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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weet婷

[穿越重生] 《凝欢》作者:当木当泽(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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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14: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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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鸾飞嵌檀温

楚灏十一岁的时候按制封府,移出后宫住在这里。虽然只是行府,仍严格按照四方王规格,为三路多进式的组合院落。叶凝欢进东次院的时候略略打量了一下环境,见院子一侧有两层后罩楼,隐隐可见楼后花园里的树影。
石鼓托朱漆柱,两边皆设了汉白玉座的立角宫灯,正中正方镂花石板铺路,院里栽了各式花木,抄手游廊上透雕描蓝彩红釉,很是华美。他压根儿也不在这儿住,弄那么漂亮真是浪费啊!
前头自然是喧嚣,但离得远,半点声响也传不到这里来。楚灏近几年甚少回这里住,府里所留仆从并不算多,瑞娘又特地把静园的一些人调了过来伺候。她要在前面料理楚灏,自然没时间照管叶凝欢,只打发人传了话让她自便。
陪着叶凝欢过来的是冬英、夏兰、绿云、绿绮。
叶凝欢见了绿云,虽没多少话,不过眼神交会,两人自有一番无须言语的默契。绿云有她的通透,当初虽与叶凝欢相交不深,叶凝欢却觉得,她能瞧出自己的心思。以后的路,她也想找个伴,绿云,恰是她的第一选择。而绿云愿意,更让她欣喜。
叶凝欢洗去了一脸的浓妆,卸了钗环,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就着桌子上的果品点心吃了一些,就乖乖坐在屋里等楚灏。
一直到了近亥时,也不见楚灏回来。估摸着他正在前头跟一众贵人喝到兴高采烈,冬英便带了夏兰出去往前头打听。
绿云给叶凝欢换了热茶,看她端坐榻上敛眉肃穆的表情,抿了嘴轻笑。叶凝欢微掀了眼皮,也带了笑意:“你能过来,我心里很是感激。”说着,拍拍身边的榻,“来,坐这儿。”
绿云笑着说:“如今您身份不同,如何敢同坐?”
叶凝欢拉了她:“还不都一样?”
绿云摇摇头:“自然不同,如今您是同邸夫人了。”
叶凝欢看着她:“你是知道的,我走到今天并不是凭手段高明。其实,我根本就是个鲁莽的人。”
绿云反握住她:“也不尽然。”
叶凝欢心里一暖,带出微笑。两人正说着,冬英和夏兰一道回来了。绿云松了手立在一边,冬英趋过来说:“前头还没散呢,夫人既累了,不如先歇一会吧?”
叶凝欢听了,打了个哈欠,站起身说:“也好。”
几人服侍叶凝欢至卧室,叶凝欢转进被窝,面冲着墙有些出神。少女情怀,谁人都有梦的,她也并不例外。
在这十二年梦醒之时,却偏又入了这四角的天空。虽然这一切,于楚灏而言不过是送他往燕宁的踏板,但于她而言,经历的确是嫁人的一瞬间。
这样,也算是嫁人了吧?纵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龙凤双烛……但也算是嫁人了吧。
婚姻大事,结的是两姓之好。利益在先,至于情意倒在其实。男人,自然可以贤妻娇妾,尽享齐人之福。女人,也只能在这后院里落地生根。
于是,大多男人的战场在庙堂或是江湖,大多女人的战场则在后院。利益越大,争夺越惨烈。叶凝欢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实在不是她能预料到的。她虽时有不合时宜的念头,也没胆子图一时痛快而轻抛百年身。
她想着想着,就有些昏昏欲睡,最近实在是太累、太疲,一直都没歇过来。容她今天做场少女梦吧,今天过完,明天便又要进入备战状态。前途未卜,尚需要养足体力抖擞精神。
天残局也好,地残局也罢,她现在也顾不得许多,周公很快便来找她,她睡得暖意融融。
叶凝欢睡得很沉,直到有一只手伸过来把她一勒,她后背抵上一具胸膛,顿时挟得她半离了床。
她一个激灵,倏地惊醒,恍惚之间头皮发炸,本能地身体一挣,手臂猛地一抡。突然眼前一团光影乱闪,触到一双眸子。
眼线明晰,有如浓绘,眼珠漆黑,似浸于潭,或深沉或璀璨,像是暗夜与白天交会。这双眼睛,实在太过于勾魂夺魄,纵是熟悉,看久了也不免心跳加剧。
楚灏握着她的腕子,此时眼中有欣喜,有快慰,还有戏谑,似是她这副皊睁的样子有几分可笑。他一身浓紫金绣,因不过是纳妾,自然不用着吉服。他哼了一声:“睡迷了?”
对哦,这里是东临王行府,今天是她过府的日子。她由一名舞姬升格成为小妾,嗯,还是被登记在册的小妾。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又混合了些蕙露的味道,只觉那气息是微微的凉又令人醉。瞧他眼神闪烁,分明没有半点醉意,可见喝得并不多。
楚灏倒没怪她自己睡了,一拽她,随手把帐子一撩:“起来把酒喝了再睡。”
瑞娘应声而来,端了墨漆描红的托盘,上面摆着一壶酒,并两个系了红线的小小冻蕉杯子,里面已经注满了酒浆。
叶凝欢愣了一下,纳妾用不着行合卺礼吧?但见楚灏伸手把杯子拿过来,也不敢多问,忙小心翼翼地端了杯。
她披头散发,一身衣服都睡得皱皱巴巴,哪有半分新娘子的样子。但这系红丝的酒杯一端在手,绵绵红丝与他手中的杯相系,竟让她开始紧张起来,居然有种且喜且悲的感觉,连手都抖了三分。
楚灏回眼一看,不知都是烛光映的还是怎么的,她的脸红的惊人,连脖梗子都红了。有股沁香若有似无,像是自内而外蒸出来的一样。眼有些雾蒙蒙的潮湿,顿时让他的身体极快地发生了变化,甚至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饮了半杯,将残酒递与她。这分明就是合卺礼了,她便学着他的样子,抿了一口后与他换了杯子,交臂饮尽。
瑞娘上前收了杯盏,领着冬英几人,并其他几个奴才恭恭敬敬地过来给两人行大礼:“给殿下、夫人道喜。”
一听这个,叶凝欢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是哪一出,之前也没人告诉她呀!瞧这意思是要讨赏吧?她压根儿也没准备什么红包一类的东西,况且此时还睡得一身皱乱,顿时窘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
楚灏神情倒是很坦然,点点头示意众人起身,向着瑞娘道:“这府里久不住人,回头你看看还缺什么再添进来。”
楚灏吩咐罢便站起身来,由瑞娘陪着去沐浴更衣。趁着他离开的功夫,叶凝欢揉揉眼睛,悄声问冬英:“他多时回来的?怎么没叫我一声?”
冬英脸上带着一团喜气,小声说:“刚回来不多会儿,您也去洗洗换件睡衣吧?”叶凝欢听了便穿了鞋下床,赔了笑脸拉着她说:“方才那般道喜,我也没准备红包,是不是有点儿……”叶凝欢想了想道:“对了,之前得了点儿金器,回来给你们分一分。”
冬英笑着说:“不用,瑞大姑姑已经赏了我们了。”看一眼叶凝欢,终是有些放心下来,忍不住嘱咐“您难得有了这好前程,我们又跟了您,可千万别再马虎了,这便是体恤我们了。”
这话说的叶凝欢有些歉疚,点了点头郑重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放心。”
冬英笑了笑,便带着叶凝欢至卧室另一侧的小间里洗漱了,又换了睡衣。待叶凝欢转回卧室的时候,楚灏已经在床上歪着了。
他中衣半散,一头微潮的长发披散下来,叶凝欢瞟到了他的胸肌和腹肌,充满雄性动物的侵略性线条,在这种柔媚的灯光之下像是覆了一层羽光似的。
这般一看,顿时觉得酒的热力在胸腔里飞窜,让她本已经烧红的脸不断地增温。以前不是没服侍过他,此时却因环境的易改,竟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他见她走来,也不客气,一把扯住将她抱起来。腰肢纤细,那股清香却因此而浓郁,是诱人品尝的芬芳。
拨开她的发,触到她红烫到快透明的耳朵。淡淡的清秀的眉毛是弯弯的长弧,眼尾微微地翘起来,眼中黑少白多,瞳仁里的人影都清晰地显现出来。肌肤如细瓷,薄得发透,那红色晕染了全脸,盛放成了一朵桃花。
他低下头,捻着她的耳垂,嘴唇烙上她的眼睛,这几天他没回明熹殿,而是住在瑞映台的倦芳林,是因为太后定要做足全套。加之临近宫闱,更多的时间都与皇上和太后相处,以致这份欲望喷薄不休,更因今日这番情境,令他满心满身都是渴求。
他越贴越紧,将她放倒在半掩幔帏之后,解放双手可以自由攻城略地。她的身体软若无骨,这份熟悉的触感令他难以自制。她知道他一向自行自我惯了,不指望他能温柔多少。只觉他比往昔更热烫了几分,那眼中烧起的火令她更加紧张起来,生怕他劲头一上来又开始胡乱折腾。
心下一紧,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有些紧绷,刚想调整一下状态让自己放松点以免遭罪,却不料他突然捉住她的嘴唇,唇舌勾缠的同时,手亦不甘休。她猛地一悸,却觉得后脑都开始泛麻。他并未长驱直入,而是小火慢熬,直将她的身体揉捏如面团,唇舌勾缠。她神魂乱荡,一股热流飞窜,越发虚软无力,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救命的木板,手便这般绕上他的脖颈。青纱半掩,烛火不熄。不管是真是假,总归她是嫁了。
叶凝欢泡进浴桶里,热水一浸,身体顿时疲惫不堪起来。身上不太自在,泡在水里一动也不想动,口里也干,要茶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了。”冬英低声说。
绿云捧了茶过来说:“还早呢,虽说要向太后谢恩,到底也要再寐一会子。”叶凝欢嗯了一声,便没了别的话。待她重回卧房,见床上已经换了新的褥单。叶凝欢刚躺回去,楚灏也换了衣裳进来了。
叶凝欢撑身时间他已经撩了被坐进来,两人目光一对,叶凝欢竟有些尴尬。毕竟日子不同,楚灏伸手摸摸叶凝欢的头发,复放落在她的肩上:“再睡会儿吧,中午的时候进瑞映台不迟。”
真是难得的温和语气啊!
“不用一早去谢恩吗?”“用不着。”他掀了杯子把两人一包。被子拢得严,倒也暖和得很,叶凝欢不由得往他怀里缩了缩,低声问:“何时起程往燕宁?”
楚灏道:“应该就是这几日。”他的声音懒懒的,不愿意在这会儿提这事,抱了抱她又说:“路上再说不迟,赶紧睡吧。”
叶凝欢轻应了,静了一会儿却又想起一桩事情来,推了推他又开口:“殿下……”她对京城权贵直到一些,但对诸藩的了解就比较少了。这次往燕宁,要途径什么地方,是不是要经过一些藩镇,她得了解一些才行。
楚灏却不待她把话说完便一勒她,皱了眉头说:“你怎么话这么说?是不是火还没泄干净?”说着,手又开始往她衣服里钻。
叶凝欢脸都快绿了,谁火没泄干净啊!她刚想说话,被他一纂差点跳起来,忙着说:“不是,是想起……”话还没说完,又让他撂倒。
他半压着她,在她嘴上咬了一口,半眯着眼睛道:“想起什么?”
叶凝欢被他这种眼神盯着,竟生带出一股飞窜的麻意来,喃喃道:“我想提前了解一下东边……”
楚灏又啃她一口:“都说了路上再说不行啊?”
叶凝欢缩了缩脖子,刚欲解释,他没好气地又说:“想起什么今天也给我忘了,没见过成亲还这么折腾的人!”
成亲?他还没娶妻呢!瞅着他面色不善,叶凝欢只得吞了声,随便吧,反正也无所谓,早晚会知道的。
楚灏见她老实了,遂也不再理她,半压着她就闭了眼,却被她搅得没了困意,只觉她馨香扑鼻,身体温软,生令他那暂息的欲望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体上厮磨,嘴唇正想去寻找她的,却听到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楚灏顿时僵在当场,这厮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
看她眼睫如扇,面红未退,嘴唇仍是肿胀,却红得惊人。颈间斑斑点点的痕迹直延至衣襟深处,带出诱人的珠光。他怔怔地瞪了她半晌,突然一翻身,背冲着她。眼不见为净!
叶凝欢坐在梳妆台前,任着冬英给她绾头发。冬英将她额前的碎发皆拢上去,露出光洁的面庞,随即笑吟吟地看着她的样子,道:“到底在宫中养了几日,瞧这气色多好!”
绿云端了药碗过来,叶凝欢已经习惯了,直接一口吞了,看得冬英直乐。叶凝欢撇撇嘴说:“我这已经喝得习惯了,直当跟茶一个味儿!”
说着笑笑,看着妆台上的簪子,正想着要怎么配,楚灏抽冷子一步迈了进来,不待诸人起身行礼,便没好气的说:“折腾这半晌能描出朵花儿来吗?慢慢腾腾的要捣鼓到什么时候?”
说罢,便往边上的榻上一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叶凝欢,仿佛要监视她梳头似的。他这一发话,惊得卧室里的绿绮也趋了进来,凑到叶凝欢边上帮忙。夏兰也忙着给楚灏端茶,大气都不敢出。
冬英和绿云更吓得不敢言语,忙着给叶凝欢梳发,因为紧张,手都抖了三分。
叶凝欢瞄着楚灏黑如锅底的脸,心里一阵莫名,这厮一起床就堆了一脑门子的阴云,看这不痛快,那也不痛快,半点好脸色也无,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楚灏在这儿监工,再加上这位尊神一副别人欠他八百吊一样,更弄得众人紧张,人多手杂,手底下失控。叶凝欢是倒了霉,头皮让她们扯得生疼,又不好叫出声,只得憋着一张苦瓜脸强忍。众人见了更慌,如此恶性循环,叶凝欢疼得差点啃妆台,心里把楚灏骂了个一万八千遍。
好不容易弄好了头发,叶凝欢是不敢再让冬英帮着上妆了。强笑着使眼色让几人先出去,自己就着镜子略扫了几笔,总归端庄合礼便罢了。
众人见状,如获大赦,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叶凝欢见再无旁人,便赔了笑脸趋过去道:“妾身若是哪里做得不妥当,还请殿下明示,妾身也好改啊。”
楚灏看她脸一阵红一阵白,知道方才被扯得狠了,又是解气,又有点说不出的心疼。这般跑来问他,而且言语很恭顺,连谦称都用上了,还“妾身”咧?在静园跳着脚的“我我我”,跑这儿来装上了!
瞧她一脸无辜样儿,让她又添了三分堵,哼了一声不理她。
叶凝欢心里暗叹了口气,这厮喜怒无常,一时好一时歹实在让人难猜得很。嘴上却仍得先自己认错:“昨天不该过了府便先歇了,失了礼矩,以后再不敢了。”
楚灏可算逮到了借口,瞪着她道:“你自己也知道啊?睡睡睡,整日就跟睡不醒似的。你是挖了沟还是凿了墙了,怎么就那么累?”
“是是是,妾身知错,妾身有罪。”叶凝欢跟哄小孩似的说,“以后晚上妾身多喝醒神茶,必不会再贪睡了。”
“少废话,到时一顿板子下去,看你醒不醒。”楚灏见她一脸狗腿相,再生不下气去,站起身道:“走吧。”
叶凝欢松了口气,低头躬了身请他先走。他经过她时顺手往她头上一摁,她觉得头上有异,不由得抬手去摸,发现让他别了跟簪子在头上。
她刚想拔下来看看,楚灏一把拽了她道:“还愣着,快走。”
叶凝欢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他一溜小跑往外走。
入了瑞映台临海楼,太后仍是那般和颜悦色,瞧见叶凝欢头上的簪子,眼中带出一抹异色,看向楚灏,楚灏却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
叶凝欢一直低着头做恭顺态,却没有注意到两人目光的交会。不过太后很快表情如常,对着叶凝欢嘱咐了几句好生伺候的话,便拉着楚灏又开始天南海北地闲扯。
太后毕竟年过半百,至晌午总不免困倦。楚灏陪着聊了一会儿,瞧她开始打迷糊,便领着叶凝欢辞了太后,一先一后地转出临海楼。
不待叶凝欢松一口气,一个太监匆匆赶过来,道皇上也进园来了,此时在碧茵堂,着两人过去。
叶凝欢一听,浑身一禀,不由得看着楚灏。
楚灏面上没什么表情,挥退了小太监,看着她惴惴不安的样子,突然扬唇一笑:“怕什么?皇上又不会吃了你。”
说着,两人便上了抬子,直接往碧茵堂去。
碧茵堂位于园林西南一隅,建在一片湘妃竹林之间,是一间独殿,殿外引了一汪水潭,养了许多锦鲤。
章合帝楚澜坐在殿中,穿了一身云白色绣龙的常服,一派闲适地饮茶,乐安寿在边上服侍,殿内外还有不少宫女和太监。
楚灏带了叶凝欢过去见驾,两人向楚澜行礼,叶凝欢跪倒在地,口称万岁。
楚澜放下茶杯说:“雁行新纳了同邸,总算是立室了。”瞥了一眼叶凝欢,“你也起来吧,这儿没外人,不必多礼了。”
太监搬了一张椅子给楚灏坐下,叶凝欢眼皮不抬地立在他边上。
楚澜道:“本来是要往临海楼去的,但又一想,母后晌午困乏,还是不要去叨扰她的好。”
楚灏笑笑,楚澜又说:“你一直没有纳妃,为此母后不知说了多少回。如今有个同邸,到底让她心安了些。她得知是陆家的人,心里更会安慰些。”〕
楚灏说:“是啊。”
楚澜笑了笑,说:“待你从燕宁回来,正遥这桩事情了结,朝里估计还要闹一阵子,少不得还要靠你张罗。母后最是舍不得你,总说让你协理宗府,在京里长住算了。”
叶凝欢听了心下好笑,分明是他不放心这个弟弟在外聚势,早晚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又不肯让他在京中联婚强族,坐成驻留宗室之位,却把太后搬出来当借口。
协理宗府?是想借楚灏的手,把宗室得罪干净吧。如今他不是有个小老婆怀孕了吗?若生的是女儿还罢了,若真是儿子,怕是为了护犊子,更把小弟往死里打压了。
楚灏说:“皇兄可别再给我兜揽这些,管个刑狱司暗局也罢,别的可受不了,最烦那些宗室的琐事。”
楚澜一脸恳切:“那怎么能够?我们可是一母同胞,日后倚仗你的还多着呢,北海、南丰二王皆是不省事的,我本想让你早点归藩,替我盯着北海那边,但如今又出了正遥的事情,离不得你。我是里外都难啊!”
接下来两人说的话叶凝欢实在听不进去了,这种贵人间的假惺惺让她有种反胃的感觉。先帝生育能力很强悍,生了一大堆儿子,结果到了章合帝这代,竟是一个也没有。
这下可好,兄弟子侄们个个磨刀霍霍,朝臣们又逼着皇上选驻留。皇上心里不愿,表面上又还得装,只得下这等鬼套子,把有资格驻留的宗室一个两个都弄死、弄废才甘休。
皇上说自己是里外都难,这话没错,他谁都不放心啊。他要先借着楚灏的手削掉那些眼中钉,再一脚把楚灏踹下去!
楚灏想挣脱出去,简直是难如登天啊!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眼前一晃,楚灏站起身来了。她回了神,听他说:“那我就回去准备一下,早点起程。”
楚澜点点头,踱了过来刚要开口,注意到叶凝欢头上的簪子,微怔了一下道:“咦,这根檀心簪子不是……”
楚灏瞥了眼道:“正是母后旧年的紫簪。”
叶凝欢一怔,太后赏的吗?不由得抬了手,想摸又不敢摸。离楚澜这般近,倒是看清了他的容貌。他眉眼轮廓十分清俊,眉眼间长得倒是跟楚灏很像。对已经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很好,看着不过三十上下的模样。估计也是常常锻炼的主儿,很是挺拔。又带着温和的笑意,单看外表,倒觉得他是个宽厚贤达的帝王。
楚澜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摆摆手示意两人自去。
楚灏向楚澜行了礼,带着叶凝欢退了出去。两人没再乘辇,缓缓地沿着竹径往外走,叶凝欢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发簪,触手温滑,却不像玉,难道是根木簪子?
楚灏看了她一眼说:“别丢了。”
临行前,太后已经赏过她首饰,怎么这会儿又赏根木簪子,还让楚灏带回来给她?不过既是太后赏的,自然就是恩典了。她缩了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说:“那回去了妾身就好好保存起来。”
楚灏挑了眉毛:“簪子自然是戴的,保存什么?皇上让我们三天后就走,回去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带两个用的上的丫头就行。”
叶凝欢一愣,皇上当真是性急得可以呢。
叶凝欢端着茶进了碧桐院的书房,看一眼歪在榻上看书的楚灏,过去给他换了茶,轻声问:“殿下叫我过来,可是有事情要吩咐?”
碧桐院位于行府中路第二进院落,是楚灏处理日常事务的所在。特地打发人来让她往这里给他换茶,自然是他有事要说了。
楚灏放下书,拿了茶饮了一口道:“路上会途径兴成王的藩地,瑞娘备了些见礼给他家的女人,到时少不得要过你的手,你便帮着瞧瞧如何。”
叶凝欢顺着他的眼神,注意到边上格架上摆着一个锦盒,遂拿过来打开。里面皆是珠翠金器之物,粗略打量了一眼,约有二三十件。都细细标了签子,写明哪个是给正妃的,哪个是给侧妃的,哪个是给郡主的。
关于兴成王,瑞娘在宫里的时候跟她提及过。因她定了身份,瑞娘免不了要把一些相关人等细细地介绍了来。
兴成王楚正远是楚灏的堂侄,也是四方、六成这十藩王中唯一一个旁支宗室,比楚灏年长了十岁。楚正远的祖父楚延恕是先帝爷嫡亲的弟弟,楚延恕早年战死,独子楚涯年纪甚小,先帝便将楚涯养在身边,待若亲子。后来先帝称帝,便封楚涯为兴成王。
楚涯死后,其子楚正远袭兴成王爵。楚正远就出生在桐川,七岁时被立为世子,之后便按制来永安居住,直至楚涯死后回去袭爵。楚正远恪守藩王之则,未再踏出过兴成一步。
楚正远的正妃是兴成藩地的女子,他膝下有三儿一女,女儿是嫡出的,今年已经十三岁,三个儿子皆是庶出且都尚幼,其中一个是侧妃所出。兴成王便把这个儿子向朝廷报了世子,不过朝廷以非嫡之名留而未议。
楚正远与朝中权贵无从往来,加之封地离直隶比较近,一直中规中矩,很是老实。叶凝欢拿起一个金锁,想了想,放了东西转身向着楚灏:“瑞姑姑曾提及,那兴成王酷爱收集各地奇石,所以殿下这次准备送他一个云石的摆件?”
楚灏瞥她一眼:“你只管看这些便罢,怎么扯到别处去了?”
叶凝欢笑着说:“不如再送一个东花石蕊的给兴成王妃吧?”
楚灏看着她,淡淡地笑了笑:“连瑞娘对她的品行也不了解,你怎么就觉得送她这玩意儿是好的?”
叶凝欢走到他身边说:“瑞姑姑提及的那些,已经足够。不管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日子都一定不好过。毕竟她是正妃,你是兴成王的叔叔,送侄媳妇的东西,自然要与侄儿配成一双才好。”
兴成王不过三十岁,他的发妻就算与他年纪相若,甚至年长一点,他也不至于如此便料定了老婆再生不出儿子来,急虎虎地就把侧妃的儿子报了世子位,可见这位王妃在王府混的实在够憋屈。
楚灏眼中笑意更浓,一把拽过她拉到身边坐着:“她不过是个藩妃,藩地的内务连朝廷也管不着。给她体面,对我有什么好处?”
叶凝欢撇撇嘴:“殿下知道的比我多,想得自然比我周全。要不然,还让瑞姑姑准备这些……”话没说完,就让楚灏捏了耳朵。叶凝欢咧着嘴,忙着伸手解救自己的耳朵:“别揪……疼疼……”
楚灏揽了她:“这还没使劲儿呢,就嚷疼?”
叶凝欢讪笑了两声:“这次殿下打着巡视东藩的名头前去,如此看重兴成王,不正是因他地处东西要塞之地吗?殿下又不能向兴成王示好,否则必遭忌惮。不如转投王妃所好,以备日后所需。兴成王报世子之位不是被朝廷扣而不发吗?这么好的机会,殿下就过去借花献佛,卖她个体面。她能坐在正妃之位,娘家估计在藩地也是贵族吧?趁机问问,看能不能与之连线。”
楚灏说:“你可知道,这次我们前去,皇上可是指了人跟着我的。地方上的监行院司,也必定要加倍留神。”
叶凝欢说:“监行院的人总不能跟着我往内宅里去偷听吧?女人间说话,什么时候不成?东花石蕊恰是引路石,女人嘛,不外乎那么几种。家长里短扯吧扯吧,用的上自然好,便是用不上,你也不亏啊!”
叶凝欢一说开了,就又有点忘乎所以,你你我我的格外顺溜。楚灏听得心里舒坦,索性把下巴搁她肩膀上说:“她父亲是桐川郡守,有两个兄弟,也在藩地揽了要务。楚正远恰是因为这个,才一直没动她的妃位。”
叶凝欢听了忖道:“若是这样,兴成王还无所顾忌地报世子?不怕他老丈人生异心吗?”
“她举家都在兴成,那里是她娘家的根基。她又没有儿子,长女都十三岁了,之后再无所出。凭这已经知道他们夫妻情分也所剩无几,便她父兄又能如何帮她争?”楚灏揽过叶凝欢来,靠在榻上道:“况且兴成王侧妃家里同样也都是大族。”
叶凝欢想了想道:“那这事八成有戏。”
“溺水之人得遇浮木,自然紧抓不放。这东花石蕊,当真是非送不可了。”楚灏笑了笑,扳过她的脸问,“天下的女人不外乎那么几种,那你是哪一种呢?”
叶凝欢愣了,看他已经敛了那调笑的表情,变得有些认真,不由得也有几分紧张起来。
她撑了身要坐,却被他摁住,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叶凝欢,你究竟是哪一种?”
她看着他瞳心中的自己,心口一阵发痛。她是哪一种?原是最普通的那一种,有着少女情怀,想着找个知心的男子,与他相偕白首。这世间的女子难求一心,她愿意退而求其次,哪怕对她有心也好。只是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的那份心,一文不值。如今她又成了哪一种,连她都不知道。
她坦然道:“只管混吃等死……”
他看着她微皱的鼻尖,眼睛烁烁泛着光,略带出弯弯妩媚的弧度。他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混吃等死可以,再跑,就绝不饶你。”
叶凝欢看着他半真半假的态度,笑着说:“从枫悦山捡回一条命后,你就把我的体己都充了公。如今刚入府,瑞大姑姑又把太后赏的那些东西都没收了,我现在身上一个大钱都没有,还跑什么?”
他眼中挟着笑:“你不是会顺东西吗?在捏扁几个杯子揣起来呀。”
叶凝欢一窘,不由得伸了手向他,笑了笑:“如今连这本事也没有了。”
他看着她右掌的伤痕,握住她的手没再说话。叶凝欢被他攥得有些发疼,轻声说:“兴成之事并没有什么,我只是担心……”
到了燕宁,那月影门真正的主人、潜藏至深的卢松王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影月门究竟多大、有多少人,叶凝欢一无所知。
楚灏抱紧她,低声说:“我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如此接近东藩。”
叶凝欢微微吁了口气,忽然笑笑说:“这次去燕宁,听说那附近有个叫菀城的地方,到时让我出去逛逛呗?”
“怎么对菀城那么有兴趣?”楚灏被她一岔话题,揉了一把她得头笑了笑。
“那里的绢花儿扎的最巧,连宫里的妃嫔都用的,我想见识见识。”叶凝欢笑眯眯地说,“还有,听说那儿的酸杏、青梅很不错。”
“酸杏?”楚灏愣了,低头看她眯着眼睛,一副很向往的样子,“你喜欢吃酸的?”
叶凝欢听他那半是诧异半是疑惑的口气,心下觉得不对,生怕他会错了意。猛地要往起坐,头顶撞上他的下巴,发出一声闷响。
两人顿时捂下巴的捂下巴,搓头的搓头。楚灏皱着眉一把揪住她:“你又抽什么风?”
叶凝欢一边揉着头一边苦着脸说:“我……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我一直都没断了药,绝对不是因为……”
他怔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堆了,你的药,不过汤剂路上顾不得,还是让常世友配丸药给你吧。”
叶凝欢眨巴着眼睛,不用真这么绝吧?要吃多久才是个头啊?楚灏突然把手伸过来,放在她头顶替她揉了两下,叶凝欢有点傻眼。
楚灏捏了捏她里外三层的衣服,皱眉:“最近怎么样,那药见天喝,到底有效没效啊?我看你还是畏寒的厉害。这才九月份,棉袄都快套上了。”
叶凝欢呆呆地坐着,脑中过电一般令她的背有些僵硬。那些药不是避孕药?他说的,难道是她的病根儿?是常世友给她治伤的时候看出来了吗?她从枫悦山上伤重而归的时候,他便发现了他身软如此的秘密?
她一直以为自己寒毒未犯,是因为霜凌当初潜入时给她的药丸子,难道,是她天天早上喝得那黑汤汤的效用吗?
她低下头,掩去面上的神情,许久才说:“我整日吃的那药……真的能治得吗?”
楚灏说:“我怎么知道?”他蹙了眉头,突然戳了她的头一下,“现在急着想治了,当初怎么就不想想后果?”
叶凝欢被他戳得头歪到一边,低着头也没再辩驳。心里若打翻了药罐子,苦涩酸甜齐涌乱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就是这样没骨气的软蛋,稍微对她好点,她还觉得对不住他了!
她不过是个奴才,以身卖主,自然以身相偿,委实不该有什么埋怨!只是她总归是人,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她中了计给顾靖南献酒的时候的确心急,想一刀把他宰了再死也值,只是如今他这般待她,不管是真是假,竟也让她有恨不得爱不得的难受。
楚灏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又想起自己的一身伤病来,有些后悔方才所说的话。但他是不愿意认错的,揉揉她的脑袋,却带了点安慰的意思:“想那些也没什么用,吃吃看吧,不成再换换方子。”
正说着,冯涛转进来,手托着一摞本子,立在内堂外。楚灏看见,招招手示意他进来。冯涛趋近两步,行了礼道:“殿下,随护的名册已经拟好了,京营的施大人另也拟了名册呈了上来。”
叶凝欢见他有事,遂向楚灏福了福,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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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1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谋尽东行路

