夜店,我们不可能听到用提琴演奏的来自欧洲的民歌。男人和女人手臂相拥,身体却隔着礼貌的距离跳慢四,更是不可能。昨晚上唱歌的是一个黑人女士和她的三人乐队,为了配合在高处绕着铜管领舞的两位女耶,鼓点的声音能把一个不喜酒的人的心给震出来。舞池里面男男女女亲密相拥,肉体的接触和摩擦哪怕隔着衣服,也会带来奇妙的一快感,尤其他们之间大多数是初相识,甚至是陌生人,转头就再也不见。
  音乐美酒,轻歌曼舞是年代太过久远的追求爱恋的方式,高贵浪漫,但是已经过时。
  我仍在看这张照片。心想刨除时代政治等种种因素,我若是故事中这女子,我也会更爱这个人多一些。温柔会让一个男人性感无比。更何况,她从小就缺乏向往的,就是被人温柔相待。
  音乐停了。他们松开手。女主人池仲诺子上来说:“修治君认识明月**吗?”
  修治点点头。
  明月道:“之前跟你说过,我想要找个工作的,现在找到了,我在日侨小学教中文了。”
  “有多久了?”
  “快一个月。”
  “明月**你……”
  刚过了十五,小王爷就离开家去天津了。之前什么都没说,要走的头一天晚上,让明月和彩珠一起去他屋子里面用餐,吃到一半,轻描淡写地说:“我要去天津卫一趟。”
  彩珠抬起头看看他:“王爷干什么去啊?”
  “转转。”
  “要走多久?”
  “个把月或者两三个月,不一定。”
  “水路还是火车?”
  “火车去葫芦岛,然后坐船去。”
  “什么时候动身啊?”
  “明儿早上。”
  明月一句话都没问,听他说明早上就走了,才抬头看看他。他们十来天都没说一句话了。心里面都别扭。明月记恨他出诡计陷害修治,自己苦苦求情,他又不肯出手相救。显瑒记恨的就是她的苦苦求情。
  饭毕明月回了自己的屋子,显瑒去了彩珠那里。看见她堂屋桌子上放着个半截座钟,蓝釉黄彩,十分鲜艳漂亮:“哎这个好看啊,新买的?”
  彩珠道:“英国货。从上海邮来的。王爷要喜欢,我让人搬你屋子里面去。”
  显瑒笑起来:“我要是喜欢,就来你这里看呗。”
  彩珠点了支烟,递到显瑒手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最近手气好不好?这钟是赢来的?”
  “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钟也是我花大钱买的。王爷怪我吗?”
  显瑒微微一笑:“切,净瞎说,牌桌上面出出进进能有几个钱……”
  彩珠咯咯笑:“我弟弟前几天来信了,让我谢谢您关照他生意,之前介绍的汉口的朋友,帮他运货,船费都打折扣。”
  “我都忘了。他生意很好?”
  “嗯。最近要了老三,是个丫头。”
  “…你可要从天津卫捎点什么回来?”显瑒问。
  “没什么想要的,什么都有啊。”
  “也好,想要什么就发电报。”
  “嗯。”
  “……我这次走的时间不短。只你们两个在家。明月要是惹你,或者做了什么招人烦的事儿,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不行就攒着,回来跟我说,我来收拾她。”显瑒道。
  丫鬟端茶上采,彩珠正要呈给显瑒,听了这话,手里一顿,心里登时明白了:难怪这么好,这么有心,吃了饭就来我这里说话聊天,柔言软语,看我的钟,问我的弟弟,绕来绕去,想说的不就是这句话吗?你不在,保护不了她,心里面担心。于是好言相劝,让我不要找她麻烦。
  彩珠把茶给显瑒:“我不。”
  他抬头看她。
  “我啊,趁你不在,我要把她从这儿给赶出去。”
  他端着茶,愣住。
  彩珠却笑了:“王爷猜我敢不敢?”
  “夫人哪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儿,”显瑒啜了一口茶,“只是从前啊,是我有事情对不住夫人,拿别人撒气,一来没什么用,二来把她怎么样,你心里也不见得能更舒服。”
  这个话题没有尽头。彩珠早就看得清楚明白了,自己心里有数,也没再争论,只等着他快点走。
  第二日早上,显瑒一早起床,准备乘车出门。他在自己房里吃了早点,出去一看,明月那里还黑着灯。下人伺候他穿衣戴帽,又将随身行李搬到车子上,彩珠领人端了饺子过来,东北风俗“出门饺子回来面”,显瑒图个彩头,又吃了一个,眼看要上车了,明月还没出来。彩珠告诉丫丫鬟:“去,叫明月姑娘出采跟王爷道别。”
  过了半天,明月才出来。头没梳,脸没洗,眼睛都没大睁开,身上穿着大衣,里面还是睡袍,拍拍嘴巴打了个小呵欠。显瑒已经坐在车子里面了,向外看看她,冷冷笑笑:“姑娘还没醒哈?打扰你睡觉了。”
  “……”她就是看着他,不笑不怒也不愧疚。
  显瑒拉上车窗帘,让司机上路。
  车子正发动,明月像是终于清醒了些,跟上去拍了拍车窗。
  他以为她至少能道个别,或说声平安,窗子摇下来,她说:“你还是不救他?”
  “你有病。躲开!”
  车子扬长而去。彩珠看着衣衫不整的明月发笑,然后带着丫鬟们走了。
  她站在院子里面发了一会儿呆,慢腾腾地回了自己房子,和衣躺在床上,一夜没睡,出去被冷风一激,现在更不困了,便睁着眼睛打量这间自己住了十来年的屋子:小时候的单人床,她被显瑒收了之后换成了双人铜床,圆形的帷幔挂在上面,浅紫色的。铜床的一侧有一张圆脚小几,上面放着鲜花和电话。另一侧是个壁橱,里面有她四处搜罗来的玩意摆设,还有几张她跟显瑒的合影,他们在照片上总不太亲密,小王爷这个人通常走到哪里都是很自在的,就是照相的时候不自在,离开她两丈远,笑也不会笑,身体略微向后,表情和姿态都有点僵硬。壁橱里面还有她爹爹留下的一件东西,当年他演杂耍的时候的红色空帆,上面绣着孙大圣,这帆子她曾带到日本去,后又跟着她回来了,显瑒有一天抖开来看,看了一会儿,又把她给搂在怀里,这时候她知道,他是在心疼她的。
  她趴在枕头上,眼睛里面又酸又胀,心想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心那么硬?这人要走那么远的路,她却连个平安都不肯说。
  第四十四章
  南一的水痘倒是好了,可是添了毛病,她身上留了好几个红色指甲大的疤,而且见一点风儿就会发烧,原来健壮结实的一个姑娘变成了小弱弱,明月来看她,只见她穿着棉袄,带着毛线帽子,捂在被子里面喝姜汤。
  “我爸一直在找人帮忙东先生的事情。昨晚上告诉我,他被放出来了。”南一说。
  “谁帮的忙?”
  “那可不知道啊。”
  明月拄着下巴出神:“吉人自有天相。”她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还后怕,要是他不能脱身可怎么办?我,我,我这是欠了他一回啊。”
  “不是你欠他的,是我欠的。”南一说,“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报答他。”
  “你跟那个……”明月看着她。
  南一垂下眼睛:“照理说,应该什么都跟你讲。但是这事儿啊,完事儿了,结束了。”她把汤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身子往下滑啊滑,缩在被子里面道,“我原来跟你讲过‘刘大胡子’的事情吗?”
  “谁啊?谁是‘刘大胡子’?”
  “…刘大胡子’是个凶恶的家伙。身高丈二,膀大腰圆,狡猾猥琐,凶狠恶毒。反正他就是个地地道道,无恶不作的坏人。”
  明月看着南一瘦得发尖的一张小脸:“你又要编故事了?”
  她没理地,自顾自地说:“我小时候去乡下姥姥家,学骑马之前先学拴鞍子。他们那里的规矩,如果不会拴鞍子是不能骑马的。我着急骑马,糊弄糊弄就把鞍子绑上了,骑了一会儿就从马上掉下来了,摔了一个狗啃屎,门牙都活动了。我妈又打我,说我‘自作自受’,我心里说不对,才不是我自己的过错,是刘大胡子他害我的。
  这个坏人其实不存在。但是我觉得,找到一个人去恨,去讨厌,去责怪,比承认这是我自己的错误,我自己的毛病,舒服多了。然后我就把很多事情都怪到刘大胡子的身上去。
  比如那年,吴兰英和你,还有我,我们都是被刘大胡子害了。她被刘大胡子害死了。你被送到日本去了。
  这次也是一样,无恶不作的刘大胡子让我认识了一个不应该认识的人。让他去做违法的事情。害我傻乎乎地被捕到牢房里面。又让我浑身长水痘。又痒又丑。不过总有一天,”南一冷冷一笑,“我能逮到他,用我姥姥的剪子戳死他,你等着的。”
  她恨呆呆地说完,转头瞥了一眼明月:“跟你说,你也不懂,是不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坐完牢,有点疯?”
  明月倾身向前,把南一的手握住:“我懂。我基本全懂。你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别人都傻。”
  南一嘿嘿一笑。
  “这个刘大胡子,我也认识的。他小名叫‘倒霉’,又叫‘命’,或者,”她看着南一的眼睛,“命运。”
  南一看着明月点点头:“透彻。”
  明月忽然咧着嘴巴一笑:…刘大胡子’跟咱俩尤其好,总跟着咱俩,你发现没有?”
  “言之有理。”
  刘太太敲门进来:“南一,绍琪来了。”
  南一立即把被子蒙在脸上:“说我睡了。”
  刘太太道:“那你刚才说话就不要那么大声。”
  “…让他进来吧。”
  董绍琪仍旧带了鲜花和水果来,他没去理会蒙着被子的南一,只与明月寒暄。问到她在哪里工作的时候,明月有点难为情,搔搔头发:“我不做事。”
  南一把被子从脸上拿下来,看着董绍琪:“你管得有点宽不?”
  绍琪笑笑:“我还计算着,得说到第几句,你能把脸露出来呢。”
  “你打扰我休息了。”
  “没有啊,我在跟汪**说话呢。”
  “你不要跟我朋友问这问那的。”
  “汪**介意吗?”绍琪问明月,明月马上摇头,他又对着南一,“你看。”
  “我就是话不能说太多。我嗓子疼。要不然我不能让着你。”
  “我带梨子来了。”
  “我生病了。没有体力跟你斗嘴。”
  “你病好了,该出去逛逛。”
  南一双手合十,撞撞脑门:“董绍琪君,请给我清净。”
  “你躺在这里好久了。外面雪都开化了,不知道吧?”
  明月道:“南一啊,我过两天再来找你。”
  南一对明月露了凶相:“你现在敢走,以后就再也不是朋友。”
  明月回头笑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哈。”
  她从南一的房间里面退出来,心里想,这董绍琪先生看上去年轻俊朗,言谈风趣好玩,跟南一倒是蛮般配,他对南一定有好感,否则什么人会那样亲切的斗嘴抬杠呢?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希望这个人能够赶走南一身边的刘大胡子。
  明月走了,房间里面只剩了南一和绍琪两人,反而没了话。南一存心要讨人厌,把帽子拿下来,露出两天没洗的头发,又向那人做了个无赖巴拉的表情:“有事儿说事儿,无事儿请走。”
  绍琪倒搬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我还真有事儿。”
  “请快讲。我好困。要睡觉。”
  “南一,你对我,可有点意思?”
  南一没听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你当我见天来是为了什么?我们从小就认识的。你觉得我这人怎样?对我有没有感觉?请直言相告。”
  “我觉得你要么就是记性不好,要么就是真的,”南一敲敲自己的脑袋,“真的这里有问题。”
  “为什么?”
  “全城会看报纸的都知道我摊上官非,坐牢的事情。我想过了,我爸妈不需要我伺候,所以我这辈子打算当尼姑了。”她接着就用一根手指头指着董绍琪,“你从小就诡计多端。现在看我刚刚蒙难,百废待兴,想要趁虚而入,占我便宜?我告诉你,你想得美。”
  董绍琪张张嘴巴,叹了口气,像是为她着想的样子:“古住今来,女孩说不成亲,说要做尼姑的太多了,谁越说想要做尼姑谁就越想要成亲。你小时候偷穿你姐红棉裤的事情,我还历历在目。不用瞪我,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要挟你。是想跟你说,不如考虑考虑我。”
  南一懵了:“考虑你什么啊?”
  傍晚时分,明月买了两支梅花回家,刚进了自己屋子,脱了大衣正要插花,彩珠的丫鬟荷香过来传话,夫人请明月**过去说说话。
  “夫人说什么事儿了?”
  丫鬟一笑:“**过去就知道了。”
  她换了件袍子才去见彩珠,到了她那里,下人说夫人久等**没来,眼下正沭浴呢。明月就在客厅里面等了两柱香的时间,终于被请进了里屋。
  她进去便见彩珠趴在榻子上,黑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开,覆在肩上。彩珠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三十多岁专事按摩的婆子正给她揉腰,丫鬟提醒主人,明月姑娘到了。婆子恰好用力按在彩珠某一处娇嫩的关节上,彩珠“咝”地一声,之前那句话权当没听见了。
  时间继续慢慢地磨着,直到一只红绿相间的小鸟儿从座钟的格子里面弹跳出来,宣称已经过了九羔,彩珠方从榻子上慢慢起身,将坐在圆凳上面的汪明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王爷不在,我请不动姑娘啊。”
  明月微微笑笑:“我候着您个把时辰了。”
  “我有话说。”
  “我听着您呢。”
  “咱们两个总得谈谈……”她点了一支烟,“王爷不在,咱开诚布公。这么多年,你一定耿耿于怀至少两件事情,你以为都是我做的,于是怀恨在心。”彩珠说,“一是那年,张真人说你生辰八字与府里人相克,福晋要你代嫁出门。你一定认为那是我策划的,对不对?你被王爷从火车上面给救回来,又侥幸又得意洋洋,心里想我赶你走不成,反而成了笑柄,对不对?
  二是我的女儿指着你的鼻子说‘狐狸’,你想那一定是我这个为娘的教出来的,让她远远地看你,然后教她一遍一遍地说那两个字,然后让她在众人面前表演出来,对不对?”
  明月抬头看彩珠,过往被再度提起,往事历历在目,她锁着眉头,咬着嘴巴想,啊这些话她终于说出来了,“我没有恨夫人。”
  彩珠微微笑,正中下怀:“你没有恨我。但你确实认定那是我做的?”
  “我们从第一件事情说起:你的生辰八字我是改不了的,张真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可以不管,你大可以拿着帖子去太清宫问问,看看是不是一样的结果。其实不用问也可以。小王爷收了你之后,你带了什么回来,你自己知道。老王爷立时没了,福晋郁郁而终,我们先不提损失的钱财和名声,还有呢,还有我的女儿…彩珠本来语气和缓,说到这里竟把拳头攥得生疼,浑身的骨骼仿佛都在格格作响,那是一双蒙古姑娘的手,它们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拉开了满弓,射死了一只狼。彩珠在一个没落的时代,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冰冷的宅院里生存,谋划,忍受,失去。如今面对仇恨的根源,她被越压越痛。
  “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谁。我的女儿看透了你,你是害人性命,带来厄运的狐狸精。几年前,你被关进牢房的时候,她被人掳走了,作阿玛的如果能够全力以赴地搭救她,那现在,现在……”彩珠一直以来强迫自己去忘记,用金钱珠宝。
  游戏麻醉自己不要去想起的事情在面对明月的这一刻一一复活。这只仗着男主人的宠爱的狐狸看上去精神健旺,面色红润,美貌犹胜当初,但是她的女儿呢?她年幼的身体可能在冰冷的泥土里破碎腐烂,她若有幸活着,正当筋骨柔软的年龄,会不会被逼迫着,被鞭子抽打着在杂技团的圆筒和火圈里穿梭?那可能还不是最悲惨的遭遇……彩珠想到这里再难以控制自己,那一瞬间她从床榻上跃起,用尽全身力气照看明月的脸自上而下狠狠地抽了下去。
  那是双拉弓射狼的手,满含着着数年的宿怨汹涌袭来,明月本能地想要伸着双臂去挡,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改变了主意,手臂偏开,生生地接了她这一记耳光,霎时跌在地上,只觉得脸上剧痛,头晕脑胀,耳边嗡嗡作响,满嘴血腥味道。
  “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有。但这些还不足以补偿。我讨厌你在这里。我不想见到你。我要你走。再也不许呆在这里!”彩珠咬牙说道。
  她的手段没完。
  当晚明月离开那里想要回自己的住处,却远远地只见一片火光。
  第四十五章
  显瑒从奉天出发到达天津已经是十天以后。他带着李伯芳并两个随从,共四人先在利兹酒店落脚,当晚着李伯芳去小皇帝临时寓居的柳园送了报到并求见的帖子。溥仪方面回复很快,打电话到了利兹酒店里来,以钱先生的名义约请显瑒第二天晚上七点去法租界的丽贝屋舞厅二楼雅座见面。
  显瑒想到即将面圣,精心装扮了一番:宝蓝色织锦长袍,外套杏黄色大蟒纹锦缎**,还有高宗御踢传家的绿玉扳指戴在右拇指上,腰佩黄玉麒麟牌,足登黑色厚底小朝靴。他照看镜子看看自己一副郑重其事的穿着忍不住乐,对李伯芳道:“不如把我阿玛的朝服换上了。”
  显瑒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约定的地方,喝了三杯茶,等到八点钟,那年轻人终于来了。样子倒是不难看,但脸庞消瘦苍白,气色不佳,显瑒结结实实地下了跪,被他扶起来,年轻人柔声细气地道:“表哥起来,咱们不用行这个老礼了。”显瑒当时就有点奇怪,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
  他身上穿着运动装,V字领薄毛衣,及膝短裤,白色的长筒袜,脚上浅栗色的高尔夫球鞋还没有换下来,使老太监一边给自己脱鞋一边将身边几个玩伴一一介绍给显瑒,他们都是京津一带商贾家的孩子,跟溥仪相仿年龄,坐卧谈吐并不拘谨讲究,全然不把那人当皇上,也不以为眼前这位从奉天来的新朋友是王爷。
  溥仪指着一位头发三七分开,眉毛修得细如女子的说:“这位是柳颖。”
  叫柳颖的从上衣兜里面拿出个手帕掩着嘴巴咳了一下,斜着眼睛看显瑒,也不问候,也不称呼,说话声音像眼神一样转了几个弯:“奉天还冷吧?”
  “冷也没冷到哪里去,爷们还受得了。”
  “我去过的。”柳颖道,“男子都好高大。就像你这般。”
  “女子也高大啊。关外的苞米都比关内的大。”显瑒道。
  一个从后面袭上采,趴在柳颖背上笑着说:“女子和苞米?哼,他这人才不看女子的。”
  柳颖才不去管别人促狭,只看着显瑒说话:“你住哪里?”
  显瑒心想这等样人也配跟我讲话,当即别开脸去,自顾自地饮茶,倒是溥仪回答那柳颖:“我表哥住在利兹酒店的。”
  “酒店不舒服。住家里多好。”柳颖说。
  他说这话是有缘由的,溥仪逊位后又在紫禁城里住了几年,1925年被赶了出来,带着婉容与文秀两位少年妻子就住在了民间富豪柳家在租界里面的三层小搂里面,那柳园柳园的,说的就是柳家容纳小皇帝的宅院。柳颖正是富豪的三儿子,溥仪小皇帝最亲近的玩伴之一。
  溥仪道:“你言之有理。”然后便抓着手劝显瑒,“表哥就搬到我那里去吧,怎样都比外面好啊,我还可以与您说说知心话。”
  显瑒只觉得这班少年有说不出的别扭和诡异,但思维习惯和一直以来尊崇的信仰让他仍把溥仪的话当圣旨来听,当下沉吟,没有说不。
  第二天下午,显瑒带着李怕芳与另外两人移到柳园居住。但见这里虽比不得紫禁城的威仪,但也有军警轮班护卫,大批佣人伺候,园林楼宇装饰华丽奢侈,小皇帝本人丝毫不觉得委屈,自在快活得很,在西式晚餐桌上喝得来了兴致,还揪着跟他出宫,一直伺候的老太监的辫子开玩笑:“王老公啊,昨晚上我摇铃唤你,你怎么没听到啊?睡着了?你等着你下次睡着的时候,我就把你这辫子剪掉。”
  老太监跪下求饶,眼泪汪汪。
  小皇帝道莫哭莫哭,来,我把这个给你。他说着从自己手指头上面捋下一枚硕大的红玉戒指,放在老太监帽子檐的凹槽里面,老太监手指颤抖着把那戒指拿出来,对着光看了看,一张老脸破涕为笑,挤成了个沟壑丛生的枣核,满桌人笑得前仰后合。只显瑒一人沉着脸喝酒。
  饭局陆陆续续地总有新客人抵达,一直坐在显瑒身边的柳颖成了个最殷勤的地主,溥仪在上面介绍说这是谁,怎么称呼,柳颖就会低声地告诉显瑒此人是做什么生意的,跟皇上交往了几年,说得多了,显瑒就有些不耐烦,看着他道:“跟我说这个干嘛?我不关心。”
  柳颖说话很讲究姿态,总用帕子掩口,怕酒气冲撞了显瑒:“都是朋友嘛,我帮你熟悉熟悉环境。”
  “谢了,吃你饭吧。”
  新朋友们端了酒杯来给这位从奉天来的旗主王爷敬酒,他只低头吃菜,一概不给面子。敬酒的人好大尴尬,可做东的皇上并不介意,自顾自地在那里摆弄留声机。
  筵席迟迟不散,皇上原来是要等人的。最后到的是三四个日本人,脸孔白森森,笑容浮在面皮上,里面的肌肉绷紧着,溥仪跟他们打招呼寒暄说的是日语,显瑒正坐在大厅的一边饮茶,不时向皇上和他的日本朋友方向看看,柳颖又凑过来了,蹲在他旁边,一手支在膝盖上拄着下巴抬头看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天真的笑:“这么好奇?不如问问我。”
  “这么热情,那就请你跟我讲讲吧。”显瑒笑道,“皇上跟日本人走动得多吗?”
  “他跟日本人走动得多吗?哼,”柳颖紧了紧鼻子,“他有两个日本老师,你不知道吗?每个月都有大笔钱从日本银行打过来供他消遣。那些打着他的旗号圈钱圈地圈势力的遗老遗少多少都在日本啊。你说他跟日本人走动得多不多……”
  “哦,这样啊……”显瑒点点头,“你还真了解情况。”
  “我听他们说起你了。皇上请你来天津,也是为了要跟你引见这些人的。”柳颖笑嘻嘻地说,“日本人说想要在奉天谋事,皇上说,我表哥在奉天据守祖业,日本人就说想要请他介绍你呢。”
  显瑒掀了掀眉毛:“你可知道他们要在奉天谋什么事啊?”
  柳颖道:“你当皇上把我当什么人?大事情小事情都跟我说?”
  “我就当你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啊。不知道算了,起来,躲开,别挨我旁边。”
  那美貌少年咯咯笑起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说变脸就变脸。刚刚还跟我打探消息呢……”
  柳颖起身,小皇上带着日本人过来跟显瑒说话了,介绍说这三位先生分别姓甚名谁,是某某会社在华总代理,显瑒与日本人握手。溥仪道:“我的朋友,想在奉天做生意,需要表哥帮忙。”
  显瑒拿烟出来,柳颖跟上来给他点上了,显瑒吸了一口:“什么生意啊?”
  “房地产。”为首的一个日本人说,汉语很流利,“我们已经有分支机构在奉天了,一直在寻求与您的合作。”
  “哪一家?”
  日本人还是那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并没回答他的话。
  “想要买我的地吧?”显瑒道。
  日本人说:“直来直去。”
  “哪一块?”
  “这时候不好说,说也说不清楚。”
  “不瞒您说,家里面被人暗地里偷的明面上抢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能留得下一分一厘都是宝贝,您问我地头上有多少石头,田里面多少亩种麦子多少亩种小豆我不知道,那我可能答不出来,但是您琢磨我那块地方,说个大概方向,不用师爷,我自己还都有数的。”
  日本人看了看溥仪。
  小皇帝饮了一口酒:“奉天城有个圆形广场……”
  显瑒高他一头,垂着眼睛看他:“那不全是咱们家的,咱们只占一角……”
  “占的是……”
  “太祖爷爷的点将台啊……”显瑒道。
  溥仪不说话了,看看他,又看看日本人,低头继续饮酒。
  显瑒已经全明白了:皇上大老远的给他叫来,是要请他把祖宗留下的点将台卖出去啊。他不禁略微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看这个纤细文雅的年轻人,心里是从没有过的诧异和不解:你全然超脱之上,所以你没有背过我背过的歌谣?你没看过我熟读的族谱?你不了解故都收纳的紫气和龙脉都是以点将台为泉眼?你不知道朝倾国灭之后,所有旗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你不知道我留守奉天,跟军阀和倭寇小心周旋,委曲求全是为了守护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你就是逆子国贼,你只是让短暂的平安和虚假的自由和旁人的甜言蜜语蒙蔽了眼睛和心,你只是个可怜的愚蠢的年轻人。
  显瑒看着溥仪就低低地笑了:“您是开玩笑吧?”
  “表哥若是觉得不妥,那就当他们开玩笑。只是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值得从长计议,表哥先不着急应承或者拒绝,不如仔细想想,想想再说……”
  当晚显瑒在自己房间里面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下半夜了,月亮西斜的光景,他穿上袍子想去找些酒,,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向下,行至一楼大厅,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子靠在榻子上晒月亮,月光里他看见她身后有袅袅薄烟,他熟悉的香味轻悠悠地飘来。
  女子听见他的脚步声,慢慢回过头:“你可是今天的客人?半夜不睡来干什么?”
  显瑒道:“找些酒。”
  “摇铃他们就送来了。何必自己去找?”她说完转过身,对着身边的烟杆吸了一口。
  显瑒道:“成色还行,好像有点生。”
  “我喜欢气味浓点的。”她又回头看看,“你也好这个?”
  “偶尔玩玩。”
  女子仍背朝着他,吸烟的间隙说:“偶尔玩玩地好,若是像我,一天不知做些什么,把这个当营生也遭罪。”
  显瑒道:“您比当初我看到照片时,清减多了,请一定保重。”
  她笑起来,回头看他,一双弯弯的浓眉毛:“认得我。”
  “认得的。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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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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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章
  “您见过我照片?是家里人?”
  “一直住在奉天。”
  “奉天啊?小时候跟阿玛去过的。十二岁的时候。雪好大呀。”她又吸了几口烟,团身坐在榻子上,一手拄着腮,仍是后背对着显瑒,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冰棒和糖葫芦都不错……这才过了几年啊,那些我都不爱了,只好这一个。”她扬了扬手里的烟秆,“您看到的,可能就是送去给皇上看的那张照片。我在上面,样子还好吧?”
  “端庄美丽。娘娘现在容貌未变。”
  “您当我自己没长眼睛?”她笑了一下,“照相那天我是不愿意的。正跟丫鬟们在院子里面踢毽子。额娘说,只一下就好便拉了我去。后来听说那张照片跟其它很多女孩的放在一起,被很多人仔细地比较鉴别筛选,到底送到一个人面前,让他做最后的选择,他在我的那张上面画了一个红圈,然后我就跟着他了。出了紫禁城,又来了这里。”
  “皇上……他为人和气,待人好。”
  她听了这话,猛地回过头来,看着显瑒:“要是能选,要是谁能问问我,我,我就……我才不去照那张照片,我,我要把那毽子踢完!”
  显瑒替小皇上说话,逆了她的耳朵,瞬间反应很大,从榻子上面下来,套上鞋子站起来,用烟轩指着显瑒:“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听他们说过的。你是从奉天来的王爷。难怪你替他说话,你们都一样!你们都一样!”她说罢就朝着他扑过来,没几步却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显瑒想要上前扶她起身,她却挣扎着坐起来,不住地咳嗽,没忘了向他推推手,让他不要靠近。月光下,这女子瘦得如同夏天风雨之后飘落的一片残叶。她分明还是新的,却已经旧了。
  眼下的形象情景让显瑒想起了自己的额娘,彩珠,几个纷纷远嫁的姊妹,还有留在身边却不得欢颜的明月,他的心神瞬间被一种悲伤疼痛的情绪占据,几乎落泪。他垂着手,轻声对那末代皇后道:“什么都是别人的,只是身体是您的。还请娘娘待自己仔细一些。”
  他在餐厅的架子上找到了红酒,拧开小灯,倒了满满一杯,心里面百味杂陈,没饮几口,手就开始抖了,逆着性子喝酒,就是这般容易醉,但是醉有醉的好处,那些难过和悲伤让出了城池,脑袋里面开始想念从前的好事儿,他少年时候饮烧酒,驯烈马,放凶悍的细脚猎狗咬野猪,跟自家的兄弟摔跤打架,直打得口鼻流血的事迹。身上渐渐发热,一杯接着一杯。没留意另一个人也披着睡袍摸进了餐厅。
  显瑒拿着酒瓶子要再给自己满上的时候,杯口被另一个人的手罩住了。他抬头看,是见面就开始缠看他,整整两天的柳颖,年轻的瓜子脸,笑嘻嘻的小模样,一双眼睛水汪汪,全是情谊。
  “放在这儿的酒不可口。”他嗲声嗲气地说。
  “你还有好酒?”
  “当然了。”
  “藏在哪里了?”
  “没藏。就放在后院的酒窖里了。谁想喝,都可以去找。你新到这里,不知道而已。”
  “你都知道啊?”
  “当然了。”他趴在吧台上,歪歪地抬着头看他,“这可是我家。我爹爹的房子。四处都是他搜罗来的宝贝。”
  “是嘛?”显瑒带着酒气,拖长了声音,跟他有问有答。
  “皇上他,也是我的客人来的。”
  “你们相处得可好?”显瑒一手拄着头看他,饶有兴味,罕见的耐心。
  “那还用问?”他更得意了,“我跟他,比皇后娘娘跟他还好呢。我刚见你在大厅里面跟她说话了,那些话她见一个人说一遍,你不可不听,也不可全信啊……皇上可是好相处。我也是好玩伴。我们家是皇上的朋友,爹爹做生意,见客人,结识到新伙伴都请到这里来,觐见皇上的….”他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下,眼前一花,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一记耳光是眼前这位爷赏的,力道不大,但是声音响亮,柳颖当时便呆住了,“……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们家,你爹,你们把皇上和娘娘当什么了?”显瑒慢悠悠地说,眯着眼睛看那柳颖。
  “没当什么啊。尊贵的朋友啊。别人请不到,只住在我们这里的朋友啊。”柳颖仍捂着自己脸颊,有点委屈。却迎着光,看显瑒那张棱角分明俊美非常的脸,怎么有人会生得这般好看?那长长弯弯的眉目,那挺直的鼻子,那薄薄的嘴唇,那微微上翘的唇角,隐隐带着些笑客,这笑容在柳颖看来是男性的,邪恶的,诱惑人性命的,他立即觉得这颗心里又甜又痒,燥热万分,舌头打结,喘气都急了,“只是,只是他比不得你。我一见你,就想起戏文里面那句话: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我从前若不是见过你,就一定梦见过你。你信不信人和人之间是有这个缘分的啊?你瞧,我这掌一心有颗痣,算命的说,这是上辈子的约定,是要见到从前失散的
  那个人。我那些交心的好朋友,没一个是掌心带痣的,我猜想你肯定有的,你要是没有,我就去把自己这一颗也剜掉。”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急,“你有没有?让我看看可好,请让我看看……”
  他说话间就伸手去抓显瑒的手,显瑒躲了一下,柳颖便扑了过来,一只手去抓他的手,另一只手臂张开去搂他的脖子。面容姣好的柳颖公子从小跟母亲的师傅学过几天戏,身型步伐多少有点科班出身的料,摇摇摆摆,柔软如同女子,跟显瑒这样你推我挡之间就有点像儿童的嬉戏,他颇得其乐,笑着还要去找显瑒的手,冷不防脸上又挨了一下子,也不顾比刚才疼得多了,嘴上道:“你打我,我也不怕,就要看看要看看你手上可有跟我约定的那颗痣……”
  “你躲开!”
  “我不。”
  “我真揍你啦?”
  柳颖还道奉天来的显瑒王爷跟他的一众玩伴一样,都是些没大没小没规矩的混球,他自己玩得开心,不管他的警告,也不去找他的手了,伸手过去想要掐他那精瘦壮实的腰杆,再摸一摸,胳肢胳肢,把他弄笑,眼看就要够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差那么一点的距离,显瑒抬起右脚,把他椅子一下踹倒,柳颖手还向前探,仰头就向下倒去,后脑勺着地,“啊!”地一声大叫。
  显瑒没完,换他扑过去,一手掀起柳颖的衣领,一手用了力气,左右开弓,十来个嘴巴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细皮嫩肉的脸上,一边打一边低声喝道:“我让你躲开你不躲开,上来跟我起腻,想干嘛?跟相公那一套,玩到你家王爷我头上来了?你没瞎啊,怎么不认人了?啊?!”
  柳颖被拎着小脖打,只觉得耳边听到各种器乐,眼前见到无数颜色,一时直挺挺地毫无反应,被显瑒尽着一性子打了好一会儿,所有出去的知觉才恢复原位,方感到脸上又疼又胀,嘴巴里面又咸又腥,当下手足乱动,哇哇大叫,高呼救命!救命!
  餐厅里的响动和叫声把这座房子唤醒了,保安佣人房客们纷纷披上袍子开了灯卷过来,进了餐厅就见人高马大的显瑒掳着柳颖打脸,人们纷纷上前去拄,显瑒存心要把事情闹大,立着眉毛,回头一指:“我看哪个过来?”
  众人皆不敢上前,不知是谁想到了,忙找老太监去请皇上。住在三楼的溥仪已经带着眼镜穿着袍子下来了,推开旁人想要上前救柳颖,嘴里叫着:“表哥!表哥!”
  显瑒只当是没听见,仍拎着柳颖的脖子吼叫,呲牙裂嘴,恶形恶状,声音洪亮,字字清晰:“你敢跟我摸摸索索,你把我当什么?!你当变了天,你就能欺到我头上来了?我是不孝,我是无能,江山我没守住,宝贝让人一件一件连骗带偷地弄走卖掉,如今你连我手都敢碰了?!你爹爹惯得你折寿!你爹爹惯你,你爹爹惯你,我不惯你!来来来,你要看我手心,现在你给我看好了,看我手上有没有你那颗痣!”
  他捞起来柳颖,张开右手的手掌让他看,顺势又握了拳要揍他鼻子。溥仪在一旁听了他这几句话正寻思,见显瑒又凶猛起来,用了全身力气扑过去抓他的手,身子半倒在地上,低声地求他:“表哥!表哥!表哥你息怒!小柳公子平时就是小孩心性,冲撞了你就当是小还子不懂事,表哥是大人,别跟他置气啊!”
  一身酒气的显瑒听了这几句像是往心里去了,怒火平息下来,手上没松,却回头看了看溥仪,溥仪不住地说:“看我面子!看我面子!”
  “皇——上——。”他慢慢说道,声音拐了个弯,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回头教训柳颖,“你给我看好了,皇上他和气,是他心性慈悲温良,他不是你玩伴!不是你朋友!皇后娘娘也不是!她说什么,说几近,你都要听好了,记好了,把话儿接好了!听到没有?!”
  小柳又疼又怕,三魂丢了七魄,虚弱地点头:“听好了。听好了。”
  显瑒这才松了柳颖,整理了自己的袍子,端端正正地给溥仪跪了下去,行的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人们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终于过了。
  挨打的是柳颖,接受教训的却是所有人,此后再没人敢去糊弄怠慢那和气的小皇上或跟他没深没浅地交往了。
  第四十七章
  显瑒的电话从天津打到奉天的王府里面,佣人们是按照彩珠交待的回答:“家里一切都好,您勿惦念。
  夫人身上很好。
  明月姑娘……明月姑娘现在不在府里啊,不知道是不是去了朋友那里,不跟人说的。
  她回来让她给您电话。是,是,号码记下了。
  您也保重身子骨。”
  ——实情没有相告,却一句谎话没有,王爷赶明儿回来了,他谁也逮不着。
  实情是:明月姑娘住的小楼被夫人使人放的一把火烧个精光,衣物细软一个不剩,走的时候手里连个箱子都没有,身上只一件蹭脏了的薄羊绒大衣。
  那时正是后半夜,她从王府出来,不能去南一家叨扰,自己在离家不远的慈恩寺门口站到天色蒙蒙亮,小沙弥出来打扫的时候。她一头乱发,一侧脸颊浮肿,冻了几个时辰肌肉僵硬,话都说不出来,小沙弥把她带进禅房,请师父出采。打她一小,老和尚就认识她,见她这么狼狈也吃了一惊,上了热茶和点心,明月在暖和地方吃了些东西才有了力气,低了低头,声音发颤:“谢谢师父。”
  前一天夜里,隔着几重院墙,老和尚半夜惊醒在寺院里面看见了对面王府的火光,如今看到明月这副模样,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沉吟良久之后问道:“姑娘可要我联系小王爷?”
  她想了想,摇摇头。
  “有什么打算?”
  “……师父能不能借些银元给我?我想要先找个地方安顿,手里能周转了,马上归还。”
  小王爷平日认捐香火手笔慷慨,与这寺院相交笃厚,老和尚又对明月的身世渊源有所了解,闻言便去找管总务的徒弟支了些钱交给她。明月在庙里洗了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口袋里揣着从老和尚那里借来的二十块钱终于离开了雨露巷。走到巷子口,她仍不忘回头看看,心里想,让她容身的地方,收纳她记忆的地方,保存着她爹爹当年抖的空帆的地方,如今被彩珠烧完了,可她欠的债能够就此偿完?
  两个星期之后,城中积雪开化的时节,明月在日侨小学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是教小孩子们学习写汉字的课程。孩子们都差不多五六岁,男孩们戴着制帽,女生们都是板凳型的头发,还不会捣乱的年龄,让写字摹贴都乖乖的很听话。
  明月还在试用阶段,薪水可以拿到十五块钱。她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是个四合院的西厢房,对门住着一对夫妇在小南门卖豆腐,房东住南屋,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老少爷,天稍稍暖和一点,就把自己养的鸟笼子挂出来了。
  明月买了煤,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生炉子取暖,刚开始怎幺也生不好,没过多久也琢磨出了窍门:煤块放在最下面,上面摞劈柴,劈柴的上面放纸和干草。上面的东西好点燃,温度上来了,慢慢把下面的劈柴和煤块带燃,火就着起来。她早餐吃得很简单,烧饼就热水就行,学校有教师食堂,每天免费供应午餐和晚餐,这点钱她就省下,总要买枝鲜花放在个粗陶罐子里。她在旧货店里面买了条款式美观,没有破损的棉布裙子和几条围巾,在家里用热水洗干净了,穿到学校去,也有同事称赞漂亮。第一个月的薪水下来,她还了十块钱给慈恩寺的老和尚,跟他说,下个月一定把剩下的还清……
  有天半夜她醒过来,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忽然觉得对于眼下的生活很满意,日子清苦,但是自由畅快。不似当年被显瑒从监狱里面救出来就扔到去日本的渡轮上的时候,那时的自己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挥霍着随身带来的钱财阔绰的盘缠,脑袋里面一时抱怨一时思念,于是人在王府之外,物质和思想上却无时无刻不被其牵连控制。
  现在的她却并非如此。她翻了个身,房间里面并不暖和,呼出的气息变成白白的雾,但是身体卷在厚被子里面却很舒服,倦意上来,她合上眼睛,忘记了要去惦记思念哪怕怨恨那个人了。
  校长池仲诺子邀请明月去参加日本人聚会,这个早春的夜晚,她终于又见到了东修治。两个人跳了一支舞,夜深的时候他送她回家,路上明月一直想要说一些感谢或抱歉的话,只觉得开口艰难,没有立场,自己是欺骗并利用东修治的人,无论什么原因,怎么解释都说不圆满。
  他却像早把拒绝指认土匪好营救南一的事情给忘了,到了地方从车子上下来,看了看周围街巷就有些不解:“明月**你住在这里?”
  “嗯。”明月道,“现在住在这里……我从雨露巷搬出来了。”
  四合院的门口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卖豆腐的汉子每天晚上去进第二天要卖的货,回家很晚,这灯是他媳妇给他留的,暗黄色的灯火照在修治的脸上,让这张英俊的平静的面孔有了些柔软的情绪,那是一些细微的连他自己可能都察觉不到的表情的变化:微微蹙起的眉头,轻轻眯起的眼睛,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喉咙里面哽了一下……
  “要不是时间晚了,一定请修治君喝杯茶。”明月说。
  修治低下头:“……这是临时落脚的地方,是吗?还在找别的房子吗?”
