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到“昇州”之“州”,在中国的地名变迁里实在是个有趣的物事。自古就有九州的说法,但“州”真正在政区里出现则要到汉代了。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正式在全国范围内推行郡县二级政区制度,汉代因之。西汉武帝创立十三州,作为监察区域;至东汉灵帝时,黄巾军起,南阳太守刘焉“以为刺史威轻……乃建议改置牧伯,镇安方夏”,于是改州刺史为州牧,并行使行政大权,地方政区亦由此变成了三级制,刘表是荆州牧,刘备是豫州牧,这都是大家很熟悉的例子。此时的“州”幅员广大,譬如蜀汉一国,其实只及汉代的一个益州,换句话说,诸葛亮以丞相兼领益州牧之后,后主刘禅确实也没啥事可做了。
蜀汉其实只有益州
可能出于限制州牧权力这个考虑,加上国家分裂,割据政权各行其是(譬如三国魏吴都设荆州),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州越来越多,辖区倒是越来越小,到南北朝末年,北周和南陈加起来,居然已经有253个州,而下一级的郡不过698个,基层的县亦只有1562个。这实在是机构臃肿到不能不改的地步了,隋代平陈后罢天下诸郡,等于是把州降级到原来郡的地位,隋炀帝干脆又把州改名为郡,绕了一圈又回到秦代的老路上去了。唐代沿袭隋制,但中央直接管理几百个州实在过于困难,唐太宗就苦于记不住各地长官名字而将其写于屏风之上,中唐之后,遂又变成道州县三级体制。
虽然州在唐代的地位下降,但对中国地名却影响深远。不像秦汉的郡名毫无规律,唐代州名整齐划一,一律是单字加州,许多名字今天也是广为人知的。比如“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杭州,以及闽粤两省的省会福州、广州;而“扬州”也是在唐代从九州中泛指长江以南搬到了今天的江北。
但唐代的州制也有例外,自从开元元年(713年),唐玄宗把国都雍州(今西安)升为京兆府,把陪都洛州(今洛阳)升为河南府后,“府”俨然就成了拥有特权的州。到宋代就出现了“州郡之名,莫重于府”。府都由州升迁而成,等级均为上州;比如南宋的“行在”杭州升为临安府。好名字自然人人向往,于是府就变得越来越多,到明清更是成为主流,故此才有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谚语。
“州”之变为“府”,对于政区本身无甚影响,对地名而言却是大混乱。府名通常都是二字,于是需要重新起名,比如益州改作成都府,并州改为太原府。但有些时候新的名字又不见得比旧有名字顺耳,更多的情况是懒得取新名字,结果在明清时期就普遍出现了先从“苏州”改成“平江府”,最后又改成“苏州府”这样叠床架屋的地名。
都是附郭县惹的祸
明清时期,地方行政基本是省-府-县三级。通常一个府辖有数个或十数个县,其中府城所在县称为“附郭”,比如宁波府的附郭县是鄞县,苏州府的附郭县则有吴、长洲、元和三个之多。附郭县令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所谓“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以致有“三生不幸,知县附郭”的说法。
正是附郭县的存在,久而久之,府名所指对象也开始变化。一方面,它仍然指的是整个府所辖区域,比如明清时期广为诟病的“苏松重赋”,指的就是苏州府与松江府(相当于今上海市与苏州市),而扬州府兴化县人郑板桥也算在“扬州八怪”里。但另一方面,有时府名所指仅是附郭县而已,譬如晚清的《海陬冶游录》记载当时的上海青楼,“以苏常者为佳,土著次之,维扬江北,又其次也”,其中的“苏”指的就是苏州府的附郭吴县(及长洲、元和)与同属苏州府的“常”(常熟)相对。外国人就更加搞不清了,英国的马嘎尔尼使团干脆说,“苏州是一个面积很大、人口很多的城市”,这当然是指附郭县了。
全国唯一有三个附郭县的苏州府
这种情况发展到清末,就形成了知府直接管理附郭县的思路。宣统年间,东北吉林省的府已与县一样只辖有一县之地(但府级别高);民国建立后,转变更加彻底,府被裁撤以后,县由行省直辖。照理说,既然府已不存在了,附郭县叫什么就是什么呗,就像民国初年,太原叫阳曲,广州叫番禺,顺理成章。但许多地方偏不如此,譬如杭州的附郭是钱塘和仁和县,结果取了个不伦不类的新名字叫“杭县”,江苏淮安府的附郭是山阳县,结果新名字沿用了旧府名称淮安县(这事情以后还有下文)。这样的地名变动自然给人带来了不便,不但一般百姓稀里糊涂,就连著名学者也不胜其扰,结果赵元任在中国现代语言学开山之作《现代吴语的研究》(1928年)里,干脆把附郭县统称旧府名,比如武进叫常州,吴县叫苏州。
《现代吴语的研究》附图,全部注明旧府名
更大的变动来自“市”的出现。近代城市的产生和发展,必然要求行政管理和行政建制与之相适应,即从“城乡合治”走向“城乡分治”。1926年,广州借鉴西方城市体制颁布实行《广州市暂行条例》,规定“广州市为地方行政区划,直接隶属于省政府,不入县行政范围”。随着《上海特别市暂行条例》和《南京特别市暂行条例》的公布,至1927年出现了上海和南京两个直属于国民政府的直辖市和广东省辖的广州市,初步形成了城市型政区的体系。民国时期的“市”是城市的概念,市辖区域系从母县析出。原本是府城的城市,往往沿用旧府名,于是唐代的州名正式借尸还魂,杭县市区析出杭州市,吴县市区析出苏州市就是如此。诸如上海、无锡这样从一般县城析出的城市,通常沿袭原名,于是出现了同名市县的情况(上海市/上海县),怎一乱字了得。国民党败逃台湾后仍旧如此,析台北县为台北市,结果日后台北县满足设市条件时已无名可取,只好改称新北市。
民国时期的上海市新中国成立后,逐渐形成了地级市管县(及县级市)的格局,此时的市实际已是一级行政区而非起初概念。淮安大概是最典型的例子,先是建国初期淮阴县城析出清江市,1980年代,这个清江市升格为地级淮阴市,管辖原淮阴地区各县。到2001年,淮阴市再度改名淮安市,清江市变成了清浦区,而旧淮安府府城淮安县(山阳县)则被改成楚州区,2012年又一变,楚州区又成了淮安区,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今黄山与古徽州
虽然现今的地级市幅员显得与旧时的州府颇为接近,但毕竟时过境迁,即使现今热议的安徽黄山市,其实与古代的徽州府也已不是一回事了。旧徽州府的六县,绩溪现属宣城市,婺源更是别属江西省,而黄山所在的黄山区(原名太平县),古时却不属于徽州府(属宁国府)。从这个角度而言,经历物是人非的变迁之后,倒也不能简单说黄山市应当“复名”徽州了。
参考文献:
孙关龙:《分分合合三千年——论中国行政区划及其改革的总体构想》,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
胡乐伟:《论中国市辖区形成的历史过程》,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