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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将门娇》作者:翡胭(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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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23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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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大盛朝边疆狼烟起,镇国将军一家五子慨然赴阵,随时都可能为国捐躯,
    临行前,老太君泪求圣旨,要替五郎求娶传说中特好生养的安定伯府崔氏女,以求一枪命中,开花结果。
    安定伯府有女儿的,不是装病就是玩消失,只有崔翎觉得这是门好亲——
    门第高,没人欺;贼有钱,生活水平低不了;又是小儿媳,不担责任日子好混;
    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乐得清净;要是丈夫不幸了,那就是烈士遗孀,享受国家补贴的!
    这对勾心斗角了一辈子,今生只想安安稳稳过养老日子的她来说,诱惑太!大!了!
    一片混乱中,崔翎淡定开口,“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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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001 大婚(一)

  崔翎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喜床上,透过大红喜帕的缝隙,能看到烛影摇曳下泛着清冷光泽的青玉地板,这是截然不同于她娘家安宁伯府的奢华。
  青玉虽然易得,但要切成四方平整的地砖铺满屋子,却是件相当耗时耗力特别是耗费银子的事,不是普通的世家贵族能做到的。

  她的嘴角不由弯起一抹笑意,真好,看来袁家果真如同传言那般有钱。

  陪嫁丫头木槿悄声在她耳边说道,“**,刚才有位林嬷嬷送了个食盒过来,说是姑爷捎了话来,前头几位王爷和大人都还在,恐怕他还得再晚些才能回来,怕您饿着了,先请您用些垫垫肚子。”

  她上前扶着崔翎起来,“姑爷还真是有心,那位林嬷嬷把喜娘和袁家的人都请出去了,这会屋子里只有我和桔梗在,您放心吃,没人会挑您的礼数。”

  在大盛朝,成婚对新娘子来说虽是最大的喜事,但恐怕也是一生中最受折磨的苦差。

  从清晨起开始折腾上妆着衣,做各种繁琐而冗长的仪式,然后顶着满头厚重的金冠像个木头人般在喜床上端坐不移,不能动,不能出声,当然也不能饮食。直到新郎回屋揭开盖头喝过合卺酒之后,才能用一点喜桌上摆放的糕点,然后红烛灭,被浪翻,这婚才算是成了。

  若哪家的新媳妇没忍住饥饿偷吃了东西,或者坐不住起来走动过,那可是要被挑剔不懂礼数的,婆婆觉得新儿媳没有定性为人轻浮,妯娌们也有了嘲笑的话柄,连下人都会轻视几分。

  崔翎虽然对吃人的封建礼教唾弃不已,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从今往后的日子可都要在袁家度过了,总不能因为一时小节就毁掉了下半辈子的长期饭票吧?

  忍耐了一天,浑身腰酸背痛,沉重的金冠压得她脖子生疼。

  但身体上的疲乏远没有饥饿带给她的痛苦更多,作为一个饭量奇大的资深吃货,她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若此时眼前有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用千金来换她也是肯的。

  是以知道素未谋面的夫君给她准备了吃食,她感动地眼泪都快落下来。

  听到屋里这会只有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木槿和桔梗两个,闻着食盒里飘出的食物香气,崔翎哪里还忍得住?她迫不及待地掀开喜帕,就往喜凳上坐下。

  桔梗老成些,见状便忙上前阻拦,“**,喜帕要等到姑爷来了由他掀,您这样不合规矩!快,快盖回去,您想吃什么,交待给我和木槿就是了,让人瞧见了不好。”

  崔翎笑嘻嘻地说道,“这里不是只有你们两吗?我速战速决,吃完了就掀回去,谁也瞧不见。放心吧,没事。”

  桔梗刚想再说些什么,但崔泠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食盒里的盘子在喜桌上摆开,两眼放光地盯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南海的斑鱼,西川的雀舌,袁家真是富得流油,这门亲事当真没有选错!”

  话音刚落,喜桌上已风卷残云。

  桔梗深感无奈,她家**什么都好,就是贪吃,珍馐美食当前,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

  她现在开始相信,**之所以答应这门别人避之不及的婚事,多半是因为听说镇国将军府袁家财大气粗。

  传闻府里的厨子手艺高超,不是皇上从御膳房里赏下来的,就是在各大酒楼名厨中重金聘请的,嫁到这样的人家,别的不提,至少每日三餐都能是个极大的享受。

  毕竟,镇国将军袁世韬临危受命,带着袁氏子侄征战西北疆场抵御柔然铁骑的入侵,这是盛京城人人皆知的事。

  新姑爷五郎袁浚也在此行之列,不过因为大婚之喜,皇上特意恩准他晚几日出征。

  这一上战场,生死就不由自己了。

  这些年,盛朝边疆大大小小战事不少,骁勇善战的袁家军刀里来剑里去的,虽保住了社稷安稳,百姓平安,但袁氏子侄却有不少折损在战场上。

  镇国将军的第二子袁泽就是死在了五年前平突厥之乱中。

  就算能袁五郎命大,可战事纷杂,等彻底凯旋而归,那也得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这种时候,不管谁嫁过来,都等同于守活寡。

  偏偏袁家的老太君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说安宁伯府崔家的女儿都特别好生养,外嫁的女儿几乎个个都是新嫁得孕,三年抱俩,还包生儿子。

  老太君最疼爱的五郎还未娶亲,此去战场,命悬一线,她便打定主意了要让五郎袁浚在临行前娶一个崔氏女,就想着说不定能一枪命中,然后开花结果。

  于是,老太君便去慈安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到了太后的恩典,太后又以体恤功臣的缘由请皇上出马,亲自发了一道赐婚的旨意,要安宁伯崔弘锦挑一名待嫁的崔氏女嫁给袁五郎为妻。

  原本,镇国将军府是开国功臣之后,门第高贵,累世豪富,手中有兵权,深得皇帝信任,是门再好也不过的亲事,只是非常时期,在战乱面前,再好的香饽饽也成了令人避之不及的马蜂窝。

  安宁伯府的闺女都是捧在手心里,千般疼万般爱地长大,家中又不缺爵位,也不缺富贵,谁舍得把女儿送去守活寡去?那不是推她入火坑吗?是以,一夜之间,崔家适婚的**们不是生了急病,就是躲去了外家,来不及走的,也打着礼佛祈福的名义住进了庵堂。

  唯独五房的九**崔翎,既不害怕,也不躲闪,为了替年迈的祖父分忧解难,令家族安然度过这次不大不小的危机,她舍身取义,主动请缨应下了这门仓促的亲事,令安宁伯既欣慰感动又愧疚怜惜。

  安宁伯崔弘锦一声令下,崔翎换来的不仅是整个家族的支持,还有极其丰盛的陪嫁。

  人前的崔九**十分淡定端庄,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悲,只有大义凛然,但桔梗知道,背着人时,**眉眼脸上总时不时浮现笑意,看起来似乎对这门亲事十分地满意。

  可她不太明白,倘若姑爷当真有个好歹,**身边又没有个孩子傍身,便是嫁到再显赫的门第,有再丰盛的陪嫁,用的是价值万金的宝物,吃的是瑶池珍馐,又能怎么样呢?

  桔梗一边心内感慨着,一边忍不住问道,“**,听说姑爷明儿就要走了,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真......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吗?”

  院子里的槐花树下,一道挺拔俊逸的大红身影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伫立在皎洁高悬的月色里,倾听着屋子里会有怎样的回答。

002 大婚(二)

  龙凤喜烛莹暖的光焰微摇,在明艳耀眼的新娘脸上投射下斑驳的暗影。
  崔翎抿着唇将最后一口玉蕊羹咽下,拿木槿递过来的帕子轻轻沾了沾嘴唇,然后抬头对着桔梗笑道,“在我嫁过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成亲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既然是早已知晓的结果,也不能凭我的心意改变,那么又何必多想呢?惟愿袁家军旗开得胜,平安归来吧。”

  这话说得伤感委屈,带着家仇国恨的沉重,偏偏言辞里又显露出一份深明大义和善解人意,令槐花树下的新郎袁浚一时心悸,只觉得愧疚这位娇妻良多,忍不住想要进屋好生安抚一番。

  但这时,里厢忽又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呀,桔梗,你眼睛红了?别哭别哭,我那是故意逗你玩的!”

  那声音清脆悦耳,像是高山之泉叮咚叮咚敲落磐石,但说出来的话,却又如同寒霜一般冷冽无情,“我连袁五郎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他明天就走了我有什么好难过的?他走了,多清净不是?他在,我才别扭呢。”

  袁浚闻言身子一窒,俊朗的面容显露几分凝思。

  他不再向前,却往后退了几步,斜斜地倚靠在槐花树上,抱着胸,有心想要听一听,祖母千方百计从崔家求来的这位新婚妻子,到底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屋子里,崔翎好像对外面逐渐靠近的危险丝毫没有察觉一般,她笑嘻嘻地拍了拍桔梗的手臂说道,“我肯嫁来袁家,除了听说他们家的厨子手艺好,其实就是冲着袁五郎不在家这点好处来的。”

  安宁伯府其他适龄的姐妹一听要嫁给袁五郎,就好像遇着了瘟神那般上蹿下跳急着躲开,但对她来说,这却是一门可遇不可求简直为她量身定做的好亲!

  崔翎掰着手指细数道,“你看,不是长媳,就不用帮着婆母管家,便是家里有什么事,前头还有四个嫂嫂顶着呢。平素里除了晨昏定省,既不必伺候夫君,也不用糟心侍妾或者庶子,乐意逛逛园子就逛逛,不乐意就躺着,日子多自在?”

  她接着说,“我听祖父说,柔然这仗没有三五年打不下来。袁家五郎若是命大到时候能平安归来,好歹咱也得了几年清静日子,若是他为国壮烈了,那我就是功臣遗孀,朝廷还得给我发抚恤呢!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屋子里的新娘子兴致勃勃地算计着夫君为国捐躯后的好处,屋子外的新郎官气得脸色发黑。

  袁浚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会是这样一个女人!

  祖母以孝道逼他娶崔氏女,他原本是极不赞成的。

  战场上凶险异常,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临阵娶亲,岂不是摆明了要自己的新婚妻子承受别离之苦,乃至葬送她如花般的青春和一生?

  这太残忍了。

  但圣旨已下,他为人臣子,不过只有遵从二字。

  听说崔家九**乐意嫁给他,他不只心存感激,还对这素未蒙面名叫崔翎的姑娘带了一份格外的愧疚和同情,他立誓要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所以,他才会身在前堂宴客,却一直挂念着在喜房里独自等候的她饿不饿,累不累,好不好。也才会一有机会就找借口回屋来看她,心里想的是喜冠沉重,他先与她作了仪式再去应客,她若累了也好先歇下。

  谁成想,他忧虑她将来的生活,怕她无所依靠,虚度年华,而她渴求的竟然是他战死疆场,她好继续得到清净,甚至还有朝廷的抚恤!

  一朝心念破碎,所有的好感和内疚,也就都随风而逝了。

  袁浚凌厉深邃的目光明了又灭,终是没有再往前踏出一步,清朗的月色里,他轻拂衣袖而去,一身大红色的喜服,也遮掩不住满身的寂寥与失落。

  而崔翎对此一无所知,仍然沉浸在成婚之后安静美好生活的想象中。

  桔梗和木槿被自家**坦诚以告的真实想法惊呆了,她们想不通为何世人眼中的悲惨姻缘,在**这儿就成了幸事。

  在她们看来,身为女子,在闺阁时倚靠父亲,出嫁了倚靠丈夫,年老后倚靠儿子。可**将来极有可能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孤零零一个存活于世,人人都可以随意拿捏欺负,这得要受多大的委屈啊?

  可**竟觉得这样清净……

  崔翎也知道,在这个女人只是男人附属品的陌生年代,她的想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甚至大逆不道,与普通人的价值观严重不符。

  但对她来说,与袁五郎的这门亲事,确实是她最优的选择。

  她上辈子出身贫寒,为了改变命运刻苦读书。工作后,为了争取更大的利益和财富,她与人勾心斗角,习惯两面三刀和尔虞我诈,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和苦难,终于站到了行业的顶峰,成为赫赫有名的女强人。

  可最后,她又得到了什么?

  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她一生心血和成就葬送。

  她连着房子一起陷落,被困在废墟之中,倒是没有砸伤胳膊砸伤腿的,但因为所处的位置偏僻导致救援不利,最后断水断粮而死。

  任何人经历过这样痛苦的死法,再得到一个重生的机会,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一定会截然不同。

  崔翎就是这样。

  以为死了,睁眼却发现穿了,还是历史书上没有写到过的朝代,她竟然也没有太大的震惊和激动。只是在心里想着,上辈子生活得太辛苦太复杂了,这辈子再也不要过从前那样的生活,混吃等死,做个米虫,提前过上养老的生活就好。

  她运气好,托生在盛朝的名门世家,富贵安逸的生活是可以保障的。

  加上她大彻大悟过后,脾气格外地好,不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兄弟姐妹之间,不争不抢不顶嘴不出风头,倒是意外赢得了大伙的怜惜和宽容,在娘家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安逸了。

  只除了一点,许是因为上辈子是饿死的,这辈子的崔翎对食物特别执著。安宁伯府上的厨子不能满足崔九**日益增长的美味需求,大约是她唯一的苦恼了。

  而现在,袁家完美无缺地符合了她所有的想法。

  至于袁五郎,其实崔翎倒并不是盼着他战死。

  只是前世经历得太多,对男人这种生物,早就觉得可有可无。有个丈夫,也行,没有的话,也不算什么事。对于她这样奔着养老的想法去嫁人的女子来说,丈夫并不是必需品,婆家这枚长期饭票才是!

  崔翎懒得和两个丫头解释,她的这些经历也不是解释就能说通的。

  等喜桌上收拾过了,她便仍旧端坐在喜床上,顶着一头沉重的金冠,无聊而疲倦地等待着新郎的到来。

  快到子时,房门终于开了,前头来了个丫头传话,“今儿大喜高兴,五爷被王爷和大人们多灌了几杯酒,醉得不轻,五爷怕醺着了五奶奶,便去书房安置了,奶奶早些歇吧!”

003 洞房(一)

  新婚夜,袁五郎没有回房。
  原本该由他亲手用秤杆挑起的喜帕,最后是崔翎自己掀下来的,原本该执子之手夫妻同饮的合卺酒,也被置之一旁。对盛朝女子而言,没有丈夫称心如意和永不分离的承诺,这婚礼是不完满的。

  桔梗和木槿都有些慌乱无措,“**,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我们去请姑爷回来?”

  姑爷明日就要出征,以后的三五年间,**就要独自一人在这个陌生的府邸生活,倘若因为今夜不曾礼成而遭到旁人的嗤笑和轻慢,那孤独无援的她,刚才细数的那些好处,便都成了笑话。

  这等天大得委屈,但崔翎却似毫不在意。

  她将盘起的青丝放下,整了整身上的里衣,然后不紧不慢地爬到里床,“时辰不早了,你们快去歇着,从晨起到现在,你们两个一直都陪着我,也都累了。”

  成亲当真是件体力活,从天还没亮就得起身,一直等到夜深。

  这两个丫头整个过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坐得端正,她们站得也纹丝不动,一直陪着她熬到子时,她都乏得浑身散了架,她们怎么会不累?

  但桔梗却死犟着不肯去歇,“**!”

  崔翎笑嘻嘻地拍了拍她肩膀,“虽然我不知道袁五郎闹这出是为什么,但你们放心,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一定会乖乖回房的。”

  天色太晚,她困倦不已,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所以,你们两个赶紧安心去睡。”

  桔梗还要说些什么,木槿却已经心领神会地放松了表情。

  木槿拉着桔梗说道,“**说什么,我们两个照着做就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可是?再说,**什么时候骗过咱们?她说姑爷等会就回,姑爷就一定会回来。”

  新房的隔壁设了个耳房,两个陪嫁丫头便先安置在那。

  崔翎看着木槿好不容易拉着桔梗走了,不由摇了摇头叹道,“桔梗最是忠心,可这脑子总是转不过弯来,将来可不能给她挑个太精细的女婿,否则一准受人家欺负。”

  她想,袁五郎不肯回房的理由,要么就是不喜欢她,要么就是不想害她,或者还有别的她猜不透。

  但袁老太君非要求娶崔氏女的理由,不就只有那一个嘛。

  坊间早就流传安宁伯府崔家的女儿旺子嗣,这几十年来出嫁的女儿无不都是刚成婚就结麟儿的,而且三年抱两个,还包生儿子。

  尤其是她长房的大堂姐,嫁了九代单传的咸宁伯世子后,一连生了四个大胖小子,将咸宁伯夫人乐得逢人就夸,从此崔氏女好生养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大盛朝。

  袁老太君还指望着袁五郎今夜能够一举得孙呢,怎能容许他独自一人在书房过夜?

  果然,过了小半刻钟,崔翎就听到门外有了动静。

  袁浚几乎是被架着扔进喜房的,那些粗壮的婆子都是他祖母袁老太君身边得力的人。

  袁家极重孝道,镇国大将军袁世韬对老太君的孝顺是出了名的,只要老太君说东,他绝对不敢指西。威风凛凛的上将军,在老太君面前那像蔫了的黄花菜,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这样一来,便连老太君泰安院的仆妇也都比别人多上几分威严了,那可是能直通老太君法耳的人,袁浚甚至连反抗都不能,就乖乖地被架着回了屋。

  他心里当然也觉得窝囊,但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他现在对屋子里的女子没有半分期待,心里甚至隐隐还带了一股厌恶的情绪。但他明日就要走了,这一去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倘若能让祖母心里稍微安定一些,便是刀山火海也都敢下了,何况只是回去圆房?

  一个女人罢了!

  他轻轻呼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进了内室。

  八仙喜桌上的糕点都有用过的痕迹,白玉酒盏被推至一旁。华丽而沉重的金冠安然摆放在角落,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喜帕则懒懒地在金冠的一角耷拉着。

  龙凤喜烛燃烧了一半,影影绰绰地照着喜床上安睡的女子。

  袁浚坐在床沿,望着那张睡着时格外恬静安谧的脸,眼中情绪复杂。

  他的新婚妻子,无疑是个美人。

  如月般皎洁白皙的脸庞上,眉眼细致如同水墨风景,一张润红的樱桃小嘴,饱满而诱惑,薄薄的棉被下,裹着一具错落有致的身形,不论身量还是面容,这女子都堪称完美。

  可以想象,等她睁开眼站立在他身前时,该是怎样一番美丽的风情。

  袁浚想,倘若先前没有听到她那番残忍无情的说辞,他定必要庆幸能得这样一位家世匹配深明大义还生得如同天仙一般的妻子,不论战场如何险恶,便是为了她,他也一定会时刻警醒誓要活着回来。

  然而,现在的心情,已然完全不同。

  就像这女子将嫁给他当成一件差事,他娶她也不过只是令家人安心,彼此都不需要有什么期待,更不必谈什么怜惜和心疼。

  但袁浚终究不是那些世俗寻常的男子,对没有好感的女人,他没有办法只将圆房当成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在靠近几次都没有办法迈过心里那道关卡后,他决定放弃,假作酒醉不醒地将今夜混过去便罢,反正等明日起来敬了茶,他就要走了,之后她怎样全凭她自己。

  他吹灭红烛,只脱去外衫合着中衣上了床,因不想与里床的女子靠得太近,便抱着胸只盖了小半边被子,侧着身子闭上眼。

  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细弱的声音,“夫君……”

  袁浚皱了皱眉,有些不太想搭理她,便不出声假装已经睡着,但那女子却仍然不肯罢休,连唤了好几声“夫君”,而后竟还大胆地将手放到了他腰上。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在新房喜床之上,陌生女子手指的润滑和温暖从她的掌心传到他身上,令他身体的某个部分不知不觉间起了变化。

  他再无法安然装睡,只好沉着声问道,“何事?”

  崔翎咬了咬牙,“不能睡!我们……还没有洞房……”

004 洞房(二)

   袁浚既惊又诧。
  惊的是他打定了主意要蒙混过关,而新婚妻子却主动开口要求他履行义务,一时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而诧异,却是因为安宁伯府也是积世大家,他没有想到名门崔家教养出来的女儿,竟然能这样没羞没臊地将“洞房”二字挂在口中,虽然他们拜过堂已成夫妻,但正如她所言,彼此之间可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呢。

  俊朗的眉峰不由急转直下,心里那层厌恶没来由地更深了。

  他想,得是多么没脸没皮的女子,才会将婚姻看得这样随便?先前还说看中的便是他离家这个好处,这会儿却又求着他洞房。

  黑暗里,崔翎久未听到回答,心里不由有些着急。

  虽然她本人对袁五郎这位丈夫并不在意,但她明白,今夜垫在她身下的喜帕是必须见红的。否则,等明日晨起泰安院老太君派人来收东西时,她根本没有办法交代。

  就算袁五郎肯为她解释,是因为昨夜醉酒无力行事,可他就要走了,接下来该怎样证明她的清白?

  更何况,袁老太君想要崔氏女做孙媳妇的原因,是指望着能够得一个重孙子。

  努力过而不得,那是命。

  但连试都没有试过,那便是大不孝,老太君才不会认为这是袁五郎的错,一定会把这笔账都算到她身上去,若不能拢络婆家人的心,那想过构画中那等闲适的日子,显然就要费些力气了。

  崔翎现在懒得要命,根本不愿意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花心思,所以,既然一个洞房就能搞定的事,又何必要拖到明日之后?

  反正,那回事上辈子也不是没有做过,头一次再疼,也不过躺好了咬咬牙的事。

  她这样想着,便试探性地将手臂再伸过去一些,几乎整个地将背对着她的男人环抱住。

  袁浚眉头皱得更深,柔软而生涩的触碰毫无疑问激起了他身体上的反应,然而,他向来以克制谨慎要求自己,尽管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和诱惑,却仍能够保持住自己。

  他不着痕迹地又向外挪动了些,假借整理被子的姿势敏捷地将她的手臂推开,“今夜多喝了几杯,头脑昏沉,此刻浑身无力,若是娘子体谅,那事……明日再说?”

  话已经说得如此决绝,倘若这女子再纠缠不休,那便是不识趣了,她不得不体谅的。

  至于明日……明日早起他就要离开盛京的,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和机会与她圆房?

  果然,话音刚落,袁浚便察觉到方才靠得他很近的娇躯一下子僵硬起来,很快她充满了芬芳香气的身体慢慢在丝绸床单上蠕动,逐渐离得他远了。

  他松了口气,又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在书房时就“烂醉成泥”的,倘若他人事不省地被抬进来,这会也就不需要与她进行这难以启齿的对话了。

  不论他心里再怎样厌恶她,但她总归仍是即将为他牺牲青春年华的女人,既然这事无法更改,他仍想给她应有的尊重和体面,拒绝她,伤害她,他还是会不忍。

  但他显然想错了。

  崔翎不是傻瓜,袁五郎的推脱是再显然不过的拒绝,而这冷淡决然的态度也令她明白自己一点都不受人家欢迎,但她明确了他的心意,竟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失落,反而轻松了不少。

  她才懒得管袁五郎冷待她的原因,就算他在外头早就有了心仪却不能娶回家的女人这是在守贞呢,那也不关她的事。

  她窃喜的是,本来以为,献出初.夜是得到镇国将军府袁家五奶奶这名号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可既然袁五郎不喜欢她,那么她根本就不用这样牺牲自己。

  第一次很疼的,能免去那样的痛苦,她当然求之不得。

  但,喜帕仍在身下垫着,不染点颜色上去明天真的不好交差。

  崔翎转念一想,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她想了想,又慢慢地蠕动到袁五郎身后,小心翼翼地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背,“夫君……”

  袁五郎转过身,一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眸似能穿透夜的黑霾,他面色黑沉地打量着夜色里越见精致美好的那张脸庞,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怒气,“到底何事?”

  崔翎可不像袁五郎那等练家子,屋子里漆黑漆黑的,她只听到衣料和被褥摩擦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晓得一直以来背对着自己的男人已经转过了身。

  但她目力有限,黑夜里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容貌,更不能分辨他此刻的神情。

  为了达成目的,她拼命用讨好的语气说道,“若是喜帕上不见红,明日祖母一定会不高兴的。夫君,你看,是不是……”

  她媚笑如花,几这表情几乎称得上是谄媚了,“我也晓得夫君饮了好些酒,这会儿身体乏累,但祖母年纪大了,若是让她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当真是不孝呢。你能不能勉为其难地……”

  袁浚气得都快吐出血来,敢情他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这位还是想要和他纠缠不休?

  他不由有些生气,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这女人如此不知廉耻,定不是个耐不得住寂寞的人,说不定等他刚走,她就能到处勾搭,给他顶绿帽子戴。

  男人愤怒的时候,容易失去理智。

  袁浚胸中升腾起一股怒意,心想既然她这样急不可耐,不如他便成全了她!他冷冷一笑,“不错,不能让祖母不高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吧。”

  镇国将军府是开国武将世家,族中子弟人人习武,他袁五郎亦然,既然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武夫,手脚便难免不知道轻重,若是哪里磕伤了她碰痛了她,那可怪不得谁。

  他刚想俯身上去,狠狠蹂.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坏女人,忽见她咯咯笑了起来,面容灿烂如同花放千树,她银铃般清冽脆嫩的声音说道,“太好了,要不是我自己割肉嫌疼,也就不麻烦你了。”

  崔翎从被窝里爬起,摸索着到了床沿,按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了火石,轻轻地将床头妆台上的油灯点着了,又在妆匣里翻找寻到了一枚银制的簪子。

  她欢欢喜喜地送到完全黑了脸的袁浚面前,“手臂上刺一下,只要喜帕上见了红就好。”

005 夜思

  袁浚难以言述此刻的心情。
  从最初满怀期待和愧疚,然后心冷失望和落寞,到现在怒火中烧却又莫能奈何,他的大婚日,给了他与想象截然不同的经历,他心里暴躁莫名,却偏偏还得顺着刚才的话行事。

  他面沉如黑炭,几乎是咬着牙用银簪将手臂割破,鲜红的血在摇曳的烛火中颜色诡异妖艳,落在洁白的丝帕上形成炫目的红点,像朵朵绽放的梅花。

  崔翎欢欢喜喜地将喜帕叠好放到床头的紫檀木匣子里,然后吹熄灯烛,以格外愉悦矫健的身姿爬回里床,“夫君啊,时辰不早了,你明日还要远行,也早点歇了吧。”

  她将话说完,也不等回答,就很快睡过去,因为太累,呼吸声都比平时重了许多。

  袁浚冷眼看着身边女子睡得香酣,若不是脑中还剩最后一丝理智,他真忍不住想要掐死她。

  他手臂上的伤口尚未包扎,这女人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就自顾自地将烛火灭了,完全视他为无物。

  所以说,她刚才极尽讨好和谄媚,就只是为了要骗取他的血,好让她明天可以在祖母面前蒙混过关?

  这简直太荒谬了!

  袁浚再也无法忍受与这样功利残忍的女人同床。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他无心睡眠,索性便就起身,这动静闹得不小,连隔壁耳房里睡着的木槿和桔梗都在门外出声询问,但床上的人却丝毫不察,还因势利导地迅速占据了整张大床。

  他极尽失望,心中一片冷漠,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门扉紧合的声音冗沉而厚重,崔翎默默地睁开双眼,然后撑起被褥坐了起来靠在床头。

  她听到门外压低声音的对话,“姑爷,您怎么起了?有什么吩咐让奴婢去办。”

  沉冷的男声忧郁落寞,“我忽然想起铠甲上还有一处未擦,明日就要启程,怕事儿多忘了,这会便去书房擦亮。你们两个去歇吧,别忘了时辰到了唤五奶奶起来,还要给长辈敬茶。”

  脚步声渐渐远了。

  逐渐晃开的夜色里,她静静望着那扇紧闭着的门叹了口气,“对不起。”

  生存在陌生而保守的封建时代,想要活得更好,便不得不需要一些伪装。

  有人安静低调夹着尾巴做人,有人强势表现让别人不能小觑,而她,因为终极理想是混吃等死,所以就选择了装傻卖蠢,扮猪吃老虎,虽然听起来不那么高大上,但她实践了多年,却一直都挺有效。

  有时候说一些不得体的话,让别人小瞧自己,不被当作是对手或敌人,也是一种生存技能。

  安宁伯府子嗣丰茂人口繁多,在十五个堂姐妹中,她行九,与她年龄相仿的姐妹就有五六个。

  她父亲崔成楷在吏部供职,多少年了没有个进益,是叔伯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也是祖父最轻视忽略的那个。她母亲早逝,已故的外公建成侯罗恩泰倒曾经显赫一时,但两个舅舅如今都不在盛京,除了年节来往,多少年她没有见过外家的人了。

  这样境况下,再低调也不经事,总会有那些无聊的人来寻衅的,倒不如天生一张笑脸,逢人就笑,时不时表现地傻气一点,长辈们不过多关注疼爱,堂姐妹们才懒得将她当成目标和对手。

  否则……

  她已经生了一张格外娇艳美丽的脸了,如果还聪明机灵,又讨人喜欢,那得多招人恨哪!

  所以说,隔墙有耳在陌生的所在不宜吐露真言的道理,崔翎怎么会不懂?

  只是当时桔梗哭得伤心,她急着想要安抚这个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无比衷心却又偏偏脑袋里只有一根筋的丫头,便将自己心里话说了出来。当时也是想着袁家的人都被叫出去了,这里是喜房,院子外头还有人守着的呢,闲杂人等轻易进不来,这才口没遮拦的。

  后来袁五郎派人传话说去书房歇下,她这才想到木槿期间出去还食盒,回来时曾说,守院的婆子提起过五郎先前回来过但很快就又走了。

  当时她刚用完丰盛的饭菜,畅想着未来快乐自在的生活,竟然对此没有引起重视,丝毫不以为然。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的口不择言惹了大祸。

  果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崔翎也曾想过该如何补救,但袁五郎留给她的时间实在太少,她又懒得花费巨大的心思去挽留住新婚丈夫的心。后来心一横,既然他已经厌恶她了,那就索性让他厌恶到底吧,反正她本来也就没有稀罕要得到丈夫的喜欢。

  说白了,他一个即将上战场的人,受到的压力已经很大,实在也没有必要在心里多牵肠挂肚一个人。

  对她来说,这个丈夫即将远征,要很久才能回来,甚至也有可能回不来了的,那她就更没有必要在他身上花费时间和心思了。她绝非冷血无情之人,一旦有了交集,就难免会挂念,未来的日子可长着呢,心有所牵会妨碍她心无旁骛地享受人生,这可与她的理想不符。

  所以昨夜,直到将袁五郎彻底气走,她都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中间点灯那会,她也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飘到他脸上,生怕一旦记住了他的容貌,他会钻进她的梦里控诉她是个坏女人。

  这做法虽然自私,但也是她自我保护的一种。

  没有感情,将来若有点好歹,也就不会伤心,这是她穷尽前生才领悟到的道理。

  至于袁五郎……

  崔翎有足够的自信他不会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向袁老太君告状。

  虽然成亲比较仓促,但祖父安宁伯崔弘锦也特意派人去好生打听了一番袁五郎的为人,据说他性子沉稳大度,可堪将才,想必是不会和她一个没有见识的小女子为难的。

  更何况袁家人都极孝顺,便是为了袁老太君心情舒坦,袁五郎也必不会拆她的台。

  她胡思乱想一通,天色很快亮了,虽然身体沉重疲乏,但想着这会若是再睡下去,等会定难爬起来,倒不如这会子就梳妆打扮,坐等来取喜帕的嬷嬷,也好给袁老太君留下一个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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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006 敬茶(一)

   来取喜帕的嬷嬷姓杜,是泰安院袁老太君身边得力的人。
  老太君派了年长资深的杜嬷嬷来接崔翎去正堂,除了表示对这个新孙媳妇的重视,也是想借着路上的时间,让杜嬷嬷将这府里的大致人口以及各位夫人奶奶的喜好说一说。

  镇国将军府的男人们,除了袁大郎作为长男守家,其他的都去了西北,留下一屋子的女人。

  古话说得好,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后宅的事啊,多半出于女人之间的口舌之争,麻烦得紧。

  杜嬷嬷心里晓得,新来的这位五奶奶和其他几位奶奶不一样。

  这是非常时期,老太君进宫求下来的新孙媳,因为时间紧迫,婚事便办得十分仓促。

  从纳彩到请期,能省的步骤都省了不说,婚礼也十分低调,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大宴宾客,只请了本家和几门亲近的世交,镇国将军府的男人们都不在,若不是几位王爷捧场,这婚宴怕还不如袁家过年时的节宴热闹。

  若新奶奶是寻常小户人家的闺女也就罢了。

  可崔家却是开国元勋之后,安宁伯崔弘锦在朝中颇受皇上信任倚重,几个儿子都担任要职,崔家的姻亲也都十分显贵,其中不乏皇亲贵族。

  再加上崔氏女利子嗣的声名在外,多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求娶。

  镇国将军府虽然权柄威赫,安宁伯府与之联姻也有好处,但崔家人出了名的疼女儿,卖女求荣的事大约是干不出的。

  所以老太君求着太后,太后又请了皇上下旨,多少有些仗势欺人和强人所难。

  老太君不是糊涂人,婚事做成她心里高兴,但同时也难免对五奶奶多了几分愧歉和怜惜。

  杜嬷嬷跟随了老太君一辈子,再没有人比她更能揣摩老太君的心意,是以自打进了喜院起,就收敛了掌事大嬷嬷的傲气和威严,和善温柔地向崔翎问了安,一边闲话了些家常。

  她眉眼带笑,没有刻意讨好,却表现出了十分的善意,“袁家的爷们里,五爷生得最像故去的老将军,所以老太君最宠爱这个幺孙,五爷也孝顺。这不,天刚亮,他估摸着老太君该起身了,就去了泰安院,说是临行前再和祖母话几句体己。”

  崔翎抿着唇乐呵呵地笑着,心里却有些紧张,昨夜她在袁五郎面前表现得那样差,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在袁老太君面前说什么。她胡闹的时候以为他敬了茶礼成了就走的,谁知道他还会特特地去跟老太君说悄悄话。

  杜嬷嬷见新娘子神情有些不大自在,以为她害羞忐忑,便忙笑着说道,“老太君和五爷说私房话时,我虽不在身边,但听着里头笑声不断,想来五爷对五奶奶是极欢喜的。我过来时,五爷还嘱咐我给奶奶带话呢。”

  她掩着嘴笑,“五爷说,奶奶戴那个彩蝶翩飞的银簪子好看,等会记得簪上给老太君瞧瞧。”

  彩蝶翩飞的银簪子……

  崔翎心弦一紧,晓得这是袁五郎对她的威胁和警告。

  按着杜嬷嬷话里的意思,想来袁五郎并没有在袁老太君面前说她的坏话,不论他是出于何种考量,总算还是个大度厚道的男子。让她戴着昨夜刺了他手臂的簪子去正堂敬茶,很显然是在说,若她在袁家不安份的话,他下回绝不再替她遮掩。

  她硬着头皮去换了簪子,脸上却还得笑得天真妩媚,她一遍遍地恨自己太过冒失,有些话在心里想想是无罪的,但说出来还让正主听见了,那就真的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对她来说,丈夫的宠爱虽然不那么重要,可是她得意忘形时真的忘了,男权社会,婆家对她是否支持,未来的日子能否过得舒心,终归仍然取决于袁五郎对她的态度。

  更何况,袁五郎是老太君心尖上的孙子,老太君会爱屋及乌,当然也会恨屋及乌。

  怀着这等懊悔和忐忑,崔翎跟着杜嬷嬷出了屋子,在离开喜院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飞檐下的门匾上,写着苍劲有力的三个字,藏香园。

  原来她以后要住的地方叫藏香园。

  杜嬷嬷热情地解释起来,“五奶奶瞧见没?这匾额上的字可是五爷的手笔呢。这院子原叫勤拙院,五爷自打六岁起就住这儿了,因为五奶奶要进门,五爷说这门匾上的字太硬了不好,是以亲自写了藏香园三个字令人裱了挂在这的。”

  她笑得更深,“咱们五爷打小就知道疼人,五奶奶真好福气呢。”

  崔翎假作害羞地笑了笑,算是应付了过去,只是心里却懊恼地紧。

  袁五郎若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或者是个满肚花花肠子的草包,她此刻都会心安理得。但不论从这藏香园三字中所寄与的情思,还是杜嬷嬷满嘴的夸赞,似乎都在证明着,她的丈夫袁浚是个宽厚大度沉稳睿智又善良体贴的伟男子。

  这样的男子,又生在富贵锦绣的簪缨世家,妥妥的高富帅优质男,不论在前世今生,都属稀缺,恨显然,这样的男人值得更好的女人。

  而自己却是一心只想过安逸舒适的日子混吃等死的女人。

  她嫁人的目的,既不是和自己的丈夫举案齐眉恩爱一生,也从未想过要教养儿女享受什么天伦之乐,她只是想找到一个更适合养老的地方,过清闲慵懒的宅女生活。

  这样想着,崔翎忽然有些内疚起来。

  早知道袁五郎这样好,她就该将这么好的男人让给其他的姐妹了,反正圣旨逼着,总是要有个崔氏女嫁出的,若是她不主动请缨,祖父的脑子里才不会想到还有她这样一个孙女呢。

  不论是七姐八姐还是十妹,都比她更温柔体贴。

  很快到了镇国将军府的正堂,齐齐满满的一屋子女人早就安坐就位。

  崔翎一踏进门,就见数十道各具意味的复杂目光盯视过来,而其中最冷的那一道无须分辨,自然是她的丈夫袁五郎。

  她匆忙往那视线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他一身黑色劲装,发髻上只用简单的银环束着,整身打扮低调而简朴,一副即将出远门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心里怀着那份内疚和不好意思,她的目光点到及止,完全不敢与袁五郎对视,依然连他什么相貌都没有看清,就急匆匆地垂下了头,跟着杜嬷嬷的步伐,慢慢地挪动到了他身边。

  “娘子……”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提醒。

  崔翎细若蚊声地回答,“夫君,何事?”