  “这里蛮不错。离工作的地方不远。”
  “似乎不够舒适。”
  “比不得原来,但是出入自由,也有别的好处。”
  “我认识个朋友,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有一间……”
  “修治君,”明月抬起头打断他,“我自己还应付得来。要是需要,一定去找你帮忙。”她说完呵呵手,“我要进去了。”
  修治依依不舍。
  他对她总是依依不舍的,可是每次见面不是时间紧迫,就是有突发情况,话不能说完,容颜还没有看清,让他事后想要回忆都觉得线索太少。可是这天夜里,在这个简陋的民宅门前,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生活里刚刚发生的一些变化,这让他觉得心疼,又因为潜藏的某种可能性而觉得有些激动,他拿着自己的帽子,站在那里好久没动。明月陪着他的沉默。
  卖豆腐的汉子推着吱吱呀呀的车子从巷子口过来,他一手推车,另一只手捂着肚子上,慢慢走到门前,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修治和明月,顾不得好奇,也没时间招呼,上了几节台阶,明月见他脚步发软,正想问张哥你怎么了,汉子已经倒在地上,呲牙裂嘴地满地打滚。
  明月吓了一眺,忙开了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去找张家媳妇。
  修治把姓张的汉子扶起来,他嘴巴扁了扁,忽然脖子向前一挺,吐了修治一身,随后便昏死过去,毫无知觉。
  修治的司机连忙跑下来,跟修治一起把老张抬进车子,她媳妇披了袍子正跟着明月出来,看见自己丈夫郎当着腿,以为他死了,当即吓得大声哭叫起来。明月费了好大劲把瘫软的妇人架起来:“嫂子,没事儿,刚才张哥还好好地推车,咱先把他送医院,你别慌啊,别慌!”
  深夜里街上没人,汽车一路奔驰开到医院,修治缴纳了费用,老张被送进处置室诊病打点滴,他这才去洗手间清理了一下大衣上的污秽。出来了,明月等在门口,说话有点结巴:“谢谢你啦,修治先生,要不是你,都不知道怎么办。”
  他摇摇头,找了一个长板凳坐下:“可能是胆囊炎。”
  “你怎么知道?”
  “上大学的时候同屋也是这个问题。天气一冷就会犯病,样子一模一样。都是我帮忙,送他去医院的。”
  “后来好了吗?”
  “可能是吧。出家上山了。生活更有规律,说是后来少发病了。”
  “是宫泽君?”
  “我跟你说起过宫泽君?”
  “说过的。小桔带我去府上的时候,你说从前经常一起上山宿营的四个朋友,其中有一个留在那里了。你提到他名字。”
  “我也说过为什么了吧?”
  “嗯。他的恋人嫁给他的哥哥。”
  “那可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你的记忆力可真好。”修治笑了笑,“现在有时候我也会想念宫泽君。这个人是个大个子,手长腿长,很帅气,人活泼,爱说笑话。
  他身上总会发生些事情,总有故事。比如说会因为胆囊炎呕吐,比如说出家做了和尚,这样的人是有标志性的,无关好坏,人人知道了都要议论起来,再把他的事情说给别人。可是人们说起我,会说什么呢?……我从小就是如此,什么都还不错,总是很守规矩,却没有一个突出的让人记得住的地方。好也好不起来,坏也坏不下去。是一个,…”修治想了想,目光有点散,深夜里,他累了,他不那般看重自己了,“容易被忽略的人。
  这件事情可真让人灰心啊。但是我历来如此,自己跟自己妥协了…”
  “修治先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慷慨的人。如果我跟别人谈起身边的朋友,我不会谈起那个有胆囊炎的人,也不一定会说起来出家当僧侣的那个,但是我会跟他们说起修治先生。”
  “会说我什么呢?会不会说我爱上明月**,但你装作不知道?…”
  第四十八章
  “会说我什么呢?会不会说我爱上明月**,但你装作不知道?……”
  明月闻听此言,心里面如同有冰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上,冷热交融,“嚓”地一下腾起白雾,蒙住了眼睛,好半天竟不能反应。半晌转过头去,心里面又开始恼怒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聪明,占有着利用着这位好先生的善意与慷慨,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帮忙,就像小孩子,笑嘻嘻地抬头托着手跟大人要糖果,却总还摆着一个可怜又淘气的态度,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亲不疏的关系,对他的心意装糊涂!但他是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谁能像她这样愚蠢?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子!
  这种自责和懊恼让她霎时觉得如此难堪狼狈,生生逼出一身冷汗。她撕去了自己那层温柔的软弱的伪装,忽然恶狠狠地转过头,满眼都是泪,却瞪在眼睛里面不肯流出采,咬着牙对东修治道:“东先生说我装作不知道?我应该知道吗?我知道之后要怎么办?!你不知道我是谁,你不知道我的历史,你不知道我过的日子。你突然出现,帮我的忙,解我的为难,就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乘人之危对不对?早点告诉我不好吗?早点说你会在这个时候要账,我欠您那么多人情的时候也早明白一点!……”
  东修治目瞪口呆。
  明月站起来就走,身体虚弱,急火攻心,耳边嘈杂,几步迈出去忽然脚下发软,晃了几下险些要倒,右手把住墙撑住了。
  东修治赶忙上前,想要扶她,明月摆了摆手:“不必。”
  修治站在那里,摩擦着双手,没有办法,万分懊悔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本来就不善言辞,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居然让她这般反应,此时只觉得百口莫辩,眼睛发热,急得要流下泪来。
  明月的一阵晕眩和耳鸣好不容易才过去,待脑袋明白一点了,背朝着修治,冷冷说道:“南一是我好朋友,那天求东先生的事情,即使知道你今天讨账,也会相求。这人情太大,要是今后东先生要我一命,我,也,给。”
  修治颓然坐回椅子上,明月到底离开,脚步匆匆,他看看她的背影,慢慢摇头。
  这天下午,南一去了董绍琪的办公室,在门缝里面看见他正伏案写材料,一张怪好看的侧脸,见浓眉毛像丛茅草一样支棱八翘的。南一有点犹豫,想要把准备好的跟他抬杠的话先打打腹稿,旁边忽然冒出一个四十多岁蛮和气的胖子:“小妹妹找谁啊?”
  南一道:“那个,我……”
  绍琪闻声已经从办公室里面出来了,看见是她,没言语。
  南一跟胖子指了指他:“我就找他。董绍琪。”
  胖子呵呵笑:“小董这不是在吗?我看你在这门口看了十多分钟了,还纳闷你这是要干什么呢。”
  南一扁扁嘴,心想这位大叔,你何等多嘴。
  胖子走了,绍琪仍是不笑不言地看看南一,南一低了低头:“绍琪你好。头上的伤可好些了?还头疼不?”
  绍琪道:“承蒙您惦记。”
  这事儿发生在十多天以前,南一身体恢复,睡醒了午觉,正躺在床上磨蹭,听见外面有响动,是那董绍琪又来登门拜访了。大人不在,保姆给他端了茶和点心,南一在睡衣睡裤外面裹上圆滚滚的棉袍子,一身臃肿地出来,脚上还趿着棉拖鞋,看到绍琪,她躬身长揖:“大哥你又来叼扰我了?还是不肯给人消停啊。”
  绍琪起身:“客气了。不敢叨扰。就是想请你去看明晚上的电影。来送票的。”
  南一最爱看电影,从牢房里面出来个把月了,难免有点想念,张了张嘴巴,没再着急送客。
  绍琪见有机可乘,忙乘胜追击:“美国来的笑片啊。逗死人了。里面那男的带着礼帽,嘴上一撇小胡子,穿着燕尾服和肥裤子…都说好看。”说罢看着南一笑笑,“想去吗?想去,我就带你去。”
  南一没言语,坐下来,把保姆给绍琪准备的点心端过来,用勺子挖了一块,放在自己嘴里,慢悠悠地说:“想去啊,真想去,我这都老久没出房间了…”
  “就是啊,现在春光大好,北陵都长草了。我说你也是该出门玩玩了。听说明天气温还要升高,咱先去吃顿西式晚餐,然后再去看电影。我说你也是,”绍琪道,“别人生病消瘦,我看你胖了有十斤吧?出去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话没讲完,南一站起来,仰着脸:“董绍琪谁给你权利批评我?人各有志,各过各活,我就喜欢窝在家里长胖,你有电影票就了不起了?你不知道那人叫什么,我告诉你,这留着小胡子,穿燕尾服和肥腿裤的叫查普林,他的电影我早就看过了。明天我就算想着,也不跟你去。”
  “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哈哈,言重了,没跟我自己过不去,就是不想照你说的办。”
  “哪里得罪你了?”
  “你来不就是看我笑话?那天你还敢跟我提我穿我姐红衬裤的事情,你不提这个还倒罢了,提起来我又想起另一桩事儿。十一岁那年,我妈给我两个大子儿让我买梨膏糖吃,你非让我拿那两个大子儿跟你去砂子地玩扒大堆儿,后来我就捡回来一个大子儿,另一个我看就是让你给扒走了。”
  “还记得呢?”
  “没齿难忘。”
  “那我怎么补偿你啊?”
  “你若消失,我心甚慰。”
  董绍琪本来嬉皮笑脸地跟南一贫嘴,听到这个脸上讪讪的,再也没说什幺,整理了一下衣服,往玄关走,准备告辞了。南一在他背后紧迫不舍:“呦?不高兴了?我才说几句啊,您就不高兴了。不怕跟你说,咱俩啊没长期相处,我这人烦人着呢。说几句话算什么啊?我坐过牢的,您不知道啊?时间不长,学的不少,我见的鬼比你见的人还多呢。还想糊弄我?就你那小样……”
  南一越说越难听,董绍琪忽然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看定南一。南一瞬间闭嘴了。
  “刘南一,”绍琪慢慢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根本没鼻梁子?”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鼻子是趴的。你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你知道吗?我糊弄你?我糊弄你图什么啊?”绍琪冷冷道,“我从小就觉得你这人挺好玩的,我小时候就很喜欢你,回来还想作朋友,你犯得着跟我这么凶神恶煞的吗?我没不高兴。真的。南一。你才不高兴呢。你非常不高兴,但是你发泄不出来,你就跟自己较劲,又脏又胖地躲在家里。见我来了,又跟我来劲。你挺可怜的。刘南一。”董绍琪恶毒又冷静地说完,转身要下台阶拿门口的大衣,保姆刚在地板上打蜡,绍琪不熟悉地形,脚下一滑,整个人哧溜在地上,四肢腾空,后脑勺着地,“乓”一声脆脆的响,样子十分滑稽。
  刚还义正词严的教训南一,如今这副惨象倒在地上,南一这正恨得牙根发痒呢,一个没忍住,拍着巴掌哈哈笑起来。董绍琪不可能不疼,他慢慢坐起,穿上大衣,面色镇定,装得就像没事儿人一样,只是出门之前,向还没笑完的刘南一竖了竖大拇指。
  门一关上,南一那一脸笑模样就垮了下来,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好久,回去客厅里面一看,两张电影票被他压在茶杯下面。
  第四十九章
  美国电影很搞笑,前面后面的观众都笑前仰后合,南一嘴巴里面含着杏干,脸上却面无表情,她一个人来的,旁边空了一个座位。
  她下午去了明月的新住处,她正在批改学生们的描绿习字帖。南一把董绍琪的事情跟她说了,絮絮叨叨地也没有个重点。明月抬起头里,看看她:“无论你对绍琪有没有意思,这回做得肯定是有些失礼。”
  “你知道,我对别人素来不是这样的,就是跟这个人觉得无所谓,怎么作,怎么讨厌都行”南一说。
  “为什么呢?”明月说。
  “因为……因为我跟他熟,小时候就认识,而且,”南一想了想,“我觉得他对我好,好象是挺好的。”
  跟你熟,还有对你好,都不是他的错啊,仔细想想,他那天说的也有些道理,你心里不高兴,谁都知道的,有这么一个人替你爹妈让你出气,这是他的善良,你冷言冷语不说,他倒在地上,你为什么拍着巴掌笑呢?”
  南一低下头,心里想明月说的是对的,觉得有点难为情,手里面嘴巴里面就琢磨找点事情做,看见她桌子上有一个苹果,就想伸手拿来放在嘴巴里面咬,再四处看看,见她这屋子里似乎只有这一个苹果,便咽了咽口水,脸转向别处了。
  明月仍在看学生们的字帖,却对她说:“你听我说,喜不喜欢董绍琪,愿意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还在其次,你们的父母都认识,可不要失礼改天去找他说句话,聊聊天,把那天的事情对付过去”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白水,“我这么说,你服气不?”
  南一“哧”了一声:“你又比我懂事了?”
  明月笑着说:“不然你来找我干什么?”
  南一坐到她旁边来:“董绍琪那边,我改天找个时间把面子还给他。今天你跟我去看电影好不好?”
  “嗯……”明月略沉吟,“不行。批完作业,还有事情要做。”
  “干什么?”
  “收拾行李。”
  “……”南一一下子愣住了,“要去哪里啊?”
  “我这两天事情太多,你还刚刚病好,我也没跟你说。吉林那边有一个日侨村落,一时找不到会日语的中国老师,他们的校长向诺子校长求助,我们这边要派遣一位老师过去……”
  “你是自己申请的。”南一用一根手指指着明月。
  明月点点头:“那又如何?”
  “哎你不够朋友。早不跟我说一声。”南一垂着头,有点灰心。
  明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南一肩膀:“事情确实有点突然,我安顿下来就写信给你。”
  南一想了想,闷闷顿顿地问道:“那个人,他知不知道你要走这么远?”
  “……好久没联系了。”
  “他要是来问我怎么办?”
  “他不会的,真要是来了,你就说你不知道。”
  “不交待清楚?就这么走了?”
  “怎么交待清楚?欠他太多,见他的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遁走。”
  南一一听就怒了:“你欠他的?你住的房子都被烧了,你小命差点挂掉,你房子里面知道一个苹果,怎么成了你欠他的?”
  明月抬起头来,这才知道,自己说的一直是东修治,是南一替她想到了显瑒。她被提醒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做了这么大的决定,要走这么远,跟显瑒却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可是要怎么打招呼呢?她只知道他去了天津,人究竟在哪儿,电报往哪里发都不知道……
  她把最后一个字帖看完,将孩子们的本子规规矩矩地放好,慢慢说道:“要是以后能见面,就见面的时候再说。要是见不了面,也就省事儿了。这世界上没头没尾的事情太多,不差我这一桩。”
  ……
  电影演到一半,忽然片子断了,银幕上一边亮白。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观众们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片子仍然没有接上,人们渐渐不耐烦了,开始喝倒彩鼓掌起哄。南一把零食装在背包里面,穿上了大衣,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一个人往外面走,心想明月说的真有道理,这世界上没头没尾的事情多了,比如看了一半的电影,要远行的朋友,还有再也没有消息的土匪。
  ……
  绍琪是存心想要再难为难为南一的,看见她陪着笑脸,眉梢眼角却多少有点落寞,便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有天你来不及去茅房,尿在裤子里面了,也是这个表情。”
  “哎……”南一摇了摇头,“怎么总记得我的糗事?我心情不太好,还前来请罪,莫要打趣啊。”
  “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的好朋友汪明月**,你还记得?”
  “嗯。”
  “早上我送她去了火车站,去吉林教书了。”
  “这个……她去吉林是暂时出差,还是不回来了?家人都还在这里吗?”
  “她的身世我没有跟你说过。她没有父母,就是孤身一人,一个人走了,家就搬了。”南一的头越垂越低,声音越来越小,说道最后,几乎哽咽,“好了那么久,可惜我,我,什么都帮不上她。”
  绍琪对于南一之前的官非前因后果也略知一二,今日又见她为了朋友这么沮丧难过,心里面就发觉了这姑娘让人喜爱的好处:她这人义气,心里面总装着别人。
  他们一直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此时绍琪旁边让了让:“南一,你都来了,就来我的办公室参观一下吧,我让你看看我现在手头的工作。”
  南一想自己是来跟绍琪讲和的,不能哭丧着一张脸,于是振作了一下精神,跟着他进门,见一个大大明亮的办公室,三面都是窗户,绍琪走在她前面,被春天的阳光笼罩着他身上穿着考究的白衬衫和驼色的西装长裤,更显瑒得身材颀长。
  南一道:“你是在哪里念的书?”
  “广东。”
  “同学里面有人比你高吗?”
  绍琪笑着说:“当然了。”
  “你什么专业啊?”
  “历史。”
  “现在做什么?”
  “我吗?做的是一些地方史料的整理。”他一边说一边给南一倒了咖啡。
  “有什么有趣的内容?”
  “让我想一想。咱们说说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为什么选了这里当做都城吧……”
  “嗨,那有什么好说的,”南一道,“有河流,不地震,粮食长得好,不用问你,我都知道。”
  绍琪听了笑起来:“说的也有道理哈。大型的人口聚合区,都是以这几点作用首要的形成条件。”
  南一道:“你呢?你有什么内部消息?”
  “也不算什么内部消息。你说的都对,粮食丰收,人才能吃饱穿暖。
  地震少,是因为这一代地壳中有较大的岩石层,南满铁路的日本人考察出来了,二百多年前风水先生也早就看出来的,皇帝们建了东西南北四个塔,跟老百姓说,是皇恩国威保护他们,实际上都是摆设而已,此地的地质结构已经决定了这里是地壳活动相对稳定的区域。
  至于说水,浑河不用说,你可知道岩层之下还有一条暗河?”
  “我不知道。没见到过啊。”
  “我也没见到过。其实没有人看到过。我是在最近查阅的一些史书里面找到的。作者曾是一些服务于满清的风水先生。书里面记录一条带来瑞气的暗河,与地面上的浑河方向垂直,浑河为弓,暗河为箭,方向直指南方关内,努尔哈赤采信了这些人的说法,在他们测定的暗河泉眼之上,修建了一个点将台,每有兵事,必在此检阅部队,之后果然所向披靡……”
  南一听着直发呆:“你是说,你是说,圆形广场上面那个老点将台,就是这个来历?”
  绍琪看着她:“你不信?”
  ……
  天津卫的天儿已经大暖,显瑒决定启程坐船返回奉天了。来送行的人很多,排场很大,小皇帝也亲自送他到码头,抓了他的手,拉到一边说话:“表哥这一回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那边是自己的家,皇上何时要去,我过来接您。”
  溥仪微微一笑:“在这里还挺好舒服。”
  显瑒看看他。
  “表格心里怪罪我吧?过的日子,做的事情,结交的朋友,都不正经,是不是?刚来的时候,你动那么大的气,当着众人面儿揍小柳公子,又说了那些话,是在给我撑场面,我心里都明白。可是表哥,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每天守着规矩传统,或者拉拢挑拨军阀,在不就跟着洋人运筹生意赚钱,就能把江山追回来?表哥你告诉我,这个有可能吗?
  时代变了,天变了。我就一个人,就这样的心性和能耐,就想自己过得舒服快活而已。表哥,你想做的事情你自己做不到,我做不到,咱们都做不到啊。”
  溥仪脸上仍是和气的笑,看着显瑒,仍紧紧握着他的手:“我这人看上去是软弱没主意,但一颗心只图对得起自己,外面说我什么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跟表哥这么说,不是要跟你示弱,只是请你也掂量掂量,点将台还能不能留得住,值不值得留住,别说是它,就是一个江山,比起来一个人的快乐,哪个大?哪个小?”
  第五十章
  明月去教书的村子名叫牧浪,居民有二百来户,除了数代生活在此地的中国农民之外,九成都是从关西移民到此的日本农民。居民不多,但是彼此相隔遥远,他们各自的家和田地依着一条河水而建,村落本身的形状像一条狭长的带子。学校的校舍在风小一点的村东头。
  四年前,日侨联合会赞助了大部分修建校舍的资金,剩下的由各家各户集资,这是一幢宽敞明亮的日式红砖平房,窗子又高又窄,教室中间有一道取暖用的火墙,孩子们按照年龄分开坐,大一点的在左边,小一点的在右边。老师跟一边的学生讲完了课,布置些作业,再去给另一边的学生上课。
  明月来之前,这里已经有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日本女先生向井,她随务农的丈夫来到此地,原来在日本的乡村里面也是小学教师。明月一到,除了要教学生们说汉语,写汉字之外,还分担了向井老师的音乐和美术课。
  主要课程都放在上午,因为有的大孩子中午放学之后还要回家里帮忙干农活儿。有一个叫做浅野太郎的十一岁男孩每天来上课,脚上都穿着很干净体面的布鞋,不久明月发现每到中午,自己一说“下课”,浅野第一个动作就是脱鞋,然后他把这双鞋子装在粗布缝制的书包里面,自己赤着双脚一路跑回村西头的家——那双鞋子是他只能上课时候穿的高级装备,走路或跑步的时候是绝不能穿的。就这么一个赤脚板的孩子,跑赛的时候永远第一,穿上鞋子跑反而就会摔倒。
  他的弟弟次郎只有六岁大小,每天带一个玉米面饭团子来上课,这是他的午餐,次郎把玉米团子就着一点热水吃掉之后,下午就在教室里面看书习字,非常用功。明月跟他聊了几句,知道他们也有一个弟弟叫做三郎,出生不久,妈妈下地干活儿,把他放在田地旁边篮子里面,回头插个秧,转身孩子就不见了。爸妈都认定就是村里面的中国人把孩子偷走了,却没有追究,妈说那几户中国人家里地多牲口也多,日子比他们这些出来开荒的日本人富裕,要是把孩子偷去了,长大了能给穿上鞋子也行,他们打算再生一个,名字是现成的,四郎。
  这些事情放到过去,明月听了又会觉得同情难过,难过了是又要掉眼泪的。现在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有点好笑。太郎的鞋子,和被人偷走了的三郎,实际上都是各种各样的际遇和日子,一个角度看他们贫穷可悲,换个角度看,人是否如意一时难以确定,此时的波谷可能是之后的波峰,此时处在波峰,也很有可能渐渐向下滑向深谷。
  二十三岁的汪明月没有了锦衣玉食,再不住亭台轩榭,却渐渐觉得平静开朗了。
  ……
  那天她正在黑板上抄古诗,忽然听到身后“咕咚”一声,孩子们几乎同时叫起来:老师!老师!浅野次郎晕倒了!明月跑下讲台,把那小家伙抱起来,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滚烫一片。太郎从火墙的另一侧跑过来,着急得跺脚:昨天晚上就发烧,告诉他不要来,他自己不听。明月想到之后还有两节向井老师的主课,不能让勤奋好学的太郎缺席,便决定自己把次郎送回家。
  她用包袱把那小孩绑在后背上,把他的头垫在自己肩膀上就上了路,一边迎风赶路,一边不时回头叫次郎的名字,还跟他说话,孩子的鼻息热乎乎的拂在她的脸上,她心里还想了一下会不会传染,转念道次郎正在发烧,即使是感冒也不是传染期,应该没有问题。可同一时间的教室里面,一个孩子觉得嗓子里面干痒,开始咳嗽起来……
  明月后来病倒并不是浅野次郎传染的。次郎并不是第一个患病的孩子。活跃的流感病毒由一只猫传染给了它的小主人,由这位小主人带到了他的学校里面,体质弱的小孩子先发病了,接着好几个也都开始发热干咳。到了第三天,十二个孩子病得卧床不起,不能来上课。向井老师决定学校停课,村长赶着骡车从几十里外的大村子请来了会扎针灸会开草药的郎中,明月陪着不能说日文的郎中问诊了每一个患病的孩子,深夜她回到学校旁自己的住处,只觉得肩膀酸疼,连脸都不愿意洗就和衣钻到了冰凉的被窝里面,哆哆嗦嗦地睡着了。
  四月倒春寒,第二天一早,云彩压得很低,天色阴森森的,八九点钟的光景开始下大雪,雪片子像鹅毛一样。浅野太郎的父亲从地上回来,坐在家里一边修理大大小小的农具,一边跟给次郎煎草药的妻子说,说一冬只下了两场雪,眼下这一场来得正是时候,正好焐一焐田地里的麦苗。他的妻子道,希望这一场雪能把孩子们身上的病也给带走。
  他们正说话,房门被敲响了。浅野把门打开,风雪吹了一脸,一个人站在外面,是张男人的生面孔,个子很高,穿着黑色的大衣,脸冻得发红,是个日本人,京都口音:“麻烦您了,这里是牧浪村?”
  “正是啊。”
  “有没有一位汪明月**?中国人。从奉天来的。”
  浅野还未及回答,他的儿子太郎从里面跑出来:“有的。汪**是我的老师。”
  “我是她的朋友。想要去找她。”
  小伙子把破旧的棉袄和防雪的蓑衣穿上:“我带你去。”他穿戴好了,又想起了什么,“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东修治。也从奉天来。”
  大雪下了半天,已经积了老厚,两人深一脚浅一脚一直走到牧浪村的小学,太郎指着教室旁边的一间小屋说:“汪**就住在这里。”
  修治看了看屋顶,烟囱没有冒烟,房门紧闭着,便问太郎:“她一直在吗?”
  “昨天晚上还带着医生去我家给我弟弟看病。”
  修治摘了手套去敲门,没有人应,推了推,发现是从里面锁上的,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敲门用了力气,一边拍一边喊:“明月**!汪明月!开门!我是东修治!开门!”
  躺在床上的明月觉得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费了半天劲睁不开眼睛,便索性不管了,她正做一个梦,梦见自己混在人去里面看爹爹陡空帆,爹爹步伐稳健,腰码扎实,空帆抖得很带劲儿,赢得叫好声一片,后来爹爹把她举在肩上,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凤头鞋的小脚,仍是年幼时胖乎乎的摸样。
  正暖洋洋玩得高兴的时候,忽然有冷风吹过来,明月仍闭着眼睛,发觉自己被抱住,耳边听见那人一声声叫她名字,终于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哦,前面这人她是认识的。把蝴蝶的断翅积攒到本子里的东君,热心地给她介绍餐馆,漂亮的睫毛长长的眼睛看到她的时候永远含着温柔的笑,对她哪怕最无理的最危险的要求都应承下来的东君,让她无言以对的东君,此时把她紧紧抱住,用整个身体护着她,下巴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急切地焦急地问:“怎么了?明月,你这是怎么了?”
  她嗓子干哑,浑身疼痛,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软绵绵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还没握紧,就有昏睡过去。
  修治将明月放下,用所有的被子和自己的大衣把明月厚厚实实地盖住,他跟浅野太郎从学校的院子里面找来柴禾,把火坑和火炉烧上,屋子里面很快暖和起来。他烧了一大壶热水,找到柜子里面的红糖,冲了一杯,等温热了,把明月扶起来,一口一口地给她灌下去。此间太郎跑家去了一趟,把父母给弟弟准备的草药拿了两副过来,修治用小锅煎熟了,又给明月灌进去,她嫌苦,摇着头躲,修治一手拿着汤药,一手扶着她后背,没有办法固定她的脑袋,只好用额头把她给顶住,小小声音恳求:“劳驾,张张嘴巴,好不好?还剩一口,再来一口……”
  汤药灌了下去,明月的汗很快就发出来,修治让太郎回家去,自己可以留在这里照料,他把刚才被撞坏的门插修好,一边看躲在被子里的明月是不是又嫌热把手和脚伸了出来。
  谁知到了夜里,明月的体温又升高了,这次来势更加凶猛,她额头滚烫,嘴唇干裂,双目紧闭,牙关咬着,蜷着身体哆嗦,汤药根本灌不进去。雪还在下,不可能带着她去找医生。修治想起大学时候急救课的一节内容,高热病人最直接的治疗就是降温,他用盆子从外面端了雪块进来,用融化的凉水浸湿了毛巾敷在他额头上,用帕子蘸了凉水反复擦她的胳膊手脚。但是不管用。她浑身都烧得如同火炭一般。
  怎么办?怎么办?
  修治看着昏迷不醒的明月好一会儿,开始伸手一层一层去掉她身上他的大衣和被子,她自己的袍子和免疫,里面只留一层薄薄的做内衣用的褂子。褂子是白色的,上面有些小小的浅蓝色的圆点,日本话叫做“水玉”,棉布又细又薄,隐隐透着她身体的轮廓,柔软流畅的胸脯,窄小的骨盆,匀亭修长的双腿,她身上的汗味和草药混合的味道,皮肤因为发烧而显出粉色的不可思议的细腻,像个小孩子,美丽的小孩子。他别过脸去。把她最后的小褂子也脱掉了。他把她的身体翻过来。让她的后背对着自己。开始用凉水浸湿的帕子摩擦她的每一寸身体和肌肤,把那可怕的热量带走,让她醒过来,回到他这儿来。
  只要这样就好。
  她若是责怪他的无理,他就要把一个故事讲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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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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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一章
  “这个故事叫做《春琴抄》。
  春琴是一个美丽的三弦琴老师。是药铺商的女儿。她年轻美丽,却性格乖张,是被宠坏了的大**。九岁的时候春琴罹患眼疾,以致双目失明。她越是看不见,就越是骄傲跋扈,越是骄傲跋扈,就越是美丽可爱。
  春琴每天去上课都要穿过镇子。看不见路。佐助是她的仆人,年长她四岁,专门为春琴引路,行走十汀的距离。她原本也有别的仆人引路,却独独选了佐助,别人问起原因,春琴说:‘那是因为他不多话。’
  春琴对佐助并不好。从来不露一点笑脸。可是佐助爱她严肃刻板的脸,不愿意见她笑。盲人的笑,总有些呆板奇怪。佐助觉得要春琴笑,或者喜爱她的笑容都是残忍的。他向往春琴,积攒了工钱也买了一把三弦琴,练习的时候也闭上了眼睛,体会春琴的不便和痛苦。
  春琴虽然年少,但是敏感早慧。怎么会不知道佐助的心意?心里明白了,就觉得更有了依仗。她成了佐助最严厉的老师,要求严格,声色俱厉。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棍棒相加。打得那个少年痛哭流涕。她还责罚佐助通宵练习。总之她对他不好。
  ……”
  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撑过了一宿的明月苏醒过来,喝了药,窝在被子里面,听修治讲这个日本故事。他从奉天至此,赶路两天,劳累一宿,此时盘膝坐在炕上,跟他大约一臂的距离。他的大衣,西服都盖在她的被子外面,自己身上是白衬衫,衬衣敞开着,袖子撸到手肘。阳光从小窗口投射在他身上,他的样子仍然漂亮,可是眼睛发红,下巴上已经冒出了青青的胡子茬。嗓子有点哑。
  “后来呢?”明月问道。
  “后来啊。春琴的脸毁容了。她一直知道自己漂亮,所以更接受不了这件事。几乎要疯掉,不让任何人靠近,不让任何人服侍。佐助知道春琴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就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继续留在她身边。做她的仆人。”
  “……”
  “要是你不能原谅我昨天晚上的失礼,我也可以像佐助一样,把自己的眼睛刺瞎。”
  明月抽了一下鼻子,慢慢说道:“要不是修治先生,我就死掉了。”
  “喝点水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去桔丘小学,找到了诺子校长,问她要了你的地址。”
  “谢谢你又救我一命。”
  “……我来是因为上次有些话,没有来得及说。”
  “上次我太鲁莽。太狼狈。请你原谅。”明月说。
  “你误解我了,明月。我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为你做的,更不是为了有一天要跟你‘算账’,如果我知道你的反应会那么强烈,我不会说出那句话。你总是在谢我。那完全不必。我做得事情都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才会心甘情愿。”
  她的泪水凝结在眼眶里,眨了一下,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
  他俯下身,低头用柔软的手帕去擦她的眼泪:“怎么又哭了?”
  “我,我不值得修治先生的这般好意,不值得你如此相待。我从前……”
  她还要说下去,却忽然被他挡住了嘴巴,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摇头:“明月,你的从前,那跟我无关。”
  ……
  她的从前此时站在从天津过海去葫芦岛的船舷上。天在下雨,海面上腾起薄薄的烟雾,若不是有时有灰色的海燕破空飞来,满目只是没有边际的灰色一片。他向前倾着身子,一脚蹬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听见身后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说:“先生。”
  他转过身来,见是一个女孩,顶多十来岁的样子,小小脸庞,拧着一条枯瘦的麻花辫子,胳膊上面挎着篮筐,里面是一些瓜子毛嗑葡萄干之类的干果。
  女孩问:“先生要买些零食吗?”
  显瑒笑了笑:“杏仁贵不贵?”
  “不贵的。一角钱一盅。”她有一个酒盅充当量器。
  “那我要一盅。”
  “装到袋子里面吗?”
  “行啊。”
  女孩舀了一盅杏仁装在一个蛮精致的小布袋子里面,交给显瑒:“谢谢您,五角钱。”
  “布袋子三角?”
  “嗯啊。”女孩仰着脸,笑嘻嘻的。
  “真狡猾。”他从口袋里面拿出一枚银元,递给她,“别找了。”
  女孩很快活,将那枚银元揣在怀里。显瑒夹了一颗杏仁放在嘴巴里:“哎不错啊。”
  她笑笑:“还要吗?”
  “不要了。吃不了。”他打量一下女孩,“你怎么能来这里卖东西?”
  “把舱门的都认识我。别人上不来,我能。”
  “你山东人?”
  “嗯。住在葫芦岛。跟着爹娘在船上做事。”
  “他们做什么的?”
  “爹在下面烧锅炉。娘是做饭的。”
  显瑒蹲下来,跟女孩差不多高,他看着这张消瘦却干净的脸:“我也认识一个姑娘。也跟着她爹爹从山东到了东北。小时候也是一口你这样的家乡话。后来张大了,不知不觉地就跟着我变成奉天口音了。”
  “她是山东哪里人啊?”
  显瑒摇摇头:“没听她说过。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也是个糊涂人。我爹要我从小就记得自己是烟台福山乡的。”
  “对。这个人就是糊涂。”他笑起来。
  “我要去卖东西了。谢谢你。”
  “小心一点。”
  他回了家,没见到这个糊涂人,别说她人了,连她住的房子都被烧得只剩下半边。他站在那漆黑麻慌的废墟前面看了好久,忽然觉得这事情没有道理,荒唐得可笑啊。笑是笑不出来的,回头指着留下来管家的大赵:“你,你给我说清楚。”
  大赵扑通一下就跪下了:“王爷。王爷。二月七那天走的水。好不容易扑灭了,楼是毁了,不敢跟您说,您在天津呢,得等您回来看怎么办啊。明月姑娘没伤着,明月姑娘当时不在屋子里面。第二天,没等我们再给她收拾出来新地方呢,就自己走了……”
  他扑过来抓住大赵领子:“你长出息了!这么大的事儿敢瞒着我!敢骗我!”
  大赵抬着头,从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火,当下眼泪都要下来了:“怎么敢骗您?您每次问,都老实回答的:明月姑娘不在家啊……”
  显瑒恨得头晕脑胀,牙根发痒,手上越抓越紧,眼见着大赵脸色变成紫红色,他手上又松了劲:“你没这个胆子这么糊弄我!谁放的火?谁教你回的话?谁吧明月姑娘打发走了?你跟我说实话,你说实话我不罚你!”
  下人们跪下一片,不敢看,只听着主子收拾大赵,都心想这天到底来了:夫人哪能容得下明月姑娘?终于逮到机会赶走了,又教我们说话跟王爷打马虎眼,如今他杀回来了,难道这责罚得我们背吗?
  大赵支支吾吾地不能回答的当口,彩珠带着丫鬟从院子外面进来了。
  显瑒松了大赵的领子,直瞪着彩珠,她倒笑了,从地上拾起了瓜皮小帽,抖了抖亲手给大赵戴上:“委屈你了。王爷也实在是着急,否则他从来不亏待家里人的,这你知道。”
  大赵低下头去。
  彩珠对下人们说:“你们各自去忙去吧,我跟王爷说几句话。”
  显瑒不发话,没人敢动。
  彩珠歪着头看着他:“您要问什么,我能回答的,何必罚他们跪在这里?”
  显瑒转过身去,大赵带着下人们走了。
  只剩下这两人,站在废墟前面,彩珠道:“您心里想得对,火是我放的。您那天前脚走了,我后脚叫她来我屋子里面说话,同时让人在这房子附近布上了柴禾稻草和油,还准备了些水,您看除了她的房子,别的我可不能动。我只要烧她的房子。房子没了,这人也跑了。问谁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您得谢我,我只打了她一个耳光。我要是刮花她的脸,或者干脆要了她的小命呢?您……”
  她话音未落,显瑒回头,一把抓住彩珠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你是吃准我奈何你不得了。是不是?你敢趁我不在,在府里放火,论家法,该是我现在要你的命!”
  彩珠迎着他的眼睛,既不反抗,又毫无惧色:“我这命,王爷要拿您就拿去。什么福我都享了,什么好玩意我也见了,什么屈辱我都受了,如今仇人被我给赶跑,那一时,直到现在,还真叫痛快。”她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我见您这样就更痛快。反正以后也不一定有什么好果子吃,您现在要了我的命,我还真是得偿所愿!”她越说越来劲儿,越说声越高,越说越高兴,反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哈哈大笑起来。
  显瑒看着彩珠的脸,心里面竟想起来另外一个人,在天津见到一面的婉容皇后,那喜怒无常,食烟如命的婉容皇后,眼前的彩珠仿佛被她附了体,再不复从前那温婉端庄,变成了一个疯狂的暴怒的危险的动物。显瑒怒火熊熊的一颗心渐渐如同死灰一片,松开她的手,独自往外走:“你,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却穷追不放,抓住他衣襟,拽过来,让他面对自己,笑里藏刀,一记封喉:“王爷,我还可以很好的啊,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你把孩子还给我!”
  第五十二章
  整整三天,他闭门不出。家人们竖着耳朵等他发话去找明月姑娘。他若是不说话,他们断不敢去,夫人有多厉害,谁看不见?王爷又能拿她怎么样,他欠了她一个女儿啊。
  到底在一天下午,王爷自己从房子里面出来了,眼窝深陷,脸颊消瘦,看上去能老了五岁,名人理发剃须,说要出门,不用备车,自己走着去。
  没人敢问,都在心里面想,可是要找明月姑娘去吗?找得回来又往哪里安置呢?
  南一正在办公室里面誊写稿子,同事跟她说有位先生来找,她正想昨天刚跟那董绍琦吃了火锅,怎么他今天又来她办公室了?出去一看,竟是显瑒。
  他原本坐在会客厅里正对门的沙发上,见她过来,站起身来,笑了笑:“你好,南一。”
  南一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人啊,累。跟她从前见到的时候不太一样,眉毛鼻子眼睛嘴都是英俊好看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神情不那么厉害了。同样的一张面孔,从前因为眼睛太亮太聪明,表情太傲慢,让人想看又不敢。眼下呢,他竟站起来跟她打招呼,这,这可折煞她了。
  南一把自己那双汗津津的手在袍子上面用力的擦了擦,想要伸出去握手,觉得礼数不对,又缩了回来,弯腰低头,毕恭毕敬:“您好。”
  “有时间?我想要跟你谈谈。”
  “有时间的。我给您倒茶去。”客气了又后悔,办公室只准备了细碎茶叶沫子“满天星”。
  “白水就行,正好口渴了。”他说。
  南一倒了温热的白开水,他喝了一大口,杯子放回桌面上,半晌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她在哪里?”
  南一想了想:“嗯……原本在桔丘小学当老师,教小孩子写字在一个四合院里面租了一间西厢房,我妈妈让人给她缝了两床新被子。每个月赚十块还是十五块,我不记得了,我看见她在煤油灯下面给学生批改作业,桌子旁边有一个苹果。”
  “现在呢?人在哪儿?”他慢慢问道。
  “听说吉林那边有一个小学需要人,她就去了。地方我说不清楚。刚到的时候,给我来过信的。”
  “信里面说什么?”
  南一迟疑着不肯开口。
  显瑒笑道:“我知道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你这么维护她,我谢谢你。不愿意讲,也没有关系。你只要告诉我,她身体好不好就行。”
  南一沉吟片刻:“我只是觉得不会传话,说不明白。信还在我这里,您要不要看一看?”
  显瑒点点头,南一回身去办公桌找明月来过的那封信,薄薄的两张纸,他一折一折展开,里面是工整秀丽的小楷,他忽然想起,她这一首好字,他是第一个先生,可是他有多少年没看过她的字了?
  “南一我的朋友,
  我五天前傍晚到达敦化实足县牧浪村,安顿好了就提笔写信给你,免得你牵挂。
  旅程整整两天,我下了火车,乘坐一套骡车到了实足县城,这里大雪没化,但是白日里感觉并不太冷,只因为我把走之前你给的袍子和毛绒袜子都裹在身上了。
  在县城歇了一宿,第二天徒步走到四十里外的牧浪村,过了一道山口,鞋子发滑,摔了一个跟头,打了一溜滚,当时觉得手肘很疼,到了地方一看,略微发红,没有大碍,甚幸!
  村子人口不少,孩子不多,我只教授四门课程,这样比较起来,薪水可观。个别小童略微顽皮,我严肃面对,也能约束,好在也算有些经验。
  五天来,每天都有红豆饭吃,会使用土灶之前,村民们家里轮流舍我饭吃,因为我是他们孩子的先生,各家都不敢怠慢,红豆饭是过年的食物。好吃啊,我学了些法子,要是什么时候你来了,或者我回去,我就做给你吃。
  我一切都好,你不要惦记,要把自己身体养好,孝顺父母,待绍琪君要温柔真诚。
  山村空气清新,生活宁静,那夜我独自一人看星空,只觉得无比的自由浪漫,神清气爽,长这么大,终于找到快活。
  你一切可好?
  盼复。
  春安。
  明月”
  没有一句提到他。
  可他拿着那封信,反复阅读,像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可以耽在上面。
  南一坐不住了,轻轻地说:“您看,您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过得好不好呢?山野农村,总不能跟府上比。但是她高兴……还安全。”
  他闻言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您可是要去找她?”