叶凝欢出了碧桐院,向东出了侧门,便见绿云在那儿候着。她笑了笑,紧了两步过去,两人一道顺着东径往回走。
叶凝欢问她:“那京畿营 施大人是个什么来路?以前我在雅乐居里,倒也不曾听过这号人物。这次象是要跟咱们同去的。”
绿云想了想说:“这人我在静园也不曾听说过,应该与殿下没什么交情。”
叶凝欢心里略有了底,八成是皇上的亲信了。楚灝当时口中称的皇上所指的人,必是这一位了。绿云看着她的表情,忽然轻笑。叶凝欢诧异,捅她一下:“ 笑什么?”
绿云说:“这般事无巨细,真是打算尽心了?”
叶凝欢有些窘,挽了她道:“我的用处也就这样了。自打水泊云涯那桩事一出,我也没路可走,如何能不尽心?以前不管不顾,孑然一身,不过现在不一样,再不能随意胡来了。”
绿云见她如此直白,笑了笑说:“以色事人终究并非长久,何不以力博个前程?”
叶凝欢看着她,绿云接着说:“之前你入静园,身不由己,诸事懒怠,我瞧得出来,你就是打算混混。不过颜色这东西,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至于这皮囊深处的心思,便更是要看缘分了。若得遇见,便是一生所幸。纵然遇不见,也算不上遗憾。性命孰轻孰重,并非那些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说了算的。实在是各人的命各人才知。”
叶凝欢点点头:“难得你愿意与我说这许多话。”
绿云说:“我家世代为官奴,举家性命都在主子手里攥着,这辈子是不指望能脱得。把命系在主子腰上以取得前程富贵的,我见得多。主子要慧眼能识人,奴才也是一样。不然拼了命去,也只换个粉身碎骨。我意不在荣华,只求个安稳,所以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此混着也过得去。”
叶凝欢说:“那为何还愿意跟我出来 ?”
绿云道:“实不相瞒,水泊云涯那桩事一出,静园上下只怕要天翻地覆。近来不动,是不想再添是非。我这人也爱胡思乱想,虽当时我不在场,毕竟你在丽水阁是住过的。我怕没有个倚傍将来不得好死,正四下活动想找机会外调呢,可巧你伸了手来,如此良机,当然要一把抓住。”
叶凝欢一愣,没想到她竟能如此坦率。
她挽紧绿云道:“现在我也没资格承诺你什么,你也道,那皮囊内的心思,便是要看缘分的。只愿你我,是有这缘份的。”
绿云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循着落叶痕迹,渐行渐远。
九月十六,楚灝带着京畿副参使施密、副总提甘若、行务副统领童星虎、廷尉陆霜凌,并两营精选的随扈四十名,护卫着一众女眷离开京城,往东北方向而去。
叶凝欢只带了冬英和绿云,瑞娘自自然是要跟着的,童星虎、陆霜凌所领的人大多出自行务属暗局,而施密、甘若领的人则全出自京畿禁营。
楚灝还带了一些照料生活的厨子、大夫 、仆妇并粗使杂役,如此这队伍拉出来也着实不小,皇上为了显示兄弟情深,特地一路送到了武昌门外,拉着楚灝千叮万嘱,那叫一个让人感动。
出京之后,畅行无阻,又都是官道。大车有两乘,楚灝是车马随意 ,看他心情。被两驾大车是为了交替着用。另双马、单马的小车各有数乘,除了装一应所需的物品外,也为了交换方便。这一路尽量少歇,速度也不慢,至九月底的时候,就到了兴城的首府桐川。
兴城属地,于兴悦平原以东,紧靠着直隶奉祥州。出了奉祥再往东,便有绵绵**山环绕,而桐川,便处在**山脚下的兴悦平原的东界。
兴成王楚正远得了监行院报来的信儿,亲自率着藩辰于王府外相迎,而叶凝欢在桐川外换了驾乌篷小车,直接绕到王府后巷,王妃徐氏率了侧妃方氏以及一**姫妾在內宅正堂外相候。
后门拆了槛,车子长驱直入。一直停到正堂外院,瑞娘扶着叶凝欢下了车,徐氏上前亲自扶了笑道:“前儿才得了信,赶着让丫头们收拾了宅子,也不知是否和夫人的心思。兴成偏远,比不得京城富华,夫人不要见笑才是。”
叶凝欢眼见那徐氏三十上下的年纪,身材颇高。容长的脸儿,五官十分的端正,穿一身松白色合裾裙,头上簪着两只碧玉簪。一时暗叹,这兴成王妃如何打扮的这般老气横秋的?
她陪了笑,站定后说:“不敢。劳动如此实在惭愧了。”
楚灏是长辈,且位阶高于兴成王,但她不是正位,王妃却这般兴师动众的相迎给足了她面子,自然她要说这些场面话。?
徐氏笑着福了身:“晚辈自当执礼,哪有受不起的?”说着,扶着叶凝欢便往正堂走。
叶凝欢抬眼,所见房屋皆按照成王一级规格所建,不过用的是原木色清漆,无那明媚耀眼之红,院内栽了很多梧桐,此时浓秋,叶色甚是黄金喜人。
至正堂,叶凝欢并未坐在正座上,而踱到一侧的椅子上坐下,规矩她还是清楚的。徐氏只领了侧妃方氏,及一位同邸夫人一并过来见礼。余的姫妾,只在堂外侍立。成王一级,一正两庶,只设一位同邸。
叶凝欢看一眼侧妃方氏,年纪与徐氏差不了多少,长的也谈不上极美,不过那双眼灵动非常,不笑如笑,身材有极是丰润。徐氏明明比她高出小半头,但往她边上一站,生像截子干木头都一样。
叶凝欢站起来拉着徐氏说:“都说兴城人杰地灵,如今一见当真不虚。十九殿下与兴成王同为宗室,却各守一方素日难得相见。此次殿下要巡视东藩,这才得以聚上一聚。走得匆忙,也顾不上准备周全。”
叶凝欢说着,便看向瑞娘。
瑞娘点了点头,示意緑云将手中的锦盒打开。
叶凝欢笑道:“这些都是家常玩意儿,莫嫌粗陋了才是。”
徐氏忙说:“不敢,十九皇叔归藩在即,夫人料理内宅事务繁忙,还念着妾身等人,实在惭愧。”
瑞娘又拿过一个盒子来,叶凝欢接过打开来,是一方东花石蕊制的小雕坐阴阳双合扇摆件。东花石蕊有如粉晶,细柔似花,细细切面嵌在象牙座上,围以紫檀雕边镶,淡淡含香有如花绽,甚是精致。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集聚,叶凝欢亲手捧了,递给徐氏:“这是殿下特嘱咐的,定要我亲手交与你。殿下说,兴城王一向最喜各方奇石,你们伉俪情深,耳濡目染,必也差不到哪里去。当年兴成王大婚,殿下尚幼,也没能亲往兴城来贺,一直引以为憾。如今来了,自然要把这个给你。好事成双,这坐扇取个阴阳双合的好意头,希望你们夫妻和睦,福寿绵延。”
徐氏一听大喜,忙双手捧过福身道:“十九皇叔后意垂顾,妾身感激涕零。”
边上的侧妃方氏,眼睛绕着那座扇晃了两晃,不由得微微撇了嘴。这细小的动作被叶凝欢看在眼里,但笑不语。这方氏当着众人且敢做此姿态,可见平日骄横惯了,这徐氏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啊。
这边见过礼,叶凝欢便往后面寝室里去更衣休息。
小丫头在前引路,徐氏亲自挽着她沿路慢行。 徐氏一边走一边向叶凝欢介绍景致,道这里为荣梧院,为王府中路居中内院,老王妃曾在这里住过,老王妃仙游之后这里边空了出来。正值浓秋时节,叶凝欢见院中堆山沏水,亭台楼阁,秀竹艳菊,十分的清幽别致。
徐氏直将她送至正房,这才告退,道稍晚些会再来服侍。叶凝欢待小丫头将一应所需东西送来,变打发尽人,身子一软半瘫在榻上。
瑞娘见她又一副软塌塌没骨头的样子,由着她这么躺着,示意冬英和绿云外处看着点,端了茶过来说:“这徐氏是在府里难熬,不知她家里是作何想法。”
叶凝欢接过茶喝了一口,揪了个枕头垫在腰后说:“ 兴成王爱奇石,王府院子又修得这般精巧,看似是个风雅贪安之人。不管是真假,总归是个精明的人。殿下在前头,有监行院司的人陪着,又有诸人跟着,怕除了场面话,两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叶凝欢捋捋长发,开始自己解衣服扣子。脱掉外袍。捡边上的家常缀百合花的裙袍来穿,说:“看王妃的反应吧,若她一会儿撇了众人来人与我说话,便是有意于我结交,再作计较。”
瑞娘笑着,把水盆端过来让她洗脸:“你挑了东花石蕊给她,是因那东西产自东藩吧?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
“她不明白没关系,她父兄自然可以明白。”叶凝欢打个哈欠说,“咱们现在猜这些也没用,放了引子,愿者上钩吧。”
瑞娘想了想,看着叶凝欢安适的样子,笑了:“你倒是个稳得住的,殿下没看错你。”
叶凝欢又歪倒了:“大姑姑别取笑我了,我只是个对规矩琐碎最厌烦的人。走一路都不觉得累,跟个没见过世面的王妃客套几句,却觉得浑身的筋都皱了去。”
“虽是厌烦,话说的合宜。”瑞娘瞧着她软绵绵的样儿,一时好笑,伸手拉她,“在这歪着多难受,吃点东西,床上躺着去吧。”
叶凝欢闭了眼:“不要了, 这儿挺好,又舒服又暖和。”说着,别昏昏欲睡了。
瑞娘无奈,只得拿了毯子给她盖上,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看着她,心里上了几分暖意。
她是个高得上去低得下来的主儿,曼妙妖娆也做得,端庄恭谨也掌得,除了有时性子鲁些,犯起倔来让人哭笑不得外,便没什么不好的。有时看着她很是喜欢,有时偏恨的牙根儿痒痒。
叶凝欢恍恍惚惚被绿云给推醒了,一睁眼,发觉满室昏黄,外头天已经黑透了,她揉揉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绿云说:“酉时三刻了,兴城王妃方才过来问候,得知您还没醒,就没有打扰。她摆了宴要给您洗尘,留了小丫头在外头候着呢。”
“瑞娘呢?”叶凝欢坐起身,四处看看。
“往前头去打听殿下那边的情况了。”绿云说,“兴成王在前面的松瑞堂给殿下洗尘,冯涛不是留在京里了吗?瑞娘怕前头跟着的人不仔细。”
叶凝欢点点头,掀了毯说:“既这样,便别让王妃久候了。”
整理停当,便带了冬英和绿云一道出去。见几个小丫头并几个中年仆妇搬了个竹抬子在候着,见她出来,皆是行礼。
叶凝欢笑笑说:“刚寐了一觉,走走路也清醒着,不坐了吧。”
几个人听了,也不勉强。叶凝欢带着冬英、绿云,边带着几个引路的小丫头曲曲绕绕的走。夜里霜露重,叶凝欢披了大袄还觉得有些冷,只觉所见林木森森,山石嶙峋,暗夜里仿佛怪兽般张牙舞爪,一时微紧了衣衫,长出了口气。
拐过几道月洞门,便见一方水潭,触目灯光闪烁,一座水泊亭台赫然而现。她这边漆黑,而那里确实通明,因此看得一清二楚。那里人来人往忙着张罗宴席,并有一排侍儿抱着琴瑟之物立在一旁。而坐在边上看着他们的,却只得王妃徐氏一人,并不见当时堂上的侧妃、同邸等人。
夜已经深沉,楚灏仍无半分睡意。今天他安置在瑞松堂里的瑞华楼里,换了半旧的白云色锦衫,站在书房,看着摆格架上的各式石摆件出神。
陆霜凌在他边上,神情一如往常的肃冷。叶凝欢对着太后编排的那一出他已经知道了,他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他介意的是,自此以后,叶凝欢再难脱得自在。
霜凌想着,便道:“王爷,那影月门的云栖蓝是江湖手段,做得便是刀头添血的营生,保不齐左右逢源。”
八月十六,静园出了那样的事。顾靖南怕王爷与永成王自相残斗以至于祸连自己,加上又有皇上在后撑腰,如此连太后的面子也不顾,坚持不肯将自己的女人嫁与王爷。雅乐居被皇上借机给封了,永成王的岳父,安国公范郁又只知自保,事发之后只顾撇清关系,永成王断了后路,若真潜在燕宁,必深恨楚灏。影月门一旦生了变故,如何能防?楚灏这招实在太险了。
楚灏说:“无妨。”
霜凌有些不安:“要不要通知赵逢则接应一下?”
楚灏道:“不必了,他出入东藩多有不便,我不想让监行院司查到任何端倪。”
他看着霜凌欲言又止的表情,端了茶饮了一口道:“你平日生来死去的见多了,怎么这次如此紧张起来?替她担心吗?”
霜凌低了头:“她是王爷的同邸夫人,王爷定会顾她周全。”
楚灏笑了笑:“你跟谁学的,开始拿话噎人了?”
霜凌抿了唇,手指微微握紧又松开。楚灏并未忽略这一细小动作,放了杯子道:“我若不交给皇上一个足以致命的把柄,他又如何肯被我说动?关于这点,你早就清楚。拿话噎我又有何用?”
霜凌额前青筋暴起两条,看着他戏虐的笑容只想一拳抡过去。
再忍不住,咬牙道:“那雅乐居出来的多得是,不乏擅音通艺、美艳动人的。还有几个是真正影月门的人,直管让我随便认了妹妹便是了,何必非揪着她不放?你明明知道,她跟影月门一点关系都没有!”
楚灏有些不耐烦:“少管我内宅的事。”
霜凌急了眼,上前一步瞪着他说:“你对我有恩,便是你拿走我的命我也甘愿,但你何必和一个女人过不去……”
霜凌猛地一噎,顿觉自己的话说过了,楚灏从不在他面前摆架子,对他也算是客气。
但楚灏那脾气他明明是清楚的,只消一摆出这副不耐烦的脸,就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这已经算是给霜凌脸面。霜凌也自知该收了,只是一扯到叶凝欢他便忍不住,甚至开始不分尊卑起来。
此时霜凌反应过来月来不及了。楚灏就跟被燎着毛一样跳将起来,二话不说一记老拳便照着霜凌的脸上招呼过去。
霜凌没躲,生生挨了一记,被揍得整个人歪到一边,踉跄了两步,楚灏还不解气,逼近过去想再补一脚,却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他哼了一声,一副便宜了陆霜凌的样子,转回桌边坐下,拿了茶灌了一口下火。
这便不经由通报便上来的,自然是得到特权的。只见瑞娘拎了裙角上得楼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点心和醒酒汤。拐过门,一眼便瞅见楚灏那张余气未消的脸,边上立着霜凌,半边腮帮子都肿了起来。
瑞娘愣了一下,向楚灏福了一福,问道:“殿下,您这是……”
楚灏甩了甩手,并不理会霜凌,转向瑞娘道:“不是都说了用不着你,这么晚又跑来干什么?”
瑞娘笑了笑,道:“夫人打发我送些夜宵过来,只怕旁人做的殿下吃不惯。借了荣梧院的厨房做的,殿下尝尝吧。”
这不过只是借口,楚灏心里是明白的。说:“亏她想着,我正饿了。”
瑞娘把东西放下,说:“夫人还捎了东西给您。”说着,自袖笼里掏出一个香囊,放在桌上,“怕殿下择席难眠,聊以安神解意吧。”
楚灏看着桌上的香囊,唇边带出笑意。
瑞娘看着霜凌又道:“陆大人一路也乏了,不如与我一道去?”
霜凌看一眼桌上的香囊,点点头说:“王爷,属下告退。”
楚灏没理他,两人一道退了出去。下楼的时候,瑞娘小声说:“你又说了什么昏话,惹得他动了手?”
霜凌抚了抚脸,苦笑:“属下无状,待明日再向王爷请罪吧。”
瑞娘叹了口气:“你啊,平日里那样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拍拍他的手肘道,“你且放心吧,王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何曾揪着哪个女人不放过,这还瞧不出来吗?”
霜凌忍不住说:“可是他……”
“什么他他他?你又来劲了不是?一提到这个就绷不住了。想到这一点,你跟叶凝欢还真像两兄妹了,都跟倔驴一样的!”瑞娘拍他一巴掌,嗔道。
霜凌微怔,瑞娘拉着他下去,忍不住打趣道:“但有一样不像。她三言两语便摆平了那兴成王妃,套出不少可用的。你若有她这点本事,不怕不能平步青云。”
霜凌略睁大了眼,面上不由得带出喜色:“当真只一顿饭的功夫,便……”
“哪用一顿饭啊。一个东花石蕊,就敲开了门。”瑞娘笑道,或者说,当她得知兴成王的内宅情况之时,便已经找到了可下手的地方了。
到了楼口,瑞娘说:“你也早点歇着吧,她这次只带了两个近身丫头,我回去照看着些。”
霜凌点点头,站在门口看着瑞娘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转头看看楼梯,有些发呆。
楚灏看着香囊里的东西,是一枚私章,上面篆了三个字:惠熹堂。
他握紧这枚章,静了半晌,突然撑着额笑了起来。

楚灏在兴成待了三日,这三日里,只管与那兴成王吟风弄月饮酒赏景。白日里,便由兴成王作陪,游览桐川名胜,晚上便歌舞升平,欢宴不辍。便是霜凌,也是一直紧随在侧。
叶凝欢则安守宅中并不出门,只与女眷闲叙,与兴成王妃相处甚好。至十月初五,楚灏便带了人告别兴成王,继续东行。
越是往东北方,天气是一日冷过一日。叶凝欢畏寒,早换了溜绒边的袄,车帘子也换了棉质的,楚灏又着人往车里添了火盆。这样一来,叶凝欢是不冷了,他却热得在车里待不住,遂这一路只管跑马过去。
车马行至一处山谷里,楚灏瞧着这里山明水秀,且天气不错,遂动了打猎的心思,打了不少野味回来。之后便着人收拾野味,直当用这些解决午饭的问题。
厨子是瑞娘特地从静园叫回来的,都是平日里楚灏使习惯的几位,各类调料也自然备得齐整。直接就地垒灶,忙叨起来。
叶凝欢坐在一处开阔地,裹着翻毛大袄,瞅着满山的金黄嫣红。这里的山比起京郊的枫悦山来,可是恢弘壮美得多,连绵起伏,有些峰尖甚至层叠入云。虽到了初冬,但也不见萧瑟,草木丰茂,许多植物叶凝欢也叫出来名来。
她正愣着神,闻着肉香,回眼见瑞娘正往这边来,身后跟着几个仆役,有两个正抬着一方矮桌,桌子上放着已经做好的野味,还有一个拎了长把的食盒,见里面还放着几样配菜,并一应碗盏,另还配了一壶温好的酒。
叶凝欢看一眼远处的人影,问:“殿下在哪里用饭?”
瑞娘夹了一点蜜汁烤野猪肉递给她道:“殿下有施密几个陪着,兴成监行院的人不还跟着呢吗。”
叶凝欢接了盘子,看着切得薄薄得肉片,笑了:“即是打得野味,当大块烤来吃才有意思。这么精致地做出来,倒觉得怪了。”
瑞娘抿了唇笑着,又给她添了一杯酒:“还有许多呢,你若有兴致,一会儿让他们在这儿起火烤来就是了。”
叶凝欢笑笑没说话,看着周遭的山景说:“出了这山,也就快出兴成界了吧?”瑞娘点头:“是了,方才我问过监行院的人,说这道山谷名叫蚌谷,出了这里,便是兴成的边境余兆了。”
“那离卢松不过几日的路了。”叶凝欢吃了两口肉,又饮了一杯酒,觉得暖和了不少。
又让瑞娘并冬英和绿云一起来吃,反正这也不用再讲什么规矩,几人说说笑笑,倒把桌上的东西吃了个大半。饱足之后,另三人去收拾东西,叶凝欢则在附近散步。
她蹲在草地上,瞅着石隙里开的紫色小野菊发呆。平日里见多各种花卉,不知植在园中,便是供在盆里。如今见这荒野恣意飘摇绽放的野花,觉着比那拘板着修剪出来的更添自由曼妙。细风掠过,花朵摇摆,让她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冲动,探出手来拈出花指,仿着那野花野草摇摆的姿态拂动自己的手腕。
她喜欢跳舞。她生得也好,身体条件也适合练习跳舞,如此才会进入雅乐居。五岁以后,这便成了她赖以生存的工具。她要不断的练,练得比别人更好才能活下去,才能饱暖。高超的舞技,不仅可以换来更好的衣食,还可以换来所爱之人的垂注,就算只是镜花水月,至少在那一支舞的时间里,她拥有他所有的倾慕。
昙花早已经凋零,技巧仍在,身体已孱。不过她仍很喜欢,虽然那份爱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但仍无碍对舞蹈热爱的延续。拈指如花,像野菊一样含笑山野,烂漫的初冬暖阳之下,何其的自由!
楚灏站在离她不远处,见她蹲在那里自娱自乐,衣袖掠风,她的脸伴随着腕指的拂动微微仰着,阳光为她镀了一层金色。那一瞬间,美得惊心动魄!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那上面落了一只蝶,笑容轻浅而明艳。手腕转处,柔若无骨,指尖开合,若花绽花摇。结果真就诱了一只雀儿飞了过来,扑展着翅膀冲着她的手指头便过来衔。
叶凝欢吓了一跳,手优美地一绕而避闪。哪知那雀儿竟不甘休,扑闪着翅膀上下翻飞地追逐,她笑了,舒展着手臂绕出弧度,逗着那只鸟儿不舍不弃地在她手指尖飞旋。
她笑得开怀,慢慢站起来移着小碎步,连鸟儿的姿态都效仿。引得远处干活的仆从看得忘乎所以,手上的东西落下尚不自知,只盯着叶凝欢的方向个个痴迷。
叶凝欢玩了一阵,便觉得累。索性摊了手向那鸟儿表示自己一无所有,那鸟儿也不畏她,伸着细细的腿一跳便上了她的掌心,不甘休地那尖尖的嘴在她指缝里寻找。嘴儿尖细,叼得叶凝欢指尖发痛。她也不理会,趁机探出另一只手去摸它细细的翎子。
楚灏的目光有些执著而灼热,突然听到叶凝欢轻哎了一声,手指一抖,想是啄得狠了,接着那鸟儿便扑棱棱飞起来,却也不远去了,围着她团团转。
他面上一慌,竟是两步便奔了过去,这次彻底把鸟儿惊飞了。叶凝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楚灏一把扯过手来细看。
他看看她的手,见上头细细密密的有不少小红点,心里有些麻疼。不知从何时起,只消看到她,这时朗时悸的心情便如影随形,初觉陌生诧异,渐渐竟成了习惯。握住了,揉得她眉直皱,嘴里却说:“没见过你这样逗鸟儿的,只管让它啄成这样!”
她面上一窘,用力抽回手说:“谁逗鸟了,它自己飞过来的。谁料它真就下狠嘴了。”
觉得他眼神有些不对,带着点直勾勾的意思,直把她的脸看得发烫。她忙着转开眼睛,讪笑着:“殿下今天收获颇丰,听说打着不少大家伙。”
楚灏这一路,几乎都是骑马,而且他喜欢打猎,遇着好山水必要进去兜一圈。叶凝欢有时瞧着也眼热,只是碍着一堆人在侧,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来骑骑玩。今天又见他们一路挽弓催马地狂奔出去,让她的心也跟着飞走了一大半。
楚灏瞧着她的脸带出微微的晕红,眼眉闪烁的光彩是离京越远越是分明,至这山野里,更像是随时欲飞般灵动诱人,让他的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他伸手抚上她的面,感觉她在自己手心里微微一悸,半挑着眉说:“总在车里坐着容易犯困,这儿离余兆不远了,不如跟着我骑马过去?”
叶凝欢愣了一下:“这……不太好吧?”
楚灏笑笑:“管他呢!”这话真是说到叶凝欢心坎里了,两只眼睛烁烁放光。
楚灏揽过她,口中一声呼哨,便听得身后不远的树丛里回应轻轻的马嘶声,随之一匹青骢便悠悠哉哉地踱着步往这边来。
叶凝欢心花儿都开了,敢情他一早便牵了马来的。不待楚灏开口,她就忍不住向着那马跑去,忙不迭地伸手拽缰绳就想往上爬。
楚灏瞧见她那副都快流口水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
那马并不合作,叶凝欢的手还没挨着缰绳,它脖子一甩鼻子里就打出一串清啡来,似是异常不满她这般。楚灏兜住她:“你急个什么?摆着副偷马贼的脸,它瞅见了还不踹你?”
“不……不是。我这不是想先熟悉熟悉吗?”她眼巴巴的看着马,又看看他,讨好说:“要不,殿下再叫人拉一匹来?我也学学?”
“想得美!”楚灏斜着眼道:“刚才还假模假式地说什么‘不好吧’,现在还想再弄一匹来?”说着,不待她反应,一挟她的腰,将她送上马背,紧接着自己也跃上去。叶凝欢只觉得身体一晃,下一刻已经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了。
哇,这般居高临下,感觉果真很不一般。叶凝欢也忘记回嘴,只顾左右打量,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只把身后的楚灏都快忘记个干净。
楚灏看她那样儿,惊喜更甚惧怕,那眼中的明媚越发耀眼夺目起来。他横臂把她兜进怀里,让她连动弹也不能,接着拿着大氅一蒙,这下她什么也瞅不见了。叶凝欢正急着想探出头去,不料黑漆漆的一股气息侵袭而来,接着她的唇便让他吻个正着。
叶凝欢后脑一麻,心慌意乱,身下的马开始躁动起来。突然一颤,她的身体霎时失衡,她上下牙一时失控,一口便啃在他的唇上。
楚灏扣紧她的腰,被她咬得嘴唇极疼,却是变本加厉,真把她亲了个昏天黑地。而与此同时,也不忘一夹马腹,催着那马儿便四蹄腾空地飞奔。
叶凝欢被一阵乱晃弄得金星乱冒,又被他亲的不知所谓,以至于他放开她时,她已经瘫成了一堆,只能歪倒在他的怀里连动弹也不能够。
一阵杂乱,伴着几声“殿下、殿下“的呼喊。边听楚灏那飞扬的声音:”我带着她先去余兆!你们随后跟来吧。“
叶凝欢头昏脑涨,真是气人,第一次骑马,还不让人好好体回一把!
马跑得飞快,叶凝欢不会骑,只觉得屁股被颠得生疼,两腿间也磨得生疼。但她喜欢这种凭风的感觉,身体变得轻盈,在风里变得自由。
她全身都被包在氅里,竭力挣扎才探出头来。眼被风吹得快睁不开,索性闭上,只感觉那簌风扑面,像是无数层纱一点点被割裂,从她的脸上往两边划开,呼啸着向身后掠去。
楚灏低头看着她的笑容,这笑容撞进他心里,化成一张网,密密织织地把他罩缠。他放慢了速度,由着身后的马蹄声纷沓而来,只是众人只是他带了叶凝欢,没敢追得太近。
叶凝欢感觉到速度减慢,不由得诧异地睁眼,回头问他:“怎么不跑了?”
“你屁股不疼吗?”楚灏露出怪异的笑容。
她愣了愣,笑:“没事。”又学着骑马的样子,双腿在马身两侧夹来夹去,“驾,驾……”
马根本不理她,摆摆头,叶凝欢觉得它很不屑。
楚灏兜紧她,笑弯了眼:“真这么想学骑马?”
“想。”叶凝欢坦言。
“回了东临再教你。”楚灏这随口一句却让叶凝欢回了魂,怔怔的不说话了。
楚灏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泛僵,勒紧她的腰问:“怎么了?”
叶凝欢回头看着他,轻声问:“殿下这几天,没有机会去蕙熹堂吧?”
“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这一出来了?”楚灏放开缰绳,由着马自己走,唇边抖出一丝笑意,“兴成王陪着在桐川逛,那里又是有名的乐馆,怎么可能不带我去瞧瞧新鲜呢。”
“这也算是机会?”叶凝欢诧异,那里是乐馆啊?却取了个像书斋一样的名儿。想必这几天他又猎着艳了吧?十九皇叔好不容易来了,兴成王哪能亏了这位?叶凝欢突然脑子一激,真是怪了,想这些干什么,管他猎不猎艳呢!
楚灏低头看看她,笑道:“自然是,非得单独与徐术密谈一番才算是机会吗?”徐术是兴成王妃的父亲、兴成桐川郡的郡守。
他微微挑着眉毛:“你担心什么?”
叶凝欢语噎,喃喃道:“只是在想,他若肯帮忙必得从中谋利,若连话都没办法跟他说……”
“所谓无往不利,凭谁也不可能白替人办事。当下我用不着他,既传递了信物,借着闲逛先去认个门也就罢了,余的无须多言。”
楚灏听着马蹄声近了,引了缰又加快了几步,补充道:“徐家要的利益,并非当下,而是将来!”
“并非当下?难道……指得是郡主?”叶凝欢心下一紧,表情微微变了几分。
楚灏笑了笑,点头:“你挺聪明,一点即透。”
叶凝欢沉默不语,是啊,那侧妃方氏的儿子已经向朝廷报了世子,若朝廷一旦同意,方家在兴成必仗世子而兴,天长日远,徐家不可不为自己筹谋。
徐家举族皆在藩镇,他们在外无依,为固根基,自然是要为徐氏的女儿找个好婆家。女儿不得宠,占据正妃之位却无子,女婿又处处维护着小老婆和她的娘家,如此一来,也只有从自己的外孙女,郡主那里求依傍了。
贵人联姻,只为利益不为其他。
郡主年方十三,大好年华却不知又要为这些贵人谋算被弃放到哪里去!
“殿下要为郡主做媒吗?”叶凝欢喃喃道。
楚灏说:“宗室子女,婚配必经宗府报备。这事倒也不急,先看看燕宁的情况再说。”
燕宁!叶凝欢有些默然,感觉楚灏的手微微紧了紧。
她抬头带出一丝淡笑,说:“殿下也挺不容易的。”
楚灏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可不是。”
影月门是江湖组织,不过朝廷与江湖结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朝廷正当用人之际,与其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折腾得满朝动荡地去清剿,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不如让他们为朝廷所用。
楚灏自然承担了这个联络人的身份,总不能让堂堂天子跑去跟江湖老大谈条件吧?
皇上要牵制楚灏,所以让他在太后面前借着影月门刺客撒谎,更把陆氏牵涉其中。
一旦楚灏不听话,皇上大可戳穿他的谎言,让他从此失去太后以及太后的娘家王氏的强力支持。就算太后顾及母子情分,但楚灏私通江湖的黑锅是背定了,朝中岂能容他?
别说归藩了,能不能保住东临王的位子还两说呢。楚灏这样做值得吗?影月门的根基在燕宁,想来与卢松王脱不了干系。替他遮了,却搞得自己这样被动,不知对他有什么好处?
叶凝欢微微挺了背,小声说:“皇上真不知道影月门在燕宁?”
楚灏带出嬉笑:“若想知道岂有没办法的?只是不想再查下去了,既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这帮人又愿意提朝廷办事就足够了。影月门是我保下来的,出了什么事皆由我来担。”
叶凝欢吁了口气,是啊,再查下去牵涉太广,都亮出来皇上反而难收拾。这些人不过是随时可用可弃的棋子,不但没有利用价值,只需一道圣旨,他们便无立足之地!比起江湖奇人异士,皇上更需要做的是牵制诸王以及**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楚灏指尖厮抚,却没再说话。马儿轻快,一会儿工夫已经跑出山坳,眼前渐渐开阔,隐隐可见不见民居错落。
楚灏仰了仰下巴:“快到余兆了。”
叶凝欢微微舒口气,顺着向前看去,**山环伺之间,一座关城渐显轮廓。余兆是一座界城,建在山坳里,这界城尽为驻守官兵,便有民居田庄,也皆官员的家眷。自这里再往东北方位,便入了卢松的辖界。
马儿轻奔,远远便见有一堆官员驱车引马地守在城门口。这时施密和霜凌打马上前,楚灏拿氅一兜,连头发丝都没让两人瞥到。
霜凌暗运气,知道楚灏是故意的,但也没法说什么,之轻轻道:“殿下,卢松的监行已经到了,此时正与余兆守备并候在城外。您……”
楚灏说:“我懒怠招呼,先进驻行府,你们打发吧。”说着,一挟马腹,带着叶凝欢就向城门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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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锦绣列荆棘