  袁五郎脸上带着一向温和谦逊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却有些僵硬,他靠近她耳边,一字一句地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你踩着我的鞋了。”

007 敬茶(二)

    崔翎定睛望去,果然看到自己大红缎面绣着牡丹蕊春的厚底绣鞋,此刻正结结实实地踩在袁五郎的脚尖上,她慌忙躲开,谁料到一时不巧脚下一崴,她的身子踉跄歪歪斜斜地就要摔倒。
  她心里叫苦不迭,新婚第二日当着满屋子的袁家人摔个狗吃.屎,叫妯娌们看着笑话不说,屋子里还站着那么多仆役呢,该没多会就得闹得整个镇国将军府都知道了吧?

  但电光火石间,一个有力的臂膀及时地揽在她腰间,将她整个人箍住,她只是摇晃了几下身子,并没有像害怕的那样闹出笑话来。

  是袁五郎。

  他低沉的男声虽然带了一股冷意,但却分外磁糯悦耳,“娘子别怕羞,咱们先给祖母敬茶。”

  两个人紧贴在一起,在别人看来,一副恩爱正浓的样子。

  崔翎还是不敢抬头看自己的丈夫。

  一来,她仍旧坚持着自己那点小心思。

  看不到袁五郎长的什么模样,就不会对这个人产生联想。没有联想就不会有任何感情上的牵扯。就算别人提起来这个人,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脑子里也没有任何画面。

  等待,期盼,担忧,思念,煎熬,难过,这些情绪就与她沾不了边。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凉薄也罢,她所求的只是心无旁骛的简单生活,实在无力负担更多情感。

  二来,袁五郎这样好,她心里不免有几分歉疚。

  甚至隐隐觉得,这般出色的男子,娶了自己这样一个志不在与他同赴鸳梦的妻子,好如一朵鲜花插在了自己这坨牛.粪上,挺不值得的。看他昨夜今晨的表现,想来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为了替他着想,还是不要露脸碍人家的眼比较好。

  崔翎打定了主意目不斜视,十分乖顺地跟着袁五郎的脚步进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虽然满头银丝,但脸部保养地却很好,看起来不过五十上下的年纪,皮肤白皙,精神抖擞。身上穿着一身宝蓝色风迎牡丹镶金丝万字刻纹的锦衣,额前戴了蓝宝石嵌的珍珠抹额,看起来既富贵又大气。

  想来,这位便是镇国将军府的老封君,她的太婆婆袁老太君了。

  看袁五郎跪下,崔翎忙跟着也扑通跪倒,跟着袁五郎一道请安,“孙媳妇给祖母问安,愿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然后从跟着的老嬷嬷托盘里端了一杯茶,恭敬地捧着举到袁老太君跟前,“请祖母用茶!”

  袁老太君看到最钟意的这个小孙子终于也娶了亲成了家,欣慰地眼眶都湿润了。

  她回头对已经立在身后的杜嬷嬷眼神询问,见杜嬷嬷笑着点头,心里便晓得昨夜五郎不负她的期望,还是与新娶的孙媳妇圆了房。她当然知道光凭这一次就能得子嗣的希望渺茫,但她年纪大了,要的不就是一个念想吗?

  老太君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放下,笑着说道,“好孩子,抬起头来,让祖母瞧瞧?”

  想要在袁家生活地安逸闲适,袁老太君是必要讨好的一个人,顶头上司发了话,崔翎怎么敢懈怠?她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温驯无害的大眼,微微笑着望着老太君。

  老太君看到小孙媳妇生得貌美可人,与五郎仿似一双金童玉女,十分般配,心内欢喜之极,不由连声道好。

  该给的见面礼之外,额外从手腕上褪下个血红莹润的镯子来,亲自拉起崔翎的手,将那镯子戴了上去,“这血玉镯是当年你祖父从南宛国带回来的,是好东西,收着吧。”

  老太君说完,便抬头环视了屋子里满满一**儿媳妇孙媳妇,笑着说道,“你们哪,也别怪我偏心小五媳妇,实在是这孩子可人,我一见她就打心眼里欢喜。”

  一位夫人宽厚地笑道,“怎么会呢?五弟妹生得好,又乖巧,别说老太君,就是我们妯娌几个看着也倍觉得亲切欢喜。”

  崔翎悄悄抬眼去看,说话的是个坐在老太君右手第一位穿着一身藕色裙衫的美妇人,相貌生得端庄雍容,浑身气度不俗。

  她正暗自揣度这位该是大嫂福荣长公主家的宜宁郡主呢,还是出自利国公府的三嫂廉氏。

  这时,耳边传来袁五郎低声的提醒,“这是大嫂。”

  崔翎临出嫁前,也曾恶补过袁家的家族成员列表。

  晓得镇国将军袁世韬与夫人黄氏十分恩爱,膝下五个儿子都是正房嫡出。前些年,黄氏因病过世之后,袁将军便无心再娶,老太君见那时府里已经进了四个孙媳妇,个个都十分能干,这当家理事的活不愁没人做,是以便也由着他。

  镇国将军府里没有将军夫人,平素里一应事宜皆由老太君做主,宜宁郡主从旁协理,倒也井井有条,年节来往的礼仪并不比别家差。

  来时的路上,杜嬷嬷也十分有技巧地提点过她,老太君年纪大了,没有那么多精力,这家说是老太君在当着,其实也就是在大事上帮着拿个主意,真正当着将军府家的,其实就是大奶奶宜宁郡主。

  所以,崔翎对这位大嫂也不敢有半分轻视之心,除了老太君外,大嫂算是她直属上级,对她将来的生活可是有着最直接的影响的。

  袁五郎介绍道,“这是大哥,这是大嫂。”

  崔翎依言问过安敬过茶,也收了大哥大嫂给的见面礼,又跟着袁五郎一一给其他三位嫂嫂敬了茶,还有些已经分房出去过的叔婶及族人,也都见了面。

  礼成后,袁五郎便该出发了。

  袁大郎单名一个浩字,因为是长子,所以在父兄都出征疆场时,为了保存袁氏的血脉维护镇国将军府的安稳,他则必须要守在家中替父亲尽孝,也替弟妹们主持大局。

  武将世家出身的男儿,哪个心里没有过对战场杀敌的神往和热血?

  所以袁浩对五弟出征一事,虽然也舍不得,且担忧,但他自个却是十分羡慕的。但没有办法,生在簪缨世家,身为袁家长子,他也有他必须要尽的义务,和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他表情凝重地拍了拍袁五郎的肩膀,“五弟,你这是头一回上战场,去了西北,切勿贪功冒进,记得要依照父亲的命令行事。家里,你不必担心,大哥会照看好祖母,照顾好弟妹的!”

  袁浚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拥抱了长兄,兄弟之间,有些话不必开口说,一个眼神就足够明白。

  久久,他松开怀抱,又和几位嫂嫂互相说了几句珍重的话,这才走到袁老太君面前,郑重地作了一揖,“祖母,您好生保养身子,孙儿答应您一定毫发无伤地回来!”

  袁老太君眼眶含泪,身为将门妇,这样的场面她已经不知道经历几许,年轻时送别夫君,后来送别儿子,到如今送别最小的孙儿,她虽然心里也舍不得,但却比别人多了几分镇静和淡定。

  她强忍泪水,轻轻拍了拍袁浚的手,“好孩子,祖母信得过你。去吧,让你媳妇儿送送你。”

  这等离别场景实在有些哀伤,像崔翎这样自以为已经修炼成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难免感同身受。虽然她竭力想要撇清与袁五郎除了名义上的夫妻这层关系以外的东西,但不由自主地,她还是感觉到了自己鼻尖的酸涩。

  她被老太君身边的仆妇簇拥着将袁五郎送到了二门,一匹乌黑发亮的骏马已经整装待发,贴身跟随保护的侍卫就在前面等候离开。

  袁浚停下脚步望着新婚的妻子,惊诧地发现她眼中晶晶亮亮的,似也有泪痕。

  他一时五味陈杂,心里却不由柔软了下来,想道他此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就算她当真是个坏心肠又恶毒的女人,无论如何,他总是亏欠这女子良多。

  低声叹了口气,他还是忍不住软下了心肠,提点道,“我走以后,你要好好孝顺祖母,有什么事尽管开口说,祖母会为你做主的。”

  崔翎感动极了,到这份上了袁五郎还在替她着想,这样的男子当真是胸怀磊落。

  她真心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可如今婚礼已成再说这个已经晚了,她垂着头低声说道,“你去了西北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战场上别太拼,我也不是叫你躲懒,只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性命最重要。嗯,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几句话说得暖心,袁浚心中一动,刚想也回敬两句体贴的话。

  这时,崔翎忽然结结巴巴地出声,语气还特别真诚,“要是机缘巧合,你遇上了特别喜欢的女子,也别顾忌我,我不介意的!”

  袁浚想要说的话一时僵在口中,他脸色黑沉,一股无名怒火从胸中喷涌而出,要不是他向来不打女人,真的很想掐死那个自以为宽宏大度的女子。

  她当战场是什么地方?

  还机缘巧合,遇上特别喜欢的女子?

  这时候,哪怕生了一张美若天仙的脸,袁浚也不想再多看一眼,他怒气腾腾地甩了甩衣袖,一句话也不说便翻身上马,马蹄声响,如一道闪电飞驰出了二门。

008 早操

   对崔翎来说,送别袁五郎还是有点伤感的,毕竟这个男人为国远征,做的是保家卫国的义举。从他翻身上马离开时背影的决绝,她都能看出来他内心的刚毅坚忍。
  嗯,就算只是一个路人,都会为他慷慨就义的气概折服吧,何况她此刻正置身其中。

  但那丝浅淡的愁绪只在她心头停留了一瞬,转眼就消逝无踪。

  不是她凉薄,实在是连袁五郎长什么样都没有看清,就算想要多怀念一会,也总得有个能承载她思念的具体影像。

  崔翎心无牵挂,自然格外轻松,她跟着引路的嬷嬷一路往藏香园走。

  她昨日从晨起时开始折腾,夜里又一宿没歇,方才敬茶时还能强打精神,此刻心神懈怠,一股困倦疲乏之意便扑面袭来,恨不得沾床就倒,急着回屋补眠。

  谁料刚踏进屋子没有两步,泰安院老太君又派了杜嬷嬷来传话。

  杜嬷嬷笑眯眯地给崔翎请了安,“老太君说,五爷虽然离了家,但日子还得照常过。她老人家怕五奶奶一个人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打算从今儿起就带着您一道练早操。”

  她顿了顿,“还请五奶奶寻一身利落的衣裳换了,跟嬷嬷我一道去尚武堂。”

  崔翎心下震惊,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什么?练早操?”

  杜嬷嬷抿了抿嘴,“镇国将军府以军功起家,自太祖爷开朝建国以来,代代都出名帅良将。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府里的夫人奶奶**们,也都个个熟读兵书。

  现在虽说与以往不同了,但咱们将军府的女眷就是与别人家的不同,舞刀弄枪或许差了些,但每日晨起的早操却一日都不曾拉下过。老太君说,也不求能练出什么名堂,能强身健体就成。”

  她特别自豪地说道,“咱们府上,还曾出过好几位女将军呢!”

  崔翎张着樱桃小口,有些瞠目结舌,“女……女将军?”

  盛朝不是典型的封建朝代男权社会吗?

  封建社会的男尊女卑思想不是十分严重,女人都是依附于男人存在的吗?

  据她前世所知,漫漫历史长河中,虽然具备优秀出色的军事才能的女子也有不少,甚至还有许多真的行过军打过仗,但是官方唯一承认的女性统帅,被记入正史的女将军可只有明末的秦良玉一个。

  女子干涉朝政,叫牝鸡司晨。

  女子无才,却是德……

  镇国将军府出过几位女将军,这与崔翎的了解不符,让她感到十分震惊。

  杜嬷嬷闻言倒是有些讶异,“五奶奶不知道?”

  大盛朝一共就只出过几位女将军,还都在袁家的门第里,往前数上去几百年都没有过的,朝野民间无人不知,尤其是深闺女子,可是个个都对袁家女人神往不已呢。

  可五奶奶却好像是头一次听说似的……

  杜嬷嬷想到先前老太君派人去打听崔家九**,谁料到竟无人能说得清这位九**的脾性。

  想来,五奶奶在娘家时深居简出,生母又一早就没了,也无个知心人教养,是以许多该知道的事理都不晓得,也算是个可怜人。

  她这样想着,便觉对五奶奶多了几分怜惜,反正时辰还早,便索性将这些事细细地说一说。

  杜嬷嬷颇为自豪地道,“远的不说,就说眼前。咱们家老太君年轻时就曾跟着已故的老将军平过南藩呢,那回凶险,老将军受了重伤,多亏得老太君临危不乱,将敌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说到兴奋处,她眉飞色舞,意犹未尽,语句抑扬顿挫,像极了说书先生,“得胜还朝后,当时的君上还特意制券表彰,一品国夫人外,还特地加封了巾帼将军,虽只是个虚爵,却也是无上的荣耀。”

  崔翎惊呆了,晨起敬茶时她看到的袁老太君,是个保养得宜气质高雅雍容的贵妇人,与她祖母安宁伯夫人一样地养尊处优,看起来和别人没有太大不同,没有想到竟还曾有过这样传奇的过往。

  她轻“呀”一声,双眼不由冒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祖母这样厉害!”

  因为奉着混吃等死享受人生的信条,崔翎在安宁伯府的十几年都是浑浑噩噩过的,根本就没有那等豪情宏愿要将盛朝的历史人文摸个底透,连当世的人情风俗也只求一知半解。

  她前世活得太累,最后也没有得个好结果,所以这辈子彻底地放弃了自我要求,觉得自己只要随波逐流,不出挑,也不遭人嫉妒,就这样混着过日子,也挺好。

  因为懒惰散漫和不肯求进,安宁伯府女学里的先生曾十分委婉得向她大伯母表示,九**于文字上头天生缺乏敏感,恐怕不适合继续读书,不若还是专攻女红,也免得浪费时间。

  她生母早逝,父亲又娶,继母接连生了三个,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管她。

  而五房向来又在安宁伯府可有可无,在十五个姐妹中,她倒是生得最好,但自小表现出来的傻气,也让她失去了长辈们的关注。

  是以,先生既这样说了,从大伯母开始到她生父继母,都无人有异议。她就这样顺利地从女学里出来,后来又如法炮制地气走了教习她女红的绣娘,逐渐混到了她理想中的无组织无纪律无所事事的状态。

  崔翎一直以为,这就是她理想中的生活,不需要花费精力动脑筋,混吃等死,轻松无负担。

  但这会听着杜嬷嬷口若悬河地将袁老太君的事迹绘声绘色地说出时,她忽然有些鄙夷自己的孤陋寡闻,并开始后悔过去对自己的放任。

  在娘家时,哪怕再蠢笨,凭着血脉亲缘,也没有人真正会刻薄她欺负她。

  可现在嫁到了别人家里,要看人家的脸色吃饭,她对外头的世道一无所知也就罢了,竟然连袁家这些辉煌的往事也一问三不知,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样想着,她不由羞愧地低下头来,“我在家时不怎么出门,也很少读书,所以……这些都不知道……”

  杜嬷嬷见五奶奶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垂头不语,便忙说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五奶奶年纪轻,没有听说过也不稀奇。”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先帝时有些忌讳,后来老将军出征时老太君就不跟随了,一直到如今,袁家的男儿在疆场保家卫国,女人们呆在府里教养子女,都好几十年不曾提起这茬,也是我今日多嘴,倒让五奶奶为了难。”

  崔翎心里晓得,这里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之前什么功课都没有做过,这会儿自然一无所知。

  世上没有后悔药,这会再去懊恼已经晚了。

  她想了想,了解这个世界的事可以慢慢来做,可眼前这所谓的做早操,想来是万万躲不过去了,便只好说道,“嬷嬷等我一会,我换了衣裳马上就来。”

  专门为练操做的衣裳没有,但款式简介利落的倒有那么两件,崔翎不敢怠慢,火速地寻了一套颜色喜庆的换上了身,便匆匆忙忙地从里屋里出来。

  杜嬷嬷眼前一亮,赞叹地说道,“五奶奶好个标志的人,随便什么衣裳穿着都好看,怪不得五爷这样爱重,临行前五爷求着老太君许久,让她老人家答应不管走哪做什么,都要带着您怕您一个人胡思乱想呢。”

  她啧啧几声,“五爷真会疼人!”

  崔翎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走哪做什么都要带着她?袁五郎这是什么意思!!!

009 马步

   新出嫁就独守空房,听起来就是件很哀伤的事。
  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人,漫长而无聊的白天以及漆黑而孤寂的黑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鲜活美丽的女子也会失去华美的光泽,黯淡枯萎。

  但倘若能有陪伴左右共同度过煎熬的人,能有分散注意力的事,日渐丰富的生活,便可将这谋杀美丽的寂寞驱走。

  等学会了该怎样适应一个人的生活,那日子就要好过许多。

  崔翎知道老太君是一番好意,可袁五郎却显然居心不良。

  昨夜喜房外,他分明是听到了她口无遮掩的那番糊涂话了,否则如何解释他几次跌宕起伏的情绪?

  他明知道她最喜欢过安静清闲的生活,却偏偏装着情深意切地请老太君走哪做什么都带上她,实在是……狡猾!

  这人哪,一旦做了亏心事,便就气短了三分。

  就好像此刻,崔翎心里分明恨地不行,但偏偏半分气都撒不出来。

  她在大盛朝活了十几年,这还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她前脚无意中伤害了袁五郎,这不,才隔了多久,就尝到了苦果。

  尚武堂坐落于前院与后宅之间,离藏香园并不算远,在经过了几条蜿蜒幽静的小径后,再过一条石拱桥,这便就到了。

  崔翎进去的时候,二嫂和三嫂正一左一右地随伺在老太君左右,她四下张望了会,并没有看到大嫂和四嫂的身影。

  彼此见了礼,老太君笑着拉过她的手,“这衣裳不错,但还不够简练,等会下去了,我叫你大嫂请针线上的人过去给你量身,做几件像你二嫂三嫂身上穿的那种,方便。”

  崔翎看了眼二嫂梁氏和三嫂廉氏,她们身上衣裳款型一样。

  那种衣裳袖口扎紧,腰间束带,下身不是裙装,确实宽大的裤子,只是裤脚收拢,看起来既不像女子的常服,又不似男人的中衣。

  样子是怪异了些,不过,正如老太君所说,这样的衣裳活动起来,确实方便。

  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嗯,我听祖母的。”

  一个乖巧听话的孙媳妇,多少能冲淡一些老太君心里的愁思,她笑着说道,“家里事务繁忙,你大嫂有事要做,不能来。你四嫂屋里头的琪哥儿闹肚子,她也回屋去了。今儿,就咱们娘四个练。”

  她顿一顿,“小五媳妇,你先在旁边看着。”

  老太君年纪虽然大了,但身姿却十分矫健,一套拳法打得行云流水,比之男人多了几分妩媚,但却又分明不只是花拳绣腿。

  梁氏和沈氏跟在她身后行拳,一招一式也都有板有眼。

  崔翎看得目瞪口呆,她原本以为所谓早.操,若不是前世时那些大妈们最爱的广场舞,就该是公园里老太爷们热衷的五禽戏太极拳一类的,强身健体嘛,做好也许不容易,但凑合凑合应该也不难。

  谁料到,老太君这一套拳法下来,既强劲,又有力,拳到之处,还有风声呼呼作响,这哪是练早.操,简直就是练武功啊!

  老太君虎虎生风,兴致勃勃地让崔翎学一遍给自己瞧瞧。

  崔翎内心叫苦不迭,动作她倒是都记住了。

  可一会腿拉得那么高,一会整个身姿都贴到地面上,还时不时得劈个叉,这难度也太高了,不把自己累死,也得伤筋动骨好几天啊。

  她灵机一动,猛然想到,要是老太君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习武的料,想必也会像她娘家大伯母那样,在无可奈何之下,也就不逼着自己练这什么早.操了吧。

  本着这颗坚定的偷懒之心,她不着痕迹地将高难度的动作全都漏了,整套拳法杂乱不堪毫无章法,就好像猴子耍戏法一样,乱七八糟。

  老太君看了连连摇头,“小五媳妇是头一次练,基础不好,也是情有可原的。”

  崔翎心中正待窃喜,忽见老太君将头一转对身后的梁氏说道,“老二媳妇,你拳法练得好,就带着你五弟妹多练练,她下盘不稳,先从扎马步开始教吧!”

  梁氏忍着笑意道了声是。

  崔翎却觉得晴天里闪出了一条霹雳,雷得她外焦里嫩。天哪!扎马步!

  她还来不及郁闷,二嫂梁氏就笑容满面地过来指导她了,“弟妹,腰再下去一点,对,身子不要往前倾,小腿打直,对对,就是这样,再坚持一会。”

  老太君端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不停附和着梁氏,“不错,小五媳妇再蹲下去一点。”

  崔翎又累又困,偏偏老太君发了话,她一个新进门的孙媳妇就是借了五个胆子,也不敢公然违抗啊,再说这回又是二嫂亲自指导,她若是不听,岂不是又得罪了二嫂?

  电光火石间,她瞥见立在老太君身后的杜嬷嬷。

  在来尚武堂的路上,崔翎和杜嬷嬷闲聊了许多,借着袁五郎“体贴”新婚妻子这个话头,杜嬷嬷也暗示了老太君对她肚皮的期盼。

  虽然新婚夜她和袁五郎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见了红的喜帕收上去了,袁五郎也没有揭穿她,所以老太君不知道啊!

  利用老太君盼重孙心切的心理虽有些不大厚道,可是此刻崔翎浑身上下都像散了架一般酸痛难耐,而老太君和梁氏却似乎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是再不厚道,她也想试试看能不能尽快脱离苦海。

  她一边艰难地保持着动作,一双莹莹美目却不转睛地望着杜嬷嬷求助,还时不时瞥视自己的肚皮几眼,就等着杜嬷嬷能够琢磨透其中含义,及时将她拯救出水火。

  杜嬷嬷果然不愧是泰安院老太君身边的第一人,她收到崔翎的眼神示意之后,略一揣摩,便就明白了五奶奶的意思。

  想了想,她俯身到老太君耳边低声说道,“老太君,老奴晓得您心疼五奶奶,怕她一个人回屋会胡思乱想,但她娇娇弱弱的人儿,刚嫁过来就扎马步怕是不大合适。更何况……”

  杜嬷嬷微顿,语气暧昧不明,“五奶奶昨夜才刚和五爷圆了房,万一…….”

  老太君一想也是,急忙说道,“好了,今儿就练到这里吧。”

  崔翎面上不敢表露什么,但心里却一阵狂喜,以为终于能够逃过一劫。

  然而,老太君却紧接着说道,“小五媳妇,你初来乍到,藏香园的仆妇丫头都没有认全,反正小五也不在家,不若你就搬到泰安院来和祖母一块住吧。我那里西厢房布置地齐整,你也不必带什么东西,只让人收拾几件贴身的衣裳来就成。”

010 子嗣

   崔翎真的很想哭,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是指她这样的吧。
  明明只是想躲过一劫,谁料到却陷入更大的“劫难”——原本只是每日晨起受些苦累,现在倒好,整日处于老太君眼皮底下,想偷懒恐怕不好意思,想无拘无束那简直就是做梦。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正如袁五郎临行前嘱托过的那般,假若她在袁家遇到了麻烦,老太君是唯一能为她做主的人。她巴结讨好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当众拒绝老太君的好意?

  崔翎暗暗吸一口气,脸上竭力挤出几分笑意,语气乖顺极了,“嗯,但听祖母吩咐。”

  老太君满面欢喜,便嘱咐梁氏和廉氏先散了。

  她对着杜嬷嬷说道,“小五那儿你熟,跟着小五媳妇一道回去收拾收拾,晌午前就过来吧。”

  杜嬷嬷连声道是,先送了老太君出了尚武堂的门,然后又折回来寻崔翎。

  她满脸堆笑,“五奶奶真是好福气,家里这么多位奶奶**,老太君的泰安院可从来都没有留过人。老太君这般看重五奶奶,就算五爷不在家,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崔翎心里当然知道,她一旦住进了泰安院,就等同于纳入了老太君的势力范围,莫说府里的下人们不敢说什么闲话,便是家里四位嫂嫂,也都得格外高看她一眼。

  就譬如刚才,老太君一说让她搬进泰安院的话,三嫂廉氏只是有些诧异羡慕,二嫂梁氏的脸色可就立马变了。可见,与老太君同住,还意味着某种好处。

  她与杜嬷嬷一边往藏香园方向走着,一边说道,“我和五爷的亲事订得仓促,许多事先该了解的事都来不及了解。只知道,大嫂是福荣长公主家的宜宁郡主,三嫂出身利国公府廉家,四嫂是隆中苏氏的女儿,二嫂娘家是哪里,竟记不清了。”

  她微微一顿,笑着望向杜嬷嬷认真问道,“杜嬷嬷是祖母身边的老人,这府里的事再没有人能比嬷嬷你知道得多,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能不能请嬷嬷提点提点?”

  崔翎说话时嘴角带着笑意,语气温和,如同三月春风拂面而过。

  不是刻意讨好,也没有居高临下,就好像只是寻常祖孙之间再普通不过的闲话家常,带着几分亲昵撒娇,听着既亲切又自然。

  杜嬷嬷没有子孙,因为老太君的关系,在镇国将军府里,她向来是受追捧的多,莫说底下的丫头婆子仆役小厮,就算正经的爷们奶奶见了她,也都十分客气。

  从来都没有人像五奶奶这样,以这样平和自然的方式与自己说话。

  她本就有心与五奶奶结交,此时自然更愿意将自己所知合盘告知,“**奶是鄞州梁家的女儿,她祖父梁恩道曾是帝师。梁家书香门第,门下常出大儒,本朝开元年间,叔侄三人同取进士,榜眼探花都出自梁家,被传为天下佳话。不过......”

  杜嬷嬷语气微转,将声音压低了许多,“前两年,梁家受人牵扯遭遇祸事,如今景况已大不如前。”

  她沉痛地问道,“五奶奶应该知道,咱们家二爷五年前为国捐躯的事吧?”

  崔翎点了点头,“嗯。”

  虽然孤陋寡闻,但是这些事她是知道的。

  五年前,镇国将军的第二子袁泽在平突厥之乱中牺牲,朝野俱哀,皇上追谥了武德将军。

  她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懒人,能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年袁二郎差一点就成了她的三姐夫。

  听说两家对亲事都很满意,但合八字时却说不大好,古人迷信,这亲事便没有做成。

  后来袁二郎战死,家里祖父和叔伯们纷纷惋惜国之栋梁的陨落,然而祖母和大伯母却暗自庆幸当初那亲事没成,否则三姐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家里人于心何忍?

  三姐后来嫁了至诚侯世子,没几年侯爷过世,世子承爵,她就成了侯夫人,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夫妻恩爱,生活和美。富贵荣华什么都不缺,与二嫂梁氏的形单影只,不能同日而语。

  每次三嫂回娘家时,总要听人偷偷地将这陈年往事偷偷提起一遍,崔翎怎么会忘记?

  杜嬷嬷轻叹一声,“二爷没了,**奶身边却没个子嗣傍身,偏娘家又不争气。她一个人守着二房,有时难免有些心思过细,想的比别人多,也容易将事儿往坏处想。”

  她想了想,说道,“老太君体谅**奶身世凄苦,便对她格外包容,其他几位奶奶也都恪记教诲,凡事都不与**奶计较。”

  崔翎忙点了点头,“多谢嬷嬷。”

  丈夫死了,没有孩子,娘家也不给力,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同样一件事,二嫂和三嫂的反应会差别那么大了。

  譬如老太君要她扎马步,三嫂很淡定,二嫂却明显有些窃喜。

  老太君要她搬去泰安院住,三嫂虽然也有些羡慕,但显然还是祝福的程度居多,可二嫂却明显变了脸色,连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

  听了二嫂的身世后,再一想,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袁二郎是追谥的武德将军,二嫂身上是有诰命的,她这辈子不可能改嫁。

  老太君和老将军在时,定然待她无微不至,可将来等他们都没了,镇国将军府分了家,她没有子嗣,自然不可能分出去单过,以后的日子便都要看长房的脸色过。

  袁大郎和宜宁郡主自然也不会亏待她的,可子侄们呢?

  在当时的价值观念下,二嫂梁氏的前途几乎就是完全无望的,每天都在孤单绝望里度过,敏感是一定的,乖僻暴躁也能够理解。

  二嫂又不像自己,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比别人领先上千年的观念和想法,无欲无求,也从不和别人争论比较,更不需要什么精神寄托,只要手里有钱有庄子,将来找个安静的田庄养老,不需要儿女也能够将日子过好。

  只是,崔翎不解地说道,“我娘家三叔祖没有子嗣,族里做主将二叔祖家的七堂叔过继给了三叔祖,现在三叔祖过世了,就由七堂叔祭祀,三叔祖奶奶也跟着七堂叔七堂婶过。”

  她顿了顿,问道“二嫂为什么不从族里挑个孩子过继在房里呢?”

  古人重视香火传承,对子嗣血脉的延续特别执着,无嗣的人家,通常都会从族中挑选嗣子,这在盛朝也很常见。

  杜嬷嬷苦着脸摇了摇头,“也不是没有提过,**奶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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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011 送子

   崔翎很是惊讶,“二嫂不肯?”
  嗣子虽然比不得亲生的贴心,但将来既要继承二房产业,则必也该尽相对等的义务。

  镇国将军府这等簪缨世家,多少双眼睛看着的,头上又顶着一个孝字,其实二嫂完全不必害怕嗣子会对她不好。

  杜嬷嬷叹了口气,“老太君为人宽和大度,因体恤**奶的不易,想让她从娘家子侄里挑一个好的过来养。谁知道**奶一口拒绝,说这于理不合。”

  让娘家的血脉充作养子继承夫家的财产,虽说是老太君格外的体贴,但说起来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不只会让外头的人说三道四,就连本家宗族也可能会有所微词。

  如此拒绝,倒也不算是不近人情。

  杜嬷嬷接着又道,“老太君便又提出,将袁家宗族里二老太爷刚出世的小孙子过继给二房,还是个婴孩,自小养在身边,和亲的也没什么两样。”

  她微微一顿,苦笑起来,“**奶偏又说,二老太爷是故去的老将军的堂兄,从她这里算,其实已经隔了好几层,这血脉不算亲近,老将军出生入死攒出来的家业,没得平白便宜了外人,她不肯。”

  崔翎其实并不笨,她平时只是不大肯动脑筋罢了。

  这会听杜嬷嬷说这些前因后果,心里隐约便有个想法,她低声问道,“难不成二嫂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不成?”

  既然提到了血脉亲近的问题,想来二嫂心里更中意的是府里的子侄。

  可是,长房将来是要继承整个将军府的,大嫂又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从她那里要孩子,那是想也不要想,完全没门的事。

  三房虽然不必继承家业,但三嫂廉氏膝下暂只有一子一女,总没得让人家独子割舍给二房当嗣子的道理。更何况,是三嫂出身利国公府,堂堂国公府**,岂是那样容易拿捏的?

  其实,三房倒是有个姨娘出的庶子,不是嫡出,三爷不会不舍得,三嫂也定不会在意。

  只是,看二嫂先前两番作为,想来是看不上庶出子的。

  所以,便只剩下四房了。

  四嫂苏氏进门之后,与丈夫袁四郎恩爱情笃,没有几年便接连生了两个大胖儿子。

  最小的琪哥儿刚满一岁,正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年纪。

  崔翎临出嫁前听祖母提起过,她未来的四嫂出身于隆中苏氏。

  因为和崔家沾了点拐弯抹角的亲故,算起来还是老亲,所以不免听祖母多说了几句。

  祖母说,大盛朝开国只有百余年,但隆中苏氏却已经富贵了四五百年之久,那才是真正的名门贵族之家。

  只不过因为苏家前朝曾出过几位皇后,到了大盛朝,怕不被帝王见喜,便刻意低调,先是将宅子从盛京迁回了祖籍隆中,也不怎么令族中子弟进学,反倒鼓励他们经商。

  如今的苏家比从前富有更甚,只是朝中无人做官,地位自然没有从前那样高尚。

  崔翎想,若是二嫂想从四房过继子嗣,想来只要老太君首肯,以苏氏这样的出身,便是满心满眼不肯,也莫能奈何吧?