  “不。”显瑒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她要是好,我找她就是打扰。她要是不好……”他还是笑了笑,“怎么也不会比我那里更糟糕……哦南一你记得再通信的话,问问她缺些什么东西,然后你告诉我。”
  “嗯。”
  “我告辞了。”
  “您慢走。”
  南一都没有送他到门口,心想这人是最要面子,心情沮丧的时候,恨不得马上独处,自己跟上去就招人烦了。她看着他的背影,高高的,有点瘦,没低过头的,但今天抬得也不高。她刚才有点坏心眼,要拿明月那封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的信让他亲眼看,看看明月现在有多自由愉快,可看到他这幅样子,南一心里竟有点可怜他了……
  显瑒离开报馆,过了两个街口,走到一所学校旁边,正赶上孩子们放学。多大的孩子都有,高高低低的女孩们都是两条麻花辫子,穿着深蓝色的校服裙子,有人唱歌,有人聊天,有人拉着手嘻嘻笑,笑这个一不小心混在她们队伍里的奇怪的先生。
  他站住脚,仿佛看到各个年纪的明月,在他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跟着他慢慢地走,直到一个再也不能继续的路口,这些女孩各自散去。
  可这样也好。
  牧浪村的人们猜测,那位东桑不会是明月**的“朋友”那样简单,他们很有可能是未婚的夫妻,否则他怎么会大老远来这里找她,陪伴她?这两个人那样般配,他们都好看,有耐性,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流行感冒终于被止住,因为东先生让每一家都绕着房子撒上石灰白粉,人们出门进门被呛得大声咳嗽,眼珠子通红,但是之后直到天气渐暖,再也没有孩子发烧生病了。他把学堂里面所有的桌椅板凳门窗框架都修理粉刷一番,把它们弄得结实干净,不再有小孩子因为粗心被板凳上突出的钉子刮伤屁股。向井老师的丈夫出门,要她照顾家的时候,东桑还会给她代课,他讲数学课也能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他还带他们踢足球或者爬山,出发前,替孩子们把绑腿系好。
  家家户户都喜欢这位和气的东桑,以能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为荣,如果能够给他帮忙,或者回答他一两个问题,他们就觉得更高兴了。
  河堤南面有一口井,平时不许人打水,常年虚扣着一个青石板盖子,每逢初一十五或农历节日,日本移民跟着本村的中国农民一起在那里烧香磕头,修治好奇,问一个孩子的父亲,非佛非道,有没有寺庙,这么多人来这里烧香是个什么缘由呢?
  学生的父亲回答说,这是当地人的风水讲究。地上的这条河之所以不涝不枯,是因为与它垂直的方向暗藏了另一条水路,水大的时候靠它泄洪,水枯的时候靠它补给,中国人那边说的就更神乎其神了,这条暗河实际上是供龙王进出的通道,这口井正是泉眼和通道的大门。
  修治听人解释完,独自出神好久,仿佛一直以来的困惑他的某个猜想被证实,某个难题被解开。
  一连好多天,孩子们上完了明月**的课想跟东桑踢球,可是他把自己锁在小屋子里面,除了吃饭和上茅房根本就不肯出来。两个男孩一个垒着另一个,垫高了,在窗子缝里面看,看见修治先生在伏案忙碌,不像写字,像在画图。
  孩子们的心里,这位先生神通广大,他做什么都做得最好,所以明月**在黑板上教他们画鸟的时候,他们在座位上咯咯咯地笑起来:“明月老师画得不像。”
  明月回过身来,无可奈何:“那你们说谁画得像?”
  “东桑。”
  “他给你们画了?”
  “我们看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画图。”
  明月轻轻哼了一声:“那么对不起了,美术课的老师是我,无论谁画的更像,你们也只能跟我学了。”
  她心里在想,修治应该回去了。
  第五十三章
  时间已经过了农历四月,北方天气大暖。学校下午的课程少了,孩子们早些放学,好去地里帮父母干活儿。黄昏的时候,明月做了些玉米面粥,煎了两条肥实的河鱼,煮了一根白萝卜,配上浅野太郎的父母给的大酱,端到院子里的桌子上。修治画完了图,劈了些柴禾,手洗干净,上桌吃饭。
  他甚爱吃鱼,见桌上的两条煎得表皮金黄,香气四溢,忍不住搓搓手:“还有几天才是端午呢,怎么这么丰盛啊?”
  明月把筷子递给他:“吃完再跟你说。”
  他们低头吃饭,偶尔交谈,他不时地赞美她准备的饭菜,粥的浓度和冷热恰到好处;煎鱼的火候掌握地很好,不咸不淡;白萝卜新鲜发甜,很柔软可口……明月心想自己在修治这里,似乎能把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他不是爱言辞的人,跟她说这些,都是发自内心,油然而生。他一直用一颗真心对她。
  他吃完了饭,放下碗筷。
  明月抬头看看:“修治。”
  “嗯?”
  “什么时候回奉天啊?”
  他愣了一下,略有所悟:“给我做鱼,是为了请我走吗?”
  “你在那里有工作,有事业,耽误了怎么办?”
  他看着她:“我请了长假,只要能够按期交付设计图纸就可以。”
  “这里穷乡僻壤,食宿生活都不理想……”
  “我觉得还好。你要是能留在这里,我就能够……”
  “修治……”她忍不住打断他,“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情了。别再耽误时间了,好吗?”
  他若再追问,就是完全不顾自己的尊严了,而东修治确是最爱惜羽毛的人,他明白了她要说什么,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离开了餐桌。
  明月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半含辛酸。
  收拾完碗筷,她去了向井老师家里,她正在教二儿子认字,见明月来了,把她愉快地让进屋子里,倒了一杯茶水。
  明月道:“是想要跟您说一声,东桑要准备回奉天了。什么时候没定,也就是最近几天,他走之后,我跟您,还是继续按照原来的分工上课。”
  向井老师一愣:“你跟他一起走吗?”
  “我留下来。”
  “那你们……”
  “我们?”明月看看向井老师,“我们只是朋友,并非你想的那样。之前我生了病,东桑留在这里照顾,他在工作单位告假,现在假期结束,一定要回去了。”
  向井老师点点头,沉吟片刻:“东桑是个好人啊,孩子们都喜欢他,有他在,你跟我也轻松得多,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虽然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出来的话很有可能冒犯,但是毕竟比你年长几岁,还是想要跟你说清楚:这样的人把握不住,放走了,再去找,可就不容易了……”
  明月闻言,想起许多修治的好,一时不能言语,低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向井老师道:“你在这里,也不会长住吧?”
  “为什么这样讲?”
  “我收到桔丘小学校长诺予夫人的来信,我们之前一直寻找的老师很快要从日本到这里了。她那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习字课老师,可能还是想要调你回去。”
  “可是,我想要留在这里啊……”
  向井老师饮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很多日本年轻人结束学业要四处寻找工作,总得给他们一些工作的机会啊。”
  明月回到学校的宿舍,已经是夜里了。修治的房间还亮着灯,她站在他门口,犹豫半天,不敢敲门,还是回了自己的屋子。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踏实,断断续续地进入一些奇怪的梦境。什么人都没有,只她自己,从一个房间开门进入另一个房间,慌慌张张,折腾得筋疲力尽,却发现还在原地转悠。混乱之中,她猛地睁开眼睛,喉咙发紧,身上一层虚汗,明月伸手拿了水杯喝了一大口,侧身看看,西斜的月光冷冷地铺在床铺上。
  睁着眼睛不知呆了多久,天色发青的时候,修治敲响了她的房门。她穿好袍子,扎上头发去开门,看见他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拎着来时的箱子,一副要上路的模样。
  她有点吃惊:“这就要走?”
  “嗯。早一点出发,要走到县城,晚上还要在那里过一夜。”
  “我送你一段。”
  “不用。你白天还要上课。”
  她仰头看着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满脸通红:“修治,我这人脑筋不好,也不会说话。到现在一直拜托你照顾,连个正式的感谢都没有……我想跟你说,我不是要赶你走。你对我的好,我都明白,我也不是装糊涂,只是我觉得配不上你,对不住你。你这么一走,以后是不是就不会与我再见面了?如果那样,我希望修治你,你能过得比我好。什么都比我好!”她说到后面,已经满脸是泪,前后颠倒,胡言乱语。
  修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箱子放在地上,右手轻轻地放在明白的肩膀上,她的头埋得更深了。
  “我想要跟你说,明月。如果你再不想过从前的日子,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因为你的心留在过去……可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会让你过新的日子。我不会让你难过,我不会让你哭,我不会让你害怕我。我为你盖你自己的房子,院子里面要有秋千和四季常开的花。我们生三个孩子。教导他们写字念书,算术还有画图,我们要好好照顾他们,防止他们生病哪怕感冒。等到我们年纪大了,一起坐在一个秋千上面,膝盖上放着柔软的毛毯……现在,汪明月,我要跟你说,三十年前,我父亲对我母亲说的话:你,你愿意跟我一起变成老公公和老太婆吗?”他情绪激动,越说越快,覆在明月肩膀上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明月抬头,看到这个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许诺的都是她真心渴望的东西。
  八十年后的今天,如果有人也是这般珍惜你,爱护你,告诉你他能给你你要的一切,你会同意吗?
  汪明月也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
  槐花即将开放的季节,东修治带着汪明月回到了奉天城。
  两个月以来,他独自设计的图纸被送到了关东军部小林元哉处。小林打开这几张用发黄的粗制黄纸和黑色的碳条笔勾画的设计图和一旁的设计说明,当即眼睛发亮,如获至宝。
  日本人接下来的动作果决迅速:他们在辽北全境召募自由劳工和技术工人,报酬优厚;环绕圆形广场北侧,南侧,东侧三个方向的古旧建筑被分别拆除,只余一个清代点将台旧址因为没有购得,不能擅动;广场南侧向西一块五百米长度的,在四个月之前已经做好清理准备的地块开始兴建一个颇具规模的建筑**,从横竖交错的地基看上去,却不见任何完整开头的端倪;呈给地方军政府的广场改造计划书上,日本人掩盖了他们的企图和军方支持的背景,所有的融资文件手续都显示:这是一个绝大部分由奉天本地和关内财阀资助的市政建设项目,由不同的中国建筑公司分别承建。负责设计图纸审批的公务员是一个从英国念书回来的老博士,研究这整个广场的改造效果图,总觉得有哪里不妥,琢磨了个把星期也没有发现究竟是什么出了问题,终于惴惴不安地扣上了红色的公章……
  夏季的一天中午,百合子在俄罗斯餐厅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东修治。当时她正与在父亲公司里工作的一位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士水川纪子吃饭,忽然看见修治独自一人进了餐厅,坐在一张靠窗的台子上,看菜谱之前先点了一杯酒。纪子循着百合子的目光抽那边看看,有点惊讶:“你认识这个人?”
  “认识,不过也只是从前说过话的。”百合子道,“你也知道他?”
  水川纪子说:“谁能不知道这个人?东修治啊。这么多日本人来到这里寻找机会,他可以算作是最成功之一吧?”
  百合子笑笑:“是个建筑师,我也有耳闻。”
  “那么你知不知道,圆形广场的整体改造,他是主理?”
  百合子瞪大眼睛:“真的?”
  “还这么年轻,不到三十岁呢……”
  百合子存心想要得到些关于修治的更多的消息,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该结婚了吧?”
  “我也是听人说,婚是没有结,但是,嗨……”纪子是一副颇为惋惜的表情,“东先生应该是跟一个支那女人过从甚密。我也是听人说:我的姨妈在桔丘小学工作,跟东先生倾慕的那个支那女人是同事。”
  “什么样的女子?”
  “什么都不稀奇跟他相比。”
  百合子闻言掩着嘴巴笑了:“总听到这样的故事:什么都优秀的一个喜欢上平庸无奇的另一个,外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别人怎么看有什么重要?”
  她们正说话,金头发的服务生用冰桶送上来一瓶香槟说:“是窗边那张台子的先生送的。”
  第五十四章
  百合子对水川纪子说:“我去打个招呼。”
  纪子拦了她一下,开玩笑道:“不要介绍一下我吗?”
  “下次怎么样?”
  她走到修治的台子旁边,他为她把座位拉开:“好久不见了。”
  “是啊。我跟朋友一起来的,修治君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刚从建筑工地过来,”他还没有点餐,拿着菜谱问百合子,“这一间餐厅我不太熟悉,百合子有什么推荐的吗?”
  “蘑菇汤和牛排很好,我刚刚跟朋友就叫了这个。”
  “那我就试一试。”他依她所言跟侍者吩咐,又点了四分之一的红酒佐餐。
  “谢谢你送香槟给我们。”
  “我记得你原来喜欢这个。”他说,“上个星期开会的时候,我见到令尊,他说一直想送你去英国,百合子自己却不太想去,是这样吗?”
  “原因很多。一来我觉得现在悠悠荡荡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好,并不想要走得那么远。二来父亲想要让我去那里读商科和管理,我却想只对文学感兴趣。”
  “要学文学,不是更应该去英国吗?”
  “理论和历史,也许可以去吧,我想要多搜集些故事,就应该留在故事发生得多的地方。”
  “这里?”
  “嗯。”百合子点点头,“现在的中国是一个大赌局,很多人来这里寻找机会和运气,来自日本的赌徒尤其多。赌徒的故事最有趣,因为有野心和梦想,人人都渴望的机遇,还有不可预知的运气。这些都是成就有趣故事的要素。”
  修治被她说得哈哈笑起来,饮了一口开胃酒,慢慢咽下:“我以前小瞧百合子了,我当你是小女孩,你刚刚说的话,很让我受教。”
  她也笑起来:“最近看的书多了,若是说话冒犯,请你谅解。”
  “那么百合子觉得我也是个赌徒吗?”
  “即使是,也是个高手。”
  “为什么?”
  “目标明确,精力旺盛,胆大心细,不计代价。这样的素质,逢赌必赢。”
  “你的小说看多了,我不是男主角,没有那么多的优点你,百合子,并不真的认识我。”
  “那么修治君,到现在为止,你可以问一问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吗?”
  他想了想,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是什么?对。像每个男人一样,了不起的功名与心爱的女人。如今他是不是都得到了?把它们攥在手中,足够满意,踏实了吗?
  侍者把他的汤送了上来,百合子道:“我不打扰了,有时间我们再聊?”
  “好的。”他从座位上起身送她走。
  她本来要走了,他忽然从后面叫住她:“百合子。”
  女孩闻声回过头来。
  “像我这样的一个故事,这样的类型,一般会有什么样的结尾?”
  “结尾?”百合子看着修治的眼睛,“放心,不会有结尾的,修治君,你是个好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相信自己是对的就好了。运气是自信的小尾巴。”
  他笑着点点头:“谢谢你,百合子。”
  吃完了中午饭,修治回到圆形广场的工地,用半个小时的时间给五十七个监理开例会,他主要强调两个问题,一是工程质量,二是施工安全。施工安全包括有两个方面,首先是工地内部,包括建筑物资的防火防盗以及施工工人的人身安全,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所有进出工地人员的身份检查。修治反复强调了这一点:非注册职工或不持当日工作证者不得入内,是为施工安全的核心。
  会议上,修治一边说,他身边的翻译一边把话传给与会者。工程规模太大,又顶着华商注资的名头,因此众监理当中不少都是中国人。会后有人忍不住议论:日本人至于吗?护着这工地怎么跟护着他们家祖坟一样,建筑工人的流动性本来就很大,这样的要求平白给监理增加了多少活儿?起头抱怨的这个姓王,泥瓦匠出身,奉天本地人,听说圆形广场的工地给的报酬不菲,便带着一直以来跟自己干活儿的五十个兄弟通过日本人的考核报名应工。王头儿这人心粗脾气大,上工以来就对这片工地上严格细致的规章制度有颇多不满。他有个侄子,名叫小柱子,今年二十三岁,跟着他在工地上累砖六七年了,这些天正发烧生病,王头儿寻思着打个人替岗,可是要换个人,他自己不能做主,要向上面层层报批,不换人,小柱子又实在顶不上,白浪费了工时还赚不到工钱。
  王头儿几天来一直为这事儿闹心,牢骚满腹,不由得跟同伴们唠叨。有人道,我倒是认识个人,想进来工地,只可惜是个生手,又没人提携,不然你让他替替你侄儿小柱子?工钱嘛,你当学徒算给他,少给点没什么的,他也不在乎,那个差价给你侄儿买药去。王头儿道,那哪天你带他来我看看,脸上能混过去,我就让他替一下。
  没几天,这人被领来了,高高瘦瘦,身形脸庞倒是真跟趴在床上咳得起不来的小柱子有点像,只是一眼望上去有点太白净,要是在脸上抹上点墙灰估计也能蒙混过去。但是一看那双手就知道,那是双写字的手,那可不是干活儿的人的手。王头儿心下计议,嘴上没说,只跟那人道,从明儿开始你就跟着我开工吧,什么不会的,我让人慢慢教你,教你是费事的,懂吗?工钱咱们怎么算?你还要吗?这人笑着说,师傅,工钱你看着办,我怎样都行。王头儿道那好,那你以后就是我侄儿小柱子了,谁叫你,日本人叫你,都要这么答应了?
  这个冒充小柱子的家伙正是董绍琪。
  ……
  晚上下了小雨,明月给孩子们放了学,自己拿着雨伞出门,看见修治的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车子开过来,她收了伞,甩掉雨水,上车,关门,把伞立在门口,手刚刚腾出来,便被他轻轻地握住了,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她向他笑笑。
  “晚上有个聚会,陪我去吗?”
  “要去见谁?”
  “从前的一位老学长,现在关东军部工作。我没跟你说起过的。”
  “嗯。”
  修治仍住在北市附近的日本人公寓,他在离那里不远的另一座两层小楼里帮明月租了一套房子,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每天接送她上下班。有时候在她那里吃早点或者晚饭。在明月住的那个不错的小公寓里面,住着一位养了三只狗的女人。女人很年轻,喜欢穿美色艳丽的旗袍和高跟鞋,上下楼梯肢体摇曳,姿态很美。这是个被*****的女人。生活的主题无非就是那样几件事情:闲逛,花钱,等候,在男人到来的时候贡献她的欢笑和身体。
  一天修治和明月看了电影回来,送她上楼的时候,看到那女子抱着一只狗坐在走廊的楼梯上吸烟。他们经过的时候,她抬头看着他们。像是想要在她的身上寻找一些同类的痕迹。
  修治很想要蹲下来告诉那个女子,他想要跟她说说明月于他的来历;想要跟她说,他是她最珍重的人,宁愿意自己等也不愿意让她白白等待的人;他还想要跟她说,他做完了手里的工程就要带着她回日本,跟她结婚,生儿育女……他当时走到那里,就想要跟那女子说这些话,竟呆住了。明月拉了拉他的手指,催他上楼。
  他不渴望她的气息身体还有她的温存吗?只是忍耐和等待相对于欲望,好像烹熟茶叶的铁盘,煎熬之中成就了珍贵和香气。过程本身已经无比诗意,无比性感。
  ……
  明月换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跟修治去了小林元哉的家中。穿着便服的小林看上去比着军装的样子年轻一些。他的夫人了子带着两个孩子接待了修治和明月。晚餐很丰盛,煮物和炸物做的都别有味道,小林本人是个和气而且风趣的家伙,说起来日本的风土人情和在中国的见闻感受,自己的脸还是严肃的,却把在座吃饭的都能逗笑。
  饭毕和子请明月去帮忙看看孩子们临摹的字帖,留下小林与修治两人在屋子里,打开拉门,面朝着庭院喝茶聊天。
  暮雨初霁,空气湿润。
  小林用长把的木制茶匙给修治的杯子斟茶,向他笑笑:“你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很,得意。”
  修治饮了一口茶:“你的事情呢?进展得怎么样了?”
  “没有办法啊。真是让人挠头。上面派了人跟他在天津接触了,仍是不肯答应啊……整个广场的风水布局,如果拿不下来那个点将台,等于毫无价值,是不是?”
  “毫无价值。”
  小林把自己的茶杯放在一旁,双手抄在和服宽大的衣袖里,他看着修治:“你得到了这个人最珍惜的人,我们呢,想要他最珍贵的一处产业。有没有可能,我是说,这仅仅是一个假设……”
  修治也放下了茶杯,转头仔细地看着小林:“您在动脑筋,想要用这一个去换那一个?您原来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仅仅是一种可能性,我们且探讨一下……”
  修治淡淡笑道:“只有一种可能您的战刀切在我腹中。”
  第五十五章
  小林闻言哈哈大笑,他伸手拍了拍修治的肩膀:“修治君,你的回答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我没有看错你。没有看错你啊。”
  修治微微颔首:“那我就当做您是开玩笑了。究竟打算怎么得到点将台部分的地块?”
  “先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总会有办法的。来,请喝茶。”
  另一个房间里的明月打开了小林的大女儿冬雅的字帖本,看孩子在上面书写的工工整整的中国小诗: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冬雅看着她问:“笑啥呢?”六岁的冬雅生在奉天,长在奉天,除了自己的父母,她跟旁人都说中国话,因为本地口音浓厚:“什么”不说“什么”,说“啥”;“喜欢”叫做“稀罕”;“舒服”叫做“得劲”;“膝盖骨”叫做“波棱盖儿”……
  明月道:“我也认识一个日本人,也写这首诗。”
  在一旁的小林纪子问道:“也在奉天吗?我们认识吗?”
  “是我在日本念书时候的同学,名字叫做正南。”
  “难得还记得。”
  “这位同学很有趣,我们相处得很好,所以印象深刻。”
  “冬雅的字,您觉得怎么样?千万不要客气啊,请一定直言相告。”
  “字写得很好看。我想这个年纪,根本没有冬雅写得好。”
  “我听说教写字的中国先生都很严厉,是不是这样?”纪子问。
  “站在你身后,你正写字,他从后面拔你的笔。拔不动就好,就算你握笔握得牢固。要是拔动了,笔被他抽走了……”
  “是要打**手掌的,对不对?”
  “打得很重。”明月道。
  纪子笑起来,她手里在做一幅十字绣,完成了大半,看上去应该是洛阳牡丹。这个家庭里面随处都可以看见一些中国情趣的因素:摆在台子上的唐三彩,挂在墙上的黄山水墨画,小姑娘抄写的诗歌儿和她的本地口音,还有女主人的绣图……明月心想,一种文化被另一个民族所好奇和欣赏总是让人觉得愉悦的,可是一件事情让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这是一个军人的家庭。虽然他们文雅和气,彬彬有礼,可是这个可爱的女孩儿的父亲出门的时候,像明月所见的很多日本军人一样,身着军装,威武倨傲,佩戴着军刀和**。在这个并不属于他们的地方。
  ……
  修治与明月从小林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明月开了车窗,夹着槐花香气的小南风轻轻地吹进车子里来,甜美湿润。
  一直沉默的修治忽然说:“我七岁的时候,跟人第一次打架。”
  她转头看看他:“跟谁啊?”
  “一个学长。比我长三年级。”
  “为什么打架?”
  “那个家伙啊,明明自己有便当,非要让每个孩子都孝敬他。谁如果带了烤鳗鱼,炸鸡腿,都得给他吃。”
  明月笑起来:“就因为这个?他抢你的烤鳗鱼吃?”
  “嗯。”
  “打败他了?”
  “没有。”修治摇摇头,“他很高大。同学们互相形容他的可怕,说他可以吃掉整整一个饭团子。食量真是大得惊人。第一次跟他打架,我挥拳了,却根本够不着他,于是被领着领子,双脚离开地面,下巴上挨了一拳,后脑撞在墙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的鳗鱼就着他自己的白饭团子吃掉了。”
  “你下一次就知道不要再跟他争了,或者不要让你妈妈再给你做烤鳗鱼。”
  他看看她:“你会这样做?我没有。妈妈每个星期都会给我做一次烤鳗鱼。我每个星期都为这事儿跟他打架。刚开始都是挨打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能吃下一整个饭团子了,后来可以吃下两三个饭团子,我的个子跟他一边高,接着比他还高了,有一天我把他给拎起来了……”
  “你没有跟他一般见识。你只是告诉他不许再跟你抢烤鳗鱼了,也不许再抢你同学的炸鸡腿了,是吗?”明月猜测道。
  “你会这样做?我没有。我狠狠揍了他一顿。吃掉了他的便当。”
  她笑起来:“真野蛮。”
  他的手臂伸开,搂在她的肩膀上:“你太善良。”
  她低下头,头发擦过他鼻子尖,额头触在他唇上。她有一种柔软的温暖的气息。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吻她的脸颊,寻找她的嘴巴,细致的亲吻。她慢慢低头躲开了他的唇,轻轻咳嗽了一下,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自以为做得很好很自然,殊不知他的毫不察觉完全基于耐心。
  ……
  评剧名伶顾晓亭把李伯芳拦在自己寓所门外,不让进去:“你们王爷睡觉呢,刚睡,你改天再来吧。”
  李伯芳道:“王爷说好我这时候来的啊。您让我进去候着,等他醒。”
  “我这没地方。没地方让你候着。”
  李伯芳笑道:“是王爷得罪您,还是我哪里不周到?”
  “都不怎么样。你每次一来,耽上半日跟他报告家产生意。你走了,他两三天拉着脸,都不高兴。跟您讲,我从来占上风说上话的人,我受不了这个。你啊,你别等了,我的地方,你回去吧,哈。”
  李伯芳道:“行,那我这就走。走之前,把这个给您。王爷交待的,说送您个小礼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您请看看。”
  他说着从跟班的那里拿过来一个绿色锦盒,打开了让顾晓亭过目,美人一见这个,脸庞都亮了:“嗯,是我要的那串珍珠。”
  “不是您要的那串。你要的是二十四颗。这是三十六颗的。”
  她哼了一声接过来,李伯芳转身带着人要走,顾晓亭叫住他:“来都来了,就进里面等王爷睡醒吧。我不招呼你了哈,我晚上还有戏,要登台呢。”
  “谢谢您啦。”
  李伯芳在客厅里面等了两杯茶的功夫,显瑒从里面卧室出来了,身上穿着条半长褂子和黑色的束脚裤:“伯芳来了。”
  “带了账本来给您过目。”
  “不过目了,念给我听听吧。”他仰头痛饮了几口茶,没什么精神头。
  李伯芳便将一个月来的盈余开销诸多款项念了给显瑒听,总体来讲,不跌不赚不过不失。他念完了,显瑒道:“辛苦你了。”又看看跟他来的年轻人,这是府里新来的?”
  “来府里四个月了,之前您没看见过。大赵的嫡亲侄子,原来在咱们家药房的柜上工作的。我见他算盘打得好就调到府里来帮忙了。”
  显瑒点点头,没说什么。
  李伯芳使了个眼色,跟来的小伙子退出了房间。
  显瑒看看他:“怎么了?”
  李伯芳低声道:“家里有人说,说看到明月姑娘了。”
  他听到她名字一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
  李伯芳只好继续说道:“回奉天了。让在日本人侨民的小学里教书。住在北市附近。”
  他拿起茶杯,又放下,李伯芳注意到那杯子早就空了。
  “您,是您去探望,还是我先去打个招呼?”
  显瑒半晌没言语,好久才说:“她那样就好。别去搅扰她。”
  “……”
  “怎么了?”
  “那个日本人,东修治,您还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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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第一节明月没有课,她坐在办公室里面必改学生的作业。天气有点热,办公室的窗子被大打开,两只白蝴蝶飞进来,她从本子里面抬起头,盯着那两只小东西发呆。它们先是围着窗边的一盆虎尾兰一跃一跃地转了几圈,接着在书架上找了一本漫画书的书脊歇了歇脚,然后一只跟着一只飞起来,飞到门口去,然后她看见了显瑒。
  她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巴,发现是疼的,才相信了,站起身,朝着他慢慢走过去。
  “……王爷”
  “不上课?”
  “嗯。”她抬起头看看他,“等一下有。”
  “有时间说句话?”
  “嗯。不能,不能走太远。”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走廊:“这里蛮好,也风凉。”
  他们二人就站在走廊里,中间隔着一扇窗子。时间本来不多,只是开口无比艰难。他料想若是自己不说话,明月是不会抬头的,她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在他的鞋子长衫或手指上。
  “……我四月从天津回来。回来之后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
  “嗯。”
  “你什么都没做错。但是,”他停了停,“但是她也苦……我请你谅解她,不是替她说话。是想要你想开些,自己也好过一点。”
  “嗯。懂。”
  “你出来也好。出来了,没人欺负你。她不能……我也不能了。”
  她闻此言,这才慢慢抬头看他眼睛,不能说话,也不能出声,害怕最小的动作就会让满眼的泪夺眶而出了。
  他皱着眉头看她:“所以我来不是要带你回去。有两件事情,要跟姑娘讲。一是关于我的,一是关于你。”
  “……”
  “……我待你不好。你长这么大,跟着我就是一路委屈,可惜日子不能倒着过,从前我篡改不了。但是,但是明月,你信不信,你跟我第一天相见,到如今站在这里,我每一时都是用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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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章
  她觉得鼻子里面疼得要命,眼泪到底还是流出来了,连成串,止不住,在脸上汹涌泛滥。视野里面水光一片,浮现出的确是他的种种“不好”:儿时的亲密无间,少年时的嬉戏玩耍,他的体贴爱护,柔情万种,他总用指头抬起她的下巴说“你找揍啊”,可接下来却只会亲吻她……她狠狠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又把他看清楚了,他就站在她面前,中间隔着一扇窗的距离。距离不长,却意义非凡,她曾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得以如今面对面地听他说真心话,此时再让她跳回他身边去乞求怜爱,却已经不可能了。
  他明白的,见她哭,也只是笑一笑:“我啊,我,我没有办法。想来想去,一直没有找你,还是觉得这样好。并不是我,不惦记你。”
  她哽咽很久,声音颤抖:“我懂。”
  “这么多年跟着我,没能给你名分,现在看来也不是坏事。这样从家里出去,我只把你当做显瑜她们那样,我让伯芳查一查规矩,你要是有了可心的人……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她点头,一直在哭,一直在用自己的手背擦脸上的泪,半截的衣袖都湿透了。
  他说不下去了,垂眼看她,一边把手揣进口袋里面,里面放着一放手帕,他狠狠地捏着手帕却没有拿出来。
  良久良久。
  “……我说第二件事情,那个日本人,东修治,我知道你们在一起。能不能不这样?能不能离他远一点?”
  她哭得头晕脑胀,几乎把这件事情忘了,几乎把为什么要那样毅然决然地从王府出来,再不肯回去的原因给忘记了,不是因为彩珠,不是因为她烧了她的房子,小王爷劝她谅解彩珠,可她根本从来没有恨过她。对,她想起来了,因为修治,一直爱护她,善待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帮助她的修治,被这个人憎恨和陷害。如今他还要她离开他。
  明月的眼泪止住了,她抬起头来,看定他的眼睛,摇摇头:“不能……不能了。”
  他别开脸,仔细思考了一下什么是她的“不能”,还有为什么“不能了”。终于慢慢点点头:“这样……”
  “他待我很好。”
  “有什么打算?会跟他回日本?”
  “不是不可能。”
  他淡淡一笑:“不是跟我赌气吧?”
  “不是。”
  “……那就罢了。你好自为之。”
  他的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想嘱咐些“若是有事情要来找我”之类的话,端详她一张小脸哭得又红又热,但是肩膀结实,脊背挺拔,看外貌已经比从前成熟勇敢,心想自己跟她说这个也是多余,张嘴想道别,可又有些贪心,贪心再看看她的脸,贪心还有一句话想说。
  下课的铃声忽然响了,小孩子们呜呜咋咋地从教室里跑出来去院子里面玩,个别几个着急忙慌地跑去厕所,刚刚寂静的走廊瞬间一片喧哗。明月看见显瑒说了句话,可是孩子们的声音太大,把他的淹没了。她有点着急,向前走了一步:“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说啊,我说我自己走,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用送。”
  “……好。您,您保重。”
  他转过身去,背朝着她摆摆手:“谢谢你啦。”
  ……
  他回到顾晓亭老板的温柔乡去,看见那女子正拿着本小说在看,封皮上写着两个字,名叫《恨海》。他仰面躺在她旁边,见她边读边擦眼泪,便问是什么故事这么感人?顾晓亭道,说的是八国联军入京的年景,一对年轻夫妇从北京往天津逃难失散了,男的一直在*****的,找不到,当她死了,便日日抽大烟派遣苦闷,终于竟有一日找到了媳妇,男的却已病入膏肓,相认当日就死了。
  “女的呢?”
  “女的削发为尼。后男人的弟弟找到她家,知道了他们的遭遇,不胜伤感。他自己却也类似,与早前定下亲的姑娘也失散了。他自己守身如玉,但是苦寻对方不见踪迹。一天这个弟弟被友人拉去在妓馆吃酒消遣,见陪伴的女子竟是自己没过门的妻子,顿时如冷水浇背,昏厥过去。苏醒过来,那女子再不见踪影。弟弟也从此堕入空门。”
  显瑒听了这故事,半晌没有言语,侧了身子,头枕在一侧手臂上,发呆出神。过了半天顾晓亭道:“篇末还附了一首西江月。”
  “念来听听。”
  “精卫不填恨海,女娲未补情天。
  好姻缘是恶因缘,说甚牵来一线。
  底事无情公子,不逢薄幸婵娟。
  安排颠倒遇颠连,到此真情乃见……”
  顾晓亭慢悠悠地读完了,听见显瑒“哧”地冷笑一声,她凑过头去,见他闭着眼睛,便笑嘻嘻地哄她:“王爷,不高兴啦?我扮上给你唱一出?”
  他摇摇头:“谢你了。没不高兴。”
  她亲亲他耳朵,嗅一嗅他脸颊,他任她抚摸摆弄,并不烦躁,温顺起来像个生病了的柔弱的小孩子。顾晓亭心里软软的,满是怜惜和疼爱,心想若是他一直都是这样,乖乖待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她伏在他耳边道:“王爷,你不要不高兴。惹你不高兴的人都是蠢货坏蛋。您跟蠢货坏蛋一般见识干什么啊?我陪着你,好不好?以后我永远都陪着你。”
  他仍闭着眼:“你陪着我?”
  “嗯。”她不管他看不看见,只用力地点头。
  “晓亭你做不到的。谁都做不到。做不到的事情,不能轻易许诺。”
  “……”
  “但我不怪你。”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宽容,“因为这事情太难。”
  ……
  …
  …
  那天晚上,修治从工地上回来的很晚,请几位同事吃了饭,耽到十点多钟才散。回家之前还是先去了明月那里,从楼下见她还亮着灯没有休息,他才上去。敲门,没人应,他换了几声她名字,另一扇门却开了,养狗的女人身上穿着黑色的丝绸袍子,抱着双臂,倚在门上好整以暇地看他。
  修治拿出钥匙,拧开了门。
  女人笑了,这个笑容在说:我早知道会这样——你会自己开她的门。
  修治也笑了,是在回答她:正是如此,你又奈何?
  窗子大打开着,没有放纱窗,白电灯招来很多蚊虫,嗡嗡嗡地乱飞,明月趴在圆桌子上睡觉,睡得并不安稳,不时地挠一挠这里,抓一抓那里。他连忙先关了纱窗,再去扶她起来,临近了嗅到酒气,明白了为什么在外面怎么叫她她都不应。
  不是节日,没有聚会,她为什么会喝酒?……脑筋转到这里,修治立即命令自己停止,只是摇了摇她的肩膀:“明月,起来,回房间去,不能睡在这儿。”
  她被搅醒,看了他一眼,转了个身又趴在桌上继续,手扣在耳朵上,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他见她白皙的手腕子有红色的痕迹,像是蚊子叮的疱,便把她的手扒下来,拍了拍她的脸颊:“明月,先去洗一洗,再去睡觉。”
  她闭着眼睛,带着酒劲儿跟他争执,要先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不让,心里面带着点怀疑和怨气,存心要把她弄醒,两个人推搡起来。明月身上只穿着一件薄绸子小褂,挣扎间,她领子上的盘扣打开了,衣领开了一个流线型转的弯儿,露出白嫩嫩的一节脖子和细细的锁骨,衣服是六分散袖,被修治抓住的那截手臂上,袖子一直滑到了胳肢窝,她胳膊上的皮肉细若陶瓷,里侧有些血管,被酒精烧成了暗蓝色,散发着温暖奇妙的不可思议的气味。修治见过她身体的,但那时不同,那时她病了,他得把她给救过来,所以焦急万分心无旁骛。但此时的她,是握着他灵魂的美人儿,眼下醉若软泥,固执而堕落,是他越不过去的考验。
  修治心里一热,收拢双臂,便将她抱了满怀,明月仰头落在肩膀上,嘴唇微微张开,修治捧着她的头,一点点一点点地抚摸她的额头,睫毛,鼻尖儿,脸颊,下巴,脖颈还有柔软的胸脯,她躲了一下,想要拨开他的手,可是哪有他的力气,反被紧紧抱住,他的舌尖儿探入她口中,直到她被他亲吻得不能喘气了,他才把她放开,双手将她横抱起来,进了里面的卧室。
  他褪去两人的衣服,赤条条压在她身体上,黑暗里见她睁开了眼睛,竟带着些笑意看着他,同时伸出双臂,环绕在他脖颈上,把他拉向自己,得以仔细地看他的脸,慢悠悠地说话,声音沙哑,说的是中国话,态度亲昵任性,只是有的词语修治听得懂,连起来却丝毫没有意义。
  他笑着配合她撒酒疯,用中文问她:“说什么啊?听不懂。”
  “……哪里听不懂?”
  “从头再说一遍行吗?”
  她眨眨眼睛笑了,一只手攀在他肩上,一只手堵在他嘴巴上,无限乖巧性感:“只说给你听,不许告诉别人,我这人蠢,别人都会笑话我的。”
  “嗯,不告诉别人。”
  “我说啊,我想你。做梦都想你。你今天下午站在那儿,我想碰碰你,可是我不敢。喝了酒就敢了,喝了酒就什么都有了……”
  他见她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哭哭笑笑好不滑稽,他被她逗笑了,所有的热情和冲动一扫而空,挪开了身体,趴在一旁:“明月在跟说话啊?”
  第五十七章
  那夜明月说了什么,她早上起来就忘记了。
  修治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事情就这样过去,一切仿佛没有发生。
  直到十来天后的一个活动。
  受文化交流协会之邀,在日本久负盛名的剑道流派景山流的传人率一众弟子来到奉天表演。剑道原本发源于中国,隋唐时期传入日本,经过武学家上千年的发展研习,形成了独特的招式风格,操练者本身着古代日式盔甲形状的护具,双手持刀,仪态威武优雅,斩击招式讲究力大气沉,稳健精准,是日本众多武道项目之中颇具观赏性的一个。邀请观看表演的帖子直送到了小王爷显瑒的手中,他颇感兴趣又正有空,便决定去看一看。
  表演在中街皇城根下面的奉天大舞台举行,显瑒到得稍晚,总经理把他引到预留的位置上去,是第二排的一张方形台子,零食茶点摆在上面,旁边几张桌上还有熟人,他过去打了个招呼。黑暗里留意不远处的桌子上似乎有个熟悉的侧影,定睛一看,是日本人东修治,跟几个朋友占了一张台,也正看着他。东修治的目光一贯的平静温和,只是显瑒最熟悉且憎恨他这个样子,如今他们两个情势有所变化,东修治的平静温和在显瑒的眼里就是变相的挑衅。
  显瑒一股火上来,这就要过去,忽然身后有人挽着他的袖子,回头一看,是一起开矿的生意伙伴,也是一起打野猪猎狐狸的搭档,那人笑道:“小王爷啊,没想到您回来,好久没见了,忙什么去了?”
  显瑒愣了一下:“没忙什么?”
  “没忙什么,怎么找不到您,全是伯芳应付啊?”