官员相迎在外,远远可见一道青影,追风逐波一般驰骋而来。众人一见他身后的车马队,以及兴成监行亦追随在后,心下明白此人的身份,纷纷头也不敢抬起地跪迎。
楚灏纵马进城,这城并不大,只得一条纵贯东西的大街,也没有市集。进入之后,可见一些驻司馆驿。他一眼便看到一幢醒目的三层建筑,上悬余兆驻行府的牌子,这里是接待往来宗室贵戚的专设馆驿。
直接勒了马,挟着叶凝欢便跳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正领着一众仆从候在门口,一见楚灏穿着暗紫琉金的裘袍,对他的身份已经猜度出八九,忙领人躬身行礼:“奴才余兆译丞王统,见过东临王。”
“起吧。”楚灏说话间步伐不停,抬脚就拉着叶凝欢进了门。
叶凝欢下地有些跌跌撞撞,顿觉屁股和大腿生疼生疼,被他一拉,更有些踉跄起来。楚灏一见,眼中带了笑意:“这会儿疼上了吧?”说着,旁若无人,一把将她抄起来了。
突然腾空,她有些慌窘地想挣扎。楚灏一勒她,轻声说:“再动弹,更多人瞧了。”说着,大步流星直接便进了正堂。
这驻行府算是这里最好的建筑了,不过余兆范围有限,也建不得豪华的大宅。驻行府占地不大,前堂后宅,中间只隔了一个小花园。随行的人不可能全在这里安置,估计是要住在这条街的其他馆驿里去。
叶凝欢见楚灏轻车熟路,像是一早已经得知这里的布局似的,转了两转,便至后院所在,拐到廊上,便看到了一众仆妇。见来了人,都低头行礼。
叶凝欢实在不自在,却也挣扎不开,索性把头埋在楚灏怀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楚灏笑笑,进了正房才把叶凝欢放下,这屋子高阔,装陈得也算合宜,一应物品皆是齐备,她看看四周道:“殿下倒是对这里很熟。”
“沿途各栈,皆是要呈图表的。”楚灏正说着,眼瞅着一个中年妇人引了一排小丫头往这边来。
那中年妇人一身素袍,绾了一个单髻,至门口便福身行礼:“奴婢王氏,是这驻行府的内宅掌事,见过殿下及夫人,未及远迎还请恕罪。”
楚灏往椅子上一坐,并不理会。叶凝欢趋前一步,笑着道:“起来吧。”他们跑马而来赶在头里,以至于内院一众仆妇有些措手不及。
这王氏衣衫平常,却一应规矩熟稔,处于这僻远之地,举止端庄大方,全无拘涩,让叶凝欢也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绾着髻,又自称王氏,估计是报的夫姓,该是那驿丞的老婆。
王氏笑着谢过,垂了眼道:“得知殿下与夫人前来,奴婢等一早已经将正房及偏厢准备妥当。只是这里窄小粗陋,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万望多多海涵。”
叶凝欢看看四周说:“无妨,我们此行也没带什么人。一会子还有几个随侍入内,你带几个人到前头接应一下吧,再担些热水来便罢。”
王氏听了忙应:“奴婢这便去准备。”
叶凝欢关了门,转身向着楚灏道:“殿下也乏了,先暂歇歇,一会儿待东西过来再更衣吧?”
楚灏点点头,招手让她坐在身边。叶凝欢伸手摸摸茶壶,感觉触手生温,必是新换的,揭开盖子看了看,见里面晃着新沏的茶。她知道楚灏有贵人病,一应入口的东西挑三拣四得很,必是瞧不上这里的茶水,所以也没张罗着给他倒。
只是自己方才吃了烤肉,如今口渴,遂看一眼茶,笑了笑说:“估摸着瑞大姑姑说话便来,她那里备了好茶,殿下暂忍忍……”说着,自己倒了一杯,侧过身想往嘴里灌。
楚灏一把抢过来,瞪她一眼道:“叫我忍忍,自己先喝起来?”
叶凝欢讪笑着刚想说话,楚灏补充了一句:“外头的东西你还是小心点的好,万一人家撒把毒药下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叶凝欢吓了一跳,喃喃地看着他手中的杯道:“不会吧?这里是官……”
楚灏没再理她,端详着手中的杯子,突然带出若有似无的笑,一抬手,居然喝了一口。
叶凝欢傻了眼,不是怕人下毒吗?现在倒喝起来了。哼,分明就是自己想喝吧?她撇撇嘴,听楚灏哼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就这么迫不及待?”
叶凝欢一时闹不清楚他什么意思,他垂了眼道:“把方才那个奴才叫进来。”
她听了,复看他的表情,心下有几分忐忑。刚一拉开门,却见那王氏正笑吟吟地引着送热水的丫头过来。
见叶凝欢出来,王氏福身:“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叶凝欢笑笑说:“正待要叫你去,倒也巧了。跟我过来吧。”
王氏不慌不忙,着小丫头们把水放在边上净房里去,自己跟着叶凝欢进去,向着楚灏盈盈一拜:“奴婢见过东临王殿下。”
叶凝欢随手闭了门,立在门口,隔着门缝向外张望。却听楚灏不紧不慢地说:“既来了,何必还装腔作势的?把你那张面皮扯下来吧。”
叶凝欢愣了一下,转脸望去。却见那王氏也不含糊,抬了手在脸上抹了几下,顿时透出原本那柔媚至极的五官来,面上带了若有似无的笑意,竟瞧不出她多大年纪。
叶凝欢心里不由得悚然,却听楚灏微眯了眼:“云栖蓝,你的易容术大有进境了。”
楚灏认识这人?叶凝欢忐忑不安,看看楚灏,又看看那女人。
云栖蓝低头笑道:“殿下目光锐利,奴家还自觉并无破绽呢。”
楚灏笑了:“区区一个余兆驻行府,养出这么精致的奴才,让人不多想都不成。”
云栖蓝笑着:“原来如此,受教了。”
叶凝欢感叹,初见那王氏,只觉得她礼矩甚端,别的是一点瞧不出异样。论识人辨色,她自愧弗如。
楚灏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来便来了,还摆了这么套杯子在这里。迎松侍远客,又以卢松雪泉来烹,是想试我吗?”
叶凝欢后背微僵,看着桌上的杯盏。薄胎上绘着岁寒三友图,并没什么奇怪。她看了一会儿,突然一凛。是了,这细瓷薄胎太过于精致,余兆这地方皆是军守,哪里来的这种精器?至于水,也就楚灏尝得出。便是她喝了,也喝不出什么别的味儿出来!
云栖蓝笑笑:“殿下锦心绣口,果是遍尝百味。是奴家贪玩,殿下莫怪才是。”
云栖蓝身形娇若无骨,笑容艳切媚人,只一身淡青色婢女衣服,素面无妆,却难掩举手投足风情万种。落落大方,并无任何忸怩:“原本是想待得夜间方便之时再与殿下相见,却不承想,殿下如此敏锐,偏生瞧出奴家的错漏来了。”
说着,回身向叶凝欢福道:“奴家云栖蓝,见过夫人了。方才失礼了,还请夫人恕罪。”
叶凝欢干笑着回礼,道:“我还是先出去,二位也好说话。”
楚灏点点头,看她一眼补充道:“不必担心,影月门主云栖蓝何等人物,既敢此时以真颜示人,便不惧外头有多少耳目。”
叶凝欢微抽了口冷气,云栖蓝是影月门的门主?
瞧着她那般坦然的样子,不觉让叶凝欢想到当初在雅乐居教她们歌舞的百媚罗姬来。一颦一笑,端庄静雅,却媚骨天成,妩媚自四肢百骸之中点滴流散,如今这云栖蓝,更胜一筹。
叶凝欢应了一声,便推门出去了。
楚灏放了杯子,开门见山:“九哥哥人在何处?”
“殿下真是料事如神。”云栖蓝说着笑了,“卢松王在书斋相候!”
叶凝欢慢慢走到净房,看到里面果然已经备好了热水,隔出的小间里甚至还有一个桃木大浴桶,注满了热水,雾气纷纷,各式浴具已经备齐,小丫头们忙着添干净的锦帕的香露。
叶凝欢瞧着她们,想看出点与众不同来,看了半天也瞧不出任何端倪。叹了口气,把人全遣了。
她没有楚灏那精细的计算,瞧不出那或是端庄或是妩媚之下暗藏了些什么,她只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普通人罢了。
正发呆,听院里一阵声响,抬眼望去,瑞娘领着冬英和绿云正吩咐着小丫头们把东西往里搬。
瑞娘趋过去道:“殿下可歇下了?瞧着你们在前头,我这紧赶慢赶的也没追上。”
叶凝欢往廊外睨了一眼,小声道:“方来了个人,正与殿下说话呢,是影月门的……”
瑞娘听了会意,拍拍她的手,扬声让绿云、冬英过来服侍,自己便出去看着了。有瑞娘在,叶凝欢松了口气,拉了绿云和冬英便入了净房。
施密等人进了余兆之后,楚灏已经先入驻行府。施密是这次随行护卫的总头目,顺便一应外务也由他来料理。他遣散了来迎的官员,便在外候着等见。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楚灏才把他叫进去。施密向楚灏报告了一下众人的驻守安排:他与童星虎、霜凌带几个侍卫入驻行府外院;余的人由甘若带着,散在四周馆驿。
楚灏听了道:“施大人一向周全,就这么办吧。暂歇一晚,明天便起程。”
施密心里一安,余兆这地方皆是官辖之地,倒是不怕有什么盗匪之类。他此行的目的很简单,一是帮着找永成王,生死不论,反正皇上是要给朝中诸臣一个交代。二来其实就是看住东临王和他身边的几个人,报告他与诸藩王的动向。皇上只指了他和甘若跟着,想来对楚灏也比较放心。
找永成王,他只要听楚灏的就行了。毕竟永成王也是宗室,还是先帝的嫡长孙,就算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那也是皇族之间的事,过于积极或者过于懒怠都不行,只消听命办事就完了。
至于看着东临王,施密当然不愿意得罪这位主子。做得太过,引至楚灏不满,楚灏那脾气一撒出来谁不知道?怕这一路他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消楚灏没什么异动,余的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不过这一路楚灏相当的合作,也不知是不是因新纳了妾心里头高兴,半点麻烦也不曾找过。一应驻守皆随施密的意思办,便是童星虎、霜凌以及静园所带来的侍卫也并不曾离开他的眼皮片刻,让施密觉得十分庆幸。
如今至这军辖的余兆,施密更是放心起来。
楚灏打发了施密便返回了内院,并未入正房,而是向着东侧的书斋而去。推门进入,绕过屏风,先是看了眼立在一边的云栖蓝,接着向着坐着的中年男子微微笑了笑,径自坐在他的边上。
那男子四十来岁的年纪,身形瘦削,穿了一身青色的锦袍。脸上已经有了纹路,两鬓斑白,五官却仍是清晰,不是年轻时的俊逸。神情坦然平静,唇边似带着淡淡笑意,眉宇间仍聚着难散的忧愁。他是卢松王楚沛,先帝继后顾氏所出的次子,皇子之中排行老九。与西南方的皇八子简郡王楚渭乃同胞兄弟,以他们的身份,却都只封了区区郡王且封地僻远穷恶,远不能与四方、六成等十藩相提并论。
他在燕宁待了整整三十年!不过这三十年他也没闲着,在燕宁弄了个影月门!他与永成王暗交,一直令影月门给永成王办事。
楚沛转着手中的酒杯,目不转睛地看着楚灏,有些感慨:“与雁行近十载不见,如今你真是长大了!”
章合帝登基时,他曾奉旨入京朝贺,那年楚灏十一岁不到。
楚灏笑着说:“哥哥形容依旧,还是那般风采!”
楚沛摇摇头:“年近半百,哪里还谈什么风采?要多谢你,保存了影月门,令卢松尚安。”
楚灏说:“哥哥何须与我客气?”
楚沛看一眼门口:“把施密打发了?”
楚灏点头说:“别说哥哥不得自在,便是我也是一样的。”
楚沛说:“施密能坐在现在的位置,固然是皇恩浩荡。不过他也是个混迹官场的人,这样的人求的是什么各人心里都明白。你既给他脸,不曾让他难做过,除非他真是傻的,否则会知应对。”
楚灏笑了,拿过杯与他轻碰了一下:“哥哥说的是。”
饮了酒,楚灏又说:“我很快便可到燕宁,何必还要冒这个险?”
楚沛同样饮尽杯中的酒,眼圈有些泛红,说:“雁行能来不易,本欲出城相迎,只是碍于耳目,唯得这般与你相见以稍尽我心。”
他说着,执壶亲自给两人注满酒杯:“当年我助正遥,实属无奈。如今卢松上下,皆要仰仗雁行了。我敬你!”
楚灏微笑:“哥哥不要这样说,此次鲁平公主得以保全,全靠哥哥帮忙。至于正遥……”
楚沛接口:“你放心,他现在人在菀城的小云居……只是不知皇上的意思,是想到得到呢,还是找不到?”
楚灏低着头:“哥哥一向谨慎多谋,如何不会揣测圣意呢?”
楚沛带出淡淡的笑容,看着楚灏,如此年轻,带着勃勃的生机,仿佛春天初发的柳条,鲜嫩地恣意挥展。这份年轻,连他看了都嫉妒!
皇上已经四十岁了,而楚灏呢,正直芳华。正是因为如此才担心吧?放他归藩去看着北海,等于放虎归山去窥伺凶狼。要留在京中,又怕聚势以坐驻留之位。
皇上是既想仰仗这个弟弟,又忌惮这个弟弟。
楚沛微咳了一下,又饮了一杯酒,转了话题说:“卢松王府小而不便,我还有一个别苑名为采月阁,虽不算大,但依山而建也颇清静。你到时去瞧瞧,若觉得还好便凑合几日?”
楚灏说:“行。”
楚沛也没再多说,刚要再倒酒,云栖蓝突然探手过来,扣住杯子。
楚沛一愣,表情有些不快。云栖蓝倒也不惧他,笑着说:“王爷莫再喝了,到时腿疾又犯。”
楚沛悻悻地丢开手,嘀咕:“要你多事!”
楚灏瞧在眼里,微微笑了笑也没说话。楚沛看一眼楚灏,终是问了一个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正逸在京可好?”
云栖蓝顿时目光变得有些异样的关注,不若方才,他们说什么,她只是一直若有所思地瞧着窗外,不甚关心。
楚灏并未忽略这点,不动声色地看着楚沛:“他很好,太后还时常问他的功课,皇上也找了汪殿学教他,哥哥不必担心。”
楚沛脸上带出一丝慰然,眉头似也舒展,点点头说:“多亏有你,才能得太后体恤关怀。”
楚灏笑着摇摇头没说话,却见云栖蓝在边上欲言又止。
楚沛睨一眼云栖蓝,淡淡地说:“诸藩当按制遣世子上京,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担忧的。眼下时间也不早,不便久留。你早些休息,到了燕宁,咱们兄弟再好好聚聚。”
说着他便起了身,楚灏也跟着站起来,刚送了两步,楚灏想起一桩事,问楚沛道:“若是寻常人用了蚀骨延筋之术,不知可有良方能医得?”
楚沛微怔,转眼看着楚灏:“这可是影月门突破身体极限的秘术,只适合女子,且必要有内功相护。寻常人怎么会用?”
楚灏说:“哥哥也知道,我新纳的侧室是从雅乐居出来的。她未曾习过功夫,却偏用了这法子。我着常世友给治了有三四个月,也没什么大起色,便问问哥哥。”
楚沛想了想,看着云栖蓝道:“你待夫人过了府,寻个机会去瞧瞧吧。”
云栖蓝应了一声,楚灏又补充道:“也用不着正经八百地去瞧,省得她胡思乱想。”
楚沛笑了:“你倒甚是看重她,我看不全是为了来这里才纳的吧。”
楚灏摸摸鼻子,也不解释。楚沛也没多打趣他,笑了笑径自带了云栖蓝出门去了。
临走时云栖蓝说:“我带王爷打后门走,之前扮作那王掌事,正主儿如今在后头杂物房睡着。下了点蚀心散,保她一觉醒来诸事皆忘,一点马脚不露。至于夫人的身体,只待入了燕宁之后,寻机再看吧。”
楚灏点点头,云栖蓝带了楚沛悄然而去。
楚灏重新坐了回去,自斟自饮地出神。直到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他才回了神扬声道:“进来吧。”
叶凝欢端了一应茶点,慢慢趋了进来。
她头发松松地拿簪子绾了,换了一身家常的淡粉色裘袍。步履轻盈,眼若含露,烛火映下带出淡淡的粉晕,让楚灏本有些郁郁的心情顿时好了八分。
叶凝欢把东西放下,轻声说:“瑞姑姑着人备了饭,是在这里用呢还是摆在外头?”
楚灏说:“不忙,你先坐下,有事嘱咐你。”
叶凝欢听了,便乖乖坐在椅上。
楚灏说:“正遥人尚在卢松,如今暂住小云居。”
看着她平静的样子,他笑了:“你并不意外?”
“永成王是靠着影月门的帮助才能脱离随行队伍,但他并非影月门的正主,如何能走脱得开。”叶凝欢垂了眼皮,看着桌上的酥皮奶黄糕说。
她想到了那张面庞,原本以为自己早淡忘,但提及他时,仍不免有些哀伤。
此时,他该已经明白了。自始至终,她同他一样,做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痴梦。他或者仍未醒悟,以为藏在这里便是无碍了吗?那卢松王与他离了心,影月门也不再是他手中的刀。
的确她曾怨恨绝望,但如今,在她心里的只有哀伤!他是天上一轮月,她只是地上的微尘,她不配与他论情,也不配与他谈人生大事。
她只想这般散去,从此与他无干,再无半点牵连,因此而已!但此时,她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叶凝欢想着,转了话题道:“不知殿下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做?”
楚灏微微弯颈,垂目深邃。只是这般静坐如雕,却让他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突然伸手攥了她的手,引得她微微一悸。
他唇边带出笑意:“你不是想去菀城逛吗?”
就这个?她看着楚灏的眼,这眼或是温柔或是热烈,叶凝欢从未有一日看得清楚过。他时而乖张轻狂,时而深沉如夜,他的心思,叶凝欢自知难辨端倪。她不想从中再分辨真与假,就算分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从来不平等,他走近她轻而易举,她也只有----悉听尊便!
他放了她的手说:“这几日我在燕宁有些琐事,怕没时间陪你。到时你带了瑞娘她们逛逛去,可以去买点绢花、酸杏什么的。”
楚灏说罢,捡起一块点心尝了尝,皱了眉头道:“油下得大了,腻。不是瑞娘做的吧?”
叶凝欢没心思听他抱怨点心,但瞧着他这副样子,脸突然有些窘:“我做的。”
楚灏怔了一下,看着她的表情说:“何时变得体贴起来了?”
叶凝欢眨巴着眼睛,他不也是吗,何时变得体贴起来了?许久漾起一丝笑容:“殿下不喜欢吗?”
楚灏握紧她的手:“自然是喜欢的。”
她笑而不语,他居高临下,目及之处皆是卑微。纵她不去仰望,也终是要屈膝跪叩地迎合以换取自己的性命,这性命珍贵与否,只有自己知道。至于真心几何,又有谁在乎?
卢松郡是散落于山中的,从地图上看,是个窄窄的一条。
东去过了茫荡山,便是东临六郡,西边则是兴成界,至北再翻过重山,又是北海界。划归地界,山势缓平丰庶的,无不入了另三个藩,只得这谷拗之地,方属卢松。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沿途所见,道路都是高低不平的。首府燕宁,比之桐川来说相差了甚远。更不要说京城永安了。王府就建在一片高地上,规格比之兴成王府又低了一个级别,前门只设四开间,占地也少了许多。
叶凝欢只是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因为王府比较小,他们这些人都塞进去也着实为难,所以卢松王便将别宛采月阁腾出来给他们,这样一来,连数十名护卫也都装得下。叶凝欢觉得这个卢松王的确很会办事,既回避了与东临王攀交的敏感,又给楚灏提供了方便。
这一带的山都属于乌巢山界,采月阁是依山而建,阁内九转接环,阁楼错落山水间,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全城。
卢松王妃领着侧妃和同邸提前入了园子等候,卢松王妃四十来岁,脸色有些蜡黄,看得出身体并不很好。
叶凝欢知道楚沛三个儿子,长子在四年前去世了;次子楚正迪为潜邸所出,比楚灏年长五岁,如今奉命守菀城;三子是正妃所出,名为楚正逸,今年十四岁,七年前以世子身份送入京城为质。有两个女儿,皆是庶出,早已经出嫁。
楚灏打的名头是巡视东藩,其实是为了找永成王楚正遥,但此事是不能明着宣扬的。
楚正遥是在经过华凉郡的时候失踪的,那里是东临六郡的地方。楚灏抵达燕宁之时,等候在这里的还有东藩的监行院官员以及华凉郡的守备,想必是要提前与他商议此事,合卢松之力一起暗访永成王。
楚灏如何在台面上做戏,叶凝欢不想理会,永成王现在人就在卢松,能找到或者根本找不到,早在他的掌握之中。
楚灏特别叮嘱让她去逛菀城,估计也并不只是兴之所致,对她表示一下关怀体贴,也许有借她回避耳目的意思。毕竟有施密和甘若这两个人碍眼,他在燕宁也难自在。
云栖蓝也跟着王妃一道迎接叶凝欢,此时再见,又是一副体面的女管家打扮。
看她那样,似是与王府内宅上下皆很是熟悉,但也不见她料理什么杂事,不过是晃来晃去与人玩笑。她还特地跑来跟叶凝欢说了一会儿话,握着她的手东拉西扯一番,却也没什么正经事,弄得叶凝欢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吗。
有时叶凝欢倒挺羡慕她这种江湖儿女,来去自由,不受那所谓三从四德的约束。不过这念头只是在心里转转。云栖蓝纵武功盖世又如何?不照样也得替贵人卖命。不管是什么原因,终究与叶凝欢心中的自在相去甚远。她不过只羡慕其形,至于内里,也是如人饮水罢了。
进了采月阁,安顿一番之后,自然少不了摆宴洗尘。不过王妃身体不适,内院的小宴很早就撤了。
叶凝欢洗漱完毕,趟在床上却失了眠。明明不该再想永成王的,脑子却不听话,盘来转去皆是那句“永成王尚在卢松,住在小云居……”
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已绝后患呢?皇上本来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难道要让他回京,他们不怕吗?楚灏隐瞒卢松王是影月门正主的事实和卢松王和永成王相通多年的事实,难道都不怕永成王棒急了眼全说出来?
楚灏是不可能让用永成王活着说出那么多秘密的,为什么不动手?
叶凝欢脑中一闪,突然想起当时太后与楚灏闲聊所说的话来。
太后说,皇上暂时压住了密报没有在朝中宣布,只暗中告诉了与永成王关系最近的两家人,一个是永成王的岳父,一个是永成王的外公……
叶凝欢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寒意凛凛。永成王楚正遥经营雅乐居,巴结皇上以及京中权贵,靠此暗营杀手,装作贪图享乐以麻痹众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得到了一个活下去的地方。如果没有这个地方,她或者会被叔叔买到别的大户去做奴婢,或者干脆卖到娼馆里去。
十二年的养育之恩,不管楚正遥出于何种目的,她终究是靠着他才活到今天。她的确没本事让他爱,但她也同样没有资格恨。
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贵人们的一出出戏上演落幕,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尽头……他没有好下场,她并不觉得痛快。
相反,这份衰伤盘桓不去,名利场让人齿冷心寒。
叶凝欢叹了口气,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扭过身一撩帐子,看到绿云正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枕头。
她笑笑说:“听着夫人不甚安稳,想着枕席不适。方才我从咱们带的东西里找到这个麦麸汇桂木香的药枕,不如换上试试?”
“难为你贴心,其实是我自己失了困,倒不是床枕不适。”叶凝欢有些感动,接过来抱着嗅了嗅。
绿云说:“如今远离京城,沿途所见山清水秀,当一舒胸臆,更加宽慰才是啊。”
叶凝欢看着她,轻轻笑着:“你说得对。”
绿云笑了笑又说:“殿下刚才传话过来,说今天晚上与卢松王饮宴,宿在眠月轩了。”
叶凝欢胡乱应了一声,不怎么关注。他到了这里,自有他的乐子可找,卢松王手底下的美人儿还能少吗?难得跑来,这不可劲儿的撒欢去?
绿云见叶凝欢蔫头耷脑的样儿,以为她心里烦闷。笑着说:“在余兆的时候,您不是说,殿下许您往菀城一游吗?可巧云管事也邀夫人往莞城去呢。不如明儿便回了殿下,随着去逛逛,也能散散心,瞧瞧这里的风光。”
叶凝欢愣了:“云栖蓝?她邀我去菀城?”
“是呢。方才云管事来见夫人,得知您歇下了便没让通传。我听她与瑞姑姑说,菀城小云居乃卢松王侧妃所有,她是奉侧妃之命,来邀夫人往菀城去游玩的。”
小云居,叶凝欢听得心里一颤,不动声色地看着绿云问:“傍晚宴上,不曾听侧妃提及,如何这会儿却来相邀?”
绿云说:“听说那云氏是侧妃的陪嫁,王妃身体不好,如今王府诸事皆是侧妃在料理。想必是这位侧妃欲与夫人攀交,当着王妃的面儿不好提及,遂等人都散了,才遣了云氏过来。”
侧室是皇幌子吧。云栖蓝为什么把她往菀城小云居引,难道楚灏在试她吗?
想到前两日尚在余兆的时候,楚灏告诉她楚正遥如今在小云居,之后便说让她去菀城逛……什什么意思,看她是不是去偷偷见永成王吗?
真是无聊透顶的人,既怕她当奸细,索性一刀宰了,反正他已经到了燕宁,她也没什么用处了。就说发现她屡教不改,难脱江湖习气,其心不忠……帽子多得是,随便扣一项就完了。这般试来试去好没意思!
叶凝欢闷闷地说:“不去了,本来觉得绢花、酸杏好,不过现在天冷山路又不好走,我懒得动弹,只管打发几个人帮我捎些来就行了。”
绿云看她表情有些怪该的,正想再问,叶凝欢又躺了下去,抱着枕头说:“谢谢你帮我拿药枕,真有用,马上就困了。你也早点睡。”
绿云愣了一下,失笑,不再说话,帮她合严了帐子便悄悄地走了。
叶凝欢直想要枕头,听了永成王尚在这里,她的确有些唏嘘。但贵人间的杀伐倾轧,却是她最觉得心寒又避之唯恐不及的。
她是连自身都难保的蚂民,楚灏还偏这样试来试去的,还试得这样明显,真够可气的!
叶凝欢是快天亮才睡着,却不料刚起身不久,那云栖蓝居然又跑来了。不仅她来了,还把侧妃给搬来了。
她实在恼火得很,但碍于侧妃表现得太热情,她实在不好拒绝。加上瑞娘又一个劲儿怂恿,她可是楚灏的保母兼心腹,直说什么殿下吩咐了,这几日他事忙,要夫人自己寻着乐乐,不要闷坏了身体之类。好像她多受宠似的!众人这般一架着,弄得叶凝欢毫无办法。
叶凝欢都想蹬腿撒泼说不想去不想去,老娘早看出你们的那点烂心思了!但终究没敢那么干。
瑞娘果然把甘若以及他的一些侍卫弄来保护,顺便帮楚灏分了点耳目。也凝华暗自咬牙,却只能强颜欢笑地上了轿。
菀城离燕宁极近,只隔了一道山峰,不过这道峰极限险,难以攀越。为了缩短路程,减少绕峰而行的麻烦,于峰腰了修了一条栈道。但这条路乘不得车,只能骑马或者坐轿去。
叶凝欢带了瑞娘、冬英和绿云一起上路,卢松王侧妃带了云栖蓝并领了几个女侍陪行。轿夫甚有勇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叶凝欢一路看着山景奇峻,心下很是郁闷。离京之前,她的确深幕菀城,总想有机会可以看看。如今这般赶鸭子上架地去,让她半分兴趣也无,半道上甚至有种想跳崖的消极冲动。
菀城是个围着一座山峰而建的环状小城,山头正在城中心,山峰与北侧的乌巢山名峰鹤颈峰相连。而小云居,恰就在菀城中央的小峰上。
城虽小,却因绢花出名。这里最多的树就是桑树,家家养蚕。其次就是果木,连裹杏和小丹梅是这里的特产。
菀城的产业皆属于卢松王一系,小云居是侧妃娘家人的庄子,城内最大的官办绢花坊子宜芳斋用的铺面子是正妃娘家人的。卢松这边可开垦的耕地不多,打的粮食仅够糊口,遇着年成不好的时候还要靠朝廷接济。卢松郡的只要收入都是来自山中特产和自制绢花,朝廷便是拿住这一点,每年以粮食换取这些东西,榨取了卢松不少的油水。
锦泰有令,藩王之间是不能彼此做买卖的,贸兑之类只能与朝廷之间互通往来。朝廷在诸藩都设了监行院司,这类机构其实就是朝廷的耳目,监视着诸藩的一举一动。
不过一向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况且监行院司里的这帮子也是人,积年累月地扔在这里,若腹内空空任谁也是不甘心的。
叶凝欢等人进了菀城,卢松王的次子楚正迪是这里的守备,听说侧妃领着叶凝欢来了,便遣了自己的老婆莫氏过来伺候。叶凝欢心情不佳,还得强撑着应酬,好不烦恼。
坐在宜芳斋里挑拣绢花,这里的掌柜就是王府的奴才,极是热情地招呼:请了后院东阁,奉了新茶,并拿了最新式的花样让叶凝欢挑。
绢花精致非常,撺丝牡丹缀珠也有,团花穗也有,还有精制的八角菱花扣子,拿来缀在外袍上相当的别致。绢丝又细韧,还有经过特殊处理浸过香料的,既不怕虫蛀又鲜亮浸香。
叶凝欢看着绢花发呆,根本提不起劲儿来挑,听得外头有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她一抬眼,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冬英几个都不见了。一时发蒙,外头敲门声响起,并伴着云栖蓝那特有的微低的嗓音:“夫人,给您送点新鲜花样子。”
叶凝欢暗哼了一声,道:“进来吧。”
云栖蓝捧着一盘子绢花进来,见叶凝欢一副懒懒的样子,笑着说:“这些要是都瞧不上,便让掌柜的再拿些来。小云居已经整理妥当,待晚些时候便可以过去了。那里……”
叶凝欢扔下手里的绢花,打断她说:“不必了,我今天便回采月阁。”
云栖蓝微怔,看叶凝欢的表情:“夫人既来了,何必急着回去?晚上山路难行,不如在小云居暂歇一日?那园里有现制的酸杏和梅子,夫人不是最爱这一口吗?”
“那也要看是何情境。”叶凝欢冷笑,“我既是十九殿下的侍妾,当守着自己的本分,不敢在外久留,这般劳师动众已经十分惶恐。时辰也不早了,逛得也差不多了,这便回去吧?”
云栖蓝默了半晌没说话,叶凝欢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低头说:“我自是看不出是何样的杯,也尝不出是何样的水,但也算掂得清自己的斤两,明白自己的身份。”
云栖蓝静静地听完,回身闭了门说:“夫人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叶凝欢挑眉:“误会?这话问得好生奇怪。”
云栖蓝微喟了口气说:“原本是不想明说,一是因采月阁里人多眼杂,毕竟不便;二是怕夫人心里忐忑。不过看起来夫人倒像是想岔了,如此倒不如说清楚的好。”
叶凝欢看她一脸凝重不由得放了杯子看着她。
云栖蓝说:“夫人是不是大约在四五年前,用了蚀骨延筋这法子来练功?”
叶凝欢呆住了,云栖蓝说:“之后虽然绵软无双,却时常血逆经乱,积淤于体。夫人又不仔细,只管苦练筋骨令舞技超**,却令血积五内不畅,四肢常挛颤不止,甚至呕血。后来又受了伤,内外俱损。虽得大内良药以持,却徒治表而不能除根。想要医治,非得我影月门的落华心经过气,顺导经脉以清血瘀。再以银针联脉,重续丹络。当初十九殿下嘱咐我替夫人看看,却怕夫人多心,不敢大肆请脉,于是便与夫人闲话家常一番,却也知道夫人痼疾太深。当下不敢耽搁,便想着邀夫人来小云居暂住几日。十九殿下也说,夫人是想往菀城来逛的,我便觉得是个时机……夫人,当真不能再拖,若不及早医治,恐有性命之危。”
叶凝欢整个都木了,怔怔地看着云栖蓝不说话。
云栖蓝见她那样子,以为她害怕了,忙缓了声音说:“夫人也不必太惧,小云居乃一处清净所在,适合疗伤养病,由我亲自与夫人调治,必竭尽所能,不敢有丝毫怠慢。况且侧妃还在这里,便是多住几日也无妨的。”
叶凝欢许久吐了口气:“让我来这里,原是……”
云栖蓝点点头,叶凝欢心里微恸,低声道:“我真的……快死了?”
“没有没有。夫人千万别这样想。”云栖蓝急忙安慰。
叶凝欢低下头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去治吧。”
心在摇摇欲坠,不堪任何牵负。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人眸如星灿,笑如花绽。他说,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于是便为这一句,弄得心伤身也残。
这一次,又如当初那样醉意朦胧进花间,只是不知道许久之后,她还能否有再醒来一次的机会。
不知不觉,眼泪就滴落了下来。

已经十月十八,天气有些阴,早起下了些夹杂着冰晶的细雨,至午时变成了山林吐雾的奇景。采月阁被一片山雾包裹,似幻如真,一如楚灏的心情。
坐在眠月轩观景台上,前面的花棱石桌上的酒壶烫在滚水里,芳香扑鼻。
这眠月轩贴壁而建,是幢三层小楼,取背风之坳,却不阻眼界,以天然景致作屏障,外延观景台,可一览燕宁之景。
寒风微涩,薄雾时散时聚,偶尔可见下方宛周有几个稀松的侍卫影子。
采月阁不算大,但建在山里地势刁钻。不过施密精通排布,只需少量人马便可以将这里各个死角看护严密。露出人影是刻意,这是为主子着想,省得觉得他是暗盯,不然完全可以做到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都不见却滴水不漏的地步。
楚灏扔下手中的文册,眼睛投向菀城的方向。
他们初六晌午至的卢松,云栖蓝受他所托,跑去看看叶凝欢的病势。不看则已,一看便说叶凝欢到了有碍性命的地步,让他当时有如挨了摧心掌,打正中间裂了一道缝。
当天晚上居然没敢回去,怕回去了表现怪异引她猜疑。他一向善于伪装,在她面前,他却没了这份自信。
幸好之前说让她去菀城逛,她同样也是想去的,这就给了云栖蓝把她引到小云居的机会,。他嘱咐云栖蓝和瑞娘,无论如何第二天都要把叶凝欢给弄过去。
那里为影月门所控,适合治病。
初七一早她走时,他便在这里远远看着她。她坐在抬子上,一脸怨妇相,好像去菀城十分不乐意。她有时把情绪藏得很好,有时却外露得格外嚣张。那天她显然是后者,离得那样远,仍让他看得分明。
她不想去,不是因为绢花不漂亮、酸杏不诱人,而是那里有小云居!他那天无意的话,她听者有心。
她多想了,心里必是愤愤不平甚至恼怒的。
俗话说得好,若心坦荡何须介怀?她这般介怀,那就是不够坦荡。她忘不掉那个人,就算他已经一败涂地,成为将死之躯,她仍对他心有戚戚!
楚正遥有什么好?
楚灏睨到施密远远走来,行色匆匆。
施密快步上了阶,向他行礼道:“殿下,北海王遣的藩使到了。属下照殿下的吩咐问他,他说北藩于十月初接到朝廷命令之后,严查出入往来,不曾有任何可疑人入界。他们不肯放人入北藩,当下人正在馆驿候传,殿下要不要亲自问问他?”
施密的表情很是严峻,永成王自东临六郡失踪后,六郡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人。若他未死的话,该去两个地方:一,潜入乌丽;二,潜入与东藩最近的卢松。
去而复返,潜入乌丽的可能性极小,乌淞关那里万仞险峰只得一条路可行,关境极为严密。永成王又是在那里与乌丽来接亲的人交唔,闹了好几天,关将对他印象颇深,他若想再易容混出难如登天,而向西走卢松就容易得多。
一旦入了卢松,他可以取北道去北海王的地方,也可以西南行入兴成。不过兴成王不会收留他,且此行楚灏经了兴成,北海王就保不齐了。
跟随永成王一起护送公主的王琪弄对了王爷,畏祸而不敢大肆通知各关寻找,只遣人飞马赴京禀报。
如此却给了永成王伺机后动的机会,待卢松王接到朝廷密令协查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了。
至楚灏抵达卢松时,卢松王呈上调查结果,表示已经查到了永成王曾在乌巢山北坳一带出没的痕迹,并未寻着人,大略是永成王摆脱王琪后,借消息尚未走漏之机入了卢松,潜入乌巢山北翼躲藏。那里距离北藩西南界只有一山之隔,永成王现在极有可能已经潜入北海界。
北海王一向与朝廷闹得很僵,也只有他敢收藏获罪潜逃的永成王!
于是楚灏便遣使送信与北海王,要他助朝廷找到永成王。虽说北海王给了东临王面子,遣了个藩使过来说话,但仍不肯打开藩界让人进入!
楚灏的表情像是刀刻在脸上一样,没任何变化:“卢松王知道吗?”
“已经通知了卢松王,说听凭殿下吩咐。”施密道。
“永成王护公主处境,继而失踪,拒不返京。北海王态度坚决,我们也不好强入北藩,只好报于皇上做主。”楚灏说,“甘若不是也在菀城吗?你打发人跟他说一声,让他帮着卢松亲护继续在乌巢北坳那里细查,以便回京于皇上有个交代,我随后会亲自过去。”
“是。”施密应下,快步离开。
楚灏看着施密的身影越来越远,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皇上并不想看到永成王回京,找得到或是找不到都不重要,但皇上需要给**臣一个交代,以便这个局可以完美收尾。
他同样也是皇上的棋子,就算来了燕宁,仍然千缠万裹地掌握在皇上手中。但是,也不尽然!
北海王楚正越是他二哥楚湄的幼子。他生在北都郡。从未入京当过质子。当初送到京里当质子的是他的兄长,不过这位世子没等到回藩袭爵,在京五年便生了重病,几次请求返回故乡皆被拒绝,最后死在了永安。
这事发生在开明四十年,管理宗室诸事的,是当时的太子,当今的皇上楚澜。
也正是因此,楚湄曾上疏弹劾太子,两人生了嫌隙。
开明四十二年,北方乌沦来犯,镇北的楚湄出征前向朝廷请立嫡出的幼子楚正越为世子。楚正越得封世子还未及入京便传来噩耗,楚湄与乌沦大战时中了埋伏,死于蛮沙坳。由此,当时十五岁的楚正越袭爵为王。
太子楚澜时任督军,与楚湄一同上战场,楚湄惨死是因接应无继,北藩震怒,指责楚澜公报私仇。当时先帝已经是垂暮之年,早年长子楚江战死,连个儿子都没留下。后来哀太子楚沣又死。晚年诸子纷争,先帝一时激怒又赐死楚肴,他自是不能认错的,但心里岂能不痛?
如今楚湄又死,且又涉及太子,先帝是再折损不起,如何在这个时候又去细究谁是谁非?
除了安抚北藩之外,先帝采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做法。
先帝几个年长的儿子,除了四子楚沣为太子,五子楚泯体弱之外,余的几个皆是少年便随父戎马,甚是能战。楚湄与长子楚江一样,虽生母出身并不高贵,但早年追随先帝南征北战,能获封四方王,全是凭自己的一双手打出来的。
楚湄惨死,旧将愤怒难平,且但是楚正越已经十五岁,自此与楚澜嫌隙日深。那楚正越因最初不是世子,楚湄不教其读书,而是从小便将他扔在兵营里锤炼。如此一来,他反而与北藩武将敢情极深。加之先帝痛哀楚湄,又怕北藩不甘休,少不了要安抚他们。楚正越袭爵之后,先帝又授他北镇抚司的头衔。
到了章合朝的时候,楚正越就更加难管。他没在永安待过,与朝廷的人没交情,而且他跟着一帮大老粗一起长大,受的是打砸抢教育。自章合元年开始,因他授北镇抚司,与北监行院司屡生冲突,曾经数次把监行院的官员绑起来臭揍一顿然后扔回朝廷。
朝廷央籍令遣调各地方官员,每至调任,诸官员一听去北海监行,个个都哭爹喊娘的不愿意,千万百计地推诿,弄得朝廷很是头大。
楚正越那号人,不跟你玩什么机谋,直接就来浑蛋的。看监行院的人不顺眼直接就打,皇上派人去教育他,他听了跟放屁一样。想把他拎到京里来教育,他就称病不来,北藩兵强马壮,且他是宗室,你能楞派兵去打他吗?
楚正越今年二十七岁,至今未请立世子。北海六郡,南北皆据天险雄关,内有广袤平原,虽气候寒冷却资源丰富。手下一帮文臣武将,皆是自先辈起便为楚正越卖命的将领,利益一致,休戚相关。已经结成缠连之势。四方王中,数他实力最雄厚,也最为难管。
楚灏拿过一方帕子,执起壶,将沸热的酒浆注满杯,热气随风而散,酒香扑鼻。他眼珠漆黑,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笑意竟是温暖的。不是因时局渐朗,而是因——他总算等到个理由去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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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云阁旧梦尽