  果然,杜嬷嬷点了点头说道,“**奶心里中意四房的琪哥儿,不过琪哥儿自打出生起,身子就一直不是顶好,她倒是隐晦地和老太君提过几次,老太君都拦下了。”

  她顿了顿,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望着崔翎,“**奶处境凄惨,其实府里几位爷们都很同情,她求琪哥儿不得,五爷曾亲口许诺,若是将来他有了子嗣,一定将次子过继给二房。**奶平时说笑时,也常将这事放在嘴上说起呢。”

  “不过……”杜嬷嬷苦笑起来,“如今五爷出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崔翎听闻这话,初时十分气恼,亏她原先还觉得袁五郎是个不错的男子,谁料到他临走阴了她一回不说,竟然连商量都没有商量,就自作主张将他们的次子许诺了出去。

  他也不想想,谁舍得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好端端地送了人,分明是亲生的儿子,却只得听他喊自己婶子,这得是多大的煎熬?

  就算是穷得揭不开锅盖了,也不是人人都舍得卖子求荣的。更何况他们不缺钱养孩子,也不贪图二房那点家产。

  后来一想,为了袁五郎这个毫不靠谱的许诺生气实在是不值。

  莫说他们会不会有孩子,还得是儿子,还至少要两个儿子,这个操作难度较大,有待商榷。

  就算将来真的有,他作出的承诺自己想办法兑现去,花钱买或者找外头的女人生,随便他。

  但想要从她手里抢孩子,那就两个字“休想”,如果他真的敢动手,那就再送他两个字——“找死”。

  她又不是真的不会玩心计,只不过前辈子斗争惯了,觉得太累没意思,这辈子就自动放弃了这项功能。然后时间久了,装傻卖萌的次数多了,头脑难免就有些生锈,到最后真蠢假蠢傻傻分不清楚了。

  但假若别人真的欺负到了头上,她也绝不会束手就擒,乖乖就范的。

  杜嬷嬷小心留意着崔翎的表情,见她漏了这么重要的一个消息,但五奶奶脸上只有最初时闪过一丝不快,很快就平静如常。

  她心里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忐忑。

  想了想,便笑着说道,“五奶奶也不必将这话放在心上,老太君可从来都没有答应过**奶什么。”

  崔翎笑眯眯地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漫不经心地回答,“没事,反正我只打算生一个。”

  那没有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如果不得不生的话。

  当然,这话是说给杜嬷嬷听的,如果杜嬷嬷这番话是替老太君来打探她的意思,那么想来,她已经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地足够清楚明白。

  她就生一个儿子,没有打算和计划要将自己的次子送人。

  杜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幸亏藏香园也到了,她便忙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五奶奶,到了。

  崔翎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笑嘻嘻地进了院子,但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哼,袁五郎想把自己的孩子送人,那就让他送去,只要他一个人能生得出来!

012 搬家

  老太君发了话让晌午之前就过去,崔翎是万般不情愿的。
  但好在她的性子既不固执也不顽强,自知在镇国将军府里要想舒坦安谧没有人欺负地过日子,那首先就得将老太君给安抚好了,是以就算心里再不乐意,她也还是利索地将贴身用的物件收拾起来。

  家常穿的衣裳带了几件,样式简单雅致的首饰钗环带了几件,素日用惯了的胭脂水粉各装了一小匣,闲暇无聊时解闷用的九连环鲁班锁等小玩意装了一小筐,甚至连洗漱用的手巾洗具都带了个齐整。

  杜嬷嬷哑然失笑,连忙叫停,“虽说是搬到老太君那住,但泰安院其实和藏香园也不过隔了小半刻远。莫说老太君那什么好东西没有,便是当真缺了什么,五奶奶着个小丫头回来取也就罢了。”

  她指着满满当当放了一桌子的包裹,掩嘴笑道,“知道的晓得您要去泰安院,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五奶奶是去城郊的别馆小住呢。”

  崔翎张着一双明丽的大眼眨巴眨巴地望着杜嬷嬷,“那……难道真像祖母说的,带贴身穿的衣裳就行了?”

  杜嬷嬷见她一副懵懂的模样颇觉可爱,想到这位出身伯府的**,因为没个亲娘,竟连这些浅显易懂的道道都琢磨不透,不由便动了隐恻之心。

  她见屋子里没有旁人,便压低声音问道,“五奶奶以为,您要搬去和老太君同住这事,为什么**奶会不高兴?”

  崔翎想了想,“那定是二嫂以为我要得什么好处了。”

  杜嬷嬷点了点头,“老太君屋子里的宝贝不计其数,随便赏下来一两件就普通人吃一辈子的了。就譬如先前她老人家给五奶奶您的那枚血玉镯子,当世就找不到第二枚成色那样好的。”

  血玉难得,只有南宛国出产。

  当年南宛国滋事挑衅,盛朝皇帝派故去的老将军平叛,老太君的这一枚血玉就是从南宛国皇宫顺手牵羊带回来的。

  其实为了鼓舞军士们的士气,历朝历代的皇上都允许将一部分收缴来的金银由将士们私分,所以,行军打仗虽然是舔着刀口过日子,但也是拿命去搏富贵。若是有这个命能在战争中幸存,那么收获是十分丰厚的。

  袁家军哪一次得胜还朝,这战利品不是成箱成箱往府里搬的?

  但那一回,满城珠宝,老将军只取了这枚血玉镯,足可见这镯子的价值。

  杜嬷嬷想到老太君一点也不心疼地将这镯子送给了五奶奶,当时**奶的眼神嫉妒地发直,三奶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就连金枝玉叶的大奶奶宜宁郡主,虽然嘴里说着圆场的宽厚话,但表情的细节表明,她也不是一点也不在意的。

  真的能做到视这些珍宝如无物的,也只有隆中苏氏出身的四奶奶了。

  崔翎皱着眉头说道,“嬷嬷的意思是,泰安院好比一个金窝,只要我进去了,不管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拿东西,在别人眼里,我都是那个占了便宜的人?”

  这是要她不要担了虚名,该蹭就蹭,该拿就拿的意思?

  杜嬷嬷表情神秘,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笑着说道,“五奶奶只管听老太君的吩咐就是。”

  崔翎没有想到,不过是搬去跟老太君住段时日,这里头竟也有那许多的弯弯绕绕。

  她也爱财,但她爱的不是金银本身,而是金银能够换来的舒适生活,漂亮的衣裳,精致的首饰,以及美酒珍馐。

  但,如果得到这些金银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会因此与人结怨,被人盯上,从此令她生活在延绵不休的争斗之中,那她一定会没出息地放弃金钱,选择安宁。

  谁让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不是坐拥金山银山,而是混吃混日子舒舒服服地懒到死呢。

  何况,她出嫁时祖父安宁伯在公中的份例之外,额外补偿了她十分丰厚的一笔妆奁。一向都视她如无物的父亲,将她母亲陪嫁交还给她的同时,竟还私底下偷偷塞了个装满了银票的小匣子。所以她上了单子的陪嫁丰盈,私下贴身藏的银票也不是小数目。

  崔翎深以为,嫁到镇国将军府后,日常吃用都是公中给予的,若是想要额外享受,她的陪嫁和私产也足够支撑,她并不想要豪奢的生活,除了对美食略有要求外,平素起居她也只需属实即可,实在也花不了太多的钱。

  所以,她并不想占老太君的便宜。

  想了想,她还是坚持着说道,“这些东西都带上吧,都是平素里在娘家时惯用的东西,要是突然换了,恐怕还会不适应呢。”

  担了虚名就担了虚名吧,反正清者自清,她没有存着贪婪之心,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去。

  杜嬷嬷到底是经事的老人,并没有因为崔翎反驳了她而感到不快,她只是因为太了解府里几位奶奶,所以才给了五奶奶一个建议,至于听不听,那是五奶奶自个的决断。

  相反,她还因为崔翎傻乎乎的坚持,觉得这位五奶奶真真是个实诚人,不像大奶奶处处端着,也不像**奶那样乖僻暴躁难以相处,没有三奶奶精明利害,也没有四奶奶凡事置身于外的冷淡。

  她笑着道了声“好”,便帮着一道收拾起来。

  崔翎眼看时辰不早,便将贴身的两个丫头叫了过来,“这回去老太君那小住,我打算要带木槿过去。桔梗,你就留在这里看家,反正离得近,有什么事叫个小丫头过来说一声就好。”

  她心里想的是,桔梗做事一条筋,若是跟她去了泰安院,临场应变的时候定是要吃亏,倒不如让她在藏香园看家,她那忠诚耿直的性子,定然能够胜任的。

  木槿相对而言就机灵多了,万一在泰安院里发生了点什么,有这么个懂应变的丫头在身边,她心里也有底一些。

  桔梗还是头一次更**分开,不由有些愣住,“啊?”

  崔翎点了点她的额头,“啊什么啊,你以为留在这看家是件可有可无的差事?我告诉你,这可重要了,咱们从伯府带来的东西可都在库房里封着,总得有信得过的人看着才行。”

  她顿了顿,“那可是咱们后半辈子的倚靠啊,桔梗,这重任就交给你了!”

  桔梗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便立刻换了副严肃的神色,异常认真地点头说道,“**你放心去吧,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将院子看好!”

  崔翎“噗嗤”一声笑道,“好,你做事,我放心。”

  临走时这么欢畅地乐了一回,总算也缓解了几分她忐忑不安的心情。

  在她心里,老太君的地位相当于顶头上司,她如今就要近距离和能够决定她生活舒坦程度的老板一起生活了。

  但问题的关键是,她对这位老板的脾性一点也不了解,实际上,她们也就才刚刚认识而已啊。

  这种时候,无奈地失去了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已经不是重点,如何才能避免差错,赢得老太君的好感和支持,才是最重要的任务。

  怀着这种略显悲壮的决心,崔翎跟在杜嬷嬷身后,大包小包地离开了藏香园。

013 思女

   泰安院在将军府后宅居西,穿过后花园便到了。
  老太君爱竹,便在院子四周栽上了一圈竹子。此时正值十月末,秋风起,凉风阵阵卷着竹叶飞舞,发出飒飒响声,听起来有些像远处战场上的嘶鸣。

  进了院子,杜嬷嬷笑着说道,“五奶奶别拘束,老太君和气得很。”

  顿了顿,她又小声提醒,“她老人家喜欢爽利一些的性子,说错话不要紧,重要的是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藏着掖着小心算计着的,老太君不喜欢。”

  她心里暗暗想,就如同**奶的刻薄乖戾都写在脸上,从来不伪装,所以老太君虽然也无奈,却没法讨厌起来。

  而四奶奶就不同了,看着温柔和善,但透露心思的话一句都不肯多说,将心里的想法藏得严严实实,就算外表再美丽,举止再得体,老太君也总觉得亲近不起来。

  按理说,这些话杜嬷嬷不该多说,只是她心里没来由地喜欢这位新进门的五奶奶,便希望她能更得老太君的心意。

  崔翎感激地点了点头,“嗯,我晓得了。”

  掀开珠帘,老太君穿着一身家常的紫罗兰色绣花袄子正懒懒地倚靠在榻上,盛京的十月已经有些冷了,为了取暖,榻尾处还点了一炉香炭。

  见到崔翎进来,她笑着招了招手,“阿南你去收拾下西厢,小五媳妇快过来。”

  阿南是杜嬷嬷的小名。

  崔翎看到宜宁郡主也在,便忙向两位请了安,依言向前两步走到老太君身侧,见早有丫头搬来了凳子,她想了想杜嬷嬷说的话,便也不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

  老太君笑着问道,“不是让你就收拾几件衣裳过来便好,怎么还带了大包小包那许多东西?小五媳妇莫不是怕祖母这里委屈了你?”

  崔翎连忙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祖母这里好,孙媳妇怎么会不知道?只是那些东西是我素日用惯了的,也都是今日新拆,放着时间久了就要坏,有些可惜。”

  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眨巴眨巴地说道,“等用完了,祖母再赐新的可好?”

  老太君噗嗤一笑,对着宜宁郡主说道,“瞧瞧你弟媳妇,这撒娇的模样还真像咱们家悦儿。”

  宜宁郡主仔细一看,眼睛一酸,“还真有些像。”

  袁悦儿是郡主长女,今年刚满十一岁,姜皇后娘娘喜欢她气质端方,便让她给素日有些任性跋扈的长龄公主伴读,平素都在宫里头与公主作伴,逢年过节才能回家。

  原本,家里头办喜事,袁悦儿是能回来的。

  这不,宜宁郡主昨儿一大早便差了人去宫门口等着,谁料到里头一个小公公出来传话说,长龄公主病了,不肯吃药,只有袁大**才勉强能哄得住她。

  这意思便是接不到人了,府里的嬷嬷无功而返。

  郡主十分失望,但也莫能奈何。

  她母亲福荣虽是皇帝的姑母,平日里颇受礼遇,但长岭公主是姜皇后唯一的女儿,皇上捧在手心里的嫡公主,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她不肯放袁悦儿出来,那谁也没有办法。

  君臣之别,有如鸿堑。

  否则,袁家已经这般富贵,嫡长女又何必去宫里头受这样的苦去?

  说是公主伴读,透着无上的荣耀,但实际上,不过只是长龄公主身边一个身份贵重的丫鬟罢了,家里金尊玉贵长大的孩子,如今还得哄人家吃药。

  宜宁郡主想到女儿,心情便无限酸楚,她鼻尖一酸,眼眶便有些微红,“祖母,说起来我都已经有小半年不曾见到悦儿了。”

  崔翎晓得袁悦儿是谁,杜嬷嬷也对她提起过皇家公主生病,悦儿**没能回来参加叔父的婚礼,她虽然不是什么权谋算计的高手,但心里也隐约觉得,这里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袁家满门男子几乎都去了西北,那可不是去玩,而是随时都可能为了保卫国家而牺牲性命的,对于国家忠良,皇帝虽给袁五郎赐了一门婚事表示抚慰,但却将袁大郎的女儿扣下了,这是一种警告吗?

  否则,袁五郎成婚大喜,就算长龄公主真的生病了,袁悦儿又不是太医,也不是贴身伺候人的宫女,又何须非要她照顾不可?

  便真非她不可,公主不懂事,姜皇后难道也不懂事吗?公主生病有整个太医院的名医,但叔父成婚可就这么一次,孰轻孰重,心怀体谅的人都能分得清。

  所以,这些不过只是个借口罢了。

  崔翎想,大约还是袁家手里的兵权太大,皇帝有些忌惮了吧。

  不过这些她不太懂,想着老太君曾带过兵打过仗,还被封过女将军,智谋韬略必然高明,而宜宁郡主又是那样的出身,阴谋算计也定然能一眼看透。

  有她们在,自己还是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安心当个米虫就罢。

  她咬了咬唇,见郡主眼角隐有泪滴,便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来递过去,“大嫂……”

  宜宁郡主微愣一下,迟疑地接过帕子,想了想,便也不顾忌什么拿起来擦拭着眼角。

  她哽咽着点了点头,“多谢五弟妹。”

  按照她平素的经验,以及自小所受到的贵女教养,倘若遇到别人强忍眼泪时,是不该说开点破的,这不只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自我防护。

  贵夫人们通常都只想给别人看自己华丽尊贵的一面,谁肯将短处揭开让人去瞧呢?

  宜宁郡主思念女儿心疼女儿,这份情真意切在家里人面前自然可以恣意挥洒,可若是让外人瞧见了,那可便是另外一番含义了。

  崔翎这样递过来的手帕,虽然令她有些迟疑。

  但,今晨敬茶时候匆忙,不曾仔细看过五弟妹的容貌,如今正面相对,郡主便发现确如老太君所说,崔翎不只神情举止与她心疼的女儿有些相似,便眉眼之间,也依稀有着同样的影子。

  她心里一软,油然而生一种自然亲切,不由便将那些设给外人的条条框框去掉,凭着心里面那许多的委屈,索性便在老太君这里哭一场。

  过了小半刻钟,宜宁郡主擦干眼泪,便向老太君告辞,“孙媳妇无状,叫祖母见笑了,您菩萨一样宽厚的心,千万要替孙媳妇担待着。外头还有些事,孙媳妇就不打搅您歇息了,等得了闲我再来。”

  她转身对着崔翎说道,“五弟妹可否带我去你那补补粉?你看,我若是这个样子出去,府里头下人见了,不知道要怎样人心惶惶。”

014 结善

   崔翎哪敢说不好?可她也不敢轻易说好。
  初来乍到,她自己都不知道房间在哪呢,总要等老太君发了话才是,便急巴巴地望着榻上老神自在的祖母。

  老太君笑着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她叫了近身前一个瓜子脸容色俏丽的小丫头道,“小篱,你带两位奶奶去西厢。”

  那叫小篱的丫头领了命,恭恭敬敬地引着崔翎和宜宁郡主出去。

  老太君看着珠帘摇影双眼微眯,伴着那洁白无瑕的小珠子碰撞出的声音,她低声叹了口气,“阿北,你觉得小五媳妇如何?”

  那叫阿北的是个与杜嬷嬷年纪相仿的中年妇人,生得没有杜嬷嬷水嫩富贵,看起来有些干瘦,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地很,像是能轻易看穿别人的心思。

  她姓乔,与杜嬷嬷一样,是老太君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头。

  乔嬷嬷略沉默了会,低声说道,“五奶奶相貌自是极好的,只是行事有些孟浪。听说安宁伯府对女儿的教养极严,五奶奶她倒像是不怎么懂这些似的。”

  她顿了顿,“得亏五奶奶生得与大姐儿有几分相像,否则刚才……郡主可不是那等随意能糊弄过去的人。”

  老太君轻声唏嘘,“我这临阵请婚,对安宁伯家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是以,也曾料想到安宁伯不会将最中意的孙女儿嫁过来。”

  她接过乔嬷嬷递过来茶盏,轻抿一口,接着说道,“小五媳妇的庚帖递过来,我也曾派人去打听过崔九**的性情,但满京城的贵妇**对她竟都没有什么印象。”

  安宁伯崔弘锦可是朝中股肱之臣,崔氏女声名在外,名媛贵妇们都很乐意结交。

  五房九**的生母罗氏是建成侯嫡女,罗家虽然外迁了,但仍旧是盛朝显贵的名门望族。

  父族母族都是显贵,这样的九**若是曾在盛京的花会筵席上露过面,怎么会让人一点印象都寻不到?

  老太君使了重金买通了安宁伯府的一个婆子,才晓得九**平素里深居简出,除了初一十五必要去安宁伯夫人处请安外,总呆在自个的院子里不出门。

  每逢府里请客饮宴,或者有出门子的机会,旁的**哪个不是争相竞艳,唯独九**总是甘于人后,不是得了风寒,便是脸上起了痘子,总之是能躲就躲。

  那婆子说,不知情的人总以为九**有什么隐疾,但她有幸见过九**几回,生得跟天仙似的那便不说了,性子也是极好的。

  她们几个在府里当差久了的老婆子聚会闲聊时也曾揣测过,想来是因为五夫人早逝,继夫人自己膝下有好几个孩子,没有精力管着原配留下的幼女,而五爷又不管事,这好好的伯府嫡**,便养成了这样。

  老太君花得起银子,但崔九**的消息,除了深居简出不肯见人外,也就只套出她不爱读书女工不好这两件小事。

  其余的,便当真是一问三不知。

  老太君心里也忐忑,万一崔九**当真有什么隐疾,将来五郎的婚姻不如意,她老婆子可是要后悔终身的,毕竟这是御赐的婚事,她便是想反悔那也来不及了。

  万分焦急之下,她辗转令人寻到了曾教习过崔九女工的那名绣娘。

  那绣娘说,九**相貌好,身子也康健,生了一对笑眼,说话做事笑眯眯的十分讨喜。

  只唯独一点,就是赖。

  一个简单的针法教了上百遍,不是学不会,而是不肯学,一说到吃喝精神头十足,一到该学针绣的时候却又整个人都蔫了。

  后来绣娘看出了九**的心思,既不想为难她,也不肯在一个不肯进学的姑娘身上浪费自己的时间,便就主动请辞,离开了安宁伯府。

  崔九**不是笨,也没有什么隐疾,只是不大好学,有些懒散。

  老太君这才略略宽了心,袁家挑媳妇,身体康健是首要,书读过多少,会不会裁剪做衣,那都不是重点,他们家是娶媳妇,也不是挑丫鬟。

  她自个出身将门,兵书倒是读过不少,那些诗词歌赋也是做不来的,至于女工针绣,那更是一点不通,所以对底下的儿媳妇孙媳妇都十分宽容,只要身子好性子善良便成。

  但话虽如此说,到底心里还是不安的。

  直到今晨敬茶,她细看了崔九的品貌,心里这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老太君对着乔嬷嬷叹息了一声,“这孩子确实像是没有学过什么规矩礼仪,但好在善良至诚,你看她心里虽不肯住到安泰院,但也还是乖乖搬过来了,可见这是个乖顺懂事的。”

  她顿了顿,“何况五郎也喜欢她,老婆子我总算没有做错事。”

  想到心爱的小孙子这会应该已经出了盛京地界,她心里又是挂念又是心疼,便摆了摆手,“小五媳妇是块璞玉,幸亏嫁到了咱们家来。咱们家是武将出身,不大爱讲究那些世俗规矩,她这个实诚的性子,若是到了别人家里,可不知道要吃多少暗亏。”

  乔嬷嬷嘴角微翘,“所以老太君,您刚才是故意在郡主面前提到大姐儿的?”

  老太君点了点头,“我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将来这府里是大郎媳妇当家。小五媳妇生得和大姐儿相像,性子又纯真质朴,虽举止有些不大合时宜,但也唯有这样,大郎媳妇才能对她更宽容一些。”

  她微顿,“否则,像小四媳妇那样知礼懂事的,你道为何不讨大郎媳妇喜欢?”

  在后宅的阴谋算计中打滚长大的女子,哪个不是精得跟猴似的,难道还分不清真情和假意?在家里头,也不是外面处处都需要面儿情,哪怕有些不懂规矩,但难得的是真心。

  刚才她虽起了个话头,引得大郎媳妇哭了一场,但倘若小五媳妇没有动隐恻之心,又怎么会结下这个善缘?

  果然,她没有疼错人。

  西厢房,宜宁郡主坐在妆台前补完粉,又涂了点胭脂将脸上的哀伤遮掩,她仍旧一副端庄雍容的神态,但崔翎却觉得,大嫂眉眼间带着友善亲切,与先前所见截然不同。

  =============别问姐是谁,姐的名字叫华丽的分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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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类型:全息网游

  简介:当退役校花遇到奇葩邻居,是征服还是顺服?

  当双神换个游戏再次相遇,是PK还是复婚?

  拖延症画手遭遇催稿到游戏里面的恶主编,于是,一场欺压与反欺压的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015 松动

   送走郡主,崔翎浑身虚脱地瘫软在床上不肯动弹。
  昨日凌晨卯时不到就被叫起,然后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摆弄了一天,已经累得半死。

  昨夜连生波澜,一宿未眠,今晨好不容易敬了茶,送别了远行的丈夫,就想回屋补个觉,谁料到还得做早操搬屋子。

  这会见屋子里没有旁人,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下子便沾床就倒了。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小声的对话。

  一个似是刚才送她过来的小篱,“午膳已经备下了,老太君叫我请奶奶过去用饭。”

  另一个则是木槿的声音,“小篱姐姐瞧,五奶奶昨夜没有歇好,许是困倦了,正睡得香。”

  她的语气很是小心翼翼,“姐姐稍等会,我去叫奶奶起来。”

  小篱忙道,“诶,不必不必,我来时老太君也吩咐了,若是五奶奶歇着了,先不忙着叫她起来,等她睡够了再说。”

  她低声笑着说,“老太君看着威严,实在是个再宽厚体贴不过的人,从不肯在几位奶奶面前摆太婆婆的脸。她老人家吩咐了小厨房的娘子,将蒸鹅掌、剔缕鸡、青虾卷都温着了,等奶奶起来再用,也是一样的。”

  崔翎混沌的头脑似被一阵清澈舒爽的凉风一吹,蓦然清醒了。

  蒸鹅掌、剔缕鸡、青虾卷,都是时下正流行的贵族饮食,不过大多都是在请宴时用,平日家常用膳,并不怎么上桌。

  倒不是因为贵,而是繁。

  她娘家安宁伯府也是盛朝数一数二的名门,这几道菜,她就只在上回祖母生辰时尝过一回。

  听说光一道蒸鹅掌,看着小小的一盘,所花费的功夫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去骨、卤制、调味、蒸煮,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有经验的师傅一眼不离地看着,尤其是火候,差一分则嫌太腥,过一分则不显鲜味。

  宴客时,拿出这几道需要功夫的菜,是一种体面。

  但家常吃它,却是件极奢侈的事。

  其实,她娘家祖母是个十分疼爱孙女儿的慈祥妇人,若是肯撒娇,祖母也总是无所不应的,倘若求上一求,祖母定会借个由头让厨下的人去准备的。

  毕竟这菜不贵,只是繁琐,偶尔麻烦一回,在世代簪缨的贵族之家,倒也不值当什么。

  可惜,崔翎一不受宠,二不愿当出头鸟,这颗想饱尝美食的心,便就一直被压抑了下来。

  此时听到小篱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地提起蒸鹅掌、剔缕鸡、青虾卷,她都快要颤抖了!

  崔翎身子十分虚乏,但再大的困难也不能阻挡她对珍馐的热爱。

  她强撑着起来,竭力用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叫住小篱,“小篱姐姐,我已经起了,麻烦去回祖母一声,我洗把脸就马上过去。”

  木槿闻声进来,见自家**明明囧着一张困倦不堪的脸,还在硬撑着,心里无奈极了。

  她忙道,“**等着,我给你拿水。”

  午膳摆在了东花厅。

  说是花厅,自然摆了一屋子的花盆,有凌霄花,垂丝海棠,还有茶花也开得正盛。

  崔翎刚踏进来,便觉得满室飘香,但吸引她的绝不会是花香,而是食物的香气。

  红木制的八仙桌上,满满地摆上了一桌菜品,在温暖的屋子里,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

  走近了瞧,每道菜颜色都十分鲜艳美丽,酱味的红润浓稠、清蒸的浅淡素雅、煎炸蒸煮各色佳肴都有着不同的色泽和气味,令人看了食指大动,满心欢畅。

  老太君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小五媳妇快坐下,阿南说,早膳你只用了一小块糕点,想必这会早就饿了吧?快,你坐好,让小篱给你布菜。”

  崔翎笑眯眯地坐下,说了几句讨喜的吉祥话,便也不大客气起来。

  鹅掌软糯、鸡肉顺滑、青虾弹牙,这是无比丰盛而满足的一餐。

  她心想,有钱真好,有愿意追求食物的精致美味的祖母真好,怀着这样的幸福,她忽然觉得搬来泰安院住也并不是那样难以接受了。

  虽然不方便,但是的确有让人抵抗不住的好处。

  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泰安院有自个的小厨房,掌勺的据说是皇上赏的御厨!

  能吃是福。

  看着孙媳妇幸福而享受地用完了这一餐,老太君心里十分高兴。

  她如今年纪大了,心里能宽容的事多了便还觉得好些,年轻时她可最看不得那些身娇肉贵的闺阁千金了,那时她初进盛京,来往的都是这等矫情娇气的**,可是花费了好长时间,才能心平气和下来。

  穿衣裳布料要挑,非要上等的云丝,好像略粗一点的料子就能被割伤一般。

  吃东西挑挑拣拣不说,好端端一碗米饭,吃下去的颗粒能够数得出来,好像多吃几口就会有碍名门贵女的风度,变得俗气起来那样。

  所以,老太君自个是直率的性子,便也喜欢爽利的女子。

  像小四媳妇苏氏,出身于富贵了数百年的世家,那举止行事讲究得……喝什么茶要配什么杯盏用什么水泡这且不说,还要论天气心情风向精致,什么时辰喝什么茶,一点都不能马虎。

  老太君觉得麻烦死了,便也不大乐意理她。

  如今,好容易来了个纯真质朴又率性爽气的小五媳妇,想说什么话就说,想做什么事就做,连吃饭都可以吃得那么香的,老太君真是由衷觉得欢喜。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着崔翎的后背,“慢慢吃,祖母这里别的没有,好吃的有得是。做大菜的是皇上亲赐的御厨,做小菜的是从江南请回来的名师,还有位大师傅特别会做卤味,赶明儿让他做点来给小五媳妇尝尝?”

  对崔翎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承诺,也没有比这更打动人心的话语了。

  她眨巴眨巴着眼,有些动情地唤道,“祖母!”

  崔翎上辈子其实还算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

  能一步步从社会底层爬到高处,并不是只靠能力和运气就可以成功的,她性格里还有一些十分敏感的东西,比如心细如发,懂得揣摩上意。

  只是,这辈子生活在锦绣富贵的安乐窝中,顶着安乐伯府嫡女的身份,她也自知不可能嫁得太差,所以完全放弃了钻营和努力,在娘家时不曾刻意去哄好自己的祖母和继母,出嫁了,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迎奉自己的婆家人。

  不想去做,不是不懂如何做。

  就算已经转世重来,但是骨子里最深处的那份性子,是不论遭遇多少变故,都不可能轻易磨灭的。

  她心思很细密,能很快判断别人举止言行背后的含义。

  譬如先前老太君对她的善意,她其实如同明镜一般敞亮,只是……

  前世她孤苦无依时,所遇到的都是欺辱和鄙夷,等到她飞黄腾达,簇拥在她身边的无一不是为了得到好处。她所经历过的人际关系,上司、同事、下属、朋友,甚至男人,她与他们之间,几乎全部都是被各种利益交织着的。

  她很难去信任别人了。

  所以,在安宁伯府时,她和家人关系冷淡疏离,她其实并没有将崔家当成自己的家,而祖父母、父亲继母、叔伯和弟姐妹,还有府里的仆役下人,她只是按照次序,将他们当成她生存下去的上司客户或者同事下属。

  但美食当前,崔翎发现,她设防生锈了的心门,竟在不知不觉间有些松动了。

  该继续像个旁观者一样生活,还是努力融入这个家中,她一时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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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016 归宁(一)

   三朝回门,虽说袁五郎不在,但归宁的礼节却是必须做全的。
  老太君为显袁家对崔九的重视,本想亲自送了崔翎回家,但杜嬷嬷和乔嬷嬷都连声劝阻。

  她老人家是御封的一品国夫人,与当今莫太后又是多年手帕交,连皇上都要称她一声姨母的,满城贵妇之中,除了帝王家的金枝玉叶,便数她年纪最大最受敬重。

  若是她亲自送五奶奶回安宁伯府,虽是体面和荣耀,但安宁伯府那边接待的规格却得重新排了,五奶奶娘家的婶子嫂子们心里如何且不说,府里头几位奶奶的心情总要顾虑到的。

  **奶和二爷成婚时,正值突厥异动。

  当时皇上虽觉突厥小国,不堪一击,没有胆量挑衅我赫赫盛朝,但袁家军事世家,对战争的敏感远非常人可比,将军认为不久之后与突厥必有一战,是以一刻都不肯放松对袁家军的训练。

  二爷新婚第二日敬了茶,成了礼,便去西山校场操练了。

  也是运气不好,坐骑前夜受了凉,在与同僚练习马上对战时,那匹枣红马一时腿脚打颤,将袁二郎从马背上甩出来,伤到了腿骨。

  因为着地的时候碰到了山石,兵刃也不巧刺了进去,所以袁二郎那次腿伤挺严重的,军医固定打板之后,便嘱咐半月之内不要动弹,否则这腿骨接不好,将来上战场会大受影响。

  当时梁家住在盛京城郊,说是城郊,其实都快要到相邻的鄚州地界了。

  因为路途遥远,**奶心疼丈夫,三朝回门的时候,便没有要二爷同去。

  老太君当时心存感动,派了还是毛头小伙子的五爷护送着**奶归的宁。

  还有四奶奶,那是从大老远嫁过来的,便没有什么三朝回门一说,成婚第二年,四爷才陪着她去了一趟隆中。

  乔嬷嬷道,“老太君喜欢五奶奶,想要给她做足脸面,这个心意咱们都懂。但若是太大动干戈,四奶奶就算心里不乐意,倒也不屑做些什么,**奶可是憋不住气的人。”

  她语气越发柔和,“你这不是给五奶奶添乱吗?”

  老太君想了想,便只好作罢。

  只是,她仍旧吩咐杜嬷嬷,“虽说如此,但袁家总不能让小五媳妇自个回去。去请大奶奶,顺便问一问大爷有没有时间,让大爷夫妇陪着小五一块去安宁伯府坐坐。”

  大奶奶虽是郡主身份,但作为长嫂陪同,于安宁伯府的人来说,便是晚辈,既显得袁家对小五重视和满意,也不太过,倒也合适。

  过不多会,杜嬷嬷来回话,“大奶奶说大爷得空,就由他们夫妇两陪五奶奶归宁。”

  老太君派小篱来请的时候,崔翎还在与周公约会中。

  住在泰安院的好处,现在她能够完全体会到了。

  首先,自然是膳食精美可口,这个无须多言,老太君听说她最好美食,便乐呵呵地吩咐了小厨房里那几个顶级名厨给五奶奶露一手。

  她的规制是每顿四菜一汤,老太君多两道,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老太君减了两道菜,如今每顿八菜两汤,至今还不曾有过重复的。

  其次,因为每日里都在一处,老太君便免了她晨昏定省,尤其她总是一副睡不够的样子,老太君心疼,便也不让人叫她早起,譬如昨日,她可是睡到了中晌才自然醒的。

  崔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木槿,“祖母叫我什么事?”

  木槿太了解自家**的脾气了,晓得她一定是没有将归宁这事放在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您忘记了?今日三朝回门,您还得回安宁伯府一趟。”

  她一边上前伺候着崔翎起来,一边说道,“大爷和郡主都已经准备好了,您若是再不快点起来,可失礼了。”

  崔翎还想要问,为什么袁五郎不在也要归宁?

  木槿已经动作麻利地替她挑了身喜庆的衣裳,三下五除二替她净了面,梳了头,上了粉。

  这动作一气呵成,如同行云流水般畅行无阻,实在是木槿多年修炼而成,在安宁伯府时,她家**也时常这样迷迷糊糊,次数多了,经验也就丰富了。

  崔翎立在穿衣铜镜前顾盼了几下身姿,回头捏了捏木槿的小脸,十分满意地说道,“要问我在安宁伯府最得意欢喜的一件事是什么,便是有了你和桔梗。”

  她笑得如同花开般灿烂,“桔梗忠心不二,你最知我懂我。”

  有个凡事都能想到她心里去,又勤快又手巧的丫头,她才能这样安心地继续懒下去。

  木槿早就习惯了,瞅了眼自家**道,“**再不去正堂,老太君和郡主就该等急了。”

  崔翎一想到这两位领导,果然立刻正了神色,急急忙忙往老太君那赶去。

  泰安院的正厅里,不只宜宁郡主在,梁氏廉氏以及苏氏三位嫂嫂,也都端坐在堂。

  崔翎一一问安,然后立在一侧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孙媳妇贪懒,让祖母和嫂嫂们见笑了。”

  宜宁郡主笑着说道,“时辰还早,安宁伯府离得不远,不着急。”

  她起身对着老太君躬了躬身,“祖母,大郎在二门上候着了,那孙媳妇便带着五弟妹出门了。”

  老太君看着长媳待小五媳妇果然亲近了许多,心里也欢喜,便忙朝她们摆了摆手,“去吧。”

  刚才,宜宁郡主将要带去安宁伯府的礼单拿出来给她看了一遍,手笔大方且不说,看得出来,礼物都是花了心思的。

  宜宁郡主便带着仍然有些呆呆的崔翎出了屋,临走时,还不忘记吩咐身边的婆子捎上几块点心,“五弟妹刚起,一定肚子还饿着吧,等会上了马车路上吃。”

  崔翎感动坏了,像个听话的小孩般,无比乖顺服帖地跟着郡主到了二门,跟袁大郎行了礼,便猫着身子上了马车。

  红漆的食盒里,装的是玫瑰酥和槐花香饼,能填饱肚子,吃了也不会有异味。

  她忐忐忑忑,有些不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宜宁郡主,“大嫂,那我真的吃了哦?”