  显瑒还要回头去找东修治,身后的朋友不放他走:“坐哪里了?我跟你占个光可好?我这儿还有话跟您说呢……”
  音乐声响了,幕布升起,进行单人表演的武士上了台,观众鼓掌,显瑒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观看,不知所谓地听身旁那人小声地跟他吹嘘最近手里生意有多顺利,小王爷若有闲钱可投给他一些,回报若干若干……
  一边的修治也是收到了邀请函跟同事一起来看表演的,开场之前,他们正一边喝茶一边议论年少时候都学了什么武术,修治说自己对于剑道是一窍不通,只是学过几年柔道,一转眼他看见显瑒正站在不远的地方跟人说话,是他没错,瘦高身量,丝绸长袍眼下他兴致不错,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总有点不在乎的笑。
  这天的修治格外想要仔细地看看他,想看看这人究竟哪里好,想透过这幅皮囊看看下面的衣服坏心肠怎样就迷惑了明月,欺骗了她,戕害了她,浪费了她。
  显瑒已准确地接收到并准备回应他的挑战,可他被人叫住了,没能过来。
  修治早已想好要怎么办。
  单人的剑道招式表演完毕,接下来是双人及多人的格斗表演,武士们都是第一流的好身手,格斗技术高超,招式异彩纷呈,观众席里掌声雷动。表演结束之后有一个武士与观众互动的环节,景山流的传人请在座的观众上台来换上盔甲,手执竹刀,跟着师傅比划几招。修治举手响应,他的朋友们颇惊讶:修治今天这么活泼。
  还缺一人。
  翻译发动中国观众们踊跃参与台上的修治被披上了盔甲,手执竹刀掂了两下,他站在台上,刀尖冲着台下一人,小王爷显瑒饮了一口茶,茶杯拍在桌子上,上台应战。
  教习的师傅首先示范了一招攻击腹部的技法,竹刀持平,先向左侧后撤,平行出击,刺向对手右侧腹部。显瑒与东修治二人此时都面向观众席,站在师傅后面模仿着做了,动作均平衡标准,师傅点头称道。接着几个分别针对头部腹部还有手部的攻击动作示范完毕,师傅示意二人面对面站好,学习攻击和防守的脚步。
  情况就是从此时开始失控。
  显瑒与东修治四目相对的刹那,修胡子手执竹刀自上而下朝着小王爷头上劈去。他们两个就是身穿盔甲,却没有佩戴头部的护具,修治这一击出其不意,下了狠手,直要显瑒性命一般,说时迟那时快,显瑒将手中的竹刀向上一横,将修治这一击狠狠弹开去。一声脆响。
  众人惊讶掩口的光景,他二人已经杀作一团。下劈上砍,你突我挡,都有些身手,都下了猛力,都红了眼睛,都用了杀心。
  台上来表演的武士们纳闷:这不是剑道的招数啊。
  台下的观众竟有人开始鼓掌叫好:这才叫野性,这才是打架,相比之下刚才的表演如同武生戏,依依呀呀地忒难看。
  话说显瑒看准了空挡,一刀劈在修治肩膀上,他有盔甲护身,吃痛扛住,一手握住显瑒的竹刀,另一手使刀去袭显瑒的手腕子,显瑒就势松手,扑上去挥拳,修治用小臂挡住他进攻,同时另一手击向他软肋……
  竹刀都掉了,两人野兽一般地揪斗在一起,人们知道这可不是助兴的表演了,这是真的仇家,一声不响,闷声搏斗,每一拳都下了狠手,他们冲着对方性命来的。台上的剑道武士这才明白过来,上去十来个人才将打得难解难分的显瑒和东修治二人拉开。但见小王爷双颊绽开,鲜血流了满脸,折断两根肋骨。东修治嘴角流血,左臂脱臼,三根手指骨折。内伤不计,两人的皮囊已是一样的狼狈。
  事后小王爷被送回府疗伤修养。
  东修治入院治疗。
  他们在舞台上斗殴打架的照片上了报纸,成了全城的热闻。
  人们开始纷纷猜测:是什么原因让奉天城的旗主小王爷与来自日本的当红建筑师结了如此的深仇大恨——他们可是在舞台上打架给众人看啊!
  会兰亭的遗老遗少,麻将桌旁的达官贵人,定期聚会的日本侨民,关东军那些作威作福的夫人们,渐渐在彼此的沟通和猜测中找到了答案。
  荒唐至极又在情理之中。
  哎女人,又是女人……
  我们仍回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天,稍晚些时候,德国医院。这个女人闻讯赶来,在处置室的外面等了三个小时,修治推门出来,脸上贴着纱布,肩上挂着吊臂。他们相互看看,没有言语。袭击和车子等在外面。
  他们回到他的公寓,明月帮他脱到外套和鞋子,然后去厨房洗手做饭。
  白米饭,豆腐萝卜味增汤,还有炸蔬菜天妇罗,热腾腾地端上桌,她叫他过来吃饭,叫了两次,修治都没有动静。明月以为他睡了,去了客厅一看,他正坐在那里看自己养的花。
  “修治,吃饭了。”明月道。
  他没有动,慢慢回过头:“要是有话,不如直接说出来。”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叹了一口气,再抬眼看他:“为什么打架?为什么要跟他打架?”
  “为了你。”
  “我在你这里。”
  他抬头紧紧看着她,张了张嘴巴,却没能出声,泪水一下子涌上来,眼圈通红,好半天才问:“你在,这里。可你,你的心,在,哪里?”
  明月仿佛被拿住七寸的小蛇,自知理亏却恼羞成怒仍用力挣扎,她腾地站起来:“你会剑道,他不会。你今天不是君子所为。”
  她拿了外套,转身要出门,忽然听见身后清脆的一响,茶杯碎裂的声音,她以为修治发脾气摔东西,回头一看,他正着急去里面的卧室,肩上挂着吊臂掌握不好平衡,刮掉了旁边桌子上的茶杯。她开了房门,却没出去,听见他在里面翻弄箱子。她跟进去,他正用一只手把柜子里面的衣物一件件扔进箱子里。
  “干什么?修治。你在干什么?”
  他的脸冷若冰霜:“我要回日本去。我不要再留在这里。”
  她觉得浑身难受,血液似乎在倒着流,从胃里流到脑袋里面,她头晕脑胀,好像一张嘴巴,一直狂跳的心脏就会吐出来,她站在他身后,哆哆嗦嗦地问:“为什么?修治。为,什么?”
  他回过头来看她:“没有理由我再留在这里。”
  她一把抓住他可以活动的一只手,抬头看着他的脸,想要质问却忽然觉得这个人不是以前的修治了。从前的他温柔可爱却已消失不见,眼前这个人苍白忧郁遍体鳞伤。
  一个成熟优雅的男子变成一个苦恼激愤的孩子。
  她是他劫难的根源。她慢慢放下他的手,坐在床榻上,低头看着他箱子里面一件件白衬衫。他是个整洁干净的家伙,衣服自己洗熨,从没有一丝褶皱,眼下被他这么扔在箱子里,可真不好看。她伸手把它们拿出来,抖开,叠好,在平平整整地放进去。
  修治停住了。
  她抬头看他:“修治,你回去也好。有人跟我说过,我这个人总是给人带来坏运气。瞧瞧你。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他看了她半天,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来,声音干涩语气执拗:“我也不会剑道。我没有占他便宜。”
  她皱着眉头笑了一下,手放在他受伤的胳膊上:“那是我冤枉你了,你瞧,我这人就这样,”她指了指自己,“笨蛋。”
  修治看着她的脸,只觉得一腔怨气都消失不见,消失不见,转身把她抱住,轻轻吻她额头:“那是谁说的蠢话?汪明月,遇见你是我最好的运气。”
  第五十八章
  南一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董绍琪了,这天晚上,他居然入了她的梦。
  白花花的梦境,光强得刺人眼睛,南一看了好半天才分辨出绍琪的轮廓,他正坐在一口古井沿上,双脚离地,样子挺自在。
  南一道:“绍琪,下来,那里危险,你会掉下去的。”
  绍琪道:“你不想我掉到井里?”
  “你是我朋友,你掉下去,我还得救你。”
  “你要怎样救?”
  “我游泳还不错,捞你上来不成问题。”
  说得绍琪笑起来:“这么口井,哪有你手脚扑腾的地方啊。”
  他从井沿上下来,朝着她走了几步,嬉皮笑脸的没有正经,南一说:“最近忙着做什么?怎么不来找我玩儿?”
  “刘南一,你什么时候学了客气话了?”
  “……”
  他看着她眼睛:“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你惦着别人呢。”
  南一倒不怕他说明白,耸耸肩膀:“那又如何?”
  话音没落,绍琪回身就跳井,南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身手,居然一把薅住了绍琪的衣服领子,悬在井里的绍琪抬头看她:“还真搭救我?”
  “你是我朋友。”南一道。
  她就要抓不住了,手指发滑,一身冷汗,急得要命的瞬间狠狠睁开眼睛,庆幸地发现竟是噩梦一场。
  她打算明天其他办公室找那董绍琪。
  ……
  “绍琪?绍琪请了十来天假了,一直没来上班啊。”上次见过的胖子跟南一说。
  “事假还是病假?”
  “有事吧。没见生病。绍琪从来不生病。”胖子呵呵笑道。
  “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不知道。”
  “没有辞职吧?”
  “那没。手里的工作还说拿家里去做了呢。”
  “他最近做什么工作啊?”
  “哦还不是原来那些,整理地方史料啊。”
  南一心生狐疑,心想这个董绍琪居然真的玩失踪呢。她若奔他家里去找,到底有些不太妥当,慢悠悠地从绍琪工作的教育局出来,心里面也没有个注意。一个人走啊走,就走到了太清宫附近,站在那里愣了愣,好久不去的山货行那里有人出入。南一加快脚步走上前去,见几个工人在换招牌——山货行要变成朝鲜饭馆了。
  南一找了个管事儿模样的问原来的老板去了哪里了?这人说,不知道啊,我的钱和手续都是中间人帮忙办理的。南一急了,说这个铺子你也敢接,这原来是土匪的联络点。那人道小妹妹我出来当厨子的时候你还在家尿炕呢,别捣乱哈,该干啥干啥去吧,等我开张了你有空过来尝尝。
  工人们把几个旧家具往外面搬,一把红松木的椅子南一是认识的,那是土匪谭芳的椅子,扶手上面雕着龙,磨得光溜溜。南一道:“这个,您是要扔了不?”
  “我等收旧货的来,要卖的啊。”
  “卖给我吧。”
  那人上下打量她:“你出多少钱?”
  南一道:“你要多少?”
  ……
  仲夏季节,黄昏时分,地面上暑气未消,刘南一花光了手里面所有钱买了一把又沉又硬的旧椅子,一步步往家里搬。没走多远,她便大汗淋漓,头上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到眉毛上,又滴进眼睛里。汗水又咸又涩,蛰得眼睛酸疼,南一忍不住了,就把椅子放下揉眼睛,谁知道眼泪越揉越多,流了满脸。
  有人经过,回头看她,低声议论:这个姑娘怎么了?想起什么伤心的事情?怎么站在大街上哭?
  ……
  同一时间,圆形广场西南侧的工地上,董绍琪正把身上背的二十六块红砖一个一个地卸下来。王头儿总觉着这双手这个人特别别扭,这天终于忍不住了:“我说兄弟,看你好久了,来干什么的,给交个实底吧。”
  绍琪抹了一把汗:“干什么的?你说我是干什么的。干活儿赚钱的呗。”
  王头儿蹲下来看看他:“进来就贼眉鼠眼的四处看,我原来当你是要偷砖头,到现在都没有出手,显瑒然你不是冲着砖头来的啊,看中什么了?有什么套路?早点告诉我,咱俩还能一起合计合计,你说是不?”
  绍琪看着王头儿,这是个粗糙生硬的汉子,庄户人家出身,进城来摸爬滚打多年,体格强健,心思狡猾,为了生计,能欺负到别人就绝不谦让,能占到便宜也永远不会手软,绍琪心想,这人的心里,能不能还有点热乎气?
  他笑笑仍抵赖:“我不偷你砖头就得了呗。”
  王头儿也笑笑:“我侄子病好了,后天就不用来上工了。你这小子在这里让我不放心,趁早走。”
  “您容我再呆两天。”
  “那还不说实话!真要我把你交给日本监工是怎么着?!”王头儿忽然一声大吼,把旁边砌砖的人吓得手一抖,砖头掉在地上。
  绍琪冷哼一声,拍了拍两只手掌上的灰:“您一定想知道?我嘛,也没什么大事儿,不偷东西,不图钱,就想看看这个工地到底是个什么造型,怎么护卫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不让人知道。”
  王头儿愣了一下。
  绍琪站起来,居高临下,镇定自若:“每个工程队就负责那么一小块儿,往前走往后走都不让,我到现在也没看明白这么多人,这么大块工地到底要建一个什么玩意。好奇,就是好奇而已。跟您说了,也不怕您告发我了。要是有法子,让我挨个地方窜一窜,看一看,我啊,我给您钱。”
  王头儿看看绍琪:“我与办法,你给多少钱?”
  绍琪道:“十块大洋,怎么样?”
  王头儿心里算了算:“嗯啊。你想去其他块儿工地,得去伙房,去了伙房,送饭的时候才能四处走走看看。管伙房的是日本人啊,但是我倒是有个兄弟在里面也说得上话。”
  “你能安排我进去?”绍琪问道。
  “那你得再加点。”
  绍琪从袜子里面拿出三枚大洋,王头儿也没嫌,直接放到牙里面咬,是真的,他呲着黄牙就笑了。
  绍琪道:“我看明白之后,再给你十块呢。”
  王头儿道:“你到底是干啥的?日本人在这里建什么房子,关你什么事?你也是建房子的?”
  “我不是。刚才跟你说了,纯属好奇而已。”
  王头儿效率不错,过了两天就把绍琪安排进了伙房,还正是给工地的各个部分送饭的差事,绍琪送了十多天饭才终于把整个工程摸了个遍。都是预计修建五六层的红砖楼房,横横竖竖的排列都不甚规矩,除了地基构造格外结实,建材质量绝不含糊,其他的怎么也看不出来名堂,绍琪心里面多少有些失望。
  一天中午,他跟着几个兄弟去三号工地放饭,离老远看见几个穿着白衬衫的,建筑师模样的日本人正拿着图纸在那里开会,绍琪存心想要朝那图纸溜一眼,便拾着饭筐晃晃悠悠地凑近了,日本人抬头看了看他,眼神仿佛在说:你一个放饭的,往这边凑什么啊?绍琪朝他们笑笑。吹着口哨走了,以为蒙混过去了,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喂!”
  他回过头来,发现说话的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浓眉毛,白面皮,不笑不怒,他胸前的工作证上写着:总工程师,东修治。
  绍琪心里有事儿,多少就有点紧张,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四下散目。
  “送饭的?”东修治说中文。
  “嗯。”
  “几号?”
  “三号。”
  那日本人收了图纸走过来,看着他:“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看你有点,面熟。”
  绍琪像工人一样咧着嘴呲着牙笑:“谁知道?”
  修治仍看着他的脸:“送饭为什么不戴手套和口罩?”
  “忘记了。”
  “那不卫生,有人会为此生病。”
  “我以后记得。”
  绍琪正想怎么脱身,招他进伙房的王头儿的内应老李跑过来了,一边拽绍琪袖子,一边点头哈腰地对东修治道:“新来的,不懂规矩,我下次一定安排好他。”
  老李一边拽着他走,一边小声抱怨:“你往前凑什么凑啊?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嘛!我只收王头儿一个大洋,没那个精神头为你担惊受怕的!”
  绍琪的背后也发了一层汗,心想这日本人还真难缠,我差点前功尽弃啊我。
  晚上他回了工棚睡觉,趴在被窝子里面听见几个同住的工友在那里议论家乡的财主们占风水修宅子的讲究。有人说老井的泉眼是全村风水最好的地方,地主顺着村子里水流的脉络在井口的西侧起一长溜的房子,以此寄希望子孙百代要官有官,要福有福,话说这人村子里面姓高的财主几辈子前就起了这么一趟长条的房子,结果家里每过几年便会出来个做官或者带兵的,牛逼大去了。
  听众取笑,瞎说什么啊,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讲究。
  绍琪扑棱一下地坐起来,盘腿加入了讨论:“哎,这个讲究,我在书上看过啊。”
  “你还识字?”
  绍琪没解释自己怎么会识字,只说道:“这个讲究是有名字的,风水书上提到过,叫做,叫做……”
  讲典故的那人接口道:“我爷说:叫做泥鳅进水……”
  “不。”绍琪道,“这世上所有的明河,暗流,都是连接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即使是一口井的井水也最终会汇入大海。所以,这一招在风水上不叫泥鳅进水,这叫做……”他挠一挠脑袋瓜子,“亢龙入海!”
  绍琪从大炕上跳下来,用红砖头在工棚的地下划弄,把记忆中整个工程所有在建楼房的造型走势都画了下来,横看竖看终于眼睛一亮,辨认出来,那是比划几乎连在一起的三个字:大日本。
  第五十九章
  小王爷额角缝了六针,肉色的羊皮小线,来回三次,像只细小的蜈蚣,爬在眉毛上方。伤口渐渐合上,周围的颜色每天都在变化,黑红色渐渐成了青紫,继而污浊的黄色,慢慢变淡。过程当中他想起来就会去照镜子,一声不响,没旁人敢去打扰安慰或排解——他少见地阴郁。他眼中的自己尚不仅如此:阴郁丑陋而且衰老,如同一只破狗般讨厌,被同类夺走了食物又被狂咬一番的破狗。
  这只破狗回了自己的窝,好半天不肯出来活动。彩珠一直以为他在家里啥都不干,慢慢舔伤,在朋友家喝茶的时候才逐渐听说他的地皮最近转让了三处,铺子一间接一间地关掉,就连效益极佳的胶皮厂也卖了。透露消息的是一个新来奉天的暴发户的太太,夫家靠在黑龙江上跑船赚了大笔新钱,结交了在奉天城说的上话的人物,便来到此地打江山来了。这女人身上绫罗绸缎,手上也是一串的真金老玉,伸出手来拿茶点,手指头微微上翘,要炫耀给所有人看的劲头。女人状似无心实则有意地说自己的丈夫最近买了浑河南边的胶皮厂,价钱实在不贵,生意一直以来运转地都很好,同一个主人还转让了一个不错的地块给他们——这就是做生意最重要的好运气。
  彩珠问那个胶皮厂是不是叫做锦隆厂啊?
  女人说差不多是吧,整个辽北不也就这么一个胶皮厂嘛,您怎么知道的?
  彩珠饮了一口茶,脸色如常,那是原来我们家的生意啊。
  圆形的英式茶几旁坐的一圈的太太们都不说话了,她们平时炫耀的是入手了什么宝物和产业,而转让了东西出去则是运道下滑的征兆,是要避讳的要掩盖的消息。
  彩珠大方地笑起来,她新理了短发,将脸颊旁边的一缕别到耳朵后面去,白白的耳垂上缀着一只墨绿色的指甲大小的祖母绿,微微摇动,闪着神秘高贵的光。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生意嘛,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我做腻歪的换你来做,你要是搞不定,再转给他。一个厂子谁来弄都无所谓,关键是进去和出来都得赚钱,是吧?”
  众女眷道是是是是,这话才是道理。
  彩珠道,打牌吧。她那天手气不错,赢了很多,一扬手就全都打赏了伺候局的下人。
  那天她喝了不少酒回府,走路摇摇晃晃的,推门进屋,差点摔一跟头,踉跄了几步,一抬头,一人斜在榻子上看着她,正是那没了锐气的破狗,脸上伤未痊愈,表情严肃,却把彩珠给逗笑了。
  “王爷,王爷你怎么在这里啊?”彩珠吃吃笑。
  “这是我屋子。”
  “这是你屋子?”她四处看了看,“啊我好久没来过了,都不认识了。”
  显瑒厌恶地别开脸去,半响又回头看看:“喝酒了?怎么喝这么多?”
  “因为我,不高兴。”彩珠道,她几步走过来,问到他脸上,“胶皮厂生意那么好,怎么说卖就卖?”
  他慢悠悠地说话,脸上还有笑,牵动了眉毛上的口子,疼得抽了一下:“你因为这个不高兴?我告诉你,我还不高兴呢,我就不想要那玩意了,我就卖了。我乐意,谁也管不着。”
  彩珠给自己找了个座儿,饮了杯子里面剩的半口茶,摇头晃脑地说:“按理说,您生意上的事情,我不该插手。但是最近我在外面好没面子……”她抬眼看看他,“您跟日本人打架,是输了,是吧?”
  显瑒先是一愣,接着眉毛立了起来就要发作,彩珠等着他急眼,好再说些难听的戳他心口窝的话呢,谁知道这人忍不住了,朝着她摆摆手:“走吧,让我一个人清净点。”
  她听了这模棱两可的话就急了,不依不饶,上来抓住袖子问他:“真输了?真让人揍了?真让他占到便宜了?”
  他木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靠在榻子上。
  “亏我这么多年以为你身手有多厉害,以为你有多会打架!”——她是蒙古女子,骨血尚武,小王爷卖掉一间厂子远没有他在外面斗狠打架被人掀翻给她带来的屈辱大。
  他把她的手慢慢扒下去:“没输。也没赢。出手晚了,差点,差点先挨了他一家伙。”
  “日本人先动手的?”她看着他问。
  “嗯。我步子还没扎好呢,他的竹刀就劈下来了。”他看看她,“全城都在笑话我吧?”
  “……你在乎吗?”
  “那倒不。”
  “我就知道。”
  两人互相打量,一个脸上带伤,一个浑身酒气,都不是什么好颜色,竟都笑了。显瑒道:“我一天没吃饭了,你留下,陪我再喝两盅吧。”
  彩珠盘腿坐在他那张铺着织锦缎面的榻子上:“行啊,正好刚才没尽兴呢。”
  下人做了六个下酒的小菜,打了一壶三年小烧上来。两人就地在小厅的榻子上摆了个矮脚的小桌开喝。显瑒先拿了酒壶,给彩珠的杯子斟酒,一边说:“咱们俩上次这么吃饭,是什么时候啊?”
  “只有王爷跟我?”
  “嗯。”
  彩珠笑笑:“从来没有过。”她说完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轻轻扣了扣桌面命令道:“再满上。”
  “得嘞。”显瑒笑着依言而做。
  两人拿着酒杯碰了一下,显瑒饮干了自己的,酒一下肚,脸上就有热乎气了,手里面也热闹了,用根筷子敲了敲桌子:“我不在乎吗?那也不是。外人啊,说我别的可以,说我打架不厉害可不行。你知道吧?我额娘原来跟你说过没?我原来跟着一个少林寺的武僧学过三年武艺。一般人三四个也不是对手……”
  彩珠点头:“信,我信。”
  “不是你信不信的事儿,这就是真的。”显瑒非常认真,不带半点儿戏,“我要是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我可以去当武师。专门教人练武的。”
  “那可赚不了什么钱。不够我定一件大衣。”彩珠道。
  他低着头笑起来:“那倒是。”
  “我呢。我要是不嫁给你,我就会留在蒙古的,嫁给一个普通老实的牧民,生好几个孩子,喝奶茶,放牛羊。我的丈夫可以不那么好看,可以没有钱,可以爱喝酒,心情糟糕的时候甚至可以打我几巴掌——但是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想着别人都不行……”
  显瑒才喝了一杯酒就醉了,听彩珠这样讲,趴在桌上笑得一迭一迭地,用一根指头点着她:“做梦。痴人说梦。”
  彩珠大笑起来:“对啊。跟王爷你一样。”
  “来,喝酒!”
  “喝!”
  二人竟越输越热络,越说越快活起来。
  “有件事儿,我瞒着王爷,一直没跟你说。”彩珠道。
  “你拿了我的手戳,从账上挪钱给你弟弟。”显瑒接口道。
  彩珠一愣:“原来你知道。”
  “一共两次。数目都不小。你啊,胆子可真大。”他加了一筷子大拉皮,抽进嘴巴里面,麻酱沾了满嘴。
  “要是跟你说,你会不给我吗?”
  “为啥不?当然会给你。”显瑒道。
  “我知道。”
  “那你还偷。”
  “想看你急眼。”彩珠笑着说。
  “我不急眼。”显瑒说,“我才不会为了钱跟你急眼。”
  她又要仰头干杯,听到这句,手停住了,慢慢放下杯子,有点灰心的样子:“王爷。”
  “嗯?”
  “王爷。”
  “说话。我听着呢。”
  “……你有些像我阿瓦。”
  “是啊?”他抬头看看她,酒精的作用,眼神有点散,摇摇晃晃的,“是说,我老了?是吧?”
  “不是。”彩珠道,她低着头跟显瑒说话,眼睛看着桌上的一碗红手肘子,“我是说,你啊,王爷,你是个真男人。”
  他闻听此言,霎时高兴地大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夫人你这样说我?”
  彩珠的眼睛仍在那碗肘子上,点点头,很笃定:“嗯。”
  显瑒放声大笑,笑了很久,只是笑声越来越干巴难听,最后涩涩地偃旗息鼓,他一手拄着头,看着窗户外面一颗小樱桃树:“只是可惜我这个男人啊,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守不住,又这么多人怨恨我……”
  她听到了“怨恨”二字,忽然又找到了又一个需要探讨的有趣的话题,吃了一块肉皮,振作了精神:“这事情可不敢说。‘怨恨’这事儿,有时候跟你想的不一样。”
  “此话怎讲?”
  “被人怨恨不是坏事。说明你过得好。过得不好的人,就爱怨恨。过得好的人,都宽容。”
  显瑒摇着脑袋像是认真地想了想,没想通。
  “说,说明白一点。”
  “很简单啊。”彩珠道,“就比如说我,我和你的……”她唧唧咯咯地笑起来,什么规矩都彻底没了,用筷子指着他,“你的小明月姑娘。我打了她算什么啊,我把她房子烧了算什么啊,这些什么都不算,她才不会恨我呢。永远都只有我恨她的份儿。为什么,三爷知道吗?”
  “不知道。”
  “因为你是她的啊!”彩珠瞪着眼睛大声说,“她有了你,她就什么都比我好了,我怎么扑腾,他都不在乎,都不往心里去,都想得开。你听懂了吧?我怨恨她,因为她比我好。”
  “哦……有点懂了。”
  彩珠继续用筷子指着他:“你也一样啊,王爷。你说,是日本人扑上来打你的,是不是?”
  “嗯。”
  “可见他恨你,比你恨他多。”
  “……”
  “为什么啊?”彩珠笑笑,咬牙切齿,“因为他不知道啊……因为明月姑娘走了多远,还是你的明月姑娘啊……”
  话音未落,显瑒一头从榻子上栽倒了地板上,醉得不省人事。
  第六十章
  几天后,彩珠直睡到下午才醒过来,可能是前一夜着凉了,只觉得头晕脑胀,后背酸疼。她喝了些茶,吃了几口点心,让丫鬟在浴盆里放了水,泡出满头大汗,觉得筋骨舒坦些了便起身穿衣,化了妆出门。出门的时候,又是夜里了。
  彩珠没有用王府的车子,走到巷子口叫了人力车,告诉拉车的去南关教堂附近的一个小门小户的院落。绛紫色的木头门虚掩着,她进去了便从里面插上,园子里摆着好几盆牡丹和茉莉,花儿开得正好,姹紫嫣红,幽香环绕。
  正房亮着灯,西洋音乐声从里面传来,彩珠推门进去,看见一人正在摆筷子。桌上有四碟小菜,一蛊热汤,半壶佳酿,那人摆了两副碗筷,见她进来,抬头笑笑:“还喝得下去?”
  彩珠将颈上披风的带子解开,那人过来替她收了衣服,挂在衣架上,又替她抚平肩上一个褶皱,动作是熟悉而亲昵的。
  这个人是谁呢?
  彩珠坐下来,夹了一块橙汁冬瓜放在嘴巴里。
  那人坐在她对面,自己饮了一口酒道:“王爷终于出屋子了。”
  她没应声。
  “日本人听到信,知道他前些日子放了不少产业出去,马上就过来打听。脱了帅府的人引见,执意要见王爷。”
  “他见了?”她抬头看看。
  “没。”
  彩珠垂下眼去,并没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他知道她是要往下听的。
  “日本人只好留了礼物。手笔很大。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一串数字……还是要买点将台的那块地。”
  她笑起来:“在后面再加个零,他也不会卖的。”
  “让你说对了,他看都没看那个票子,就让退回去了。”他的语气闷闷的,样子有点泄气。
  “你不高兴?”她看看他,“你不高兴他不把那个废旧的土墩子卖掉,折了钱好让你钻更大的空子?”
  他将酒杯放下,皱着眉毛看她:“我没钻过空子。我也没有害过他。我只拿自己还有你该拿的那一份。”
  “不少了吧?”
  “足够你跟我走了。安排得差不多了,神不知鬼不觉,他也不会知道。”
  “伯芳。”她也看着他,“说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说“他也不会知道”,就是你和我安慰自己的话。你真的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两次我用了他的手戳挪钱的事情,他都知道的,那天夜里喝醉了才跟我点明白了,喝醉了还要给我留面子,说是给我弟弟的……你真的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
  “不过你说得对,除此以外,你没害过他,我们都没有害过他。所以才能一直到今天。都不满意,但是还都算自在。他一直当自己是欠我的,什么都睁一眼闭一眼。心里面很明白。”
  唱片跑了针,李伯芳换了另一张上去,是首安静流畅的小夜曲,他站在那里一时没动,背对着她问:“等了这么久,到底还要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我心里没底,只觉得这人是一张网,现在撒开着,什么时候收了,咱们都跑不了。”
  “那你可高看他了。他也在网里面扑腾着。”彩珠给自己倒了满杯,一仰脖子喝干了。她状态不佳,一杯就醉,拄着头看梁上挂着的一个走马灯,一会儿是骑马的英雄,一会儿提刀的草寇,晃晃悠悠,忽明忽暗。
  李伯芳走过来,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彩珠握住那只手,低下头,一串泪珠子流了出来。
  ……
  ……
  日本人送到王府来的第二个礼物放在一个密封的大卷宗里面,来了三个人,都是身穿制服的年轻军官。礼物被拦在了李伯芳这里,他用手摸了摸,厚厚的一叠纸,猜想可能是银行汇票或者金融单据,便只好带笑对来客说:“您给我这个也是难为我了,上次的礼物王爷都退回去了,这次啊,无论数目多大,他也是一样不能收。
  为首的一人回答道:“我们奉命前来,也不知里面是什么礼物,只是上面交代了,一定要王爷亲自打开看一看,看过之后再做定夺。”
  “看过也没用。”李伯芳道。
  “看过再说。”日本人坚持。
  “那几位就先回去吧。我稍后一定把这件礼物转交给王爷。”李伯芳道。
  三个日本军官就端坐在客厅的红木椅子上,双腿叉开,双手放在膝盖上,仪容端正,不带一丝轻慢,也没有丝毫额外的尊敬。眼下他们听得懂李伯芳的逐客令,却没有意思离开,仍是坐在那里,不动声色的僵持。
  李伯芳正在心里盘算怎么应付,显瑒从后面出来了,脸上的青肿没了,额角上的缝针的伤口还在,身上是淡色丝绸长衫,面孔上没笑,也不与日本人招呼,只从李伯芳手里把那卷宗抄过来,撕开封条,拿出文件。
  李伯芳为了避嫌,向前走了一步,不去观看。他听见身后的显瑒一页页翻动纸张的声音,听见他阅读并思考良久后轻声一笑,听见他把所谓的文件重新装回口袋的声音,还有他把那份文件轻轻地掷在桌子上的声音。
  日本人站起来。
  小王爷绾了绾长袍的袖口,跟他们说话,眼睛却懒散地四处看看:“回去传话吧,就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不过没什么用,还是那句话,那个我不卖,没的谈。你们哪,”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已经来我这里了,我就多说几句。不是说你们不好,努力,勤勉,这都是好事儿,美德,要夸奖的。可是有个致命的缺点,我说你们,你们怎么听不懂人话啊?”他声音忽然高了,仰起头就要骂人,李伯芳忙上去拦,王爷,王爷,来者都是客,您的话这次他们听明白了,下次不能来了,您别动气,别动气。
  三个日本军官拿回了自己带来的文件,点头施礼告辞,李伯芳正要追上去,显瑒道不用送,他只好回过身来,见主子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正想事儿呢,李伯芳不敢多言,良久之后,显瑒道:“刚才你还背过身去了,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没有事情瞒你的,你道他们给我看了什么?”
  “不是钱吧?”
  “不是。我不缺那个,上次的票子送回去了,他们就知道了。这次送来的,是小皇帝的一封信。”
  “给您的?”
  “不。不是给我的。复制品。是给日本某人的回复。基本同意他们的建议。感谢并答应回报他们一直以来的帮助……遗老们的愿望终于有可能达成……”
  李伯芳慢慢抬起头来。
  显瑒看着他,很平静:“没错。可能要有一个新的国家了。”
  “……”
  “除了这封信,还有计划中的版图:东三省全境,还有蒙古和河北的一部分。”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其中一块将会是我的封地,很可观……伯芳,你怎么想?”
  “像个玩笑。”
  “你也觉得?就是啊。这玩笑我们都在史书上看到过的啊,这不是要给人作儿皇帝了吗?”显瑒用一个手指用力地敲着桌面,当当作响。
  “皇上可是糊涂了吧?”
  “人是不糊涂的。还有些别致的道理。我记得他跟我说的一句话,说,一个人的快乐比起来江山,究竟哪个重要?当时就把我给问住了,一句话都答不出来。现在想想可也是,如果一个人足够快乐,给人当儿皇帝又能怎么样。”他慢慢说话,仍是笑容。
  “那么点将台呢,您……”
  “我守不住江山,只有祖宗留下的这么个大土墩。我不能卖了它……现在看起来,我的好日子本来就不多,犯不着为了我这么一点快乐去当逆子……”他道“怎么算都不划算啊。”
  李伯芳咽了咽:“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到时候再说。”
  ……
  ……
  同一个时间,这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刘南一在电影院门口等汪明月。
  她下班之后从报社直接过来,早到了片刻,便买了些瓜子和酸梅,立在贴着海报的墙根底下。明月是个慢吞吞的人,南一却是个急性子,她们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她就先着急了,开始盯着每一个过往等的脸看,好象那样瞪着瞪着就能把汪明月麻烦给瞪出来。
  忽然之间,久未露面的董绍琪那厮就在她面前过去了,南一先是愣了一下,循着那人背影看去,高高瘦瘦,小分头发,不是董绍琪还是谁?正领着个碎花旗袍的姑娘往电影院里面走呢。
  南一心想:好啊老董,你从前天天在我面前晃,可忽然招呼不打就不见了,原来是跟别的姑娘约会去了。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在乎你,但是你这副品质,我可不能饶了你。我起码要把你今晚上的电影给搅和黄了不可。
  南一狠狠甩过头,瞄准董绍琪的背影就冲了上去,夹着一阵风,量好距离抡圆了小巴掌照着他后脑门就拍了一下,同时兴高采烈心怀鬼胎地叫他名字:“董绍琪,哈尼,这么久不见你去了哪里?”
  被打的转过头,疼得龇牙咧嘴,南一立时就呆住了,这哪里是董绍琪,这是个陌生人,一个替董绍琪白挨了一掌的陌生人。陌生人忙着疼,忙着捂头,陌生人的女朋友可不干了,对着南一横眉竖眼:“谁是你哈尼?谁是董绍琪?!你干嘛上来就打人?”
  南一大脸通红,两手乱摆:“对不住,对不住,我,我,我以为这位是董绍琪!”
  被打的道:“就算我是董绍琪,你也不应该这么用力打啊。”
  女朋友同时掳了袖子上来就要教训南一,非要把那一下子还回来,汪明月突然出现,伸着双手横着挡在前面,赔着笑,还不忘帮南一抬杠:“反正你也不是,她打董绍琪用不用力,关你们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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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章
  明月与南一两个好不容易脱身,速速进了电影院,找到座位,安置下来。南一才趴在肩膀上问明月:“你与那日本人东修治,可是真的就在一起了?会成亲的?”
  明月不答反问:“你觉得哪里不妥?”
  “倒是没有什么不妥。我觉得蛮好。”南一晃着脑袋说,“东君这人很深沉,心眼多。跟你互补。”
  “你们才见过几面?怎么就留下这个印象了。”
  “还是第一次一起看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人对你好,看眼神就知道了,你说话微笑或者皱眉头,他都看着你,像看幅画一样。我想他之后肯定要伤心的,谁知道现在,”南一坏坏地笑,“你瞧他真的得逞了。”
  明月看了看南一,笑有点傻:“呵呵,听着,听着怎么不像好话?”
  “怎么不是好话?我佩服这样的人,做事情目的明确,有计划,有策略,总会成功的。”
  “谢谢南一你抬举我,”明月拱了拱手,“我可不是东君的目标。中间意外和细节都很多,兜兜转转,才成就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南一笑着说:“你觉得是兜兜转转,你怎么知道这中间没有必然性?”
  她本来是好意,想要奉承一下明月,说东修治对她用了一片真心真意,但这话在明月听起来,就有了些额外的意义,心里细细想起来,觉得南一说的没错,认识东修治以来,好象他要做什么都能成功。大到他在奉天的工程计划,小到二人相处时稍稍有不同意见,修治不会跟你说不,也不会固执地强迫,但到了最后,事情总会照着他的意向发展。想想自己,她离开了王府,也没有留在小山村,最终走道了修治的身边,每一次选择都像是一道飞快的勇敢的切线,却让修治温柔地规划出了一个圆。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乔其纱裙子。出门的时候,她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问他,这个好不好看?他说好看,但是你穿那件绿色的裙子就更漂亮。明月在柜子前面选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穿蓝旗袍,本来都准备要出门了,修治说明月等一下,他拿着剪子过来,把旗袍边缘一小段线头剪掉了。其实是小事,但是他用行动告诉她:这是一件不完美的衣服。这件不完美的衣服会让一个打扮好了,准备出门会见朋友的姑娘失去至关重要的自信。她转身回来,换上了绿色的裙子。
  铃声响了,大厅里的灯光熄灭,白色的银幕上出现景色与任务的光影,明月与南一都不再说话了。
  无论她们生平经历如何,女人们在年轻的时候大多关心的东西仍然是类似的事情:衣裙美不美,男人的爱慕是否出于真心,可爱的聊得来的朋友能否有时间一同出来游玩。要她们去为一个国家或哪怕一座城市担忧会有点强人所难,视野没那么宽,心也没有那么大,小女人也。
  汪明月和刘南一都是如此。
  ……
  ……
  意外出现在这一天的晚上,她们离开电影院的时候都有点饿,便钻到认识的西北人小吃店里吃了些煎饺和胡辣汤,从小店里面出来,南一摸了摸肚子说,吃多了,要走回家去。明月道少来,这么晚了,街上人又不多,快点叫人力车,我送你一程。南一摆摆手,用不着,你先走吧,我自己溜溜,难得这几天这么凉快。明月没有叫车,跟在她后面说,得了,我陪你先回家,然后我再回去。
  南一过来搂她肩膀:“这才是好姐们。”
  明月转动过头,看着南一就笑了:“你还记得赵友良不?”
  赵友良是她们在教会女校念书时候德育处的主任,他个子不高,脸色青黑,头发长得特别厚,像帽子一样顶在头上。赵主任表情说话都十分严肃。有一天南一和明月从二楼下来,两个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赵主任在下面晃悠,以一种正气凛然地气质,一种寒光凛凛的眼神把她们两个给截住了。两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垂着手等主任训斥,那赵主任教育学生很有印象派的气质,只说了三个词,六个字:“自尊!自爱!自强!
  南一和明月后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两个小伙伴,说到高兴处,勾勾搭搭地下楼,怎么就不“自尊,自爱,自强”了?这事情刚开始让两人觉得诧异,不久就很愤怒,后来想起来,这人简直不讲道理,她们就笑前仰后合。如今明月刚提一个“赵友良的名字,南一已经笑折过去了。
  “哎后来,我见到过一次赵主任。”南一说。
  “真的?在哪里?”
  “让我想想,哦对,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街上,”南一边走边说,“有个崩爆米花的来了,他可能是给孩子崩点爆米花吃吧,我离老远看见他了。”
  “还好吧?”
  “没怎么变。不过,你猜怎么着:崩爆米花的大喊一声“要好了”,赵友良窜到旁边去一躲……他头发掉下来了!”
  “啥?!”
  “真的,糊弄你不是人,他一直带着假头发的!我说一直想跟你说点啥嘛,终于想起来了。”南一咧着嘴巴笑道。
  “头发那么浓,还以为是真的呢,欺骗我这么多年!”明月道。
  南一像只快活的小狗一样往前窜了几步:“真是滑稽死了。”
  两个人抄了近路,走道一条小巷里,一轮大月亮悬在夜空中,四处有炸咸鱼和拌拉皮还有夏天野草的味道,两个女孩像少年时代一样,一边说笑一边蹦蹦跳跳。
  她们忽然被人堵住了,来人个子矮矮的,上来打听路,问电影院怎么走,南一指了指后面:“沿着这条街往北走,没多远就到了。”
  “远不?”
  “不远。”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赶上一场电影。”
  你跑这去就还行。”
  “对啊。”
  南一跟这人有问有答,明月低头看问话这人的脚,一双布鞋,边缘磨开了,隐隐约约看得见脚指头,她心想:也是爱看电影的人啊,有钱都不换一双鞋子……
  明月这个念头还没想圆满呢,一把刀子噌地一下亮出来,逼在南一脸上:“小妹妹,有钱赶快给钱,没钱我就要别的东西啦……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汉子从同一个方向窜出来,黑嘘嘘的脸露着黄牙在笑:“老李,抢女人还用亮刀子?”
  “你们动作太慢!”
  明月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去摸口袋,南一向后仰着头,死死盯着坏人道:“强盗!”明月狠狠地攥了一把南一的胳膊,用眼神骂她:“南一你这个傻瓜!
  南一的眼睛瞪得如同小牛一样,忽然扯着喉咙喊:“救命!救命!有人打劫了!”