叶凝欢裹着厚厚的氅,手里还抱了一大束新折的绿菊,脚步轻快地往住所的方向走。这小云居是个很大的庄子,错落在山上,院与院之间都隔得甚远,中间错落着林子。
自这里北望,可见连绵**山,远峰有着终年难消的积雪,听人说,过了那里便是北海王的藩地了。
她所住的院子附近有个菊园,培育了各种菊花。今天叶凝欢进来逛,便趁机摘了一大堆。十来天前她和云栖蓝一起住进了小云居,只有瑞娘、冬英和绿云三人跟着一道,余的人都留在了菀城的驻行府,瑞娘也要不时地出去,想必要给楚灏通风报信什么的。
叶凝欢知道这庄里还住了永成王,不愿意瞎转招惹麻烦。便是这座菊园,也是云栖蓝带她过来的,估计是怕她憋闷着再憋出别的病来。
因是云栖蓝陪着,绿云和冬英就没跟出来。不过方才来人与云栖蓝耳语了几句,她听了便急着要走,遂指派一个手下一会儿把她送回去。
叶凝欢抱着菊花,刚拐过小径,迎面过来一个人,险些与她撞到一起。叶凝欢脚底一踉,生生地刹住步子,还不待开口,一直不紧不慢跟着她的侍女便身形如风地贴在她边上,手一抬便挡在两人之间,似是怕她受伤。
叶凝欢惊叹,好俊的功夫啊。她的赞叹还未完,面前的人已经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两人俱是怔了。
林静!想不到,居然在这里还能遇着故人!
林静一身素衣打扮,穿着黑色织花的对襟袄,下面简单的开裾裙。头发绾起,素面无妆,晶莹剔透之中带了几分冷艳。看叶凝欢的表情,也是错愕至极。显然,她也没料到叶凝欢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你……”林静不由自主的出声。
叶凝欢牵起淡淡的笑容:“林静,好久不见了。”
边上的人一怔,看着叶凝欢道:“你们认识吗?”
叶凝欢点点头,林静愕然的表情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诡异起来。那人见叶凝欢这般,微微舒了口气:“夫人在这里,难免要小心些,不然照应不周出了差错,门主要责罚我。既然是认识的,便也省了事了。”
叶凝欢笑着说:“姐姐有心了,不知可方便让我们说两句话吗?”
那人看她们一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指指前头说:“那我便在那里等候。”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林静略挺直了背,牵出一丝僵笑:“想不到,门主迎的贵客竟是你啊。”
叶凝欢慢慢又往园中踱去,看着满园花卉,也笑了:“也想不到,琴艺超**的林静,还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六月二十八,枫悦山脚下,一剑贯胸。这经历,想忘也不能够。
林静走在她身边,表情有些漠然,却毫无惧意:“当日我伤你也是无奈,任务在身不得不为,若要怪我,唯得以命相抵让你消气了。”
叶凝欢低了头:“我并没有怪你,也不打算再追究。”
追究什么呀?林静出现在这里已经分明,她一直是影月门的杀手,她所做的一切都在楚灏的计划之中。
她们算不上朋友,也不是仇人。当日是她自己跑错了地方,怪得了谁?
只是此时这般相见,着实让两人都有些心潮翻涌。
林静打量了着叶凝欢,她穿了一件双层绞花锦织得袍子,领口袖口皆缀了狐毛,清楚地看到狐毛根根分明,丝毫不裹粘。细风一吹,带起一阵小小的波纹。绾了一个团花髻,两侧定了六支琉金镶蓝宝的星星簪,髻上还扣了一个叠瓣撺珠的细绢牡丹,耳朵上是流苏坠珠的别致坠子,好不富贵!
她现在是东临王同邸,自然体面起来了。十来天前,门主迎来这位同邸夫人,卢松王侧妃也巴巴地打燕宁跟来,与她在这里小住,盛情款待,好不威风。
林静听说之后很是好奇,东临王能把这女人不远千里带在身边,而且还住进小云居,必是心腹了。不知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让他这般信任?
只是这位夫人一直闭锁深宅不见外客,只有门主以及几位师叔、叔伯可以出入她所在的院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只闲住那么简单。
是了,连王爷身边最得意的瑞大姑姑现在都成了她的跟班!当初在静园,林静往寥花台的时候见到过瑞娘一面,人家可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便被一众奴才簇拥着走了。
林静心中千潮万涌,叶凝欢曾出现在枫悦山,明明就是一副要逃亡的样子,难道东临王不知道吗?为什么一个不识好歹逃跑的女人东临王还要?王爷是瞎了眼吗?
论姿色,她自认不比叶凝欢差。跳《四波旋飞》,她也会啊!论琴艺,叶凝欢就更不是她的对手。她甚至吸引了影月门百媚罗姬的关注,破格收她为入室弟子,她圆满完成了任务,保护了公主且将永成王带到了这里!
她才更值得重用和信任不是吗?但为什么,东临王至今也不愿意召见她,反而捧一个身无寸功的叶凝欢作同邸夫人?
林静心烦意乱,却听叶凝欢问:“最近你过得好吗?”
她面皮一阵阵泛紧,问这样的话,是炫耀吗?想到她们当初在静园,叶凝欢一副混吃等死、宠辱不惊的虚伪表情,得知她要随公主前往乌丽,还说什么各安天命?
雅乐居里的女人都安的什么心思,各人都最清楚不过。她就是不愿意这样卑微苟活,所以才宁愿搏命以换前程!美人儿不能艳动几时,靠美色以求安稳,也只有红颜未老恩先绝的命运。
百媚罗姬欣赏她有根骨,她几乎没有犹豫便选择了这条路。修行落华心经,然后蚀骨延筋,吞服丹红秘药,甘受影月门一生操纵。极致苦楚所换来的,便是刀影现,人不见,影月流光去无痕!
手起刀落,换得永成王的信任,换得她的安稳。不错,她的安稳,只能在鲜血里寻找,人命上建筑。
进入静园,乃永成王所安排。他知道皇上之前收过美人,如此必要将这一次的美人转赠与东临王。
但借琴艺吸引了瑜成王,便已经成了东临王的授意。影月门从来不是永成王在做主,她们的根基,远在卢松。
永成王不堪托付,自私武断,一心想正嫡位,越发无忌。卢松的主子自然要另寻高门,主子明智,才有奴才的好前程。林静很开心,她在静园直接得东临王的授意,她的功劳东临王自然会看在眼里。
她当然不会随公主去乌丽了,虽然师父百媚罗姬将丹红的解药给了她。
师父说,王爷及门主皆知她的忠心,自然也不会忘记她的功劳。如今事成,她也得了女官的身份,若她不愿再做此等凶险营生,大可与公主同入乌丽,尽享富华。凭她一身本领,纵想自由往来,也不再牵绊。
只是一点,终生不得再入锦朝。
但她拒绝了,她说她不能忘记师父的栽培与厚爱,愿意继续助主子成事。比起乌丽,她更想留在东临王身边!
于是在返归的路上,她告诉永成王,影月门被人陷害。八月十六追月夜,有人冒充影月门刺客行刺东临王与武宁侯。皇上震怒,将雅乐居给抄了,抓了不少会武功的舞姬,雅乐居是百口莫辩。他的岳父范郁得知消息,直接把王妃范氏给领回家去了,天天跪在太后那里求太后开恩保全。
这个消息,就算与永成王同行的王琪知道也不会告诉他,但影月门的人会!永成王自知回京难以向皇上交代,就算不死,怕也要从此被困囚一生。只有求助影月门,藏到卢松去。
避开耳目,又有东藩亲护将领赵逢则的帮助,将永成王带离东藩进入卢松轻而易举。
她当然得到了奖赏,成了影月门十杀之一。田宅财富,应有尽有。
但是,有一样,她还没得到!
她收回了飞转的神思,看着叶凝欢,带出一丝笑容:“你似乎过得更好。”
叶凝欢被她的话弄得微噎,原以为她们是一样的,虽谈不上朋友,也算是同病相怜。当时她形容婉转,带着怯怯的笑容,为未来担忧,让人看了便心生温存。想博东临王垂注,于是倾心练琴……现在想想,倒是误解了她。
她身怀绝技,不需要靠美色事人。她的价值远比叶凝欢要高,所以不管是永成王还是东临王,都会重用她的。
如今她功成身退,回了影月门。这条路的艰辛,不是叶凝欢可以领会的。看她这般在小云居出入自由,想必在这里身份不低。人家那是靠拼刀子挣来的,叶凝欢羡慕不来。
原本不是一路人,此时相见,也是无旧可叙啊。想想方才还欲与她说话,此时倒让叶凝欢觉得有些尴尬起来。
她讪讪地抚了抚怀里的花,看看林静说:“我该回去了,再见!”
叶凝欢举步要走,林静不紧不慢地开口:“永成王在蕴雪堂,你不想见他吗?”
叶凝欢的脚僵在原地,林静的声音持续灌入耳膜,震得她有些发疼:“永成王曾与我说,他甚是后悔将你送走。只是当时雅乐居缺人,而你的《四波旋飞》练得极佳……他本想事成之后,再将你带回,永远留在身边……”
叶凝欢的手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林静走到她身边,浅笑微微:“你的心事我很明白,如今近在眼前,我可以让你们见上一面,也算是有始有终。”
叶凝欢慢慢抬起头时,面上却成了一团宁静,她一字一句地说:“有始有终,自五月端午开始,已经到了终点!”
林静的笑容慢慢敛尽,看着她:“也是,如今你身份不同,自然要顾着体面,是我枉作小人了。”
叶凝欢面无表情,低头道:“我真的该回去了。”
说着,她不做停留,向着园外迈步。他养了她十二年,她也乖乖照他的吩咐入宫献艺。她的用处于他就是这么多,她一点不差地都做了,两不相欠!
这番话若是不说,她倒尚有几分戚戚然。说了,却像一柄小槌,砸到了最关键的一点,那残存的些许,便是这样轻轻一砸,碎如粉末。
虚伪!他有一万个机会把她留下,他走近她要容易太多。选择权一向就在他手里,后悔两个字,毫无意义。
她是很卑微,没资格在贵人面前谈自尊。主子便是把碎银子扔她脸上砸豁了她的牙,她也只能笑着谢赏,然后蹲下捡起来。她没本事当豪杰,不能像林静那样挥舞利刃给自己博个前程似锦,
但她的命也是命,绿云说过,这条命珍贵与否,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说了算的。唯有自己才说了算!霜凌说过,若无人待你好,至少要自己待自己好!
这一刹那,她突然觉得无比轻松,就这样吧!
叶凝欢低头急匆匆地走,冷不防又一道影子闪过来,连续两次眼前突然出现人影,加之此时叶凝欢心里又堵着事,顿时跳了两跳,眼都瞪圆了。
楚灏探手摁了她的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间舒展开来,唇边带出笑容。如此明媚,竟让那惨淡的日头都显得亮了几分。
林静在叶凝欢身后看到,顿时怔住了,终是见到了,他依旧如故!
仍是那般清俊的模样,神情带了几分慵懒。仍是那挺拔的姿态,穿了一件黑色暗绣的厚裘袍,银丝缠绕,明明灭灭的勾勒。
长发绞四股绾结,自发心掏出一缕,风裹起发丝轻轻飞舞,纵离得远,也看的分明。
她一直在等他召见,如今,他便在花枝繁盛的径道间,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但他的眼,丝毫没有往边上看半分,因为,他们中间,还隔了一个叶凝欢!
林静的心霎时跳得凶极,冷风里手心竟攥出汗来。
“走路也不瞧着些,再一头撞墙上!”他唇边笑意不减,似是心情大好。
叶凝欢看着他,心脏莫名开始在胸腔里纵横。
她白白残损了身子为永成王受的这伤,得到的却是东临王的挂牵,此时他就立在面前,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定了定神问:“殿下既来,让人传了话儿岂不省事?”
楚灏瞧着她怀里抱的花儿,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随意态度:“你管我呢。”
叶凝欢语噎,楚灏仔细地看着她的面色,点点头:“是好多了,这里水土不错啊。”拉了她,“刚才经过瞧见一个跨小瀑建的小楼,觉得挺巧,既然精神尚可,陪我去逛逛!”
“现在?”叶凝欢愣了神,举了举手里的花儿说:“先把花儿插上呗。”
楚灏胳膊一绕,手准备无误地捏住她的耳朵。因她戴的流苏坠子,叶凝欢吓了一跳,生怕他手上没了分寸再豁了,忙顺着他的力凑过去,看起来就像是她在投怀送抱,低声道:“别扯……千万别扯……”
楚灏压根儿也没使劲儿,遂不理她,挟着叶凝欢就走。林静怔怔地在后面看着,自始至终,他的眼神半点也没往这里飘过!
一直在前面等着叶凝欢的女子此时却慢慢踱了过来,看着林静道:“你是在静园里跟她认识的吧?”
林静没有回答,她只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于视线。她靠的,从来就不是运气。她的机会,永远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风渐起,裹拍着小瀑四散。风和着水滴摔在窗棂上,仿佛外头正是狂风暴雨。这里哪能观什么景啊,一开窗就得砸一脸水!
杀人灭口或是寻死觅活倒是一个好所在,还有,就是躲在屋里勾勾缠缠。
楚灏想做的,正是这最后一桩。屋内烛火通明,让他可以捕捉到叶凝欢的任何反应,连最细微的点滴也不曾放过。脸上还沁着细汗,发缕沾染面庞红若桃李,眼中水意盎然,艳得撩人。
屋内一派春色靡靡,绿菊散落一地,揉碎满室的花瓣。
叶凝欢被他箍得紧紧的,腿都缠上来让她动弹不得。
她现在还是一个养伤的病号,美女千千万,去找别人翻滚吧,难道就不能体恤她一下吗?
事实证明,他不能!

方才两人一起在窗边,风裹着水透过窗缝涌入,她的脸贴在窗缝只觉一片冷潮,她怕再把窗户顶开了去,天光白日岂不让人看尽她的丑态?
心里头羞愤,忍不住奋力挣扎,他索性便勒了她的手臂,这会子也不肯放她。
楚灏拨开她脸上贴着的乱发,一缕沾了汗水的发丝缠到她右耳的流苏坠子上,一牵引得她浑身一悸。楚灏闷笑,低头啃她的耳骨:“怕扯豁了吗?”
叶凝欢颤抖连连,真受不了他的恶趣味,卸了钗环偏留这么一对东西,钩来甩去的给他添情趣,当真豁了也不是他的耳朵,疼的不是他。
他如今嫌这东西碍事了,手绕到她的耳后,找到搭扣轻轻一拨,便将耳针退了出来。另一只也是如此,解开了扔到床头上去。衔着她的耳垂一阵吮吸,让她的小哆嗦连成一片。
“采月阁太憋闷,还是这里好。”他满意地松了她,捻着她的耳朵,声音都带出几分醉意。其实是他太想念,不过十日而已,却将近成灰!
叶凝欢没吱声,他这一路还缺人吗,谁敢憋屈他啊。就知道楚灏没有那么好心,特地跑来探视她,分明就是图自己欢愉。
楚灏见她蔫不言语低着头的样子,掂了她的下巴,抚了她的脸颊:“别睡,陪我说说话。”
叶凝欢微怔,见他此时表情有些颓迷,笑容懒散,光影流连处平添妖冶,声音竟透了几分赖赖的味道。
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现在也不能助他成大业了,也不用帮他攀交什么某某王妃娘家人了,卢松一地现在都成了他的合作伙伴。两个叔叔凑一起,侄儿被坑了还不知道呢。
她想了半天,嗓子哑哑地说了一句:“菀城的酸杏好。”
他失笑,把她弄得面窘。他勾起她的脖子来去扒拉她的嘴:“酸唧唧的有什么好吃的,让我瞧瞧,牙烂了没有?”
叶凝欢脸都快歪了,胡乱摇了摇头,省得他真去看她的牙。不知怎么的,就想到当初他扯她的舌头……为什么总要做这等让她至窘的事啊!
楚灏也没楞去瞧她的牙,揉了揉她的发说:“你怎么又跟林静在一处了?”
叶凝欢愣了一下,方才他一个字儿没提,一副压根儿没瞧着的样子。也是,林静那么大一个人戳在那儿,他不可能看不见。又替他办那么多事,他不可能不记得。
她咕哝了两句:“碰上了,就说两句话呗。”看一眼楚灏的表情,忙又追加了一句:“我没乱问什么话,真的就是叙叙旧。”
林静是影月门的重要杀手,用处自然比她大。就好比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后宫佳丽跑去跟外臣套关系的,内外相联不好弄嘛!楚灏肯定也不愿意她跑去跟林静套近乎。
她抬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说:“其实在雅乐居的时候,林静跟我也不熟的,真的。”
楚灏突然抱紧她,把她闷在怀里:“是怕你吃亏,傻瓜!”
叶凝欢浑身一僵,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楚灏能这般待她已经不易,只是她很了解自己,是有点小聪明但也很鲁莽。说穿了,她不适合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她并不擅长内宅生存术,容易因感情而失了理智。
如今她是时时提醒自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了解自己的处境,之前她是一枚尚未走尽的棋,而此时是什么呢?他对她尚有兴趣,但她已无利用价值。这种境遇还能持续几时,全凭他的兴趣长短。
她惜得自己这条命,而且不想连累霜凌,自然要老实些,省得他烦了,自己死得难看。
她曾在静园把自己的鲁莽性子发挥的淋漓尽致,那时的她无欲则刚,而且尚丢不开心底的那些无聊的愤怒。逮机会就跑,时常对着楚灏蹬鼻子上脸,这些明显就是破罐子破摔的行为。她觉得情无所依,觉得活着没意思,索性随性一把,爱怎么着怎么着。
到底还是怕死,耍半天也没耍得太彻底,一无是处啊。
现在日子处久了,倒处出些别的味儿来。楚灏是利用她,一点儿不含糊,相当的彻底。也待她不错,包吃包住包医药费不说,连她的病根儿他也记得,黑汤药喝了无数,到了这里又让云栖蓝给她治。
到了这么冷的地方,她也没觉得太难熬。
她敢爱不敢恨,给个好脸就容易忘乎所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须拘着控着压着装着,她一向如此便继续如此。
叶凝欢吁了口气,带出笑眼弯弯的妩媚。像是一只手搔过他的心,痒痒的。心痒了,手也跟着痒,不由得便抚住她的脸。
她说:“我最近好多了,可以回采月阁了。”
楚灏看着她,低声道:“再住两日,我还有点事。你要是觉得这里不自在,就让瑞娘带你去城里逛逛。”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随意,眼中却闪过碎星。
叶凝欢倒没有在意,轻声应了一下:“哦。”
之前过来的时候不是气哼哼的吗,现在没反应了?
楚灏突然拧她的鼻子,叶凝欢被他捏得一怔,声音变得怪腔怪调:“干吗又掐我?”
他松了手也不言语,她揉着泛红的鼻头说:“其实我还真挺想再去逛一次的,上回没逛痛快。”
“现在有心去细逛了?”
叶凝欢笑得很狗腿,眼睛亮闪闪,这表情让他想到了她当初骑马的样子,所有烦恼都挥走,很是明朗。
他低了头,找到她的嘴唇,将这温存惬默的自在,烙于心房。
楚灏看着立在前面的林静,一身劲装,却更凸显曼妙的身材。能让雅乐居选中,容貌自然是第一等的,而又能让百媚罗姬收为弟子的,更是天资过人。
她有天真之美,那份烂漫极为难得地保持至今。见多了杀戮血腥,眼神却仍似孩童般纯真,连他都瞧不出半分娇造之态。
楚灏的眼神很直接,一如当初在静园,掂量她有多少斤两。不过包裹得多严密。在他面前仍像一丝不挂。林静生生在他这样的眼神里面红心跳起来,不由自主地低了头,等他开口询问。她放弃了自由的机会,重归了影月门。她如今是十杀之一,又曾在雅乐居待过多年,完全有资格站在他身边,成为他手中的利刃。如今他替卢松王遮掩,同样是影月门的主子,只消他一句话,不管多危险,她都愿意跟他去!
但楚灏什么话也没说,越过林静,抬步上阶。他的发丝飞扬起来,发尾掠过她的脸,她微怔,不由得想抬手握住,触到的却只是冷风。
林静心里一阵激昂,他今天是来找永成王的,见过这一面之后,他便要走了。她只有这一个机会!
“殿下!”林静出声,因为急迫,微微有些裂音。
楚灏定住脚步,没有转身:“何事?”
林静几步迈过去,面向着他,手指攥紧:“奴婢愿为殿下效命。”
“知道了。”楚灏说着,继续上阶。
林静咬了咬牙:“奴婢在门中虽资历尚浅,不……”
“我知道了,若有吩咐自然让云栖蓝告诉你。”楚灏微微颦了眉,这已经算是有耐心了。
林静微怔间,他已经迈步上阶,进了雪蕴堂的正门。
她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眼中不觉带了水意。
楚正遥负着手,他已经站在窗边很久。
看着天上夕阳渐渐隐没,看着夜幕低垂西天,勾起弦月。
很多年前,他曾做过一首《问月》:碧瑶向天问弦月,昔若玉盘复又残?羿落九鸟留孤日,何建清宫困恒仙?
先帝生了许多儿子,即位的只能是其一,原本这位子,该是他的!
父亲是元后冯氏所出的嫡长子,开明元年被立为太子、纵先帝有许多儿子又如何,也只能是众星拱月,却难与父争辉。

他生在东宫,开明二十五年的夏天,瑞麟宫的石榴花正艳。他是太子的嫡长子,先帝宠爱的嫡长孙。但是,这种日子只持续了三年。他还来不及对瑞麟宫有任何回忆,一切便都随着父亲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他跟着母妃搬出了瑞麟宫,住到了位于寿康宫范围内的惜景堂。不过那时先帝仍很疼爱他,时常把他带到启元殿讲故事给他听。
先帝很思念自己早逝的儿子,便将这份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他身上。虽然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虽然两年以后,他的母妃也离世而去,虽然他的身份在宫中变得很尴尬,但至少,他还有祖父的疼爱。
不过,随着先帝越来越多幼子的出生,他连这些宠爱也不再有了。他不再是祖父怀里的宝贝,他只是——永成王!
他听到了门响,慢慢转过身去,看到了那双如月般浸凉如水的眼眸。透过那双眼,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心中焚烧的名为嫉妒的火焰,整整二十年!
居然是他,他居然来到这里!东临王,他的十九皇叔!
看着楚灏这般站在这里,外面没有丝毫响动。楚正遥脑中瞬间闪过万千之后,便成了一片绝望的荒凉。
原来如此啊,他被骗的好惨!
楚灏静静地看着他,身姿如竹,秀美而文雅,身上总带着安适与温和,有着天然华美的气度。便是凭着这些,足以吸引女人的倾慕,比如叶凝欢。
只是此时,他的眼中没了一贯的粉饰太平,诸多情绪齐涌而上。初时的错愕,既而的迷茫,至现在隐隐难放的愤怒。
“原来两位叔叔早就同仇敌忾,将侄儿玩弄于股掌之中。”楚正遥嘴角牵起,眼中却没有笑意:“何必还来见我?”
“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楚正遥轻嗤,看着楚灏:“十九叔富贵两全,深得皇上器重,我还能帮你什么?”他冷笑,“不过我若就此消失无踪,皇上也没办法向冯家交代。镇国公一世清名,岂甘此时便被玷污?细查暗访,端倪必现。十九叔就算灭了口,把我挫骨扬灰,怕也瞒不了多久。”
楚灏面无表情:“是啊,你敢逃离王琪耳目拒不返京,不就是指望冯昌进替你出头吗?所以我把你送给北藩,你觉得这样可好?”
楚正遥眼瞳一缩,目光中闪过一丝血色,像是一只蛰伏欲出的兽:“怪不得会留我在此,以卢松王的个性早该将我杀了。十九叔,你当真是好谋算啊。”
楚灏静静地看着他说:“彼此彼此。”
楚正遥笑起来,既而笑声渐大,他笑得浑身乱抖,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楚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看着毫无生命的尸体。
楚正遥止住笑,瞪着他道:“我不过偷换公主,而你呢?你欲杀公主!是你和影月门联手,扮成刺客跑到静园,给了皇上抄雅乐居的借口,再传信给我,让我走投无路。十九叔啊十九叔,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何苦逼我至此?当真是忠君吗?呸!”
楚灏看着他:“你在京中尚有家眷,还有三个儿子。”
楚正遥表情变得狰狞,冲上前一把揪住楚灏的襟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少拿他们来威胁我!你与江湖通联,待你无用之时,皇上也会用这种方法来对付你。纵然是亲兄弟又如何?你今日如何待我,来日他便如何待你!”
“没错,所以要让皇上不能对付我。”楚灏看着他,“他会彻夜难眠,惧正越作乱。他会让我归藩,帮他看着正越。你当初没有自行了断,今日就得替我走完这最后一步!”
“你通联江湖,逼害忠良,宗室残戮,阴谋诡算,我是你侄儿,那楚正越同样也是你的侄儿,你无情无义,你……”
楚灏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发出咯咯的骨节响,表情却是如一的清冷:“你是我的侄儿不假,忠良两字,却半点沾不上!”
楚正遥狠狠瞪着他,指节拼命握紧,却仍被他一根根地掰离,疼痛蔓延,却不及恐惧与愤怒席卷。
楚灏一字一句地说:“皇上尚于东宫时,准你时常出入,你却寻了机会,送了他一份大礼!可谓贼心贼胆皆备。若非乌丽安石王前几年因避祸到了永安,皇上真就终生无后了。”
楚正遥的表情开始扭曲,身体无法控制地抽搐。
楚灏继续说:“我自四岁起便在拂台寺待着,宫中诸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何以要在我刚一封府,便在我府中安插人手,想让我久病缠身活不到成年?真是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吗?”
楚灏盯着他:“卢松王助你多年,令影月门受你差遣,你却因此拿住他的把柄,要他为你通联乌丽镇边大将军富阴山,你一心为己,不管他人死活的性子,到底让你自食其果!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富阴山在乌丽折了脚,不敢再入乌丽,只能选择去卢松!”
楚正遥咬牙道:“若有证据,大可拿我论罪。何必这样兜转使诈?”
楚灏说:“你可是先帝的嫡长孙,冯公的好外孙,范郁的好女婿。你朝中靠山这么多,皇上也很头痛啊!”楚灏眯了眼睛,“正遥,放眼天下,你可以挟制他人为你谋算利用,但惟独一人的把柄,你是绝对不能拿捏得,那就是当今天子!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明白吗?楚湄那桩旧案,你不但握了,还与之有关联……你早就该死了!”
楚正遥顿时如遭雷击,楚灏掰开他最后一根手指,微微加力,清楚地响起骨指折断的声音。楚正遥额前的青筋蹦了两蹦,恐惧早已经占据了神魂,似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开明四十二年冬,北海王楚湄任征西大将,太子人督军,当时十七岁的你也在监军之列对吧……楚湄为什么会死,你脱不了干系!若正越知道了这多年前的旧事,你说他会如何反应?”
楚正遥颓然垂下了手,牵起一抹惨笑:“这件事你不也一样知道吗?皇上既容不得我,又岂能容得你?”
楚灏也牵起笑容:“皇上不知道,他是天子,只有我将把柄交与他,岂敢威胁他呢?”
楚正遥不敢相信:“那……那你是如何查到的?当年你只有九岁,尚在拂台寺,你怎么会……”
楚灏笑了:“是,那时我只有九岁,但并不是身边的人都只有九岁。”
楚正遥面如死灰,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两晃,生生地又立住。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明明白白再无遮掩,他的棋子已经用尽,再无可挣扎。
如何掩藏居心,韬光养晦,他会。如何暗谋明算,软硬兼施,他也懂。
但他恰恰是忽略了一点:利益是相互的,他拿了他想要的,必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不舍得,也只能让自己眼前的路越来越窄。
他用了影月门,却没有让楚正逸返回卢松;他参与了当年迫害楚湄之事,却没有请辞驻留早早离京……他满以为这是他们的把柄,却不知也是斩杀他的刀!
他看着楚灏许久,长长地一声叹息,低下了头:“算了,无所谓了。当时没有自行了断。如今成了十九叔归藩的助力,也算不错!”
楚正遥的眼神投到了未知的地方,面容渐渐恢复了往昔的平静,他带出一丝浅笑,笑容竟有几分他往日的光彩:“十九叔,若我如你所愿,还恨我吗?”
楚灏深深看着他,这声十九叔,并不凄凉也无怨怒,而是缓软一如当年。
那年楚正遥十二岁,他只有四岁,蹒跚虚软,病榻缠绵,正准备秘密移至拂台寺疗养。正遥来宫里探望,带着孩童的天真与好奇,却是缓软地叫他,十九叔。
正遥手里拿着西大门的糖人儿、葫芦哨,塞在他枕边:“十九叔,这些送你路上玩……”
这段记忆在他心里生根,太稀少所以珍贵。
楚灏看着他:“你如我所愿,我保你三个儿子。”
楚正遥看着他,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
他低了头,扳着自己的手指,将其复位,骨节微响,却似那不是他的手,丝毫不痛:“最后只能跟我说这些吗?”
楚灏点头,面容似也变得温存:“我们只剩这些了。”
当年一去不复返,如今他们之间,只剩这些凶残与利用。倒下的不见得光明,站着的亦不磊落。
门在楚灏身后缓缓关上,他听到楚正遥在屋里说:“若我父乃生,一切便不同。如果再来一次,亦不后悔!”
迎面扑来一阵清冷。弦月当空,若隐若现。
楚灏慢慢踱下阶,脚步仍是从容。如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林静仍在阶下守候,只是身体有些僵硬。
楚灏经过她时,突然轻声说:“你以后跟着我吧。”
林静怔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竟没反应过来。浑身一抖,低下头:“奴婢万死不辞!”
楚灏没有停下脚步,林静看着他渐行渐远。他还是需要她的,叶凝欢做得到的事,她可以做到。叶凝欢做不到的,她同样也可以!
第十三章 望月醉心来
虽起了太阳,却被层云遮住,只剩淡淡的白团。
楚灏坐在厅里,看着叶凝欢将粥及小菜一样样地端上桌。这院子不大,呈环拢状,有独立的院墙,只得十来件房,两侧有小楼,可以远眺外头的情况,前后各有个小院,后头还有井。
院子坐落在小云据东北角,只有叶凝欢、绿云、冬英在这里住。云栖蓝每天都来,瑞娘有时也在这里住住,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所以也挺宽敞的。
外头挡一片果木林子,然后便是菊园,十分的僻静,粥菜是叶凝欢早起刚做得的。
楚灏这厮真不是个省心的人,昨天白日里头突然蹿过来,二话不说把她折腾个半死,把她送回去就没了影儿,他何时回来的都不清楚。
一早她还做着梦呢,就被他给折腾醒,还轰她去熬粥做饭。
叶凝欢因着下厨,就没穿太繁复的裙子,穿了件白衣暗绣蓝牡丹花的滚边斜襟袍裙,长发绾成堕云,只得那根檀心簪子定住。耳朵上也没戴昨儿的流苏坠子,只是各别了一根小银针。素面无妆,肌肤净透如雪,双眸翦水含情。
看似赢弱,其心且坚。

楚灏看着碗里的粥,梗米枸杞山药粥,配藕粉牛乳米糕,还有山菌拌笋丝。叶凝欢把银匙递给他,他搅了搅尝了一口,一点不客气地批评:“熬得不够糜绸,你瞧瞧,水是水、米是米。山药块还弄这么大,噎人。”
叶凝欢没理他,只顾夹起一小块糕放在他手边的碟子里。你的话更噎人!要想熬得糜绸就别催啊,跟催命鬼一样起来就不消停,嫌这嫌那的贵人病走哪儿犯哪儿。
楚灏尝了尝,继续批评:“米粉不细,还有渣子呢。”
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叶凝欢在心里骂他。
楚灏还不甘休,罗里八嗦废话连篇:“你这厨艺也太烂了,如今手也不抖了,就得好好练练。”
叶凝欢垂着眼做小伏低状,心里对他是“一言九顶”。这使筷子还练了好久呢,做成这样不错了。
她正想着,一块糕直送到她唇边,见他抬着胳膊往前一送:“你尝尝。”
她睨了眼瞅屋里仍立着绿云和冬英,两人都带着几分窃笑,顿时有些尴尬,噙了糕咀嚼,厄……果真有渣子。
楚灏一副“我没说错吧”的表情,叶凝欢伸手去拿盘子,咕哝着:“要不……”楚灏一拽她,她不由得腿一软差点跌他怀里去。
楚灏手一绕加了点力,她就真的跌进他怀里去了。他捻了她的耳垂说:“今天就这么着吧。”
叶凝欢实在不太自在,忍不住微微挣扎,低声说:“是是是,妾身一定苦练厨艺,以御厨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楚灏弯了眼,听她那谦称又冒出来了,正低了头想啃她两口,见瑞娘的身影拐进院里,手里拿了一大包东西,正拎着裙子往厅里走。
叶凝欢趁机脱了身,见瑞娘一脸笑容,不由得问:“瑞姑姑去哪儿了,怎么拿这么些东西?”
瑞娘向楚灏行了礼,把东西交与绿云,自己拿过一方帕子擦擦手说:“方才碰着了罗姬,得知殿下来了又不敢打扰,便把药交与我拿回来。”
云栖蓝座下有三媚:罗姬、幽姬、云姬。那罗姬曾在雅乐居待了十年左右,训练美人的各种技艺以及吸引男人的本领。长的特别漂亮又很有风情,曾经还是叶凝欢的偶像咧!当初跳《四波旋飞》,也是靠她指点的。不过端午节前她就没在雅乐居出现过,叶凝欢还以为她另谋高就了,原来是跑回来了。
这座小云据,以及乌巢山北翼的宋家庄,其实便是影月门的大本营。这两处庄子,地契一为卢松王侧妃娘家所有,另一处为宋家所有,宋氏也与卢松王联络有亲。两庄都各有营生,植桑、种果、制绢等。云栖蓝及其手下几个,皆是表面身份。可谓化整为零,散于各处。便是查起来,也极是困难。
陆霜凌曾学过影月刀,不过他的招式少了几分阴柔,多了几分凌厉。
叶凝欢也会影月刀的招式,不过她学的是花架子,而且是为将其融会成舞蹈。
瑞娘又问:“方才听罗姬说,您想要林静重新回来?”
楚灏虽是嘴上嫌弃,却仍是把粥给喝尽了,还连吃了好几块糕,冬英瞧在眼里不由得微笑。
他漫不经心地说:“哦。”
瑞娘趋前向着楚灏道:“林静的功夫是不错,人也挺机灵。”
“待回京,便交由霜凌带着她。”楚灏说。
瑞娘诧异:“难道殿下想让她入暗局吗?她是个女人啊!”
“她既有才干,管她是男是女?况且又是暗局。不入央集录。”楚灏无所谓地说:“她琴弹得好,可谓声色俱佳,可用的地方不少。”
叶凝欢看他又露出那副浪荡样儿,心里很是不屑,色鬼!
瑞娘睨一眼叶凝欢,叶凝欢被瑞娘这一眼看得有点毛了:干吗呀,一副很安慰人的眼神。
叶凝欢急于摆脱窘境,说:“厨房还炖着汤呢,我去瞅瞅。”
楚灏轻嗯了一声,瑞娘见叶凝欢走得匆忙,不由得凑上前去说:“林静已为影月门十杀,你讨她去,那影月门岂不是多心,以为殿下是要拿他们的把柄?”
楚灏拿过边上的水杯漱口,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这话听着耳熟,犹记他第一回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十一岁那年吧?他回宫不久便封府,自宫里搬出住到了静海斜街。

先帝爷自开明四十年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不大理务,交由太子监国。至开明四十四年的时候,身体就更加不好,太后忙于侍疾,太子忙于理政,对十一岁的楚灏就有心无力了,只得一大堆奴才围在身边料理。
楚灏出宫封府,在京的宗室子侄以及各怀心思的权贵们无不巴结。先帝已经有数年不大理事,由太子楚澜掌权。待先帝万年之后,太子自然顺理成章。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有不挖心思为自己的前程谋划的?之前楚灏一直在拂台寺,便是想巴结也够不着,如今可算回来,又出宫封府,就在眼皮下。不好直接向太子示好,讨好这位小孩子可就容易多了。
也是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只管把楚灏往那斜里歪里拐带。取乐方式多不胜数,一天十二个时辰就没有闲着的。
太子当时指了文学士教他诗书孝礼,他至拂台寺的时候,文学士还很忠心地一直跟了去。拂台寺清净,文学士博知广闻,拂台寺方丈又是个得道高僧,楚灏耳闻目染,身体康愈的同时,其心亦清透。
不过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回来以后,文学士再想见他一面就难了去了,他不是跟了这个楚姓宗室听戏斗鸡,就是跟了那个权贵家的子侄跑去放鹰走马,后来甚至发展到教他寻奇猎艳,可以说是无所不为。
他身边的大小奴才,只管哄主子开心好得赏,哪知劝导?
她与冯涛倒是急了,拼着半辈子老脸不要了也得劝他,但他也不大往心里去,只笑笑说“我心里有数”,之后依然故我。
当初他这样说时,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止一次地和冯涛背主跑到宫里去告状,不过此时,她只觉得心安。
叶凝欢靠在灶台边喝粥,粥锅一直在小火上煨着,此时米糜汁浓,正是合宜,不像之前那般米水两分。
一切都该结束了吧,楚灏来了,意味着楚正遥走到了尽头。那个一直做着皇帝梦的男人,最后连死亡都要成为别人的踏脚石。
或者旁人觉得可悲,不过他,应该至死不悔。
算了,权贵倾轧你死我活,前程富贵不过如此,又与她何干?