  郡主忍不住笑,“你真的吃吧,给你,就是让你吃的,难不成还是让你看的?”

  说是大嫂,其实年龄相差了十好几岁。

  眼前这吃得正欢的女子又和她的悦儿生得有几分相像,所以宜宁郡主总觉得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她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怜惜之意,语气便也柔和了,“你在家时可曾读过书?平时里有什么喜好?来,行路无聊,和大嫂说说话。”

  若是换了以往,崔翎定以话搪塞。

  但经历了这几日老太君美食的洗礼,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袁家的处境和定位。

  想了想,她脸上便笑了开来,一边吃着美味的糕点,一边婉转而平和地将自己在娘家时的事挑着拣着说了一些。

  好像也没过多久,马车忽然停下,外头袁大郎浑厚宽和的嗓音响起,“夫人,五弟妹,安宁伯府到了。”

017 归宁(二)

   袁大郎生得十分威武雄壮,偏偏眉目间的神色又十分宽厚温和。
  崔翎觉得这两者有些反差,便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宜宁郡主忍不住笑,“你大哥和五弟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貌是不是截然不同?你这是没有见着咱们父亲大人,还有三郎四郎,若是见着了就不会这样想了。”

  她压低声音凑在崔翎耳边说道,“大郎肖父,样貌粗犷了些,不过性子确实极宽和的。三郎四郎也是英伟霸气的男子。咱们家里,就五郎像故去的母亲,是个美男子呢。”

  崔翎垂着头不敢接话。

  她能说虽然已经铁板钉钉成了袁五郎的妻子,但她还没有看清自己丈夫的长相吗?

  不过,听了郡主这番话,她不由自主便在脑海里对袁五郎的外形展开了想象的翅膀。

  能上阵打仗的,想必身板还是极好的。

  敬茶时,她虽不曾看到袁五郎的容貌,但身高摆在那,她的视线大约只能看到他胸口,按照前世标准推算,他差不多是一米八五的样子。

  后来在二门口送别,他拂袖翻身上马时矫健威武的英姿,能看得出来身材精硕修长。

  至于脸……

  听说她故去的婆婆黄氏是盛京出了名的美人儿,男生肖母,那长相便自然得阴柔一些。

  崔翎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袁五郎也有点太点背了。

  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几个哥哥都像父亲那样威武有男子气概,唯独他生得像个娘们似的。若是读书人家便也罢了,偏还在武将世家,这要是到了战场上,不得像兰陵王般戴个可怖的面具才能威慑敌人吗?

  宜宁郡主瞧崔翎将头垂得低,以为她是害羞了,便也不再多说。

  来迎的是安宁伯府大房的长子崔谨和他夫人罗氏。

  崔翎对大堂哥大堂嫂一点都不熟悉,只在家宴上远远地瞧见过几回。

  其实,平日里她深居简出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别说和隔了房的兄弟姐妹有来往,便是她继母生的那几个和她还有血缘关系的弟妹,也很少碰面。

  安宁伯府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每日里闹的新鲜事也不少。

  她屋里头的丫鬟婆子有时也会多嘴嚼几句舌给她听,但她向来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府里的八卦消息从来都不留意,是以,虽在安宁伯府生活了十几年,但她对崔家的事,真的不比陌生人知道得多。

  一看到大哥大嫂,她本能地想要缩起来往郡主身后躲。

  谁让如今府里是长房当家,谨大哥是崔家的长子嫡孙,说白了,将来这安宁伯府也是他的。她若是和他们夫妻相谈甚欢走得亲近,便要被说是阿谀巴结,若是谈得不欢而散,她又害怕被穿小鞋。

  所以,相见不如不见,还是彼此没有交集最安全。

  郡主见崔翎的反应,联想到在马车上时崔九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想到这孩子在娘家时处境想必不是很好,心里便有些怜惜,想好了今日定要给五弟妹在娘家撑足场面。

  她将崔九搂住往身前带,与谨大嫂寒暄时,三不五时提到五弟妹,一副疼爱满意的模样。

  袁大郎虽然生得粗犷,但多年在盛京处理内务外事,炼就了他一颗细腻的心。他看出来五弟妹对崔家的陌生和疏离,也看到郡主一副护犊子的表现。

  他也是个十分护短的人,家族荣誉感特别强,尤其是五弟新婚就出征,他这个做大哥的却安然在盛京享福,心里特别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便自动自觉地配合着郡主,将五弟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袁大郎夫妇的一番好意,崔翎秒懂。

  她心里当然觉得十分感动,也隐隐有了一份归属感。

  但又觉得对谨大哥夫妇十分抱歉,他们两个其实挺好的。虽然很少见面,但每回遇到了也总是客客气气,从来都没有欺负过她。

  她方才躲起来,完全是不想惹麻烦的自然生理反应。

  袁大郎和宜宁郡主显然有些误会了,所以才会这样莫名地带着一份敌意,这对谨大哥夫其实挺不公平的,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崔翎想了想,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已经出嫁,按照盛朝的普世价值,她已经是袁家的人了,这次回门,其实完全是以贵客身份来的,她的举止礼仪代表的是袁家。

  按照她的思路,她已经从安宁伯府这个公司跳槽到了镇国将军府。

  感恩和谢意是必要有的,但她再也不必如此在意安宁伯府的人对她有什么看法,这已经不能直接影响到她的生活。因为,等用过午膳再小坐一会,她便就要回袁家了,下回什么时候再来,这个可说不准了。

  她心里怀着份歉意,便不再继续装蠢笨,轻轻捏了捏郡主的手,笑着对崔谨夫妇说了几句圆场的话,虽说得不大熟溜,但却将气氛转圜了过来。

  到了正堂,安宁伯一家子都在。

  先是拜见了祖父祖母,然后又给各房的叔伯婶子们请安,等完了礼,大伯父便先请了袁大郎去聚英堂。

  崔家最不缺的就是人口,很快,一大帮子崔氏子侄便簇拥着袁大郎出了门。

  大伯母和谨大嫂也请了宜宁郡主去了花厅。

  偌大屋子只留下了几个和崔翎同龄的姐妹,以及五房一家子。

  安宁伯崔弘锦特意留了下来。

  他现在对这个自告奋勇替他解决了难题的孙女儿特别爱重,便一扫往日严厉形象,十分慈祥地细细问了她在袁家的生活,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袁家的人好不好。

  崔翎整理好了自己今日的定位,便再不像往日那般瑟缩。

  她笑容满面,声音清脆如同黄莺婉转,“祖母慈爱,大哥宽厚,几位嫂嫂都是和善的人,尤其是大嫂,处处事事都照顾着孙女儿。”

  虽然二嫂看起来有些利害,但暂时面子上还是挺和善的,她这几句话说的都是事实。

  她想了想,便又将袁家吃的用的穿的住的,大略地说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对安宁伯说,“祖父您瞧,我在袁家过得很好,并没有受什么委屈呢,您且放宽心。”

  安宁伯心里十分受用,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崔翎的肩膀,“小九过得好,祖父当然放心。不过,你若是在袁家受了委屈,也不必怕,祖父会为你做主的。”

  他又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出去到聚英堂陪客去。

  看着从前在家时蔫不拉几的一个人,去了袁家不只容色鲜亮起来,连说话都利索了,堂姐妹们都觉得十分惊奇,也有几个暗自有些懊悔。

  听说袁五郎才貌双全,这么好的男子当初怎么就让给了家里最不起眼的小九?

  崔翎从姐妹们脸上的表情猜到她们的想法,心里便觉得挺可乐的。

  这时,她父亲崔成楷轻轻上前,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不知道何时被融化成水,温柔而饱含感情地唤了一声,“翎儿……”

018 往事

   崔翎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在她浅淡的印象里,崔成楷一直都对她十分冷淡,平日里很少碰见,碰见了也不过是点个头说声哦。虽然,看起来他对继妻杨氏所生的三个孩子也并不特别疼爱,但总要比对她热络许多。

  作为她的父亲,崔成楷显然是不合格的。

  但,记忆里也曾有过美好的时光。

  当年她死后重生睁开眼时,还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虽然是个裹着婴儿躯壳的成年人,有思想有主见,但三岁之前,她基本是没有自由行动的能力的。

  那时候她母亲罗氏还活得好好的,将一个母亲所能给予的最大的爱全部都给了她。

  父亲也不是后来那个庸碌窝囊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很开朗,满腔热血,爱她的母亲,也爱她。

  还记得他每日归家头一件事便是要抱着她在园子里逛上一圈,沐休日也从不和狐朋狗友出去喝酒玩乐,总是在家中陪伴妻儿,整日抱着她不离手。

  有几回,被祖父撞见了,祖父沉着脸说,“报孙不抱儿,你成日将九丫头抱在手里,也不怕被外人瞧见了笑话。有时间,别老呆在家里,多出去和同僚们交际交际,吏部是要司,你的上峰可不会只瞧着你爹的面子就给你升迁。”

  父亲总是笑嘻嘻地回答,“爹您瞧,我的翎儿多可爱,不趁着现在多抱抱,她很快就长大了,到时候想抱她都不乐意呢。”

  那时,崔翎虽然觉得被个大男人抱在怀里挺别扭,但不能否认心里满溢幸福和感动。

  她前世出生在贫瘠的山村,父母生了很多孩子,作为不被期待的女儿,她根本就没有童年,也不曾得到过所谓父爱和母爱,兄弟姐妹间的亲情也少得可怜。

  虽然不曾怨恨,但人对情感的需要总是客观存在的,她一直都很渴望也很期待得到父爱和母爱。然而,在她遍尝艰辛获得成功的时候,父母和兄弟姐妹却是如愿地围绕在她身边,但不是因为亲情,而是因为金钱。

  在被压在废墟中因为干渴饥饿而逐渐枯萎死去的那一瞬间,她曾许愿若有来生,希望能得一个快乐美满的家庭,有一对爱她也值得她爱的父母。

  然后,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她真的得到了。

  崔翎觉得幸福极了。

  然而三岁那年,母亲罗氏得了一场来势汹汹的急病,没有多久,就香消玉殒了。

  罗氏的病逝如果是个晴天霹雳,那么崔成楷的消沉则是崔翎的一场噩梦。

  那个活泼开朗总是一脸笑意慈爱宽和的年轻人消失了,他低沉、晦暗、落寞、颓废,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说话,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

  再后来,崔成楷听从父母之命,娶了江东安氏的女儿为续弦,接连生了三个孩子。

  他仍旧过着提线木偶般没有精神的生活,对崔翎则越发疏离冷漠了。

  崔翎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父亲带着情绪的面庞,勾起了她记忆里久远到差一些就要埋没的美好。但这份关切来得太迟,她不仅生疏,还有些抗拒。

  在她决定要好好享受新生的时候,父亲退却了。

  在她决定要在袁家重新开始人生的时候,父亲这个角色却又猝不及防出现。

  可这时候,她分明已经不需要一个慈父了呀。

  她已经长大,已经出嫁,在母亲逝世时那样脆弱痛苦需要父亲疼爱关怀的时刻,她都独自坚强地面对了也度过了,以后的人生里,她也并不觉得需要父亲替她保驾护航。

  崔翎脸上仍然端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崔成楷看到女儿的反应,心里如同刀剐一样地疼。

  他腹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跟她倾诉,但话到嘴边,却发现一句也说不出来。

  道歉吗?已经太晚。

  诅咒发誓?没有必要。

  告诉她他的顾虑?不,太危险。

  让她继续误解他?虽然不甘,但眼下看来,却也只能如此了。

  崔成楷双手微颤,徐徐抬起想要像刚才安宁伯一般轻抚崔翎的肩膀,但那双手却只抬起了一半后,就重重地放下了。

  他勉强笑了一笑,“翎儿,你在这里和祖母多多说说话,我去聚英堂陪客去。”

  将话说完,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崔翎眉头轻皱。

  这大约是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对她说过最长的一个句子了。

  她虽然外表装得蠢笨驽钝了些,这些年来沉浸在自己设定的环境里,也的确对周遭一些事物失去了该有的判断力,但前世多年的钻营生活却并非一点痕迹都没有给她留下。

  那就是,她很敏感。

  刚才崔成楷的表现太过反常,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表露,但崔翎却直觉他身上藏着很多秘密,那些秘密还极有可能和自己有关。

  到底他的欲言又止是什么呢?

  耳边响起二房的伯母问话,“小九,和二伯母说说,袁家到底怎么样?”

  崔翎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笑脸迎人,她笑眯眯地转过头去,与二伯母和几位堂姐妹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有小丫头来传话说,今儿的宴摆在花厅,老夫人请九姑奶奶过去。

  照例是一桌宴客的美食,极尽丰盛。

  若是换了以往,崔翎一定十分期待,因为宴客的酒菜与家常的不同,总有几道特别费功夫特别显气派的名菜。但在袁家和老太君住了两天之后,她对安宁伯府的厨子,已经没有任何期待。

  色泽,略欠诱人。

  香气,勉强还算浓郁。

  味道,则显差强人意。

  再加上方才崔成楷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她心里存了事,食物的口感难免也会受到情绪的干扰,变得不那么可口起来。

  崔翎吃得不多,宜宁郡主也只是略沾了沾嘴。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崔翎便瞧瞧拉着郡主的手说道,“大嫂,咱们再略坐一会,就家去吧。”

  她一直就不喜欢这种人多热闹的场面,从前是怕出错,现在是没有啥心情。

  原本,她也想过既然难得回来一次,怎么也得去自己从前住过的馨香阁缅怀一下,到底之前的十几年时光,她都是窝在那度过的呢。

  但刚才闲聊时才发现,原来她以前的院子,昨儿就有侄女搬进去住了。

  安宁伯府人口多,屋子少,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也晓得崔家不会像别人家那样还留着出嫁了的女儿的故居,就像她的馨香阁,从前也是一位远嫁的姑母的住所。

  但,她才新嫁出去没有几天……

  种种相加,她就觉得这次归宁了无乐趣,一点意思也没有,还平白给自己添了不少堵。

  宜宁郡主略显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嗯,也好,大约是昨夜不曾睡好,我有些头疼,也想家去歇一下。”

  崔翎晓得,郡主这是在给她找台阶下。

  等用过午膳,果真只坐了一会,宜宁郡主便领着崔翎告辞。

  这回去的时辰虽然早了一些,但宜宁郡主身份尊贵,她既说头疼不适,安宁伯府的人难道还能强留?是以,安宁伯夫人便带着几个儿媳妇亲自送到了二门,眼看着马车徐徐出了门,这才返回。

019 腹黑

   马车里,宜宁郡主问道,“五弟妹这是怎么了?”
  先开始还好好的,从用午膳开始便情绪低落,急着要走不说,现在更是一副蔫掉的神情。

  这可不是她印象里那个娇憨驽钝,于人情世故和规矩礼仪上有些生疏,却永远笑脸迎人的五弟妹。

  崔翎长长的睫毛闪啊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让大嫂担心了。”

  她不想继续在安宁伯府待下去的理由,首先是没有归属感。

  别看祖父表现出了特别的重视,但在一个月之前,祖父恐怕连她名字都叫不出来。祖母平素慈和,以疼爱孙女儿出名,但崔家的女孩子太多了,她这样凡事争后恐先的自然就被忽视。

  家里的叔伯兄弟姐妹,除了实在躲不开的家宴时,偶有几次照面,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

  现在,就连她住了十几年的馨香阁,也是别人的了。

  饶是今日崔家招待的规格极高,那也不过是看在袁家的面上。

  虚伪客套,原本是她前世时最惯常用的伎俩,但此时见到,却分外觉得不适。

  再加上崔成楷的欲言又止……

  她这个人最怕麻烦了,不管崔成楷所藏的秘密是否与她有关,她都不想知道。

  趋利避害,是人类本能。

  虽然对自己的生父不理不管,其实有些自私和不孝,这她也承认。

  但,既然已经嗅到了阴谋和危机,她没有理由明知道前面是无底的深渊也奋不顾身地往下跳,毕竟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就是简单干净的生活,遇到麻烦绕过麻烦,这才是她处事风格。

  何况,她和崔成楷的父女关系并不怎么好,绝没有到能让她蹚浑水的程度。

  如此一来,尽快离开安宁伯府,成了最安全的一条路。

  但这理由,却并不能让宜宁郡主知道。

  崔翎想了想,撇了撇嘴说道,“听十一妹说,我从前住的院子长房的侄女已经搬进去了,崔家人口多,姐妹多,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

  她语气微转,“反正用完午膳也只是在花厅坐着闲聊,还不如早些家去陪祖母喂眉儿。”

  眉儿是袁老太君养在屋子里的一只画眉鸟。

  宜宁郡主目光微动,正如崔翎所言,安宁伯府子嗣丰茂,又不肯分家,几世同堂不说,连安宁伯的两房兄弟也不曾搬走,人口多屋子少,好不容易有姑娘嫁出去了,空出来的院子定有许多人盯着,马上就有新人搬入这个并不稀奇。

  只是做事的人太过心急,连这区区一天都不肯多等。

  可见,崔九在娘家并不受宠,也没有人将五房看在眼里。

  郡主心下微酸,觉得五弟妹真是可怜,不由轻轻搂住崔翎的肩膀,“五郎临走时求我得空教教你如何管家,当时我还以为五郎是在打趣,堂堂伯府嫡女,哪个不是打小就学着这些的。”

  她顿了顿,眼神越发柔和了,“明日起,你就过来我那帮着我理事吧。”

  崔翎一愣,惊诧问道,“管……管家?”

  宜宁郡主笑着说道,“可不是大嫂要赶你,这是袁家的规矩。”

  她细细说道,“父亲戎马半生,折损在战场上的子侄无数,他心里早就萌生退意,从前是无人能接管他手下兵马,如今朝中九王善战,父亲便有意将兵权交回。”

  崔翎暗自想,她从悦儿被扣上就察觉到了皇帝对袁家已生猜忌,果然袁家的人都不是不知进退的,也早就想好了退路。想来这些年来捞也捞够了,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这样才能明哲保身。

  她有些庆幸自己挑人的眼光,这回嫁到袁家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郡主接着说道,“祖母的老家在西陵,她老人家一直想去西陵住着,父亲便想等朝里的事交托完了,便陪着祖母一块去西陵养老,他身上尚还有个国公爵位,便打算一并让你大哥给袭了,袁家的规矩,袭爵之后便要将兄弟们分出去。”

  她轻轻拍了拍崔翎手臂,忙笑着说道,“说是分出去,其实也隔得不远,早些年祖母和我就找机会把挨着将军府的几个宅子都买下了,到时候各自开个小门,合起门来仍是一家。”

  崔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心想袁家倒是开明,这规矩乍听之下有些不近人情,但其实却为继任的当家人带来了很大的好处。

  不像安宁伯府,几代人都同住在一起,原本是为了家族的团结,但实际上人多了是非也多了,反而各自心怀异想。譬如祖父的两位兄弟,重孙子都有了也不肯搬出去,祖父碍于兄弟情面不肯说,等到时候大伯父承了爵,再将他们两家请出去那就更难了。

  说什么亲情,彼此矛盾积累,论感情,恐怕还不及路人。

  像这样分了家,但各自居在左近,来往也方便,没有利益冲突,反而更容易亲近。

  郡主笑道,“这话论理不该由我这样说,但家里人都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好瞒你的。五弟说了,将来总是要搬出去单过的,趁着这段时间叫五弟妹好好学学管家。”

  她轻轻拍了拍崔翎的手背安慰道,“也不难,就是琐碎些,明儿上午,你就过来我那,我教给你。”

  崔翎晓得宜宁郡主是一番好意,定是见她在安宁伯府没什么地位,想着定也无人教过她掌家理事,便怀着一颗慈母之心想要好生带带她。

  她是知好歹的人,自然是感激的。

  只是……

  崔翎没有想到袁五郎临走前那么点时间,除了和老太君约定好走哪就得带着她上哪,还拜托了郡主教习她管家之道,她不敢想,他是不是还拜托了别的嫂子教她琴棋书画,针绣女工之类的。

  那男人简直太腹黑,太邪恶了!

  不过就是一时口无遮拦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嘛……虽然换位思考,听着的确不太是滋味,但当时她也只是为了安慰忠心为自己忧虑的侍女啊。

  再说,盲婚哑嫁,新婚丈夫就要离开的,如果不自我安慰一番,难道真的要她夜夜垂泪至天明吗?这种情况,他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应该体谅吗?

  谁知道,他这样小器不说,还在背后使阴招。

  崔翎气得不行,但面对郡主,那些拒绝的话又实在说不出来,也没有理由拒绝,只能面有菜色地勉强答应下来。

020 才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在接连在宜宁郡主处置家务的勤勉堂认认真真地待了几天后,四嫂苏氏遣了跟前的大丫头梅蕊过来请崔翎,“四奶奶新近得了一曲新词,想请五奶奶过去帮着看看。”

  崔翎听得头皮发麻。

  早就听说这位四嫂是个风雅的人,所以在老太君屋子里偶然遇到的时候,她总是垂着头连眼神都小心翼翼的,就怕不小心就招惹到了四嫂。

  让她帮着去看新词?

  崔翎都快要哭了,好歹前世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她倒是还背得出几首苏轼李白辛弃疾柳宗元的诗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懂得欣赏会判高下。

  在社会上摸打滚爬多年,来了盛朝后又脑袋空空了那么久,她现在基本上算个文盲。

  四嫂却叫她去帮着看什么新词?

  那她宁肯在这里继续听郡主分配家务处置下人,虽然琐碎繁多,但好歹她从前也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御人之道古今通用,偶尔大嫂问起话来,她还是能勉强答得上几句的。

  她忙用小狗般的眼神求救似地望向郡主,细弱地唤了声,“大嫂……”

  宜宁郡主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这里也没什么别的事了,既然你四嫂叫你过去,你便去她那好好见识一下,旁的不说,她那个屋子布置地真真是只应天上有何似在人间,你学着点也有好处。”

  长嫂为母,她现在当真是将一颗慈母之心都寄托在了崔翎身上,事事处处都为崔九考虑。

  崔翎心里一百二十万分不想去,但偏在梅蕊面前,又不能将这种不乐意表现出来,只好苦着一张笑脸对那丫头称了声,“是,我这就来。”

  脚下步伐,却是迟疑而沉缓的。

  宜宁郡主到底好心,想了想,还是招了招手,“回来。”

  她凑在崔翎耳边说道,“若是你四嫂问你这词好不好,你就说好,她问你好在哪里,你就随意胡诌个理由,她见你不懂装懂是个俗人,下回定必就不让你看词了。”

  这番肺腑之言,完全是郡主的经验之谈。

  没办法,四弟妹苏氏是个才女,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不是如今家里从了商,又避着前朝的嫌,真是妃子娘娘都做得的。是才女,就难免有些才女的特质,除了行止作风特别讲究外,为人也有几分清高孤傲。

  遇到鄙俗之人,她也能秉持礼节,将人照顾地滴水不漏,但能令她交心的,却必是眼界非凡的人物,一般二般的凡夫俗子,她是看不上的。

  苏氏新嫁来时,郡主和梁氏廉氏都不想在弟妹面前出丑,是以竭力表现出自己见识不俗。苏事以为得遇知音,便满心欢喜地拉着三位嫂嫂弹琴听曲煮酒饮茶吟诗作画。

  初时,自然是极好的。

  毕竟郡主出身大长公主府,梁氏的祖父做过帝师也算书香世家,廉氏也是堂堂的国公府千金,三人都受过严苛的贵女教养,于琴棋书画上也有自己的心得,欣赏苏氏的才艺,她们也挺津津有味的。

  但,许多事都是看上去很美,真的身临其境,其实未必是件妙事。

  譬如喝茶,苏氏喝不同的茶要用不同的茶具,从杯盏的材质大小外形都有严苛的规定,连茶叶的长短粗细色泽年份用什么罐子储藏都要细分,至于泡茶的水那更是不能有差错,是雨水雪水井水还是泉水都有讲究,连年份在何处接的都要清楚明白。

  譬如弹琴,苏氏弹琴之前都要沐浴更衣焚香,弹不同的曲子得戴不同的指套。这且不说,还特别讲究周遭的环境,弹大风曲必定要选在狂风骤雨日的八角凉亭,弹出塞则万不能在屋中嫌格局太小,高山流水则定要在泉水旁。各项细节,讲究地令人发指。

  头一次见识,当然是赞叹和享受的。

  但次次如此,无疑却十分折磨人。

  郡主和梁氏廉氏很快顿悟,先后出了几次差错,苏氏嫌弃她们世俗,渐渐地便也不找她们听琴作诗看词了。

  听郡主这样一提点,崔翎顿时放松下来。

  要雅致,她恐怕很难做到,但说到俗,她根本就不必练习,莫说吟诗作词了,就连繁体字她都还没有认得全呢,这样清新别致的四嫂见了她,不消片刻,恐怕就要请她出门。

  这样想着,她便放心地跟在梅蕊身后去了。

  苏氏住在拈花堂,光在外头看,和藏香园差不多的格局。

  但一进门,崔翎便就惊呆了。

  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各种植物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不大的院落里,梨花树下架了一把精巧别致的秋千。这也就罢了,最神奇的是,就这么一点地方,竟然还能挖出了一处喷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世界里包罗万象。

  她目测了一下这院落的大小,感觉也就和她藏香园的差不多,但藏香园里除了一棵槐花树外,也就放了几盆盆栽……

  这时,屋中一缕琴音流泻,叮叮咚咚,伴随着泉水零叮,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敲落而出。

  梅蕊笑着说道,“四奶奶弹的是迎客来,这是请您赶紧进去的意思呢。”

  崔翎讷讷地点头,心里想,四嫂身边的丫头都这样博学多才,像她,就压根听不明白到底哪里说了让她快进屋去。

  对她这个音痴来说,这些曲调虽然好听,但也就只是好听而已。

  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忙跟在梅蕊后面进了屋。

  琴架前,有香雾缭绕,指音断,烟散开,露出一张清秀脱俗的女人的脸。

  论容貌,其实算不得绝色,至少比崔翎要差上很多,但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优雅和自信,如同一道温暖的白月光,一下子就将崔翎比到了尘埃里。

  崔翎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与四嫂接触,对方的高洁与她的俗媚形成鲜明对比,她一下子有些结巴起来,“见……见过……四……四嫂。”

  苏氏徐徐起身,举手投足间极尽雅致,她笑不露齿,眼角眉梢的笑意和嘴角的弯度都恰到好处,声音是十分柔和,如同棉絮,“说起来,我还算是你的娘家表姐呢,我闺名叫做子画,五弟妹下回见了我,可不必这样紧张。”

  她略挥一挥衣袖,动作轻柔舒缓地走到崔翎面前,“五弟临走时说,五弟妹也喜欢琴棋书画,可惜在家中时不能如愿修习,他嘱托我得闲时指点弟妹一二,指点不敢当,但五弟这份心意,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不能辜负。”

  崔翎脑子里嗡嗡作响,果然,又是袁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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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021 诡道

   兵者,诡道。
  武将常给人鲁莽无脑的感觉,但其实行军打仗只靠武勇是不够的。想要力克敌军,为将者必须运筹帷幄,擅谋略,懂兵道。手下兵马的数量很重要,但以寡敌众致胜的情况也屡见不鲜,这时候,考验的就是智谋。

  袁五郎武将世家出身,家里的女眷们都熟读兵法,他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儿郎又怎可能是个简单的角色?

  当时隐忍不发,不过是心里还存着一丝善意,总觉得自己不论如何对愧欠了妻子,不想在临行前撕破脸皮。但再温和善良的男子三番两次地受到新婚妻子的伤害,都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泰然处之。

  他只是想给崔九一个教训罢了。

  袁五郎不好惹,崔翎现在完全懂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四嫂这回说是叫她来帮忙看新词,其实是打算好了要教习她琴棋书画吧。

  既是教习,又是受人之托,那么郡主那法子就不管用了。

  她心里叫苦不迭,但却又没有法子拒绝,她才新嫁过来没几日,若是就此与四嫂交恶,不仅老太君那里交代不过去,底下服侍的人也有得好嚼舌根了。

  崔翎怕麻烦,也折腾不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勉强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四嫂了。”

  心里想着的却是,她崔九是不可雕的朽木,是不可圬的粪墙,底子不好,不赖师傅,完全没有改造的可能,就算花多大力气,也都是白费功夫。

  只盼四嫂能早日看清这点,知难而退,她就阿弥陀佛了。

  苏子画将卷轴递了过来,“这是我昨夜观月时偶得,五弟妹看看如何?”

  崔翎连蒙带猜大概看明白了,刚想脱口而出说好,猛然想到当初在安宁伯府女学,她是如何把女夫子气得非赶她走不可,便忙收住口,装出一副懵然不懂的模样。

  她举着新词来回地看,半晌不好意思地伸手指了几个结构复杂的字,“四嫂,这些字我不认得,月花上干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句好端端的“月移花影上阑干”,直接就被她念成月花上干了……

  苏子画愣住,言语间颇为震惊,“五弟妹没有认过字?”

  大凡贵族之家,都十分重视女儿的教养,琴棋书画是基本,能有多大的造诣先不论,粗粗涉略总该有的。认字读书更是基础,若连字都认不全,将来如何管账,如何当家?

  五弟妹出身伯府,也是一房嫡出,竟连移影阑这样不算生僻的字都认不得……

  崔翎垂着头说道,“四嫂有所不知,每回我瞧见家中姐妹吹奏弹曲或写诗作画时,总是心生向往,十分欣羡。然而,许是天生驽钝,三岁孺子都会的千字文,我却屡学不会。后来家里长辈体谅,便也不逼着我学这些。”

  她脸上现出几分愧疚不安的神色来,“所以四嫂叫我看词,无异于给聋子听琴,让瞎子看戏,我……我看不懂……”

  崔翎想,她语气虽然委婉,但任何人都能听出来她这是直截了当的拒绝,话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想来四嫂一定会听出她弦外之音,放过她一马。

  然而,现实永远不及想象美好。

  只见苏氏眼神流转,神色间几次起伏,仿若心中经历痛苦挣扎的交锋,最后同情和怜惜占据上风,她轻轻握住崔翎的手,认真地安慰道,“这世间天赋才能者少,大多数人都须万般努力方能有所成就。”

  她微顿,“五弟妹尚还年轻,何须如此妄自菲薄?学得慢不要紧,咱们慢慢来。”

  崔翎不敢置信地问道,“什么?”

  苏子画笑得清雅,“五弟得有好一阵子才能归家,反正来日方长,这期间,咱们从简单的认字开始,四嫂别的不成,这点耐心尚还是有的。”

  她从书案上翻出一本诗集,“五弟妹拿去看,若有不认得的字,不清楚的意思,尽管问我便是。”

  崔翎简直瞠目结舌,她恨死自己的“委婉”了,就不该说什么心生向往十分欣羡,直截了当说自己不喜欢读书识字不就行了吗?

  这下好了,看得出来,四嫂是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才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自己认字写诗的,若是此时她再断然拒绝,这岂不是戏耍人家?这梁子就铁板钉钉地结下了,莫说这原本就是自个的理亏,便是老太君知道了,也要说她不懂事理的。

  譬如老太君和郡主她们,虽也不耐烦四嫂的风雅,但彼此尊重和体谅却是底线。

  她自己嘴贱结下的因果,思来想去也只能自己承受,苦中作乐地想,就权当是又回到了孩提时候学堂之中,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将这茬糊弄过去,想来也并不特别难。

  这样想着,崔翎便只好勉强地笑道,“那就麻烦四嫂了。”

  苏子画雷厉风行,当时就让崔翎坐在案前读诗,她自己则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看书,耳边听到五弟妹提出疑问,她也不必起身,就能说出那词的读音和注解。

  十一月初的天有些微凉了,偶有清冽的小风从窗棱的缝隙卷入,她回头看着伏案认字的崔九,容貌姣丽的女子蹙着眉,双手托腮,正专注而认真地盯着书卷上的文字思考。

  苏氏的脸上不由露出欣慰的微笑,她暗自点头,“五弟妹或许不机敏,但却十分用功肯学,她只是没有遇到肯花心思的老师教她,否则,哪能蹉跎这些岁月?”

  她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不负五弟所托,在他归家时,还他一个钟灵隽秀的妻子。

  崔翎好不容易熬到小篱来请她回泰安院用午膳,忙对苏氏说道,“四嫂今日教习,我受益良多呢,这诗集可否让我拿回去看,若有不懂之处,改日我再来请教四嫂。”

  苏子画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这样虚心向学,很好。”

  她语气微转,“听说五弟妹正跟着大嫂学管家?这样也好,恰巧我最近在教瑀哥儿认字,等勤勉堂的事完了,五弟妹就过来这里,你和瑀哥儿一块儿学。”

  崔翎双唇微颤,这位四嫂实在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吧,她只是客气客气,不是当真虚心向学啊!而且,瑀哥儿才四岁,让她一个十五岁的女子和个四岁小娃一块学认字,说出去要不要丢死人啊!

  她目光复杂地望了苏氏一眼,为避免四嫂继续说下去,决定只当没有听懂,不曾应声,就拉着小篱飞也似地逃走了。

  逃跑的路上,她心里也不忘记狠狠地鄙视唾弃背后使阴招的袁五郎。

  宁得罪君子,也莫得罪小人,倘若她晓得自己一时之失,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她当初就该将自己的嘴缝上,一个字都不要说!

022 特例

   回到泰安院,崔翎与老太君一起用了午膳。
  今儿有剪云斫鱼羹、琵琶大虾、四喜扣肉和凤眼秋波,都是她素日心生向往的宴菜。这些珍贵的食材,通过名厨巧手烹制,色香味俱全,宛若瑶池蟠桃会上才能摆着的珍馐。

  对于美食,崔翎从来都是来者不拒,风卷残云般的一阵大快朵颐后,她满足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皮,“祖母,您这儿的饭菜真是太好吃了,我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吃得那么好!”

  她忍不住搂住老太君的腰蹭了蹭,“祖母,您真好!”

  老太君乐得哈哈直笑,“你喜欢就好!”

  饶是年轻时再要强干练的一个人,上了年纪以后,从容貌到心就都软了下来,她喜欢看着儿孙们开心快乐的模样,这比她自己的开心快乐更重要。

  从前袁悦儿在家时,也曾像崔翎这样欢喜的时候抱着老太君不撒手,老太君没有女儿,便特别喜欢那种可爱可疼的小女儿神态,但自从悦儿入了宫给长龄公主伴读后,膝下好久都没有人敢这样对她撒娇过了。

  崔翎看老太君心情好,便趁机将今日跟着大嫂学管家的事说了一遍,又提到四嫂请她过去看新词,她撇了撇嘴,“四嫂一片好意,孙媳妇心里都懂,只是……”

  她微微将头垂下,“不是孙媳妇躲懒,实在是头脑驽钝,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说着,她抬起耷拉的脑袋,一脸期盼地望着老太君,“祖母帮我和四嫂说说好吗?我以后每日从大嫂那回来,就陪着祖母聊天说笑话,好不好?眉儿也喜欢吃我喂的食,我陪着祖母一块喂它!”