  劫匪们没想到她来这一手,使匕首的这个狠狠地把南一的脑袋往后面墙上撞,南一“啊”地一声大叫,说时迟那时快,明月上去把那人的手腕子,他回头一划,登时在明月小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接着照着明月就要再刺一刀,南一冲上来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匕首。两个女孩奋不顾身,劫匪又惊又怒,恨自己的同伙怎么还不过来帮助,忽然觉得颈上一道蛮横的力量,整个人就向后拉去,双交离地在空中抖了个弧,像条破布一样狠狠摔在墙上,人还没踏实地跌下来,头上就着了一家伙,血顺着额头流了两道,缝隙之间看见自己的两个同伙都倒在地上,一个胳膊郎当着,另一个腿折了。
  出手的这个穿着黑绸短衫子,吊脚裤,钢丝儿头发,年轻好看的眉眼,手揣在口袋里面,还冲着这三个人笑呢:“爷们真行啊,三个人打劫两个小姑娘。”
  “好汉混哪里的?这片儿我们包了,你可以跟马老大打听打听。”
  “不混哪里,也不认识什么老大,散贼一个,看不了这事儿。你们是自己滚还是我送你们上路?”
  三个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那人向着劫匪逃走的方向扑打扑打双手,也没回头,只说到:“快去医院!免得那双手废掉。”
  明月抱着南一,南一握着匕首,锋利的刀刃嵌入血肉,鲜血顺着刀刃往下流,染红了身上紫色碎花的小褂子。这个小傻瓜本来半躺在地上,此时早就顾不得自己的疼痛了,猛地挣扎着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一路货色,为什么不跟人家混?!找个什么马老大入伙!”
  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往前走了几步。
  南一不依不饶,双手还攥着匕首,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土匪!土匪!”
  明月呆在那里,心想南一是疯了,刚才敢跟劫道儿的来劲儿,如今叫救命恩人土匪呢。
  那人终于回过身来,看着南一,本来皱着浓眉毛,立着眼睛,拳头也握起来了,像是随时准备要过来揍人的样子了,忽然变了脸,展颜一笑:“骂我呢?你这么骂救你命的?!”
  “你救我命?我救你不算了?”她眼睛里面霎时全都是泪,又开始说自己醒时或梦里重复了几百遍的话,“我把你从雪堆里面扒出来的!他们怎么逼迫,我都不肯把你抖出来的!你都忘了?!我不要你救我命,我要你出来见一面!说句话!”她满脸是泪,本来理直气壮,讹人到底的,忽然说到这里,灰心泄气,一溃千里,呜呜地哭起来,“说句话都不行?是吧?……谭芳。”
  明月这才知道,南一心里面那人究竟是谁了。
  第六十二章
  南一满手鲜血,站在那里痛哭流涕,谭芳低下头,转过身不去看她,向前走了几步,好像终于鼓起勇气准备离开,到底还是心软了,快步走回来,走到南一身边,看着她的脸。此人忽然近在咫尺,南一立即憋住一口气,也不抽泣了,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流到手腕子上的血蹭在脸颊上,一片苦心就这样写在了脸上。
  谭芳匀了匀嘴角,想要笑没笑出来,指着她手说:“…,聋了?让你去医院还不快去。”
  南一瞪着他,闷了半天:“......有好处没?!”
  “给你自己看病,跟我要什么好处?!”
  南一对手上的疼痛毫无知觉,只感到自己心脏噼啪乱跳,好像一张嘴就能吐出来一样,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位是个来无踪去无影飞檐走壁的大侠,有些话此时不说,自己这一辈子可能就抓瞎了,她舔了添嘴巴:“我,你,你带我走吧。。。。。”
  谭芳像没听明白一样:“带你走?去哪里啊?”
  “去你那儿。你们山里。行吗?”她满怀希望,一腔孤勇,“我,我这么活着没意思。见不到你没意思!我会干活,也认字儿,会说点朝鲜话,给随便安排什么活儿都行,给口饭吃就好。我只当从此以后是你救了我!再不跟你提我把你从雪堆里面扒出来的事儿了。”
  “你当我是干什么的?你当我混哪里?你当我是童林童海川?”谭芳皱着眉毛,一脸不解。
  “那我不管。你是好样的。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他低下头,略沉吟,看着南一手里的血还在往下流,滴在黄沙子地上,砸出好几个血坑,“你快去医院!”
  “我不!”
  “快去吧,行吗丫头?我说了算:你好些了,我就来找你!我跟你好好说说话。到时候你还要跟着我也不迟。”
  谭芳语气一软,南一觉得自己离胜利不远,想要加码,得寸进尺:“我要是不呢?我要是现在就跟你走呢?”
  谭芳废话没讲,抬脚就跑,步伐飞快,窜了几下就消失在小巷子的尽头。
  南一在后面大吼:“五天之后,就在这里,你要是不来找我,我就,我就。。。。”
  她话没喊完,那人早不见了,南一张着嘴巴,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把话给说完了:“我就弄死我自己。。。。。。。”
  半晌她回头看着也同样浑身是血的明月,认真地说:“这人说话算话的,我信他。”
  明月点点头。
  “刚才这事儿,还有我说了啥话,你可不要告诉我妈!”
  明月没有点头。
  “我头晕。”
  “你手不疼?”明月问。
  “疼的,疼死了。”
  明月过来扶住南一的肩膀,自己却哭了起来:“南一,你,你忍着一点,我送你去医院。你刀不要扔,不然流血更多了。”
  “嗯。你呢?你也有刀口子。”
  “我是小伤。”
  两人好不容易叫了人力车往医院奔,整个路上,南一一声都不响,明月看着她的脸,她嘴巴发干,双手鲜血淋漓,但是那张可爱的圆圆的脸却像沉浸在梦里一样,低眉顺眼,顺遂心意的样子。
  刘先生和刘太太闻讯赶到医院,已经是下半夜了。明月的胳膊上缝了二十多针,南一满手都是针脚,数都数不过来了。医生说,要是刀口再往里面深一个头发丝那么细的距离,她的右手从此就要废掉了。南一双手缠着绷带,佝偻在胸前,坐在病床上一声没有地等着挨训。可刘太太根本没有发作,就看着南一,平静的眼睛像是参明白了什么大道理一样,最后慢慢地说:“南一,我跟你爸爸岁数都不小了,请你消停几年,我们眼晴一闭,你怎么作都是你自己的事儿。
  南一转过头去,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和厌恶。
  明月看着她,忽然想起她对着土匪大声喊话,一层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趁刘先生和刘太太去交费用的时候,把着她胳膊跟南一说:“你,你不许再作祸啦!”
  南一抬头看她,胸有成竹:“我自有道理。”
  “我看你就是要胡闹!”
  “还轮不着你管我。”
  “你!”明月皱着眉头,瞪着眼睛,被南一噎地一句话都没有。
  南一倒是很平静:“我跟你还是不一样。”
  “我,我告诉你妈去。”
  她“嗤”地冷笑:“你当我怕你啊?”
  明月转身就走。
  南一服软了,在后面喊她:“汪明月同学。我手怎么伤的?不是为了救你吗?你怎么用这种‘告诉家长’的手段啊?”
  这是南一的惯常伎俩,她最善翻小账,揭人短,或抓人小辫子,明月被拿住了,转过身来,巴巴地看着南一:“。。。。。你说你跟我哪里不一样?”
  南一倒看着她笑,可是眼睛里面亮晶晶的:“我啊,我只喜欢一个人。”她说完向她后面点点头,“你来了?修治君。”
  修治从工地上赶来,他今夜本来是值夜班,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医院,身上还是日间的白衬衫,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夜间的露水给打湿了。他牵着她没受伤的手臂往外走,明月看见他半透明的袖筒里面胳脾的轮廓。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在医院的走廊里,在黑暗的车厢里,在公寓楼窄小的电梯里。他一直都没有说话,一边紧握她的手,一边轻轻用一侧的身体护住她的伤处。电梯缓慢上升,发出吱咬呀呀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发现他在看着她,眼睛垂着,嘴唇闭得很紧,这个人毛发重,血脉好,夜里见他,胡子茬都钻了出来,尖下巴上有青青的颜色,显得皮肤更是森森的白。
  “修治。”
  “嗯?”
  “我不疼。没事儿。”
  “。。。。。。嗯。”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嗯。”
  “你之前喜欢过别的女孩吗?”
  “为什么问这个?”
  “今天跟南一说起来了。”
  他确实认真地想了想:“没有。”
  “我是第一个?”
  电梯停了,他们出来,修治从自己的口袋里面拿出钥匙,严肃地回答她的问题:“嗯。是第一个。”
  她总是忘记关窗,门一打开,夜风穿过厅堂,扑了满身。他站在她前面。声音像是一片黑暗里面唯一的存在。
  “也是唯一的一个。。。。。。去医院的路上,也不知道你伤的怎么样,脑袋里面就有无数种可能,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如果你不在了。。。。。。”
  “你会怎么样啊?”
  “我还有父母和姐妹,我不会杀掉自己。我就去故乡的山上,跟着宫泽君一起修行。”
  “要做和尚?”
  “嗯。以后认识的人们说起我,就会说,这个人失去了他爱的人,然后就出家了。”
  明月用一只手臂从后面抱住修治:“你是个小孩。”
  “嗯。”
  明月手臂负伤,需要每天去医院换药,因为是同一个处置大夫,所以接下来的好几天成了南一和明月在中学毕业之后见面最频繁的时期。修治人在工地上不能脱身,明月只得每天自己往返医院。陪着南一的有时候是东一,有时候是刘太太。南一小心翼翼地防止明月与家里人单独在一起,生怕明月把她与土匪的五天之约给抖楼出来。明月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不告诉你家里人,但是你也别想拿我做借口逃走。
  可到了第五天,南一果然没来医院。
  明月心里面咯噔一下,自己还没来得及换药就要去找南一。
  午后时分,天气炎热,明月满头大汗在医院门口找了半天都没有人力车,她又气又急,要自己跑去南一家,在马路牙子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就倒在地上,负伤的一面着地,当时疼得钻心,挣扎了一下,硬是没起来。
  一辆车子停在她旁边。
  明月抬起头,里面坐的人,她是认识的。
  第六十三章
  车里坐的人正是小王爷显瑒。
  明月一见,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扑上去敲他车窗:“王爷,王爷我有急事。我要去找南一。”
  他这才推开车门,让她上来。明月告诉司机南一家的位置,车子开起来,她才感觉到手臂疼,低头一看,刚才那一摔,伤口又流血了,怕弄脏车子,想要在裙子上擦一擦。显瑒递了手帕来。她接过来,捂在伤口上,侧着头对他咧咧嘴巴,笑得比哭还难看:“谢,谢谢您。”
  显瑒本来想要说点什么,听她一句谢谢,自己什么话都没了,面朝前方,目不斜视,一句话都没有。
  明月低下头。
  到了南一家门口,她跳下去敲门,过半天女佣才开了门。
  “二**在家吗?”
  “吃了晌午饭就出门了。”
  “说干什么去了?”
  “不是找您吗?说先去家里看您,然后一起去医院换药。是这么跟太太说的。”
  “阿姨和东一姐姐呢?”
  “二**说想吃樱桃和母鸡,大**陪着太太去舅老爷家里拿去了。”
  “叔叔呢?”
  “上班了呀。”
  明月觉得头大,把南一恨得牙根直痒。脑袋里面出现了这个家伙苦心经营,巧言骗人的一幕:她连续几天都不肯好好吃饭,到了第五天忽然叫肚子饿,要吃的东
  西非得姐姐陪着母亲去乡下现拿不可,口急,就得今天吃,一时等不得,家里人担心她不能自己去换药,南一道,我先去找明月,看看她,然后跟她同去。。。。。。
  王爷把车窗子摇下来,看着她冷冷淡淡地说道:“找到没有?要去别处就快点上来。我等会儿还有事呢。”
  明月窜到车子上:“再送我一下。去电影院。”
  显瑒看看她,不以为然:“南一这个时候去看电影?”
  “那附近有个小巷子。她可能在那里。”
  “干什么?”
  “等人。她有个朋友,约了今天见面。”
  “她见朋友,你急成这样干什么?”他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她转过头去,心想毕竟是私事,要替南一隐瞒,到底没说出来,心里发慌,另一手又去开自己一侧的车门了,您要是有事情就去忙,我自己去也行的……”
  车门开了个缝儿,她话还没说完,显瑒忽然冲过来,狠狠地把车门拽上,“砰”的一声,她一跳。他侧着身体,一只手还拉着门把手,两个人面对着面,呼吸都扑在脸上,他眉心蹙着,有点着急,有点动气,离得近了,她这才看见他眉梢上的新疤,立即就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儿,身体向后靠了一下:“王爷......”
  他眼仁儿漆黑,水泽丰富,像他小时候一样,一点点的风霜都没有,也像小时候一样,越是生气,反而越发笑,“嗤”地一声:“几天不见,脾气涨的这么大,我说不送你了吗?多问姑娘一句话都不行是吧?”
  他松开手,坐回自己的座位,告诉司机上路。
  她不知道,他跟自己说这女子真烦人,再也别搭理她了。
  她也不知道这话他劝了自己小一辈子了,通常扭头就忘。
  车子穿过层层小路奔向电影院,明月让司机停在上次与土匪见面的巷子口,自己去找南一,显瑒一同从车上下来。明月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去管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做,两人走到岔路口,她请他帮忙去一边找,自己去另一边,他们来来回回翻了两三次,也没见南一的影子。
  明月一头大汗,找个背阴的地方挨着墙根坐下来,抬头看看显瑒,没了主意,嗓子沙哑:“可怎么办啊?”
  他在她旁边蹲下来:“你先去医院把药换了。不就是要找南一吗?我让人去找。她刚刚还在家吧?又没长翅膀。”
  “你不知道。她说,她说,”明月都快哭了,“她说还要跟人家去山上混的。你不知道,她这人虎,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那你在这儿能做什么?”
  她看看他:“我等她一会儿。她要是等会儿过来呢?你没看到她的狼狈相,一只手一道大口子,缝得像蜈蚣一样。”她说完就咧着嘴哭起来,“就是为了救我。。。。。。”开口了就收不住,头扣在膝盖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显瑒蹲在她旁边看,想要拍拍她肩膀,或者安慰一下,手伸过去,又收回来,一颗心被她哭得湿挂挂乱糟糟。心疼明月从小没有兄弟姐妹,跟南一这一个好朋友如此共患难用真情。由此又联想到自己,这人对朋友都是如此,那么对他是不是也能有些留恋和旧情?
  明月发泄一通,抬起头来,抹了一把脸:“王爷先走吧。我在这里等。”
  他笑笑:“先去医院换药,再回来等也行。”
  她摇头。
  他继续哄:“她能不能已经去了医院?也有可能都回家了。你留在这里傻等不是白费力气吗?大不了,大不了等会儿再回来等。”
  她心下思量,他说的也有道理,便慢慢站起来。她刚才一直蜷着身体,棉布裙子上窝出了好几层褶子,揪巴巴地挂在身上,六分袖里面露出包才以勺伤口,绷带都开了,刚才摔的那一下,泥土还挂在上面,整个人垂头丧气,又弱又邋遢。从来都是这样。
  他召她回医院。
  挂号进了处置室,医生正忙着照顾另一个病人呢,那人回过头来。竟是南一。
  南一看到的是明月,和明月身后的显瑒,她却一点也没惊讶,脸上冷冷的,没啥表情,也没有准备打招呼,转过头去看医生给她一层层地上药。
  明月又累又怒,心头火起,上去便问:“你干啥去了?”
  南一翻翻眼睛:“什么意思啊?”
  “我问你刚才干啥去了?”
  她回头看看显瑒,轻轻哼了一声:“我不问你,你有什么资格问我刚才干嘛去了?”
  明月没听出来她话里有话:“我找你一下午了。”
  “有事儿啊?”
  “你去哪儿了?!”
  南一瞪着眼睛:“别大呼小叫的。这么多人呢。”
  “我去你家了。你吃完中午饭就出来了,你说你去找我。你拿我当挡箭牌,你去,你去见那个人了,是不是?”
  大夫在南一伤口边缘上了些酒精,南一被蛰得“咝”了一声,怒气也上来了,回头对明月小吼:“你凭啥管我?你凭啥去我家?我见不见谁是我的自由,你怎么比我妈还事儿啊你?!”
  “你吃枪药了?”
  南一歪着头不去看她了,冷冷哼了一声:“嗯。那又怎样。”
  明月在她身后愣了半天,心想我担心你的安危,你居然跟我这个样子,刘南一你简直不知好歹,可重话她从来说不出口,只把自己给气得直咬牙握拳头。
  那边南一的双手又被医生被包扎好了,照旧才刚寻像两根白色的粽子一样。她使个劲儿斜斜歪歪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绕过明月,往门外走,显瑒立在门口呢,她眼睛向上翻翻,就当没看见一样。
  显瑒看着她乐:“南一啊,心情这么不好?”
  “好着呢。”南一皮笑肉不笑。
  他眼晴看着南一,手指了指后面的明月:“这丫头今天为了找你,摔了一跤,大太阳底下跑了一下午。你要是心里不舒服,打她几下都行,她是你朋友嘛,她就是欠你的。你自己可别憋着。”
  几句话说完,南一眼晴里面都是泪,咬着嘴唇,下巴发抖,回头看了看明月可没服软:“你啊,你把你自己管好吧。”
  她说罢就走。
  明月想要追出去,小王爷往门中央迈了一步:“哎,你怎么没有眼力价啊?”
  她抬头看他。
  “她难受呢。什么狠说什么。你过两天再去找她吧。”
  “.......”
  “去换药。该你了。”
  “您不是还有事情吗?”
  “我自己记着呢。这就走。”
  “谢谢王爷您帮我忙。。。。。。”
  他没答话,转身走了,一只手抄在背后,脊梁硬硬的。
  .......
  她到家了,修治的车子恰好停在楼下,他从车上下来,拥抱她一下:“身上怎么脏了?”
  “刚才摔了一跤。”
  “刚换药?”
  “嗯。今天出去得晚了些。”
  “去外面吃吧?”修治说。
  “好。我去换件裙子。”
  他手里拿着一摞文件,外面还有一封信,向她摇一摇:“小桔的信。”
  “等会儿念给我听。”
  明月在自己的卧室里一边换衣服一边犹豫要不要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修治:去找南一,途中遇到显瑒帮忙,是他的车子载着她跑东跑西。事情本来挺简单,可真地处理起来就让人为难。说了吧,不仅罗嗦还有些此地无银;不说,谁知道以后修治会不会自己知道这事儿,到时候情况就更复杂。
  她半天才打定了主意,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心里本来也坦荡一片,今天纯粹是为南一着急,遇到小王爷也只是凑巧而已。
  正要出去,显瑒在车上递给她擦血的手怕她换下的裙子口袋里面滑了出来。她连忙拾起来,做坏事怕被逮到一样赶快塞在枕头下面,动作飞快,把自己都搞糊涂了,眼前浮现起白天所见的一幕一幕:真的是坦荡一片吗?那怎么还会那么贪婪地看他的眼睛,体会他的气味,怎么他在身边,他一说话,她就安心了呢?
  她推开房门走出去。
  修治仍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那封信。
  她觉得他有点不对:“怎么了?”
  他看看她:“明月,小桔提到一个人,车岩正南。你记得吗?”
  “记得啊。正南是我跟小桔的同学。不过毕业之后就没有消息了。他怎么了?”
  “参军后来去了朝鲜。。。。。。去世了。”
  第六十四章
  明月闻言,楞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懂一样。她走过来,从修治的手里接过小桔的信,从头到尾读了两遍,这才相信了,接受了。慢慢坐在椅子上,手拄着头,发了好一阵儿呆。修治伸手覆在她肩膀上:“你还好吧?”
  “嗯。”
  “曾经是很亲近的朋友吗?”
  “亲近谈不上。但正南为人十分热情可爱。抄写过一首咏鹅的诗给我。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吧,也就是二十三四岁。唉。。。。。。”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湿润,“要是知道如此,不应该当时故意叫错他名字。”
  “这种假设如果能够成立,我们可以避免很多错误。”
  “我记得正南说过想要留在日本工作的。”
  “做什么?”
  “小说家。”
  他微微笑起来:“这个人会写故事啊?”
  “嗯。是校刊的编辑。喜欢文字。这样的人怎么会参军去朝鲜呢?”
  “这是一个意外的结果。”他的手放在她的上面,“没人能够知道。”
  “这么年轻,客死异乡。。。。。。”她握着他的手,“回信给小桔,告诉她,如果去正南家里吊唁,请帮我送一束花。
  “明白了。”
  他们在离住处不远的一家日本餐厅吃了晚餐。话不多,都喝了些酒。有个金发碧眼的俄国女郎给每一张台子的客人献上玫瑰花,花柄上缠着邀请函,上面写着俄罗斯会馆最近新来了上好的窖藏伏特加,邀请新朋旧友们都去尝尝。
  修治道:“下个星期我早些下班,一起去好吗?”
  “嗯。”她看看他,“我。。。。。。”她想起要跟修治说的话,还没张口,修治却站起来。
  是小林从后面上来,还有两个军官,明月起身跟着修治与他们寒暄问候,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们腰间抖挎的战刀上。男人们有几句公事要谈,明月借口去洗手间转身离开那里。她走到正厅的拐角处,一个穿着日式短褂子的侍应端着托盘从里面出来,脚步急,手里面没拿稳,跟明月装了个满怀,食物和酒水洒在地上。侍应用日语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明月还未答话,领班从里面出来,跟明月鞠躬九十度,又递上白色干净的毛巾请她擦擦裙子,明月摆手道不用,我身上没有弄脏。领班转头用并不纯正的汉语厉声对侍应喝道:“混蛋!混蛋!”
  明月愣住了:被人喝骂的侍应原来是中国人啊。
  与此同时,在餐厅的另一侧,小林让修治明日上午去关东军军部填一份表格,从而可以领取一部**,以备防身之用。
  “我不需要。”修治道。
  “东君现在是我们重要的朋友,肩负重大使命。我们很重视你的人身安全。近来发生了三起日本人遇袭的事件,无论于公于私,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修治身上或者哪怕给你添些麻烦。**的事情就请不要推辞了。。。。。。”
  修治没再做声,心想这几日确实在工地上听同事说起过有针对日本人的袭击事件,其中一起有中国员工直接把砖头狠狠扣在了日本老板的头上,砸得日本人昏迷不醒,中国人被立即扭送到警局,中方军警们的调查结论是:日本矿场老板拖欠工资,跟中国工人产生冲突,日本人意欲体罚,中国友被逼急了防卫过当。这次事件的仲裁结果是中国行凶者被处以数年量刑,而日本老板也因为经营管理中的不当行为被责令向军阀政府缴纳罚款。日本商人立即向驻扎此地的关东军部求援。日本军方出面交涉,但是中国军阀却避而不见。
  事情到这般结果.不知经过几番策划和运作,真相已经不可考。只是因为土地太肥沃,利益横流,转眼变成了斗争的焦点,在此勤奋工作贪婪赚钱的日本人与中国民间和军阀的矛盾越来越突出,越来越尖锐,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
  小林向修治笑笑,是师长般的关怀模样。
  修治点了点头。
  明月回来,两人喝干了壶里的清酒,修治握着她的手说:“等我完成了我的工程,你就跟我回京都。”
  ........
  可是还有另一个人也在关心着东修治的工程。
  南一现在看书用舌头翻页。她弄了个矮桌放在自己床上.要看什么书就放桌上,一低头,用舌头蘸了书页,头摆过去就翻了一页。她也无可奈何,东一伺候她两天之后说她太烦人,说什么也不肯再服侍她,南一咬着牙笑嘻嘻地说:“今天你不肯帮我忙的事情你记得,等你以后瘫痪在床上了,你休想我伺候你。我专门喂你吃大便。
  东一跟爸爸妈妈吼叫起来;“你们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她手坏了,心肠和嘴巴都坏了。烦人精!真讨厌!”
  刘太太道:“东一你大呼小叫地干什么?你妹妹手疼,心情不好。”
  南一道:“我心情才没有不好呢。我自己心情好极了。我巴不得你们谁都不理我。剩我一个人!我才高兴呢!”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一页一页地读《水浒》。眼前又浮现起这一天发生的一幕。
  事情正如明月所料,刘南一骗过了妈妈和姐姐,借口去找明月,于是得以自己一个人出门。她坐着人力车去那天见到谭芳的小巷,等了没多久,这人真的来了,南一顿觉自己后半生有望,蹦蹦跳跳地迎上去,看着谭芳就笑了,她好久不这般可爱温柔,双手端在胸前,仰着小脸,:“呀你来了?吃中饭了吗?”
  谭芳看着她也笑了:“既是跟你说好的,那当然得来。”
  他这么随和,她有点大喜过望,反而有点不太好意思了。
  他的手轻轻落在她肩膀上:“你的手,看医生了?他们说啥时候能好?”
  “再换五天药就会好。但是我现在一点都不疼了。想干啥干啥。”她心满意足,无限欢喜,手上的皮肉之伤又算什么?
  谭芳看着她,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里太热,咱找个茶馆聊聊?”
  “嗯!”
  两人在一间茶馆靠窗的位置上落了座,谭芳叫了一壶绿茶,一碟炸果子。他给南一的杯子满上茶水,她用绷带外面露出来的两手的指头尖掬着掬着,慢慢饮了一口,放下杯子时,指头一滑,杯子掉在桌子上,吮当一声。她抬头看看他,好像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而对他有些抱歉,笑嘻嘻地找台阶下:“幸好喝干了。。。。。。”
  谭芳也笑了:“可不。”
  她不愿意浪费时间,跟他开门见山:“我说,我是这么想的:我先把医院的那几天药给换完了再说。也就五天。这期间我可以把行李都准备好——这些事情做起来也方便。咱们五天后,你还来这里接我。我到时候就跟你走。”
  “.......你爸妈怎么办?你都不想想他们?”
  “他们挺好啊。再说我姐姐从南方回来也不走了。不行,山上不忙的时候,我也可以回来看看他们。”她倒是想得很明白。
  谭芳低头想想,喝了口茶又笑了:“什么山?哪座山啊?二龙山还是水泊梁山?”
  “你们那座山啊。”南一道,眯着眼睛压低声音,一副同伙的样子,“上次我在山货店里见的那些人不都是你兄弟吗?年初奉天银行的案子不就是你们做的吗?”她用指尖指了指自己心口,“我有数。有数。”
  “我都忘了你见过那些人的。”谭芳道,“你跟小凤也见了两次面吧?”
  “嗯。”南一不太喜欢提起那个女孩,把一个果子放在嘴巴里,吃完咽肚了问,“他们现在是回了山上,还是潜伏在城里?你们不会是又做大案子吧?可需要人手?”
  “他们啊?都死了。”
  “死了?”
  “嗯。”
  ......
  我们要把故事讲清楚就要回到这一年初春。明月在牢房里见了东修治,修治答应了她的恳求,在狱警的运迫下仍然没有指认谭芳。土匪谭芳与无关被卷入的南一得以侥幸脱险。修治不顾自身的危险换得了谭芳和南一的安全,可是之后的事情却因为另一股势力的介入而走上了岔路。
  土匪们打劫奉天银行所得的大量黄金白银被分成五部分藏在城中的不同地方。他们本打算等等风头过了之后再将钱财分批偷运出城,过程当中不同部分之间互不走动,减少联系,静等时机到来。住在城西艳粉屯的老侯和两个兄弟在一个早上出门去一个相熟的摊子上吃棍饨,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友坐在另一怅台子上不时向这一边看看,老侯的兄弟张吉朗声道:“学生哥儿要胡椒面就自己过来取,爷们儿长得凶,作料可不独吞。”老板娘和在摊子上吃饭的都呵呵笑起来,两个学生回头跟着笑笑,却没有过来取作料。
  老侯回家去的路上琢磨这事儿还觉得有点奇怪,三个人回到藏身的小院就被人从后面用枪托砸在后脑海上,“咚”的一下就倒了,老侯躺在地上意识尚在,手脚都不能动,看着院子里面有七八个人的脚,一个人蹲在他旁边看看他眼睛,这人正是刚才他们在馄饨摊子上看到的学生,张嘴跟人说话却是叽里呱啦的日本话——难怪刚才他没有听懂!
  日本人就是这般在两天不到的时间里有计划有准备地分别打劫了强抢奉天银行的土匪们。所有的黄金白银各色宝物被悉数端走,他们没有将这笔钱运出奉天城,而是购买建材,雇佣工人,直接用于圆形广场的改建工程。他们偷运出城的是土匪们的尸首,没有尸首就没有了线索,也就不会引起中国军警的怀疑。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有谁会去研究山野里面无名尸体的来龙去脉呢?
  匪徒和钱财就这样在这座城市里凭空消失了。
  谭芳手上没留当时抢到的钱财,从牢里出来,等了很久才去找同伴,每一处都是人去巢空。他也怀疑会不会独剩了自己留下来顶缸,其余人都夹着钱跑了,便扑回山上老窝,自他们倾巢而出赴奉天要办大案,那里就剩下了空架子,留守的老兄弟说派去奉天的人一个都没回啊。谭芳听到这儿心里就凉了半截,知道大事不好。
  终于回来报信的是只剩下一只胳膊的老侯,从尸体堆里面钻出来,从卡车上滚下来,用仅剩的一口气挣扎回来报信:是日本人,螳螂背后的黄雀是日本人!
  谭芳说到这里,南一目瞪口呆。伸手去拿茶杯,却到底还是把杯子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这回四分五裂。
  他却脸色如常:“丫头,你还想跟我去山上,我哪里还有什么山啊!”他饮一口酒,“我找了三个月,终干捡到些兄弟们的尸首或留下的衣冠物什。每人都不多,一节骨头或者一片衣服,埋了十九座坟。十九个人。就是你见到的那些。”
  “.......小凤呢?”
  “也没了。”谭芳看着她,说到了小凤,他的泪忽然闯进眼睛里,嘴唇和下巴难以控制地战抖,“一起没的。找到她的时候,身体都看不出来了,真奇怪啊,头发还是好的。。。。。。”
  南一泪如雨下,用缠着绷带的手去擦眼睛,眼泪却越滚越多。
  “别跟着我了。跟着我干什么啊?自己好好的,不行吗?”谭芳道,“找个人成亲,生娃,别人行你有什么不行?人太贪心了,是要短命的,你瞧我们这些人,从前还是人,现在都是泥土,都是坟了!”
  “你现在要怎么办?”
  “我吗?兄弟们就这么死了,我总得做些事情。”
  “要干嘛?”
  “找到仇人,以命抵命!”他仰头把自己杯里的茶喝干:“那天你说要见面,我若不来,你肯定不甘心。刚说的话,没一句诳你,但你信或不信,我也不在意,我要走了,丫头你以后好自为之,别作傻瓜!”
  他又把一个后背转给她看,抬脚要走,南一腾地站起来:“等会儿别走。”
  他没回头:“说吧。”
  “我等。。。。。。”
  “别等。”她话音没落他便说道,“你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这条命不知道还能留到什么时候。可是要是我活着,你就来这里找我,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一句话,命反正也不是我的了,能报给兄弟们就报给兄弟们,能还给你,我就把它还给你。。。。。。”
  谭芳说完走了。南一留在座位上,觉得从脖子到耳朵都发麻。脑袋里面仿佛又见到小凤,麻花辫子,身体圆实,罩着件小花袄,跟南一交涉,嘴上从来不让分,美丽又厉害,但这女孩现在已经没了,身体腐烂在泥土里面,只剩下头发。她有多大?除了“小凤”,她可还有个大名儿?
  她就此又想到谭芳,他们每次见面她都不知道他下次的死活,因此每一次都像拾到便宜。可如今与以往又不相同了。以往谭芳自己也要活命,如今他穷途末路,已将生存置之度外,为了报仇心甘情愿,一心赴死!像书里面那些一心要成就传奇的侠客,有一种宿命的悲情与豪迈。
  南一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双手,越来越灰心:这是一双普通人的手,受伤了会疼会怕它感染引起更大的麻烦,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要安全第一,于是平庸沉闷。她痛苦地发现如今的自己是多么地以这种安全和平庸为耻,却毫无能力摆脱。这种对于自己的耻辱感与无力感让她烦躁无比,心像被两侧烈火反复煎熬。她讨厌身边的所有人,看到他们仿佛就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父母姐姐,还有明月。她对他们横眉冷对,大呼小叫,像一只不能出走的却发疯了的小猫。
  第六十五章
  话说这天晚上,烦躁的南一正在自己房间里面用嘴巴翻书页,佣人敲门进来:“二**,绍琪少爷来了。说想要见见您。”南一心想,这人好久不出现了,忽然来找她,不知道什么名堂,便慢慢悠悠地穿上袍子,掬着手出来见绍琪。
  绍琪正在刘先生的书房里喝茶吃点心,俩人一照面,都有点奇怪:绍琪不知道南一手伤的状况,南一呢,只见绍琪造得又黑又瘦,活像变了一个人,他身上还穿着原来的衬衫裤子,可空空荡荡的,像别人的衣服挂在身上一样。可是人却嬉皮笑脸,眼珠乱动,精神头儿好极了。
  “你怎么了?”南一问道,“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绍琪把最后一块点心放在嘴巴里:“怎么你去找我了?”
  南一道:“没有啊。你来我才想起来有你这么号人。”
  她的抢白,绍琪该听不到的时候一律听不到:“我忙大活儿去了。我问你点事儿,你给我老实答复。”
  “啥事儿?”
  “你在报馆究竟是干啥的?我说具体工作。”
  “文字工作啊。”南一道。
  “说实话。”
  “校对稿子。”她有点没面子,三四年了,就在这职位上一动没动。
  “能进入印刷车间不?”
  “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稍有差池,责任重大。”南一道,她看着绍琪,满腹狐疑,“你到底要干啥?”
  绍琪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你来看看,这几个字认得不?”
  南一接过来,竖看不认识横着就明白了:“这不‘大日本’吗?什么东西?”
  “圆型广场那边的建筑**,拼在一起,就是这几个字。”
  南一刚跟谭芳见面,听得绍琪此言,脖子又硬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你还记得我原来跟你说过一次,圆形广场,点将台那一块的风水吗?”
  “你说点将台是地下暗河的泉眼,跟这个什么关系?”
  “还有炉果吗?我这饿啊。”绍琪端着空盘子问南一。
  南一立即推开门让佣人再拿来一些。
  绍琪道:“我这些天乔装打扮混到日本友的工地里面去了。那里层层守卫,管理甚严,我是好不容易泥进伙房里去了才把整个建筑图形弄了个明白。他们要建的是一长排的房子,形状是‘大日本’,势头正是要扎进点将台那儿封住的泉眼。这招厉害着呢,风水上叫做‘元龙入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满清皇帝正是因为占了这处风水才成功入关,统一全国的。”
  南一转了转眼睛:“你是说,日本人是要.........”
  “究竟是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情况不好,处处见野心。上星期教育局和文化局开会,我不在,听人说的,日木人派了官员来跟我们局长要求,加长基础教育阶段小学生日语的学时数,要达到跟国文同样的时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跟我住在城市里,商店里面看到日货总觉得再平常不过,这是他们运来的东西,他们运走什么你知道吗?我同学做测绘的,现在辽南十个煤矿,有七个都是日本后台……”
  南一看着绍琪,真想把谭芳的事情告诉他,眼睛瞪着,嘴巴咬着,使了半天劲,总觉得还不够熟不能什么都说,只是问他:“照这么看,不会,不会打仗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绍琪道,“只是现在国家正乱,他们的野心现在暴露出来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佣人又拿了点心来,绍琪捧着盘子吃。
  南一问:“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想把这事儿闹大!”绍琪道,“日本人要藏着的,我想揭开了给中国人看。军阀,政府,还有老百胜。我找你就想跟你说,等时机成熟,我画个图写个文,你给我发到报上去。光跟你打个招呼,你可做好准备喽。”
  南一一屁股坐在绍琪跟前,脸差点没凑到他脸上:“还要做什么准备!你现在就写了,我偷进印刷厂,明儿就能见报!我跟印厂管事儿的熟,请他吃过面条的。您说吧,一句话,我万死不辞。”
  绍琪把她推开半臂:“别一听闹事儿就激动得跟什么似的。我还没调查完整呢。身上太臭了,回家洗个澡,顺便过来见你一面。刚才我话没说完。日本人建这个‘大日本’的楼**,如果没有拿到点将台,那就是没有用的。他们现在对点将台还没下手,我查明白了,它还在中国业主手里,并没有像广场上其它地块一样被日本及收购。只要中国人不卖,日本人也做不了大文章。”
  “........谁?谁是点将台的业主?”
  “满清的旗主小王爷,爱新觉罗显瑒。”
  南一听了,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愣在那里。
  “而且,日本人计划在那里建什么,我也想要整明白。”绍琪看看她,“话说整个工程的总建筑师可真是够鬼的,能想到这么个阴招儿占风水,这不是踩人喉咙要人命嘛!我还真见了一面,年纪不大,狡猾谨慎啊,叫做,东修治。南一,南一,你眼晴怎么长长了?发什么呆啊你?”
  南一用手指尖夹了一个果子放在自己嘴巴里,绍琪一席话把她说得心里面乱成一片,像小时候跳的橡皮筋被缠得乱七八糟怎么样都解不开,她想到明月,两个为了她你死我活的男人如今又为了点将台变成了较力的双方。时代太乱,局面庞杂,结果怎样谁都难说,可是不祥的预感已经笼罩在南一心头。
  绍琪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你?哎你这手怎么弄的?”
  南一看看他:“是刘大胡子。”
  绍琪不解:“你被人袭击了?报警了吗?逮到了吗?”
  “没有。”南一摇头,“刘大胡子捉不住,逮不到,我走运的时候他躲得远远的,我倒霉的时候,就是他来拜访了。”
  绍琪似懂非懂,看着南一,笑嘻嘻地:“你这人胡说八道的时候最可爱。”
  他说话又造次了,南一冷哼一声:“谁可爱了。这词儿离我远着呢。少这么说我。”
  “我要走了。”绍琪不以为意,“回家睡一觉。明儿一大早还要去工地呢。你家点心储备得不少,我妈的点心罐子都见亮了。今天跟你打招呼的事情,一,你给我记牢了,到时候让你干啥你干啥;二,我不下令,你不许跟人说,听见没?”
  南一挺烦他这个命令的语气,转念一想也是正事儿,便撇撇嘴巴答应了。
  她跟着绍琪到玄关处,见他低头穿鞋子的时候,眸子后面几个圆形伤口,己经结了黑色的痴,就问他真是怎么弄的。绍琪道:“嗨,在工地干活儿的时候,烫到了。
  南一叹了一口气,在他身后说:“绍琪啊,你做这些事情,危险不?你可小心啊。”
  他鞋子穿好了,转过身来看看她:“你总算关心我是不是危险了。”他那张脸仍是笑嘻嘻的,“这事儿肯定不安全,但是我还算小心。可如果不做,我觉得活着就没意思,被人当做傻子蒙在鼓里就更没意思。我是老百姓,但不是愚民,谁把我当傻子,那也不行。。。。。。”
  绍琪几句话不知怎么把南一的眼泪给说出来了,她不愿意他看出来,就拍拍嘴巴,打了个呵欠,一边擦眼角一边说:“行啊,你说的我记得了。你放心,我是你一边儿的。”
  她送他穿过院子去大门,绍琪出门之前,四下看看,见刘家其他人不在跟前,忽然上来捏了一把南一受伤的手,南一疼地跳了起来,当时就急眼了:“‘你干啥?你要干啥?!作死啊?”
  绍琪道;“没事儿,给你个念想。”
  “我踹你。”
  “走了,走了。”绍琪身形敏捷往外窜,砰的一声从外面把门给关上了。
  南一去把门插上,动作慢,脚步沉,心想刚才自己对绍琪说了一句谎话,她说自己没去找他,实际上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都去他办公室两次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小事,没啥关系。她更惦记的是明月。
  在小王爷显瑒收到日本人第三份礼物的黄香,明月正趴在自己的桌子上睡午觉。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是差不多十几岁的年纪,在一个最熟悉的院子里,在一个后来被烧毁的小楼前。那栋楼在她此时的梦里还是完好的,鲜明亮丽的红瓦屋顶,蓝青色的柱子,檐梁飞起,雕着金色羽毛的鸟还有青色的小兽,匾额上没有小楼的名字,却有犯上的四个字“紫气东来”,这四个字她只有在故宫正殿前见过的。下人们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她看看自己身上的织锦裙袍,手上硕大的戒指,又摸了摸头上戴的旗头,心里面觉得好奇怪:这不是显瑜大格格的排场吗?怎么就这么放到我身上了?”
  有家人一前一后抬来了金色的大礼品盒,盒子上用红色的大亮绸系着花,下人牵着她手让她把花打开看里面的礼物,明月扯开绸子,揭开盒盖,但见里面竟是一个人,半跪着仰脸看她,不是小王爷显瑒却是何人?
  明月当时愣住了,伸手把显瑒扶起来:“王爷你,你怎么钻到盒子里去了?”
  “我来伺候姑娘啊。”显瑒答道,理所当然。
  “伺候我?”她指了指自己鼻子,“您要折煞我了。”
  “从前我是主子,今后姑娘给我当主子。”
  “这不没规矩了?”
  “姑娘不是就要如此吗?”
  “谁说我要这个了?”她看着他,急得够呛,“我不要给王爷当主子,也不要王爷跪我,只要王爷真心待我,就什么都好。”
  他握着她手:“哪里有不真心待你?可是每次做事,每次说话,出了口,再进了你的耳朵就走样了。”
  “在怪我多心?”