她的日子还得继续,长舒了口气,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碗里的粥,她突然没了胃口。正端着发呆,却看到一双脚踏了进来,缠着银丝镂花的黑靴,不用抬头也知主人是谁了。
楚灏今天吃错药了,纡尊降贵地跑来厨房?
叶凝欢站了起来,抬头却触到他的眼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被他看得发毛,讪笑着把自己手中的半碗粥送过去:“殿下,还……还吃点吗?”
楚灏居然伸手去接,叶凝欢送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这半碗是自己吃剩下的。胳膊肘生生拐了个弯,楚灏微怔,叶凝欢笑道:“这有些凉了,还是再盛些热的吧?”
楚灏拉住她:“不必了,我不想吃。”
不想吃还接?叶凝欢脸上却堆着笑,楚灏看着她的笑容:“别装了,你装得不像。”
叶凝欢心里一凛,回望他的眼睛。低声说:“我不是替他难过,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悲哀,或者是物伤其类吧。”
“你跟他不一样。”楚灏说,又补充,“不是指身份。”
叶凝欢牵了嘴角:“明白。只是十二年的养育之恩,主仆一场……要真是一点无感,便我这样说殿下也不信的。”
“那我要是养你十二年呢?”楚灏突然开口。
“什么?”叶凝欢一脸莫名其妙。
“就十二年好了,从现在开始算。”楚灏压根儿也不打算解释,直接自己下了决定,说着,转身就要走。
叶凝欢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后背,跑来没头没脑地都说些什么呀?养她十二年,什么意思?
楚灏走到门口又想到了什么,回头说:“对了,你在这里再住几日。”
“哦。”叶凝欢想了想又说,“卢松这里比永安冷多了,若要待到下月中旬左右,怕是还得再制些厚衣才够。”
“下月中旬?今天才十月十九。”楚灏挑了眉毛,转身又踱过来。
叶凝欢突然语噎,完了,一时嘴快,这厮太敏感。
楚灏笑了笑,突然捏她的耳朵,她马上顺着他的力气偏过头去,咧着嘴说:“我胡猜的胡猜的,没跟任何人说。”
“你在这儿能跟谁说,冬英和绿云吗?”他笑了,伸手钩过她。
“为什么只待一个月?”
“不知……啊啊……”叶凝欢含混地刚吐了两个字,便因他的手加了力心肝一个劲儿地颤,忙说:“要赶回去过年嘛,嘿嘿,在这里有什么趣?”
楚灏把她整个勒在怀里,听她赖赖的声音,想把她摁在怀里揉巴。
全猜中!起程的日期,归期的时机,这些,只有他与卢松王心里明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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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望月醉心来

千方百计要来燕宁,不仅是为了要安皇上的心,把楚正遥的消息带回去,也要安卢松王的心,要把这件事完美收尾,让卢松王彻底干净。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要为自己的归藩,铺上最重要的一块基石。
南北两王,才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南沣楚沅虽然能征善战,南藩又比较富饶,可毕竟年纪在那儿。六哥楚沅已经年过六十,世子自幼长在京中,被朝廷养得不善骑射,专攻诗文,娶得老婆都是举家在京的大族之女。他与南藩诸臣关系并不亲,却与朝廷关系紧密。
北海王不一样,他乃皇上的侄儿辈,年纪比楚灏大不了几岁。从未在京里待过,与藩臣可谓上下一心。北海与朝廷关系不好,朝廷派的监行院根本在北海有名无实,朝廷对这位藩王很难驾驭。
卢松王与北海虽离得近,但楚沛因为早年间被先帝贬斥又被朝廷打压,实力孱弱,很难起到挟制北海的作用。
除非东临王归藩,这样,北海东境就多了一道屏障。
皇上迟迟不放他,是忌惮他归藩难控,成为第二个北海。但若北海有了异动,就要先解燃眉之急。
所以楚正遥的踪迹,一定要在北海发现,而且不是他自己跑过去的,是北海王把他接过去的!
要做到这一点,当然需要花点时间了。算算日子,估计要到十一月中旬才能走。
反正他是来找楚正遥的,时间长一点也无所谓。
但十一月中下旬就必须得走,因为要赶着回京过年。简单来说,是要在过年的时候把这个火球扔出去。
这是为皇上着想,给皇上理由收尾。如果他还没回来,皇上就先行处理,那便不妥。
窥知他人心思如此之透彻,却又偏偏自己不留神秃噜出来。像这样时细时粗的性子,也只得她有!
楚灏看着她笑眼微微,叶凝欢窘了,小声补充了一句:“虽然我是挺鲁的,但我也知道什么话当讲。难道谁还嫌自己命长啊?只是方才对着你……就忘记了。”
楚灏捻着她的耳垂,低了头,嗅她的发香:“无妨。”
楚正遥真是瞎了眼,当初若是他把她留下该多好。
“下月初一是卢松王的寿辰,你帮我准备份寿礼。正日子他在王府开两天宴,若到时我没回去,你也不用去,直接打发人把东西送过去就行。至初三我回了采月阁,到时也没外人了,我再请他。”
她点点头,楚灏拉了她:“走,陪我到城里逛逛。”
叶凝欢看着身后火上的汤锅:“这个快好了,喝了再去吧?”
“行。”楚灏松了手,叶凝欢回身至灶台,拿了布垫着去端。楚灏看着她的动作,轻声说,“云栖蓝是有些手段的,如今连你的手也好多了。”
叶凝欢一怔,今天让她做饭,是想看看她手上的筋还疲不疲吗?她唇边带出笑容,将汤锅里的瓷罐拿出来,揭了盖说:“这个里头我可放了酸杏了。”
楚灏走过来,喃喃道:“酸……杏……”
“嗯,杏子山菌炖鸡。”叶凝欢颇有些得意,“全是这里的特产,尝尝吧。”
楚灏露出难以消受的表情,酝酿了半天,看到叶凝欢那一副受伤害的样子,认命一样拿了汤匙:“酸杏就酸杏吧。”
楚灏走出厨房的时候,觉得脸都麻了。
楚灏带着叶凝欢到菀城又逛了一回,看着她吃酸杏吃得停不下,他的脸就跟着麻。之后他便忙自己的事了,留她继续在小云据养病。

至十月二十五一大早,楚灏才回来一趟,也叶凝欢送回燕宁。叶凝欢这病根儿,去之不易,不过云栖蓝借自己的内功运针,替她重牵筋脉后,便只需按时服药慢养了。方子云栖蓝给了,一应难寻的药材也给了,如此便在哪里都可以。
楚灏把她送回去之后又走了,这次连瑞娘也带走了。
十一月初一是卢松王四十八岁的寿诞,一众亲戚皆从各地赶了过来,卢松王府外是车水马龙,一派喧嚣。相较起来,采月阁就平静了不少,但送东西来的也多,瑞娘不在等于没了管家,叶凝欢便代为料理。
回来之后叶凝欢也没闲着,先是依礼去了王府,向王妃表达了对卢松王寿诞将至的恭贺之意,又说了一通自己年轻贪玩,由王妃一直代为照应采月阁很是辛苦不安之类的话。之后见了侧妃,感谢她招待自己在菀城游玩。
至于像守在菀城的卢松王次子楚正迪的老婆莫氏,叶凝欢也没忘记,离开菀城的时候特地把她叫来叙了许久,又给了她许多东西。
像这种场面功夫,叶凝欢觉得很琐碎,但也必须都想得到。毕竟她是东临王的内宅女人,虽非正位,但也不能让人家觉得东临王内教无方。
接着便是安排采月阁备宴,这些是本来瑞娘能打点得很好,不需要她操心,但现在瑞娘不在,只好都落在她头上。
虽然琐事繁杂,但让叶凝欢很惊喜的是,最近是由霜凌守采月阁。
叶凝欢正坐在采月阁浅风阁亭里看一应礼单和采买的单据,她裹着厚厚的袍子,脚边还放着一个小炉,上面滚着水,里面温着红枣羹。
霜凌站在亭外的桥上,只看着他的侧影,叶凝欢也觉得温暖。
“大哥,过来坐吧。”叶凝欢叼着笔头,眉头舒展开来,带出淡淡的笑容。这声“大哥”犹为温暖。
“我在这儿就行了。”霜凌的背挺的笔直,下巴削尖,鼻子也是尖尖的,棱角分明,若是不笑总显得太凌厉坚硬。他的温和与宽厚,是藏在心底的。
“特地挑在这里看单子,就是想见见你。”叶凝欢扔了手里的东西,趴在亭栏上笑眯眯地说:“殿下让你留下,就知道咱俩会见面嘛。我们一清二白,不怕人。”
绿云和冬英一直在她边上帮忙,此时见了,都悄悄地拿了叶凝欢瞧过的单子走了。
霜凌转了身,看她一脸赖样儿,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坦然道:“殿下留下我,是为了避嫌。他带了施密、甘若去办事,许是初一也回不来。”
霜凌看着她,低声说:“这样替他张罗,你自己的……”他突然语噎,觉得有些过头了,转了口气说:“这外头冷,你进去吧,最近也够累的的。”
“不冷,暖和着呢。”叶凝欢说,“这次回去,你能升官吗?”
“不知道。”霜凌看着她,“你怎么不问我他去干什么了?”
“不想知道。”叶凝欢说,“只管办事混日子,问那么多干什么?”
他笑了,说:“你能这么想,我就安心了。我是怕你……”
“还忘不了某人吗?”叶凝欢摇摇头,“越是强迫自己忘记,越说明心里在意。我现在不会了,我会好好活着,不再鲁莽行事,随便逃跑。”
她现在,是陆家的亲戚,她还有个大哥在行务属当差,再不能破罐子破摔了。
她问他:“你比我了解他,你觉得他比较喜欢在哪里摆宴?”
这话倒把霜凌问住了,想了想说:“大冷天的,摆也不会摆在外头了吧?找间敞阔的地方就行了。”
叶凝欢说:“那不如繁英堂吧?很宽敞,两侧有配楼,后头还有一个独院,方便更衣小歇,你觉得怎么样?”
霜凌点头:“挺好的,一会儿我带了人去看看,若有杂物搬搬抬抬也方便。”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你料理这些,比瑞娘不差。”
还有一句他没说,那就是看着这样的她,很平静!
叶凝欢笑笑:“差远了。”
现在不过只是行路间的一些小往来,也没什么太过于烦琐的。真佩服那些大宅门里的女人,光亲戚名单都要拉丈把长,上上下下人头数不清,一天到晚这家事那家事都得周全,来来往往头大如斗,光想一想就觉得烦。而且还得跟这个争那个抢,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点不假。
她重新又坐回去,看着余下的单子。
霜凌看着她,没再说话。他们之间虽只隔了一道栏杆,他却也不能再随意地拉她的手,揉她的头。但他觉得他们更亲近了,放开胸怀,那份温存没有消逝,反而徜徉在海阔天空里。
这样就很好,如果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就够了。
叶凝欢兼了几日管家婆,将繁英堂重新收拾了一遍。无用的家具都腾出去,两边添了灯,后院打扫出几间屋子供人小歇。怕卢松王也带了女眷来,遂将拢月楼边上的聆风望月台也收拾了,便是王妃或是侧妃来,在这里招待也好看。
菜单、酒单也都拟了,着人该准备的都准备上以备到时烹制。并带着绿云和冬英分别帮她去打听一些可用的信息,诸如卢松王、王妃、侧妃等人都爱什么之类的。
她不能明着去问,因为不知道楚灏请卢松王是过了明面的还是私下相邀。
这两日王府亲戚往来许多,听说顾靖南也从京里派人过来相贺,简郡王也遣了人特地过来送礼。人多眼杂,况且楚灏还交代过,若他没回来的话,只送礼过去便罢。连她也不必代为与那些女眷应酬。遂就让冬英、绿云当闲话似的与这里当差的仆妇扯一扯便罢。

初一卢松王寿辰,王府一团欢庆。叶凝欢没去,霜凌代为去贺,她站在眠月轩的观景台,看着满城灯火。她带着浅浅的笑容,寿宴上,必是欢歌笑语,宾客如云。其实,能一家团圆,于卢松王自在为王,安享富贵,也是一桩美事。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若看开些,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十一月初三,叶凝欢很早就醒了。她所住的拢月楼是个僻静所在,自然山景包裹周围,这里的园景巧在自然与人工相间,似是人为精雕,又浑然天成。
绿云悄悄地掀帘进来,诧异地发现叶凝欢竟已经不在床上了,连床铺都叠得整整齐齐。她忙至边上的起居室里去瞧,看到她正坐在妆台前细细描眉。晨曦方起,妆台上烛光仍跳簇,叶凝欢换了一身白底衬桃红色团花的绞织袍子,粉盒胭脂都打开来,是各色的红。
她神情一丝不苟,描长眉尾,让那原本清晰的弧度更添了几分浓艳。
绿云笑着过去:“夫人竟这么早便起了?殿下尚未回来,便是开宴也是晚上啊。”
叶凝欢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眸是星闪的亮。
她笑着用小指挑起各色红胭脂,一点点晕开,调成她最喜欢的色调,却嘱咐着一应杂事:“我已经洗漱罢了,你不必理会我。咱们这次带的人少,卢松王遣到园里当差的人又不大好使唤,只好自己多费些心。当初进这里时,卢松王盛情款待,如今咱们借了人家的地方招待一回,又赶在卢松王寿诞佳期,怎么也不能失了体面。”
绿云点头:“我都省得。其实这两日,我与冬英也帮不上什么。我们大字不识几个,抄抄写写的干不了,只得做些跑腿的事情罢了。这里虽人不少,但是都不是我们的,且又与他们不熟悉,又不好随意支使派遣,如此却只累您一个了。”
“这又算什么,不过几天的工夫罢了。”叶凝欢一边拍脸一边说着。
绿云替她梳头发:“这几天,接礼挂单的账房您也兼了,礼尚往来的周全您也做了,便是厨房、仓库的点管,楼阁的装饰,连带点灯下火的事情也都兼了。手下可没各路仆妇替您照应,您可是将也做,兵也当呢。”
叶凝欢笑着抬头:“只张罗几日的工夫若还不成,那岂不更成了废物点心?我这人可不经夸,你这样夸,我可是会骄傲的。”
绿云笑而不语,替她绾发。绿云其实更想恭喜她的,看着她这般精心装扮,便猜今天该是她的生辰。她极少着红,也少着艳妆,礼仪周全,进退有度。若为今晚,不管来的是正妃还是侧妃,她必会顾及那两人的体面,刻意减淡颜色,以免与这里的主家争光。
如今早起着红,满面春光,不是为晚上欢宴,仅为悦已而容。
不是为悦已者容,而是只为悦已!十一月初三,是她的生辰!不过绿云什么都没说,卢松王前天正大寿,她又一直在为殿下和卢松王悉心张罗宴席,满宴欢歌都与她无关碍。
她此时这般自娱自乐正开怀,若向她道喜却不免要触景伤情了。何必要这样一再地提醒她的身份,由着她这样高兴便够了!
绿云精心给她绾了个飞天髻,正衬得她这般艳妆。叶凝欢看着格外的喜欢,笑眯眯地摸着说:“真漂亮,绿云,你的手可真巧,回头教教我。”
绿云笑吟吟地说:“夫人若有意学,自然是要尽心教的。一会儿怕忙起来顾不上,夫人又要饿着,不如趁早我给您煮碗面,你先垫垫?”
叶凝欢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面?好啊好啊。”连长寿面都有了,真不错。
绿云笑着应了,刚要出去,听得冬英的声音:“夫人,您这么早就起了?”
两人笑笑。冬英掀了帘进来,看到叶凝欢的样子,一副惊艳的表情。
她手里拿了一个小盒子,交给叶凝欢说:“方才我去繁英堂,碰着陆大人。他让我捎给您的,说前儿去给卢松王送礼的时候,侧妃着人给他的,今儿才想起来。”
叶凝欢心里一暖,拿过来揭开,是一盒小桃红胭脂!自然不是侧妃给的,是他送的。
寿礼也有了,太齐全!
暖融融的感觉涌上心头,当初为了一盒小桃红就往他酒里下药,害得他好几天都直不腰来。因为雅乐居的祝姑娘喜欢他,他却总是一脸酷样不搭理,她决定为祝姑娘出头,但也不能白出头,所以……现在想想,真是对不住他啊!
她的生辰,他也是等他们熟识以后才知道的。大概是她十二岁那年吧?还是她揪着他的衣服,摆出一脸悍妇脸,逼着他给她买小桃红,不给就告状,说是他刀耍得不好,害她练得不对路,让他挨板子。
他咬牙切齿,很是不情愿地给她买了,一膀子甩过来,差点扔她脸上!
后来他便不在雅乐居待着了,只偶尔来,有时甚至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一面。不过他还是一直送她小桃红。
如今永安早就不兴这个颜色了,调制的法儿也过了时。他还是能弄来,艳艳的桃红,仍是她最爱的颜色。她肌肤细白净透,衬得起这桃红色。最初时她是常常用的,因她最爱,也愿她所爱的人会爱。
近年她不再往脸上抹这颜色了,觉得若用这个去换荣宠,太亵渎。

一直等到日薄西山,也没看到楚灏的人影。内外两处皆各物齐备,灯火通明。但主客皆没有,众人面面相窥不知该怎么办好。
霜凌也闹不清状况,明明王爷交代初三会回来的,如何却一直没消息,难不成是路上出了岔子?
他心里忐忑,也不好直接跑到卢松王府去问,只得守在采月阁门口一直等。
叶凝欢站在繁英堂这里发呆,艳妆早洗了,换了一身很含蓄又体面的衣服,上了一个既含蓄又体面的妆。早知道不换了!
累死累活地准备了一大堆,现在可好,一应都用不着。
叶凝欢盯着各席上的瓜果小点,正打算让厨房先消停下来,省得弄好了一堆结果没人吃,浪费了好东西。
突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嚣,她心里一震,回来了吗?门口霜凌已经告诉他摆在这里了吧?他也不更衣就直接跑过来了?卢松王有没有带女眷来啊?真是的,也不通知一声,就这样抽冷子窜回来!
怕楚灏跟卢松王一道进来,她戳在这里太不像样,忙不迭地往侧门那儿闪,却被楚灏用那一贯的懒散随意腔调给叫住:“跑哪儿去啊?听见动静了,不迎出来还跑?”
叶凝欢生生刹住脚,回头的时候,他大步流星到了眼前,风尘仆仆却眼神漆亮。瑞娘跟在身后,没看到卢松王,她心里松了口气。
“殿下回来了。”叶凝欢讪笑着迎过去,伸手去替他解大氅。
“听说你在这儿,我就直接过来了。”他低头看着她,皱眉:“今天怎么还这么素?”
叶凝欢说:“也不知卢松王是否带女眷过来,我在后头的聆风望月台也设了席以便招待。若是来了,也不好太张扬,若是不来,我就回去歇着,连这身衣服都不必了。”
他四处踱着,打量了一下这里,各席已经安置,果品酒茶一应齐备,边角还设了琴乐位。两边侧门都悬了珠帘,烛光一闪,更显得这里敞亮。
“你挺会选地方的。”
叶凝欢跟在他后面,一迭连声地问:“卢松王可带女眷同来吗?什么时候到,我好准备准备。”
“他不来了。”楚灏回头,看着她笑得倾国倾城,笑得说不出的……可气!
那模样儿,分明就是早知道人家不来,也不打发人告诉她一声,害的她累个半死!
叶凝欢一运气,拳头都不由得纂起来了。
楚灏的眼神变得有些深沉,看着她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别着恼。”
叶凝欢这次是真抖了。他是如何知道的?她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
他伸手抵了她的额:“自己准备的当然自己享乐,你顾着我的体面自当一切精致,这才衬得上你!”
叶凝欢眨巴着眼,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他嘴角扬起:“但定然是缺你所爱,所以我带来了。酸杏宴,看你今儿牙倒是不倒!”
瑞娘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楚灏何时这般用心过?这次可谓一举两得。既让叶凝欢学着如何料理,又能给她做生日。
瑞娘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楚灏非把她也领走。她虽是学过正昌宗的功夫,但只防防身还凑合,跟影月门这帮杀手是不能比的。而且她早年跟着王皇后,后来跟着楚灏。在这里抛头露面地给他张罗,怎么可能不给他沾惹麻烦。
这一路,她只管管叶凝欢的事情,不常在他身边出现。这次却把她从小云居叫来又给带回小云居,什么事儿也不掺和。
还是管了点事,让她准备了一堆酸杏、梅子当材料。今天弄了一堆菜肴,待他一回来,便急着赶往燕宁了。
楚灏见叶凝欢一脸呆样儿,伸手一把拉她,让她打个转,面向着门口。他指着她向众人说:“今天是她的生辰,只管找她来讨赏!”
他一声令下,无不趋附。顿时在堂里的、堂外的皆拥了进来,道贺之声不绝于耳。绿云的动作更快了,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奴婢恭祝夫人福寿绵长。”
声音此起彼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锦绣长在,青春不改”“五福齐贺,长乐长安”。最后什么“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之类的词都不来了。
这下叶凝欢跳起来了,脸涨得通红,扭过头瞪着眼睛,那个窘相就不用提了。拳头攥得更紧了,连青筋都蹦出两条,咬牙小声说:“我……我没有钱!”她的身家全在瑞娘那里,混在他身边是个表面光鲜。
楚灏弯了腰在她耳边说:“你放心,瑞娘不会替你省的。”
气息喷薄,又麻又痒,让她耳根儿都发烫了。

繁英堂灯火辉煌,席宴依旧,叶凝欢精心准备的,如今尽数招呼到自己身上。瑞娘还新添了不少菜色,那道杏子山菌炖鸡,做得可比她要味正许多。
她看着楚灏,他总会把两种感觉同时带给她,让她又觉得憋屈,又觉得感激。楚灏坐在她身边,非要跟她挤在一个席位上。瞅着桌上摆着莲子马蹄糕,尝了尝显得心情更好了几分。说:“这道菜是我在拂台寺吃过的,霜凌告诉你的吧?”
叶凝欢说:“嗯。”瞄他一眼问:“殿下怎么知道我今天生辰?”
“你傻了?你是要录册备宗室的同邸。”楚灏说着拿了壶给她倒了一杯酒,“来,我敬你一杯。”
叶凝欢忙端了酒盅:“谢殿下。”刚欲喝,突然又想起一桩,“卢松王前儿刚摆的寿宴,今天这样不太……”
“又没大宴宾客,只得咱们自己在这里乐乐还不成吗?”楚灏瞥她一眼,突然想起什么来,“我给你捎了样好东西,出去瞧瞧!”
他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一把拽了她就起身。叶凝欢被他连拉带拽地一溜小跑,直接就出了繁英堂。
叶凝欢身上暖烘烘的,酒意正酣,那淡淡醉意让她步履轻盈若飞,仿佛随时都可以腾空而起。
繁英堂外头是一片空场,只得一座石雕,没有院墙,绿栽成挡。此时在那石雕台下,正闲闲立着一匹矮马,白莹莹的,夜色里像是一团雪。
楚灏拉着她走近,叶凝欢一脸惊叹地看了许久,清了清嗓子问:“哪里弄的白驴,从来没见过的。”
站在马边上的霜凌顿时脸扭曲了,偏了头,生怕自己的古怪表情被叶凝欢发现,楚灏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犹自惊叹的她:“白……驴?”
“还是长毛驴咧。”叶凝欢指着它再次发出惊叹。
陆霜凌肩膀抽动起来,拼命扭着脖子。今天是她的生辰,还是不要嘲笑她的好。
楚灏无语了。驴和马差多少呢?这个就算个子矮了些,但在怎么看也不是驴吧,什么眼神啊!
叶凝欢想上前摸一摸:“你是让我用它来练骑马吗?不过驴很倔……”
语音未落,那马似是听懂了叶凝欢的贬损,开始摇头晃脑地凿蹄子,仿佛在警告她,胆敢再靠近一步就踹死她。
叶凝欢生生止了步子,指着它说:“你看吧……”
“这是马!”楚灏和霜凌出奇的一致,两人皆无法忍耐了,竟同时脱口而出。
叶凝欢死死闭住了嘴巴,脸烧得火辣辣的,盯着那小不点马,似乎从它的黑眼睛里瞧出了鄙视。
她慢慢地后退了一步,慢慢地转过身,突然往屋里奔去,声音这才冒出来:“我不要!”
脖领子被楚灏一把拎住,倒拽着拖回来,他的表情十分的危险:“你不要?”
“骑着它比我自己站着还矮,一点也不……”叶凝欢本来正在发表自己的看法,在发现他的眼神之后非常明智地改了口:“不过这样比较安全,我非常喜欢。谢谢殿下赏赐!”
瑞娘站在堂外的台阶上吗,无比佩服叶凝欢的墙头草能耐。她不但有泼妇潜质、管家婆潜质、二愣子潜质,如今又多了一样,墙头草,摆的还异常之快!
楚灏松开手,露出“算你识相”的表情。叶凝欢无奈地转过身去,继续盯着小不点马,带着虚伪的亲切笑容:“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以后你是它的主人,你给它取一个吧。”楚灏大方地把赐名权交给她。
叶凝欢看着它:“全身雪白如银团,不如就叫……”她认真地望天,想了想:“板凳吧?”
鸦雀无声,楚灏和陆霜凌均愣在原地。
全身雪白如银团,不如就叫板凳吧?这是不是该解释为,前言不搭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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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孤雁离迟迟

章合九年十一月初三,是叶凝欢十七岁生辰。
她给自己化了个可心的妆,换了艳丽的衣服,;绿云奉送了一个美妙的飞天髻。不过只在自己的小院里自娱自乐了半天,中午就全换了。
得到了绿云做得面,叶凝欢将它认定为长寿面。
得到了霜凌每年如一的小桃红,叶凝欢从往昔的日子里,将快乐支离破碎地拼凑了出来,她觉得很温暖。
得到了她以为是给卢松王办得,其实是给自己办得豪华宴。楚灏总是同时带给她两种相反的情绪,让她想忽略也不容易。他带来了酸杏菜肴,也凝寒一一记下,准备回去自己学会。
得到楚灏送的一匹比驴还要矮的马,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板凳”。
第十四章 孤雁离迟迟
聆风望月台是采月阁深处的一处高台,边上就是叶凝欢住的拢月楼。两处只隔了一个斜探出来的璧状山岩,借此布人工景,形成一个通道。因处得比较深,不若眠月楼那般可以鸟瞰全城,但也是个观景的好所在。
台上建了座三面贴壁小楼,这里也设了席,不过是为了女眷准备,因清雅幽静,且又要方便女眷换衣添妆,而没找那种可以载歌载舞的大敞间。
楚灏和叶凝欢正坐在这里饮酒。
方才在繁英堂欢闹了一场,后来楚灏索性把陆霜凌也叫进来同席,正经八百弄成了同席家宴。
叶凝欢由此心情大好,酒也多饮了几杯。楚灏也不管她,由着她尽兴。霜凌也喝了不少,不过他想着自己的卫护之责,并不会醉倒。楚灏未忽略霜凌的眼神,那是复杂的,有宽慰、喜悦,或者还夹了几分哀伤。他看的很清楚,却什么也没说。
有些话,不需要多说。
亥时已过,外头是漆黑的一片。酒似饮不醉,楚灏越发清醒。一双眼,阴霾与光明交织,漆黑的像不见底的潭。
叶凝欢却是喝多了,她酒醉却是不闹腾的,甚至比她平时的性子还要安静几分。不过楚灏知道她的确是喝多了,因她看他的眼神,没了以往的躲闪和故作娇柔,却多了几分深沉。
他任她这般看着,却拿了壶又给她注满了杯。叶凝欢低头看看酒,笑了:“今日真是喝了不少,怕再喝要撑不住了。”
楚灏说:“只管尽兴就行了。”
“我今天高兴得很。”叶凝欢仰脖饮尽,将空杯给他看,嘴里说着不能再喝了,手却自有主张,又马上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唇边笑意不减,以那般专注的眼神看着他:“殿下的寿辰也快到了呢。”叶凝欢仔细看着他:“可到时……”
“到时你替我煮碗面。”楚灏至她身边,将她拖到怀里,她身子泛软,一双眼乌黑黑的只顾瞧着他也不眨眼。
他低头看着她,扶着她的眉毛:“总瞅着我干什么?”
她认真地看着他:“有个问题,我早想问了。”
“问吧。”楚灏拿着自己的杯子抵到她的唇边,她来者不拒。
“听皇上叫你雁行,一直觉得好奇。”叶凝欢笑着:“若取小名,都是取吉安平顺,讨个好养不是……为什么……”
“我出生的那天,先帝看到离队孤雁正从宫上飞过,觉得很是不吉,遂有忧心,至我生后的确体弱难养。后来灵觉和尚入宫,先帝与他提及此事,他便给我起了个雁行的小名,还让我往拂台寺去静养。”楚灏说。
先帝与灵觉相识于微时,一个雄图霸业谋江山,一个静心向禅度众生,不过却是相交于心、不假于利的朋友。灵觉和尚云游四海,曾在数间大寺修行,最终则隐于玉溪的玄苍山拂台寺。
“孤雁离迟迟,簌风阻南行。寒翅滞于北,何事不早飞?”叶凝欢低喃,“雁南行,雁难行。那灵觉和尚像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这样听来,雁行两个字倒是贴切的很。”
楚灏贴近她,看着她的眼睛:“是吗?”
“纵滞北却心向暖,岂能因簌风相阻而不展飞?”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笑容很妩媚,赖赖的像只吃饱了昏昏欲睡的猫。
他任她厮抚,看她烟波迷离,指尖温存。这份慵懒安适的样子也同样传递给了他,他不由得拥紧,低头吻她的鼻尖:“孤雁独行很是寂寞,若有个伴儿就不同。”
她微微地皱了鼻子,嘟哝着:“到哪儿去找伴儿?”
他吻着她的嘴唇:“找到了。”
她眨眼,睫毛扫到他的脸上,带给他痒痒的难耐。手便随了心,寻找她身体的柔软。
她有些不适地扭了扭身子,抓了他的头发胡乱一拉。
他将她箍得更紧,挟得她的胳膊不好伸展,只得松了手,她带着满脸的酡红:“我困了,想睡……”
他衔着她的唇低低笑了:“原你醉了是这样闹得……想睡便睡吧……”话是这么说,手却不肯安分。
她难耐地在他怀里扭了扭,让他眼中的簇火跳得愈加热烈,她半睁半闭着眼:“不要闹……”
“你才不要闹……”他的笑意压在喉咙里。她哼哼了两声,喉间带出呓语:“雁行,你要轻一些。”
这声低喃让他的眼神变得更深沉,他握了她的手贴在胸口,声音有些低哑:“好,我轻一些。”
他抱起她,往隔间走去。悬纱绕影在他身后坠落,碾碎了一地的光。

楚灏迷迷糊糊的刚欲睡去,却听到轻轻的叩门声。他撩了毯子,把叶凝欢给包裹住,自己披了一件衣服起身,踱到门边问:“什么事?”
瑞娘小声应:“殿下,林静回来了。”
他哦了一声说:“让她进来吧。”
瑞娘又轻声问:“夫人呢,要不要我把她领回去?”
楚灏说:“不用,她睡了。”
瑞娘听了,便悄悄地去了。楚灏返回隔间拣了件袍子又套上,过了一会儿,林静便进来。她一身黑衣,脚步轻灵,向着坐在桌边的楚灏行礼。
楚灏示意她坐,林静面上带出一丝喜色,谢过之后坐了一角。
楚灏问:“事情还顺利吗?”
“是,一切皆顺。依殿下的吩咐,由茫荡东峡入,得赵大人的帮助得以顺利将人送到了青马。北藩监行院司恰在青马东门内,奴婢是悄悄看着永成王进去了以后才走的。”林静说着从胸袋里掏出一封信,“这封密函,是赵大人给您的。”
楚灏接下来放在桌上,问她:“你至青马时,见那边情况如何?”
林静轻声说:“奴婢照殿下的吩咐,特地在青马逛了逛,果见到不少打乌沦来的货物。不过青马是管辖之地,驻兵很多,市集也需到特地日子方开,至夜行宵禁。奴婢怕暴露行迹,不敢久留,当日便出关了。”
楚灏默了一会儿,点头:“你这一路辛苦了,下去好好休息吧。”
林静站起身行礼:“谢殿下体恤。”
她刚转身要走,听得隔间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吃了一惊,想不到这里居然还有别人。却见楚灏一脸安适地冲她摆摆手让她出去,自己走过去了。
林静恍了恍神,眼神瞥到桌子上杯盏凌乱,足有五六个酒壶,有的翻倒在桌,已是空空。
她刚要出门,却听到楚灏在隔间里问:“这才睡下怎么又醒了?”声音竟是从未有的温存,还挟了笑意。
叶凝欢的声音传了出来,有些含混不清:“我……我起来喝点茶。”
林静的脸霎时变得惨白,陪他在这里饮酒至深夜的,是叶凝欢!他还任叶凝欢睡在这里,毫无设防,真的好信任她啊!
她犯了怔,却听到楚灏在屋里吼:“啊!要吐你说一声啊……哎,谁让你往地上躺了……”
隔间里一阵忙乱的声音,楚灏并没有叫人,也没出来。她看着隔间出晃动的珠帘,她不想过去,她不想去看楚灏如何放下身段反去伺候叶凝欢。那叶凝欢,明明比她还不如!但她也走不动,她的手犯抖,身子犯僵,她想冲出去,却迈不动脚步!
瑞娘听了声音,匆匆地跑了进来,看到林静道:“你既在这里,怎么不帮着伺候?”说着,便直接跑进去了。
林静盯着瑞娘的背影,手指节泛出微响。叶凝欢究竟是靠什么爬上去的?明明逃跑过!又凭什么,要她去伺候!
天空飘起雪花,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
叶凝欢起得很早,站在拢月楼外,看着冬英正忙着指挥人搬搬抬抬。今天十一月十五,楚灏昨天向卢松王辞行,准备返京了,

因着天气渐冷,又添了不少东西,加之卢松王又帮着打点了些,还要准备一些给皇上的。这般一来,估计他们回去的队伍会壮大许多。
瑞娘走进来,看到叶凝欢在外头站着,一边抖着身上的雪屑一边说:“夫人怎么在这儿站着,今天冷得很,别再冻着了,冬英和绿云也不知道劝着点。”
叶凝欢笑着说:“绿云忙着收拾,冬英看着他们搬抬也错不得眼儿。况且我觉得今天空气好,便出来站站。”
她拉着瑞娘进去,问她:“可都给云门主了?”
“给了,你自己计量着些,统共就那么点东西,全给了人可别指望我给你往里填补。”瑞娘说,“她也是碍着殿下才上心,何必谢她?”
“总算也是因着人家我才能好这许多啊。”
“那你怎么不知道谢殿下?”
叶凝欢讪笑:“我这一身上下全是殿下的,要我还拿什么谢他?”
瑞娘瞥她一眼:“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虽是这么说,却是小心地把叶凝欢扶到屋里坐着,倒了杯茶给她,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单子:“这是卢松王府要交与世子的东西。云栖蓝还千叮万嘱别弄混了,怕殿下到时忘记了,让我一定提醒着些。又捎了几大包药,说是一并要交与世子用的,方我给了绿云,我怕一会儿忙起来顾不上,你收着吧?”
“她平日里不管这些杂事,如今倒是认真地又督了你一遍。”
叶凝欢接过单子,一边看一边说:“昨儿往王府去向王妃辞行的时候王妃已经交代我单子了。”
瑞娘说:“毕竟是卢松王的世子,又自幼离开父母远赴京城,王爷王妃岂不惦着的?”
叶凝欢看了一会儿,表情变得有些凝深。
卢松王领了一众藩臣以及诸监行院官员一直将楚灏送至燕宁城外。来时不过几辆马车,几十随从,走时足有十余乘,随行过百。护卫还是那些,杂役却多了不少。
叶凝欢坐在车里的榻上,只望着窗外发呆。楚灏歪在她边上看书,懒洋洋养胳膊肘顶她:“换茶去。”
叶凝欢回了神,这车里就他们俩。楚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明明他坐在外沿,茶桶就放在他手边,还是便拿胳膊肘顶她。
她拎了裙子打从他脚头下了榻,走到茶桶边给他换了热茶。
听他问:“又想什么呢?”
叶凝欢看着楚灏,有些欲言又止。
楚灏一把将她拖过来歪着:“怎么了?”
“我是想……”叶凝欢想了想,突然挣扎着欲起。
楚灏勒着她:“哪儿去?”
“给你看样东西。”叶凝欢说着站起来,打开塌头的大箱,自里面掏出一个黑漆小盒来,递给楚灏。
楚灏打开,看到两张单子。
叶凝欢说:“一张是王妃交与我的,上头写的东西都是要你捎与卢松王世子的东西。一张是云栖蓝拿过来的,说是王爷嘱咐的,同样也是交与世子的。我瞧着怪得很,却不敢往深里猜了。”
楚灏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微微凝了眼,突然笑了一笑:“我本就怀疑,不过现在一看,八成是真的了。”
“不会吧?”叶凝欢瞪圆了眼睛,楚灏重新拽了她坐下。
楚灏说:“当日九哥哥来余兆见我,问起正逸时,云栖蓝就表现怪异。九哥哥是怕我多心,没有多问,她却一副很不满足的样子。”
叶凝欢叹了口气,拿过他手中的礼单。云栖蓝说是奉王爷之命将礼单拿过来,但叶凝欢识得笔迹,正是云栖蓝所书。与她当初在小云居给叶凝欢开方子的笔迹是一模一样的。云栖蓝虽表面上是卢松王侧妃的陪嫁,是内宅的管家婆,但她从不理会这些杂事。
纵王爷要送儿子东西,且又不是什么私密之物,何须她亲自写来又跑来千咛万嘱的?世子又不是侧妃生的,作为侧妃的陪嫁,她揽这宗儿干什么?
除了这点,还有一桩能瞧得出:王妃给她的那份,固然是一应齐全,但远不及云栖蓝送来的这份贴心。
她见过王妃数次,虽说两人岁数相差甚远且王妃是正位,但她毕竟是楚灏带来的内宅女人,少不得要陪她叙叙家常什么的。