  老太君忍不住笑,小五媳妇说什么不是躲懒,其实呀,她就是躲懒。

  若是她先前没有找过绣娘打听,或许真的就被小五媳妇给糊弄了。但那绣娘说得分明,崔九**聪慧着呢,就是不肯学。

  这人哪,若是没有进取之心,便是请了再好的名师来,也不管用。

  老太君十分开明,袁家的媳妇也不需要精通琴棋书画,府里有一个才女孙媳妇已然足够,小五媳妇若是不肯学,实在也没有必要逼她。

  若是以往,崔翎说得那么可怜兮兮,老太君定必应下了。

  但这会却有所不同。

  只因老太君心里记挂着崔翎肚皮里的动静,便有心想要免了她每日的晨练。别看扎几个马步对她们练过的来说不值一提,但对初来乍到没有经验的人来说,却是件费力的事。

  她怕小五媳妇不小心受伤。

  无论如何,曾孙为上,晨起操练为的是强身健体,倘若因此伤了胎儿,便得不偿失了。

  只是做早操乃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为的是在非常时刻,袁家的女人也能承担起重任来。如今虽然世道不一样了,不需要女人冲锋陷阵,但这是家族的传统,若没有合情合理的缘由,也不该打破。

  老太君也怕特意免了小五媳妇的晨练,虽是她一番好意,却难免会令小五媳妇感到负担。

  毕竟,只是洞房一夜,能怀上孩子的几率太小了,她其实也只是怀抱一线希望,并没有非要抱上曾孙不可的想法。

  而现在,小四媳妇苏氏,却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理由。

  老太君想了想,微笑着拍了拍崔翎的手,“傻丫头,你四嫂想教习你认字读书,这是件好事。难得你能入了她的眼缘,要知道,一般二般的人,她可看不上。”

  她语气微顿,“顺便,也学学你四嫂的行止仪态,他们苏家教养女儿极其严苛,听说,连举手投足的幅度都要拿尺量的。不是祖母说大话,论规矩礼仪,满盛京城的贵妇们,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四嫂。”

  苏氏堪称完美,唯一的遗憾是她嫁到了不甚重视规矩的袁家,上头的嫂嫂们被崇尚武勇不拘小节的袁氏家风影响甚深,对她这套细致讲究,便有些不大稀罕。

  但盛京城的名门聚会颇多,见过苏氏的贵妇人哪个不是对她赞叹不已?

  也有不少位高权重的人家,竭力想要结识苏氏,目的只是为了让苏氏能在仪态规矩上指点上自家女儿一二。

  崔翎愣愣地张开樱桃小口,“啥?”

  祖母的意思,显然已经从单纯的认字读书上升到了让她学规矩礼仪上头了,难道她又作茧自缚了一次吗?

  她苦着一张脸小声地说道,“祖母上回还说,在家里怎么舒坦怎么来,咱们袁家没有旁人家那些繁文缛节呢。”

  老太君见崔翎皱着一张小脸,模样娇俏可爱,不由笑着打了一下她的手心,“你也知道,那是在家里!镇国将军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多少人情来往和聚会请宴,推都推不掉的。”

  她眼眸微动,笑着说道,“若还是在家里当闺阁**,自然可以称病不去,说不定还能得几句贞静沉稳的溢美。但当了媳妇儿可不同,你若总是推辞,别人可是要说闲话的,就是远在西北的五郎,也要因此被人诟病。”

  老太君说这话并不是为了敲打,只是陈诉一个事实。

  这世上有许多不得不遵守的规则,哪怕没有道理,却不是一人之力就可以改变的。

  她年轻时只是个从西陵城走出来的野丫头,出身将门,驰骋过沙场,身上难免带着几分野性和匪气。但经过岁月的洗礼,被那些无奈的规则磨砺,她如今修炼成一名雍容淡定的贵妇,光从外表来看,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出身和经历。

  老太君眼中,崔翎就是一颗未经打磨过的璞玉,分明有着上佳的品质,却只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以放弃无为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本性。

  她喜欢这样的崔九。

  但凡事不是非此即彼,也不是非黑即白,老太君相信只要有心,总能找到一个圆融的平衡,她也希望崔翎可以好好想一想,可以做到伸缩自如。

  崔翎垂头不语,半晌点了点头说道,“祖母放心,我会和四嫂好好学的。”

  老太君嘴角翘起一个轻松的微笑,她缓缓点头,脸上满是老怀甚慰的表情,“你每日要和大嫂学管家,又要和四嫂学认字读书,很是辛苦,祖母便为你破个例。”

  她神秘一笑,“从明日起,小五媳妇,你便不必跟着祖母去尚武堂了,练早操的事,以后再提,我会交代给你二嫂知道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崔翎总算打起了精神,“嗯!”

  比起痛苦到无以复加的扎马步来,她忽然觉得和瑀哥儿一块认字读书,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了呢!

023 独食

   瑀哥儿今年四岁,是四郎袁渊和苏子画的长子,小小年纪就十分帅气,既继承了袁家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姿,又有苏家女儿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飘逸。
  崔翎觉得这小孩儿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就是对她有点不大客气。

  此刻,四房拈花堂的东厢书房,苏子画留下课业后,去了正屋处置事宜,交代了在她回来之前,务必要将诗经里的这篇《甘棠》参透,不只要能读,还要懂得内中含义。

  崔翎趴在书案上,有气无力地念着,“蔽柿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所……”

  她看不惯繁体字,尤其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眼,只能连猜带蒙,但这草字头下的似乎是个龙字,难道应该念龙的音?

  正当她左思右想,犹豫迟疑的时候,耳边响起一阵闷笑。

  她抬头看到身侧的小男子汉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略昂扬的下巴和眉梢眼角的笑意都泄露了他的表情。

  这孩子是在嘲笑她!

  崔翎见苏子画不在,便不再摆那副温柔乖顺的好婶婶模样,气鼓鼓地嚷道,“喂,小孩子要有礼貌,就算你知道的比我多,但这样偷笑,也是不对的,知道吗?”

  自从上回老太君发了话,她每日从勤勉堂学大嫂当家理事出来,便径直要去拈花堂。

  和身边这小屁孩在一块读书,也有好几日光景了。

  她古文基础不好,简单的字词倒是认得,但一旦遇到冷僻生僻的,就两眼一抹黑,完全抓瞎,没有少在这孩子面前闹笑话。

  大约是她的拙劣表现给了瑀哥儿鲜明的对比和强大的信心,这孩子从刚开始时对她的生疏敬畏,逐渐将她不放在眼里。苏子画在的时候一副规矩认真的模样,只要苏子画一走,他就本性暴露,不是对她言语嘲讽,就是目高于顶完全看不起她的样子。

  他和袁五郎一样,总是有办法将她气得炸毛。

  瑀哥儿抱胸斜睨了崔翎一眼,“五婶婶哪里看到我偷笑了?我偷笑了吗?什么时候?怎样笑的?”

  他微顿,“其实,五婶婶连茏字都不认得,我倒并不吃惊,否则婶婶也就不会和瑀儿一块启蒙了嘛。不过,因为心虚随意怪罪侄儿偷笑您,这个……也是不对的。”

  像个肉丸子一样的小男孩,却一副十足大人的腔调,这抬着下巴针锋相对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想到了袁五郎。

  崔翎对袁五郎的相貌没有印象,但是他临走前对她所做的一切,却渗透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完全破坏了她起初对这段姻缘的美好设想。

  包括现在被逼无奈要和个四岁的小肉丸子一起进学,还时不时受他奚落嘲笑,这全是拜袁五郎所赐!

  所以她一看到瑀哥儿这小大人似的表情,立刻就联想到袁五郎若是知晓了她此刻境遇,脸上也一定是这样得瑟的神色。

  崔翎心中一股不甘和火气就喷涌而出,她气呼呼地道,“小家伙还敢顶嘴?”

  她索性挪到瑀哥儿身边,一双手毫不客气地伸到他白皙圆润的小脸上,然后捏起来,“喂,小家伙,我是你五婶婶,是你的长辈。你说你怎么能顶撞长辈呢?这可是不孝!”

  崔翎下手当然不会很重,但瑀哥儿纵然老成,也仍不过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他用力扭摆着身体,想要从五婶婶的魔爪中挣脱,但他扭到哪,五婶婶的手便跟着到哪,他到底力小不敌,终于只能作罢。

  瑀哥儿涨红了小脸,鼓着腮帮子说道,“我才四岁,是五婶婶应当爱护和珍惜的晚辈,五婶婶也知道自己是长辈,却还这样欺负我,你才是不慈!”

  他咬牙切齿地说,“欺负小孩,算什么能耐!现在我还小,没有力气,当然比不过你。等我长大了,有力气了,哼!”

  这副欲不忍将不忍最后还是忍的模样十足可爱逗人,崔翎一下就乐了起来,她松了手上的力量,轻轻揉搓着瑀哥儿肉嘟嘟的小脸颊,笑呵呵地问道,“等你长大了有力气了,你想怎样?”

  她凑过脸去,“难道你还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看着一张玉脸在她手掌下皱起来的小屁孩,崔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轻轻松开,用手指点了点瑀哥儿的鼻子,“小样,就算你想报仇,那也是十年以后的事了。我才不怕呢,前几日你尽欺负我了,还不许我现在欺负欺负你?”

  瑀哥儿别过脸去,“哼!”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梅蕊的声音。梅蕊向来不离苏子画左右,她既到了,苏子画定也不远。

  崔翎连忙正襟危坐,猛然想起刚才曾蹂躏过瑀哥儿的脸颊,忙转头瞥眼过去,还好小屁孩肉嘟嘟的脸蛋已经恢复了白玉无瑕。

  她松了口气,正待继续与《甘棠》死磕,竭力想要赶在苏子画检查之前,好歹将这诗记下。实在是,别看她的四嫂看起来柔柔弱弱,完全是淑女典范,但若是课业不好,惹了四嫂生气,生起气来也是十分可怕的。

  这时,耳边肉丸子清脆的声音响起,“蔽芾甘棠,念芾,不是市。”

  他顿了顿,“召伯所憩,念憩,不是息。”接着索性飞快地将整首诗的意思大致地解释了一遍。

  崔翎微愣,随即心里却是一甜,这孩子并不似他嘴上说的那样讨厌她嘛。

  过不多久,苏子画回来,果然头一件事便是要考校。

  崔翎得了瑀哥儿指点,背起来倒是不磕巴了,也勉强能讲出内中诗意。

  苏子画沉静优雅的面容终于有了丝笑意,她轻轻颔首,“五弟妹这几日来潜心读书,果然进益良多,照此下去,有所成就不敢说,但应付那些花宴聚会,却是足矣。”

  因为今日进展顺利,她还特意早早地放了学。

  崔翎偷偷对瑀哥儿说道,“好吧,刚才五婶婶冤枉你了,咱们家瑀哥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瑀哥儿冷哼一声,“谁要孝顺你。”

  他语气微顿,“要是五婶婶非要感谢我,明儿来时,就把你刚才吃的那个什么糕多带两块,吃独食是不对的!”

024 抵抗

   崔翎闻言笑了起来,“你说的是桔味水晶糕?”
  看到瑀哥儿眼中的向往,她得意起来,“从前没吃过吧?这可你五婶婶我和泰安院小厨房的刘师傅一块研究出来的,整个大盛朝,独此一方,可好吃啦。”

  就如千里马遇伯乐,俞伯牙遇钟子期,从御膳房被赐到镇国将军府的名厨刘师傅自从遇到了崔翎后,便结束了从前养老一般自在悠游的生活。

  人到暮年,行将老朽,刘师傅的斗志却从未这般昂扬过。

  因为崔翎搬去泰安院和老太君同住后,老太君晓得她素喜爱美食,每日里下的菜单便都是些繁琐复杂的大菜,一日两餐,绝没有一道菜式重复,这不仅考验大厨的耐心,也是对厨艺的验证。

  刘师傅和其他几位将军府重金挖来的名厨自然严阵以待,竭力要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展现。

  刚开始时,崔翎久旱遇甘霖,这些从前偶尔吃一两次或者干脆就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形的大菜,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吃到,哪里还能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当然是菜到筷到大快朵颐为上。

  老太君见她吃得高兴,打赏厨房的时候毫不含糊,真金白银地撒下去了。

  崔翎觉得心疼,那些菜虽然好吃,但却还有改进的空间,她觉得既然大师傅们也毫不含糊地收下了银子,那么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好孙媳妇,她就有必要让老太君的银子赏得有价值。

  再加上时日久了,她和老太君之间渐渐从陌生到熟悉,感情也是一日千里,有些刚来时不合适说的一些话,也敢撒撒娇提出来了。

  比如一道酱汁烩鱼,她不满足于一种口味,便会对刘师傅委婉地提出要求,“刘师傅,这鱼肉极鲜极美,不过若是将干贝捣碎制酱替代豆酱,想必这道菜能更美味。”

  同样的食材,不同的烹饪方法,不同的辅料,都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滋味。

  倘若不是这年头还没有辣椒和番茄,香辣烩鱼和番茄鱼也是极好的。

  刘师傅掌勺几十年了,连皇帝老子都没有说他手艺不好,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挑剔过,他心里不大服气。但真的将那干贝酱制出来后烩鱼,口感竟真的十分鲜美可口。

  如此数次之后,他总算明白崔翎不是故意找茬,而是真的在吃食方面有所钻研。

  刘师傅对自己的要求一向甚严,遇到学习的机会也从来不肯放弃,不断精益求精,是他一生的追求。因此,他不只亲自上菜伺候着老太君和崔翎用膳,还总是主动询问改进的良方。

  崔翎和刘师傅熟了之后,便也不客气起来。

  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念的那些前世美食,都是这里不曾有过的菜式,她和刘师傅想方设法地去找配料和替代品,这不长的时间里,总算也折腾出了不少新花样。

  瑀哥儿眼馋的这道桔味水晶糕,便是他们的新成果。

  这年头水果仍然稀罕贵重,能将鲜桔取汁做糕的,只此一家,在制糕的过程中,崔翎和刘师傅还先后克服了去酸味增香气的几道难关,终于做成了橙白相间的清新糕点。

  瑀哥儿撇着头说道,“好不好吃,还得我吃过了才知道。”

  崔翎奇道,“刚才我不是特地拿了块给你吗?当时你可没有说要吃。”

  今晨贪睡起得晚了些,急着去勤勉堂学管家,便没有吃早饭,正好刘师傅蒸了新品,就叫人送了一小匣子给她。在勤勉堂已经吃了大半,剩下几块带到了拈花堂,那时,她可是亲手递了一块给小屁孩的。

  瑀哥儿垂了垂眼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怕你手脏……”

  因为他之前的仗义帮助,崔翎便懒得吐槽他的回答,笑着说道,“你等会还有旁的课业吗?若是没有,便随我去泰安院呗,想吃这个可不用等到明日,厨房应该还有。”

  她想了想,“对了,等用完午膳我还要看刘师傅包素馅水晶饺,你要不要一起来?”

  瑀哥儿有些意动,瞥了一眼身后的嬷嬷,小声道,“还要练习骑射。”

  崔翎想到先前梅蕊提过,瑀哥儿早慧,不只要和苏子画学文,还要和府里的武师习武,每日里都过得十分紧凑。他今年才四岁呢,旁的小娃还在母亲怀抱里撒娇,他却已经早早搬到青竹院独自居住。

  她见瑀哥儿神情中诸多犹豫,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心疼,上前拉住瑀哥儿的小手对着他身后的嬷嬷说道,“今儿时辰还早,我带着哥儿去老太君那,午膳也在泰安院用了,你不必跟来,下午哥儿和我在一块,等用过晚膳,我亲自送哥儿回去。”

  那嬷嬷忙道,“五奶奶,这可使不得!”

  她似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有些紧张,“四奶奶规矩严,哥儿每日都要去外院的小校场练骑射,自打哥儿满三岁起,就是如此了。倘若四奶奶晓得哥儿瞎胡闹,定要怪罪奴婢的。”

  崔翎似笑非笑地看着嬷嬷,“你的意思是,我带着哥儿瞎胡闹了?”

  她粉脸微沉,“嬷嬷也知道四嫂是最重规矩的人,她若晓得你今儿这样对我说话,你猜她会如何责罚你呢?”

  嬷嬷面上青青红红,“老奴只是心疼哥儿……”

  崔翎摆了摆手,“我会叫人去和四嫂说的,想来老太君想念曾孙子了,要和瑀哥儿一块用个午膳,四嫂再重规矩,也不会反对的。至于小校场的师傅那边,就烦请嬷嬷亲自去打个招呼,今儿个给哥儿放个假吧。”

  她轻轻抚了抚瑀哥儿的脑袋,“这么小个人,连童年都没有,真是可怜!”

  话音刚落,她便紧紧拉住瑀哥儿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瑀哥儿边走边道,“母亲是个十分讲规矩的人,并且……的确不大懂得变通。”

  崔翎笑着说道,“放心,都是五婶婶非要拉着你走,你奋力抵抗,奈何身娇肉贵,万不是五婶婶的对手,只能乖乖地任由五婶婶挟你去了。这样说,行了吧?”

  瑀哥儿的脸上终于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等吃过水晶糕看过包素饺,五婶婶,我带你去木园玩好玩的!”

025 丢脸

   木园在镇国将军府的东侧,靠近外院的点将堂。
  黑瓦白墙一圈,将一片参天的古树林荫围住,错落参差,布局有序,饶是十一月天气将冷,却依旧盎然着勃勃的生机,假山怪石嶙峋,颇有苍朴之蕴。

  崔翎被瑀哥儿拉着连奔带跑地进了木园,看到眼前的景致不由赞道,“这地方不错,最适宜避暑,若是在那两棵树之间,绑上一个吊床,悠哉闲哉地闭目养神,定是件美事。”

  巨大的树枝长满层层叠叠的绿叶,那些叶片将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完全遮住,偶尔有一两道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透过,明亮温暖,却又少了几分炙热。

  光想想就觉得十分美好。

  瑀哥儿笑了起来,“五婶婶看起来傻乎乎的,倒是挺会享受。”

  他微微昂起下巴,颇为自豪地说道,“这地方可是我发现的,有时候心情不好,我就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躲一会就好了。吊床没有,不过那里有一口干井,我把好东西都藏在那呢。”

  崔翎原听瑀哥儿又没大没小起来,气得不行,刚想要教训他一顿,忽听了他后面那句话,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忍不住又心疼起他来。

  她柔声道,“大人才会心情不好呢,你是小孩,才那么点点大,以后可不许这样胡说。”

  瑀哥儿咧嘴笑开,“五婶婶心疼我?”

  他微微一顿,“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偶尔看到三哥四哥那么大了,还能自由自在地玩耍,有时候羡慕得紧。但母亲说过,袁家的男人生来就是为了战场,若是幼时不努力,将来要付的代价也许是性命。”

  袁家长房育有三名子女,皆是宜宁郡主所出。

  长女袁悦儿和二哥儿袁璃一胎双生,今年都已经十一岁了,三哥儿袁瑞九岁。

  二房袁泽早逝,梁氏无出,膝下并无子嗣。

  三房袁洛和廉氏生了一儿一女,四哥儿叫袁璋,今年八岁,五姐儿袁欣儿,今年六岁。

  去岁袁三郎从外头抱回来一个刚满月的男孩,取名叫袁珀,如今也不过刚满一岁。

  瑀哥儿行六,下面还有个不满周岁的胞弟袁琪。

  崔翎将家里的孩子都想了一遍,总算才明白瑀哥儿羡慕的三哥四哥是哪两个。

  她笑着说道,“瑀哥儿,五婶婶看你恐怕是冤枉瑞哥儿和璋哥儿了。”

  瑀哥儿抬起头,“什么?”

  他常常看到三哥四哥嘻嘻哈哈地结伴出门,问他们,要不说去打猎,要不就说是游乐,听得他心里痒痒的,他们分明就是去闲逛瞎玩,可五婶婶却说他冤枉了两个哥哥……

  崔翎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你母亲饱读诗书才华出众,所以才亲自为你启蒙。你大伯母和三伯母可没有这个能耐,所以早早地将你两个哥哥送去了族学。”

  她微顿,“你以为族学的那些先生们是干拿咱们府里束脩的?你两个哥哥可不是去玩。听说明年开春,瑞哥儿和璋哥儿都要去考太学院,太学院可不容易进,这会他们两个定在外头下苦功夫呢。”

  盛朝的太学院汇集的都是精英少年,除了门第出身,必须还要有出众的才能,礼、乐、射、御、书、数,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那些不擅长的也不能一窍不通。

  瑞哥儿和璋哥儿,一个九岁,一个八岁,就有志气考学,想来并非凡品,就算是天生奇才,若是不经过努力锤炼,也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自信。

  再说,瑀哥儿都懂得的道理,瑞哥儿和璋哥儿怎么不懂?

  袁家的男孩将来都是要带兵打仗的,一辈子与战场结缘的人,倘若学艺不精,混沌无谋,那无疑是自寻死路,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让敌人胆战心惊,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

  瑀哥儿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原来他们是故意逗我,好让我羡慕的!这回我晓得了,下次若是三哥四哥再这样说,我就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们!”

  他晃了晃脑袋,很快将这事放下,随即上前拉过崔翎的手,“五婶婶,来,我带你去看我的宝贝们。”

  崔翎看着瑀哥儿从枯井里吊上来的一堆破铜烂铁一阵无语,她失声问道,“这……这些就是你的宝贝?瑀哥儿,你告诉五婶婶,这些破烂不是你收藏的!”

  瑀哥儿不理她,只从一堆仅从外形辨别不出用途的东西中翻来找去,“这个是九连环,这个皮沙包,这个是七彩泥人,这个是箜竹管。”

  他哼哼了一声,“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贝,只是放在这里时日久了,有些都生锈了而已,擦擦亮就又能玩了!”

  崔翎倍觉心酸,“你母亲不准玩这些吗?”

  瑀哥儿耸了耸肩,“母亲说玩物丧志,而且这些东西都是乡村野儿耍的小玩意,上不得台面,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多学几篇琴谱。”

  他掏出一个竹篾做的镂空圆球,献宝似地捧到崔翎面前,“五婶婶,咱们来玩蹴鞠!”

  崔翎看了看这小球竹丝都有些断裂了,不由对着身边跟随的木槿道,“去藏香园把我收藏的小东西挑几件好的拿过来,我记得箱子里也有个这般大小的竹篾球,一并带过来吧。”

  木槿应声去了,偌大木园便只剩她和瑀哥儿两个。

  瑀哥儿催她,“五婶婶,咱们不等木槿了,先开始玩吧!”

  崔翎瞧那玉雪可爱的小脸一阵期盼,便笑了起来,“行,怎么玩,你说吧!”

  瑀哥儿笑眯眯地说道,“你踢过来,我再踢给你,若是谁接不住,就算是输了。三局两胜,输的那个人,可要答应赢的内个人一个请求,学狗叫,在脸上画小乌龟,什么都行。”

  他见崔翎愣愣的,忍不住得意地说道,“怎么,五婶婶怕输吗?”

  崔翎捏了捏小屁孩的脸颊,“来就来,谁怕谁啊!”

  如此两个人便你来我往地踢了起来,还未分出胜负,忽然崔翎脚下没有控制好力度,一个不查,这竹篾球竟然直直地飞到了围墙外的树干上,卡在那里不下来了。

  她找了根长树枝尝试了几次无果,眼看着瑀哥儿都急得快要哭了,恰好瞥见那处附近有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她可有先爬到墙头,再慢慢地挪到树枝那将球取下。

  爬墙这件事,对她来说难度不大。

  便笑着对瑀哥儿说道,“不要急,五婶婶有办法了,我爬上去帮你拿下来。”

  瑀哥儿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地说道,“那边好像是点将堂,从前祖父在时,就在那处议事的,若是叫人看到了,多不好。”

  崔翎不在意地说道,“没事,你祖父和伯伯叔叔都去西北了,不会有人的。”

  如今家里唯一的男人就是袁大郎,他每日都要上朝,下了朝又要拐去兵部听讯,总要到傍晚才能回来,平日里,也没有外男来拜访,这会晌午刚过一会,安全得紧。

  她这样想着,便将裙摆撕开绑住小腿,动作麻利地从假山上翻了过去。

  瑀哥儿欢天喜地地叫道,“五婶婶,手再过去一点,就要够到了!”

  崔翎竭力将竹篾球往里拨,就在她快要成功之时,忽然瞥见隔壁点将堂的院子里笔直地立着几个护卫打扮的年轻人,正表情震惊地望着她。

  她心中一慌,手上便是一顿,竹篾球也似受到惊吓般应声滚落。

  “啪嗒!”

  屋子里,袁大郎闻讯而出,猛然见到立在墙头的女子,他大惊失色,“五弟妹,你在那儿做什么?快下来,小心危险!”

  崔翎没有想到袁大郎在家,而且看他身后隐隐约约一片紫色衣料,想来还是在招待外客,不由尴尬地想要立刻找个地洞钻下去。

  但是那么多道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也没有办法不给个解释就直接躲开,只好勉强地指了指地上的球,“瑀哥儿玩球,不小心落到了树上,我是来给他捡球的。”

  袁大郎忙将竹篾球递给了她,“小校场空阔,去那玩球比较合适。”

  崔翎红着脸讷讷点头,“多……多谢大哥。”然后飞也似地从墙头下去。

  袁大郎并点将堂里的客人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得很,十分清晰明显地听到“噗咚”一声,然后是小儿清脆紧张的问话,“五婶婶你怎么总是笨手笨脚的,连个台阶都踩不稳!来,我看看哪里摔伤了没。”

  气急败坏的女子憋着声音道,“没有,没有,你大伯父带着客人在隔壁呢,小屁孩你声音轻一点,咱们赶紧转移阵地。”

  紫衣男一声闷笑,护卫们也都使劲憋着笑。

  袁大郎想起了古灵精怪的女儿,脸上也忍不住挂着笑意。

  但五弟妹丢了脸,这事传出去不怎么好听,他只好强忍住笑意,正了正神色,“王爷,我家五弟妹平素端庄沉静,今日为了小侄的球鲁莽了一回,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他对着院子里几位护卫抱了一拳,“也希望几位卖我一个面子,就只当没有见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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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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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026 打闹

   崔翎拉着瑀哥儿匆匆逃离木园,等跑到离泰安院不远的暮兰亭才算松了口气。
  她平素不大运动,体力不好,这样急促地跑了一通后脸红心跳腿脚都软了,扶着暮兰亭的柱子慢慢地挪到了红木漆过的靠椅上,大口地喘着气。

  瑀哥儿倒是十分淡定,他抱着胸好整以暇地望着崔翎,“跑这么点路五婶婶就不行了,真该叫祖母继续让您到尚武堂扎马步的,否则有点丢咱们袁家的脸呢。”

  他年纪虽小,但基本功扎实,这样疾驰狂奔虽然也费力,但至少脸上没有丝毫痕迹显露出来。

  崔翎累得不行,没有多余的力气跑过去捏他,只好口头上表示警告,“小屁孩,你要是再跟五婶婶这样没大没小,小心我告诉你母亲。”

  她撇了撇嘴,“你母亲最重规矩,晓得你这样不尊重长辈,定要狠狠罚你。”

  话音刚落,只听亭外传来清冷低沉的声音,“没错,瑀哥儿今儿坏了许多规矩,我定会重罚。”

  崔翎大惊,忙撇过头去,只见苏子画正从旁边徐徐过来,她面沉如水,眼中蓄着惊涛骇浪。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急忙搂过瑀哥儿,紧紧地将他护在怀中,“四……四嫂,你怎么来了?”

  苏子画轻轻一笑,“时辰不早了,我来是接瑀哥儿去小校场练功的。”

  她说话时声音低缓,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老太君想念曾孙,我这个做孙媳妇的自然得孝顺,现在,饭也吃过了,玩也玩过了,是该补上今日的功课了。”

  补上的意思,是原本该学几个时辰,现在仍旧要学几个时辰。

  崔翎将瑀哥儿搂得更紧,“四嫂,瑀哥儿还小,偶尔让他放松一日,也并不妨碍他成材,不如今儿就算了,等明日再说?”

  她的语气极尽讨好,“瑀哥儿特别聪慧,他懂的也比我多,体力也比我好,才四岁呢,抵得上寻常人家十一二岁的孩子了,真的特别出众。就当是看我的面子,四嫂能不能网开一面?”

  自从来到盛朝以后,她就再也不曾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了,许久没有练习过说好话的本事,乍一下子想要重拾前世三寸不烂之舌,有些困难,她也就只好简单粗暴了。

  崔翎睁着一双莹莹美目,饱含期盼地望着苏子画,“四嫂,求您了!”

  苏子画的表情依旧冷淡,她轻哼了一声,却忽然笑了起来,“今日就去歇了也并非不可,不过明日仍旧要将今日拉下的课业补上。”

  她将目光看向小小的瑀哥儿,“你自己说呢?”

  瑀哥儿轻轻从崔翎的怀中挣脱,垂着头对苏子画说道,“孩儿等会去就小校场。”

  他语气微顿,“不过五婶婶因为孩儿受了伤,孩儿得先去奉药坊去拿点药给五婶婶送过去,母亲放心,孩儿不会将今日的功课拉下。”

  刚才五婶婶从假山上摔下来时手掌擦伤了,虽然是因为她自个笨手笨脚才会受伤,但他不是没有良心的坏小子,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要给自己捡球,五婶婶才不会爬墙头。

  他是个有担当的小男子汉,不会对五婶婶手掌上的伤视而不见的。

  苏子画轻轻颔首,目光里隐见欣慰,但那种赞许的神色却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转瞬之后,她便又恢复向来平静清冷的神情,“很好。”

  泰安院西厢崔翎的屋子里,瑀哥儿认认真真地将伤药替她抹上,神情专注,看不出一丝四岁孩童的痕迹。

  崔翎既心疼又内疚,“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早知道你母亲这样较真,就不该带着你到处瞎玩,害得你等会还要将课业补上。”

  她算了下,问道,“得练到很晚吧?”

  瑀哥儿却并不当一回事,他笑着耸了耸肩,“母亲就是这样的,她定下的规矩没有人可以随意更改,莫说我了,连父亲都不成,我早料到会是这样的。”

  他将药棉放下,“好了,这么点小擦伤,涂两次药就能全好,手掌上嘛,也不必怕会留疤。就算留疤也没有关系,反正你都已经是我五婶婶了,也不怕嫁不出去,我五叔会对你负责的。”

  崔翎目瞪口呆,“喂!小孩子怎么能说这些呢?”

  瑀哥儿人小鬼大,除了偶尔流露出来的贪玩心性,几乎在他身上看不出来一丝孩童的模样,举止行事老成不谈,连说出来的话都不像是孩子的。

  她想了想自己四岁的时候在干嘛。

  前世家里虽穷,但四岁小孩也帮不了干活,所以她基本就是被放养的状态,不是在田野里闲逛,就是跟在哥哥姐姐后面打转。那时也不懂事,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家里并不受到欢迎,整天傻乐傻乐的,无忧无虑,也没有什么烦恼。

  今生的四岁,恰逢母亲去世,父亲崔成楷的转变宣告了她温馨有爱的家庭氛围的终结,但调整好心态的她,慢慢也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虽谈不上什么幸福,但也自得其乐。生活上有丫头仆妇,也无人逼她读书写字,整日里就瞎玩。

  何曾像瑀哥儿这般需要背负那么多完全不必要背负的责任?

  崔翎拿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瑀哥儿的小脸,愤愤不平地说道,“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你母亲对你严厉,这原本是值得庆幸的好事,可你终究才四岁。你这个年纪,原本就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撒欢地瞎玩,等长大了,才不会遗憾。”

  她越说越激动,“说什么上阵杀敌,你才多大呢,这最早也是要十几年后的事了,她怎么可以……”

  瑀哥儿柔软的手心轻轻掩住崔翎接下来的话。

  他笑了起来,“五婶婶别说了,您心疼我,我知道。其实我过的并没有您想的那样凄惨,我喜欢读书,也喜欢习武,长大了也想成为祖父和叔伯们那样英雄的大将军。”

  “只是……”瑀哥儿反手捏住崔翎的脸颊,在她脸上一会揉搓成一个大字,一会揉搓成一个人字,笑嘻嘻地说道,“五婶婶这样有趣,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和您一块玩。”

  他笑得更欢,“五婶婶,下次咱们还这样玩吧,就算补课业到多晚也没有关系。”

  崔翎气得不轻,这小坏蛋个子小,力气还挺大,她甩了好几次脸都无法挣脱,亏她满腔热血都在为他抱打不平,这小子却还惦记着先前她捏他脸颊的“大仇”!

  她气呼呼地道,“快放开啦,放开,你这样捏,会把我捏成大饼脸的!”

  小坏蛋才不会撒手,“你又不怕嫁不出去,放心啦,我五叔不会嫌弃你的。”

  屋子里一个气急败坏,一个笑得开怀,打闹了许久才退散。

027 谣言

   崔翎和瑀哥儿感情日增,去拈花堂读书这等痛苦的事,也逐渐变得有趣起来。
  其实,她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文盲,前世课本上学过的东西印象还是很深刻的,主要还是认不全繁体字带来的困扰。如今,跟着苏子画认字了一月之后,逐渐领悟了记住的窍门,慢慢地连吟诵歌赋都不觉得十分难。

  苏子画十分满意,瑀哥儿却觉得都是他的功劳。

  那个小人儿大言不惭地说道,“五婶婶在安宁伯府时学了那么久都没有起色,和我一块读书才没多少天,就有了这样大的进展,可见榜样的力量。”

  他昂着头,一副万分得意的模样,“若不是经我指点,以五婶婶您的资质,怎么可能呢。”

  崔翎拿着书籍拍了拍瑀哥儿的脑袋,“又没大没小了!”

  她没有反驳,因为瑀哥儿的话,其实也算是事实。

  苏子画作为四嫂自然是极端庄淑雅的,但作为老师,她却有些严厉过了头,导致崔翎一看到她,就算有什么不懂之处,也不敢问出来。

  所以,瑀哥儿便成了她的小老师。

  代价是,她多年来珍藏的小玩意儿如同流水般被搬入了瑀哥儿住的青竹院,一想到那小屁孩嚣张得意酷霸拽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捏他的脸。

  好在,老太君当初发话说,“小五媳妇资质差了些,也不求她能吟诗作赋,只要能看得懂书信账册,就足矣。”

  崔翎想,她如今的水准,莫说寻常书信账册了,便是要让她作诗,也勉强能胡诌几首的,四嫂应该会大发慈悲放她一马,让她自由吧!

  虽然她很喜欢瑀哥儿,但和他玩有好多种方法,读书这件事还是免了吧。

  她正犹豫着是该婉转还是直接地将自己的诉求提出来时,苏子画却从梅蕊手中接过一张请柬递了过来。

  苏子画笑着说道,“明日是镇南侯府四**的生辰,我曾经教习过她诗词,勉强算她半个老师。许是晓得你最近总和我在一处,便也邀请你与我同去。”

  她顿了顿,“白四**和太子订了亲,等明年开春就要大婚。”

  未来的太子妃,若不出意外,将来极有可能便是盛朝国母。

  白四**的生辰宴,定是盛京贵女们挤破了头也要去的。

  崔翎想,她现在的处境和从前在安宁伯府时已经截然不同,那时候她不出门,除了确实有些懒外,其实也是怕自己出了什么差错,譬如弄湿了衣裳去换却不小心被男宾撞见了呀,再譬如在人家府里迷了路,却无意间撞破了别人的奸情啊。

  前者会被谋了姻缘,后者还可能丢了性命。

  但现在她身为人妇,也不会再有人觊觎着要给她安排亲事,至于迷路嘛……

  从前她和安宁伯府的姐妹们都不大熟,每逢出门时,她们都有自己的伴,留她孤零零一个这才容易被抛下迷路,可现在她有四嫂啊!