  “哎你不能怪你。跟着我怎么多年,委屈比舒坦的时候多。想要讨好,还弄巧成拙。”
  她扑进他怀里,说不出话来。
  他轻轻拍她肩膀:“走吧,跟我回去。喝茶,吃酒,听戏。”
  她点点头,直起身,忽然见到眼前一片火光,“紫气东来”的小楼陷入火海,她跟小王爷还哪里有归路?明月心里惊慌,却用身体护住显瑒,向外用力推他,忽然惊觉身边人已不是他,抬头看,竟是一张陌生脸孔,仔细辫认,似是修治,刚刚有点放心,又觉得他分明不像!这是个陌生人!后面的火舌扑上来,明月“啊”地一声大叫,陡然惊醒,发觉竟是噩梦一场。。。。。。
  与此同时,日本人把第三份礼物送到了王府。王爷正在书房看书,听说日本人又来了,也不用李伯芳在前面挡着了,挂上袍子,趿着鞋亲自出来见客,见了那端正的配着高级军衔的军官就哈哈笑起来:“又来了?我欣赏你们,还真有股子劲头。来的友还一次比一次大。真把我当回事儿。谢谢啦。”
  这一位听随身带的翻译把话传给他也笑了:“诚意合作,请您明鉴。请王爷收下礼物,我回去也好给长官复命。”
  他从怀中取出礼物双手呈给显瑒。只见那是一个褐色牛皮纸信封,中间略微隆起,小王爷接过来,也没打开,就在上面摸了摸,按了按,略微沉吟:“哦,我明白了。。。。。。”
  军官起身看着他。
  显瑒道:“不如这样:你回去跟你主子还是长官什么的回个话,就说后天晚上六点我请客,鹿岛饭庄,三楼稚座,锦绣厅,请他出来,见个面,喝点酒。我现在已有答复,怕你回去学不周全,我亲自见他一面,可好?”
  军官考虑了一下,领首行礼:“明白了。”
  日本人走了,一直站在小王爷傍边的李伯芳心想:这小日本子钱也送过了,封地也许诺了,此番这是送了什么稀世珍宝能让小王爷答应亲自见面给答复了?
  他心里正犯合计,显瑒向他摇了摇手里的信封:“他们花样挺多。”他说着就呲地一下把信封打开了,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
  李伯芳一看:一枚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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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六章
  明月从噩梦里惊醒,身上全是冷汗,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忽然有人当当当地窍门,她打开门来,警示南一。明月几日前刚被她抢白,到现在也觉得不服气,看着南一没好气,也没往屋子里让她,堵在门口说到:“干啥?”
  南一讪讪笑道:“玩啥呢?”
  “趴桌上睡觉呢。”
  “吵醒你了?”
  “嗯。”
  “不请我进去?”
  “不敢。”明月说。
  南一继续笑:“够意思。我这一路从我家找来的。渴死了。让我进去,赏口水喝,够意思!”她人没进来,先把手伸进来了,明月怕碰疼她,到底还是把门让开。
  南一从没来过明月的住处,里里外外四处看看,也不客气。她从明月手里接过水来,一仰脖喝干了,擦擦嘴巴说:“我来啊,跟你道歉。”
  明月笑起来:“因为什么?”
  “那天心情不好,跟你说话没好气,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可别跟我记仇啊。”
  明月抻了把椅子让她坐下:“不记仇。就是有点着急。我怕你那天跑了,以后再找你就找不到了。”
  “感情你眼里我是女侠客?说不见就能不见?”南一笑着说。
  “你可不是女侠,我觉得你这人有时上来劲头,啥都不顾,很容易犯浑。”明月一边说,一边从水果篮子里面拿了苹果给南一削皮。
  “别说我了。”南一道,“我来,是有一件事情问你:那天,为啥,为啥小王爷也在医院?”
  明月看看她,说:“那天我在医生那里等你,很久也不见,医生说你根本就没来换药。我就知道你一准使坏,就想要跑你家去找。到了医院门口也拦不到车子,还跌了一跤,幸好王爷路过,让四级送我去找你。他那天也有事的,但陪着我找了你一大圈,最后送我回了医院,见你在那里,自己才走了。”
  南一手垫在下巴上,认真听,仔细琢磨明月这几句话,半响才说:“你摔跤了,他路过?”
  明月道:“嗯。”
  南一笑笑:“麦芒掉进针眼里——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
  南一用露出来的指头指着明月:“我猜这人一直盯着你。一举一动,大事小情,手伤看病,门口摔跤,你什么事情,他都知道!”
  “你话本看多了。”
  “你在装糊涂!”
  明月腾地站起来:“刘南一!”
  从小到大,南一从没见明月气急败坏,她一句“装糊涂”脱口而出,明月气得竖起眼睛,脸庞通红,手直哆嗦:“你今天来是要干什么?你来兴师问罪?还是揭我短处?我‘装糊涂’?我装糊涂上了他的车,也是着急找你!”
  南一被恼羞成怒的明月给震住了,用苹果把自己嘴巴堵上,想了半天:“你不愿意听拉到,我就不说了。我……我也是怕你不明白,为你着急。”
  明月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南一的一口苹果在嘴巴里转来转去,咽不下去:“我最近很奇怪,走到哪里都惹人讨厌。我自己心里是知道的。我这儿啊,”她指了指自己从嗓子到胃这一条,“像有个硬东西,热乎乎的,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总是闹心。说什么话也不讨人喜欢,做什么事情也讨人厌,家里人,我妈妈姐姐都烦死我了。你看,今天大老远的跑来,又把你给惹急眼了。我姐总说我作死……”
  南一边说,明月那里已经消了气,她说到一个“死”,明月忽然把她的嘴巴掩住了,语气也软下来:“不要乱说话。”
  南一笑笑,不以为意。
  “我知道你闹心。”明月说,“可是因为那个人?”
  “嗯。”南一点点头,样子倒是很平静,“那天,就是你找我的那天,见了一面。说的话,比我从前跟他每次见面加在一起说的话都多,林林总总就是一个意思:不,不行……”她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明月听着心酸,手搭在南一的肩上。
  南一抹了一把眼睛:“书上这种事情很多,只是没想到会真的落在我头上。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人的。”她转头看看明月,“你呢?你以后,直到七老八十的时候,直到自己要老死的时候,你会忘记小王爷吗?”
  “……”
  明月被南一问住,无言以对,外面又有人在敲门。是修治下了班。他进来看见是南一,颇热情:“好久不见了,南一,手伤好些了没有?留下来吃饭吧?我来做。”
  南一笑笑:“谢谢你惦记,手好多了。不吃了。我妈等我回家吃呢。”她瞧着明月,“你送我下楼?”
  两人搭伴走到公寓的门口,南一挽着明月的胳膊,凑到她耳朵旁边轻声说:“东桑现在忙什么?”
  明月道:“听他说过,在圆形广场那边盖房子。”
  “哦,果真如此。”南一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怎么了?你也听说过?”
  “嗯。我听人说过的。”南一道,“还听说,那些个楼拼在一起是几个字:大,日,本。”
  明月皱眉看着南一,十分敏感:“他们在这里,建这样的楼,是什么意思呀?”
  “我也是听说。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愿不是,”南一定定看着明月,“但愿不是东桑的主意啊。”
  明月低头,没再言语。
  南一独自走了。她身上一件月白色小褂子,两边摇晃,脚步轻快。
  同一时间,东修治正从明月的鱼缸里舀了水浇在她养的文竹花盆里,他从楼上正看到南一的背影,隐约地想起了什么,手里微微一顿。
  明月在这一天晚上忽然向修治问起了他的工作,她从来不关心这个,偶然提出问题,让修治觉得有点意外。
  修治耐心地解释:“工程很大,参与设计的建筑师是一个八人的团队。我们的计划做出来,呈递到上面,中间经过好多人的审理和修改。”
  “那么盖好之后,总体的形状是什么样的?”明月道。
  “那个呀……”修治道,“盖好之后你就知道了。怎么忽然想问这个了?南一跟你说的?”
  “没有。”
  他点点头,没再追究,心想明月你还不会说谎呢。
  这天晚上六时,小林元哉带着副官如约来到了鹿岛饭店。刚进大门,穿长衫的领班已经知道他们是谁,半哈着腰,伸右手引他们上楼,到了三楼雅座锦绣厅,推开房门,但见一个丈把见方的屋子,墙壁上挂着宫廷古画,茶几上摆着翠竹幽兰,小王爷显瑒已经在座了。小林一见他,满脸堆笑,伸手作揖行礼:“小王爷!风采依旧!”
  显瑒从自己位置上站起来,也拱手还礼,他指了指自己对面,请小林入座,侍应上茶,倒退着出门,小林的副官等在门外,房间里面就只剩了两人。
  ?”
  显瑒道:“一直是你送我礼?有心啦。”
  小林的笑还在恋上:“王爷总不回话,连见面一叙都不给机会,前几日出下策,给您送去那个东西,请王爷只当我在开玩笑,千万不要怪罪。”
  显瑒道:“你开玩笑,我也确实没认真。只不过你们对个土墩子这么感兴趣,几次三番跟我送礼耍手段,我也想要看看是被哪位朋友这么看重。”
  小林饮了口茶。
  “咱们原来见过?”显瑒道。
  “七年前,我刚被派到奉天,奉命协助日商联合会购买城西近郊的一块大约一百亩的土地,本来已经购地细节都已经商量妥当,只等卖家签字,谁知签订文书的当日,房价被抬了七成,大大超出日商联合会的预算,他们只好无奈放手。”
  “是我做的?”显瑒想不起来了。
  “您出手抬价。”小林微笑。
  “不可能是故意作对的。有家有口的,总得想辙过活。”
  “当然当然。”小林点头,“后来还有一次见过您。五年前的学生运动之后,您夜里去闯帅府……”
  说道这里,显瑒是有些印象了,他慢慢坐直了身体,仔细看那小林元哉的面孔:“我记起来了……那天,家里的小孩闯了祸,我去帅府要大帅给个人情,当时,当时是有日本人也在那里的……”
  小林道:“对,我在那里。”
  “啊……”显瑒到底还是笑了,“原来,是故人啊……”他转念一想,“那年的事情闹得很大,‘大磊酱园’先捕到的日本人,后来当庭翻供,我就想这不可能是几个商人所为,这件事有没有你们的参与?”
  小林道:“我们被派到这里就是要保证日商的安全和利益。”
  “依靠大帅,路走得也挺宽,是吧?”
  “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这话太老。”
  “真心实意。”小林道,“王爷认为是我们依靠大帅吗?他利用了我们,还差不多。充其量算是互相帮助。”
  “如今这合作快要崩盘了?”显瑒看着他,“天津那边,皇上身边的,也是你们的人,对吧?当时说要见我,要谈的,不也是点将台的事情吗?”
  小林听了哈哈大笑,双目放光:“跟聪明的人谈事情,效率格外高。大事在积极的运作中,王爷不是外人,我跟您就说实话:军阀在这里也待不多久了,之后的局面要变成怎样,就在我送您的第二份礼物上!”小林越说越激动,神经质地瞪大了眼睛,消瘦的脸庞放着红光,“王爷请恕我直言,您,眼下还真的是王爷吗?没有封地,没有臣民,算是什么王爷?只要跟我们合作,从前一切的荣光和尊贵都将失而复得,而您要做的,无非就是转让点将台而已……”
  “‘而已’,是你的功课做得不好,还是把我当成傻子?那是关外的风水命脉,你跟我说‘而已’?”
  “给了我们就是风水命脉,留在您自己手里,也就是一个,怎么说?土墩子。”小林把战刀放在桌上,“跟天津的皇上,和您这个王爷,一样。”
  小林心里明白得很:满清覆灭,朝代不在,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被自己巨大的财富保护着,长到这么大,还没听过有人跟他这般说话呢。他得告诉他现实。又要灌输给他希望。让他学会依赖。依赖他们许诺的希望。
  年轻人沉吟半响,慢慢说道:“你来东北这么久,可曾在农村看到他们怎么干驴子?”
  第六十七章
  小林元哉没答话,看着小王爷慢慢饮了一口茶。
  “人骑在驴子背上,要赶着它往前走,就用杆子拴上一个胡萝卜,骑驴的人手执杆子,摇摇晃晃地吊在毛驴子眼前,驴子想吃,就够着够着地往前走,以为往前走一点就能吃到了吧,它怎么知道那东西近在眼前,却永远求之不得,到底任人驱使,累死了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蹭,根本不知道被骗,被人欺侮。”
  小王爷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杯子是半透明的骨瓷,花纹是嫩黄色的素心蜡梅,被他长长的手指半握着,晶莹剔透。
  “所以啊,你这主意,东北的农民早就用的熟练了。我说这话没有半点瞧不起你的意思,相反我从来认为农民是掌握天地间奥秘,最聪明狡猾的人,所以你想从这里面跳出来,别出心裁,还真有点难。
  你刚才说得没错,现在谁叫我‘王爷’,一来可能是跟我客气。二来心里可能也在取笑。我心里面明白着呢。那些心里取笑我的人,我只当第一个字是他的姓,后一个字是我的辈分,爷爷你知道吧?是爸爸的爸爸,谁喊我就占谁便宜,挺好的。
  别的早就没了。年代过去了,想拽回来是所有旗人的梦。这个梦做做可以,不可当真,当真了就把自己变成驴子了,让人拿着胡萝卜放在脑瓜子前面,任人骑,任人欺负,自己还乐呢。”
  显瑒从自己位置上走过来,走到小林边上,伸手就把他的战刀吵起来。“仓朗”一声,拔刀出鞘,但见寒光凛凛,一派杀气。
  “我的话说明白了吗?”显瑒看着这把战刀说道,“你们跟军阀怎么合,又怎么掰开,跟我没关系。你们许诺给皇上什么,我也不管。王爷不王爷的,早就不在我眼里。你的钱自己收好。你给的城池土地,你想要夺到手怕也是个梦,更别提要给我。我就这样。点将台也就在那里。要弄在,不是没有办法,把我这命一并带走!”
  小林来时只当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事情能终于有个积极的结果,殊不知人来了,却得到显瑒这般答复。他又急又怒又耻辱,腾地站起来,看着显瑒,看着这个年轻顽固不识时务软硬不吃的家伙,小林反而笑了:“王爷,不如再想想。今天的决定也许到了明天就会觉得荒唐。只要您愿意谈,我的大门永远都敞开。希望有朝一日,您不会因为浪费了宝贵的机会而追悔莫及。”
  显瑒横握着战刀的刀柄,将它还给小林,也不去看他,懒懒说道:“机会这个东西很难讲,但是在我这里确实不值钱。我浪费的,恐怕比你见到的还要多呢……”
  小林摇头冷笑,转身即走。
  鹿儿师傅见日本人走了,便进了锦绣厅,看见小王爷一人坐在凳子上饮茶,便凑上去说:“王爷好久不来了,不能光喝茶啊,我给您烫些酒,炒两个小菜尝尝?”
  “今天兴致好,你这儿的酒不够大,我去俄罗斯餐厅,那儿有伏特加。”小王爷笑着说。
  “那我送您。反正您随时来,我随时候着。”
  鹿儿师傅在前引路,恭恭敬敬地送显瑒下楼。走到了前面的大堂,几个伙计正吆喝着把一个人往后拉。鹿儿脸上挂不住了,上前跟领头儿的低喝一声:“干什么呢?没见这么多客人?不守规矩!”
  领头儿的垂着双手道:“掌柜的,这不昨天来的这个打杂的,不仅眼睛不好,还缺心眼啊,让他把煤背到后面去,偏从前面过,您看啊……”
  他们说的那人,个子不高,但是体态强壮,正把一袋煤抗在肩膀上。鹿儿怕蹭脏小王爷,一边自己护着他,一边跟后面说:“可管好了啊!回头我再教训你们!”
  小王爷没当回事儿,还觉得热闹,笑着说:“新来的你好好教呗,教训什么啊。”
  背煤口袋的听他说这话侧过身来,正跟小王爷俩人脸对上了,果真瞎了一只眼,用另一只直愣愣地看着显瑒。看得别人都纳闷了。其余伙计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给拽到后面去了。
  ……
  ……
  明月与修治约好了分别去俄罗斯餐厅,在那里见面共进晚餐。她早到了片刻,坐在订好的位置上叫了一杯鸡尾酒看菜谱,一边翻动着红色镶金的页面,同时听见身后的一个女孩在轻轻地嗔怪着她身边的男人:“你这人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要去哈尔滨玩的,来这里喝点俄国老酒就把我给打发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最近生意太忙了,一是走不开啊。今天先来这里凑合一下,过两天就去,好啊?”
  “过两天去哈尔滨,天气都冷了。”
  她说得他都急了:“你知道我从来最守信用的,我说要陪着你去,就会陪着你去。晚几天更好呢。晚几天栗子下来了呀。咱去那边采栗子去。”
  她咯咯笑起来,仍在怪他:“你还敢说啊?上次我都把手给扎出血了……”
  他凑到她耳边再说的话,明月就听不清了,但是她听见他们亲密的笑声,四个手风琴手在台上开始演奏一首轻快的小调,她低下头,想起一句自己小时候背过的诗歌儿:
  多少次针扎只为了追寻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带给我多少创伤……
  明明是歌咏玫瑰的小诗,却被另一个人理所当然地说成是采栗子的典故,她想起他挑着眉毛,认认真真胡编乱造的样子,就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初秋的傍晚,餐厅打开了两扇高窗,凉爽的小晚风吹进来,花香和酒香随着音乐静静地流动着。无论在这个年月里有多少心机和阴谋在这座城市里迅速地酝酿发酵,此时此地,如此Irene温柔的气氛,会诱使人回忆起年少时纯洁可爱的情感,甜美的场面在眼前慢慢浮现,眨一下眼睛,可能就成了真。
  她眨了眨眼睛,便看见他进来了。一个人,穿着薄绸子的长衫,慢悠悠地走,没去看表演,也没去找熟人,只去了吧台,找了把高脚椅子坐了上去,伸手要了一杯酒。
  她太认识他,知道看他高不高兴,不能看脸,他快活的时候也许会很严肃,他脾气上来了却有时眉开眼笑。要知道此人心情怎样,要看他脖子,直不楞登的,就不快活了,意兴阑珊,百无聊赖。眼下他饮了半杯酒下肚,就栽歪着膀子,头支在手上,背影消瘦孤独,像一棵潦倒的树。
  她有点着急,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可是修治还没有来,她想要去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侍应生告诉她:得律风就在吧台上呢,您去哪儿打。
  明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时没动,犹豫一会儿,决定离开这里,正要走了,侍者端来一份水果,说是吧台上的那位先生送的。原来他知道她也在这里。
  小王爷这时候转过身来,向她招了招手,告诉她,过来。
  第六十八章
  “王爷。”
  “等人啊?”
  “嗯。”
  “没等来?”
  “嗯。”
  “去打个电话啊。”他向旁边探探头,示意她去用吧台另一边的得律风,她想了想,依言过去了,拨了修志办公室的号码,打了两次,没人接听。
  他也没去看她,让吧台里面的伙计倒了一杯水果酒,放在自己旁边。
  她回来,挨着他的椅子坐下,他回头看她,笑着说:“刚才没看见我?”没等她回答,他自己便说,“我估计你是没看到我,要不然怎么都不上来打个招呼?你跟我,怎么样也比陌生人认识得多一点,这么小个地方见到了都不说句话,明月,你的礼貌就都没有了。”
  明月闻言也笑了,张了张嘴巴想要辩解一下,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来,端起酒杯给干了:“王爷您说的是。”
  他用眼角看看她,招手让伙计再给满上:“我说你酒量可以啊。是今天心情好,还是后来练出来的?我记得你喝一口都品半天不敢咽,今天怎么还敢呛底儿了?”
  “王爷是从哪儿记得我不能喝酒的?”
  他还真是认真想想,提着指头点了点:“就那回嘛,我额娘寿宴,你跟着我们喝酒,后来身上长红鸡皮疙瘩,脚趾头都红了,不就说不让喝了……”
  “王爷,那年我十二。今年我二十三了。”
  她说话托着长长的尾音,把他给逗乐了:“可不。我老糊涂了。”说完用自己的杯子撞了一下明月的杯子,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要不你也换这个?”
  她竟没有推辞:“王爷要是有兴致,我就陪您喝几杯。”
  “醉了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
  明月便换了大方杯子陪他饮伏特加,抿第一口,辣得眉头眼睛捏在一起,他伸手过去取她杯子,她敏捷地往后一闪,把杯子用双手抓牢,他看她那一束小肩膀,仿佛他手指头张开就能给抓住,便指着她手腕子警告她:“你别自己逞能,找罪受啊。”
  “王爷别为这个担心,喝点酒算什么啊?长这么大,我要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小命早就没了。”
  他闻言就在喉咙里面低声笑出来,可笑声里面一点快活都没有:“那小日本子待你好吧?明月你变了那么多:会喝酒了,还敢这么跟我说话了。下次见面,你就更有心眼了,你就不再是你了!你就不一定又跟我变什么戏法了!”
  明月说到“小命没了”的时候,话一出口,已经有点后悔,本来想要开个玩笑,可是谁知道带出来这么深的怨气,瞬间便被他抓住了小辫子,几句话说得她无地自容,自己灌了一口酒。
  他的气性上来,话就没完了,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只手肘架在吧台上,面对面看着她:“下面说的话,你又不爱听可:你从小没见过什么人,你不知道人有脸皮坏心肠好的,也有脸皮好心肠坏的。你看我教训你,收拾你,就是恶人了,就要你的小命了。你看那小日本子待你和气,给你笑脸,就是善人了,是不是?你懂个六?!你知道他心肠里面转了几个弯儿?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把你给卖了,你还替他数钱呢!”他一仰脖一大口酒,瓷白色的脸霎时红透,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烧酒。
  明月心里本来有愧,谁知道显瑒复燃发作,把她一下子给骂懵了,回过神来才明白他这一句一句说辞都是冲着修治来的,她起先握着酒杯,低着头听他教训,却只觉得自己脖子和肩膀越来越僵,越来越硬,怒火在胃里烧成一个小团,慢慢地危险地窜上来。
  她转过身,面对面地看他的脸,慢慢说道:“我可能是傻。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原来王爷,原来王爷你,一直把自己当好人的!
  你算哪一号好人呢?
  我得谢你——这位好王爷——拎着*****把我从火车上拽下来,让我变成个不声不响,没名没分的丫头?我还是得谢你有了夫人和孩子仍留我在身边伺候,被小格格指着鼻子叫狐狸?还是我得谢你跟夫人两个,一边一个大耳刮子扇我脸上,一个说是为我好,另一个说是我不好?!”
  她声音不大,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很清晰,像是要耐心地帮他梳理从前发生的一幕一幕,那些她从不曾抱怨的,从不曾言语的,却从没有忘记过的屈辱的画面。
  显瑒终于被她提醒,这些往事如数在眼前浮现,历历在目,恍如昨天,她那时不提一句,他还侥幸地以为这是个宽容得有点蠢的丫头,谁知道这么多笔帐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他楞了一时后狼狈地笑了一下:“都……都记着呢原来?”
  “不敢忘!忘了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忘了就真的没了小命了!”她敲了敲自己头顶,“王爷我这里有个疤,花盆砸在脑袋瓜子顶上,您要拿西瓜皮给我挡上的,您记得把吧?您说的,开了天窗就会念书了。会不会念书我不敢说,道理我都明白的。那一年,您有了小格格,我没说错吧?”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喝不喝酒,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针锋相对。
  “……”
  “王爷,我这命是你给的,当年你从牢里面救的,你怎么待我都行。我有没有礼貌,我会不会说话,你骂我可以,你把我当条狗,踹一脚也行!你不可以那样说东修治。这人待我好。真的好。没害我。倒是你,好王爷,你答应去救南一又不肯自己出手,让我去找他,让他舍了自己救我的朋友。你搭好架势,挖坑埋他!你们两个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别人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什么能算数吗?他是好人,他真心待我,因为他当时是那样选的!那样做的!我什么都能忘了,但我忘不了这事儿,我要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这事儿!”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此番一言,显瑒如遭雷击,如坠冰窟,伸手去抓酒瓶子,眼睛却都模糊了,瓶子被碰得倒在台子上,伏特加流了出来,他下意识地赶快去扶,袖口湿透。
  是明月伸手把瓶子扶起来,随手拿了几张餐巾纸把桌上的酒液利落地擦了干净,然后倒了两寸给显瑒,三寸给自己。她抓住他手,把酒杯放在他掌中,拿着自己的碰了一下,凑到他耳朵旁边,语气缓和了:“王爷,王爷你听我说,我告诉你我的两个秘密,没说过的,你要不要听?”
  显瑒抬头看她,发觉这姑娘的这张脸,与他印象里竟有些不一样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不是他印象里那个小孩子。
  “你生兵兵小格格之前,我总做着点好梦,觉得事情会有些变化,有一天你跟我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好,只跟我一个人好。可你有了小格格,我就知道这事儿够呛了。这个小孩子还指着我鼻子叫我狐狸。我嘴上不说,心里恨她的。知道你把我送到日本去了,我知道孩子没了,我悔得肠子都要断了,我觉得孩子就是被我给恨没的,咒没的。我回来想要还债给你。只是后来我做不到了。我累。王爷。”
  他低下头去:“还有一个呢?说完吧。”
  “还有一个啊,”她把杯子里面的酒一饮而尽,“王爷,其实我跟你们想的也有点不一样,我不那么孬,这点酒,我还都能应付。”
  大厅的中心,一队年轻的俄国演员随着欢腾的音乐上来跳传统的货郎舞,明亮的灯光凝聚在他们灵活的身体,美好的舞姿上。没人会注意到,在黑暗之中,吧台的这一侧,一对中国男女在清算他们所有的过往。
  俄国酒保在吧台里面准备酒,洗杯子,眼睛不敢看,耳朵却竖着听,可他有限的中国话不够应付这两个人,他心里一边笑话:这男的真是虚张声势,怎么还不如这女的酒量好,喝得不多,就醉成了那副样子?
  女的站了起来,看上去是要离开这里了,可男的不甘心,伸手去拽她,没拽住,趔趄一下,倒在地上,脸跄在下面。
  没人去看这一幕闹剧。他们太无趣。
  大厅里的音乐声更大了,舞台上的货郎们抱着胳膊,半蹲着身体,双脚交替向前踢。金发碧眼的女孩们打着旋子,衣袂翩飞。观众们跟着音乐鼓掌,每个人都情绪高昂。闹着要去哈尔滨的姑娘没留神,被为她神魂颠倒的年轻男子捉住了手,放在唇边像西方人那样轻吻了一下,她趁没人看见,赶快推开他,责怪他的轻薄和热情,心里面又有点怀疑:这个人以后会不会也像他现在这样好?
  明月本来要走的,已经到了门口,却又折了回来,把小王爷从地上扶起来,发现这人鼻子在流血,真难看真狼狈啊。她把自己的帕子印在他脸上,他自己接过来,却忽然抓住她的手不放了,顺着她的这只手,找到她的胳膊和颈子,硬生生硬生生地拉过来,捏着她喉咙让她看着自己这张醉醺醺的,恶狠狠的脸:“还轮得着你教训我?拿个王府里面的人能这么轻易地就出去?你都说了这条小命是我救的,那今儿就还给我吧!”
  第六十九章
  明月双手抓住显瑒的手腕子,她被他捏着喉咙,不能说话,只是仰着头,狠狠地看他,看得显瑒咬牙切齿地笑起来:“小犊子,你当我收拾不了别人就收拾不了你,是吧?”他腾地站起来,转了手腕子,捏着她后脖颈就往外拖,明月前脚不接后脚地被他拽着,两只手别到后面去,去掰他手指头,狠狠地用指甲扣他皮肉,他手上也用了狠劲,虎口肌肉绷得坚硬如铁。她哪里动得?
  台上的舞蹈结束,演员们鞠躬行礼,观众席里掌声轰响,大声叫好。灯光大亮,吧台旁边的两个人却不见了。
  俄罗斯餐厅的楼上是一层位置隐秘,装修华丽的公寓,狡兔三窟的小王爷在这里有小小的一间屋,是跟他合伙做生意的俄国人用来顶账的房子,他原本要转手出去,后来发现这里不错,喝醉了直接上来睡觉就可以,谁都找不着他,蛮方便。也有尴尬的时候,曾有一日他早起回府,打开房门,就见少帅从另一扇门里面出来,身后竟是一个高大的金发女子,两人点头笑笑,此后再没提。
  旋转楼梯在西侧拐角,小王爷揪着明月往那边带,她一见他抬脚上楼,就知道不好——这人借着酒劲要撒野了——她往死里用劲去掰他手指头,同时双脚乱踢,几下都踢中他肚子。显瑒早不知道疼了,他从小跟人摸爬滚打,手指头流血,挨了女人两脚算什么?反而助了他的兴!明月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便松开他的手去抓楼梯扶手,还没碰到就被他拽上好几阶。眼看就要被他给捞上来的时候,显瑒脚下一滑,失去平衡,这边手就松了,明月抓住机会,抬腿往下就窜,身子还没出去,便被他从后面揪住了领子,整个人堆在地上,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他朝着后面拖。
  明月手脚酸软,再无计可施,心里又恨又怕,哇地一声终于哭了出来:“王爷,你干啥?王爷求求你,让我走吧。王爷您喝醉了。您让我走吧。我再不敢了!”
  “废话!”他拖着她往前走,“都是废话。现在知道求饶了?你刚才干嘛去了?我对你不好,是不是?我要你小命了,是不是?之前都哪儿到哪儿啊?之前我算对你好的!你不知足啊你!姑娘有秘密呀?王爷也有秘密。王爷挖人心,吃人肉的!留你长胖了就为了今天啊!刚好刚才喝了酒,正想拿什么下酒呢,你过来了。好啊,明月!”
  他开了门,抬手就把明月给抛了进去,她仰面跌在地上,爬起来还要往外跑,门被他狠狠拍上,
  用钥匙锁上了。显瑒回手又把明月往里面推了一把,腾出手来先把自己扣子解了,袍子脱了,两步欺到她跟前,明月被推在墙上,身后已无可退,显瑒低着头,额头顶着她额头,鼻尖对着她鼻尖,一只手抓住她两手腕子,抬高到头顶上,另一只手便沿着她脸,颈子一路摸下去:“谁跟你说我是好人了?爷们坏着呢,比谁都坏!脸坏,心也坏。你呢?明月,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嗯?”可他并不真的在乎她的回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体下面,手心里面这具叛逆离开的身体上。
  明月身上穿着件西式系带的胸衣,显瑒把她带子抽开,手又从胸脯上滑下来扣在她浑圆的柔软的乳房上,用力地揉着摁着,想要惩罚她,要她疼:“你看你,脸怎么这么漂亮,不过你的心呢?嗯?在这里面吗?我挖出来,先看看,然后炒了吃,你说怎么样?要不就炖!”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摇头,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显瑒捧住她脖子,狠狠地吻她唇,舌头刺到她嘴巴深处,把她所有的气息都卷走,知道她喘不过气来,他才稍稍离开。他的另一只手从她胸脯滑到腰上,再要往下走的时候,明月忽然狠狠地跳起来,用头去撞他的头,显瑒脸上中招,头向后仰了一下,明月这就要从他胳脾下面钻出去,却被他用力一拽,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他赤裸地压在她上面,右腿顶在她双腿之间,手从裙头里面探了下去。他太熟悉她的情绪和身体,这个年轻的女人永远为肉欲感觉羞耻并顽强抵制,他从没有真正地教会过她,因此从前每逢欢爱,他都需要从这里诱惑和引导,让她慢慢湿润。她刚才必然是感觉到了他又要如此做的险恶用心,才会又忽然奋力反抗。眼下他的手指终于得逞进入她的身体,可是刚刚进去,他就愣住了:她那里早已濡湿炽热,此刻细腻地将他的手指温柔地包裹住,这是一种来自于女性身体深处的被征服了的迎合与渴望。明月在渴望他。她也在他探入他身体的这一刻忽然不动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发丝弥漫在脸上,大汗淋漓,狼狈不堪,她的眼睛仍在反抗着抵制着,但是她的身体不会说谎。她在渴望他。
  “明月……明月……”显瑒只觉得一腔的恼怒知烟消散,变成了满腔的怜爱和柔情,他倾身上前,一边轻轻地拂开她脸上的头发,一边细致地亲吻着她的眼睛,鼻尖儿,耳垂儿,嘴唇,同时用食己的身体把她覆盖住保护住,混乱地细碎地恳求她,“明月,明月,你走之后,哥哥就傻了,有病了,看谁都是你,又看谁都不是你……你知道吗?你看哥哥现在还剩下什么了?啊?……说这些你懂吗?你不是真的没心吧?那哥哥就白认你了……就给了哥哥吧,行吗?……明月,给哥哥吧,哥哥疼死你了……”
  她没回答,可他已从手下的那细腻的皮肤和肌肉感觉到了些微妙的变化,刚才那如同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身体慢慢地和软下来,那恼羞成怒的眼睛慢慢垂下去,她的手绕到他背后,轻轻地扣在他背上,他得到允诺,终于躬身上前,进入了她。身体交合的一瞬间,再去看她迷蒙蒙的眼睛,知道她终于记起了他的好,他的情深意浓,他们的前因后果,他为她初育的身体开辟鸿蒙……
  就在汪明月在小王爷显瑒的身体下面意乱情迷不能自已的时候,东修治在哪里呢?
  这一天他本来与明月约好一同来俄罗斯餐厅喝酒看表演,可是快要下班的时候,被小林元哉打上来的电话耽搁了,小林向他通报了与小王爷显瑒协商未果,点将台的地块仍然不能购买的消息,他请修治监管好手边的工程,同时可以将计划中的方案进一步修改细化。修治放下电话,有些灰心,心事重重地从办公室出来,迎面遇上了去四号工地放饭的伙食工。五个工人向日本总工鞠躬行礼,修治一直走到自己车子旁边,终于把一个人给对上了号。
  这个年轻人他之前见过两回。
  一次是在电影院里,修治正要去排队买票,忽然被人叫住,回头看原来是明月的朋友刘南一。两人寒暄几句,南一说修治的汉语进步很大,她刚刚被他搭救,因此存心要说些奉承的话,这种情况修治并不拿手应付,低头笑笑。那个年轻人买完了票来找南一。样子很英俊,衣着很体面,看得出出身不错,他倒是没有留意修治,带上南一就走了,而修治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个人,此时陪着南一看电影的这个人不是他在牢房里面拒绝指认的那一个了。他没有多言。心想南一也许与明月不同,她是机灵女子。
  第二次见到这个年轻人,他也是同南一一起。修治当时在一间政府办公楼的门口等同事,正坐在车子里面看文件,抬起头透透气的时候,看见南一在大楼的台阶下面,果然那年轻人从里面出来,两人并肩走了。他多少觉得有些好奇,只是想到别人私事,便没再同明月说起。
  而他再见到这个人,他居然出现在这个工地上,正提着饭往工地上送。他样子斯文清瘦,与大多数工人并不相同,修治当时本来在同下属商量事情,见到这人觉得奇怪,继而面熟,他提醒他要戴口罩,实则是要把这张脸看看仔细,终于南一在那一天的来访阴错阳差地提醒了他……
  一个斯文富裕的中国人,来到日本工地的伙房工作,究竟意欲何为?
  修治越发觉得此人可疑,立即赶到加夜班的五号工地,工友们在吃饭,放饭的
  伙房工却只有四人。
  修治问领头的那个高个子的,家伙呢?
  领头的看着他,眼睛乱转,答不上来,修治指着他的鼻子,严肃地命令:“你和你的人不要动,哪里也不许去。”
  他第一个反应是去工地的临时账房,推门进去,三个会计与两个出纳都还在工作,整理一天的流水。天已入夜,修治立即吩咐助手通知材料仓库严加看守,谨防外贼。他自己返回办公室打算给俄罗斯餐厅打个电话,让他们通知明月他要加班,不能赴约,让她先行回家。
  就在他自己办公室的外面,他看见自己离开时明明锁好的房门被打开了,里面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修治冷静地把别在腰侧的**拔了出来,不发一声等在外面。
  第七十章
  绍琪从东修治的办公室里蹑手蹑脚地出来,正要把锁扣上,脖子后面被一个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给顶上了,他把手举起来,咽了口唾沫:“有话好说。”
  修治推了他一把,把他的头挤在墙上:“要偷什么?”
  “钱。”绍琪说。
  “你在这里三个多月了,地形还没有熟悉?偷钱不去账房,来工程师办公室做什么?究竟什么企图,说说看。”
  他一边用枪逼着绍琪,一边把他翻过来看,发现这人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很平静很镇定:“就是要偷钱,把我送警察吧。”
  已有他的日本同事闻讯赶过来,修治把从小林元哉处领到的黑色的小**收到怀里,他看着绍琪的眼睛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聊一聊吧。
  三日之后,董氏父母焦急报警,说家里的小儿子失踪几日。
  董家在城里颇有些人脉,军警立即投入力量积极调查,南一被叫去问话的时候,她才确定原来绍琪果然只把行踪告诉了自己,别人包括他父母在内都毫不知情。南一心里又感动又着急,她担心绍琪的安危,害怕他遭遇不测,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把他说的话告诉军警,一边答话一边转脑筋,忽然想到绍琪混到日本人的工地里面定是用了假身份假名字,自己这么告诉了军警,他们真能找到还好,若是找不到绍琪,反而打草惊蛇,惊动了日本人,后果又不知怎样了。
  南一对军警摇头:“没有。好久都没有见到绍琪了。”
  这个时候的董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董太太病得起不来床,躺在榻子上不是喝药就是哭,董先生已经几日不去上班。南一陪着父母前去探望,董先生的头发胡须都长得老长,跟刘先生说绍琪这个崽子三个月来一直很鬼祟,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但每隔几日总要回家吃顿饭点个卯,可这次不同,到现在十多天了都不见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董先生恨得手直发抖:“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面,省着施累
  他母亲!……”
  董太太闻言在屋子里面一边咳嗽一边叫:“你别那样说我儿子。他不拖累我。是你!你没有能耐!你要是有能耐就把儿子给我找回来!”
  南一低着头,忽然想到,她年初闯祸,被关进牢里面的时候,自己爸妈是不是也这样焦急可怜。她心里面叹了一口气,抬眼看见董家客厅里摆的钢琴上有绍琪自小到大的一串照片。他小时候扮相很多很精彩:骑木马的,带着空军帽的,穿长袍,挂着戏袍的,渐渐长大,便显露了清秀聪明的少年模样,这人的眉目还真好看,眼尾卷了个弯,翘起来,总是一副笑模样。他长到最大的一张照片是梳着分头,穿着西装,侧身坐在把椅子上面,歪着嘴角,仰着下巴,有点皮有点骄傲。这是南一最熟悉的他的精神风貌。跟着父母出门的时候,南一趁董先生不注意,用她那伤未痊愈尚不机灵的双手悄悄地把这张照片连同框子放在了自己的包包里。
  回家的路上,南一心事重重,闷声不响,忽然听见妈妈叹了一口气。
  南一看看刘太太:“咋的了?妈妈。”
  “我可怜你董伯母呢。”
  “……绍琪这人就是神神叨叨的。也许没几天就回来了。失而复得,董伯母
  还会更高兴呢。”——南一这个家伙其实是不会安慰人的。
  “这样的孩子,只顾着自己玩乐,心里没有父母,养了也就是白养。什么叫做不孝?对父母不给饭吃,不给衣穿才是不孝吗?他这就是不孝!”
  南一闻言,脚步停了,刘太太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你怎么了?”
  “妈妈,你不要那么说绍琪。你什么都不知道。”
  刘先生刘太太听了她的话,都一愣:“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你知道什么?”
  南一摇摇头:“我嘛,我也不知道。但是绍琪,你们跟我都是认识的,很热情很正直,他扔下工作和父母要去做的事儿,一定是重要的有意义的事情。一个人留在父母身边好好伺候好好照料,那当然是孝顺。可是如果他做的是为国为民的事,那么他做到的是大孝!妈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冲我来的,说我作,我不乖,那你是对的,我照单全收。绍琪可不是那样。不要这么说他。”
  南一一席话把刘氏夫妇都给说愣了。
  她低下头,表情严肃地往前噔噔地走。
  刘太太忽然预感不祥,在她后面厉声道:“别跟我扯这些哩哏楞的没用的。你
  啊,你要是想要我多活几年,就给我省心点,你听见没有?!”
  南一堵着气,本不想回答刘太太,忽然想到董伯母的样子,又心疼起自己的妈
  妈来,闷着头“嗯”了一声。
  第二日,她偷着从自己家里跑出来,跑到之前与谭芳见面的地方,等了一个多时辰,这个人从巷子的另一头过来了。他头上刚刚剃了青茬,两撮浓密的眉毛显得格外的凶悍,他身上穿着玄色绸子的衣裤,脚上蹬着圆口布鞋,两只手揣在口袋里面,看了南一一眼,脸孔转了过去,像被高处微微发黄的槐树叶子吸引了一般:“找我干啥?”
  “想请你,请你帮忙找个人。”
  他看看她:“什么人?"
  “一个朋友。一直在日本人的工地上做事,忽然之间就没信儿了。他爸妈都要急死了。军警也查不出来名堂。我想请你帮帮忙,去找他。”她说着就把绍琪的照片拿出来,给谭芳看。
  “男的?”
  “嗯。”
  “……跟你什么关系?”