照理说,他们来自永安,王妃唯一的儿子正在永安且相隔数年,必要切念不已,见着了永安来的亲戚,少不得要问些,王妃却只字不曾提过。当时叶凝欢就觉得有些怪,后来一想,许是王妃觉得她也是内宅女人,不与外人往来,问她也是无用的。
如今再听楚灏这么一说……原来,不是觉得无用,而是根本漠不关心。这楚正逸压根儿不是她生得,而是云栖蓝所出!
云栖蓝是江湖儿女,身负绝技,刀口舔血,敢于亡命。这般肆无忌惮,却如此死心塌地地为卢松王卖命,原因竟是在这里!
“你只凭这两张单子便猜出这么大个秘密,若是云栖蓝知道了必要悔死了。”楚灏笑着把单子又拿过来,塞回到盒子里。
“是殿下猜出的。”叶凝欢看了楚灏一眼,这厮可以算得上是目光如炬了,云栖蓝的一点小异样就让他看了出来,这会子在瞧着这两张单子,自然全连在一块了。
楚灏带出笑意:“我之前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云栖蓝如此不惜一切地助他?生怕我有半点猜忌,点点滴滴都是谨慎。而且不惜耗费自己的功力也要帮你治病……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不变得利益……若她真是贪图利益而以江湖之身为官门效命,何必要如此轻易便弃永成王,却对卢松王忠贞不贰?”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只图利益的嘛。”叶凝欢说。
楚灏笑了:“不管贪图什么都一样,利益可不光指权势财富。能做到得失从缘,心无增减的,怕只有圣人了。”
她有些出神,这样说也没错。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心静则国土净,息心则息灾;心若轻浮,要安心向下。
但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倾情于斯,愿为其粉身碎骨。这份心情,叶凝欢很能理解。
云栖蓝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却也难免为情所困。想来卢松王楚沛定然是待她极好的,他们的儿子,他想方设法也要立为世子。
但既是极好的,如何忍心让她这般飘零搏命?
楚灏看着她有些出神的表情,抚了她的脸说:“旁人的事,与我们无干。”
“这事关系重大,只当不知道吧。”叶凝欢低声说,“若日后那云栖蓝来京见你什么的,你可别露出来啊。万一她一时兴起再起了杀心。”
她实际想说的是,若此事为真,固然是控制卢松王和影月门的把柄,但若真以此相胁,未免太卑鄙。
尽管,早也谈不上什么光明磊落。
楚灏失笑,钩住她的脖子,看她的目光闪烁。她有种无处可藏的感觉,似是让他看得透彻。
他捻了她的耳垂,却岔开了话题,说:“你酒量好得很,何时再陪我喝一回?”
叶凝欢想起前天的大醉,先在繁英堂喝了几轮,又跑到聆风望月台一直喝到半夜。后来她都喝迷糊了,半夜起来嗓子干得冒烟,结果一口茶下去顶起酒劲儿来,吐了他一身!
她脸一烫,讪讪地说:“喝醉了又失态了。”
他伸胳膊便将她钩到,又有点没规没距起来。叶凝欢脸窘,本能地伸手去推抵他。此时尚在途中,车外全是人马,而且快到桐川了,她还得见兴成王妃呢。
他握了她的手,眼珠子黑漆漆地看着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他的眼睛在她面前放大,让叶凝欢一阵眩晕。他的气息扑面而来,难以抵挡。
车子依然停在兴成王府内宅院里,楚灏在桐川外便下车换了马,放瑞娘、冬英、绿云外加林静进去,林静是打扮成丫头模样跟着一道出卢松的。
叶凝欢深知她的本领,哪敢使唤她,不过让她跟着做做样子罢了。
楚灏的确没把叶凝欢怎么样,却是撩得她衣冠不整外加灼火飞窜,生生灌了两杯冷茶才把脸上的潮红逼退下去。原本觉得很是恼火,但瞧着他眼中流光婉转,笑意飞扬,她那份羞恼气闷终究是发不出半点来。
返回到兴成界,自然不像来时那般三请五宴的。不过要回京了,兴成王自然要准备东西让他们带回去。
叶凝欢松了兴成王妃一些卢松的特产,并把买的绢花分赠给府里的女人们。为了赶路,他们只歇了一晚便早早离去了。
他们回京的时候正好是腊月二十五小年,永安一派年节之景。东临王行府同样也是炫红挂彩,十一月二十六是楚灏的生辰,虽说人不在京中,但宫中赏赐以及往来送礼的甚多。
也难为冯涛一人里外操持,打理得甚是周全。

楚灏回京当天便带了瑞娘进了宫,叶凝欢则入府去休息。与夏兰、绿绮数月不见,自是一番亲热,不消细说。
林静并没有跟进来,她是高手,自然有更适合她的地方。
楚灏腊月二十五晌午一入京便进了宫,直至腊月二十九也没回来,叶凝欢不免心里有些担心,却也无从打探消息。这府里的仆人,除了冬英、绿云几个,其他的一应不熟。至于冯涛,自她回来跟她打个招呼后,便不曾在内宅出入过。
他们九月起行,至十二月底归返。这一行叶凝欢并未找到万全的脱身之策,却是完全放下了一个人。
真的是万全放下了,不全是她想得开,是上天帮她决定了。
永成王,应该在到达北藩不久,便在北藩监行院的眼皮底下自尽了。
没有人跟她说,但她心里明白的。
叶凝欢坐在王府后花园的和风亭里,从这里可以看到瑞映台的山景,离得这样近,连水都同自一源。

永安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雪,直至今日仍有碎雪不时地飘落下来。亭外载了一片红梅,一场大雪,催的红梅似丹海。
“夫人,我给您拿斗篷来了。”冬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接着门开,冬英拿了一件鹤氅并一个手炉进来。
叶凝欢笑着端了茶:“我又不冷,还在这儿坐坐。”
“这会儿雪下得比方才急了,不如回去吧?”冬英将斗篷给她披上,又拨亮边上的火盆说:“梅花儿虽然开得不错,但咱们院里也载了不好啊。”
叶凝欢笑笑:“这八宝桂圆茶熬得浓,你也喝一杯去去寒气吧。”
冬英看着她,表情突然有些黯然:“夫人,方宫里来人了,说明儿就是除夕。殿下要在宫里饮宴守岁,咱们只得自己过年了。”
叶凝欢听了有几分挂心,毕竟楚灏进去数日了,也不知那些事都了结了没有:“还说了什么?”
“冯公公接的,我不敢近前,只远远地听了一耳朵。”冬英说,“听说这几日皇上先后宣了不少人进去,殿下一直都陪着,也忙得很。”
“哦。”叶凝欢舒了口气,“这样就好了。”
朝中的人,想必对永成王死在北藩的事都知道了。如今赶在年节当口,皇上抑而不宣就顺理成章。也正是赶在年节当口,皇上给了一段最好的撇清关系的时间。该怎么尽忠,大家都不傻。
冬英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叶凝欢缓了缓神看她:“怎么了?还有别的吗?”
冬英扁了扁嘴:“我听冯公公身边的小全说,皇上要给殿下议婚呢,一位是镇国公的嫡亲孙女,一位是土兴州左丞韩大人的女儿。说得有鼻子有眼,怕是真的。
叶凝欢恍了神,镇国公冯昌进,不是永成王的外公吗?居然要把孙女嫁与楚灏?
冬英看叶凝欢没有反应,低声说:“东临王与哀太子同辈,是永成王的叔叔。如今却要娶镇国公的孙女,若从母家算起,岂不成了跟永成王同辈了?”
叶凝欢没有说话,哀太子所娶的,正是冯昌进的女儿。不过他比楚灏大了四十多岁,他若活着,已经是当今的皇帝了。那冯家之势,将必不输今日的王氏。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哪里还需要靠与楚灏攀亲来自保?
楚正遥是宗室,就算他犯了再大的过错,也不至于株连九族。不然的话,岂不是连皇族上下都跑不了?
冯昌进的堂姐嫁与先帝,女儿嫁与哀太子楚沣,与元后、哀太子一支关系极亲。这样的家族,却能在楚沣死后的内外廷争不断之中存活,且盛名不衰,凭的可不仅是当年的功勋。
将他们拉拢过来,意味着哀太子残党尽归皇上。
而冯昌进如今进退无路,除了答应别无他途。
冯家两个女儿都是正位身份,这第三位与楚氏相姻的,自然也不能薄待了。
至于那土兴州韩大人,关于他叶凝欢早有耳闻,他是皇上的亲党,楚澜当太子时便追随身边,是东宫党的成员,韩氏也是靠着楚澜才能崛起的新兴家族。
举家荣华全系于皇帝一人,必然是想让他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让他的女儿做楚灏的侧妃,还算抬举他了呢。
这两个女人,必然是皇帝亲选的,既合了太后的意,有强势妻族为楚灏做傍,又合了他的意,这两个家族必以他马首是瞻。
待东临王归藩,自然从这两家里挑几个子侄送到藩地去当官以辅佐初入东六郡的年轻王爷。举家都捏在自己手里,不愁他们不替朝廷尽心。
外头的雪下得急促起来,叶凝欢犹自出神。冬英看着她,总是这般事不关己的态度,在静园如此,在这里也是如此。
冬英静了一会又说:“若是真的,夫人何不及早筹谋,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叶凝欢没有说话,夫人这称谓,寻常贵门自是正位,至王府也只是庶位。便是太后要宣她入宫,传出的牌子也不过是个宫侍女官通行牌。及早筹谋,有什么可筹谋的?
叶凝欢放了茶杯,支着肘看着冬英:“你是瑞姑姑的人,只消在这里服侍无差,比亏不得你。与你本无关碍,你却来提醒我,我很感激。”
冬英脸上一红,小声说:“好歹处了一场,我觉得你人不错,所以……”
叶凝欢笑了,点头拉了她的手:“谢谢。”
冬英说:“夫人在燕宁的时候不也学着料理了些内务吗?瑞姑姑都赞好的,不如趁这机会,想办法把这内宅的权暂领过来。她们既是名门贵女,这婚事必马虎不得,想必也没那么快的。到时在各房管事那边安插点自己的人,日后也好做事。弱做得好,得了王爷的器重,便是王妃、侧妃进来,只消夫人没有差池,便也不好强夺了去!总好过来日看她们的脸色。”
真是个机灵的小丫头呀!
叶凝欢笑眯眯地看着她,问:“你爹娘是在哪里当差的?”
冬英的脸瞬间红透了,极好不意思地扭捏了一下说:“我爹是在静园里管车马的,我娘……我娘没事做,在家管弟弟妹妹……”
冬英说完,忙解释:“夫人不要误会,我绝没有那个意思的。”
叶凝欢眨眨眼,拉了她的手:“我明白,你既来告诉我这些,我也不该自欺欺人。我固然入门早,王妃未过门,我暂理一理是可以的。但即便我做的再好,也是不能逾越了去。你也说了,那两家俱是名门贵女,哪个进门,不带着陪嫁和几房心腹进来?到时纵是这各房再无错,替换也是早晚的事,不是自己人,哪个用着心安?”
叶凝欢放下杯子,看着她又说:“不过你既服侍我一场,总不能拖了你们在这里。跟着我是没前途的,待知道了准信儿,再寻个机会,把你们先调到正房去当差。到时你们静而待主,许暂时不能得她的信任,但总归是王爷的人,必要顾着王爷的脸,不会轻易把你们打发走。你这般机灵贴心,若主子能体会,绝不会亏了你的,至于以后如何,能否替你家里挣个好前程,就全看你自己了。”
冬英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喃喃说:“夫人,您……”
叶凝欢笑了:“我是跟你说真心话,你们是打静园出来的,知道我的根底。以后若不在这里服侍我,怕日后也不好过。不过现在没关系了,王爷也快归藩了,到时奴才必要大换的。你早早跟了王妃,就算是她身边的老人了,又是跟过王爷多年的,到了外头自然要靠你多些。”
冬英吸了吸鼻子,低了头说:“夫人,你可别再逃跑了。王爷当时说过,若您再跑了,是要连我们一起打死喂狗的。我家只靠着我和我爹填补嘴,若是王爷恼了,那是死一家子呀。”
叶凝欢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冬英:“他真这么说?”
冬英点了点头,眼圈红了:“您现在想打发我去正房当差,是不是想跑啊?”
“不是,当然不是了。”叶凝欢急眼了,一迭连声地说:“我死也不跑的,有吃有住我为什么要跑?”
“以前不也有吃有住?”冬英斜着眼,一幅完全不信她的样子。
叶凝欢懊恼地低下头:“我真的不会跑的,明明我就是好心想帮你一把,你怎么这样看我呀?”
“若您不跑,总要留人照应的,那我也不去正房当差。”冬英换了一副笑脸,拉了她的手说:“我就跟着您混前程。”
“我现在怎么跑啊?这里也没河通着,且严把三关,我又不是武林高手。”叶凝欢翻了白眼,“跟着我没前程,反正路我指给你了,你若不应,到时我遣她们去,人家混好了,你可别眼红。”
“我不眼红,就跟着您,您没架子,我伺候您舒坦。”冬英连小牙都笑呲出来了,“谁爱去谁去,我就在这东二进当差,嘿嘿……”
“嘿嘿嘿……”叶凝欢看她那小样儿,实在无可奈何。
楚灏可真够可以的,这样吓唬小丫头,害得她连前程都不敢要。王妃和侧妃要进门了,跟着她当真是没前途的。如今她尚且是混吃等死看,冬英几个服侍她一场,也总算是有情分的,若自己力所能及,叶凝欢还真想替她们筹谋一下。

除夕当晚,叶凝欢在临波亭守岁,王府为正三路多进院落,东二进这里自带了小院子,挖了个大荷花塘正中央设水台,盖了个六面八角的二层小亭楼。以三叉桥相引,周围载了玉兰、火枫、梧桐以及梅树等。
万物萧索,唯梅独傲。
荷塘里的残荷早被除尽,水面未全冻死,但有些浮冰。桥上设了点点莲花灯,将东二进院里的灯尽灭,只留几盏立柱路灯,到时放起烟花来更漂亮。
小亭楼本就不大,加上又僻出隔间,因此一层的厅格外迷你,只放得下一大一小两张桌子,不过菜色颇丰,且配有这里厨子自酿的梅酒,虽然不是什么陈年佳酿,但也很不错。
冯涛很仔细,亲自跑来一趟,问她还有什么添减,叶凝欢只说尽够,让他只管在前面照应便好。
冯涛听了,又嘱咐了一下众人便去了。
叶凝欢也不打算再使唤人,东西准备齐全,索性让各处的仆人自便,只留了冬英几个一起吃喝。那些府里常往来的,也觉得叶凝欢并不是正经主子,加上冯涛那边的消息冬英能打听到,这帮子岂有不知的?就算冯涛一副恭敬的样子过来嘱咐,也同样是不大趋附的,眼见她愿意放人自在,皆只虚推了几下便都散了。
叶凝欢招呼冬英几个坐下,她们开始不太好意思,她说反正没什么别人,没必要弄什么排场,讲什么规矩,高兴一下就完了。
几人听了笑了笑,便也就坐下了。
虽是除夕,此时却也听不着什么炮声,估计是离宫里太近,规矩是许多的。加上这王府清冷,纵是奴才们闷了也只管喝酒吃肉,没工夫放炮仗。
叶凝欢跟着绿云几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问起她们的家乡拉,当了几年差拉之类的,一时几人又谈起自己的家里人,都觉得有些唏嘘。
叶凝欢想到了霜凌,当初说起他的经历,此时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要当差,或者已经歇了假可以过年?只是他孤身一人,若真独自守岁,不知会不会念起家人。这种事凭谁经历,也是一生难以磨灭的刻骨铭心。
又想到了她的爹娘,唯剩的记忆,便是爹爹垂死时枯瘦如柴的面庞。他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哭着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啊!
的确,爹爹一死,叔叔便不愿养她了,只说这两年光给她家填烧埋银子了,她又是个赔钱货,断不能让她吃空了去。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高天无尽,总是淡看世间离愁。
心情是起起落落,话题也就越扯越远,坐在亭子里,一边喝酒一边转动着右腕,不管以后如何,总不能再当个废人。
天上无星月,黑得像整个泼了墨,站在亭台上,远望着疏淡的灯光,看不尽王府重檐高瓦究竟有多少,偶尔可以听到从厨房那边飘来的划拳声响,这一带分外的亮,显得别处就特别黑。
突然间,看到几个红点在黑暗里飘啊飘啊的往这边来,感觉有点瘆人。
绿云也瞧见了,忙站起身说:“有人过来了……”
红点越飘越近,到了光可及的范围便一团清晰。
是楚灏,边上侧身举着灯,一边跟着一边照路的正是冯涛,后面还跟着瑞娘,接着便是一大串手里搬搬抬抬的人!
竟是悄无声息地便这么进来了,冯涛也不打发人跟她说一声!
灯光之下瞧不清他的衣服是紫还是黑,只觉映得一团团的晃着光晕。
他踱过水台直接迈进来,咦了一声:“怎么就你们几个?”
叶凝欢忙说:“本来都在,亭子太小站不下,瞧不清景色就让他们回去了。”
楚灏径直往她方才坐过的椅子上一歪,四下看了看道:“四周黑漆漆的,上头还有个垂檐,连灯都不点,能瞧见什么景儿?”
叶凝欢没言语,他看了看桌子说:“东西都摆不下,换地方。”
他只一句话,人就呼哧扒拉全开始麻利地行动上了,连带各处本来正划拳吆喝的全部悄悄地跑了过来,混进队伍里帮忙。
瑞娘狠瞪了几个管家婆一眼,小声道:“平日里不管你们,这会儿灌黄汤去了?”
众人声儿都不敢出一声,忙着诺诺地干活去。

叶凝欢窥见边上的冬英几个表情有点慌,知道是楚灏来得太突然,复见她们一个劲瞟桌上的碗筷,生怕楚灏再问起这个。
她们谨小慎微地服侍她这么个没脸面也没本事的主儿,若再因一时之兴……实在是好心办坏事。
她往边上蹭了蹭,晃在楚灏眼前挡住他的视线:“殿下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宫里不是……”
楚灏看她一眼,懒洋洋地站起身:“我懒怠应付,回家歇歇不成啊?”
他不来什么事都没有,他一来全都是事。
除夕宫里开宴,他不跟太后母子团圆跑这儿来干什么?再说,明儿初一皇极殿大典,他还不得一早进宫?
瞅着自己的鞋尖,刚想说话,他扯了她:“走吧,瞧你挑的这地方。什么都放不下,当初在燕宁那点脑子怎么都糊尽了?”
叶凝欢无语,只得她一个过年,大操大办的多傻啊?再说了,把大家都支使得团团转有什么意思,差不多得了。
廊上全起了灯,通明的。东二进正房厅里设了四桌并拼的席宴,他带来不少吃的,估计全是从宫里顺的,都做成年节的各式喜庆造型;喜鹊登梅、四季花开、鱼跃龙门、松鹤延年、凤翔迎春……
楚灏看着叶凝欢绾了个简单的小花髻,身着半旧的白底蓝花袄,皱了眉头道:“在燕宁的时候不是制了新的年服了吗?怎么也不应应景换上?”
我知道你今天回来啊?应什么景啊,舒服就完了。
虽是这么想,叶凝欢却不含糊:“马上换,马上换。”
“算了,明儿再换也不迟。”数落完人,他倒嫌麻烦了,冲她招招手。
瑞娘说:“这几道菜殿下说好,太后便又让做了,给你拿回来尝尝。”
叶凝欢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啊,太后对妾身的恩典,实在让……”
“得了得了,别攒这没用的词了。”楚灏拽了她坐下,由着众人布菜,“看你这两天在府里待着,诸事不理好自在啊?又听着什么消息了?”
“啊?没有没有,哪里听到什么消息?”叶凝欢干笑着。
楚灏挑了挑眉毛,摆摆手示意众人都下去。举了杯向她,她端起小杯跟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有两桩糟心的婚事……”
又是这种语气,又是这种腔调,又是这样大排宴席,一副对她恩重如山的样子。妈啊,几个月前那种毛骨悚然感又出来了,他不会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来了吧?不要啊,她不要再循环一次了。
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无端像被狠戳了一下,疼得火辣。不是怕他将她拎出去对着贵人们搔首弄姿,而是他这儿眼瞅已经柳暗花明,千万莫再因一时之气而陷入山重水复。
她呼地站起身来,差点把桌子都掀了,瞪着他说:“殿下,您就认了吧!那冯昌进纵有傲骨,不也一样要低头,外戚之名再难摆脱!他都八十八了,不还是得忍?上次是有皇上在上头兜着,这次就算云栖蓝带多少高手来也不顶事!”
他低了头,笑:“还说什么都没听着?”
叶凝欢没反应过来,顿时语噎,却被他那懒散的神情弄得有些心焦起来。没错,就是心焦。说不上来的堵闷,说不出的灼烧。
故意要说与当初一样的话引得叶凝欢自露马脚,目的无非只有一个——一窥她的心思!
他是绝不会再做以前那样的事了,如今境况不同。
顾靖难虽也算元后一支,但因与卢松、简郡二王联络有亲,皇上当然不愿意他娶顾家的女人。楚灏是看出了皇上的心思,所以做了合乎皇上心意的事。如此才能借机将影月门由暗化明,如此才能去燕宁。
如今这两家,却是皇上属意的。只有乖乖娶了这两家的女人,才能让自己归藩的事情更加顺利,他又不是白痴,怎么还会再闹腾?
她自知自己的身份,当初在燕宁不曾想过逃亡,乖乖回京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别说王妃、侧妃心性尚且不知,便是明知她们是两个凶神恶煞的母夜叉,她也绝不会再为了一时痛快而逃亡!
是为了霜凌,也是为了绿云她们。更多的是,此时此心,亦与昔不同。她急虎虎地脱口而出,已将心事暴露。她是怕他再整出事来,闹得不可收拾,走了永成王的老路!
非做这副嘴脸,逼得她鲁性子又犯。有些事,她明明只想藏在心里,免得来日自家神伤不说,还成了众人的笑柄……如今,生生让她觉得憋气!
屋里静悄悄的,外头却隐隐响起花火的声音,震得窗外明明暗暗。今天是除夕,再过一会儿,便是又一年的开端!
叶凝欢越想越憋恼,也不理会他,自己倒了一杯酒闷头一灌,接着又倒。楚灏伸手摁住她的脖子:“你这鲁性子又犯了。”
叶凝欢松了杯子,却只看着桌子的杯子不说话。
“急头白脸地说那一通,怕我再闹出事来吗?”
“是,怕你再闹出事来连累一大家子。”叶凝欢梗着脖子扭向他,“霜凌为你出生入死,还没博个好前程呢,还有瑞姑姑、冯涛、冬英、绿云、夏兰……”
他笑得很赖:“说得越多,暴露得越明显。”
她的脸憋得紫涨,他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执著,跳簇着鲜明的光,让她看了,不免心里如遭芒刺:“我喝多了,要去睡。”
“偏不让你睡。”他扯了她的膀子只把怀往怀里勒。
她挣扎起来,突然听她轻声说:“孤雁离迟迟,簌风阻南行。寒翅滞于北,何事不早飞?”
叶凝欢霎时呆住,雁行!当初听到皇上这样唤他的小名,她便想到这几句。只是不记得,她何时对他这样说过?
他抱紧她,捻着她的耳垂,却是笑了:“凝欢,过完十五,就出府吧。”
她的身体发僵,却是不再挣扎。他,终于肯放手了吗?
他埋在她的肩颈,笑意浅浅。外头响起隆隆炮声,火花弹射不休,直将夜染得斑斓。宫里宫外,一片盛景!
新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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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花坠影无常