  只要她寸步不离地跟在四嫂身后,像朵菟丝花般缠着四嫂不放,就不会发生那种意外了。

  崔翎思量再三,还是点了点头,“嗯,我跟着四嫂去。”

  人家诚意相邀,不去有些不上台面,此是其一。

  其二嘛,她来了盛朝那么多年,说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好奇那是假的,如果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她也愿意出门见识一下,哪怕只是瞧瞧路上的街景,也好过一辈子困在高门大宅内坐井观天。

  但她从前出席的宴会不多,便是有,也都跟在继母身后不离左右,很少和同龄的女孩子一块接触,她对她们不了解,心里便难免没有底气。

  崔翎怯怯地说道,“只是,我从前极少出门,不知道四嫂能否提点一下?”

  她咬着唇补充了一句,“我怕做得不好,给镇国将军府丢脸。”

  苏子画并不意外崔翎会这样说。

  隆中苏氏和安宁伯府是老亲,偶也有往来,她虽然并没有和五弟妹有过接触,但嘴碎的下人之间常常会传递各府的八卦,对五弟妹的性子为人,她也有所耳闻。

  她晓得五房在安宁伯府地位尴尬,五弟妹幼年丧母,继母待她也并不真心,是以在伯府的处境并不算好。她自己在高门大户中出生长大,太知道不得宠爱的女孩儿,会面临什么样的待遇,遭到怎样的对待了。

  就这些日子相处所见,五弟妹的举止进退应答,只能勉强算是入得了眼,论规矩礼仪,还差得远呢。

  好在明日白四**生辰筵,请的都是些年轻的**和媳妇,并没有长辈在,年轻人除非生在规矩特别严苛的世家,彼此相处还是要随意一些的。

  苏子画想了想,说,“明日就要出门,也来不及临时抱佛脚修习礼仪,想来五弟妹出身伯府,待人接物举止进退,尚还是有分寸的。只有一点,五弟妹当需谨记。”

  她微微一顿,“等到了镇南侯府,定要随在我身侧,莫要乱走,行礼规矩皆跟着我来。若有人问你话,确实知道的才答,切忌不懂装懂,若是不晓得该怎样回答,便给我递眼色,四嫂会帮你解围。”

  崔翎忙应道,“是。”

  苏子画瞧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等一下。”

  她坐到书案前,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笔止,墨停,吹了口气,然后递了过来,“送帖子来的是白四**的嬷嬷,我与她素来交好,便问了明日都有谁要赴宴。”

  语气微顿,她接着说道,“这是名单,等会你回去了,可以问下祖母身边的乔嬷嬷,她见多识广,能告诉你这些**们都是哪家的,平素有什么喜好。”

  苏子画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从前很少出门,盛京城的贵妇名媛对你可都好奇得很。这次五弟妹以袁家五奶奶的身份头一回出去串门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她轻轻拍了拍崔翎肩膀,“只要她们瞧见你的模样,那些谣言自然不公而破。”

  崔翎惊讶道,“谣言?是关于我的谣言吗?”

  苏字画略显诧异,“五弟妹不知道?坊间传言你……”

  她忽然掩着嘴笑了起来,“一说你生得丑陋,脸上有好大一块胎记,还有人则说你幼时得了疾病,烧坏过脑子,是个痴儿呢。”

028 勇退

   盛京城的贵女们过了十岁就会被家中长辈带着出来参加各种宴席,这是一种社交手段。
  年轻的贵族**们聚在一块,结个手帕交自然是好的,倘使能够被某位贵妇人相中两家结成姻缘,那就更是美事一桩,若才德兼具的名声传进了宫里头……

  未来太子妃白四**,据说就是因为端庄持重被几位老王妃看中了,太后和姜皇后宣她进宫仔细地考察了一番,见果真如同传言那般稳重大方,这才定了下位份。

  这等福泽虽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但这些贵女将来都要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有的会成为一府主母掌家理事,多和盛京城的名门勋贵来往,总也有些帮助,有益而无害。

  因此,每逢勋贵请筵,不论是花会诗会还是游园,到了年纪的贵女总是争相竞艳,唯恐落于人后,像崔翎这样总是称病不出的,满盛京城也就独她一个。

  贵妇名媛们可都精明得紧,一次两次以病推脱,尚还可信,次次如此,则难免要令人多想。

  安宁伯府宠爱女孩儿是出了名的,就算崔九在继母手上长大,排挤奚落许是有的,但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没有人信有人敢苛责她,所以被迫害而不得出门这一条便就被自然而然划掉。

  那么,显而易见地,问题便出在了崔九身上。

  这就更简单了,不是容貌丑陋羞于见人,便是脑袋不灵怕人耻笑,所谓隐疾,总不外乎如此。

  有些事,私底下相传的多了,便就成了事实。

  反正也无人胆敢传到安宁伯家的人面前,无人反驳,也不会有人解释,那些贵妇名媛便自以为是地当了真。

  苏子画笑着说,“当初晓得五弟定下的是你,家里几位嫂嫂都挺忧愁的,好在我虽不曾见过你,但也听家里人说起过,晓得你只是性子有些孤僻,并不似传言那般。”

  她微顿,唇角的弯度翘得更高,“不过现在看来,连孤僻两字,其实也与五弟妹不合呢。”

  崔翎撇了撇嘴,小声地反驳,“我只是怕麻烦而已。”

  苏子画笑着摇了摇头,“今日就到这里,五弟妹先回去吧。”

  崔翎忙应声说是,临走时还不忘趁着苏子画背过身去的空隙,毫不留情地捏了捏瑀哥儿的小脸,无声地用口型跟他说,“我先走啦,空的时候来找我玩!”

  瑀哥儿望着她欢快离开的背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想,无婶婶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三岁小儿一般幼稚,他的脸总被这样蹂躏很疼的诶,再说,对一个小男子汉这样,很伤自尊啊。

  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讨厌她这样,甚至还有点隐隐的欢喜……

  瑀哥儿小脸一红,忙垂下头奋力读书,“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

  崔翎回了泰安院,便跟老太君回禀了明日要去赴宴一事。

  老太君斜斜倚靠在榻上。

  天气渐冷了,她在屋子的四角各放了一个炭炉,熏得屋子里暖烘烘的。

  她看起来倒并不似苏子画那样担心紧张,倒还笑眯眯地安慰崔翎,“那些**们年龄都与你相仿,或还有比你小一些的,都是差不多的小丫头片子,你怕什么?”

  崔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孙媳妇儿只是怕做得不好,丢了府里的脸。”

  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的。

  自从来了袁家,她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家里的嫂嫂们也好,就连说话时常有些阴阳怪气的二嫂,到底也没有对她说过半句重话,这让她感受到了与娘家安宁伯府截然不同的融洽和谐。

  来时她母亲过去的旧人宋嬷嬷曾提醒过她,说袁家有五个儿子,她上头有四位嫂嫂,妯娌之间难有真心实意的,多是趋利而往,袁家那样富贵,想来后宅的腌臜事多了去了。

  宋嬷嬷要她千万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

  她刚嫁过来时,也曾经想过要躲得远远的,将自己保护好的。

  但彼此相处了一月,发现四位嫂嫂虽各有脾性,却都是难得的善心人,对她这个什么都不懂又很莽撞的弟媳妇,算得上包容之至,与宋嬷嬷口中所言的那些恶大嫂,可是完全搭不上边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发自内心的善意很容易传递,并且感染别人。

  大嫂如母亲般的慈爱,二嫂的刀子嘴豆腐心,三嫂的和气,四嫂如师长般的谆谆善诱,再加上祖母这儿源源不断的珍馐美食,就算是冰山都能融化了呢,何况是崔翎这样内心极度缺爱的女子?

  崔翎觉得她那层伪装的外壳渐渐在破碎,她坚定了十五年的心,慢慢地在发生转变。

  她想要融入袁家,视镇国将军府为家,真正地成为袁家的一份子。

  老太君轻轻地摸了摸崔翎的额发,“外头的传言你听见了?”

  崔翎点了点头,鼓着嘴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有的传言,那些人连见都没有见过我,就乱编排,倘若我是个心眼小的,一定得被这些话气哭。”

  她睁着一双大眼,可怜兮兮地望着老太君,“看在孙媳妇这样难受的份上,祖母能不能把借给康王妃的那位唐师傅给要回来?刘师傅说,唐师傅做得一手精绝的江南菜,孙媳妇想……孙媳妇想尝尝嘛。”

  唐师傅原是镇国将军府重金从江南礼聘回来的名厨,两月前,康王妃从江南老家来了几个亲戚,因吃不惯盛京的饭菜,康王妃便从袁家借走了唐师傅。

  如今,康王妃的亲戚走就回去了,却一直都没有将唐师傅还过来。

  唐师傅想念镇国将军府的环境,便托人给刘师傅带了口讯,希望老太君能将他要回来。

  刘师傅再有技艺,也不过只是个厨子,老太君面前,他很难开这个口,便求到了崔翎面前。

  崔翎平生最爱的便是美食珍馐,刘师傅更擅长宫廷大菜,口味还是以盛京这边为主,可她前世出生在江南水乡,时常怀念梦里的那种饭菜滋味,所以一听唐师傅是江南菜系的大手,便主动地应承下了这事。

  老太君拿手指点了点崔翎的额头,“你呀!”

  她无奈地说道,“好好好,祖母这就让杜嬷嬷亲自去康王府走一趟,将唐师傅要回来!”

  崔翎万分欢喜,见屋子里也没有旁人,便情不自禁地搂住老太君,在老太君的脸上迅速地“吧唧”了一下,“谢谢祖母!祖母您真好!”

  老太君微微一愣,随即也笑了开来,“你这孩子,真是……祖母也拿你没办法啊。”

  她心里却想,小五媳妇真是和悦儿太像了,悦儿在家时,也喜欢高兴时这么往她脸上“吧唧”一下,还非说这是表达她对祖母最高的喜爱和敬意。

  老太君一想到袁悦儿,目光便微微垂下来,她暗自叹息一声,西北这仗也不知何时才能打完,若是当真要打三年五载,悦儿难道也要在宫里待个三年五载?

  伴君如伴虎,果然袁家早几年就该急流勇退的,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

029 能耐

   镇南侯府白四**的生辰宴设在晌午。
  说是筵席,其实就是邀了平素交好的姐妹们一块聚聚,等明年开了春,白四**就要入主东宫为太子正妃,她出宫难,姐妹们要进宫见她,也不是易事。

  是以,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对白四**来说,不止弥足珍贵,还意义非凡。

  未来太子妃珍之重之的请筵,能接到请柬的自然觉得荣光,这随礼便也都捡贵重的来。

  崔翎跟着苏子画踏进白四**的珍珑轩时,便被八仙桌上琳琅满目的珍宝晃花了眼。

  她心里一慌,便忙拉了拉苏子画的袖子,“四嫂……”

  苏子画凑在她耳边低声问,“五弟妹,怎么了?”

  崔翎咬了咬唇,万分不好意思地说道,“祖母让我随自己的心意给白四**挑选个生辰礼,听说白四**和我年龄相仿,我想着喜好应该差不离,便就取了几件江南来的小玩意,有一拉会动的玩偶,还有木头制的水车。”

  她微微一顿,带着求救般的眼神望过去,“我没有想到大家都送这些……”

  珍珑轩正屋的桌几上,层次地摆着许多礼盒,有的已经被拆开,小丫头们正在整理,露出明晃晃的珍珠翡翠黄金制的各色珠钗,看品相,观色泽,都是上品,价值不菲。

  在这些珍宝面前,她匣子里装着的这些竹木制作的小玩意小摆设,简直就不能看。

  崔翎有些沮丧,这是她头一次鼓起勇气出门社交,谁料到竟会出这样的差错……

  苏子画闻言不由笑了起来,她刚想安抚五弟妹低落的情绪,却听屋中传出温软动人的少女话声,“是袁四嫂来了吗?”

  白四**一身檀色镶银丝暗刻牡丹吐蕊的裙衫,头上簪着八宝云花点翠,肤白如玉,眉眼似星,红唇若樱桃一点,正袅袅婷婷从屋中出来。

  她笑着迎上前来,“刚才还在念叨四嫂呢,总算是到了。这位……”

  白四**眼中不由带着几点惊叹,“这位便是袁家五嫂吗?好标致的人儿!”

  苏子画笑着接过梅蕊手中的紫檀木匣子,取出一对白玉坠了红珠的小簪子交到白四**手中,“我亲自画的图样,请了珍宝斋的徐师傅做的,这样子极配你,家常簪着挺好看的。”

  她转脸去看崔翎,只见五弟妹整个人半缩在她身后,悄悄地已将装着礼物的匣子往背后藏。

  苏子画很是无奈,她从崔翎手上径直将匣子递给白四**,“这是我家五弟妹精心挑选的几样江南的摆设,木竹制的东西,不值什么钱,但难得精巧别致,盛京这里鲜少得见,拿去玩吧。”

  白四**好奇地打开匣子,见是巧夺天工的玩偶,不由便笑了起来,“这个我在建宁侯府朱家姐姐那见过,想问她要来着,她舍不得给。”

  她满怀着欢喜将这些制作精良的小玩意这里摸摸,那里玩玩,摆弄了好久,直到里屋有人来催,这才将东西装了起来,交给贴身伺候的大丫头,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先藏起来。

  白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周家姐姐,罗家妹妹,还有石家妹妹几个都是贪玩的,若是叫她们瞧见了这样的好东西,定是要和我抢的。”

  客人看上的东西,主人家不好不给,她又是即将进东宫当太子妃的,若是连这点东西都舍不得,没得让人说她小气。

  白四**很喜欢这些小东西,这让崔翎有些不敢相信。

  就光这八仙桌上摆着的珠环珍钗,先不去论材质本身的价值,就说外形精致,做工精细,都算得是美轮美奂的,便是她这素日不怎么爱珠宝打扮的女子,看了都觉得喜欢,更何况是别人?

  但她仔细地揣度过白四**的神色,白四是真的欢喜,这种欢喜写在她的眉间眼角,半分不掺假意,想来倒是真心喜欢这些东西的。

  崔翎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方才的拘谨也便松弛下来,“白四**若喜欢,我那还有一些。”

  去年她父亲崔成楷去了一趟江南,带回来好几箱东西,绫罗绸缎珍翠首饰并珍本古籍都不少,她不爱读书,也不怎么喜欢打扮,就只拿了一箱子民间市井的小玩意,有七巧板,九连环,还有扯线的木偶,会走路的竹青蛙和会叫的木鸟。

  这些小东西,她不愿意留给继母生的两个妹子,也不肯让别房的姐妹占了便宜,所以便通通带到了袁家来。

  尽管她不肯承认,但事实上,因为是崔成楷送给她的,所以她平素十分珍爱。

  白四**一边迎着苏子画和崔翎进屋,一边对崔翎说道,“那敢情好,改日我一定要去贵府上拜访,到时候袁五婶可别忘了今儿这话哦。”

  她顿了顿,笑着说道,“我闺名唤作容华,袁五嫂若是不嫌弃,便叫我一声容姐儿罢。”

  容姐儿是小名,白容华肯让崔翎这样叫她,这是认可了她的意思。

  崔翎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善意,心里一阵暖洋洋的。

  她不由有些鄙视自己,都是经历过一世的人了,上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连死都死得那么壮烈,本该宠辱不惊,闲庭信步坐看云卷云舒才对。

  这才是一个有内涵有素养有故事的穿.越女应该有的水准。

  但她现在,竟然被素昧平生头一回见面的小姑娘一点善意而感动了。

  虽然这样说有点没出息,但她想,这大概是因为……她的生活中已经许久没有亮色了。

  在母亲过世之后,她一度以为这个陌生的年代是张冰凉冷漠的大网,只是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困在这里,却不留给她半点温情。

  所以,当她肯敞开心扉时,所有的真诚和善意,都能温暖她冰冷了太久的心。

  崔翎想,是时候该抛弃过去,展望未来,重新做人了呢!

  珍珑轩后面临着湖水,最东面有半间屋子建在水上,白容华单给它取了名叫做珍珑水榭。

  素日与她交好的平远侯府周二**,建宁侯府朱五**,钟鼎伯府罗三**,还有沐阳伯府的石六**,都已经到了,或聚在一块闲聊,或靠着北窗而坐远眺湖上风景。

  白容华笑着说道,“袁家四嫂和五嫂到了!”

  石六**从窗上跳了下来,好奇地走到崔翎面前,“你就是袁五嫂?前儿我四哥收到了袁五哥的信,还嘱咐我闲暇无聊时多去镇国将军府上找五嫂子聊天呢。”

  她亲昵地拉住崔翎的手,啧啧赞叹道,“袁家五嫂你生得真美,我就说嘛,一定是娶了天仙似的美人儿,袁五哥身在千里之外,才会还心心念念记挂着的!”

  崔翎一阵惊愕,随即便在心内哀嚎起来,袁五郎虽然不在,但她不管走到哪,做什么,却随处都有他的影子。

  这回倒好,除了家里的祖母和嫂嫂,竟然还写信拜托别人要找她聊天!

  他真是……真是好大能耐!

030 轩后

   苏子画见崔翎面色有些不对,以为她是想念远在西北的五郎了,不由轻轻拍了拍五弟妹的肩膀,“五弟心里牵挂着你呢,你在盛京过得开心,他才会放心。”
  她顿了顿,将石六**拉到近前,笑着说道,“祖母和五弟妹说过了吧,沐阳伯府的太夫人正是咱们家祖姑奶奶,袁家和石家是表亲,这是石六表妹。”

  石六**笑嘻嘻地点头,“我单名一个丹字,袁五嫂嫂可以叫我丹姐儿。”

  她想了想,忙又补充道,“我四哥和袁五哥自小一块长大,感情特别铁,这回四哥原本是想和袁五哥一块去西北的,只是袁五哥说不晓得前线战情如何,等他先过去了再说。”

  崔翎猛然想到,前些天老太君是叫她一块读信来着,好像是袁五郎已经平安到达西北潜州与柔然的最后一道屏障项城,便随着邸报夹了几封家书,一并送到了盛京城。

  除了给老太君的,三哥和四哥分别给自己的妻子写了信。

  而袁五郎好似也给她留书一封,只不过她对袁五郎心里存着抵触情绪,也料想他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话,所以连拆都没有拆,就直接压到了匣子里。

  这样看来,石四公子的书信应该也是那会儿到的。

  崔翎对袁五郎无处不在的黑手倍感厌恶,但这并不妨碍她和石六**的交往。

  石六**生了一张白皙粉嫩的包子脸,皮肤光滑有弹性好似能掐出水来,身材略有些微胖,不过这叫作丰腴福态,说起话来满眼都是真诚,很坦率直接的一个人。

  崔翎很喜欢。

  她觉得自从嫁到袁家后的生活,好像与在安宁伯府时不在一个时空,是完全不同的两面。

  从前在安宁伯府时,伯母们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连说句寒暄问好的话都充满了机锋。

  譬如她虽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继母,可四位伯母讥讽排挤继母的情形却让她印象深刻。

  而那些口角的起因,通常都只不过是一些零碎琐事,最后总能被伯母们扯到五房孩子多,她父亲崔成楷进项少,五房占了公中多少便宜上。

  都是些说多无用的事,但伯母们乐此不疲。

  最神奇的是,四位伯母总是可以任意组队,前儿大伯母才和二伯母三伯母一道训斥四伯母呢,今儿四伯母就和二伯母三伯母联手挤兑大伯母了。

  宋嬷嬷说得对,安宁伯府的妯娌关系,全凭利益二字维系,这倒是真的。

  至于家里的姐妹,那就更不用说了。

  堂姐妹十几个,人人都想要得祖母的宠爱。但祖母的心才多大?她心里能装得下多少个孙女儿?家里除了她们这些孙女儿,更可爱更讨喜的重孙女儿都有不少了。

  想要在祖母心里占一席之地,就必须卯足了劲地往祖母跟前凑,除了一母同胞的才是盟友,其他的堂姐妹都是竞争对手,平素交往都带着心眼,哪里来得半分真心?

  因为曾经生活在这样尔虞我诈虚情假意的家里,崔翎便越发觉得袁家这些嫂嫂们的可贵,没有相互倾轧,没有彼此暗斗,就算各人有各人的脾气,但心却都是善的。

  连她今儿遇到的这几个小姑娘,虽都是出身显赫的名门贵女,但身上的脾性却都单纯可爱,不骄纵,也没有眼高于顶的傲气。

  她忽然很羡慕白四**起来。

  今日的生辰宴,来的都是真心实意为白四**庆祝的闺蜜,在她们眼里,白容华就只是白容华,而不是未来的太子妃,将来的盛朝皇后。

  崔翎卸下心防,抛弃了前世的沧桑,现下,她就只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女。

  屋子里这些贵女和她年龄相当,对她从前闭门不出有颇多好奇,她又生得美丽,这些姑娘便都围在她身边你一嘴我一嘴地要和她聊天。

  不多一会,便就熟了。

  苏子画和白容华临窗而立,面带微笑地看着相处和谐的一**小姑娘,她们都容貌娇丽青春逼人,像极了枝头正盛开怒放的花朵,十分赏心悦目。

  白容华笑着说道,“早知道五嫂嫂是这样有趣的人,前些年就该结交的,偏等到我快要入宫了才认识她,真真是件憾事呢。”

  入主东宫成为太子正妃,虽是无上的荣耀,她得到了令人欣羡的尊贵和不可限量的前程,却注定要失去一些平常女人能够拥有的幸福。

  她虽然对此早有觉悟,但想到以后恐怕没有时常见这些闺阁好友的机会,难免有些忧伤。

  苏子画曾经指点过白容华礼仪姿态,对这个比她小几岁的妹妹十分心疼,此时见她不语静默,心里知道她在担忧什么。

  成为太子妃,虽然合了她的名字得到一世荣华,但姜皇后同时也为太子定下了良媛和良娣,等白容华大婚之后不久,便也要将太子良媛和太子良娣迎入东宫。

  苏子画嫁到袁家这样不兴纳妾的人家,成亲快要六年,和四郎袁渊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自是晓得一心一意的好处,但她也有姐妹嫁到了妻妾成**的人家,偶有书信来往,总是苦不堪言。

  还未成婚,便晓得不久之后,就有两个有位份的女人,会与自己争夺丈夫的宠爱,白容华心里,一定有苦说不出来吧。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是皇家规制,太子的后.宫不只是为了繁衍子嗣,在很大程度上还要平衡朝堂的势力。

  苏子画想了想,低声道,“听说容姐儿最近在读后妃传,不知道可曾读过前朝轩后的故事?”

  白容华点了点头,“轩帝挚爱轩后,后.宫佳丽三千,君王独宠她一人,后来,轩帝更为了她而遣散后.宫,诺大帝宫之中,只剩轩后一个女人。”

  她面上先是有些羡慕,随即却又惊恐起来,“但轩帝驾崩之后,朝臣皆指轩后为妖,说她魅惑君王,才令轩帝英年早逝,后来……后来……”

  苏子画眼眸微动,接着白容华的话说道,“后来,轩后被朝臣堵在了朝阳殿,被一把大火烧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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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5:18 | 显示全部楼层
031 福分

   宠冠后.宫,羡煞天下女子的绝代佳人被烈火焚烧,衣香鬓影转瞬成灰烬消散。
  雕栏玉砌的琼楼玉宇,代表着国.母威仪的朝阳殿,也成一片废墟,觥筹交错与歌舞升平一夕尽碎,只余三千宫人的亡魂彻夜悲鸣哀歌。

  这是前朝历史上最沉重、最耻辱的一篇,也是敲响亡.国之钟的前奏。

  苏子画见白容华神色恍惚,很是心疼,她对这个信任她依恋她的小妹妹怀着无限的怜惜。

  然而,白容华自被钦定为太子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要想安稳自在地在东宫生存,平稳安全地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些事她必须得懂,有些感情她也必须割舍。

  苏子画狠了狠心,继续说道,“下面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她微顿,语气平静地不带一丝温度,“轩帝英年早逝,膝下只有太子一人,太子乃是轩后所出,那年才方三岁。成王和荣王各怀心思,便以妖孽之子的罪名将太子斩杀,后来成王和荣王彼此不服,内斗数年,朝廷根基大乱,这才让盛朝的太祖爷得了可趁之机。”

  白容华浑身一软,身子摇摇欲坠,她竭力抑制双唇的颤抖,好不容易才说道,“子画姐姐这番警醒,容姐儿铭记于心,我……我晓得了……”

  皇上自从十二年前得了一场重病之后,身子一直都有些孱弱,早些年就已经令太子监国。

  太子赵恂今年已经二十三岁,是姜皇后嫡出,是皇上膝下唯一的儿子,亦是盛朝下任帝王的不二人选。

  白容华心中知晓,成为东宫太子妃只是她富贵荣华道路上的第一步,盛朝皇后才是她最终的归属。

  但历朝历代名垂青史的贤后,她们所侍奉的君王,哪个不是后.宫佳丽三千,雨露均沾,子嗣充沛?而那些独得帝宠的皇后或者后妃,却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倘若只是个人的荣辱和生死,也就罢了。

  可宫.闱倾轧,牵一发而动全身,行差踏错一步,不仅会让自己粉身碎骨,还会带累家族。

  像前朝的轩后……

  轩后和太子死后,她的娘家河中洛氏也遭逢大难,几乎被灭了全族。

  白容华目光一凛,面色已然恢复平静,她眼底虽仍带着悲伤,但唇角却溢出一朵轻笑,“我昨夜刚好读到闵成帝的苏皇后这一篇,前朝那么多皇后,唯独苏皇后被史官赞誉最高。”

  她笑得更柔和,“她温顺贤德,端方有仪,不问政,谨言行,劝君王雨露均沾,不妒不忌,善待后妃与皇嗣,将她们视若家人。她故后,闵成帝悲痛欲绝,发誓此生只她一妻,再不曾立后。后来,也是她最宠爱的儿子平王继承大统。”

  史书上记载分明,闵成帝一生纳过数百名妃子,统共生了六十五名子女,最后他驾崩时,已经成年的儿子便有三十位,其中苏皇后的子女,只有区区三位,一位公主,两位皇子。

  可见闵成帝绝不是什么痴情男子,苏皇后活着时得到的宠爱也十分有限,但她却是史官和百姓交口称赞的一代贤后,她的儿子当了皇帝,她的家族荣华富贵经久不衰。

  白容华想,她再也不会妄想那些不该妄想的了。

  苏子画心中一酸,想要再安慰几句,但见白容华目光中已经褪去哀伤,变得坚毅平静,便只好将心中的话吞了下去。

  她转移话题说道,“今儿是你的生辰,别光顾着想这些,趁着姐妹们都在,好好玩个痛快才是正经。瞧,五弟妹她们那边好像热闹得紧,也不知道在玩什么,咱们也过去凑个热闹?”

  白容华脸上恢复了少女的天真活泼,她拉着苏子画的手过去,“在做什么那么热闹,也不叫我和袁四嫂!”

  石六**凑出圆润的小脸,笑嘻嘻地说,“袁五嫂出的数术题,好有意思的,容姐儿你快来!”

  珍珑轩内一时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回振国将军府的路上,马车摇摆轻晃,从车帘中透出外面光线的影子,斑驳的光影照在苏子画的脸上,形成阴晴不定的光晕。

  崔翎小心翼翼地问道,“四嫂心里不开心吗?”

  苏子画抬头望她,美丽得像用上等的羊脂美玉精雕细琢出来的女子,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善意和忐忑。

  她轻轻舒了口气,笑着反问道,“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开心的?”

  崔翎想了想,“你有心事,在珍珑轩的时候就有,后来虽然也和我们一块玩,但你总是走神,你虽然笑着,但是你的眼底没有笑意,只有悲伤和忧虑。”

  她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是因为容姐儿吗?”

  苏子画的表情柔和下来,她轻轻点了点头,“我刚才和容姐儿谈到了轩后。”

  “轩后?”崔翎娇嫩美丽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不解,“轩后是谁?”

  才刚觉得五弟妹有些长进了的苏子画忍不住扶额,大略地将轩后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将军府有一座藏书阁,就在点将堂的前面,里面大多数都是兵书和史册。读书是件有趣的事,你若有空,可以去看看。”

  她微顿,“若是嫌这些书艰深难懂,我记得仔细找找,也有些民间的杂记小说和秩野传记,虽真实性有待考察,但读一些多少也能了解下过往民俗。”

  看着崔翎悄然爬上眉头的皱印,她仍不气馁,继续诱惑道,“坐井观天,只能看到面前的一番小天地,五弟妹难道不想知道,我们能看到的地方之外,是什么样子的?”

  她轻轻拍了拍崔翎的肩膀,“就算身为女子有诸多禁忌,没有法子亲临其境,但多读写旁人写的游记散文,闭目想象,就好像自己也见识到那些风景民俗了呢。”

  崔翎对读书不感兴趣,但不可否认的是,苏子画那番话的确激起了她蠢蠢欲动的心。

  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她开始有了些好奇。

  这时,忽听耳侧苏子画幽幽说道,“容姐儿以后定会莲步青云,但富贵已极,却注定要失去我们寻常人唾手可得的寻常乐趣。不,这样说也不对,袁家的男子极少纳妾,这便在整个盛朝,也是少见的,能嫁到袁家,是你我之幸。”

  她柔声说道,“夫妻恩爱,虽是普通人再普通不过的温情,但对于许多人而言,却是连想都不能去想的事。五弟是个善良温和又细致体贴的男子,他心中有你,爱你敬你,是你的福气,五弟妹可要好好珍惜!”

032 撕信

   崔翎心中一动,含含糊糊地答了声,“嗯。”
  她前世没有结婚,穷困潦倒时也曾有过一个真心相爱的男友。

  他英俊帅气聪明温和,是许多女孩一看见就会倾心的那种。

  但他却只喜欢她这个贫穷土气还有点自卑的女孩。

  为了她,他拒绝过顶头上司想招他为婿的心意,听说那位富家**因此伤心难过了好久。

  那时候,她以为她会这样和他幸福到老。

  但七年感情终究还是敌不过突如其来的现实困境。

  那年,他母亲生病,急需一笔庞大的手术费用,那是倾尽他们所有的力量都不可能达到的数目。

  在他痛苦绝望的时候,富家**再次向他抛出橄榄枝,许诺只要他们结婚,不只会支付他母亲的治疗费用,还会帮助他建立自己的事业。

  结局一览无遗,他或许可以抵抗金钱事业的诱惑,但没有办法坐视母亲的病情不管。

  他和富家**的婚礼盛大而隆重,在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大厅,摆满了香水百合和火红的玫瑰,出席的宾客政商云集,都是些只在电视或者报纸上看到的人物。

  崔翎从角落里看到新娘子那张幸福洋溢的脸,心中疼得如刀剐一般。

  她那时候就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再也不让人从她手中抢走任何东西。

  后来,她事业有成,在自己的领域里攀到了顶峰,成为人人都巴结的女富翁。

  前来勾搭她的男人无不是冲着她的金钱地位而来,看不到半点真心,她便也虚情假意地应付着,从不投入任何情感。

  虽然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但她知道自己并不开心。

  在地震发生的前夕,她从前爱过那个男人来见她,想要与她复合。

  他妻子死了,没有孩子,虽然事业辉煌,但还是孤身一人。

  午夜梦回,总是想起当时他决绝离去时,她瘫软在地的绝望无助。

  他说他亏欠她,想要找个机会弥补,如果她愿意与他复合,必将倾尽此生爱她照顾她。

  崔翎尤还记得那夜,她昂起下巴尖酸刻薄地奚落讥讽他,几乎将世上最难听最恶毒的诅咒都骂出了口,最后还往他脸上泼了一杯滚烫的热水将他赶走。

  他悻悻然离开,她又如许多年前那样瘫软在地上,哭成个泪人。

  也正是因为心情不好,她才会在第二天一早就独自一人驱车赶往位于远郊的荒山别墅,她想要到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清静一下,整理一下心情。

  谁知道,就会发生那样的事呢……

  来到盛朝后,在没有办法独自行走的婴儿期,她曾反复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假如当时她答应了他,又会怎样?

  他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而他也许诺会此生爱她。

  那样她就不会遭遇这场噩运,她也许会和他组建家庭,重拾往昔那种单纯美好的爱情,说不定还会生两个可爱的孩子,从此洗去满身戾气,过上平静快乐的生活。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更没有什么如果,已经注定了的过去无法改变。

  可充满了变数的将来会怎样,却是完全掌握着她手里的啊!

  也许……真的可以试试……

  崔翎心中意动,一回到自己的屋子便忙不迭地翻箱倒柜,她分明那会从老太君那拿了袁五郎写给她的家书,连火漆都没有开,就直接扔在某个匣子里了。

  但问题是,她到底是扔在哪个匣子里呢?

  木槿听到屋内动静进来一看,只见屋子里到处都是打开了的小匣子,被翻得满床都是,她忙问道,“**这是要找什么?”

  崔翎从杂乱不堪的角落冒头,“哎呀,木槿,你有没有瞧见上回五爷给我的书信,我到底放哪儿去了,怎么找不到。”

  木槿想了想,拍了拍脑袋说道,“哦,**说的是五爷的书信啊!那天您就随手将那信笺往木篓里一扔,我还以为是要跟那些练字用过的废纸一般扔掉的呢。”

  崔翎大惊,“所以你扔掉了?”

  她听木槿这样一说,才想起来,袁五郎的信她不是藏在了哪个木匣子里,而是随手扔在了装废纸的木篓中,那木篓子平素装的都是她习字时写得不好的那些,等积得略满,木槿就会拿去清掉的。

  这怎么可以?她还没有看见袁五郎给她写了些什么呢!

  木槿见她着急,忽然“噗嗤”一笑,“**糊涂,难道木槿也糊涂了不成?您哪,自小就有丢三落四的习惯,常常自个儿弄丢了东西回头还来问我要。”

  她顿了顿,“我瞧五爷给您的信连火漆都没有拆,定是您不小心弄掉进木篓子的,回头肯定还得问我要,所以就收起来了,就放在您妆台上红木制雕着牡丹吐蕊的那个匣子里。”

  崔翎连忙去寻,果然看到杏黄色的信笺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映入眼帘的是袁五郎锋利挺拔的字体,“吾妻翎儿,见信如唔……”

  通篇刚劲有力的字迹,各种拽文,她读得云里雾里。

  等静下心来细细思量,崔翎才猛然意识到袁五郎究竟写了些什么,任他的文字再花里胡哨,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对她的警告。

  他要她在家里安分一点,孝敬祖母,尊敬兄嫂,友爱子侄。

  这便就罢了!

  他竟然还明着警告她要有妇德,女子须当洁身自好,坚贞如玉。

  虽只是寥寥几句话,但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他就是怕他不在的时候,她一枝红杏出墙头,勾搭上了男人给他戴绿帽子嘛!

  假若前半段还有几分虚情假意的寒暄,那么后半段书信,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拜托,她身在袁家,府中那么多的仆役下人看着,住在老太君的眼皮子底下,想要红杏出墙,倒也是得给她一个人选啊!就算偶尔出门,也总不会单独出去,莫说必要跟着嫂嫂们,就是身后的丫头婆子也有一大堆,他也得给她一个勾搭男人的机会啊。

  这袁五郎故意写这封书信,这是想要气她呢,还是想要气她呢!