  “朋友。”南一道,“……但跟你是不一样的朋友。”
  他听明白了,便没再追问,把照片揣在自己口袋里:“我有消息,就去找你。”
  “嗯。”
  “……死了怎么办?”
  “不会。”南一一点表情都没有。
  “如果死了怎么办?”
  “不会!”
  “……”谭芳脚步飞快地走了。
  南一转过身去,眼泪流了出来,她想谭芳你无论如何要把绍琪给找回来,我跟他说了一句谎话,我得把实话告诉绍琪,他不在的时候,我去找过他的,两次呢。
  这是那天晚上之后发生的事情。
  讲故事的人在这里稍稍分了神。
  我们还是回到那一夜,俄罗斯餐厅楼上隐秘的房间里,她从地上慢慢起身,穿好自己的内衣和袍子,她脖颈上挂着的红绳有点松了,他坐起来,抻着两头儿帮她紧一紧,绳结弄好了,他却没离开,从后面亲吻她的头发和脖子,她低下头去:“王爷,我得走了。”
  他的手好久才松开。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推门出来,沿着楼梯下楼,在餐厅外面看见收工之后正在饮酒休息的女舞蹈演员们。其中一个脸上化着奇怪的妆容,一半的脸苍白严肃,另一半的脸赤红媚笑,这女子坐在台阶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捏着烟卷,她抬头看了看要下楼的明月,朝旁边让让,挪了位置给她通过。明月看到了她的脸就呆住了。
  女演员们见她惊讶都笑起来,化妆的那个指着自己两半脸孔说了两个词:思瓦目地利亚,史柳哈。
  会说点中国话的酒保凑过来跟她们闲聊,顺便把这两个词翻译给这个深夜从楼上下来的中国女人听:贞洁和荡妇。
  这一夜,她都没有见到修治。
  到了第二天的黄昏,司机和他的日本同事急急忙忙地过来报信:东桑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他的肺部被铁筋刺穿,现在正在医院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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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章
  月闻讯立即赶到医院,修治正合眼躺在床上休息,他脸色苍白,嘴唇紧闭,胸前裹着厚厚的纱布。医生告诉明月,此船修治胸部的铁筋如果再向左偏一毫米就会伤及心脏,神仙也救不了了,眼下他们已经为他缝合伤口,需要留院观察,防止感染,因为伤在肺部,恐怕之后数年都要长期服药调养。
  明月坐在修治的病床旁边看着他的脸。昏睡中的修治有些不一样,那张英俊的脸上,从前稳健凌厉的线条没了精神,眉梢和眼角都有点往下走,像没主意的小孩子,她用搪瓷勺子沾了些温水滴在他干燥的嘴唇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她把他的手握住,修治张开了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
  “不认识我了?”明月向他笑笑。
  他摇摇头。
  “我得到消息就过来了。修治哪里疼,或者要什么,就告诉我。让我来照顾你。”
  他点点头,慢慢地轻声说:“给你添麻烦了。”
  “修治……你在,你在说什么呀?”
  他笑了笑,又阖眼睡觉了,仍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过了三天,修治的伤好些了,能够大口呼吸,下地走路的时候,他跟明月说他在昏迷之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离开他,而自己终于能够去家乡山上的寺庙里跟着宫泽君一同修行去了,下雪天,他打开棉袍子,发现胸口有一个永远都补不上的大洞,山风来来回回的穿过,整个人几乎冻成了冰。
  她闻言不响,过了半天才说:“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
  他想了想:“算了。不是大事情。在工地上工作,哪里会百分之百的安全呢?只是错过那天跟你约会了,真是抱歉。等我好些了,我们再去,好吗?
  明月低着头,有点害怕他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在工地受伤的时候,她在一个温暖奢侈的角落里跟另一个人纠缠搏斗,后而缠绵缱绻。明月的眼前又是那俄国女子涂成两半的脸:一半贞洁,一半荡妇。
  我们的故事讲到这里,读者们可能对汪明月这人有所非议,认为她明明一颗心向着旧爱小王爷显瑒,却仍与新欢东修治纠缠不清,这不是一个好女子的磊落所为。
  只是“磊落”一词,三个石头落地,非一般的肩膀扛不起来。
  人之本能,好自为之。
  谁都想要自己过得舒服,被人呵护疼爱。因而汪明月一边带着自小的崇拜与亲昵眷恋着显瑒,另一边又感恩于东修治的情深厚意和一片苦心。这边是花海荆棘,那边是高山泉水。你会怎样做?
  汪明月不磊落是真的。
  但是故事之外看热闹的我们不一定会做得更好。
  东修治受伤的原因,在谭芳打听到的消息里是另一个更为具体的版本。
  离工地不远的小酒馆里面,有发了薪水也没有心思拿回家去养婆娘的工人们喝小酒,下酒菜是小碟的花生毛豆,薄薄的一层卤牛肉可是稀罕玩意。小二送了一大盘子到王头儿的桌上,说是那边桌上的爷送的。王头儿斜了一眼,朝着那浓眉毛的年轻人拱了拱手:“哥们,咱们认识吗?”
  谭芳从座位上站起来,坐到王头儿对面,笑着说:“咱俩不认识,但是我要找一个人,您肯定知道底细。”
  王头儿看看那盘子牛肉,咽了一下口水,却把筷子放下来:“谁啊?”
  “这人欠我钱,听说跑到工地隐姓埋名干活儿来了。我都追来了,他却不见了。给你看照片,你一准儿知道。”谭芳从怀里把董绍琪的照片递给王头儿,然后把一枚银元正正当当地放在了桌面上。
  王头儿仔细看了那银元才拿张照片,看着看着就笑了,对谭芳道:“认识啊。这人我认识啊。最近干了件大事儿,就忽然不见了。”
  谭芳道:“什么大事儿?”
  王头儿没说。
  谭芳把钱推过去。
  王头儿把那钱退回来了,大嘴巴裂开一笑,满口黄牙:“这人来的时候就蹊跷。欠你钱吗?我还当他专门是来摸这个日本工地底细的呢。多问没有什么益处,我当时挂着让他替我侄子几天班,就把他给安排在我班上了,后来他让我给他找人弄到伙房去,我也帮他办了。伙房不一样,伙房的哪里都能走。这小子有的时候在工地上转了一大圈,再回窝棚里来,就把看到的在施工的房子都画出来……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干啥。
  出事儿的那天我收工早就出去了。回窝棚里的时候,听他们议论的,也是一嘴传一嘴,我不太相信。说这小子先去了帐房,偷了两大摞银元出来,然后又去总工程师的办公室,想要再顺些东西。这个结骨眼上让日本总工给逮到了。两人对打一番,那小子是个瘦高个子,不会打架的,几下就被日本人给拿下了。后面又来了几个。这帮人一起把他往外押的时候,路过一片放材料的大摞,那小子可能是着急要跑,抽出个大尖儿刺的铁筋回身就把日本总工给扎了。小日本子没防备,差点死了……”
  “那小子呢?”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头儿的一根手指头在那枚银元上乱转,“哥们今儿你请我吃牛肉,我谢谢你。我跟那小子说过几句话,连他真名也不知道,但觉着不像坏人,也不像冲钱来的偷儿。偷儿没这么下工夫的。”他说着居然把桌上的那枚银元朝着谭芳跟前儿推了推,“跟你说的也不了,这钱就当我要了,现在再给你,求你把他给找出来。一来这孩子也算帮过我和我侄子的忙。二来敢用铁筋刺日本人,甭管聪不聪明,胆子和血性是确实有点儿的……
  谭芳饮了一口酒,略略沉吟:“还知道什么?”
  “也都是听人传的。小日本子工程师昏死前嘱咐的:不让工他,也不让把他交出去,就日本人扣着……扣在哪里可就不知道了。现在世道不好了,他们在这边也敢私下抓人。大帅有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谭芳冷冷一笑:“他太知道。
  修治能从病床上起来的第三天,小林元哉来访。他带了鲜花与夫人做的日式点心,进门的时候,看见明月也在,便笑着点头施礼:“有段日子没有见到您了。”
  明月点点头。
  “内人总是说要修治君和您再去寒舍作客,再帮助看看孩子们的书法,提点提点……
  明月仍是点点头:“等修治好些了,我们一定去拜访。”
  小林的中文说得跟修治不一样。修治能尽力把意思表达清楚,用词准确,毫无修饰,因而有一种直来直去的朴素的态度。可小林元哉与在这里生活多年的日本商人们一样,喜欢用一些复杂的文绉绉的词语,反而让人觉得做作而且狡猾。
  明月把小林让进病房的里间,看见正在休息的修治半坐起来,看着小林元哉点了点头,良人之间有一种合作的默契。明月出门的时候低头又看见小林挎着的战刀,忽然想起,南一那日来访,跟她说起了修治主理的在建工程那神秘而心肌叵测的设计,心里咯噔一下。
  房间里面的小林元哉对修治说:“东君你辛苦了。抚恤金已经打在你的账户上。医疗与调养的费用也由我们来承担。”
  修治没说话。
  “觉得好一些,能应付的时候就去工地上看看吧,那里不能一日无你。”
  “我刚刚休息几天,伤口还在疼呢,您就来催促我上工了?”
  小林整理自己的手套:“这是哪里的话?你我都是为了天皇和帝国在工作。东君我知道你是工作狂,自己也着急回工地吧?”
  修治没有接茬,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我让你们带走的人,安排在哪里了?”
  小林看看他:“军部附近的秘密刑务所,我们经常关人的那个地方。怎么了?”
  “没事。不重要。”
  “一个工人,身份和名字都没有,也许身上还欠着别人的命,你不用为此担心,气不过的话,我们处理这样一个人还是方便的。辽西的铁矿缺少劳力,可以送到哪里去。否则直接处死了,也不复杂……
  修治立即抬头打断小林:“不能这样。”
  小林看看他就笑了,宽宥了修治这种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慈悲想法:“随便你。放了他也随便你。”
  修治摇头:“放也不能放,关上一段再说。不要让他生病。”
  “可以。”小林起身,“我这边的话,事情同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满清皇族是我们要培养的势力,现在让我跟显瑒闹翻,用武力将点将台夺回来,还是有些不妥。但是最近我有不错的预感,这件事儿可能马上就有突破口了……”他握了握修治的手,“东君加油啊。很多事情等着你做。我忘不了你曾经跟我说的那句话,你要建一座不会被时间淘汰的建筑。我给你机会,你也要自己把握。”
  修治点点头。
  “那我告辞了。”
  小林元哉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刺伤你的人,你认识?”“不……修治道,“我只是……我没死。没有必要因为这点伤要另一条命。”“很好,我只是好奇。”
  第七十二章
  就在谭芳追查绍琪下落的时候,设计偷袭并杀害他一班土匪兄弟的日本幕后指使者也在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浮出了水面。
  这位日本达官贵人的妻子完成了一副十字绣,送去城里一位有名的装裱师傅那里去做框子,师傅留意到了日本妇人中指上带的一枚老绿的翡翠戒指。石头本身像块麻将牌那样大,用赤金镶边,金边与翡翠的衔接处有大约两个头发丝那么宽窄的一圈,比宝石面上别的部分颜色淡……行家一眼就看出来……这金边是后换上去的,因为比原来的托儿细一些,宝石表面上从前被覆盖在里面的部分暴露了出来,因为没被日光长久养过,先没有那么深。
  装裱师傅绝了一个耳垂,做眼下这活计以前也是一位飞檐走壁的能人,一天被仇家追杀,子弹从后面上来,正中他右耳朵,把耳垂给打掉了。他如今半退江湖,仍然人脉众多,消息灵通。他知道这枚宝石原来是存放在奉天银行本库里面的,被土匪偷了出来之后就销声匿迹了,但这上面耽了多少条人命,后面关系着多少阴谋与财富,又有什么人愿意以怎样的代价寻找这些消息,他更是知道。当下热情周到地招待客人,提供了几种可供选择的装裱方案,并表示下次夫人不必亲自前来,他做好了样子就会差徒弟给夫人送去。日本女人当然觉得这样更加方便,便把自己的地址留了下来。她的地址很快被送到了谭芳的手上,只见上面写着:东顺城路二十三号,小林公馆。
  谭芳已在奉天城里耽了数月,苦寻线索要为弟兄们报仇,终于这个重要的信息,霎时只觉得气血上涌,恨不得收拾利索手脚,立即找到那日本人处与之对命。装裱师傅劝他:事情还没查清,不确定是不是这个人,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夺了你们的钱财,杀了你的兄弟,又把到手的宝石赠给他……无论如何,你先别急,这两天我把十字绣的框子给她弄个形状,你混去那里,打探打探,怎么样?”
  谭芳心下合计,觉得这样也好,况且自己还有事情没有跟南一交代,还没有把她给安排好,便打算依从装裱师傅所言行事。
  那夜天擦黑,他去找南一。爬到院子外面大杨树的枝桠上面朝着她窗子扔了两块石头。南一正心不在焉的拿着本书面相,忽然听见当当两声,便打开窗子瞧,一眼看见谭芳站在对面树上等她,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刘太太问她这么晚了干啥去,可声音被这孩子给扔在了后面。
  她从自己院子里面冲出,谭芳从树上跳下来,双脚点地,身轻如燕。
  “你要找的那人,我有点消息了。”
  “快说。”夜里有些凉,她的外套混合卷着,急切地看着他的脸,还缠着绷带的手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衣服的袖子。
  “没死。”
  她闻言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松了一下。
  “在日本工地伙房上干活儿。几天前,去日本工程师的办公室里面偷东西,被人逮到了……”
  “然后呢……”
  谭芳看看她,他想她不知道自己急脸色发白。
  “他动手把日本人刺伤了。后来被人带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南一愣在那里,似乎费力思考了好半天才听懂了谭芳在说些什么,过程当中,他走过来,帮她找到外衣的袖子,慢慢套在她手臂上。这个女孩为另一个人牵挂着急成这样,让谭芳觉得有点复杂:一方面心底里面多少有些酸意,可换个法来想又觉得轻松了,自己身上还有大仇要报,她被别人牵涉了注意力总好过一颗心全放在他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土匪身上。一想明白,他心里面就有了打算,拍了拍她肩膀:“人还在就救得回来。你再给我些时间,我这两天着急个别的事儿。完活了我就去找他,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把他给你找回来。”
  南一低下头,又仰脸看看他:“你要干啥去?”
  “我查的那个事儿,有些眉目了……有人在日本人那里看见了我兄弟们从奉天银行弄出来的东西……”
  南一闻言脸色更白了,转念一想,这人做什么哪是自己能拦得住的,憋了半天方说道:“要,要小心啊。”
  他笑笑:“嗯。”
  事情交代完了,谭芳这就打算要走。他每次都是如此,话说完就得,也不道个别,转身就撤,可今晚不太一样,这个初秋的夜里,月色温柔,晚风轻拂,圆脸庞的女孩站在她对面,他看着她,觉得她今晚格外好看,于是竟有点舍不得离开。他的眼光一直停在她脸上,看得南一都不好意思了,转转眼睛:“……看什么啊?”
  “你这人啊,命好着呢。”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把她说得一愣:“为什么?”
  “看你脸啊,圆得像盘子一样。”
  南一紧了紧鼻子:“这话是在夸我吗?”
  谭芳哈哈笑起来:“当然在夸你了。你这样的姑娘能找到好的夫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什么都不愁……不信你就等着好了,你成亲当了地主婆或者官太太,我就给你封一个大红包……”谭芳说着说着就停了,他实则说得都是真心祝福的好话,对面这位是一点不领情的,一张脸僵像蜡像,一点笑都没有。谭芳住了口。
  “跟我说这个,没有意思。”南一道,“我成亲嫁给地主还是乞丐,大官老爷还是囚犯跟你没关系。不等你红包。也不用你笑话。”
  他说得热闹,却讨了个没趣,被一脸正气的南一说得无地自容,讪讪一笑,心想自己还是走为上策。
  南一在他身后说道:“你,你要做什么都好。你要报仇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我求你,想想我。我嫁不了地主啥的,也当不上官太太。我这人命好还是不好,就端看你了……”
  谭芳听了,脚下顿住,几乎落下眼泪来:这世上原来不是他一个人这么犟。他不敢答她的话,也不敢回头,攥着拳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
  ……
  南一第二天早上睡醒了,窝在被子里面想那天跟绍琪见面的情景和昨天晚上谭芳说的情况,明白绍琪一定是在偷图纸的时候失手,想跑没跑成,着了日本人的道儿,搏斗之中他刺伤了日本的建筑师,这下更没法脱身了。
  她恨自己昨天晚上急糊涂了,也没跟谭芳把事情问得清楚仔细些,眼下越想越多,心里面有不详的预感,隐隐约约觉得一直跟她作对的刘大胡子又要过来,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去找汪明月。
  南一赶到明月的公寓,大门紧闭,明月不在。她满头大汗,等了半个时辰,明月没回来。南一心想也许她去了学校,便拔脚下楼再去那里找她。到了楼下,一辆黑色的车子恰巧停在大楼门口,南一一看明月正从上面下来,她高兴够呛,擦了把汗:“去哪里了你?”
  “你找我?”
  “等你半天了,我有话说呢。”南一道。
  “好,你稍等,咱们到上面慢慢说……”明月转身跟车子里面说日语,“你先回去,南一跟我有事儿,等一下我再去找你。”
  她对着说话的那个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看着南一,慢慢笑了:“是南一**啊,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却正是东修治。
  南一看着东修治一时竟连招呼都不会打了,愣了半天:“……是啊,好久不见,您还好吧?”
  “不太好。”修治道,说着开了门,从车子上面下来,手扶着车门,脚步有点慢,“我这几天受伤了,住在医院里。明月一直在照顾我。”
  南一看着东修治那消瘦的,青白色的脸,在流云下忽明忽暗,她慢慢问道:“……修治先生怎么受伤了?”
  “在工地上面,有人行窃,发生了搏斗。”他看着她的眼睛。
  “……坏人逮到了吗?”
  “是的。伤了人。跑不了。”他仍是温和地笑着,说话一字一顿,“南一**要找明月,是有急事啊?我能不能帮忙?”
  “没有急事儿。就是,呵……说家常。”
  “那最好了。”
  他们两人对话,站在中间的汪明月听来像是平常的寒喧和应酬,可几句话间,南一已经明白了状况,事情跟她能想到的最坏的局面一样:“绍琪刺伤的正是东修治,而面前这个日本人不仅知道绍琪的下落,也知道她于绍琪的关系,除此之外,东修治也知道她来找明月是要警告她所面临的危险,于是慢慢地精心地巧妙地警告着她:不要乱说话。南一一身冷汗。
  怎么办?怎么办?绍琪还在他的手上……
  想到绍琪,南一胆怯了,低下头,变了主意。
  明月握住南一的手,对修治说:“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之。我跟南一聊一聊。”
  “还想咱们三人一同去吃晚餐呢。”
  “那也好。等一会儿我们去找你。”
  修治点点头,转身回到车上,从窗口里又看看南一,心想自己说了些什么,这个女孩是否足够聪明和识时务,她是否听懂了呢?
  他的车子一走,明月便问:“修治在,你不方便说话吧?到底什么事儿啊?”
  南一慢慢道:“没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你等我半天……”
  “嗯……想要,想要跟你接点钱……”她胡乱编了一个借口。
  明月看着南一,将信将疑。
  第七十三章
  修治回了自己的寓所,脱掉外套,烧水沏茶。他喝的是小林元哉宋的玉露新芽,味道芬芳馥郁。茶水仍烫着,明月回来了。他没回头看她,在厨房里面一边低头准备她的杯子一边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说完话了?”
  “嗯。”明月应声。
  “南一**走了?你没有跟她说我们一起吃饭吗?”
  “说了。她着急回家。”
  “来和走都急急忙忙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啊……”修治道。
  她走过来,到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借钱。”
  修治放下手里的物什,转头看看明月:“借钱?”
  “嗯。”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是要干什么……”
  明月道:“修治以为南一找我是要做什么啊?”
  ……
  ……
  明月存心问这话的。她隐约觉得不对劲。
  她刚刚借给南一五十元钱,她揣在怀里转身就走,明月问她借这钱是要用来干什么,南一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了半天,现编了理由,说同事病了,拿着钱去救人的。明月没再追问,送她走到楼下,南一连句话再见都没回答就走。明月觉得蹊跷,半天没动地方,谁知南一又折回来了,伸手握住了明月的手,未开口呢眼圈却红了。
  “我下面说这话,你可能又不爱听了。又怪我多管你的事情。可明月你跟我从小到大,认识了,好了这么多年,没有另一个,可能都活不到今天了,我也不怕你再跟我急眼的。就想跟你说一句,小王爷是凶还是好,做出来的跟他心里想的是一个样,这人待你是实惠的。你跟我年纪都不小了,所谓当局者迷,有的事情我傻你不傻,也有的事情你糊涂但我就不。要是听我一句话:回王爷那里去。你,你快从这里尽早抽身……”
  南一说完也不等明月反应,竟蹭蹭飞快地跑了。
  明月立在那里很久,看着南一的背影,脑袋里面闪现的画面是她们十多岁在教会学校上学的时候,一天的体育课上,老师让女孩子们接力跑,南一跟她一组,是她的下一棒。明月领先别人跑完了自己的一百公尺,把接力棒打在南一的手里,她噌地窜出去,也是这般,没命地快跑,明月当时一边擦汉一边想,冠军肯定是自己这一组了,谁知南一跑到半路忽然左脚绊右脚,吧一下跄在地上,明月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南一一侧的胳膊上全都破皮流血了,却跟她道歉:真是对不住了,你刚才第一的……
  她转过身,心里面一阵阵酸软:自己长到这么大,也并非完完全全孤单一人,也有这样一个同声同气,为她着想的好姐妹。
  明月坐在花坛边上,寻思南一刚才的话。南一明着讲小王爷的好,可她也说明月“当局者迷”,“有的事情你糊涂可我就不”,她最后让明月尽早抽身”……这些话怎样听都在指向她身边的修治。联想起南一上次来这儿,提到修治的工作,由想到南一刚才见到他时那紧张的样子,明月心里愈加怀疑和不安,她隐约地觉得有些事情隐藏在修治的身后,南一知情却不能明言……
  一只流浪的波斯猫走过她身边,一只黄眼睛,另一只蓝色。
  ……
  ……
  明月定定看着修治的眼睛。
  修治有一双诚实的温柔的眼睛,眉毛与睫毛都很浓密,眼列长,单眼皮,眼仁儿是纯粹的黑,相书上说,眼仁儿越黑的人心眼就越好。她于是知道,他有时会突然显现的那孩子般的纯真和憨态都是源于这双漂亮的,会让人心软的眼睛。
  “我怎么知道呢。”他说“女孩子之间的事情都是我们看不懂的秘密。像在家里一样,桔和樱总是这样跟我打哑谜呢。”他将沏好的茶给她,明月接过来,他把她耳朵旁边一缕头发拨到后面去。
  她饮了一口茶:“很香。”
  “我妈妈做得更好。”他说“之前跟小桔去家里的时候,尝过了吗?”
  她摇了摇头。
  “跟我回去,我让妈妈给你做。她很在行,是村子里面的茶道老师。你要是愿意,妈妈也会愿意教你的……
  “嗯。”
  “对了,明天晚上小林先生请我们二人去他府上用晚餐。你愿意跟我去吗?”
  明月没有应承,抬头看看修治:“上次没说完呢。你的工作进展怎么样了?何时建成?”
  他进了一口茶,心想哦她又来问他这个问题了,比起他们的未来,显然明月更为关心的是他眼下的工作,是谁给了她这样的提示?又是刚刚离开的南一吗?”
  他老实回答:“一切的进展还算顺利。主体工程希望能在十个月之后完成。”
  明月低头想想:“你做的事情与小林元哉是什么关系?”
  他把茶杯放下,伸手搂住她肩膀,低头轻轻亲吻她额头,“我来奉天之前,总跟自己说,较抓住良机,做一辈子都值得夸耀的大事情。现在一切都很顺利,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我要建一座楼,留在这个城市里,哪怕一百年之后,她也不会过时,不会被淘汰掉。小林对我来说,他是一个提供机会的人。当前的工程,有很大一部分有军方参与牵线募资。仅此而已。”
  修治低头看看明月,“佩戴着战刀和枪的人,让人不喜欢。你不愿意再去他家里,是吗?”
  “嗯。”
  他宽容地笑笑:“那也没关系。我自己去。你就留在家里。”
  修治心想明月不去小林那里也好,自己正好有事情要跟小林商量。
  ……
  ……
  第二天傍晚时分,修治早早地就到了小林元哉的宅砥。小林这一日没有去上班。穿着家居的和服正在给孩子们编织斗笠。他手上一边忙活一边对修治说:“这是我家里的老传统了,中秋之前用干爽的芦苇编织斗笠,冬天下雪和春夏下雨都可以用。修治君家里也这样吗?”
  “父亲不做,都是母亲做的。”修治道。
  小林笑起来:“你看我这个男人啊,修治君请千万不要笑话,实在是内人今天忙着她的事情,孩子们等了很久又着急,所以我才上阵的。
  夫人在忙些什么呢?”
  “她喜欢做手工,最近迷上了十字绣。刚刚做成了两幅图,这不是今天请了师傅来给装裱嘛。你稍等等,我让她把作品拿出来,请修治君看看。
  小林让仆人去请夫人把她十字绣的作品拿来请东君观看,没过一会儿,小林和子便从后宅出来了,她与修治已见过几面,颇为熟稔,手上拿了自己的作品请修治看:“那,修治君,都是用心做的,这副是《神奈川冲浪里图》,这副是桃太郎大神,你来看看我的手工怎么样。”
  修治看画之前,留意到有一人跟着小林和子从后面出来,此时等在拉门外面,这人身上穿的是玄黑色中式衣裤,头微低着,脸看不清。
  修治收回眼光,仔细看了和子夫人的作品,点头赞道:“手法细腻精致,惟妙惟肖。”
  小林道:“啊修治君千万不要这样赞扬她呀,之后不知道得有多得意。”
  和子不以为意:“修治君是说实话的人,你要是觉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今天恰好装裱的师傅来了,带了三种雕刻框子的图案,修治君帮我看看吧。”和子说完,便用中国话唤在拉们外面等候的那人,“师傅请进来,我的丈夫和朋友要帮我看看你的画框。”
  话说应声进来的正是顶了装裱师傅的徒弟之名,混进小林府的谭芳。
  他见到小林和子还有她手上的宝石戒指,已经断定正是他兄弟们从奉天银行里夺来的那个,正欲再寻线索,却被小林和子带到宅院前面来。此时小林和子让他进去说话,谭芳依言进门,猛一抬头,却与修治四目相对!
  谭芳心想,这不正是年初时,在警局里不肯指认自己,救他一命的那个日本人!
  回头再看和子的丈夫小林:这张脸他也是见过的,他跟一班兄弟打劫了奉天银行之后,他独自一人为了南一去山货行自投罗网之前,兄弟们各自找地隐藏的时候,他曾发现了他们,为何又迟迟不肯动手?那天他终于甩掉了“尾巴”,反其道追踪这条“尾巴”的时候,看到他在一辆黑色的车子前停住,车子上下来一个人……正是眼前和子的丈夫小林元哉!
  说时迟那时快,所谓的回忆与思考几乎是在一个闪电的瞬间袭进了谭芳的脑袋,一切整理得清晰明白了:日本人早就先于军阀麾下的军警而下手追踪打劫银行的土匪们,几乎就是在他们作案以后,日本人对他们的行踪安排摸得一清二楚,之后忽然发动了进攻,将他们一网打尽!
  兄弟们的惨死形状历历在目,谭芳只觉得在那一瞬间,血热得都要从喉咙里面喷出来了,他锋利的弯刀就夹在腰间,和子正把他带来的镌花裱框的图慢慢打开,谭芳右手一挥,弯刀在握,他大吼一声:“你还我兄弟命来!”伸手就向小林元哉的头上砍去!
  第七十四章
  话说弯刀眼看朝小林元哉的头就要劈下来的时候,他被身边的修治狠狠地推了一把,小林身子一歪,撞在旁边的圆桌上,他在一刹那间躲过致命一击,刀刃劈在他肩膀上,小林“啊呀”一声大叫,肩头顿时鲜血喷涌。
  谭芳一击不中,已经红了眼睛,此时浑身热血沸腾,视死如归。他收刀回手,扑身上前,一手捉住小林的领子,举刀就要再砍下来,已经身负重伤的小林用了死劲双手顶住谭芳持刀的手腕,两人有瞬间的僵持。谭芳松开小林的领子,被他格住的手上五指一松,弯刀落在另一手上,照着小林的喉咙平推过来,身后女人的惊叫祝了他的兴,想到今日能够大仇得报,血债终结,已经得偿所愿,无比快哉,自己的安危性命早已抛在了脑后!
  仿佛只差手指头那么宽的距离。
  他听见“啪”的一声。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什么东西破空而出,直入他后背,也不觉得疼痛,可是似乎汹涌澎湃着的血液就在一瞬间散了型,钢铁一般坚硬的肌肉和骨头被人抽了筋。谭芳的眼睛仍然狠狠地盯着大惊失色满脸是血的小林,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形状……向前横推,要跟他索命,要向他报仇……可是这条好汉觉得自己怎么也用不上劲儿。他的手还要往前送,刀刃子眼看就要切向小林那吓得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的脖子上了,小林自己仿佛也感觉到了冷风阵阵,心想我命今日休矣,就此绝望地闭上眼睛。
  又是“啪”的一声,接下来又是两声。
  谭芳松了手,弯刀落在地上,整个人忽然坍塌,仰面倒地。
  这个浑身是胆,武艺超**的土匪从前爱玩一个吓唬人的把戏。被仇家逼急了的时候,他会把刀子给对方,恶狠狠地说,爷爷让你刺两刀,我死了算我自己的,我若不死,咱们之间有多大的仇也就一笔勾销。仇家信了。使刀子刺他,都是要害,胸膛腹部。可这人事后总想没事儿人一样精神活奋,骑上马就走了。人们传说他还会妖术。其实哪里有什么妖术,刀子实实在在捅进皮肉里面,趁血没流干,人还活命的时候快走,能走多远走多远,能活多久活多久……他就是这样,屡屡脱险。一条命在乱世,活着也无非是场赌局而已。
  他还没死,还有口气。
  眼前有一人。从雪堆里面拔她出来,处心积虑地去山货行跟他打打嘴仗,好好的一个女孩儿被他牵连还蹲过局子。他答应她要把一个朋友给救出来,可眼下来看,他恐怕是做不到了……
  这年轻人没有能够延续他之前的幸运,他此番的对手没用刀子捅他,用的是枪。第一下便从后面打在了心脏上。
  谭芳吐了最后一口气。心怀不甘地死去。
  射杀他的是曾经因为汪明月的请求而凭空救他一命的日本人修治。
  他从后面上来,确定此人已死,再没活气。
  他没有去搀扶负伤的狼狈不堪的小林,只是严肃地冷酷地说道:“小林君,你欠我一次了。”
  人做好事积德,还是做坏事害人,每个人看的角度都不一样,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标准下,会有大相径庭的判断的结果。
  你以为我阴险凶狠,我认为自己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我觉得你小人进谗,你却相信你只是说了的话而已。
  东修治杀死谭芳,事后没有半点的郁闷或者不安,吃饭睡觉谈话或在工地加班加点的工作都一切如常。他在朝着谭芳开枪之前,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他要是不杀死谭芳,他就会要了小林的命。所以他东修治所做的,就是在适当的时刻,果断地判断并行动,救下了一个合作者的性命而已。
  不久之后,他一边喝明月煮的茶,一边跟她说起这件事情。
  她问他之前也杀过人吗?
  他老实说从来没有。不要说人,连动物都没有杀过,她见过他积攒蝴蝶断翅的本子啊,那些残缺的曾经美丽的片断,是他从树叶和草梗间一片一片慢慢找到的。他甚至不愿意为了自己的优雅的爱好去捕捉蝴蝶,他怎么会杀过人呢?
  所以他没有错,也并非残酷的习惯使然,如果事情再发生一遍,当谭芳的弯刀逼近小林的喉咙,东修治仍会做一样的事情。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在救人。
  他后悔的是自己杀掉的第二个人。
  南一惴惴不安地等了三天都再没得到谭芳的消息。那天她加班工作,一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我才从办公室出来,她在烤地瓜的摊子上买了一个红皮干瓤的烤地瓜,站在背风的地方一边吃一边看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在踢毽子,她替女孩数数,心想这姑娘要是踢了个单数,我以后跟谭芳就见不着了,她要是踢了个双数,我们两个就在一起。那小姑娘的妈妈叫她回家吃饭,女孩回头看了一眼,毽子掉在地上,南一心里面轻松了不少:女孩踢了三十二个呢。
  两个男人从她对面过来,在她旁边停下之前先四处看了看,其中一个道“是不是刘南一**?”
  南一警觉起来,转了转眼睛:“……说什么呢?”
  说话的那个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对着她脸看了看,然后用日语对同伙道:“没有错的。
  一辆车子“倏”地一声停在旁边,两人伸手上去蛮横地一架,南一双脚离地,还未张口喊叫,便被狠狠地塞进车子里带走了。
  第二天的下午,明月正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们的描红字帖。有同事进来跟她说,有人在会客室等她。她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去见访客,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来找她的竟是小林元哉。
  小林脸色不好,右侧的胳膊挂着吊臂,见到明月进来,脸上仍是惯常的礼貌的笑容:“你好啊,明月**。”
  “您好。”明月请他坐下,自己去给他沏茶。
  小林在她身后说:“不麻烦您,这折杀我了。”
  明月回头看看:“您在说什么啊。”
  小林道:“明月**跟我算是朋友吗?”
  “您是修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小林双手接过明月的茶,带着种夸张了恭敬:“若是从修治君这里算,我当然有幸能做明月**的朋友了。可要是论上您的另一个身份,我恐怕不敢喝您的这杯茶。无论如何,您是旗主王爷府里的人……
  听到这话,明月没有惊讶,也没有动气,坐在小林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地问道:“您说话总让我觉得有点玄。要说什么就请直说明言吧,小林先生。
  小林饮了一口茶:“好。我先要跟您说的是,我肩膀上的伤。几天之前,有刺客潜入我家,偷袭了我,刀子割在肩膀上,就成了这副样子。当然他没有成功,我还活着,才能来到您这儿说话。
  这刺客是谁,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见过。但是您曾经帮过他的忙,救过他的命。
  年初,修治君被牵连入狱,您托了一层一层的关系进去探望,请他不要指认的,就是这位。
  明月低下头喝了一口自己的茶。
  小林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可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这个人为什么要来刺杀我,还有我又是怎么知道您在监狱里面请求修治君的事情,与我接下来要说的关系不大。只是我在东北经营多年,学会你们做事的习惯,哪里都有我的朋友,什么消息我都有。朋友之间要互相帮忙照应。明月**,您以后也可能成为我这样的朋友,就像现在的修治君一样。”
  “还是说您要说的话吧。”
  “当初您为什么会请求修治君呢?这是我佩服您的一个重要的地方。您为了朋友刘南一去做了这件事,对不对?
  听到南一的名字,明月猛然抬头,把手里的茶杯“当”地一声放在桌子上,茶水带着怒意溅出来,小林看看她:“对,我不能白白被人伤成这样,刘南一现在我手上……您看,我想求您帮我个小忙,咱们能不能商量商量?”
  明月看着小林,思考了片刻,冷冷一笑:“您捏着南一的命运,来这里找我,是要跟小王爷要什么?”
  小林闻言朗声大笑:“聪明人,好谈话。”他咳嗽了一声,有随从从外面进来,将一份文件放在小林手里,小林道,“实际上,我跟显瑒王爷已经谈到一半,要买他手里的一块地。明月**,您把这分合同给他,签上名字,同意转让土地。我立即放人,连一秒钟都不耽搁。您看怎么样?”
  合同被小林从桌面上推过来,明月低头扫了一眼。
  “我要先见修治。”
  “话我没有说清楚吗?能够解决你跟我之间这个问题的,不是修治君。是小王爷。”小林道“你要见修治可以啊,他这几天在工地上加班,所以没有回去而已。呵呵,也是一个工作狂,前些天受了伤,影响了工程的进度,说什么也要赶回来呢……明月**,照我说的办吧,再添周折,也是浪费时间而已。
  明月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小林说也有道理。
  只是她忽然着急要见修治,并非是要他帮助请求小林开恩放了南一,而是想要确定,小林今日来胁迫她去见显瑒,这卑鄙的主意有没有修治的参与。
  又有访客找她。
  明月回头。竟是东一姐姐搀扶着刘太太站在门口。
  才多久没见,刘太太满脸憔悴,鬓添白发。
  明月立即明白了她们是为何而来……南一真的又丢了。
  小林把文书又向前推了推。明月接过来,狠狠地握在手里,她腾地站起来,咬着牙对小林道:“你等着,等我消息。
  第七十五章
  丫鬟荷香慌慌张张地进了彩珠的屋子,袖子一兜,不小心把落地灯给挂倒了,琉璃灯罩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彩珠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自己的一副耳环,从镜子里面看看她,没说话——这是个最聪明稳当,手脚利落的丫鬟——她眼下着急了。
  “明月姑娘回来了。”
  彩珠抬头看看,立着眼睛:“真的假的?”
  “……”丫鬟低着头,没敢再应声。
  “什么意思啊?说话。”
  “伯芳先生刚才把她迎进来的,我刚撞见了,问了声好,雨也不大,我看见她鞋子都湿了,这么看在门外面可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现在人呢?”
  “在前厅候着王也呢。”
  “王爷这两天不是没回来吗?”
  “伯芳先生亲自去找了。”
  彩珠听着只觉得可恨:她先恨这汪明月阴魂不散,被她打了耳光,房子都烧没了,还有胆回来;她更恨李伯芳胡乱掺和,她最不想要明月见王爷,李伯芳还去帮她找人,这不是给她添堵吗?
  彩珠把那对耳环“啪”地扔在桌上,袍子都没披就去前厅,脚步越走越急,越走越快,丫鬟在后面拿着伞却跟不上她。穿过两层湿漉漉的庭院,到了前厅门口,她停了下来,在一片被黄昏秋雨裹挟得黏腻的影子里面,仔细地看了看明月。
  她留着齐脖根的头发,头发很黑,厚厚实实的,巴掌脸孔,肩膀窄窄,永远如同少女。她转过脸来,看见彩珠,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彩珠咬着牙笑了:就是这张脸,这般弯弯长长,婉转多情的眉目,跟小王爷那么像,想得让人的心嫉妒得发疯发狂。
  “夫人。”
  “啊你又回来了?”彩珠迈步进来,用帕子印了印有点湿润的额头,“……怎么,”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抬头,咬牙切齿,“怎么能有回来?!”
  明月看着她,没有话说。
  两人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丈把距离,两排会客的椅子旁摆着应季的扶桑花,即将开放,枚红色的骨朵外面有青色的刺。
  “我的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要么就是忘性大,要么就是明目张胆的害人,对不对?你明摆着就是要给王爷找麻烦,要让王爷倒霉,要让他完蛋,对不对?”彩珠越说越愤怒,越说声音越大,“要不现在跟我说说吧,也不是外人了,要什么,看看我能不能帮忙,当妻子的,关键时候能给丈夫挡煞,我就替他挡一道!”
  “这忙,您帮不了。我的见王爷。”明月想了一下,继而回答道,她垂着肩膀和双手,很平和也很镇定。她的态度跟从前不太一样了,每每面对彩珠时候的愧意和胆怯全然不见,并不反驳彩珠的辱骂,认真地回答她的话,只是态度坚决。
  “不,不,不,你没听懂。你脑子不好。我知道的。”彩珠一边说话一边慢慢靠近,“我会真的要帮你的忙吗?我让你从这里给我出去。我要你滚开。你听懂了吗?你走!你现在就走!”彩珠指着门口,几乎歇斯底里。
  “我不。”
  明月话音没落,彩珠扑上去又要故技重施赏她耳光,她那拉过弓箭的右手狠狠地扬起来,卷着风就要下去打在明月脸上,不想明月抬起双手,刹那之间把她腕子稳稳的架住了。
  彩珠低估了她。
  她以为明月又会如同之前一样委曲求全,没胆反抗,她不知道她此时心急如焚,没有退路。
  像草原上的鹰看见野兔,信心满满地扑下去要用铁爪钢牙要它小命,可是兔子在老鹰扑下的瞬间会猛的翻身倒地,用一双强硬的跑山路的脚恨恨地袭击老鹰的胸膛,做垂死的挣扎。荤食凶残的老鹰反而会被这吃草的良民吓退了。
  明月双手擎着彩珠的右腕,用力地慢慢地将他摁下来,她看着彩珠的眼睛,一字一顿:“夫人你还要打我?您是习惯了吧?可你打我多少下,我欠你的账也还不完的。给我点时间,我见了王爷,说了事儿,讨个说法就走。我这条命不值钱的,但这事儿关系我朋友,王爷应承了就是救她一命,王爷不应承,我对自己也有个交待。夫人你今天拦不住我,也赶不走我。你省省力气吧。”
  明月说完把彩珠的收用力往前一送,彩珠平衡不稳,向后靠去,趔趄了一下,她的膝盖撞在花盆的边缘,疼得弯下腰去,可是脑袋里面清醒无比:汪明月果然又是过来跟王爷讨人情,甚至有可能要靠他讨人命的!某种为人妻的预感告诉她,这个女人此番会给显瑒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彩珠膝盖上还疼着,可没耽误转身又向汪明月扑过去,什么姿态仪容气质风度全然不顾,像草原上为保护羊**勇敢斗狼的结实而勇猛的妇女,彩珠这一下使了全身力气去捉她肩膀,同时嘴里恶狠狠地喝道:“别跟我废话!之前欠的还不完就别添新的了。滚!滚!你要见王爷!我看你是要他的命!”