楚灏未及天明便进宫了,今天是正月初一,卯正便要开始皇极殿大典。
叶凝欢知道他是何时起身的,听到侍女轻盈的脚步、他更衣洗漱,不过她一直没有动,保持着沉睡时才有的呼吸频率,直到他出了门!
她该感谢他,她从来不慕那些奢华富贵,也不喜欢内宅纷争,她自是懂得规矩却不愿这般苦熬虚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他能看懂她所求,亦遂了她的心,她很感激!
只是那个“谢”字,现在说不出口了。既已经打算放人,何必再临了戳她一下?多次一举!
她坐起身,由着瑞娘等人服侍,换上喜气洋洋的新装,接受着满府奴才或真或假却都是一脸欢喜的拜年、由瑞娘派给他们红包,直道新年新气象!
用罢了早饭,瑞娘摒了众人,这才与叶凝欢说了说这几日宫里发生的事。楚灏先入了宫与皇上密探了半日,皇上传了冯、范两家以及重臣入宫,应该是通知他们永成王的死讯,接着那冯昌进便主动求皇上赐婚了。
太后自然欢喜。皇上金口一开,再无更改。怕是不出几日,圣旨便下。
瑞娘轻声说:“你也清楚,殿下这次必要应了婚事才可以。这两个女人一旦过门,殿下便是做样子也不能薄待了她们。你虽过门早,到底……殿下是怕你日子难过……”
叶凝欢没有说话,瑞娘又道:“带过完正月,便要忙叨殿下的婚事。不过殿下已经嘱咐了,你不必操心,一应事情自然替你料理妥当。你身边那四个丫头,到底是跟你贴心,你一并举家带走吧。”
叶凝欢愣了神,不由得抬眼看瑞娘。
瑞娘说:“这些人皆是官奴出身,籍册到时我一并给了你,是放是留你自己看着办。我倒是觉得,撒出去不如自己留着用,房前屋后是个帮手,且给她们份生计,自然是感谢你的。”
叶凝欢微微蹙了眉,却没说什么。瑞娘仔细看着她的表情,继续说:“到时寻个由头,只说是你身子不好,府里要办喜事,不好冲撞,暂移出去调养。日子久了,没人问的。”
叶凝欢看着贴着精致剪纸的窗,嘴角微微牵起一个弧度:“那四个丫头,可是父母兄弟举家齐全的,皆是东临王府的家奴。我一介女流,如何安置他们?更遑论给他们生计了,殿下难道还要赏宅子赏地不成?”
瑞娘说:“这些事,自然是要替你准备的。”
叶凝欢带出笑容,似是以往般随意欢快:“如此就多谢殿下周全了。”
瑞娘点点头:“你只安心住着,待我料理妥当了再来与你细说。”
叶凝欢笑应了一声,看着瑞娘离去,微微叹了口气。
既然愿意放人,何不干净利索些,这般替她筹谋准备,倒增了她的愧意。
孤雁离迟迟,簌风阻南行。寒翅滞于北,何事不早飞?他自有他的鸿鹄志,她不弃她的燕雀心,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如此也算好聚好散。
正月里是百姓家最闲适的一个月,别说京城永安的吉祥、静安两条最奢华繁喧的大街都静了,连带京城百姓云集、最为热闹的南城白坊街都消停了大半。大半商号都歇了业,只管享乐。
孩子们最快活,穿新袄,点炮仗,戏花灯。
皇上于初五和初八分别下了两道圣旨。其一,赐婚冯、韩两家的贵女,嫁于东临王楚灏为正、庶妃。着令司府按四方王礼,择吉选期,迎两位贵女于京过府。
其二,着文华、兴阁、央集三部择选遣派,备东临王楚灏归藩。着筑仪司礼,将于东临王大婚后三个月,设归藩送行之典。
章合十年,楚灏滞京两载之后,等到了东归的消息。
冯、韩两家一逢年节之庆,二逢嫁女之喜,宾客临门,好不热闹。又正值年节,亲朋汇聚,可谓欢宴不叠,日日精彩。
至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宫中大宴,太后眼见楚灏大婚在即,总算了了一桩心事,眉开眼笑,连着元宵都多吃了两颗。若非因将嫁之女不宜出行之礼,怕是要连两个未来儿媳妇都要召进宫里欢乐一场了。
至于永成王,无人提及。
这段日子,叶凝欢也忙于准备出府事宜。瑞娘给了她一个入南藩的入户牌,连同位于南藩汝昌郡的两个庄子的房地契,外加汝昌郡十全道的十六间铺子的房契,连着近三年的细录账本,全都交与叶凝欢。叶凝欢看了看,庄子下约有两百多倾田地,还有五十多倾果园。
瑞娘说,这些都是当初楚灏南征的时候,他六哥南丰王楚沅送给他的。
田契房契都在楚灏这里,却一直仍是南丰王的人帮着管。不过这些年来,估计打的粮食、养得牲口、酿的酒、织的绢、铺面的租兑,这些好处自然是一点不落地都入了楚灏的腰包,不然哪算送礼?
南丰王为何要送他这份礼,自然不仅仅是兄弟情了。瑞娘让叶凝欢入户南藩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这些转到自己的名下。
那夏兰的爹便是府里多年的老账房,对这些事清楚得很。手底下还有几个干练的人,有他们在,不愁那里的人交接时不干净。
楚灏好生的豪爽啊,竟这般大手笔。有了这些,叶凝欢后辈子自然不愁吃喝。既然他愿意给,叶凝欢当然没有不受的道理,一点也用不着跟他客气。
不过她没再见着楚灏,他是不想再见她。还有什么可见的?
除夕之夜,他探出她的心思。她的心思里,对他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不是草木,岂能无情?只是这情有多深,如今他也分明了。
在这里屈居人下,当个三等夫人,哪比得在外自在的富家婆。叶凝欢一点没表现出对楚灏深情厚意的眷恋,揣着钱财房产,整天就盘算着何时起程。这些,瑞娘必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不过如此……
她同样也知他的心思,在这心思里,对她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请医送药,庆贺生辰,回来陪她守岁,更肯给她一条生路,这条生路还如此的富贵周全。
可以了,不多不少刚刚好。
若再多些,怕她也就是另一个云栖蓝,若再少些,怕她此命难好了。
云栖蓝自是为了楚沛而奋不顾身,楚沛能给她的,无非也只是将儿子捧作世子,但这样也同样要将儿子送到京城不得相见,母子离分刻骨断肠。
她不要!
当初那个只为一点眷顾便可不顾一切的叶凝欢,已经跟着永成王一起死去了。傻事,只做那么一次就足够!
不求一心,只求用心。唯有用心,便可一生煎熬也心甘。真的不要了!
瑞娘另把一些金器细软,连同她当这几个月夫人的月例一点不落地也给了她。贵人们的赏赐,乖顺换来的恩典,理一理也有不少。只待入了汝昌,换了南藩的籍册,变成了南丰王辖下的人口。
从此坐拥富贵,再不受人屈役,如此,安度余生!
这两日又下了大雪,前雪未尽,新白又添。静园里雪地霜天,寥花台两重高阁,中间拱桥相通,白雪一覆有如晶雕雪筑,檐下垂着长长的冰棱子,前院的水台冻如明镜。
隔间炉火正旺,楚灏歪在榻上,靠着缠丝软枕,裹着紫狐缀丝袍。室内弦乐绕梁,林静的琴艺可谓出神入化,精琢颜色,那光彩灿烂可将惨冬熏暖,十指纤纤,拨弦而动魂。
他阂了眼皮,似是听得入神,又似是昏昏欲睡。林静一曲终了,压弦而止音,微微抬头看他的侧影。
她如今成了东临王身边的暗局,由陆霜凌统管。将来东临王归藩,她自然也要跟了东去。对自己的身手,她有十足的自信,她将成为东临王身边最亲近信赖的人,如卢松王信赖云栖蓝一样。
叶凝欢的事,她也大略听说了些。对外的消息自然是东临王的同邸夫人打从燕宁回来便身体不适,东临王不忍她料理辛劳便将她移出去疗养,实际上是被王爷给遣走了。
叶凝欢有这种结局,林静一点也不意外。必然是她不痛快王爷将大婚,遂开始闹腾,惹人厌烦。东临王算不错了,念着以往的情分,扔出去自生自灭,好歹留她一条命。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叶凝欢是到哪儿都没改了这副烂德行!当初在雅乐居,便毫不掩饰对永成王的爱慕之情,只管恃宠而骄,仗着永成王给她几分颜色,便肆无忌惮地讨欢卖好,殊不知,自己尚连个奴才都不如。永成王瞧不上她,欲将她送入宫中献艺,她便整日摆张怨妇脸,好似看破了红尘。
看破了屁!她是死性难改。如今东临王抬举她做了同邸,她便水涨船又高,那份贪心不足暴露无遗,只觉得东临王当拒了婚配,只将她扶正才算合情入理。要么说呢,这人心不足最是可怖可悲的。
既凭颜色媚君心,便该知道自己的分量。一点点地骄纵起来,一点点地惯养起来,诸事都随了她的意,却不告诉她是何其孱弱和卑微。像是小孩子要不到糖果,以为哭来闹来就能遂了心,尚不知此时便是她再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再讨不得那绕指柔,不出三五日,风霜便剥尽她可悲的自以为是。活该!
林静见他半晌未动,便也不再奏新曲。她站起来趋近过去,拿了条毯子替他盖上。他睫毛抖了两下,睁开眼睛看着她:“怎么不弹了?”
林静带出浅笑,低声道:“不敢扰了殿下的清梦。”
笑容恰到好处,身带暖暖甜芬。这淡淡熏香的味道若隐若现,让楚灏微微眯了眼睛:“无妨,你接着弹吧。妙音宁心,并不扰我。”
林静的笑容变得甜美灿烂起来,她微微施了礼,转身款款向着琴去。最近园中又多了女人,东临王身边从不匮缺红粉。他寿诞的时候人不在京,不过诸方贺礼是少不了的,人也是礼物之一,冯涛一应把人都放在静园里。
那些人固然是曼妙生动的,不过来的时机不对。如今东临王大婚在即,诸事繁杂,要应付往来。加之皇上又下了旨,归藩有期,他一应外务之忙碌不比当初,哪里有心思付脂粉?反较她此时的琴,恰成了一枝独秀。
林静最近只拣清心雅意的曲子来弹,高山流水以舒怀,碧涧青松以解意,偶然杂些风雪引之类的奇峻铿锵以鼓志,只把那操指技艺尽展十二分,却从不弹那婉转之音。雅乐居的日子,对她而言也是受益良多。此时纵是他将婚,也必无小儿女之心情,柔情百千反而会让他不耐。
她并不急,只消没有叶凝欢在边上蹦达碍眼,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消磨,直至她的琴入了他的髓,让他欲罢不能。她嘴角微牵,指尖拂动,奏出一曲聆风歌。楚灏半支了肘,看着她的指尖于琴上掠动。他眼神深沉,似是听得痴,以至于进来通报的小丫头见了他这副样子,生生止了步没敢打扰。
直至一曲终了,小丫头才敢进来来:“殿下,童大人求见。”
楚灏摆了摆手,示意把人带进来。不多时,童星虎一脸急切地趋入,躬身道:“殿下,陆霜凌他……”
楚灏不由得掀了眼皮:“不是让他去定州吗?事情没办妥?”
童星虎说:“事情办的是妥当,是昨天夜里回来的。但今天一早他就……”童星虎一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他留书辞官了!”
楚灏眉头蹙起,把信抄了过来,打开扫了几眼,神情变得冷戾。童星虎见状,吓得跪倒在地:“是属下无能,请殿下恕罪。”
楚灏没理他,陆霜凌,你是知道了叶凝欢的消息,便跑去找她了吗?干得可真是干脆啊!
叶凝欢是正月十八出的府,按行程算,现在该还没出直隶。
“你带了人出南城,沿衮州官道追,务必把他给我抓回来。”他想了想,看着林静,“你也去。”
林静心里诧异,他如何这般清楚方位,好像早料定他会往衮州方向跑一样,还沿官道追?
不过虽是诧异,却也没有多问,应了一声欲与童星虎退出去。
却见楚灏已经站起身来:“算了,我与你们同往。”
林静看着他的表情,眼神里已经蕴了冰雪,让人看了,寒意顿生。陆霜凌自幼与他一道长大,敢情与旁人不同。如此不告而别,的确让人生怒。但对这样的叛奴,想擒他回来论罪,何须王爷亲自动手?此时看他这般模样,不仅仅是怒,甚至还有些忧惧!
他究竟在怕什么?
楚灏带了童星虎以及暗局十数护卫,连同林静一道自东门呼啸而出,转道向衮州反向疾奔。
童星虎座下黑骑四蹄如飞,他如今仍领着行务属副统领的职,不过自圣上圣旨一下,央集已经开始调配,楚灏归藩的随臣名录上有他的名字。比起在行务属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东临三护督统的职务显然更具诱惑力。
他是开明末年的武状元,胸有兵书且自身武艺也是一流。但皇上用人多倚仗那帮早年跟过他的,童星虎空有一肚子领兵之策,却不曾得权为一方之将,只混在行务属管个暗局,当个仪仗队兼杀手头头。
行务属这种地方,多出贵族子弟。诸如王氏子侄,皆先从行务属出道,继而委派一方。他没这等牛哄哄的亲戚,于朝廷出头无望。
他很是不平却也无奈,幸好楚灏渐渐长大,他遂有了转头藩主的意愿。早于七八年前,他便借着自己祖籍华凉这个引路石,向楚灏卖好尽忠。
如今眼瞅着归藩有期,陆霜凌偏出此等幺蛾子给他的功劳薄上抹黑。若王爷因此恼了他,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般一想,更催得他心头火起,不断促马狂奔,恨不得把霜凌给捏巴捏巴吃了。
冷风如刀,刮在楚灏脸上半分无觉。心似狂放,竟跳簇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叶凝欢一直未逃,不仅是因牵挂霜凌的安危,也因她心中的情怀。
除夕之夜,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其实在早更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在她生辰的那天,她喝了酒,看着他的眼神执著而认真。她问起他的小名,孤雁离迟迟,簌风阻南行……她看到雁行心中深处的渴望,想要远离京城的真正理由!他和她是一样的,在这里,难以尽展真心!
所以,他放她离开。去温暖的地方,去筹谋自己的新生活,去等待,等待一只自永安而来的孤雁,与她结伴成行。
她心里必是喜忧参半,既有快慰,也会不忿。但他不能给她任何提示,甚至不敢回家,不然那个鲁莽的叶凝欢就又会回来了。她是聪慧透彻的,却也是鲁莽随性的。她能看透局势,却无法自如操控的原因也正是如此。所以,就让她思量着情深情浅,带着或喜或郁,前往南藩,去操持那两百多倾土地,去安排那一大堆奴才,让日子如流水般逝去,直到他出现的那一天!
一切,都是刚刚好!
却不承想,霜凌这个莽夫一回来得知了消息,竟浑不顾地便跑了!觊觎王爷内宅女人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忒是一点良心都没有。若叶凝欢见了他,平衡便完全被打破,那所有的刚刚好就变成一团糟!
陆霜凌把廷尉符牌以及一应碟册尽数隨信附上,连带陆氏房宅田契一应写明放于何处,摆明了就是打算浪迹天涯,弃了籍录,甘做流民,再不回头。这般抛身弃家的追了她去,岂不在她心底点起火?
楚灏的眼眸变得漆黑,像是光也透不进去。若真是这般,他与她的那些顺理成章便成了笑话,渐行渐真的情意变成了无稽。他不如霜凌能放得下所有,他在霜凌面前一败涂地!
陆霜凌醉倒在客栈,连楚灏进来都毫无知觉。
楚灏眼泛红光,偏是唇边带了一丝诡异非常的笑容。林静跟着他,生生止了步伐,她本能地感受到楚灏浑身散发了一种极为陌生的气息,是她连日来完全没有察觉到的。
那是一种近乎嚣张的逼迫与杀意,剑拔弩张的四散飞扬,让她连靠近一点点都觉得很危险。
楚灏将他拎起来,冷冷的看着他:“叶凝欢呢?”
霜凌垂了头,勾起了嘴角却仍是恍惚:“来晚了,我来晚了……”
一拳挥出,是骨骼断裂的声音。楚灏仍揪着他,重复:“叶凝欢呢?”
霜凌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仍旧垂着眼睛:“来晚了。”
又是一拳,霜凌的身体弯拱起来,血自他口中喷溅。楚灏却是异常平静,平静到了恐怖的地步,拳头并非毫无章法,而是专找人体最痛却也最无关性命的地方,一根根地砸断他的骨头。
每打一拳,便问他一句:“叶凝欢呢?”
客栈里早无宾客,大厅里数名暗卫如雕般默立。满室回响的都是拳头击打骨头的声音。每一拳下去,霜凌便颓软一分,血飞溅出来,喷洒在桌上、墙上。
霜凌开始还能回答,声音总是含混不清的“来晚了”,后来便渐渐沉默了下去。疼痛早就逼退了他的醉意,却打不开他眼底的空茫。
没人敢说话,拳头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头,丝丝惧意蒙上面颊。令人恐惧的不是霜凌的惨状,暗局侍卫见多了刑讯,刑狱司内刑具无数,多少铁嘴钢牙在那里都得乖乖开口,比这凄惨的何止千万?
令人恐惧的是楚灏的表现,不管多难缠的犯人,到用不着他亲自审,一声令下自然有人出力。
此时他这般,像是坚冰之下聚了一团焚天大火,生生引得人人自危。
楚灏松了手,衣衫上血迹斑斑,连带他的脸侧都斑驳了几点艳红,让他的面庞变得妖冶。童星虎见他伸了手,忙从边上拿过一方帕子来递过去,噤若寒蝉,连话都不敢说。
他们只用了大半日的功夫便到了衮州,很快就从衮州官府那里得知夫人的车驾一早就入了城,并未占用官邸驻馆,而是包了这座福兴客栈休息,而那陆霜凌,居然也在这里!
只是,那位同邸夫人不见了!
最近京里街知巷闻的贵人话题当属即将归藩的东临王,一个是他要大婚,一个就是他内宅本来很是受宠的同邸夫人病了,移送京郊南宛养病。
说法各不相同,最盛行的当然是夫人不甘地位不保,与东临王闹腾不休,于是王爷只好遣出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这位一度很是风生水起,从宫里抬入王府,又跟着往北边走了一趟的同邸夫人 ,最终也难逃弃履的命运。听说,还是陆霜凌的表妹。
如今这一看,这一位哪里是被遣南宛,分明就是要往南去的架势。而这位表兄陆霜凌,估计跟她还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究竟是怎么样,童星虎也不敢再猜下去了,甚至有些害怕。跟着王爷来了这一趟,知道了王府的某些隐秘,可别再把他也一起料理了。
他只低着头,做一脸茫然不知状,什么“王爷,由属下帮您继续逼供”这种找死的话更是被咬紧了牙关,打死也不能说的。
楚灏擦了擦手,看着地上瘫软成一堆的陆霜凌说:“带下去,然后带个奴才过来问话。”
两个侍卫上前,直接把霜凌拖走。
不消半刻的工夫,冬英别像被人挑了筋般让人半拖半拽的带了过来。她一见到到处溅的血,霎时双腿变软的持不住,抖得像是筛糠,连磕头求饶的动作都做不出。
楚灏垂眼看着她:“陆霜凌是什么时候来的?”
“今……今天晌……晌午……”冬英拼了命才挤出这几个字。
“叶凝欢不见了,为何不报官找寻,反而收纳陆霜凌在这里?”
东英趴在地上泪如泉涌,拼命的摇头,却连话也说不出了。
楚灏烦了:“剁了,换一个人来问。”
刷的一声,边上的一个侍卫二话不说便将刀抽出来。冷刃泛着光,都冬英顿时疯魔,恐惧逼到了极点便爆发出力量,她惊恐的瞪大了眼,像是快崩出鲜血,声音不受控制的变得尖厉:“夫人前天就走了,陆大人没有见到她!”
“前天?”楚灏扬了手指止住欲坠的刀锋,眼中交叠着冰与火。
冬英一时便止不住,挣扎着一边往前爬一边试图抓住他的衣摆:“夫……夫人是要回乡祭祖……不是逃跑,殿下,奴婢真……真的没有撒谎……求殿下……”
冬英呜呜咽咽,又像是吼又像是尖叫,却是把话都说全乎了。叶凝欢前天与她们分别,说要去一趟安阳,想看看爹娘的坟。她让冬英先领了人往南去,自己带了绿云并几个侍卫转道往安阳去了。临行前,还交给冬英一封信,说要是陆霜凌来寻,便把信交与他。
没想到,今天晌午,陆霜凌当真是来了。看了信后,便失魂落魄地饮酒,直说自己来晚了。
楚灏睨了一眼童星虎,童星虎会意,转身出去了。楚灏看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冬英,皱眉道:“行了行了,别哭了。”
声音透着不耐,却因带了情绪而让众人的心稍定了定。但林静的心定不下来,不但定不下来反而一直在沉,一直沉到连她都抓不到的地方,沉得连她都要一并被无限的黑洞吸进去。
怪不得他会亲自来,怪不得他不要假手于人,亲自动手,都是为了叶凝欢!他怕陆霜凌拐跑了他的心头肉!
冬英一听他的话,霎时便像被掐了脖子,哭声不敢泄出半分。
楚灏吁了口气,那狂涌的怒意与愤恨渐抑,但那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是一点没消。
叶凝欢,你真当自己自由了怎么着?竟然又来这套!而且这套显然比之前高明了,她是打算缓着来,一点点地跟他撇干净!
冬英自然是没敲出来的,估计连跟了她去的绿云和那几个侍卫也瞧不出。她要真精明起来,怕是连瑞娘跟着一道去都得让她给诳得团团转!
叶凝欢这只小狐狸,总是要将两种情绪同时带给他。既让他其乐无穷,又让他憋闷不堪。
过了一会儿,童星虎返回来了,楚灏看着他,他摇了摇头。搜遍了霜凌的身上,没找到信,不知是不是他看完就扔了。
楚灏说:“找人快马至安阳,放个消息过去。”
童星虎愣了一下,夫人两日前起程往安阳,定是在原沧道转西的,此时快马追赶,估计不到安阳就能找到人。他又转念一想,夫人只带了几个人同去,必不愿意张扬。前往安阳的路上车马川息,的确不如这般打着官牌的大队人马好寻。
楚灏低头吩咐冬英:“你上去吧。”
冬英听了如获大赦,连磕了两个头,连滚带爬地就上楼去了。
楚灏缓了缓,这才吩咐道:“直接奔袭去安阳,沿途不必停留。就说陆廷尉弃官潜逃跑到安阳去了,方缉了送回京处置。”
他略静了静,又向着童星虎说:“你带着这些马架仆役先回京,若皇上有事寻我,便说我往南宛去了。把陆霜凌先放在南宛吧,让他在那儿养伤。看好他,我还有话问他。”
童星虎不敢多问,只点头领命。
楚灏吩咐完便默了下来,童星虎不知楚灏接下来要做什么,却也没开口问,只不住地拿眼瞅着林静。这位是打燕宁跟回来的,又一直在静园陪着殿下,况且又是个女人,把她留下自当好些。
林静注意到童星虎的表情,点了点头。童星虎吁了口气,又指了几个人留守,便悄悄退了出去。
叶凝欢心急如焚,不断地扬声催促马夫快点赶路。她刚到安阳,满街贴的都是官府告示。陆霜凌居然弃官跑来安阳,楚灏派人追过来将他拿住了。
她临出府的时候,还特地遣了人去了趟陆府,却得知他去了定州,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叶凝欢使劲睁着眼,竭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她出府离京,是好是歹死活不论。楚灏或是想得起,或是早早遗忘都无妨。她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阵风,裹带起一缕芬芳,令他迷恋了一阵子。
楚灏对这份迷恋也给予了不错的奖赏。但他若连她蹬鼻子上脸地把霜凌给拐跑都能忍,叶凝欢就算白跟了他一场。
楚灏喜不喜欢是他的事,他不放人也是他的事,这从来都与她叶凝欢和陆霜凌无干。以为他放了便是海阔天空,可以从此携手林泉,相伴得安?若真要这么想,那简直就是自不量力了。
霜凌,你明不明白,这最好的结局,就是“兄妹”两个字。便是这两个字,也是要靠贵人赏赐。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
“夫人,您看,那不是您的……‘板凳’吗?”绿云突然捅捅叶凝欢,指着车窗外说:“怎么在这里?”
叶凝欢回了神,顺着绿云的手指看去。真的是“板凳”!那匹比驴还要矮的白马,此时正栓在街边的石鼓上,边上赫然立着两个侍卫。一众百姓难得见到这般矮小的马,却也不敢围过去,只敢远远地站在边上一脸好奇地看。
叶凝欢的心倏地一沉,她看的不是马,而是那两个侍卫的打扮。深蓝衣袍,暗绣飞鹰图,这明明就是行务属的官服!
霜凌,他在这里吗?楚灏也在这里吗?他追上冬英他们,连他们也一起拿了,要不然,带走的“板凳”怎么可能这般拴在门口?
“停车,停车!”叶凝欢尖叫着,拎着裙角便冲向车尾,不管不顾地要往下跳。绿云吓得忙去扶她,却没想到叶凝欢步履极快,竟是一把没抓住,眼见白影一晃,她径直跳下车去了。
车子根本并未停稳,叶凝欢一跳下便崴了脚。此时她哪里顾得许多,拎着裙角看也不看地便往门里冲。在外的两个侍卫刚待要拦,叶凝欢手一抄亮出腰牌:“我是东临王府的人,王爷是不是在这里?”
余音未落,林静从门内闪了出来。两人一见,林静的眼中顿时添了几分阴沉。王爷在这里守株待兔,故意把这难得一见的矮脚长毛马拴在门外,并不让人驱赶百姓,便是要叶凝欢看到了自己来。
她还……真的来了!
林静探手一抓,准确无误地扣住叶凝欢的腕子,手劲大得几欲捏碎她。叶凝欢急火攻心,竟不觉的太痛,盯着林静道:“陆霜凌呢?他怎么样了?”
“你去问王爷吧。”林静鼻间带出一声轻嗤扯着她便绕向楼梯。
这里是原沧道德一间客栈,闲杂人等早已清空,只有楚灏、林静和数名侍卫在这里,显得极为空旷。叶凝欢上楼的工夫不断地四下张望,压根儿瞧不见任何熟悉的影子。她脚步有些趔趄,心像是被投进油锅里,煎炸得她快成焦炭。
林静直接将她推进一间客房,这也是楚灏的吩咐,只消她来了,便带她来见,不管何时。
叶凝欢踉跄了两步,险些撞上楚灏的胸膛。她抬头,便触到他那双眼眸。那是冷静的,阴郁的,罩了一层冰蓝在外,像要吸尽所有人的灵魂。
一个来月未见,他瘦了,让他的线条清晰到了近乎凌厉的地步。除夕那晚,他还是慵懒随意的,带着浅笑说,凝欢,过了十五就出府吧。淡淡的语气,没有悲喜。
如今,他眼是雪地冰天,仿佛冬季在这里永驻,怎么也过不完。
他看着她,她的眼神是惊惧的、担忧的、慌乱的,但跳簇着火焰,压不熄也浇不灭。她的脸圆润了些,脸颊是酡红的,却非因胭脂的晕染。她穿着普通的素布衣服,头发只松松地绾着,发丝有些凌乱,气息浮荡不定。褪却华服美饰,离了重檐高阙,她的日子显然过得更好了。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看。她喃喃地看着他:“冬英他们呢?”
他眼中挟了嘲弄,嘴角浅浅地勾起,在这样的目光下,叶凝欢千疮百孔,她不想激怒他,没有第一句就问霜凌。此时被他这样逼视,她终是无所遁形,轻声问:“霜凌……他怎么样了?”
“死了。”楚灏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叶凝欢的脑子轰的一声,觉得脑浆子都快炸出来了,那一直以来的焦灼煎熬此时因着两个字逼得她眼前发黑。
她勉强地闭了闭眼睛,复睁开眼看着他:“死了?”
“心疼了?”他的笑意冷得像凛冽的北风,薄刃般划开她的胸膛,准确无误地刺进她的心脏。
叶凝欢晃了晃,疼痛在身体里咆哮,尖叫的冲动在脑子里乱刺,但偏偏眼睛里是干涩,声音更是干涩低哑:“就因为他来找我?”
“就因为他来找你。”楚灏重复,揪过她的襟口,“只凭这一点,他就该死!”
叶凝欢喃喃地道:“他……他并没有……”
“还有你!”楚灏几乎拎得她双脚离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扬了起来,“真是去安阳祭祖吗?还是要替你的后路做准备?”
“你既然不想放我,为什么让我出府?为什么让我去南藩?为什么赏房子赏地?”叶凝欢突然咆哮起来,挥舞着胳膊想给他一记大耳光,“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
楚灏拧住她的胳膊,直接把她摁到门板上,发出硄的一声。
他咬牙切齿:“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过放你了?让你出府,让你收宅收地料理人口,不是让你跑!叶凝欢,你以为能诳得了谁?想一点点抽身出去,然后跟陆霜凌去浪迹天涯吗?他这次没见到你,但你留了书信给他。怎么,这么快就想改嫁啊?”
脆弱的门板一阵乱晃,叶凝欢被他晃得头疼欲裂,发髻都松垮下来。心痛逼出怒意来,她浑气徒增,不管不顾:“你若不让我走,便你走的是绝路我也跟着。但既不让我留,就别再筹谋这些添我的堵……也添了你的虚假!”
“虚假?”他笑了,眼里蕴了狂风暴雨。
“就是虚假!我不想出去了还要守着房子和地,当你偶然想起来的玩意儿!”叶凝欢什么都秃噜出来了,“你自己说过的,好聚好散!”
楚灏一嗓子吼回去:“我还没腻呢,现在我就算是腻了也不打算放你。这辈子你就是个玩意儿的命!”
叶凝欢狂躁起来,开始胡乱地踢他。他被她踹了两脚,也急了,死死拧着她的胳膊肘,叶凝欢用力过猛,两人都清楚地听到了咯巴一声。叶凝欢闷哼了一声,整个人瞬间发软,手肘传来剧痛。
这情景简直与他们初识时,她狂挣结果拧折了腰是一模一样的。
只是这次,楚灏并未因此而放过她,而是将她一抄便往床边去。她也疼得眼睛直冒金星,却仍不肯就范,胡乱地甩头,原本就挂在发上摇摇欲坠的簪子顿时被甩飞出去,正砸在楚灏的脸上。
楚灏扛着她,随手一把却怔住,是那根檀心簪子。她一身都素净的很,发上也没有多余的饰物,却仍戴着这根。她头发绾的松坠,一直垂在脑后,他竟是现在才发觉。
他看着簪子,心里乱涌无休,竟不知什么滋味。偏她这般折了膀子依旧不肯老实,身体没了力气,头却不断地试图去撞他。
楚灏伸手照着她的屁股就给了两巴掌,叶凝欢被他打得乱抖,嘴里犹自痛骂不绝。他把她给仍在床上,这才去查看她的左臂,方才他拧着她的胳膊不让她乱打,她一用力脱臼了。
他看她那披头散发的疯妇样,一双眼里蓄泪不止,弄得他心里又是堵闷又是愤恨,却也有说不出的难受。他用身体挤住她不让她乱动,架着她的脖子用力一抬。发出一声清脆的正骨声。
叶凝欢疼得整具身体都绷起来,接着乱颤无休,咬得牙咯咯作响,低头照着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楚灏却是没动,任她像小兽般撕咬,直到她唇齿间涌上了腥甜的味道,她才像是醒觉般松了口。
楚灏把簪子送到她面前,气息不定,声音暗哑:“不是要好聚好散吗?这是什么意思?”
叶凝欢盯着簪子,面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抬眼冷冷地看着他:“木簪子不显眼。”
他额前绷起一条青筋,眼珠顿时如浸入深潭,狠狠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那就尽你玩意儿的本分吧。”
说着,伸手一扯,她的衣襟顿时豁裂开来。她大惊,再想挣扎却已经是强弩之末。她无法阻止他抽掉她的腰带,将她的手腕缠在床头,眼睁睁看着他的身躯逼压过来,遮挡得她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眼泪霎时奔涌:“楚灏,你浑蛋……你放开我!”
她还回来干什么?就该得知了消息之后马上一头撞死。是她害了霜凌,她误了他的前程,害了他的性命。
黑暗来势汹汹,她无论多么努力也看不到一点光,心在瞬间被吞噬,空荡荡的,生死无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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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黯尽无痛哀

叶凝欢坐在床上,环抱着膝,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她的自由,从来都是一瞬而逝。她的痴梦,从来没醒过。
她听到门响,接着便是瑞娘刻意的轻嗽声。她不想理会,依旧保持着捲坐的姿势,一动都懒得动。
“该吃药了。”瑞娘端着药汤子站在她面前。这座位于南郊的别苑,挨着皇家的南苑围场。这一带的土地皆属皇家所有,这处别苑是章合初年皇上给楚灏的,因他喜欢打猎,皇上为了他出入方便,便赐给了他。皆为宫廷建筑风格,本来与围场外的南宫是一体的,不过现在又添了围墙分隔出来,周遭有供日常所需的田庄,附近也有不少民房,皆为守奴家眷在打理。
近几年,东郊围场新成,每年的秋围都改到了那里。皇室的人也并不常在这里游猎了,这里只剩了些驻守的人,很是空旷。
这座南苑一直是空着的,只有几个管事带着人在这里看房。叶凝欢五天前被楚灏给带回来的,早先童星虎已经带着冬英连同一大堆奴才返回了京城。
冬英、绿云、夏兰、绿绮,她们与家人加在一起,一共四十五人。南藩的田地、宅子……叶凝欢是根本无心料理的,未到衮州就想着往安阳去了。她那点心思,全用来怎么金蝉脱壳。就那么想撇清吗,当真是一点情分都不讲吗?
“快点把药吃了,免得一会儿灌你再遭罪。”瑞娘咬了咬牙,伸手拍了一下叶凝欢。
叶凝欢抬起头,这几天她让灌了好些回,他不让她死,她就得活着。
她静了一会儿,探出手去接药,手抖得厉害。瑞娘叹了口气,坐在床边送到她嘴边。
“乖乖去汝昌不完了吗,那边诸事有南丰王做主,还怕人拐了你去吗?怎么又生出跑到安阳的心来了?”瑞娘见她有缓,忍不住开口数落她:“你这回带了绿云去,下回换了冬英去。然后一来二去,奴才们都疏忽了,只管拿东西便宜了他们。到时待王爷不理论,便拍拍屁股溜之大吉,你这迂回战术使得不错啊!若不是这次霜凌出了岔子,到时还真就让你得了手!”
叶凝欢听到霜凌的名字,身体悸抖不止。瑞娘又说:“到了安阳,打算投奔哪个去?别说事隔十多年,你那亲戚在不在都是两说,便是一家子都在,能容得你?你拿了钱到你那叔叔手里,还得再卖你一回!殿下待你如何,你心里明白。老憋着拗着干什么呀?”
叶凝欢乖乖把药吞了,一言不发,她这次是真的只想看看父母的坟还在不在,如何也不可能再去投奔亲戚。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
兜兜转转,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不,比原点还要糟糕,霜凌不在了。
她试图说服自己,霜凌没有死,没有看到他的尸首他就没有死。但她说服不了,纵她不是完全了解楚灏,至少也清楚那些金玉其外所谓的尊严。她与霜凌都是奴才,敢于挑战主子的尊严唯有以命相偿!
永成王死了,霜凌死了,雅乐居不存在了。一年不到的工夫,她的过往尽数完结,好与坏,皆没有了。眼前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想看!
楚灏坐在外面的厅里,一盏茶托在手上,半晌却喝不下去半口。眼看着热氲渐散变得寒凉。
进入二月,天气似也没有转暖的迹象。连着几日都是阴,天空不时飘着稀零的雪花。
霜凌才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没了霜凌,她的世界就此坍塌。她宛如游魂,不肯吃饭,不肯吃药,不肯说话。她眼里没了那浑不吝的鲁莽,没了那疯妇般的躁狂,也没了灵动,没了光,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霜凌,是如此重要啊。而他,只是个笑话!
楚灏放下杯子,拿起桌上的檀心簪子,钩在指间把玩定定地看。瑞娘端着托盘走出来,看到他的模样,不由得红了眼圈。
瑞娘轻声说:“当年太后处于深宫之中,步履维艰,雁栖宫一场大火险些要了她的性命。从那场焚火残骸之中寻得这块四百余年的檀木,太后一直留着,以让自己铭记那段刻骨经历。后来殿下抓周之时,偏是握了这个。先帝还说,殿下与太后母子通心,若无当年那劫后余生,又哪有今日之福?太后将其雕成簪子,殿下一直用其绾发。如今将这簪子给了她,她却不能体会,也只怪她没有这份福气。”
楚灏看着簪子。墨痕琉璃色,坚韧节节丝。通心悟七窍,一念万念存。檀意最通达……看来也不过如此。
瑞娘看看他,想了想,又轻声说:“她今天倒是肯吃药了,不过又呕了大半。我看她这样子,也……”
楚灏的身子僵了僵,瑞娘上前一步,又说;“殿下,当年若非陆玄舍命相救,太后难以火中得存。后来太后得以正位驻心,也是因陆大人肯于殿前直言。过往不可追忆,但太后感念其恩。殿下肯留陆霜凌的狗命,是念着太后的情分,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告诉了叶凝欢,也省得她这般……”
“他死她便死,他活她也活。为什么要我来成全?”楚灏的指节微微作响,“她既入了府,便是我的女人。她好了坏了皆得因我,不能是因旁人!不许告诉她!她不是又吐了吗,接着熬药再让她喝,吐多少就再喝多少!”
瑞娘抹抹眼睛,叹了口气。这陆霜凌自打做官以来,不识时务,直来直往。殿下为了他兜揽了多少?不然就冲他那脾气,早就让同僚挤对得无处立足。他倒好,竟这般明目张胆地觊觎殿下的女人。如今被殿下打得不死不活,现在还昏迷不醒。真不知他若醒了,会再跟殿下胡扯些什么来!
瑞娘看着楚灏的样子。宫里还时常寻他。他忙得脚不沾地,也不肯好生吃饭。平时是瞧不出半点端倪,只是静下来,眼神就范直。瑞娘看着他长起来,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心疼得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叶凝欢真是熬不住了。别说那个不死不活的不知道能不能扛得过去,这一位先要折一半。偏是楚灏那脾气又顶上来,死活就是不愿意拿霜凌的消息当叶凝欢的延生药。三个都扔在这荒远的南苑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正在唉声叹气,忽见绿云一点点蹭着挪过来。
如今冬英、夏兰、绿绮三个在王府里噤若寒蝉,只得绿云是跟着叶凝欢一块儿回来的,遂留在南苑服侍。瑞娘嘱咐她不用理杂事,只消寸步不离盯着叶凝欢。如今见她竟扔了叶凝欢在屋里自己蹿出来了,那火噌的一下就冒上来,瞪着绿云道:“你出来干什么,外头不还守着丫头,要什么只管叫人拿去。”
瑞娘一吼,楚灏的眼睛就斜过来了,惊得绿云腿一软跪在地上。她垂了头,小声说:“殿……殿下,有些话,奴婢想向您禀告。”
楚灏抬了抬手指,瑞娘压了气说:“那我过去看着些吧,这里的丫头不顶事。”瑞娘说着,转身进去了。
绿云垂了头,低声说:“夫人若想潜逃,早于安阳听到事变后便该逃亡。何必还要回来送死?夫人关怀陆大人是真,却非男女之情。”
楚灏没说话,只静静地等她继续。绿云悄悄瞄了楚灏一眼,低头继续说:“这点奴婢敢以倾家之命担保。正月十二,因着夫人要出府,奴婢曾奉命前往陆府。未承想陆大人出京办事,于是便告诉他的管家刘兴,说夫人要替殿下往南藩收些田产,需得料理数月,要大人回来莫信外传,静候便可。夫人若有意让大人来寻,何必要这般说?殿下大婚之事外传皆沸,那陆大人回来自然知晓。夫人何必好要这般不避人地打发奴婢去交代呢?”
“她给霜凌的那封信写的什么,你可知道?”楚灏问她:“既已经打发你去传话了,何必还要再写信?”
绿云摇头:“奴婢不识得几个字,不过夫人留书的时候,奴婢却是在边上服侍的。只听夫人说,霜凌性直,若听得传言只怕非追上来问个究竟的。少不得再留封信给他,让他安了心好。”
绿云继续说:“当时夫人想要会安阳一趟,奴婢等是惧夫人有心弃了我们去,遂都是不肯放她的。她便找了奴婢等来说话,说此番难得出来,又离安阳如此之近,若不回乡看看,终是不得安心。”
绿云说着有些难过,眼泪快落下来了:“后来她说要带侍卫和奴婢同去,奴婢等才稍安了些。于路上的时候,夫人倒是与奴婢说了几句贴心话。她说,若日子久长,确是有心想转籍安阳。只求两餐温饱,多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亦没什么用。殿下给的,当时不敢不要,但如今,也不能不顾奴婢等举家相随的情分。她说待安置妥当,殿下若是不再召唤,那时她便转了籍去安阳。她说,一来,安阳乃是她的祖籍;二来安阳虽为广成藩地,但广成一早已经被朝廷管辖,名录入央籍,便是有事,殿下也能轻易寻着她,算不得的是逃;三来,若奴婢们料理得妥当,她也能远远地避了,图个清静。那些地宅都是南丰王的人在管着,过去了少不得与那些人往来琐碎,她觉得麻烦……”
楚灏握着簪子,许久没有说话。
绿云落下泪来:“她不是个不顾奴才死活的人,是因她……”绿云噤口,转而道,“世人皆有不同,有些人一朝显达自是不愿再提及不堪过去,不愿与位卑者同流以免失了体面。但夫人不是这样,她惟愿做个自在小民……殿下,当初在燕宁时,夫人若想逃亡岂不机会更佳?十一月初三前后,夫人于采月阁料理内务,而陆大人恰是奉命留守,连瑞姑姑都不在,何不那时便走,却非要等到今日?”
楚灏的眉头微微动了动,垂眼看着绿云。很是个精明的奴才!她有心护主,却也没有莽撞,而是找了个最佳的时机说这番话。早了,他没有耐心听;晚了,怕叶凝欢熬不住。
道理,他能明白。只是意难平!
诸事皆是不输人,偏偏赢不过时间,楚正遥养她十二年,于是她愿蚀骨延筋,以成舞掠人魂。
便是此情无所寄托,仍愿意前往静园,以偿这十二年来的情分。要不然,以她这般莽撞的性子,大可于雅乐居撒野不去。但她没有,她只是把野撒在静园了,至于对永成王,她是有始有终。
霜凌与她相识十载,她便已是自身难保,尚处处为他周全。静园水遁,皆是她自作主张,霜凌全然不知。直至两人成了兄妹,她便更是不愿意误他前程。让绿云前去传话,是怕霜凌听了传言便要南追。
这便都是时间的力量吗?所以他才会在小云居的时候说,我养你十二年,十二年!但老天爷没给他十二年,他便要与霜凌一较高下了。胜负立显,霜凌若死,她也不活!
楚灏微凝了眸,站起身:“知道了,你下去吧。”
绿云也没再多说,该说的都说尽了。王爷是主子,自是要主子体面的,他咽不下这口气时,说什么都没用。她已经尽量在适合的时间里说这番话了,接下来,便看王爷对夫人的心思有多深了。
说起来还是那陆霜凌实在不省事,若没他这么一追,真是什么事都没有。辜负了叶凝欢这般替他打算!
楚灏绕过花园往陆霜凌所住的院子走,一边走,一边脑子里想着这几日的事情。陆霜凌已经昏迷了七八日了,一直没醒。
陆霜凌弃官外逃的事并未对外公开,行务属下有五司,陆霜凌是刑狱司廷尉,童星虎是司首,是他的直属上司。
行务属的刑狱司与宣律院下属调刑司不同,不管民案。陆霜凌自定州回来,先去了趟廷尉所,既而才回家,之后便着家奴给童星虎送了辞官信。
陆霜凌这人虽是性直,但楚灏对他还是相当了解的。像这种失了常的行为,绝不可能是只听了些传闻便发了疯似的去追叶凝欢,这当中,许是有什么隐情?
他正想着,见林静从霜凌的院子里出来。
林静见他,趋前行礼:“殿下,他还没有醒。”
楚灏没停步,一边往他院子里去一边说:“你去趟陆府,把他家的管家叫来,好像是个姓刘的。”
林静轻应了一声:“是。”
林静还不待转身,便听得不远处一团嘈杂,夹着瑞娘的声音,似是在忙忙叨叨第吩咐人叫大夫。
楚灏扫听到一耳朵,面上添了几分峻色,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林静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手指暗暗的握紧。
楚灏快步赶回去时,正看到小丫头们卷了床单之类的东西出来,手里还捧着盂、口杯等物。见了他,几个小丫头脸都有些犯怵,忙低下头行礼,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楚灏看到床单上沾着血,顿时心里有些慌了起来。
迈进寝厢,便觉得阴森。这里的房间皆是宫廷建筑,又高又阔。当初建时,纯为围猎所设,冬季这里不来人,因此不走地龙,没有暖阁。
如今在这里点了火炉,仍觉得寒气不散。
楚灏见大夫在给叶凝欢把脉,瑞娘和绿云都围在边上。瑞娘见了楚灏,忙迎过来说:“方才吃药又呕了,还呕了血。”
楚灏听了,心被狠狠攥了一下,生逼得他眼珠子有点冒光。他强忍着没冲过去,坐在临窗的榻上等大夫诊脉。大夫是他从府里叫过来的,常世友过年的时候请假返乡,已经派人去叫他了,估计这两日才能赶回来。

过了一会儿,大夫趋过来说:“殿下,夫人她这是心堵郁塞,五火蕴炽啊。这人身霸道,怕是不能再用了。”
楚灏明白他这意思,摆摆手让他下去。瑞娘看了他一眼,招手让绿云也出来,连带几个使唤丫头一并带走。
楚灏走到床边,撩了帐子,看到叶凝欢正睁着眼望着床顶,脸色是惨白的,嘴唇却透出不正常的嫣红。前些日子的那点丰润,如今全熬尽了。细细的脖子似是一掐便折了。她看到他,微吁了口气却没说话,是无话可说。
他坐在床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哪天我死了,你哭都懒怠哭吧?”说着,一把将她抄起来,看着她的眼,声音艰涩,在喉中转了转终是吐了出来:“他还活着呢!”
叶凝欢看着他,眼神变得怪异起来,身体又开始发抖。
他箍了她:“他没死,你高兴了吧?”
她抖得越来越厉害,像是控制不住,突然胸口一阵起伏,唇间又涌出血丝来。
楚灏伸手拿了本就垫在被襟上的帕子给她捂住。看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眼底有些涩,口气却是恶劣:“吐吐吐,你就是把一腔子血吐尽了,也冠不上他的姓!”
她喉间发出呃的一声响,看他的时候眼中泛了几分潮意。楚灏把她勒到怀里,吁了口气,轻声道:“我的容忍到此为止,你心里清楚。”
叶凝欢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不能问,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解释。她不能怪他隐瞒,只能谢他不杀之恩。但饶是这个谢字,说出来对他也是刺激。
她了解这份微妙心思下的情怀,正是了解,让她的心被戳得密密细细的疼。现在再说任何话,都因挟了霜凌而变得不纯粹。就如同当初,无论他待她多少关照,总因他挟了目的在当中,让她觉得不纯粹一样。
在这贵人的地方,总是很难只论情怀。这不是他的错,只怪她自己不心甘。
两人都没再说话,他只这般勒着她靠在床边,她这个姿势不甚舒服却也没动,只靠在他怀里数他的心跳声。
瑞娘捧着一碗汤小心翼翼地进来,楚灏眼角余光看到,伸手要接。瑞娘愣了一下,以为他又要掰了嘴往里灌,不由得表情微僵。
这几日他气顶脑门子,叶凝欢头两日不肯进食,他急了就掐着下巴生往里灌,折腾的鬼哭狼嚎,吓得驻守南苑这帮当差的整日如履薄冰。
后来他有事要往宫里去,没空去折腾叶凝欢的嗓子眼。今日叶凝欢又把药给吐了,连带还呕了血。眼见他阴沉个脸这般伸手,瑞娘实在没法把东西往他手里送。
若论他的这份心思,瑞娘最是了解不过。
不然何苦要拉劝,只是不想他日后心里再煎熬。若叶凝欢与陆霜凌皆死能让他痛快,那不消他动手,瑞娘第一个便要助了他。纵那陆玄恩情再重,终究他不过也是个奴才,更况乎还是靠着太后之手才能苟且到今日的陆霜凌?
一念生而万念起,一念绝而万念不存。楚灏此念不休,哪里是一个死字便能甘休了事的?
瑞娘僵了片刻,笑道:“如今她不是不肯吃,还是……”楚灏不待她说完,便把碗拿过来,自己先喝了一口,觉得温度合宜,遂递到叶凝欢面前。
他此时仍靠着,一只手仍箍着叶凝欢,只是微松了松,完全没有跳起来掰嘴的意思。
叶凝欢看着碗里的汤汁,她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胸口里像塌方滑坡的山体,堵得满满当当,哪里还进得去东西?但她还是抖了手去拿碗里的勺子,楚灏见她那手抖得又跟当初一样,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却绕过她拿过碗去,拿起汤勺来喂她。瑞娘看着他这样子,顿有种花了眼的感觉。
叶凝欢乖乖吞了一口,立时胃里翻腾起来,她强忍了呕意,却逼得眼睛蒙了水意。他又送了一勺过来:“便是吃了再吐,也比一口不进的强。”
瑞娘的眼里有些泛红,忙着把口盂送过去:“就是这么说。”
叶凝欢低了头,又强吃了几口,终是压了没让吐出来,顶得脑仁乱蹦着疼,眼前一阵阵泛黑。
楚灏把碗交给瑞娘说:“这几个不成,把往日伺候她的那几个叫过来。”
瑞娘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行,这就打发人叫去。”她看一眼叶凝欢,向楚灏道:“方乐安寿来了……”
最近外头也是乱得可以,乐安寿又亲自跑来叫人了,估计是皇上也快顶不住了,只是这些,叶凝欢全然不知。
楚灏哦了一声,重新把叶凝欢塞回被窝里,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瑞娘待楚灏出去,自己放了碗盏坐在叶凝欢边上,咬牙道:“我从未见殿下这般低声下气过,你若真磨得他肝肠寸断,就别怪我……”
叶凝欢说:“瑞姑姑,我想吃酸梅子。”
瑞娘的话生生让她噎了出去,看着她半晌没反应过来。叶凝欢说:“我胃里难受的很,想开开胃。”
“知道了,让冬英来时给你带过来。”瑞娘看着叶凝欢,有些迟疑地说:“方殿下与你说什么了?怎么这会子想开胃了?”
“霜凌还活着。”叶凝欢垂了眼。
瑞娘不再开口,只定定看着她的表情。霜凌还活着,这果然是她的延命金丹。
只是难为了殿下……
日后,怕也只得这般纠缠,待他何时绝了这念,也就甘休了!