  崔翎好不容易生出来那股想要试试看和袁五郎好好过日子会怎样的心,在这一瞬间就破碎了。

  她看完最后一个字,连气都不想生了,直接便就撕个粉碎。

033 同穿

   崔翎决定将袁五郎彻底抛诸脑外。
  那封书信中浓浓的不信任和警告,令她对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愧疚也消弭无踪。

  对,新婚夜她是不该口无遮拦地说话。

  他手臂上刺破了鲜血直流,她也不该因为心怀顾忌而假装睡着,连个伤口都不给人家包扎。

  而在她做了这样令人厌恶的事后,他没有让她不能见光的小心思暴露人前,反而还在袁家人面前竭力替她遮掩,元帕、洞房、临别时的提点。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初心,但她一直都是感激他的,哪怕他腹黑地设置了各种不让她得闲的障碍,彻底粉碎了她想要清静自在的愿望,她仍旧感激他。

  但现在,那点感激随着愧疚一起,飘散到了九霄云外。

  崔翎想,既然彼此都无心,那就这样过吧,也许反而还是件好事。

  原本,对一个弃情绝爱心灰意冷的人来说,重新试着去爱上别人,就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莫说个中辛苦,就是踏出第一步所需要花费的勇气,都叫人心惊。

  袁五郎对她误会已深,直接怀疑到了她的人品,那她根本就没有努力的必要了。

  然而,崔翎忘记了,她现在身在袁家,就算下定决心了要无视袁五郎这个人,但镇国将军府里到处都是他曾经留下过的痕迹,她如今朝夕相处的,也是与他亲情深厚的家人。

  有些事,她是逃不脱的。

  譬如,她住在泰安院的西厢,每日晨起头一件事便是要去向老太君请安。

  老太君会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袁五郎幼年时候的趣事,掏鸟窝被鸟啄了额头肿成了二郎神君,爬树到顶上了正得意呢树就“噼啪”一声断了摔个狗吃屎。

  崔翎借口要去跟大嫂学管家,落荒而逃。

  但到了勤勉堂,大嫂宜宁郡主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要处置家务的,有时候事情少得了闲,大嫂也总喜欢跟她聊些袁五郎的事。

  五郎肖母,生得俊美,因为和几位哥哥长得不大一样,幼年时总怀疑自己是捡回来的野孩子,为此还闹过不少笑话。

  但等他长成个少年,每当在高头大马之上从熙攘的街巷路过,总能引起一阵少女的嗟叹私语,少年心性,难免沾沾自喜,时日长了,他便对自己的容貌满意起来。

  宜宁郡主抿着嘴笑着说道,“五弟妹一定不知道吧,盛京城的少女们可将五郎和九王并列为盛朝两大美男子呢。”

  崔翎实在听不下去了,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便又以要去苏子画那读书为借口,飞速地逃离。

  但后来她想明白了,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媳妇,在镇国将军府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她没有什么了解,人家就是想和她闲聊,也总是要从彼此都熟悉的话题谈起。

  袁五郎,便是这个唯一的共同话题。

  她想了想,惹不起就躲,她现在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自那之后,崔翎每日与老太君请了安便去点将堂前面的藏书阁,她决定沉溺在知识的海洋中,总好过每日的生活中充斥着她分外讨厌的五郎这两个字。

  藏书阁坐落于前院,其实已不属后宅。

  但如今府里的男人大多不在,袁大郎每日里也挺忙的,就算偶尔带着男宾客回府,但藏书阁是私人领地,不仅收藏了许多珍稀罕有的兵书,还有太祖父祖父们留下的各种手札,属于家族秘地,客人是不可能进来的。

  崔翎借口四嫂让她多读些史书,至少也要将那些人人皆知的常识了解个七八分,便轻而易举地赢取了老太君和宜宁郡主的支持。

  她们也觉得当袁家的儿媳倒未必非得是个才女,但也不能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

  刘师傅并被康王府送回来的唐师傅听说五奶奶要发愤图强,便卯足劲头将平生所学都尽力施展出来,一日两餐皆是色香味俱全的珍品不说,还常做些新式的点心放食盒里让她带着去藏书阁。

  就这样,崔翎便从藏书阁一楼第一层书架的史书开始了她的钻研之路。

  这日,秋凉渐浓,时已至十一月末。

  藏书阁四角的紫金鼎炉中都已经点上了银霜炭,门窗一闭上,屋子里温暖舒适极了。

  崔翎在临窗的木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垫子,靠着墙壁而坐,手中捧了本厚厚的《景史》。

  经过多日来的奋战,她终于用她刚合格的文言文水平,勉强地看完了盛朝往前的几个朝代,而景朝则是离盛朝最近的王朝,亦是苏子画她们所称的前朝。

  因为对轩后的好奇,她还特别读了史书上对轩后的记载。

  在反复咀嚼后,崔翎兴奋地嘀咕道,“这轩后入宫前曾得过急病,差一点死了又活过来,醒来后偏说自己对过往的事都不记得了,性情也与从前有所不同,跳脱,不按常理出牌,常有出人意表言论。登上后位之后,鼓动轩帝废弃后.宫。”

  她顿了顿,“这分明就是……”

  穿越女三个字,被她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虽然很确定这里不会有闲杂人等来,但新婚夜藏香园吃的那亏,她可是片刻都不敢忘记。

  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对于轩后,正史上记载不多。

  但这透露出来的零星半点信息,已经足够让她确定那位宠冠后.宫,独得帝王君心,最后却又被以妖孽的罪名烧死的前朝皇后,应该和她一样,在古人的身体之内包裹着一颗现代人的心。

  对于这位在《景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同穿,崔翎除了嗟叹摇头之外,也无话可说。

  本来嘛,想要在陌生的时代活下来,就只能顺应时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调整和改变无可厚非,可若是嫁给了君王,那还是安生一点为妙。

  毕竟,帝王的后.宫与朝局息息相关,一家独大,就失去了制衡之道。

  不论于国,于君王,于家族,于自己,都是太危险的一件事了。

  崔翎虽然有些后悔自己错过了十几年补充知识的时光,但对自己的低调还是很庆幸的,在这个反常即妖的年代,毫不出众是一件多么安全的事啊!

  她这样想着,忽觉头脑有些昏沉,一阵熏香吹来,困意更浓,想到此处不会有外人来,便索性抱着书籍靠在墙头,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红木制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片紫色的衣角。

034 炭毒

   面如冠玉的男子披着件月白色的锦缎斗篷,里面是一身紫色镶银丝四爪蟒袍。
  他身形略显清瘦,一双眼眸如同月光温润无波。

  手中捧着的是两本书页泛黄的兵书,应是镇国将军府私藏的珍稀古本,他是来还书的。

  紫衣男子脚步轻缓而沉稳地向着里头的书架走去,待到了兵书原本存放的位置,这才停下。

  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慢慢拨开旁边的书册,将古本塞了进去。

  蓦然,透过书册高低起伏不一的空隙,他瞥见有女子临窗而坐,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男子一惊,便想要立即退出去。

  但随即,他隐隐嗅到一阵沉闷的炭味扑鼻而来。

  他眉头一皱,脚下步伐微顿,轻摆披风上前去查探。

  那女子抱胸斜倚在墙上,将脑袋搁置在窗棱前,神色安逸,似已经睡着,只是脸上爬着不正常的绯红,像是生病了。

  男子转眼望去,见她脚边赫然放着两个紫金鼎炉,有源源不断的热气从鼎炉中冒出,炭味也愈发深浓,甚至有些刺鼻。

  他看清那女子容貌,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先是将两个烧炭的鼎炉移开,再将窗户打开,凉风从窗外席卷而入,激起一阵萧瑟寒凉。

  那女子却只是将身子蜷缩地更紧,皱着眉嘤嘤地嘟囔了两声,便又继续睡了过去。

  男子等屋子里沉闷晕眩的炭味全都清了,这才将窗户微微合上,怕有风将窗格吹开将她闹醒,想了想,便从她身旁的食盒中取了一块糕点夹在窗子的缝隙中。

  做完这些,他举步欲行,忽听那女子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

  到底是心软了些,略迟疑了一会,还是将身上月白色的斗篷解下轻轻披在那女子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藏书阁。

  过了好一会,崔翎悠悠转醒,当然她是被冻醒的。

  她睡眼惺忪地望着身上的披风发了好一会呆,直到脑袋醒转过来,发现这件做工精巧绝伦的月白色斗篷,好似过于宽大,像是男子的样式时,她猛然像见了鬼似地跳了起来。

  到底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抓着脑袋想了很久,什么都没有想到。

  崔翎有些抓狂,她每日在藏书阁里看书是经过老太君和宜宁郡主允许的。

  因为读书需要安静,所以每日木槿送她来此便就先行离开,直到快用中膳前才会再过来接她。

  这段期间,她是独自一人在藏书阁的。

  宜宁郡主发了话,看管藏书阁的小厮晓得五奶奶要过来读书,也总会回避。

  藏书阁原本就是袁家的私密重地,外院的那些护卫也根本没有人敢随意过来。

  理论上来说,在这个时间点,除了她,是不可能再有其他人能进入这里的,所以她刚刚才会那样恣意放心地就睡过去了。

  可被她抖落在地上的这件男子披风,确凿无疑地宣告,刚才有人来过,而且来人还是个男人!

  崔翎着急懊恼地都快哭了起来。

  倒不是她觉得被人占了便宜,事实上她已经仔细检查过自己身上,衣衫完整,没有半丝半点被猥.亵过的痕迹,她相信那个给她盖上披风的男子纯碎是一片好心。

  可问题是,她是已婚妇女啊!

  袁五郎前不多久才在书信中赤.裸.裸地警告过她要牢记妇女的操守,她虽然对此嗤之以鼻,但她脚下这件披风倘若叫人瞧见了,那还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崔翎深知,她对娘家安宁伯府没有半份感情,事实上安宁伯府也不是她坚强的后盾,要是她被袁家人所嫌弃,那既没有撑腰的娘家人,这件事说出去也是她理亏,将来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立刻地销毁证据。

  屋子的一角立着个青花瓷画缸,崔翎便一路用脚将那披风踢到了画缸前,然后嫌弃地用指尖将披风挑起扔了进去。

  为了保证不露出来,她还使劲地用卷轴将衣裳往里捣了捣,又将这些卷轴整整齐齐地摆好。

  一气呵成地做完了这些,她这才松了口气。

  经过这些,她有些意兴阑珊。

  便从书架上挑了几本杂记,放在已经差不多已经空了的食盒里,提着就要回去。

  原本她非要到这里来读书,就是怕在泰安院里总是听到老太君一遍遍地跟她说些袁五郎幼年时候的事,但现在,既然藏书阁也不安全了,她还是乖乖地回自己屋子去比较好。

  不论如何,听袁五郎的事迹,也总比被人怀疑私相授受要好。

  崔翎刚出藏书阁的大门,便看到了袁大郎,她忙笑着跟袁大郎打招呼,“大哥,您过来找书吗?”

  她很喜欢袁大郎。

  袁大郎虽然生得魁梧威猛,有点像是前世她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种山寨大王,但他性格温和,心思细腻,对她也十分包容和气。

  许是两世都缺乏父爱吧,年纪和崔成楷差不多的袁大郎,就成了她对父亲孺慕之情的一种寄托。

  袁大郎也挺喜欢崔翎的,这位新进门的五弟妹除了生得好看外,还特别像他宠爱的女儿悦儿,性子也像,说话也像,连那股冒冒失失的劲头也差不离。

  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爱女了,很有些想念她。

  自然而然,便就将这份对悦儿的思念转嫁到了五弟妹身上。

  他看着五弟妹时,总觉得像在看着自己的女儿。

  也正是因为这份好感和关切,他才会一听到消息就匆忙赶过来的。

  袁大郎焦切却又竭力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他勉强一笑,“是啊,我过来找本书。五弟妹这是要回泰安院了吗?怎么身边没有个小丫头跟着啊?”

  崔翎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说道,“天气冷了,藏书阁里凉飕飕的,还是泰安院暖和,我想了想,还是将书取回去看好了,反正我也不是着急进学的读书人,也不需要寒窗苦读的经历。”

  她顿了顿,“临时起意,还没有跟丫头说,木槿还以为我要过会才回去呢。”

  袁大郎想了想,便又装作随意地说道,“觉得冷就多烧几盆炭,咱们家也不是用不起。读书到底还是要在安静的所在好,像藏书阁这样清净的所在,也无人来扰。”

  他顿了顿,问道,“怎么样?平素也无人来打扰五弟妹读书吧?今儿可有闲杂人等过来?”

035 写信

   崔翎心中一动,揣测刚才进藏书阁的人,说不定还有大有来头,否则袁大郎可不会这样紧张。
  这令她心中警铃大作,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牵扯进任何事非。

  她睁大眼睛,笑得天真无邪,“大嫂吩咐过,我在藏书阁的时候,不准有人打扰,家里的下人们都很守规矩,哪会有什么闲杂人等过来?”

  袁大郎松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指了指前面,“弟妹既觉得冷,就赶紧回去歇着,我去里头寻本书。”

  崔翎忙道,“嗯,那我就不打扰大哥了。”

  她正待离开,身后袁大郎却又叫住她。

  袁大郎笑着说道,“过几日朝中要往西北增援,五弟妹若有什么话要带给五弟的,这几日得空细细地写下来,我叫人给捎过去。”

  他怕崔翎害羞,忙又补充道,“三弟妹四弟妹都有信要带去西北,连老太君都有。”

  崔翎微微一愣,随即忙道了声好,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袁大郎望着五弟妹娇小的背影,重重舒了口气。

  身边长随桂书也松口气说道,“朝野上下都传九王爷最好女色,且荤素不忌,但他和五爷是打小一块玩大的至交好友,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他忍不住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好在虚惊一场!”

  袁大郎瞪了桂书一眼,“放肆!九王爷的闲话你也敢乱说!”

  九王爷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幼弟,说是兄弟,但年纪比太子还要小上一些。

  他出生之后不多久,生母月妃便就香消玉殒了。

  皇上有远见有胆识,抱着襁褓中的幼弟,假借母妃临终遗命求当时无宠亦无子的德妃教养。

  德妃意动,便向先皇陈情,先皇自然允了。

  九王爷便是在德妃膝下养大,而皇上待他更是比太子还要看重。

  后来,也正是因为九王爷的关系,德妃才会在众多先皇子嗣中选择支持当今皇上,并且为皇上登基作出了非凡的贡献。

  后来,皇上践祚九五,便奉德妃为太后。

  九王身份尊贵,得尽盛宠,可惜自小便有好色的毛病,自打十二岁初见人事之后,身边就没有少过女人。

  据说九王府中还建有一座集美楼,住满天下绝色佳人。

  饶是如此,他还是盛京城中秦楼楚馆的常客。他出手阔绰,常为了一杯花酒一夕恩爱便一掷千金。还曾因为一个花娘,和朝中老臣当街对打。

  但好色荒.淫这点小毛病,却根本无妨皇上对九王的宠爱。

  偶有朝臣上奏弹劾,皇上总是留中不发,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再想个法子暗贬那人。

  时日久了,大伙便都知道,九王爷在皇上心里地位超然,只要他没有杀人放火,那还是不要多管他的闲事为妙。

  如今,皇上不知道怎的对袁家手握重兵这件事起了猜忌之心,头一个便想要让九王接管这些兵力。

  可见,九王在朝中的地位,当真稳如泰山。

  袁大郎想到不久之后,九王就要去西北监军,明着是要削减袁家的权力,但暗地里,却是在帮着袁家分担皇上的注意力,他心里还是感激的。

  权势如同烈火烹锦,这沉甸甸的兵权带来的除了风光荣耀,有时也像一把钢刀架在头上,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他可不是什么野心浩大的人,虽有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但心里更希望的却是一家团圆。

  而如今,他的悦儿还在宫中,也不知何时才会被放出来……

  袁大郎想了想,“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否则,哼哼……”

  也是他今日忙糊涂了,才会让前来归还兵书的九王爷自便,等到忙完了手头的事务,这才猛然想起最近这段时日,五弟妹可都在藏书阁里看书。

  上一回五弟妹爬墙头,九王那几声闷笑,可让他胆颤心惊了好久。

  他就生怕于女色上头毫不节制的九王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候若当真有什么不好听的传闻,他该如何面对千里之外为国浴血奋战的五弟?

  这回想到,由于他的过失,九王极有可能会冲撞了五弟妹,袁大郎简直心急如焚。

  虽说九王爷和五弟自小一块玩大,算是极亲近的至交好友,寻常人都晓得朋友妻不可戏这句箴言,但九王爷从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他会不会……

  袁大郎倒不是信不过崔翎,在他心里,五弟妹就跟他女儿悦儿一样单纯可爱。

  他只是信不过九王。

  好在五弟妹刚才那副懵懂不知的表情,想来是九王见藏书阁里有人,及时退出去了。

  桂书急着表忠心,“我也是打小就跟着爷的,这么多年,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这点分寸也是有的。”

  他见袁大郎又在瞪他,忙道,“我桂书发誓,今儿的事假若乱说出去,就让我肠穿肚烂五雷轰顶!”

  袁大郎这才满意,“还不快滚!”

  崔翎回到泰安院时,老太君正趴在榻上的小几上写信。

  老太君见她回来,忙跟她招了招手,“小五媳妇过来,你听你大哥说了吗,过几天朝廷给西北增援,让咱们有什么东西要捎的,赶紧点准备。”

  她笑着吹了吹几上的信纸,“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就只嘱咐了你父亲几句话。倒是你,有什么想对五郎说的,这便写下来。”

  杜嬷嬷掩嘴笑道,“是啊,刚才三奶奶和四奶奶都在这儿,一听说可以捎带家信就都回自己院子去了,这会儿定是在琢磨着要写什么体己的话呢。”

  老太君瞥了杜嬷嬷一眼,“阿南,你真是,主子的玩笑现在也敢开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老太君脸上写满了笑意,显然并没有真的生气。

  杜嬷嬷忙轻轻扇了自己几巴掌,赔笑着说道,“是老奴的不是,老奴年纪大了,管不住自己的嘴,该罚!”

  老太君笑了起来,“好啦,好啦,别让小五媳妇看着不舒坦,你呀,赶紧去拿笔墨纸砚来。这屋里暖和,就让小五媳妇在这儿写。”

  她笑眯眯地望着崔翎,调笑着问道,“还是小五媳妇要和小五写什么悄悄话,在这写会不好意思?那你就回屋子里去写,也是一样的。”

  崔翎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哪里!祖母您又取笑人家!”

  老太君笑得更欢,“逗你玩的呢!”

  她顿了顿,“还不到用午膳的时辰,我先歇一会,正好丫头们都出去了,你就在八仙桌上写,四角都点了银霜炭,暖和着呢,也无人打搅,更没人敢看你给五郎写了什么私密话。”

  崔翎连忙说道,“那好,祖母歇着,孙媳妇儿正好在这里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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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5:18 | 显示全部楼层
036 画书

   既说了要写信,崔翎自然得铺开信笺,蘸上墨汁,正襟危坐,提笔思索。
  她要对袁五郎这个可恶的男人说些什么呢?

  直白严厉的训斥?毫不留情的责骂?

  不行不行,不论他是个怎样讨厌的人,到底他是在为国征战。

  倘若打仗的间隙他看到了这封信,气出几口老血也就算了,心情不好,影响了判断,那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还有好多兵士跟着他冲锋陷阵的呢。

  可让她写些虚伪造作的情话,满纸缠绵悱恻的相思,那她也做不出来。

  崔翎前世在社会大熔炉的锤炼中学会了圆滑,违背本心的事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桩,但有一个原则,她却一直都坚守着。

  她从来都没有对不爱的男人说过爱。

  哪怕不再相信什么爱情,但她却仍然愿意为爱保留一个小小的角落,那是她渴望得到的真心。

  她没有办法对袁五郎虚情假意。

  但她又想,袁五郎恐怕也从未期待过得到她的真心。假若她真的满纸情意绵绵,他也不会觉得开心,反而会被她的虚伪恶心死吧?

  崔翎虽然歇了要和袁五郎举案齐眉的念头,但她也不想得罪他太狠。

  不论如何,他总是她的丈夫呢!

  大嫂说过,等柔然这一仗得胜归来,袁家会将兵权交回,到时诸事交割,就要分家的。

  分家立府之后,她和袁五郎会搬离镇国将军府,到隔壁宅子开始新生活。

  她不怕他会休妻,也不怕他待她不好,他们是圣旨赐婚,表面功夫袁五郎是一定会做好的。

  可若是夫妻之间跟仇人似的相见分外眼红,那日子也过得忒没有意思了点。

  最理想的状态,还是相敬如宾,彼此客客气气的。

  崔翎思来想去,打算像记流水账般地将袁五郎离开之后自己的生活叙述一遍。

  一来,好断了那人怀疑她不贞的心思。

  二来,客观叙述可以不带自己的感情,她也就不必担心袁五郎的感想了。

  但在为自己的机智点赞之后不多久,崔翎又立刻痛苦地将笔停下。

  浅黄色的信笺上,才不过写了一行字,但那字体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过,丑得令人发指。

  这且不说,短短几个字中,就有一半是错字。

  她虽然跟着苏子画认了好些日子的字,但能认得笔画复杂的繁体字是一回事,能不能写却是另外一回事了,而显然,她属于能认能读却不能写的那种。

  想到袁五郎信上那刚劲有力的字体,横竖折勾每一笔都精准到位,整封信看起来就跟艺术品一样,帅气,威武,又气势十足。

  再看她狗爬一样满是错别字的信,她就有点想哭。

  崔翎将信纸揉搓在一块,轻轻扔到旁边的废纸篓中。

  她想,绝不能在袁五郎面前暴露她的短处,否则这样的书信若是叫他看到了,定会成为一辈子的笑点,再也洗不脱了。

  这怎么可以!

  崔翎咬着牙在屋子里悄声踱步,蓦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她连忙趴在八仙桌上龙蛇走舞,先是画了一幅在尚武堂二嫂看着她扎马步的图。

  再画了勤勉堂中她立在大嫂身侧听底下婆子回禀事务,拈花堂与瑀哥儿一起受四嫂指教读书,泰安院正堂陪老太君吃饭说笑话的图。

  想了想,又将木园与瑀哥儿一块玩球,泰安院厨房与刘师傅唐师傅一起研究美食,以及藏书阁中独自看书的图也补上了,以表示她堂堂正正,事无不可对人言。

  等她画完,刚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老太君起身,见八仙桌上,崔翎正将厚厚一沓书信塞进信封,心中乐得如糖似蜜。

  她笑着说道,“小五媳妇别忘记了在信封上写上小五的名字,不然要是弄错了,可就不好了。”

  崔翎正在发愁自己那难看得要死的字,这时恰好苏子画和三嫂廉氏一道进来,手中也各拿着收拾好的包袱和信笺。

  她便笑着说道,“我字写得不好,让四嫂帮忙写。”

  苏子画是了解崔翎水平的,晓得她那两个字还不如四岁的瑀哥儿写得工整,不由笑了起来。

  只是她却没有应下,反而摇了摇头,“左右五弟也不会笑话你,五弟妹还是自个写吧,那才是你的一番心意。”

  崔翎指了指信封,讨好地说道,“四嫂,帮个忙嘛,就只写这里,五郎收三个字而已!”

  苏子画看她着急,脸上竟一扫素来的冷静持重,笑得更深,“你四哥认得我的字,他那个人粗心大意地紧,说不定看也不看就当是他的,到时候若是拆开了瞧见了里面的内容。”

  她语气里略带几分调笑,“五弟妹若是不怕写给五弟的私密话叫你四哥看见了,我帮你写,倒也不是不能。”

  崔翎一想到里面的画,连忙自动自觉地将信封缩了回来,“那我还是不麻烦四嫂了。”

  开什么玩笑,她的画袁五郎看了去没什么,左右她是他妻子,他也不好自曝其短,总不至于到处嚷嚷跟人说,哎呀我妻子因为字写得丑,所以给我写信都是用画画儿的。

  袁五郎是个要面子的人,他绝不会这样做。

  但若是叫四哥看见了,那她岂不是要一辈子背上这个笑点?

  为了保证这信能到袁五郎手上,就算写字再丑,崔翎也决定要自己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她找了张纸练习了好几遍,发现越认真字就越丑,索性便就豁出去了,也不再刻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地在信封上写了“五郎收”三个大字。

  因为实在有些难看,她还故意往三嫂四嫂写的信中间一夹。

  屋里众人见她这一番举动,都强忍着笑意。

  苏子画还好,就算笑得肚子疼也要保持着淑女风范,老太君和廉氏可不讲究这些,都捂着肚皮笑得人仰马翻。

  这些信和要捎带过去的东西一并都交给了袁大郎。

  袁大郎再去交托给即将启程赶赴西北应援的九王爷。

  这些信原本是放在木匣子里装好的,但临行时袁大郎心思一动,便让桂书将那匣子扔了。

  还特意从中间将崔翎写给袁五郎的信拿出来摆在最上方,就这么捧着四封信交给了九王。

  可怜他一片长兄为父的拳拳心意,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要让九王看看,“瞧,我家五弟妹和五弟多么地恩爱情深,连写个信都那么厚,王爷您哪,可千万不要打我家五弟妹的主意啊!”

  袁大郎不知道的是,九王看到那歪七扭八丑得令人惊叹的笔迹时,不只没有半分嫌弃,还因此心情愉快了一路。

037 真相

   自从那日受了月白色男式披风的惊吓,崔翎便不敢再去藏书阁。
  不过书还是要看的,她便隔几日叫杜嬷嬷帮她从藏书阁里按着次序换一批书回来看。

  先是历朝历代的史书,然后到各项杂记博闻,再到一些民间小品,甚至连兵书都能翻上一翻。

  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崔翎觉得真是精辟,她从这些书中看见了这几朝波澜壮阔的历史,也看见了四海江山,甚至能通过别人的游记,结合前世的见闻,勾勒出江南的清新,塞北的辽阔。

  倒是袁大郎好几次进泰安院给老太君请安时遇见,问五弟妹为何不再去藏书阁了。

  崔翎生怕他看出来什么,总是笑得十分天真无邪。

  偶尔也像女儿对父亲般撒娇,“这天越来越冷了,还是窝在泰安院里舒服。”

  袁大郎见她脸色平静,并没有什么遮掩,这才不再多言。

  崔翎知道,其实袁大郎说得没错,藏书阁推开窗便是满园风景,景致优美,又安静,的确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但藏书阁不属内院,就算没有男客误闯,碰见了护卫小厮也总不大好。

  袁五郎信中字字诛心的警告言犹在耳,她虽万分气愤鄙夷,奈何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何况,在崔翎内心里,其实还袁五郎还是抱有歉疚的。

  很显然,以如今他们两个的现状,恐怕是不大可能像几位兄嫂那样琴瑟和谐了。

  但四嫂又说,袁家的男人不兴纳妾。

  从跟着太祖打江山的曾曾祖父起,袁家便有条不成文的家训,除非四十无子,否则不容纳妾。

  崔翎当时还傻乎乎地问道,“那为什么三哥会有个庶子?”

  四嫂叹息了几声,目光里流露的不是鄙夷不屑,而是敬重,“三哥啊,是个好人!”

  原来,三房名下刚满周岁的七哥儿袁珀,并不是三郎袁洛的子嗣。

  袁珀的生父是袁三郎打小一块长大的随从,名叫桂墨。

  因是外头买进来的孤儿,所以就跟着主家姓袁,和袁大郎的长随桂书一样,行了桂字辈。

  说是长随,其实也跟兄弟没什么两样。

  打小一处吃喝,一起读书练武,后来又一起征战沙场并肩作战,感情十分深厚。

  五年前和突厥一战,世人皆知镇国将军的第二子为国捐躯。

  但很少有人知道,袁三郎也遭遇了险境,九死一生。

  当时,是桂墨舍身救主,才挽回了袁三郎的性命。

  但桂墨却因此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

  身有残疾不能再上战场,在桂墨眼中,他自己便是一个废人。

  尽管袁三郎替他买了大宅,配了仆役,赠以足够下半辈子宽裕生活的重金荣养他。

  但桂墨却性情大变,他酗酒、豪赌、嫖.娼,自暴自弃。

  前年冬天,他喝醉了酒与人豪赌输光了家产,连身上的衣裳都被剥光了,赤条条醉倒在太平街上,第二天巡街的衙役发现了他的尸体。

  袁三郎替桂墨敛葬时,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自称是春风楼的姑娘,她说桂墨包养了她两年,如今她肚子里怀着的正是桂墨的孩子。

  不论真假,袁三郎都希望能给桂墨留个后。

  所以,他将那女人养了起来,等她生下孩子,又给了她重金送她回了老家。

  至于生下来的男孩,他则抱回了袁家。

  对外自然不好诡称是廉氏所出的嫡子,毕竟廉氏的肚子没有隆起过,这骗不了人。

  倒也没有刻意对人说是庶子,他的本意还是想给桂墨留下一点血脉。

  但袁三郎和廉氏商量过后还是觉得,这孩子既在他们膝下养大,还是要给他个名分比较好。

  否则,若是珀哥儿大了,知道了自己与府里其他兄弟的区别,心里不自在还是其次,外面别人的看法才是令人担忧的。

  珀哥儿的生父是袁三郎的长随,而他的生母,却是个娼.妓。

  袁三郎和廉氏都希望桂墨的儿子将来过得好。

  镇国将军府的庶孙,虽不是廉氏肚子里出来的,但身份也要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尊贵不少。

  有了这个出身,将来读书做官,不论做什么,都要简单容易许多。

  是以,才将珀哥儿序了宗,排了辈。

  这原本是件有情有义的好事,但因为要照顾珀哥儿的感受,所以秘而不宣。

  几经传播,到后来,便成了盛京城里人人皆知的茶余饭后话题,“镇国将军府的三爷在外头养了个外室,生了儿子也不能进家门,袁三奶奶倒是宽厚仁慈,叫人将那孩子抱进府里养在了自个膝下。”

  崔翎知道了珀哥儿身世的真相,倒是对三嫂越发敬佩起来。

  本来嘛,桂墨救了袁三郎,这是他身为长随的使命,袁三郎感激这份救命之情,安顿好桂墨的生活,也是他应该去做的回报。

  这算是有情有义。

  但三嫂却原不必承受这些的。

  在一个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门,丈夫抱回来个未满月的孩子,这还真是件打脸的事。

  哪怕后来坊间的舆论间总要加上袁三奶奶宽厚仁慈这句话,但廉氏在娘家、在一起长大的**妹之间,哪怕是在夫家的亲戚面前,这份面子算是丢了个干净。

  换了别人,想来是要和丈夫翻脸的吧?

  但三嫂廉氏却并没有。

  她对外头那些暗讽她不得丈夫心的言论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地教养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反而给她带来许多讥讽嘲笑的珀哥儿,将他真正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

  也没有和袁三郎生出什么嫌隙。

  更没有对他产生怀疑。

  这除了对丈夫的一片真心,也需要极高的情商。

  崔翎在感慨的同时,也明白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就算她和袁五郎之间感情没有几位兄嫂那样恩爱和谐,但除非她在袁五郎四十岁之前还没有给他生孩子,否则他是不会纳妾的。

  换句话言之,即便袁五郎不喜欢她,也得和她凑合着过。

  更何况,他们两个是圣旨赐婚,连一丝半点休妻和离的可能性都没有。

  注定了,这辈子就要这样绑在一块儿过。

  那就和崔翎原先设想的情景不一样了。

  崔翎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想的是至少三五年不必应付夫君。

  等夫君凯旋归来,见她不是他中意的那种女子,必定会跟她娘家的伯父堂兄们一样,纳几名美妾,生儿育女的责任有人承担了,她便只要安心躲在后宅,混吃等死就成。

  但现在,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镇国将军府里没有婆媳问题,妯娌之间和睦友好,几位嫂嫂虽然性子各异,却都是可亲可敬的人,没有各怀心思,也没有尔虞我诈,更没有算计和争斗。

  她的夫君,是个伟岸的男子,虽也有些小心眼,不,很是小心眼,但却是个体贴家人有担当有主见的男人,而且他四十之前不会纳妾。

  在继看到书信中那些警告和威胁愤怒不堪之后,崔翎的心再一次打了结。

  她想,袁五郎今年才刚二十,等他四十岁,那还得要二十年呢。男人的青春也可贵的,自己难道真的要拖着他二十年?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也太可恶了?

  要不然……要不然……她再试试看?

038 双喜

   又过了两日,袁老太君身子不适,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前来诊治。
  王太医曾在太医院任过院判,早已经告老,如今悠闲自在地在自个府里养着老,除了宫里头有什么僵持不决的疑难杂症,他给徒子徒孙们出个主意,指点一番,轻易不给人瞧病。

  不过,他年轻时和已故的老将军是挚友,镇国将军府袁老太君的名帖,他还是认的。

  泰安院的正堂,老太君的五个孙媳妇儿都在。

  王太医细细听过脉,问道,“老太君除了潮热、颧红、盗汗外,可还有头晕目眩、五心烦热,烦躁易思的症状?”

  袁老太君点了点头,“从前没有过,是打西北有了战事后才开始的。”

  她想了想,竟自笑了起来,“不瞒你说,我夜里常整宿整宿睡不着,原先还想着是因为牵挂儿孙们,忧思伤神,但这两日发汗发得厉害,夜间总要起来换一两次衣裳。”

  宜宁郡主在旁边紧张地问道,“太医,老太君这到底是怎么了?”

  王太医沉吟一会,安抚着说道,“老太君有些阴虚阳亢,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崔翎立在老太君身后,心里觉得很是愧疚。

  和别的嫂嫂不一样,她就住在泰安院里,这几日借着看书的缘故,只除了用膳的时候与老太君一道,平时都躲在自己屋里。

  近在咫尺,竟没有察觉老太君身子不适。

  她扶着老太君的胳膊低声唤道,“祖母……”

  语气里颇多心疼与内疚。

  老太君轻轻拍了拍宜宁郡主的臂膀,又握住崔翎的手,笑着对几个孙媳妇说道,“没听王太医说这病说大不大吗?都哭丧着脸做什么?”

  她抬头对着王太医颔首,“你这老东西说话只说一半,把这几个孩子都吓坏了。”

  王太医抚了抚胡须,语气倒是轻松起来,“几位奶奶不必如此,年纪大了,有些阴虚阳亢实属正常,不瞒众位,老夫也有这方面的困扰,开方调理好生顾着也就罢了。”

  他微顿,“不过老太君忧思过虑,积思成疾,这症状有些重了,恐怕需要调理好一阵子。”

  电光火石间,崔翎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飘过。

  她猛然想到,前世她一位重要的女客户患有高血压,症状和老太君的一模一样,也是潮热发汗,心慌失眠,偶有头晕目眩。

  女客户曾说,高血压这病很常见,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毛病。

  唯独一点,只要沾上了,这辈子就和药片离不开了,须要每日吃药控制,有两回她忙得太过,将这事忘了,立马就又复发。

  崔翎想了想,问道,“我从前认得一位夫人,也和祖母的病状相同,她说这病倒也无什么大碍,只不过须每日服药,一旦哪日忘了,就容易再犯了。”

  她满面诚挚,“太医,这可是真的?”