  一人在门口说话,声音冷冷地,只有短促的两个字:“够了。”
  彩珠与明月同时转过头去,之间小王爷站在门外,手抄在后面,看着她俩。
  在那一瞬间,彩珠还是刚才的姿势,并没觉得害怕——她从来也没有怕过这个人——她教训他的祸水,只是给他帮忙而已。但是她觉得有些难堪,她从来没有在显瑒面前如此泼辣如此粗鲁过。她慢慢地收回手来。
  显瑒走过来,走到她旁边,低头看看,说的是教训的话,但语气是和缓的:“看你也没个样子了。不怕下人笑话,是不是?”
  彩珠咬着嘴唇,狠狠转过头不说话。
  “回房去吧。”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喷火:“她……”
  “回房去吧。我有分寸。”他轻轻拍拍她肩膀。
  他的手一搭在她肩膀上,彩珠便闭上眼睛,心里百味杂陈,又酸又软,眼眶发热,竟是要流泪了。可转个念头,又替自己不值:眼前这对儿,一个是从来横添是非的仇人,一个不撞南墙不肯死心的丈夫,她在这儿干着急有什么用?!这家里谁是傻瓜?眼前这男人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人人附在他身上吸血吃肉!
  彩珠冷冷一笑,扭头就走。
  显瑒转过身来,看着明月:“你刚才说,事情有关谁的性命?不会是南一吧?”
  明月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没抬头看他:“您怎么知道?”
  他倒笑了:“谁出了事儿能把你急成这样?”
  明月从书包里拿出小林给的文书,直直的递到显瑒面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南一被日本人捉走了,日本人说,说您要是把这卖地的合同签了,他们马上就放人。”
  显瑒从她手里接过来,前后翻翻,简单一看,点头道:“嗯,不出所料。这合同你看了吗?”
  明月摇头。
  显瑒是和颜悦色的:“你过来,跟我看些东西。”
  他说罢绕过正厅的屏风向后门走去,明月跟在他身后,出门向里走了一重庭院,便到了后面老王爷的书房,两人上了二楼,停在在旧书库门外,显瑒用袖筒里的小钥匙开锁,房门打开,之间四壁皆是古旧书籍,陈年字画,右侧是老王爷的紫檀木书桌,桌上放着一幅卷轴。
  明月进来,显瑒先在香炉上了一炷香,回头看看明月:“这儿你来过吧?”
  “恩。小时候跟着您偷偷进来过的。”
  他站在书桌后面,一边将那卷轴慢慢展开,一边对明月说:“你也知道的:我阿妈最后那几年总是睡觉,醒着的时候也糊涂。可生这个病之前,还有点精明劲儿的时候,找我最后一次说话就在这屋子里面。他跟我说话两件事儿……”
  明月走过来,从显瑒得手里接过一边的卷轴,陪着他慢慢展开,发现那竟是一长卷的奉天春日胜景图:五月天气,杨柳新绿,田野里有苜蓿开花玉米结穗,山丘上有青年策马逐鹿,浑河如一弯玉带围绕城郭,市集是那般的热闹有趣,有人在摊煎饼,有人在扭秧歌,有人在拉洋画,有人在炒栗子,有人抱着孩子看热闹,没堤防旁边还有人要做点小偷小摸的买卖……明月俯下身,低头仔细看,竟发现这画中还有小小的一个情节,有一光膀子的汉子被一圈人围拢这叫好——他在抖空幡呢……
  明月抬起头来,问显瑒:“这画上,这是谁啊?”
  “你爹爹啊。”
  “谁画的这幅画啊?”
  “我阿玛呀。”他回答道,“她没事儿的时候,不看书就在这里画这图,知道点这城里什么好玩的景儿和事儿就添上去。这你都看出来了吧?这是大舞台,这是昭陵,这是黄寺……那天他在院子里看你爹爹抖空幡好玩,听他说从前卖艺的事情,就也给画上去了……”
  明月低下头,手指轻轻的发抖,过了好一会儿,那一阵被回忆诱引的温柔而沧桑的感情缓缓经过了,才低声地问显瑒:“老王爷跟您说什么了?”
  “他说啊,”显瑒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侧着头看向窗外,“他先说我从小不听话,没少罚跪挨打,人也是长得聪明,实则一肚子草莽——我当他下雨天闲着又要教训我,就把心扔窗子外面去了,根本也不打算听——谁知道他接下来竟说,他说可是听话的人通常没有血性,聪明的孩子总是不够勇敢,像我这般,才是骑马勇士真正的后裔,有勇气而且能担当,他说,他早就看得出来,我是个好男儿……
  我跪着问阿玛,我既是好男儿要做些什么呢?
  他说江山易帜,大势已去,我在一个谁都不能选择的乱世里面要做对得起他的好男儿只要做到两件事情,一要守护好亲友家眷,二就是守住那个镇守着我大清紫气龙脉的点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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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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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章
  “这点将台就是盘踞这里的几任军阀都想要夺走的点将台,也就是日本人让你转交的合同上逼着我要我卖的点将台。”
  明月看着显瑒,无比震惊。
  “我有消息,圆形广场上其它的地方,他们早已购得,西南侧的位置上修建了长形的建筑**,若我这块地也卖给他们,形成的正是‘亢龙入海’之势,占尽天时地利啊……他们之前找过我的,三次,送了三个礼物,一个比一个厉害,现在拿住了南一,又让你来了,你看明月,什么叫处心积虑啊?”他轻轻笑了。
  明月觉得脚下发软,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指甲用力扣着紫檀木的桌面,指头尖儿白得透明。显瑒看了这只手很久,终于轻轻地把它握住,拿起来,卷在自己的手心里,把它慢慢慢慢地给捂热乎了,他抬头看着她:“但是,我得说,他们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还,”他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还没有那么卑鄙。”
  “……你想象的是怎么样的?”
  “我以为那个建筑师会直接拿着你来威胁我。如果那样,那么他对你做的,那些你感恩戴德的事情都是演戏了。如果那样,明月你就是第一个可悲可怜的人,你被骗得彻头彻尾。而我是第二个可怜的人,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出去了,落在圈套里。好在没有。”
  明月蹲在他脚边,将他的手反握住,贴在自己怀里:“王爷,要是我,您签合同吗?您救我吗?”
  他看着她脸,安静地点了点头。
  明月眨眨眼睛,登时泪如雨下。
  他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擦她的泪:“当然要救……我这心里面没有第二个人啊。”
  “……那南一呢?”
  “南一……若你是我,你怎么办?”
  明月看着他的脸:“我等王爷给我一句话,你若搭救南一,那是她的造化。您若不救,也是情势所迫,别无选择!”
  他看着她哈哈大笑,抽回手,站起来,在房间里面来回走了几步,回头用食指点了点她:“明月,你上次跟我说的对啊,你没那么窝囊,你狡猾着呢。你还用问我吗?你早就做了选择了。你一定要救南一的,否则你怎么会来找我呢?”
  明月扑通一声双膝跪下,用膝盖行走找到显瑒,抓住他袍子,抬头恳求,声泪俱下,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我的命是命,南一的命也是,王爷能救我,不愿意救南一吗?”
  他抓住她肩膀,立即把她扶起来,看着她眼睛,下定决心:“救!为什么不救?!我记得小皇帝在天津跟我说的一句话,这话听着荒唐,可我印象深刻,总会想起来,他说,一个江山比起来一个人的快乐,究竟孰轻孰重?我每每衡量,我守着这个点将台,诸多委屈和不易,却不能解脱,因我一人的快乐,哪怕性命与之相比,另一端太重,我怎么都不划算!如今加上南一的一条小命儿,这枰就平了!”
  明月止住了哭,抓着显瑒得手肘,惊喜交加,几乎难以相信:“王爷说真的?不是逗我?”
  显瑒双手捧着她的头,拉近自己,爱之情切,咬牙切齿:“逗你做什么?你为了朋友能做到这般,我没看错你,你是好姑娘!”
  “您真的愿意出卖点将台?”
  “国破山河在,山河不在还有人。一块风水宝地,一个紫气泉眼,要是连一个孩子的命都救不回来,还留着它有什么用?!事不宜迟,文书我留下,你去跟日本人回话:说我答应了。三日后鹿岛酒家见面。”
  明月转过头去,连绵不绝下了几日的秋雨竟停了,云缝里露出一线天来。
  我们在说一个关于秤杆两端孰轻孰重的话题。
  上面说的1926年秋天发生的事情。
  十几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史学家们对于大战开始时间的标注至今仍有争议。更广泛的观点认为二战以1939年九月德国闪电袭击波兰为起点。而有人认为战争起始于1937年七月七日的卢沟桥事变,日本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
  二战持续数年,从欧洲到亚洲,从大西洋到太平洋,先后有61个国家和地区、20亿以上的人口被卷入战争,战争中军民共伤亡9000余万人。无数人因为领袖的一句恢复帝国光荣的呼号慷慨牺牲,又有无数的人在总统首相元帅或者将军的号召下拼死抵抗。雄伟光辉的理由让他们的死亡重如泰山。
  只是有一个苏联年轻人的死并不是为了这些事情。
  他被德军逮捕,投入集中营,与若干严肃整洁的英国军官同营。这个苏联人里来的生活习惯懒散无比,尤其如厕后不愿意冲水,英国军官们为此指责并刁难他。苏联年轻人像德军营房长官投诉,德国人认为自己插手战俘的厕所事务实在有损颜面,便放任不管。苏联年轻人认为自己受到英国人与德国人的双重侮辱,仰天叫骂数声之后,投身在通电的铁丝网上,自杀而死。
  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约瑟夫斯大林。
  1984年,这个故事被一个捷克作家用法语写在她一本书的第一章。她的这本书有一个探讨生命轻重的命题。捷克作家认为在整个二战之中,年轻的斯大林之子的死才是最为重要最为隆重的死亡。因为他是真正为了自己的荣誉和生命而死。
  在这里将故事的人又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个少年英雄的事迹。男孩从小聪明上进,品学兼优,相貌清秀可爱,他十四岁的时候为了扑灭山火而牺牲。少年英雄的遗体被发现的时候,双脚迈开弓步,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一颗小树,扔保持着向上攀登的姿态。
  男孩为保护林木,村庄与卫星设施牺牲,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是个勇敢的好男儿。对于少年英雄本身,我像所有人一样心怀敬仰并无丝毫争议。
  可关于学习少年英雄,勇于献身保护国家财产的教育持续了数年。每周的升旗仪式上,我胸前戴着红领巾,跟同伴们一起聆听事迹,接受教育,随同众人表示自己誓死愿为的时候,却最常在心里问一个问题:我或我同学的小命儿与3500亩林地,究竟哪个更重?
  少年的事迹最近数年不再被人更多的提起了,偶尔歌颂的时候也是更强调了他自己的勇气和决绝的选择,号召向这位少年英雄学习的论调听得也渐渐少了。显瑒然衡量生命轻重的标准有了潜移默化的变化。
  第七十七章
  送走了明月,显瑒在自己房里呆了好一会儿,渐到暮色四合,人声安静的时候,他从保险箱里拿了些东西出来,去了彩珠那里。
  彩珠本来在里间卧室,靠在床上看书,听见外面丫鬟给小王爷请安的声音,便连忙灭了灯,缩在被子里装作睡觉。听见这个人进了房间,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却默不作声,她心里也渐渐觉得蹊跷。到底绷不住,坐起来,把灯给扭亮,整理了一下袍子问他:“王爷这是要干嘛?”
  显瑒道:“今晚上不出去打麻将了?睡得这么早。”
  “累。”彩珠只说了一个字,说完就去摸床几,找烟,倒了一根儿出来,看看显瑒,递给了他,小王爷接过来,彩珠给他点上,自己也夹了一棵。
  显瑒一边吸烟一边四处看看:“我怎么觉得你这里好像有点冷啊,是不是窗子不严实了?还是梁上面漏风?”
  “去年才维修过啊。”彩珠道,“我倒是没觉得冷。嗨,时候到了,眼看过些日子就中秋了,能不冷嘛。”她之前都不留意,听到显瑒这般说竟真的觉得冷了,往身上拽了拽被子,低低地抱怨,“是啊,夏天还没把人给暖和过劲儿来,就又要冷了。冬天难熬,身上好多层袍子不说,缩手缩脚地哪都不愿意去。真烦啊。我膝盖往下都凉,这一下又得到四月份。”
  “那就去外地猫个冬天呗。”小王爷道。
  “南边不是打仗嘛。北戴河啊?待腻了……”她没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扭头看了看小王爷。
  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难以捕捉的笑容,一边说话一边用夹着烟的手跟她比划,兴趣盎然:“那叫什么猫冬啊,我跟你讲,你从这儿坐火车,先往大连走,在那儿上艘德国船,这船直到香港,中间能停几站吧,但你都不用下船,就直接去香港,玩个把月,再从那里坐船去越南。西贡。那才暖和呢。夏天也不是那么往死里热。你去了那里,膝盖就不凉了……”
  彩珠听了,低头笑笑,将手里的烟掐在烟缸里面:“什么意思啊?王爷。这一趟,光去就得俩月吧?你要我在那里待多久啊?待多久,够你和明月姑娘清静的?”
  显瑒向后仰着身体,靠着椅子背上,不紧不慢:“说什么呢?”
  彩珠忽地一下坐直了,直视着他眼睛:“说这姑娘过来一趟,王爷就要赶我走了。”
  “……”
  “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进来就说,不行吗?我等这一天也有日子了。算一算,从我进您府里来,看到那姑娘,就做好准备了。您这么多年,忍我忍得也不容易,有什么话就请直说,要休了我?现在怎么说,离婚,是不是?您给我文书,我签字……”
  显瑒看着她,一直也没插话,一直不停地吸烟,烟雾把他的脸蒙上了。
  他在想些什么呢?
  想这个女人这么没有礼貌,火气这么大,火气大爱急眼的人大部分是因为两件事情:一是被宠得无法无天,一句逆耳的话都听不得;二就是万事都不顺心,什么都没办法。
  彩珠她是后一种。
  嫁到这里来,不顺她的心;孩子丢了,不顺她的心;守着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也不顺她的心。偏偏所有这些事,不仅她自己无力改变,连他也没有办法。积攒的怨郁都变成了她心头的火儿,碰一下就会着起来。
  他想到在天津的那天深夜里,碰见的女人,那位被心里的火生生的烧成了疯子。
  这样看彩珠,也算是好样的,自己坚强,正常过活,又没有给他更多的麻烦。
  他这样想,就又一次原谅了她无礼的质问,却也没有替自己善意而慷慨的出发点解释,只是慢慢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
  他手里放着一个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他掐熄了烟,自己去把她房门关上,回来把文件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车票,船票,若干美金,还有,
  “这是李龙宋律师的地址。你到了香港,可以去找他。他本身是越南人。一直为中国的客人工作。我在西贡置了些产业,足够你好好生活,不会低于现在的情况。长点心眼,律师也不能随便让看,每年要查四次账,刚开始肯定不会看,那也得看,你想着把账本打开,手下的人就不太敢骗你……”
  他越说,她脸色越沉。
  他从文件袋子里又抽出一样东西,两折的图纸,打开来看,竟是一个庄园的地图。
  “这是我在那里买的橡胶院。里面有宅子,有湖,也有雇佣好的工人,律师会带你去的。你有兴趣就管一管,没兴趣佃给别人也行。土地不急就最好不卖。那里人口多,好生财……哎,你这人精不精明还在其次,总比我那几个妹妹坚强有主意。你先去,她们过些时日也该辗转到那里,以后你要多帮衬了……”
  他把文件袋拿空,一样样文书摆在她被子上,自己又把袋子底朝天向下倒了倒,确信里面空无一物了,抬头看着她:“你看,没有休书。”
  彩珠侧过脸去。
  他道:“今天睡不着就开始收拾一下细软吧,后儿就走。船票现成的,又是黄道吉日。别耽误。”
  她踢了被子,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忽然觉得预感不祥,回头看他,恐惧地说:“王爷,到底是要干什么?”
  “你不是看明白了吗?”:显瑒道,“这地方不好呆了。南方还打仗。我帮你,你们找个太平地方去。”
  “你呢?你自己呢?”
  “我随后就去啊。”他立即就道,见她疑心,便矢口否认了刚才的话,“啊……”他笑笑,“你别误会。是我刚才没说明白。你先去打个前站,我不久就过去了。”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没说明白嘛。再说,我在这里还有不少产业没有收拾利索……”
  她坐在床沿上,想他这话几分真假。
  他站起身,拍拍她肩膀:“我去睡了。你把这些好好地收起来。”
  她愣在那里,都没起来要起身相送,半天才说:“我,我一个人先去?”
  他走到门口了,沉默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嗯,李伯芳与你一同去。”
  彩珠霎时羞愧无比,再无颜以对: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
  彩珠自此开始,直到上了火车,两宿没睡。一边收拾自己的随身行李,一边想着这一生跟显瑒小王爷,跟这王府大院的纠葛遭遇。本意是要找找他负她的那些事情,暗示自己下定决心,一走了之。可念头里面却说总是他千般万般的好,宽容细心,慷慨大度。哭过几番,却知前事难返,他已作此安排,一切已是定局。
  两天后的清晨,一层薄薄秋雨之后,天空放晴,空气舒朗。王府的两辆黑色轿车载了王爷夫妇,李伯芳还有夫人的随身丫鬟荷香直奔火车站。
  下人们议论说夫人这次走,带的东西很少,只有皮箱两只,应该也就去一趟锦州。
  到了车站,南行至大连的火车已在站台上停着。李伯芳与丫鬟荷香去车厢安顿。王爷站在下面,彩珠背朝着他,不作一声。
  第一声汽笛响了。
  李伯芳下来对彩珠道:“夫人上车吧。”
  她这才回头匆匆看了王爷一眼。
  李伯芳双膝跪地长揖:“跟王爷道别了。”
  显瑒再没跟李伯芳说话,只是斜了一眼,走过来,握着彩珠的一只手嘱咐道:“一个人在外面,我跟你说的,你可一一记得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再一次告诉她: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包括跪在身边的这个人。
  彩珠点头。
  显瑒随即摆摆手:“走吧。走吧。”
  彩珠随同李伯芳上了火车,在自己的包厢里面坐定了,斗篷解下来,看见显瑒仍站在站台上没有离开。他稍微仰着头,看着车厢里面的彩珠,眉毛微蹙,眼睛明亮。他的脸,是她熟悉的样子,仍是那年掀开盖头,看着她微微笑的俊朗好青年。彩珠在一瞬间泪如雨下,猛地站起来,打开窗户上的插子,用力往上抬,荷香与李伯芳都吓了一跳,趁车子没开,连忙帮她开窗子。
  打开了半扇,彩珠伸出头去,一边哭一边对显瑒喊道:“王爷,王爷!”
  显瑒连忙过来,伸手给她,两人握在一起。
  “我,我本是蒙古王爷的女儿,见过金银宝物,有过良田庄园。我,我不在乎那些的。您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好过一会儿,却闹腾你好久,不,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只因为,我心里有你。王爷你,你知不知道?!”
  显瑒震动非常,红了眼睛,握着彩珠的手:“……知道。”
  “那我可信了你最后的话了!我就在那儿等你了!”火车的第二声汽笛响了,彩珠声嘶力竭,仿佛拿命来抗。
  他点点头。
  火车启动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回答。
  两人的手终于分开了。
  ……
  ……
  李伯芳的心里也有点乱。一方面离开了故土和多年侍奉的主子,前路一片迷茫,尚不知如何行事安顿,多少觉得有些没谱。另一方面却知道自己终于如出笼之鸟,所有才干可以净尽发挥,再不用做人管家,看人眼色行事,心里自然痛快,更何况,身边还有彩珠。
  在从大连出发的船上,他有时会端详沉默的彩珠,这女子这些年来生活不如意,烟酒麻将,昼夜颠倒也把她自己糟精够呛,可仍是美貌女郎一枚,美貌而且没什么主意。他心里想。欢喜与悲伤交替得快,现在好久不说话,也许过了上海,风暖水暖也就好了。
  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对她的。她是他多年的夙愿。
  更何况,小王爷从来出手阔绰,这样打发掉一个正牌的福晋,不知给她准备了多少丰厚的盘缠。
  李伯芳想得没错。实际上还没到上海,刚过了山东,彩珠就好了不少,看着甲板上起起落落的鸟和浪花里面翻腾的鱼就有了笑,跟他和荷香也多了些话儿。再不愣神发呆。有一日晚上,她打扮漂亮了又去喝酒打麻将。他就放了心,看,真的彩珠又回来了。
  船在上海停留半日,李伯芳建议下船就近逛逛,彩珠道,下面太乱,不愿意走动。她说伯芳我又馋酒了,你去帮我找瓶香槟好吗?
  李伯芳依言便去餐厅给彩珠买酒。
  酒保说您请稍等等行吗?我们这儿正往上装货呢,下一段航程太长,要装上来的东西可多了。香槟,有的,有的,不过没开封呢,您等我清点一下再给您拿好吗?您留房间号也不行啊,我这儿忙着没有人送,您要是真着急,就还是就在这里等等吧。
  李伯芳便在餐厅外面的甲板上等了一会儿。
  从高高的大船上看着下面运送货物大闸门慢慢合上。
  旅客上船的通道也关闭了。
  汽笛声响。
  他忽然觉得心慌,不对劲儿。抬脚就往彩珠住的客舱跑。酒保拿了香槟,在他后面喊,先生先生您的酒!途中撞上了人,在他身后骂起来,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彩珠与荷香的房间都没有锁门,只是人和两件行李都不见了。
  李伯芳浑身冒汗,翻箱倒柜,终于在彩珠的抽屉里面翻到了她给他留的一点东西。
  美钞三百元。
  ……
  与此同时,彩珠在上海的码头上,让荷香看着行李,自己面目坦然地跟着各色人等排队,买了三个星期之后另一班去香港的船票。
  她信了小王爷最后的话。
  她要去那个橡胶院里等他。
  第七十八章
  阴历八月二十日,下午四点钟光景。奉天老城鹿岛饭庄。
  老板鹿儿师傅泡了一壶龙井,托盘上摆着两个洗玉茶杯,亲自送到了三楼的芙蓉厅。推门进去,只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小王爷爱新觉罗显瑒与着便装的日本军官小林元哉。鹿而师傅办弓着腰,心里面捉摸这这俩人时间不久又聚在一起了,阵仗到是与上次不太一样,房间里面都没带自己人,说话的时候脸上都有点笑,只是啊,那动静那情势分明就像弓箭拉开之前,力道绷在弦上,吱吱呀呀地响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砰”地一声飞出去了。
  鹿儿师傅从小厅里面出来,下到二楼,堂倌左手覆着个毛巾过来跟他说话:“老板,老板,老板……”
  “啊?”鹿儿转头回答,小声地吼,“没聋,喊什么呀?”
  “您且给个话儿阿,晚上若是不待客,我把牌子挂出去阿。二十多桌儿老客定位的,我要么差人,要么打电话去告诉人家换时间。”
  “你跟我要话儿,我跟谁要去?”鹿儿指着自己鼻子问堂倌儿,“您看我是问楼上那位王爷啊,还是问小日本子阿?”
  堂倌儿凑上来,紧着鼻子拧着脸地抱怨:“这是不让人做买卖了。外面里三层外三层被日本人的车围着,一楼大堂还坐了一层,这都什么意思啊!"
  鹿儿老板往外推他:“你可仔细小声说话了。嗨……围就围着吧,咱就一陪着人伺候人的,楼上那个单枪匹马地对着这么多人,估计比咱们遭罪呢。”
  鹿儿老板和堂倌儿行至一楼,黑压压坐了二十多号人,各自严肃正坐,鸦雀无声,穿的都是便服,看那形容长相,姿态仪表,都是日本军人无疑。鹿儿老板心里害怕,中国翻译过来理直气壮地命令道:“换热茶倒上啊!”
  鹿儿应承了,转个头就躲在厨房里面小小声地骂:“他妈的活这一辈子受的都是一样的气。早几年被西洋鬼子从紫禁城里面追出去打,眼下又被东洋鬼子骑脖子上撒尿……憋屈厉害了就不如打一场仗,用血把这儿冲冲干净!”
  厨房里面,炒菜师傅面案水案都闲着没事儿在那里喝茶打牌,只一人还在那里干活而,就是那身强体壮的瞎了一只眼的傻子,闷不做声地在哪儿摞煤块儿。鹿儿问后厨大师傅:“这人怎么还留着,不是让你开了他吗?”
  管事儿的大师傅说:“人是傻点,还能干活儿的,家里有个女儿还得养,我见他可怜就留下了。”
  有人蹬蹬蹬上楼的声音。
  鹿儿心里好奇,扒了厨房帘子偷偷向外看,一看不要紧,吓了一跳,只见一女孩子有黑布套在头上,被一人驾着胳膊往楼上带呢。
  鹿儿心里突突,又记挂着小王爷的安危,撩了帘子就要从厨房里面出去,翻译堵在门口问他:“干什么?!”
  鹿儿道:“我去奉茶。”
  “没人叫你,就在这儿呆着好了……”
  可就在这一刹那,他们在一楼话音没落,忽然一片混乱的声音从上方天井传来,桌椅翻动,女孩尖叫,几个正襟危坐的日本人听到声音,腾地跳起来窜上楼梯的当口儿,忽然传来两声枪响!一眨眼的当儿,一人从天井上方跌落,重重地摔在一楼的地面上,只见他肋部中弹,浑身鲜血,正是显瑒!鹿儿大惊失色:“小王爷啊!”
  鹿儿抬头,有人在三楼拿着**,瞄准了显瑒,似乎又要补上一枪至他死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拉着显瑒的衣襟向后用力一拽——把显瑒小王爷拖走的正是那瞎了一只眼睛的傻子。惊魂未定的鹿儿向上看正对着上面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他只觉得这一身的血都从汗毛孔里面涌出来了……枪声却没有再响……
  这房间里原本有两人,爱新觉罗显瑒与小林元哉。
  后来上楼的那头上套着黑布的女孩是小王爷要营救的刘南一以及驾着她的日本人东修治。
  中国军警赶到的时候,四个人之中只留了一个活口。小林元哉身中数刀而亡,刘南一中枪而死,显瑒重伤昏迷,当天下午身负轻伤的东修治救灾日本关东军总部的严正交涉下被营救。
  关于这一天发生的情况,在伪满档案中曾有关东军驻奉天部队即北宁宪兵队向关东军总部呈递的报告,报告中称,小林元哉与爱新觉罗显瑒在签订圆形广场西侧地块(即满清点将台遗迹)时,误中对方埋伏,小林元哉殉国。搏斗过程中,中国籍女子刘南一被小林元哉枪杀。东修治重伤爱新觉罗显瑒。
  关东军总部回复北宁宪兵队:小林元哉殊礼厚葬。着北宁宪兵队协助日商理事会,全力推进由东修治主理的圆形广场改建项目。
  修治在自己新的宽大的办公室里面睡着了。
  办公桌一侧摆着他精心设计的“大和旅馆”的图纸。一座风格典雅古朴的欧式建筑,平地拾阶向上,有九道拱门合围的檐廊,主楼共有三层,两侧各有四层的塔楼,东西两翼的侧楼向后合围,整个建筑的整体造型从上方看正如同一个没有封口的井。这口井将会开在占据着东北紫气泉眼的点将台上,而西南侧的“大日本”将从这里“亢龙入海”……
  风水,风水这个东西真的很奇特,人一旦占了好的风水,运气瞬息逆转,所有的愿望都回实现。
  他在下午接受了来自东京早报的两位记者的专访。御用记者们聪明地为这个当红的建筑师回避他不愿意提及的问题,他们的报道更侧重于他本身的成功。
  记者问他,在三十岁不到的年龄上主理这么大的项目,是自身怎么样的特质成就了他?
  东修治想了想,冷静而谦和地回答道,我是个坚持的人。
  他本来话就不多,出口又谨慎,惜字如金,不过这都不是问题,记者们拿回去再加工,他的故事如果变成铅印的文字,那就是一段传奇,让所有日本本土适龄的年亲人都向往的传奇,让他们知道,一海之隔的这个国家资源丰富,机会无数,他们会像东修治一样,在这里被成全梦想。
  记者们问他接下来要达成什么目标。
  东修治想了一会儿,竟没有能够回答出来。
  男记者说道,我们看了一些您已签以前的访谈记录,你要做一个一百年也不会被淘汰的大楼,是这样吗?
  修治道,您可以这样写。
  女记者活泼一些,问他道,哦难道只是这样吗?东桑对于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个像你画的图纸一样宏伟且细致的安排吗?
  他摇头笑笑:这个问题是不是要放在花边新闻的栏目里面?
  实习生百合予跟三个同仁坐在两位记者的后面记录着,她看看东修治也笑了。
  修治送记者们出门,百合予坐在最后,她在上车前对修治说:“我要结婚了,修治君。”
  “请给我帖子,我一定去阿。”
  “我要回日本结婚的。你也回去吗?”
  “……只要有时间。哦那你婚后会留在日本吗?”
  百合予微笑着看着他:“会的。日本国内更安静一些。我想要些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一个我认识的人,一个真实的故事。他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年轻人,又有与生俱来的运气。一步一步走向高处,获得越来越大的成功地故事。”
  修治知道百合予说的是自己,微笑着说:“那么你不要忘记写上,这个得到了诸多好处的人也会觉得累。他随时都想抽身而退。”
  “每个人都会觉得累。”百合予说,“但那是另一个问题了。修治先生,从前我说过,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赌徒。可现在看来,其实你是庄家。赌徒输光了能走。庄家要走可就难了。”
  百合予的同事们在等她,她没等他回答就上车走了。
  他此时仰靠在椅子睡觉,忽然一个不断重复的梦境惊扰了他,推狠狠的一踢,猛地惊醒过来。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有人告诉他,他要的人找到了。他喝了一口水:“请把她带到我的寓所去。”
  他进门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一地暮色,从窗子外面疏疏落落地进来,他和上门,往里面一看,明月正在厨房里面煮水泡茶。烟气袅袅,裹着她薄薄的身体,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回来了?”
  他的心里那片像被风从树上扯下来飘飘荡荡没有依靠的叶子终于落在地上。
  他快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脸埋在她头发里,轻轻地说:“去哪里了?”
  明月道:“四处转转。”
  她说一句话,便咳了几声。
  他想起来,手下告诉他,他们是在药店里面找到的她。
  她从竹筒里倒了些茶叶在手心里,又把它们一叶一叶地放在茶杯里,再倒上烧好的热水,杯子里卷起小小的漩涡。她耐心充分,不紧不慢,似乎可以把一生都专注地放在这件事情上。
  她垂着眼睛说:“你瞧,修治,我这人就是这样。总也没有个去处。爹爹走了,被扔进王府。王府里面呆不住,又被赶出来……之前我去看了王爷,昏迷不醒多日,医生也说,不一定能救得过来了,府里面在准备他装老的衣服。后又去了南一的家,他们也在张罗丧失呢……”她抬头看看他:“现在呢?我来来去去一个人,该怎么办?”
  她面容憔悴,眼眶下两朵乌黑,修治握着她的肩膀,看着她,诚恳地热切地说:“明月,一切过去了。你什么也做不了。跟我走吧,现在就走,回日本,或者去欧洲,美国,哪里都可以。只要你跟我在一起。”
  “你的工程呢?你要盖的楼,怎么办?”
  他此刻只觉得自己精疲力尽,无赖无求,看着她,泪水忽然涌出眼眶:“那些事情啊,比起你来,那些都不在我心上。”
  她不是不震动的,抬头看着他,眼里面浮现一层泪雾,她从他手里抽出胳膊,轻轻晃动茶杯,茶色渐浓:“只是我有些事情没有弄明白。那些情景在我脑袋里面闪现多次,怎么也连带不上。南一死了,王爷他就只剩下一口气儿,眼睛都睁不开,你是唯一一个活人,又是得到最多利益的人,修治……那个房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修治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松了松领口,心想有一个人来问这个问题了,短短几天,他被中国军警和北宁宪兵队调查盘问了无数遍。他以记忆不清为由,拒绝连续地说明事件从头到尾发生的经过,每次都是对方提一个问题,他自己仔细思考之后才作回答。冷静的思维与缜密的语言,使他推卸掉了责任,像她说的那样“得到了最多的利益”。那么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搏斗是从哪里开始的?他现在想想,竟发现在其居然真的记不清所有的情况,只剩下一些他从没说出来的片断。修治条件反射地觉得口渴难忍,伸手把茶水从明月的手里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了,抬头看着她:“你要先告诉我一件事情。”
  “什么?”
  “南一她说了一句话,几个字,六,大,副……”
  明月蹲下来:“……刘大胡子?”
  “对。应该是这样。”
  明月笑了一下,但那不是笑容,那时人在极度痛苦中脸上肌肉的扭曲,她咬牙慢慢说道:“‘刘大胡子’是让她倒霉的人。南一在说谁?”
  修治没有急着回答她的问题,低下眼睛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小林的事情做得并不好看,要用一个女子来换点将台。他不愿意更多人参与,亲信都被命令等在楼下。只我一人协助。
  事情本来像计划中一样进行,显瑒将已经签字的文书交给小林,我把南一带上去,把她的头套摘下来。她回头看见是我,一刹那间气愤无比,用了浑身力气要跟我拼命。你知道的,怒气这个东西会传染,显瑒也在那一个瞬间夺了小林的战刀就照着他劈过去。我一手挡着南一,另一只手拔出自己的枪要制伏显瑒,谁知南一堵了上来。
  “是你杀了她……”
  “……不是我。是她自己。她的手扣在扳机上。这是第一声枪响。”修治说道,脸上毫无表情,“然后她死了,断气之前说了那几个字……”
  明月又笑了:“她杀了自己,却指着你说‘刘大胡子’?好好好……然后呢?然后你又朝着小王爷开枪了?”
  “对。显瑒红了眼睛,刀劈在小林的脖子上,小林的血喷出来,喷在墙上,还有显瑒脸上,然后他拿着战刀逼近我。我……”修治站起来去找水,倒了满满一杯喝干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手里有枪,一门心思地要我的命。可我不想杀他,”修治干脆地说,“上面要跟满清贵族合作,这也是小林一只没有跟他动武的原因……但是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我只好朝向他肋下开枪……这时我们已经在天井旁边了,他倒下去,摔下楼……这是所有我能记得发生的事情。”
  “所以第二枪也不是你情愿开的。”明月一字一顿,“是小王爷逼迫你开的。你要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了。即便如此,你都没有下死手,你只是朝着他肋下开枪。是吗?修治?第一枪是南一自己,第二枪是你要自保。修治,你无可奈何,是吗?”
  东修治觉得自己累,连呼吸都费力气,他想要握一下明月的手,却被她推开了,他坐在地上,抬头看她,慢慢说道:“你不信……”
  “你让我怎么信?我不再那里,我不知道所有的细节。可是我反复地想,反复地想,发觉这三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要你除掉他们。小王爷不用说,你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南一发现了你的阴谋,她更不应该活在这世上。只是小林,我以为你们是朋友,你怎么会也要他的命呢?想一想也说得通,除掉他,这里的局面就都是你的。除掉他,你也血洗了屈辱,因为是这个人让我去见显瑒,去求他的事我,低身下气的事你……”
  她说道这里,修治忽然笑了:“关于小林君的,倒是有一点道理。”
  “所以小王爷劈死他之前,你才没有开枪。然后你再杀小王爷,然后你再一个人说话,把所有的事情都抹平!修治阿,这样很完美……”
  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扣住她脖子,把她拉进自己,恶狠狠地看着她眼睛:“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什么都猜得到,什么都知道,是不是?我杀他之前,想到的是你!如果我杀了他,那么你跟我,我们永远也不会……”
  他话音没落,她哈哈一笑,狰狞无比,忽然一只手堵住他嘴巴,另一只手便将一把锋利的刀子凶狠地钉在了修治的喉咙上,冰凉的刀刃在这个东洋人的皮肉里拧了一下,然后横着豁开,鲜血像从坍塌的水坝里喷涌出来一般,将一切爱恨恩仇冲洗覆盖。
  修治等着眼睛,虽死不能瞑目,他还有些话在嘴里,他想要说些什么么?
  他还想要对明月说一些能够洗脱自己的真相?
  恐怕他早就没有那个力气了,可能在他喝下明月沏下的那杯酽酽浓茶之后就没有说出真相的力气了。
  也可能自他在京都的家中看到这个来自邻国的女子之后,他收到舅舅那封让他来这个国家建功立业的信之后,便已被色相与贪念蒙蔽了眼睛,越来越远离生活的真相了。
  这个年轻的女子昨晚了自己这一生最决绝而残酷的事情,用房子里面的杯子和床单掩住了男人的鲜血,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在楼下叫了一辆人力车,赶去了德国医院。
  她在路上不住地叫车夫快一点,到了医院又是一路小跑上楼。
  她有点着急。因为从此以后的能活一秒钟都是偷来的了。
  推开门进去,她走到小王爷的病床旁边,擦了一把汗,慢慢地坐下,她看着他的脸,握住他的手,眼里都是泪,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轻声地对他说:“……仇人的命我拿到了。”
  病房里面有暖暖灯光,百合花香。
  这人昏迷好久,不省人事。此时忽然仿佛略微有了一些知觉,她觉得那从来冰凉的指尖与日前不同,此时有些回暖,然后她竟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朝着她微微笑笑,笑容虽虚弱,却有些奥妙机宜在里面。
  明月愣住了,依稀记得小时候的一场事端:王府大院的后花园里,她采蘑菇的时候被石崖子下面藏的蝎子蜇的胳膊红肿几日不消。他知道后找到蝎子窝,然后把装着开水到水壶放在她手里,笑嘻嘻地说:“你惹的麻烦自己解决……”
  这奉天城初秋的带着香味的晚上,她看着苏醒过来的小王爷,仿佛庄生梦到蝴蝶,不知自己是梦是真。
  究竟谁是这场赌局的庄家?
  这是辽宁宾馆的第一个故事。
  ——完——

参加活动:3

组织活动:0

小学五年级

Rank: 6Rank: 6

发表于 2015-11-26 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实话刚看到这书名时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就弃文了,后来书荒时又翻了出来才发现是一本好书。故事的楠竹小王爷显瑒是我在这篇文里头最叫我最觉得心疼的人。他是王爷,与生俱来的尊贵和荣耀让他注定不能和其他人苟同。修治爱着明月,他可以跑到穷乡僻壤的地方,为他降低姿态,照顾她,帮助她,无微不至地呵护她。而显瑒却不可以。他只能站在那个女人身后,默默的关注她,尽自己所能的为他出一份力。有人说,他娶了彩珠,生下一个女儿,却不给明月一个名分,他才是罪大恶极!他真的是罪大恶极吗?他难道非得落得个半死不活的结局,才能让各位看客安心?显瑒是整个剧中最叫人觉得悲痛的一个角色,正如他自己说的,江山保不住了,自家的产业又被别人看上,到最后,别人敬他,喊他一句王爷,那也是在心底笑他。女主汪明月这个女人,到底该怎样相容才贴切她自小便被父亲带入王府,父亲死后,便被安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的身份。她也因此才结识了显瑒,这个与她一生都脱不了干系的男人。或许是从小不愉快的经历让她变成了一个骄傲又敏感“小*”。她假装坚强,却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哭;她服从命运的安排,即使被彩珠下了套,坐在车间里看着外面热闹非凡的市井,她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承受着,而她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又有谁看的懂?她被兵兵喊做狐狸的时候,被显瑒甩了巴掌关进房门的时候,被彩珠烧了房子无处安身的时候,她是不是有那个权力,像其他人一样大哭一场?她的这些疼痛和隐忍究竟有没有人懂?还好,还是有的。那个人便是显瑒。
伤害她,又宠爱她,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却偏偏变作公子哥,流连情场不知所以。关于男配修治明月其实不爱修治,她心里一直都是小王爷,她对修治的只不过是对修治对她的爱的回报。修治死之前心肯定凉了,没想到他还是输给小王爷了,最后送他进阎王殿的会是明月,而且还那么狠。我感觉小王爷去跟小林赴约也没想着回来,不然不能把彩珠弄走,还安排的那么妥当。可事情没照着他计划的方向发展,他活了。他躺在床上装死的时候也是在赌,赌明月会不会去为自己和南一报仇,结果他赢了,所以他笑了。只是可怜了南一,她是个好姑娘。最后缪大大给了我们一个完美的结局,却又什么也没给我们。正如她写到的,“她看着苏醒过来的小王爷,仿佛庄生梦到蝴蝶,不知自己是梦是真。”然后呢

《辽宁宾馆》的第二部即将开始了。故事发生在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名字叫做《提琴手的秘密》。相信在这里缪大大会给读者交代一些第一部主人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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