  王太医略一深思,点了点头,“想来那位夫人病症已深,那也是有的。不过老太君这是头一次犯这毛病,症状尚浅,还不好定论,我先开两剂药,等用完了,我再过来接着诊治。”

  他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按着方子每日煎服,早晚各进一次。”

  老太君性子爽利,又十分信得过王太医,便也不太将这当一回事。

  她笑着说道,“好不容易请了王太医来这一回,不如也给我几位孙媳妇儿听个诊吧。我看老大媳妇这几日脸色不好,老二媳妇又瘦了,若是有什么不适,正好也叫老太医开个方子调理一下。”

  几个孙媳妇都知道王太医医术高明为人又和气,和袁家关系一直都很好,便也不客气,一个个地坐下来请他听诊。

  宜宁郡主有些肝失疏泄,气机郁滞,**奶梁氏则是积食不化,王太医开了两个调理的方子。

  廉氏深知老太君心意,晓得祖母其实是想要问一问五弟妹的肚子。

  她便拉着崔翎坐下,“五弟妹像是瘦了,叫老太医看看吧。”

  老太君闻言立刻眼眸星动,算了下日子,如今离五郎和小五媳妇成亲已经过了快有两月,高明的太医已能诊出是否喜脉。

  子嗣大事,尽管也晓得希望不大,但她老人家还是十分紧张,满目殷切地望着王太医。

  王太医细细诊过,笑着说道,“五奶奶身子骨不错,健康得很,老太君不必担忧。”

  这便是没有怀上的意思了。

  说失望,多少是有一些的。

  但老太君也不是那等急功近利的人,晓得子嗣这件事需要慢慢来,是急不得的,是以倒也很快调整了心情。

  她笑着说道,“那便好,我呀,如今什么都不盼,就盼着阖家平安康健,那才是福气!”

  这时,苏子画徐徐上前,对着王太医柔声说道,“我这几日身上倦怠,吃东西也没有胃口,恰好老太医在,也替我诊一诊吧。”

  她轻轻将手放在脉枕上,露出晶莹皓腕。

  王太医神情肃穆地辨脉,良久终于露出笑容来,“恭喜四奶奶!恭喜老太君!”

  他双手道揖,“府上又要添丁了!”

  老太君刚才略受打击的心,听闻这个消息一下子就又沸腾起来,“小四媳妇怀上了?”

  王太医笑着说,“是,是喜脉,约莫也才两月大的胎。”

  添丁降喜,对镇国将军府袁家来说,实在是一个再好也不过的消息了。

  袁家顶门立户的男人们,除了袁大郎都去了战场,家中就只剩下妇孺。

  就算是早就习惯了离别的将门眷属,但那颗牵记挂念的心,却一点也不会比别人家少。

  白日里妯娌们作伴,多少也能排遣一下思君之意,但一到晚上,长夜深寂的煎熬,在这越发寒凉的天色里,变得更苦闷绵长。

  袁家需要一抹亮色,点亮孤寂清冷的寒夜。

  苏子画也很高兴,微红着脸说道,“我自己也觉着像是,可又不敢确认,正好今儿老太医在。老太医医术高明,他说是,便就是了。”

  廉氏闻言,忽然也有些扭捏起来,她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我葵水也有两月未至,只是没有其他的症状,不敢怀疑到这上头来。”

  她红着脸道,“既今儿大家都请老太医看了,我也就一事不烦劳二主,求老太医解惑。”

  过不多久,屋子里又响起了王太医爽朗的笑声,“贵府上双喜临门,老太君可要给老夫封一个厚厚的红包哪!”

039 决定

   廉氏和苏子画同时有了身孕,老太君自然乐不可支。
  但她却还顾虑着崔翎的心情。

  等送走了王太医,遣了其他四位孙媳妇儿回去歇着,老太君单独叫了小五媳妇到身边。

  她握住崔翎的手,轻轻地抚了几下,语气慈爱地说道,“你和小五刚成婚就分别,到底在一块的时日太短,这回没有怀上,也不必难过。”

  崔翎心想,她和袁五郎那夜根本就没有圆房,原就不会有子嗣。

  倘若说她怀上了,这才是件惊悚的事呢。

  远在西北的三郎四郎收到家书得知自己要再当父亲了,必是欣喜若狂,可若是袁五郎收到这样的消息,怕是得其怒攻心吐血而亡吧?

  所以,知道两位嫂嫂同时有了喜,她是真心实意感到高兴的。

  崔翎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两句漂亮话,想让神思过虑的老太君放下担心。

  却听老太君接着安抚她道,“子嗣的事儿,又不像是射箭,哪能那么巧一箭射出,正中靶心?再说,就算是神箭手,不也得经过天长日久的练习吗?你们两个都还年轻,来日方才,咱们不急,不急。”

  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崔翎将头垂得更低了,心里想老太君还真敢打比方,这话虽然分明是要安慰她的,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就那么怪呢。

  就算是神箭手,也得经过天长日久的练习……

  她前世也是经过人事的,老太君生动形象的比喻一下子就勾起了她想象的翅膀,不由令她羞得满脸通红。

  崔翎粉面微酡,连忙说道,“祖母,不许取笑人家!”

  她抱着老太君的手臂晃啊晃,“原本啊,孙媳妇是觉得让祖母失望了,有一点愧疚,但好在两位嫂嫂都有了身孕,祖母想要抱曾孙,三嫂四嫂一下子给了您一双。”

  老太君将她搂在怀里,“傻丫头,祖母活了那么多年,这世上的事不知道经过多少,难道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吗?”

  她一顿,接着说道,“子嗣的事,本来就是天意,何况不过一夜,我心里其实并没有抱多少希望。怎么会因此而苛待你?”

  崔翎低声唤道,“祖母……”

  老太君笑得越发慈和,“祖母不否认当初求娶崔氏女是存了那样的心思,但如今我更庆幸的却不是你有没有为袁家添子嗣,而是……”

  她语气温和柔软,像是黑夜里温暖的白月光,“而是我们家小五媳妇,是这样一个好孩子。”

  崔翎只觉得心底深处某扇尘封紧闭的大门蓦然松开了,有一股温热的洪流从她胸中倘佯而过,鼻间有酸涩的水奔涌,汹涌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她趴在老太君的膝上,强忍下泪意,想要说些感恩的话,但开口时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太君问她,嫂嫂们怀孕了,而最被期望的她却病没有,她刚才是不是难过了?

  不,她没有。

  事实上,她还松了口气,并且觉得自己好幸运。

  否则在接下来与老太君相处的日子里,她无法想象到底要怎样才能面对老太君的惆怅失落?

  她明知道老太君抱曾孙心切,新婚夜却故意没有和袁五郎圆房。

  明知道老太君是因为牵挂着她肚皮里的动静,这才免去了尚武堂的早操,她不只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在前次葵水来时,也没有及时跟老太君说。

  不只没有说,她还费尽心力地掩盖了。

  虽然也是担心老太君失望,可扪心自问,难道没有想要继续偷懒的心思吗?

  说到底,她还是太自私了。

  可现在,老太君没有怪责她,在三嫂四嫂都有了身孕这样大喜的情况下,还想着要顾虑她的心情,怕她伤心难过,撑着病体说了那么多安慰她的话。

  崔翎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

  她强忍住泪水,不让它们流下来,怕让老太君积郁过多的神思再多受一份担忧,只拿袖子胡乱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心里有了决定。

  有些话不必说,可以用行动去证明。

  所以,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老太君的臂膀上,静静地,静静地……

  翌日晨起,到了用早膳的时候,崔翎并没有出现在正堂。

  老太君奇道,“小五媳妇每日里最盼望的就是用膳的时辰了,哪日不是一大早就过来等着了,今儿这是怎么了?”

  杜嬷嬷笑着说道,“回老太君的话,五奶奶卯时过来请安,见您还未起身,便就没有进屋。我见她换了上回大奶奶给她新做的衣裳,想来是去了尚武堂。”

  她忙拿了勺子舀了一碗米羹,“今儿厨房做的是菊花羹,听说是五奶奶吩咐下去的,说是这个菊花羹对您的身子好。”

  今日还是刘师傅亲自送的餐。

  他立在一侧,指着桌子上几样点心说道,“不只菊花羹,还有这些,也都是五奶奶特意吩咐下来的,五奶奶说,已经问过王老太医,这些东西都能用。”

  杜嬷嬷夹了块点心到老太君碟子里,“这个叫枸杞莲心糕,昨儿五奶奶从您这里出去后,便去跟刘师傅商量研制的,为了去除莲心的苦味涩味,五奶奶试了好几回呢。”

  她笑着说,“老太君您尝尝!”

  自然是好吃的。

  老太君笑着摇了摇头,“怪不得昨儿小五媳妇非要亲自去送王老太医,原来是要问这些。”

  崔翎喜欢鼓捣美食,这一点老太君是很支持的。

  她老人家自个的嘴也挑剔,否则也不会花重金礼聘那么多的名厨在府里了。

  自从崔翎嫁过来后,每日里的食物还从未有重复过,光说一条鱼,便有不下几十种做法,每每还能给她做出从未尝到过的美味,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所以,小五媳妇询问王老太医后,精心制作出来的糕点,味道自不必说,光冲着那份心意,老太君也欢喜得不得了。

  只是,她心里却仍然隐隐担忧,因为崔翎这会正在尚武堂操练。

  对老太君来说,崔翎性情就和袁悦儿一样,尤其在住进泰安院后,行为举止不像是个孙媳妇,倒像是膝下养大的孙女,凡事既不跟她客气,也从来不刻意讨好她这个祖母,所思所想所言所行,皆是发自内心。

  那孩子不乐意虚情假意,也不愿勉强自己做不喜欢做的事。

  若到了其他人家,恐怕要受长辈不待见,可是袁老太君却就喜欢她这一点。

  老太君还记得小五媳妇被免了每日里扎马步做早操时的欢喜雀跃,这两月来,只要她不提,小五媳妇也绝口不谈做早操的事,就算小二媳妇梁氏偶然提到,小五媳妇也必将话题绕开。

  可见,崔翎是十分不愿去做操练的。

  但今日,她却自动自觉地去了,难道那孩子虽然嘴上说没什么,心里还是在意没有怀上子嗣这件事?

  老太君一边吃着美味的枸杞莲心糕,一边想,等小五媳妇回来了,还是得再和她说道说道。

040 枪法

   尚武堂中,崔翎维持着下蹲的姿势已经足有一刻钟,一动都没有动过。
  她很累,腿脚都酸得不行,但没有到二嫂喊停的时间,她咬着牙不肯让自己放松下来。

  桌案上最后一片香灰弹落,梁氏出声道,“五弟妹,时辰到了。”

  崔翎扶着桌几的边角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发现双腿因为发麻而止不住地颤抖。

  她重重吐了两口气,“只是扎个马步而已,想不到那么难!”

  梁氏对崔翎的印象算不得顶好,粗浅几次接触,只觉得五弟妹不过是个贪吃懒做的小女孩,虽已经嫁为人妇,但心性却跟任性的小姑娘似的。

  她虽谈不上厌恶,却也不是十分喜欢。

  但昨日在泰安院,廉氏和苏子画先后确诊有孕,她当时头一个反应不是袁家又要添丁了,也不是或许她能从两位弟妹那过继到满意的嗣子。

  她那会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五弟妹一定很难过。

  忘记了恭喜,也不曾道贺,她的目光一直都在崔翎脸上打转,很担心五弟妹会想不开。

  今晨天色微蒙初亮,梁氏照例先来尚武堂练操。

  自从袁二郎过世之后,她膝下空虚,夜间也睡得不甚踏实,索性便每日早起操练。

  虽说每日练早操是镇国将军府后宅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其实早已形同虚设。

  大嫂掌家理事,每日里事务繁多,素常不来。

  三弟妹和四弟妹已经为人母,膝下都有幼子羁绊,时常也会缺席。

  至于老太君,饶是年轻时纵马驰骋上过战场,但年纪大了,身子骨到底有些不灵便,刮风下雨天气冷,杜嬷嬷和乔嬷嬷都不肯叫她出来。

  能风雨无阻每日天不亮就来尚武堂练操,一直到日上三竿再走的,也只有梁氏了。

  从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闺阁弱质,到能轻松地抱起尚武堂前院的石狮,从书香门第的帝师府千金,到能娴熟地打出一套袁家十八路枪法,梁氏只用了短短五年。

  这五年来,在尚武堂度过的时间,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她一人。

  在老太君特许免了五弟妹的早操后,她曾经以为,这种孤寂而漫长的练习将会继续下去,她一个人,寂寞而久长地继续下去的。

  但今晨,梁氏刚推开尚武堂的门,身后便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二嫂,我来练操!”

  梁氏有些诧异,但随即又有些了然。

  她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昨日王太医的诊脉,最被寄予厚望的五弟妹没有怀孕,反倒是三弟妹和四弟妹又再得麟儿。

  五弟妹心中在意,恐怕也不好意思再享受祖母的优待了,是以才会主动前来练操。

  梁氏觉得,五弟妹的转变令人心疼。

  她想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九年前她初嫁给袁二郎的情景彷佛还在昨日,那时的她优雅柔和淡定安静,和其他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一样,自小被要求读书明理,哪里有半分现在的乖戾暴躁?

  但温柔平静的性情,并没有给梁氏带来平坦安宁的人生。

  她成婚四年无所出,后来丈夫战死,没过两年娘家又遭遇变故。

  那时候的她,就和五弟妹一样,在惶恐忐忑和不安中,选择了练操。

  这是她最好的发泄方式,也是她唯一的寄托。

  梁氏目光微闪,回过神来,见崔翎腿脚仍然止不住颤抖,不由便上前将她扶住,“你初次练习,这个时间对你来说有些长,下回可不要这样坚持了。”

  她扶着崔翎坐下,蹲下身子轻轻按摩着她扔在抖动的小腿,叹了口气说道,“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欲速则不达,练操的事,听二嫂的,还是循序渐进得好。”

  梁氏不曾发现,她说话时语气极轻,温柔地像是换了一个人。

  崔翎微微一愣,随即展颜笑了起来,她没有拒绝梁氏的好意,自己也弯下身子照着梁氏的样子按摩起了另外一条小腿。

  她一边按着一边说道,“我只是想把前两个月荒废的给补回来。”

  梁氏不赞同地瞥了崔翎一眼,“五弟妹若是因为没有怀上子嗣,觉得有负祖母才这样的,二嫂劝你还是歇了这心思。”

  她微微一顿,“祖母是个开明慈和的人,她也没有寻常妇人那样的小心眼,这些日子她对五弟妹好,可不只是因为期盼五弟妹的肚子,而是真心喜欢你的性子。”

  满堂冰刃并排靠在墙头,银色的枪头伴着红缨长舞,发出点点光亮。

  梁氏眼中有星芒闪过,她声音骤然严厉起来,像是把断了弦的琴,嘶哑而铮厉,“倘若你是为了那些才在这里练操,我劝你还是不要白吃这个苦头了。”

  她面沉如水,“就说这扎马步,不下苦功,没有一年半载都练不成。”

  崔翎面上现出苦涩微笑,从前,她一直都觉得跟着大嫂学管家也好,跟着四嫂识字读书也好,都只是为了让袁老太君高兴。

  她将老太君当成了最高领导,一张供她吃喝玩乐的长期饭票。

  所以,老太君既然开了口,她便是心里再不乐意,也必须要去做。

  但经过这两月来的朝夕相处,以及真正投入到了这些她内心有些抵触,却为了讨好老太君而不得不去做的事后,她才发现,事实显然并非她想象中那样。

  学管家可以知庶务,读书可以明道理。

  这些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或许并不重要,然而将来若要另自开府,却是立足的根本。

  老太君让她去学这些,并不是袁家需要一个懂这些的孙媳妇,而是因为她将来当家立府需要掌握这些。

  正如崔翎晨起来尚武堂时,想的是不能再恬不知耻继续利用老太君对她肚皮的期望偷懒耍滑了。

  可当她真正地扎扎实实地下蹲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想的却是,扎马步这件事,锤炼的不只是人的身体,还有精神。

  期间她无数次想要放弃,也无数次感觉已经到了体力的边缘,但她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虽然现在双腿打颤,有些丢脸,但浑身上下却充满了力量和自信。

  崔翎抬起头来,轻轻握住梁氏的手,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没有怀上子嗣怕祖母不待见才躲到这里来的。”

  她眼眸微动,似有星辰闪烁,“我只是,不想再偷懒下去了,这样而已!二嫂,我刚才看到你使那红缨枪如同灵蛇在手,真好看,能不能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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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041 心疾

   梁氏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在崔翎脸上打量了许久,终于露出释怀的笑容。
  她徐徐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枚擦得锃亮银枪,“想学枪法?”

  崔翎点了点头,“嗯,我想学。”

  梁氏轻轻颔首,不过片刻,一套袁家枪已如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银枪尖锐的锋芒刺破白日的宁静,风中似有金戈铁马奔腾鸣啸。

  她呼了口气,提枪立到崔翎面前,“这是你二哥从前不离手的兵器,自他去后,便成了我的。”

  崔翎微微一震,低声问道,“这枪是二哥的?”

  梁氏扶着枪在崔翎身侧坐下,目光温柔地投射在闪着亮光的枪头。

  她叹了口气说道,“五年前你二哥身陷突厥,假若那时我就有现在的能耐,便可学一学祖母当年独闯奇阵以巾帼之力破万军救祖父的壮举了。”

  可那会她只是个被呵护得太好娇气柔弱的女子,莫说上阵救夫,就是孤身一人赶赴战场的本事也没有,收到袁二郎被困的消息,除了暗自垂泪竟也没有其他的法子。

  梁氏轻轻抖了抖手中的红缨枪,“后来,父亲和三弟找到了二郎的尸骨,万箭穿心,他早就已经面目全非,可这杆银枪却一直都紧紧地抓在手中。”

  她微微一顿,修长的睫毛盖住黑白分明的眼眸,眸光微动,忽明忽暗,“枪头的红缨穗是我亲自编的,竟还完整无缺,那傻瓜,都到了那等时刻,还想着这些……”

  崔翎听二嫂语气平静,但神情中分明蕴含了波涛汹涌的哀愁痛悔。

  她心下微拧,眼眶中似有晶莹闪落,忍不住唤道,“二嫂……”

  梁氏转过头来,冲崔翎轻轻一笑,“五弟妹别哭,我说这些可不是要惹你流泪的。”

  她轻轻将银枪放回位置,又扶着崔翎起来,“我只是想说,看到你真心实意地想学枪法,我觉得很欢喜,替五弟欢喜。假若……”

  梁氏的声音微颤,“假若我从前能和你一样,那你二哥也许就……”

  崔翎愣住,她心想,她想学练枪的理由,只不过是觉得这项运动很不错,既能强身健体,又能有一技傍身,心有长物底气便足,以后谁也不敢随意欺负她。

  可二嫂显然是误会了。

  她不晓得现在西北疆场战况如何,也不知道袁五郎会不会有陷入危机的那一天。

  最好没有。

  但若有一日,袁五郎当真陷入了当初二哥那般的险境,莫说她有没有这个本事去救人,就是有,等她从盛京赶到西北,快马加鞭也要十五日。

  他也根本等不及的。

  就好像二嫂一直都在后悔当日不曾练好枪法,不曾赶赴沙场学老太君那样救夫,可就算二嫂当时已经将袁家的枪法练得滚瓜烂熟,那又有什么用呢?

  盛京到突厥,不远千里,二嫂闻讯赶去,也早就已经过了救人的时机。

  更别提行军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排兵布阵靠的是谋略,冲锋陷阵靠的是武勇,从敌营救人则需要两者兼备,远不是会耍一套枪法就能够做到的。

  二嫂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崔翎前世修读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晓得二嫂这样其实是一种心理疾病。

  关系紧密的家人意外去世之后,哀伤懊悔自责沉湎都是正常的反应,但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淡变浅。

  时间可以抚平伤痛,这是自然规律。

  但二嫂显然不愿意让残酷的时间带走她对二哥的记忆,她将二哥的死归咎于自己,这样她就永远不能释怀,也永远将二哥铭刻在心上。

  在前世,崔翎看过很多类似的案例。

  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感情恩爱的夫妻之间,一方骤然离世,另外一方无法接受。

  就将自己整个人封闭起来,认为对方的死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因为过去一点未能达成的承诺而懊悔痛苦,有些性情大变,有些甚至还有轻生意向。

  症状越深,需要心理辅导的时间就越长。

  崔翎真的很想狠狠敲醒二嫂,让她不要再继续沉溺在自责愧疚痛悔中不可自拔。

  但理智告诉她,二嫂贞烈,她若是直言不讳,恐怕后果会不堪设想。

  当务之急,是要和二嫂建立信任的关系,在二嫂对她逐渐卸下心防的前提下,她才能润物细无声地将自己前世粗粗涉略过的哀伤抚慰知识,慢慢地灌输给二嫂。

  徐徐图之,方能解开二嫂的心结。

  毕竟,二嫂今年才不过二十六岁。

  就算身上背负着朝廷的诰命,今生恐怕不能再改嫁,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也不一定只有相夫教子。

  崔翎前世,二十六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华,青春仍在,朝气蓬勃。

  假若用花朵来形容的话,这个年纪的女人刚刚褪去了含苞待放的青涩,正一点点地将花瓣撑开,娇艳美丽地初绽,比五月的晨风还要清新温暖。

  她不能容许二嫂在花期最盛的时候枯萎凋谢!

  练过马步之后,又练了一套入门的拳法。

  十二月初的寒天,崔翎热得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但她却丝毫不觉得苦,因为二嫂看她的目光里,再也找不到先前的嫌弃和不屑。

  梁氏有些心疼地说道,“五弟妹今日练得有些过猛了,现在许是还好,但睡上一觉起来,定然要浑身酸痛。快,外头天冷,将斗篷系得紧些。”

  她想了想,吩咐伺在一旁的木槿,“你先回去准备给你们奶奶准备热水,放几块姜片,叫她好好泡一泡,否则这乍冷乍热的,极易得上风寒。”

  木槿小声问了一句,“那我们奶奶呢?”

  梁氏瞥了木槿一眼,“你们奶奶,我亲自给送回去,成吗?”

  木槿晓得**奶最不好说话,见崔翎给她使眼色,便忙恭声说是,退了下去。

  崔翎不好意思地说道,“二嫂也回屋去换个衣裳,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能自己回去的。”

  梁氏轻轻一笑,“我今儿没怎么动,身上不曾出汗,除了送你回去,也顺便看望一下祖母。”

  她微顿,“不知祖母吃了王太医的药后,昨夜歇息得可好?”

  崔翎拍了拍脑袋,“我过来时祖母还没有起身,也不知道用了那药好些了没。原想着练一会就回去看看的,谁料到竟过了那么久……”

  她咬了咬唇,“也不知道早上做的那些枸杞莲心糕,祖母吃了觉得好不好!”

  梁氏见崔翎着急,不由笑了起来,“那五弟妹还磨蹭什么?咱们赶紧过去瞧瞧去。”

042 矛盾

   早歇过后,袁老太君精神好了许多。
  见到梁氏和崔翎有说有笑地进屋,她心里高兴,笑着招呼两个孙媳妇到近前。

  先是问了方才在尚武堂都练了什么,见崔翎一身的汗,便忙叫她去洗一洗,“赶紧换身干净的衣裳去,这大冷天的,小心不要着凉。”

  崔翎也觉得衣裳湿哒哒黏在皮肤上有些难受,便吐了吐舌头,“那我先过去了。”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在拐弯的时候,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二嫂的说话声,“祖母,我想等三弟妹和四弟妹生完这胎,就赶紧为二房挑一位嗣子。”

  二嫂的声音清淡而坚决,“祖母,这回您可不能再偏袒弟妹了,得帮孙媳妇做主!”

  崔翎心下微愣,脚下步伐便迟缓下来。

  按照她从前的想法,这等闲事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的。

  不让麻烦沾身,这是她为人处世的准则,这些年来,她能在处境复杂的安宁伯府过得滋润,正是因为她从来不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里跳,连沾个边都不肯。

  但现在,**告诉她,一向安静平和友善的镇国将军府,正要迎来一场后宅风雨。

  起因是子嗣,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但崔翎想,假若三嫂这胎还是男孩,她必不肯将刚出世的孩子过继到二房的。

  否则她养着别人的孩子,却将自己生的送出去,这算个什么事。

  四嫂就更不用说了,她们相处的时日最久,崔翎最懂苏子画的心思,假若四嫂肯割舍自己的孩儿,琪哥儿哪能留到现在?

  可二嫂这回却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讨一个孩儿回去的。

  镇国将军和袁家三郎四郎此刻都在西北征战,与敌人短兵相接之间,总难免会想起五年前身陷敌阵惨死的袁二郎,假若去信问过他们的意思,自然无所不从。

  而有本事最终拍板定论的老太君,这次也不可能再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崔翎预料到,假若这事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妥善解决,那以后袁家后宅是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平静和气了。

  她才刚刚爱上这种和谐美好的气氛呢,这摊浑水,要不……她就趟一下?

  出于人性考虑,让三嫂和四嫂主动放弃自己的孩子,这太残忍,她做不出来。

  盛朝人都十分注重血脉宗法,记在了二房名下的孩子,就算能天天看到,也不是自己的了。

  将来若是分了家,隔了一个房头,想见难,兄弟之间也不甚亲近。

  何况,百年之后,不能承香火。哪里有隔房的侄儿给婶婶上香烧纸祭祀的?

  所以要劝,也只能在二嫂这边想法子。

  可二房没有子嗣,将来连个香火都受用不到,岂不是更可怜?

  两难啊,两难!

  崔翎一边泡着热水澡,袅袅的热气似一阵白烟升起。

  她在朦胧的水气中遐思,一个还不甚清晰的念头徐徐冒出心头。

  也罢,十月怀胎,等两位嫂嫂生下孩子,尚还有些时日,不急……不急!

  泡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清除掉身上汗渍的同时,好像将腰腿间的疲乏酸软也一并赶走了似的,崔翎觉得身轻如燕。

  她看了看时辰不早,便带着木槿先去了一趟小厨房。

  刘师傅正在准备午膳,看到崔翎来了,忙停下手中的伙计,上前道了声,“五奶奶好。”

  崔翎笑着问道,“今儿午膳吃什么呢?”

  刘师傅献宝似的端出一盆刚摆好样子的菜来,“绣球鲈鱼,刚整好,正要拿去蒸呢!”

  他又指了指灶上,“老太君牙口不好,我又做了道香酥排骨肉丝,将排骨上的肉啊去骨剔成丝,裹了粉跑一下,再烹制成菜。”

  崔翎光听菜名就有点忍不住,她双眼放光地望着锅,沉闷的心情一下子晃开。

  刘师傅偷偷说道,“老唐有个朋友在南边跑海的,前些日子来盛京,给老唐带了点番邦的作料,小小红红干瘪瘪的,好像叫辣子,五奶奶瞧瞧,是不是您上回说起的那个什么辣椒?”

  他顿了顿,苦着脸说,“我尝了一口,辣得舌头都恨不得吐掉。”

  刘师傅一边说着,一边从橱柜里寻了个小匣子出来,打开。

  崔翎惊喜地叫道,“是它,就是它!”

  虽然眼前的红辣椒有点扁肥,长得不够秀气,但她仍旧一眼就认出了它。

  她欢欢喜喜地将小匣子捧在手中,“这会快要到午膳时间了,刘师傅你就先做着,等我伺候完老太君用饭,就过来跟你说这辣椒怎么用才好。”

  袁家的人都没有吃过辣椒,如果乍一下就放重辣那一定没法承受,所以呢,得从微辣开始入手,看看这口味是不是能被接受,再循序渐进,逐步加重。

  她前世时很小就要做全家人的饭菜了,长年累月的锻炼,让她有了一手十分漂亮的厨艺,来到盛朝后成为一名伯府**,她还没有机会下过厨。

  从前是因为懒,以及怕麻烦。

  但今天是她和最爱的辣椒久别重逢的好日子,她决定亲自下手煮几个拿手的好菜。

  祖母犯了高血压,先吃清淡的,暂先不送。

  几位嫂嫂那里,崔翎打算亲自去送菜,她发誓一定要将她们变成与她一样无辣不欢的吃货,以后她就能更加理直气壮地求祖母帮忙多寻些辣椒回来了!

  她想得正美,忽见老太君房里的小篱急匆匆来找她,“五奶奶!五奶奶!”

  崔翎从小厨房的门口露出脑袋,“我在这!”

  小篱跺了跺脚,“五奶奶,可算是找着您了!”

  她喘了两口气,接着说道,“安宁伯府派了位嬷嬷来,哭着要见您,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了,您快点回屋瞧瞧去!”

  安宁伯府的嬷嬷哭着来要见她?

  崔翎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果是安宁伯府坏了事,袁家不可能一点风闻都没有听到,大哥每日都要上朝的,他的消息可比任何人都灵通得多。

  如果是安宁伯夫人身子不好,那派个嬷嬷来传个话便成,怎么还用得着哭?她三朝回门的时候,祖母还好端端的,身子骨可康健了,不可能这么点时间就出了大问题。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崔翎心中疑惑,忙跟着小篱匆忙地回了正堂。

043 请求

   泰安院的正堂很安静,除了几个伺候茶水的丫头,没有别人。
  一个嬷嬷,还没有这个资格值得老太君费神招待,所以她老人家打了个招呼便就借故回了屋。

  将正堂空出来让崔翎待客,则是她给心爱的孙媳妇撑的脸面。

  来的是位四十出头有些微胖的嬷嬷,有些眼生。

  她眼角有点红肿,像是刚哭过,不过这会眼泪已干,看起来也并不见十分哀伤。

  崔翎仔细认了认,确定不是五房的,也没有在安宁伯夫人的院子里瞧见过。

  她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拉了拉木槿。

  木槿连忙找个机会凑到崔翎耳边说道,“那是二夫人身边的陶嬷嬷。”

  安宁伯府二夫人米氏,是庆国公的嫡生女儿。

  几房妯娌间,数她出身最好,便难免有几分清高傲气,连带着她身边的嬷嬷丫鬟出门,都各觉高人一等。

  木槿在安宁伯府的时候,因为主子不给力,没有少受二房丫鬟们的气。

  去厨房取菜啊,去针线局取一季的新衣啊,就连熬个去火的药汤人家都得抢个先。

  这位陶嬷嬷也曾遇到过几回,但人家护短,连正眼都没有瞧过她,一句话就让她吃亏到底。

  这些腌臜事,木槿是从来不会到九**跟前说的。

  但她不喜欢陶嬷嬷,这情绪却自然而然地流泻在她的语气中。

  崔翎目光流转,心下便已如明镜。

  陶嬷嬷是二伯母的人,能让她哭着来袁家的事,定然是二房的事。

  可她记得二伯母娘家是很威风的,宫里头的淑妃就是庆国公府的。

  二房要是有事,不去求庆国公府,不去求淑妃娘娘,倒痛哭流涕地来见她……

  显然,见她不过只是一个幌子,人家要求的是镇国将军府袁家。

  但若是正经的大事,牵涉朝堂政治,二伯母又不傻,怎么可能派一个嬷嬷来跟她哭诉?

  所以,多半是二房的堂兄堂姐们惹了什么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的事。

  崔翎这样想着,不由便松了口气。

  不是崔家有事就好,不是五房就好。

  虽然对崔家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在大盛朝,女子在夫家的地位如何,除了子嗣外,很大程度上由她的出身决定。

  娘家若是势强,婆家自然会多给一份脸面,行事也有所顾忌。

  譬如二伯母,能在安宁伯府横行无忌,连身为世子夫人的大伯母也要让她三分,还不是因为她娘家庆国公府是大盛朝最鼎盛的名门世家嘛?

  所以,崔翎为了自己,也要日日盼着安宁伯府好,五房好。

  至于别人嘛,只要没有干什么抄家灭族连累她的事,她才懒得操这份心呢。

  那嬷嬷见了崔翎,连忙行礼,“老奴是二夫人身边的陶婆子,给九姑奶奶问好。”

  木槿撇了撇嘴,陶嬷嬷平素眼高于顶,这回却自谦为婆子,那不必说,一定是有求于**了。

  她心下冷笑,当初可劲地纵着底下的小丫鬟们欺负她,其实就是没有将九**看在眼里。

  不然那些小丫鬟们怎么不去抢长房几位**的衣裳?

  怎么不去倒其他得宠的**们的药汤?

  如今倒好,看九**嫁到了袁家来,有要求着的事来便舔着脸皮过来,亏她们也好意思!

  崔翎不想要沾染安宁伯府二房的事,便打定主意不管陶嬷嬷说什么,都要打太极过去。

  她淡淡一笑,“原来是陶嬷嬷啊。”

  原来两字,咬音微有些重,仔细听来,带了几分戏谑。

  陶嬷嬷老脸一红,咬了咬牙说道,“二夫人本想亲自过来一趟的,但她这几日病了,只好遣了老奴来给九姑奶奶请安。”

  她只将话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

  按照常理,九姑奶奶自然会将话题接下去的,总要关心地问一下,二夫人得了什么病,怎么身体不好了,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样,她才好顺水推舟,将要求的事儿说出来,还不显得死皮白赖。

  谁料到崔翎听了这话,只是叹了口气,“这天气冷了,是容易生病,我们家老太君这几日就身子不适呢,劳烦陶嬷嬷回去叫二伯母穿得暖些,仔细身体。”

  陶嬷嬷一愣,九姑奶奶并没有给她接话的机会。

  她想了想,鼻子一缩,竟有两颗豆大眼珠从眼眶中滚落,“九姑奶奶是知道的,我们二夫人身子骨一向很好,这回若不是因为五爷,她怎么会一病不起……”

  陶嬷嬷心中暗想,这回她都已经主动提到了五爷,九姑奶奶总该问问五爷犯了什么事,怎么惹得二夫人病倒这样严重了吧。

  崔翎为自己的判断力点赞,她早就料到应该是二房的哪位惹了事,果然。

  她其实对五堂兄没有什么印象。

  没办法,安宁伯府子嗣太多了,堂兄弟堂姐妹加起来三四十个,她那么懒惰的人,怎么能记得清谁是谁?

  尤其男孩子长到十岁就迁去外院过,不是家宴都碰不着,她就更没有印象了。

  除了特别显眼的那几位,迎面走过来,她都不一定认得出谁是谁。

  所以,她本来就不想沾的麻烦,又是她完全没有印象的人,怎还会想要知道个子丑寅卯了?

  躲都来不及,傻了才会撞枪口上。

  但便是躲,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崔翎垂着头又深叹一口气,“慈母如同三月春晖,总是时时刻刻要为子女提心吊胆的,二伯母这样慈爱,菩萨一定会保佑她的病早日好起来的。”

  陶嬷嬷吸了一口凉气。

  她心想,九姑奶奶没有出阁时,在家里时那就是个一点主意也没有的。

  莫说其他几房了,就是他们五房的丫头,也没有少欺负她房里的人。

  那时大伙暗自里都在传言,当初先前的五夫人过世时,叫九**受了刺激,这么天仙似的**,恐怕有些痴愚,所以才躲在屋里不见人的。

  陶嬷嬷想,她自告奋勇要接这趟差事,也是因为九**容易说话,没有脾气,好糊弄。

  可从前呆呆笨笨的一个人,怎么嫁了人就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她有些后悔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二夫人是个什么人,谁也没有她心里更清楚。

  若是不将差事办好了,她回去定没有好果子吃。

  这样想着,陶嬷嬷便决定不再虚以委蛇,等着人家来问,她必须要主动请求了。

  她也真豁得出老脸,直接“噗通”一声朝着崔翎跪下,“求九姑奶奶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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