寝厢里跪了一地的人,楚灏面皮绷得紧紧,看着妆台上整整齐齐叠放的东西出神。叶凝欢不见了!
就在一堆人的眼皮子底,就这么没了!
前几日乐安寿来南苑找他,宫里急召他不得不去,直到方才瑞娘急匆匆地来报信儿:叶凝欢和陆霜凌都不见了,两人一起跑了。
瑞娘咬牙切齿心急如焚,殿下尚愿委屈就全,可恨那叶凝欢是贼心不死,还有陆霜凌,简直就是一对狗男女!
冬英、绿云被放倒在屋里,点穴手法一看便知是陆霜凌干得!因为着力不均且有余颤,是他伤未愈的结果。
那臭小子想必早就醒了,一直装着。如今等到这个机会,殿下被诸事困住,而这南苑又是荒僻。
桌上叠着几件叶凝欢的衣裳,瞧这齐整劲儿,一看便知不是被迫而逃。
见楚灏面色铁黑,瑞娘面上痛溃,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殿下,是我没看好人,奴婢该死!”
她是万没想到啊,叶凝欢在此时居然仍存了逃跑的心思。殿下为了给她活下去的希望,苦闷皆是自己吞。饶是如此,叶凝欢仍不知足,非要与那陆霜凌一起浪迹不可!
楚灏看着桌上的衣服,最上面的一件是暗绣绞花裙袍,合襟宽袖,边上缀着细细的狐毛。这件衣服是叶凝欢的,楚灏认得。
她畏寒,当初还没到兴成就把厚衣裳抖出来穿。路上有次她裹了这件袍子在车里,他还嘲笑她包的像粽子。她却涎着脸指着头上的花样儿说,哪有这般柔情精美的粽子?
她既走了,这等精致衣服自然是用不上了,如此全还他吗?
楚灏的眼睛都泛了红光,唇边却带了一丝诡异非常的笑容。他上前略走了两步,拨弄着衣服,一扯,那衣服里裹着的钗环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砸了他满心,一阵阵泛紧发痛。
其中有一对流苏坠子何其的分明,当初她戴着这对坠子,那妖娆何其的勾魂,每一样东西皆是回忆!
楚灏盯着地上的金线流苏坠子发呆。突地看到一抹血色,他俯身去捡,见耳扣裹染的鲜红,果然是血!
是走时太匆忙,不及好好卸下便去硬扯,撕扯坏了耳朵?
她最怕他扯她耳朵,揪两下便讨饶不迭,似是十大酷刑都不及这个。如今自己却下这般手?
楚灏平静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他握着耳坠子,只细细地翻动着叶凝欢留下的东西。
瑞娘的心一阵疯疼,她忍不住说:“奴婢之前遣了人细细搜捕,错眼间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这周遭都是皇宛,四处通报了,想必他们走不远!”
她的声音渐低,看到楚灏手里拿着一根钗。也是叶凝欢的,琉金缀绿宝的双雁衔珠,边上还撒了一大把酸梅子,黏糊糊的到处沾染,连边上的妆镜都沾了些。
楚灏死死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问瑞娘:“叶凝欢这两日常出去逛?”声音像被碾子狠狠碾过好几遍,平板得吓人。
瑞娘怔了半晌道:“没有,只昨儿天暖和些,她出去逛了一会儿,但也都是有人跟着的。”
楚灏盯着簪子,手指握紧,那簪子在他手中扭曲变形,尖锐的鸟喙戳进他的皮肉,鲜红便在指间若隐若现。瑞娘急了,顾不得许多忙去拉他的手:“殿下小心……”
楚灏突然扔了东西转身就走,瑞娘险些被他掀个大跟头,急头白脸地喊:“殿下,殿下!”
眼瞅追不上,急得在门口咆哮:“骆华、张凡、林静……你们都在哪儿?快点跟了殿下去!”

楚灏冲到了马厩,呼哨一声他的马便打厩里踱了出来。他纵身上马,引缰便直冲向后门。
叶凝欢不是逃跑的,她是被人胁迫的。
胁迫她的人,恰是那个把陆霜凌诳得要辞官的人!这个人,一直潜在他身边。那人寻到了最佳机会,他正在宫中忙于应付皇上,他要处理自己归藩的事宜。他是前头后头一起着大火,而他此时,又恰与叶凝欢和陆霜凌生了嫌隙。
找到了最好的机会,故布疑阵,做出一副是他们两个私奔的假象,他却浑然被蒙在鼓里。他可真是最大的蠢货!
山腰上罡风凛冽,二月底,春早已经冒了头,野花破土而出,天气咋暖还寒。这围场许久不迎皇家的贵客,没有了马蹄飞踏、旌旗招展的风光,景色却不因贵客不至而荒芜,山峦如波,林草依旧。
水流杂着碎冰细细自崖间欢歌,暗夜里月色或隐或现,映在小溪上折光如眸。
叶凝欢背抵着一株老松,被林静拖扯着走了这许久,累得有气无力。
抬眼看林静,她穿了一身裹身的劲装,头发绾得很利索。只见面上仍是带着那温婉娇怯的笑容,赶了这些路,气不喘半分,好体力啊!
叶凝欢早就见识过她的身手,方才又是大开眼界。
出手如电,绿云和冬英根本连人都没瞧清便倒了下去。接着丢给她一套衣服,声音犹带笑意:“想让霜凌活命,就乖乖跟我走。”
声音全无威胁,杀气却满盈。
叶凝欢抚了抚自己的乱发,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陆霜凌在哪里?”
林静半掀了眼皮看着她微笑:“你急什么,总会让你见他的。”
叶凝欢牵出一丝苦笑:“何苦把我们带这么远来宰掉?”
林静笑了笑,凑近过去仔细看她的容貌:“只有在这里,才能跌死不是?死在别处,万一让人发现了,岂不是麻烦?”
叶凝欢看着林静,她们都是自幼吃着苦过来的,同样有着对最阴暗底层的畏惧,同样为明天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林静吃的苦比她还要多,她跟着影月门学功夫,练就一身本领。做这一切,是因她们身份皆卑,只得如此才能闯出一片天。
各人皆有所求,叶凝欢了解。只是当下,她看叶凝欢的表情,分明像是她的前程都被她叶凝欢给误了。
林静打量着她:“何必这般不甘?陆霜凌可是一听你的消息,便巴巴地自己跑来了呢。如今我成全你们,你当谢我才是。”
她伸手过去捏叶凝欢的耳朵,那里有个小小的豁口,是叶凝欢自己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原本血已经凝止,她这样一下手,顿时叶凝欢的耳朵又冒了血珠。见叶凝欢疼得紧蹙着眉头,林静带出一丝快意。
叶凝欢说:“霜凌弃官外逃,是你诳他?若你觉得我碍了你,但霜凌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他?”
“他死了,我才能成为王爷身边的第一高手,成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不是吗?”林静笑了,“别说你对他没有私情,不然如何跟我出来?叶凝欢,别再拖拖拉拉了,你这一出门,王爷还会对你有心吗?”
叶凝欢吁了一口气,嫉妒!她嫉妒陆霜凌与王爷出生入死,嫉妒叶凝欢可以入府,嫉妒一切与王爷亲近的人,真是疯子!
她找到了最好的时机,楚灏与他们生了嫌隙。霜凌尚在人世的消息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反之关于叶凝欢的消息,若是楚灏不张这个口,根本也没人敢告诉霜凌,于是林静便借了这个机会,要把他们一网打尽。霜凌居然也是养在南苑的,真是够倒霉!
叶凝欢想过很多种死法,有时吓得自己都抽筋,就是没想过有一天会死在疯子手里。
林静不紧不慢地缩了手:“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身份,无所依傍,也只配沦为玩物和棋子。你该享受的已经享受到了,现在该换我了。”
林静慢慢转动着手腕,冷冷地说:“今天不该我当班,我不做伺候的工夫,你跑了半点不碍我的事。便是一时找不到我,也可以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我从未在王爷面前说过你一句坏话,从未表现出对他的半点爱慕。不过,等你和陆霜凌死了,我自会好好宽慰他。不是想见陆霜凌吗?我现在带你走,好让你们两个,作对同命鸳鸯。”
林静说着探手一抓,便将她向山谷深处拖去,笑容愈加灿烂妩媚:“骗陆霜凌这个笨蛋实在容易极了,我答应他会帮他把你带去,如今我做到了对吧?不过,是你们两个运气不好,想越过山头却不料在这山中失了足,一起跌死了。”
叶凝欢瞅她那一脸疯样儿,还做着春秋大梦呢。但愿楚灏不要蠢到以为她真是自己跑了,或是以为她是又与霜凌合谋之类的。
她最近哪里能穿华服美饰,她故意做出配合林静的样子把东西摆在那里。楚灏不会看不出吧?当初云栖蓝摆了一套茶具他都看得出来。
只是现在,他心里烦闷气恼不休。
她一直不死不活,却在得知霜凌尚存便开始想好好养。
楚灏心里必是恼恨的,就算看出又怎么样?就算是被人逼得又怎么样?林静是拿霜凌来要挟她,她明知是个死也得来。是她让楚灏一忍再忍,是她搅和了他的安排,把他气得半死,现在她却希望他来救她!
她可真是浑蛋哪!
山路难行,枝条子刮得叶凝欢衣衫破烂。她毫无还手之力,被林静一路拖着拽着往山顶上走,叶凝欢看一眼林静,真想啐她一脸!
不过她没啐,林静想让她和霜凌死也要背黑锅,给楚灏戴绿帽。到时指不定要把他们两个摆成什么样的死相。
叶凝欢瞥了一眼边上的深谷,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恶毒念头瞬间蹿上来,以急火燎原之势烧遍全身。
林静正揪扯着她往上拖,叶凝欢眼瞅着道径越来越窄。这里数年不围,猛兽早聚,的确是个不错的葬身之地。
叶凝欢又踉了一步,知道机会来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头猛地向前一撞。
林静反应奇快,这突然袭来的一撞令林静本能拧身就向着叶凝欢的脖子勒了过去。叶凝欢不管不顾,借她勒颈的工夫,腿霎时弯转成一个诡异的弧度,死死地缠住林静的腰。
林静身体猛地一扭,却错腾不开。她何等身手,自然知道如何应对,另一只手掌打了弯绕便向着叶凝欢的腰拍过去,掌心蕴了一股力,只将叶凝欢拍的口喷鲜血。饶是如此,腿仍是死死缠着不放,非要跟林静一起滚下山崖不可。软的怕硬的,硬的就怕那不要命的!
林静怒了,连着给了她两掌:“叶凝欢,别逼我在这里杀你!”
正说话间,身后冷风一闪,裹带着一股极为浓重的血气。
一柄薄刃架到林静的脖子上,霜凌那暗哑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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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南索成荒丘

林静的表情霎时变得惊异,显然没料到霜凌此时会出现:“你……你……你竟……”
叶凝欢抬眼,看到林静后面的霜凌,又惊又喜又痛。他浑身是伤,夜色里面惨如纸。林静这个王八蛋,必是把霜凌骗来就想灭口。
林静稍定了定,作势收了手。突然脖子极为诡异地一绕,瞬间便脱离剑锋,接着便一把拧了叶凝欢的胳膊往霜凌的剑上抹去。
霜凌惨白的脸霎时更是泛了青,本能地就要让。
机会转瞬即逝,林静手掌几个推翻,腰腿虽让让叶凝欢缠着,手却自如,有如飞旋。霜凌本就伤重,根本难以抵挡,又得顾着叶凝欢,身子一歪连踉了两步,一头便栽进谷里。
叶凝欢见状,目皉欲裂 ,每次见霜凌的时间都是短暂,但这个瞬间,却是让她万箭穿心!她喉间发出一声兽般的怒吼,身体爆发出濒死的狂勇。
双腿如蛇般死绞,整个人都挂在娇小的林静身上,双手死揪着拼命拿头撞,那狰狞之状有如女鬼。
所谓人不要命怖三分,林静只觉腰痛难当,照着叶凝欢的头侧便给了一掌,叶凝欢双眼冒出血,头晕目眩,接着林静便一掰她的腿窝,顿时叶凝欢骨痛欲裂,不由自主便要松开。
“想在这儿灭口吗?”一个声音幽幽地传过来。
惊得林静霎时没了动作,一双眼像是看到了鬼。
“殿下……”
楚灝黑衣如墨,但比这身黑衣更为幽深的,是他的眸子。
他慢慢地踱上来,像是闲庭信步,却每一步,都像踏在林静的心窝深处。
叶凝欢状若疯魔,哪里还听得到看得清,一心只想与林静拼命。见林静停了手,她的身体猛地向上一撞,双手朝着林静的眼窝子便插过来,她一撞林静,两人的身体瞬间失了控,一起翻着便向山谷砸去。
林静在失控的同时一脚踹开叶凝欢,自己几个纵掠,踩着枝梢又跳了上来。黑影一闪,叶凝欢落在楚灏的怀里。
林静没有跑,隔了几步的距离,显然仍未从之前的惊骇中回过神来,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楚灏。楚灏看了一眼叶凝欢,她双瞳已涣,方才那一下耗尽所有力气,一旦泄了,人事不省。
他将叶凝欢放在树下,慢慢起身看着林静:“你不跑吗?过了这座山头,便是原沧道了。他们两个若是私奔的话,不也该走这条路吗?”
他的眼中有嘲讽、有鄙夷,却无惊恐。居然会找来,而且还这么快!他不是该在宫里吗?
林静看着楚灏,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她是因霜凌才会来的。殿下不明白吗?”楚灏带出诡异的笑容:“是你给霜凌下药,让他一直深眠不醒。你是影月门的十杀,江湖手段用之不尽,寻常大夫瞧不出端倪。借着我烦遭的事情多,又与霜凌生了嫌隙而不理他的工夫,便在我内宅里翻搅。你好大的胆子啊!”
林静沉默不语。
楚灏冷冷道:“你找了刘兴来问话的时候,你怕瞒不过去,便想这么做了吗?”
楚灏看着她:“正月十五举家欢庆,霜凌不在,陆府比较清静。便在这个时候,刘兴收到一封信,却不知送信人是谁,且那信也找不到了。”
楚灏牵起笑意:“我猜,那信上会说,东临王要弃了叶凝欢,将她诳出京去要她的命,让霜凌速去救人!陆霜凌看到了内容,又联系到之前绿云捎的口信,便有八九分信了。于是霜凌急怒,自然恨我。霜凌这人做事直接,他若愤恨,必不肯再做官替我奔走,更要不顾一切出京追寻。信是你写的吧?”
“她心中并无殿下,种种所为殿下早就分明。”林静的神情透出诡异的冷静,“直至现在,她仍是为了霜凌不惜冒死,他们才是彼此情深。”
“跟你有什么关系?”楚灏盯着她,“念在你总算替我出过力,便让你死得明白。你不自行了断,要等我动手吗?”
林静笑了起来,睨到他身后并无人跟着,空旷山野,只隐隐闻得兽吼。
她眸中透出水色,神情变得平静:“奴婢待殿下忠心耿耿,殿下如今却要杀我?”
“忠心耿耿?别恶心我了。”楚灏带了一丝浅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极烂的笑话。
“既然殿下不屑于我,何必带我回京呢?”林静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他,指尖微抖了抖,像是被一记大锤狠狠地击中了头颅,摇摇欲坠。
“工具。你天资过人,得罗姬青睐,借蚀骨延筋功力突飞猛进。你既走了这条路,便知你的用处只有如此。你拿命博前程,我自予你前程。不过当下你没用了,留不得你。”
楚灏刚一抬手指,林静突然袖子一抖,飞出一条软练。练如赤蛇,其势迅猛且柔,她的身体瞬间便动,有如鬼魅。绝望到了尽头就是疯狂,她此时脑中唯一所想,便是毁灭。这个人既从未将她看在眼里,那她也没必要再执著。
她是没想到他居然可以找来,既然一切皆休,得不到,便毁掉!
楚灏手腕翻绕,动如脱兔,展似鹰擢,软练几下便让他缠在臂间,兜扯间寸寸如飞。林静大惊,她知道楚灏曾在拂台寺待过,只道是因身体不佳在外疗养,却未料到,他竟有如此手段。
她是罗姬亲传的弟子,又得延筋之术。这楚灏金枝玉叶,不知从哪里学得这般能耐?
高手过招,经不得半点分神。林静微怔,楚灏已经贴了过来,掌心带戾,向着她的腰肋便切了过去。两人于这细径间缠斗,林静招式森诡,楚灏其势凌厉,林静是半点占不得上风。
林静是越打越心虚,悔恨自己不该小觎了眼前这一位。她又险险避开一招,无心再做纠缠,手肘翻起,身子极为曼妙地一兜,足弓一绷,一道寒光呼啸向着树下窝着的叶凝欢弹去。
她是杀手,为取胜夺命,自然无所不用,动作极是隐蔽,楚灏发觉时短刃已出,再去接已经来不及。他身子一错,生生阻住那飞刃的路线。林静眼中掠过一丝得色,那短刃蕴内力在内,便是扎中他,也会钻透而过,继续戳到叶凝欢的脑门,她的计算从不会出错!
那刀果然直戳入体,带出一股余威,震得楚灏嘴唇泛起异样的红色。他强行运力,阻那飞刃继续破体而出。短刃余威不绝,让他连退了两步,却真是令刀就此扎在他的肩窝,已经深钻直达体内,连柄头都瞧不见!
林静脸上抽搐:“这样你也救?她究竟有什么好?”
楚灏面无表情,似是无痛。借势身形如鬼,向着她直逼过去。林静急急后闪,山道细窄,她一脚踏到边沿身体失控,便是这一晃让楚灏逮到机会,探手一抓,一把扣住她的肩,好让她不至于掉下去。
接着出腿如电,不偏不倚,正踹在她的膝上,一声脆响,骨头断裂。林静急痛,本能地双手欲缠,楚灏半点不含糊,手指一绕,倒像是十指相缠,却是指钩掌推,顿时五指皆折。
十指连心,林静忍不住发出凄鸣。楚灏的动作极快,抬肩探臂,便听骨断声不绝。霎时林静瘫软下去,有如当时的霜凌软作了一团。不一样的是,楚灏当时凑霜凌,那是带了怒气在里面。如今对她,全然没有,仿佛眼前的是枯枝败叶,不值得他生气含怨,他不过是要将其细细碾成渣。
林静面无人色,再是动弹不得,痛走全身,不输当时蚀骨之味。
她涌出一团血红:“你……你居然……”
“我与江湖交涉,若连自己都保不住,如何敢用你们?”楚灏揪着她的领口,把她拎起来,握住她的肩骨,看到她眸间掠过一丝恐惧,“陆霜凌呢?”
林静闭了眼刚喘了一口气,咯巴一声,肩膀的骨头便碎了开,她顿时塌了半边。喉间乱响,疼痛让她的眼泪也冒了出来,她的眼不由自主地往山谷里斜了一下。
楚灏松了手,将她扔在地上。她又吐了两口血,轻笑了:“你当时带走我,不是因我的功……功夫好……是……”
山道上几个马灯隐隐晃来,伴随着一连串的呼喊声。
楚灏像是有了聊天的兴致:“你当时急切地向我自荐,若不应,难保要坏事。反正你条件不错,跟着我也有用处。贪婪是好事,不过有些东西,我若不给,你便贪不得。”
几个侍卫冲了过来,见了这情景都有些发怔。
“下次瞅瞅,看看陆霜凌死了没有。”楚灏头也不回地吩咐,看着林静说,“这地方是你找的,如今自己享受吧。”
林静动也动不得一下,眼泪混含着血流淌。她闭了眼睛,唇边掠过一丝惨笑。贪心哪。若她珍惜自己苦挣来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楚灏转身向着叶凝欢走去,那一直悬着、捏着的心,此时才开始胡乱地颤抖。那是后怕带来的余威,赶来时如火如焚不知何味,扎在心头的针,一点点地捻深,滴出血来,流进四肢百骸。在那时所想的只有一个,愿以我所有,换你平安。
楚灏将叶凝欢抱了起来,软得像是被拆了骨头。他摸了摸她面无人色的脸颊,指尖带出颤抖。
还好他看出来了,他找到了!
这几日甚少出门,如何要翻出衣服来?褶痕仍是清楚,压根儿没打算穿的,偏又摆在明面上,做出一副东西都还他的样子。她是在拖延时间,给自己争取到留下信息的机会。
看着她如蛇一般纠缠在林静身上,那泼妇样儿又尽显。
让他瞬时便想到了初识她的时候。
他曾怀疑她学过功夫,她辩解说那只是擅于将各种姿态融入舞蹈,她是这样说得:奴婢不过是穿化鸟兽之形,另仿人形百步,从而略加变改。
正是那次,她只看了窗外几个人打拳,便创出舞步。那婉转柔媚,令他心生热烈。开始只以为是一时兴致,哪知真就放不开。
后来在将至余兆时,她于山中拈花指,引得鸟儿飞来觅。风中她笑颜如花,烙在他心中,穷极一生也绝不放手!
曾经的点点滴滴,便是这样被一丝丝地极榨出来。情到深处无怨尤,如今他是明白了。输给霜凌便输了吧,他少了那十年同甘共苦,没有十二年的养育之恩,他认了。
初阳分开晨雾,从这里,可以看到远远的山廓,一点点地为山头洒上金。
楚灏靠在床边的大椅上,由着光一点点分明,空气似也清新而稳定。叶凝欢侧身躺着,可以看到她额顶有层细小的绒毛,就这样蛰伏在她的肌肤上。他不由得伸手去抚,柔软至极的触感,顿觉静好。
她仍在安稳呼吸,静静睡着,看着她也成了餍足。不觉连他的线条,也变得柔和动人起来。
瑞娘悄悄进来,将屋内的冷茶换掉,又添了新的巾子、热水。她侧眼见楚灏靠在椅上,双手交叠,神情安适。那双眼,仍**在床头,似是不想错过那睡着的人的点滴。瑞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悄悄地退了出去,红了眼眶。
他这般模样,让瑞娘忽然想到了十几年前的拂台寺。他站在雪地里,看着跳簇在梅枝儿上的麻雀,神情专注。她瞧着他的样子,笑着问他,这麻雀有什么好瞧得?他眼中带出光,轻轻说:“瑞娘,我会像它一样。”
瑞娘当初很诧异,他深受圣眷,父慈母爱无所不拥。便同为凤子龙孙,有他这般命的却也不多。如何与这山野中的俗鸟相比?
她只当他是小孩子的昏话,他正值童稚天真,瞧见鸟儿雀跃自在,难免心里生出几分异想天开。于是就笑着说,殿下是金贵之躯,福泽享之不尽,哪里是区区一只麻雀能比得了的?
他表情很是认真,转眼看着她说,可耐得霜雪严寒,懂得避闪鹰擢以全自身。这不正是父皇母后所寄望的吗?
那一年,他不过八岁!
如今他这般看着叶凝欢,一如看着自由跳簇的鸟儿,带着希翼与向往,带着欣喜与安详。
楚灏于瑞娘而言,不仅是主子,更如亲子。此时见他这般,没了阴郁,多了几分明朗,却偏让她的心,疼得如被割千万刀。
如何在多疑猜忌里讨得一席之地,他一直都清楚分明。纵有诸多怖畏掩饰,也并不妨碍他心中的梅花开。只是这朵花,总不愿为他尽展颜!
叶凝欢是被一阵疼痛给折腾醒的,疼痛于她而言早已经不陌生。无论是在雅乐居,还是在静园,疼痛总与她相伴相依,仿佛不痛得死去活来,便不能证明自己尚在人世似的。
她睁了眼,被一团光刺得不得不又闭上。适应了一会儿复又睁开,只这片刻的工夫,光便掩去了,是被一个身躯给挡了去的。
看清楚了眉目,叶凝欢有些恍神,是楚灏!
她意外的并不是他居然又如此及时地寻着了她,而是他此时的眼睛。犹记在枫悦山身受大创,被他捡了回来。
她痛得九死一生,醒来便看到他波澜不惊的眼。
后来经历了许多,在原沧道的客栈,他是森冷的。她没按照他的安排行进,违逆了他的路线,他怀疑她与霜凌私情不绝,那时他的眼黑得吓人,仿佛什么情感都透不进那双眼去,所有张狂或者阴霾皆只是面皮上的表象,他的内里永不会被人看到。他折腾她,她又拧断了膀子,他也不放手,掐得她全身没一块好肉,他说,霜凌死了!
那时他的态度已经分明,他是她的主子,这辈子都是。就算他不要,她也休想自由。她只能烂在他身边,烂成一摊泥,任他践踏。
再后来,她病得脱了形,他又告诉她,霜凌尚在人世。在那一刻,她的心被他那怆然的退让击的粉碎。
让她惭愧的是,她不仅因霜凌在世欣喜快慰,亦因他的心而觉哀悲。她以为他的感情只是刚刚好,其实比她想象的多许多!
此时这眼珠仍是漆黑,蒙了些红丝,似是疲惫,但眼底的快慰如此鲜明,毫不掩藏。他坐在床畔,俯下身子这般近地看着她,目光相对,笑意便轻而易举侵入他的眼眸深处,荡漾出一团波光,让她的心跟着颤抖。
他的气息只在毫厘,不待她说话便又侵近了一分,嘴唇就这般与她胶着。
叶凝欢头仍是昏的,仿佛找不到手脚在何处。他这般亲过来,让她脑中闪过一道急电,在身体各处飞窜着,像一根线,迅速地把她的身体又重新给拼串起来。她不由得一哆嗦,手便抖了两下,想抬起来却没成功。
犹记当初她死里逃生,醒来不久他便二话不说摁得她伤上加伤。咬得她嘴唇血淌,到底没忍住在他面前哭了一场。此时他又这般侵过来,她却没了那些胡思乱想,只因他格外温柔的动作。原来他们之间,已经积聚了这么多这么多的回忆啊!
他没咬她,没缠她,甚至没有太过于用力去压迫她,她只觉得软绵绵的,既而变得有些润热,身体不觉地便撤了防。
楚灏习惯性地伸手去抚她的耳垂,却在触到的那一刹那突然止住了。她耳朵受了伤,耳坠子给她的耳朵上留下了小小的豁口。他的手指在她耳侧微微曲节,又慢慢舒展开来,在她面颊上微微抚摩,似是安慰。
楚灏松了她的唇:“霜凌还活着,你可以安心。”与她说得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她微微睁大了眼,不觉蒙了水意。
他的声音有点微微的暗哑,显然好久没开口说话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像糊住了,愣没挤出声来。喉咙一阵发疼,是了,她想到了,她在与林静纠缠时,林静给了她几下。完蛋了,不会是打废了了吧?本来就是半残,如今又成了哑巴了。
他看着她,嘴角牵起好看的弧度:“喝点水吧,”说着探了手去拿杯子,却是自己喝了一口,不待她反应,又垂下头来。
叶凝欢有点犯晕,不由自主地噙住他渡来的清凉,滋润了她的嗓子也湿了她的眼。
楚灏直把整杯的水都喂给她,她咽得有点困难,疼得要命,偏发出呻吟都像是破风箱漏气似的,刺刺拉拉的听得她都怕得慌。
叶凝欢怔怔,恍惚着,很想问他一个重要的问题:她留了信息是没错,不过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他究竟是怎么把她找着的?
他随手把杯子放在床头,摸了摸她的脸:“再睡会吧。没事,我在这里。”
“没事,我在这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贴心,让她觉得安全。她微微吁了口气,舒展了眉头,闭上了眼睛。
瑞娘晌午的时候又进来了一趟,刚一进去,却见楚灏正坐在桌边自己吃饭呢。瑞娘吓了一跳,险把手里的东西全翻地上。
这几日,她定时换热水、衣裳、茶饭以及药,楚灏没一天正经吃饭。瑞娘了解他,饶是心疼得慌也不劝,只悄悄地进出,不断地端出凉冷的,换新的进来。此时见他这般自觉,瑞娘眼睛都潮了,忙着把手里的东西送过去。
“这是刚做的人参炖水鸭,还是用这个吧。”瑞娘看着他,清减了,神情却安。这几日他都是如此,不言不语神态安宁,竟像是连之前的脾气都没有了。
他生于深宫,长于妇人阉宦之手,虽说没让那帮子宗室子侄真给拐带坏了,但终究是精致养出来的,那脾气是说来就来。
端昌驸马袁诉是他的亲姐夫,太后所出三男两女,长女端昌公主下嫁袁诉为妻。袁家也是开国功臣,连先帝爷当年见了袁家老爷子也要给几分脸面的。
三年前,楚灏南征回来。皇上犒赏有功之臣,于宫中赐宴,南征有功的护国公王祥、南丰王楚沅及一应亲贵权臣皆列席。那袁诉多饮了两杯,与楚灏玩笑几句,谁知道说得有几分不太顺耳。
楚灏恼了,殿上便掀了桌,盘子直扔到袁诉脸上。待众人反应过来冲上去拉架的时候,袁诉已经被楚灏打得爬不起来,足在家躺了小半个月。
这事在京里街知巷闻,端昌公主气得闹绝食,非让楚灏去登门道歉才肯罢休。皇上和太后的脸面都挂不住,皇上要楚灏去安抚,楚灏压根儿不理会,直管跑去打他的猎放他的鹰。最后皇上只得亲自去了公主府,这才平了事端。
楚灏这般得罪勋贵,不仅让皇上难堪,也让瑞娘替他担心。他这撒着性子来不管不顾,来日朝中无人相助便寸步难行。
瑞娘微恍了神的工夫,楚灏已把炖品吃尽了,拿茶漱了口道:“她方醒了,你过一会儿让常世友来瞧瞧,看还要不要换方子。”
怪道肯吃喝呢,原是床上那位醒了。叶凝欢其实伤得不重,是她之前自己熬得有点弱罢了。发是楚灏的伤很是骇人,林静何等身手,那可不是上回叶凝欢小打小闹那一下子了。
他的右手如今别说拉弓挽缰了,端杯茶都费力,常世友说了,若想得愈,少说也得半年。
瑞娘擦了擦眼角,却没敢去问他的伤,说:“是我没尽心,殿下……”
“得了。”楚灏扔了帕子说:“早就不该留着林静,瞧着她的功夫好想留着用几年,倒真是让我开了眼。”
“她早死在山上了,看着的人前儿已经回来了。”瑞娘说着。
“总归是影月门的人,剩下什么都给云栖蓝送回去。”楚灏低了头说。
“昨儿京里来报,冯昌进死了。”瑞娘小声说。
冯昌进是让皇上给气死的,或者说,是冯昌进用这条命来逼皇上。
他虽是元后的堂弟、永成王的外公,但这个人实际并不愿沾染宗室。当年元后嫁与先帝时,他尚年幼,冯家的事还轮不到他做主,况且那时先帝还未称帝。
后来女儿嫁与哀太子,却实为先帝所迫。冯昌进一生不曾为哀太子谋,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哀太子死后,诸子夺势之间不为当今圣上所忌,得以留存。他深知党争倾轧之危,早早隐退,闭门谢客,不让子侄出仕,不攀高门姻亲。
冯氏一门,为先帝之勋,冯昌进其人,文谋过人,深得先帝所爱。他更是锦朝闻名的大书法家,先帝的神功圣德碑,便是他的手笔。他足智多谋且胸有韬略。正因他是个精明人,眼光长远,深知在如今的时局之下与宗室沾染的弊端,所以早年间,他竭力想推拒与哀太子的婚事。怎奈他终是个臣子,先帝开口他无从拒之,只好低调为人,为的是免遭纷争以保荣华。
先帝的众多子侄中,能征善战者多,能谋者亦多。如今分封诸方各有权势,当今圣上膝下空虚,难免心生忌惮。他当年的担忧如今成了现实,永成王身死异方,他无从以证清白。
皇上逼他与东临王联姻以自保,他不得不应,却因垂暮老之年,终致畏惧抑于心房。眼看子孙难安,早晚会成为皇族争轧的牺牲品。他已经风烛残年,此时如何再禁得住这般惊惧忧心?皇上圣旨已下,想要翻盘,也唯得将他的老命奉上。
楚灏一早便知,皇上太过于心急,想借机逼冯氏重归朝廷为他所用。其实也不是皇上太心急,而是北藩的情况越来越恶劣。
北监行院司捡到永成王后,心生恐惧,想悄悄把永成王送走。但北监行院一向有名无实,也在北藩诸臣的监控之下。
不及送人,在北都得楚正越便收到消息,当即震怒,以为是北监行院的人偷逆罪人,想坑害于他,二话不说便亲自领了人来堵,永成王便是在那时自尽的。
楚正越将监行院的人捆了,连同永成王的尸体一起送回了朝廷,然后也不加解释,径直就把卢松、东临两地交叉的青马关给闭了,拒绝再有任何监行院的官员前来。这种行为,摆明是想当土皇帝了。
这一切,也都在楚灏的预料之中,这个侄儿虽然他素未谋面,不过种种行为已经昭明,楚正越遇事,绝对是个简单粗暴的主儿。
他有没有谋反的意思楚灏不清楚,但有一点楚灏倒是明白的。他私自在北藩与乌沦做买卖,货都贩到最南边的青马去了,绝对不是个善茬。
只消这些消息到了皇上那里,他不跳脚都不行。放楚灏归藩,那是解燃眉之急。不过一旦冯昌进那边有任何变化,皇上怕楚灏失控,也有可能做出让他借东藩三护之力,平北藩之事的决定。
做事如下棋,要纵观全局,不能只看一步。
楚灏深知这一点,猜透了人心,无论是冯家的反应,以及皇上的后续几步,皆未出他的预料。
所以他才想先安排叶凝欢,留她在家里,若一旦皇上走到了要楚灏去平北藩的地步,叶凝欢知道的话,要么就又想跑了,要么就得被王爷拎在身边。
楚灏哪里肯让她跑了,但这么带在身边,可不像上回观景一样,难保有什么事护不周全。如此,才想到南藩尚有些房子和地,索性让她去过过户,接过来学学怎么管家。将来做了王妃,也能独当一面了。既没什么风霜雨雪,想必她也不会生出窜逃之心。又是在南丰王的眼皮子底下,楚沅与楚灏敢情不错,况且东藩与南藩接壤,从长远看来也要利益共享的,自然要帮着照顾一下的。
哪知又惹出这许多是非来。
说来说去,楚灏料不准的人,只得一对。一个就是那二百五一样,听风就是雨的陆霜凌,还有一个就是那死皮赖脸、忽好忽歹的叶凝欢!
楚灏听了瑞娘的话,并不意外,只睨了一下卧室的方向:“这冯昌进一死,他儿子得守孝三年。锦泰重孝礼,皇上不能逼他出仕。”
瑞娘说:“皇上圣旨已下,冯昌进只得借孝礼才能拦这一道。诸人心里皆明白,婚事一旦延于殿下归藩之后,这两个贵女,也难再进入东临。”
楚灏一旦归了藩,不愿收这两个有的是法子。此隔东临千里之遥,路上她们就能死八百回,再敢硬着送那是大傻子。
楚灏微晒:“皇上明白,只消我入了东藩,朝廷就休想再摆布我的婚事。”
瑞娘说:“之前殿下不中意,恰又是皇上忌惮的,倒也无妨。只是这回,皇上亲选的又得拖着,怕是……其实,当初太后选顾家,可当真是为殿下好。”
楚灏的眼神微微凝深:“内宅若都不得自在,那我便没有可自在的地方了。好也罢歹也罢,旁的都无妨,只是我不能受人摆布了。”
两姓之好,他还真就不信了,没这两姓之好他就什么都干不成?他是为此多走了弯路,但他乐意。
瑞娘说:“这般一来,去北藩怕是免不了的。”
楚灏说:“无妨,只是到时朝廷也得派兵跟着,王祥与我关系好,皇上一定不会指他,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把王琪带上。不过我看皇上,八成还得指我那个糟心的姐夫跟来!”
一听楚灏这话,瑞娘抿了嘴想笑又不敢,不由得劝:“好歹也是端昌公主的驸马,殿下便是不瞧着他的面子,也得看着些公主的面子不是?”
楚灏没吱声,瑞娘轻声又说:“你归了东,只怕也要与北藩拼个两败俱伤,明摆就是消耗了。东临六郡的人,尚不知有几个肯尽心,殿下去了,还得细细从头料理。既不像南丰王自幼随着先帝爷打江山,手下多忠随,亦不像北海王,有上一代许多旧部。这般去了,实在让人难安。”
“路是人走出来的,六哥哥当年不也是自己一点点料理起来的,不也不曾靠着母族、妻族?他四十载方有起色,我这刚哪儿跟哪儿?”楚灏随口说着,强忍着疼痛动了动肩膀,面上却一点没表现出来,“叶凝欢在这儿养着吧,什么也不用说了。待她好了,愿跟霜凌就让她去吧。霜凌辞官我准了,愿意哪儿去哪儿去!远远的,这辈子也别让我瞧见。”
瑞娘看着他,怔怔地终是掉了泪,怪不得他这几日这般宁静安详,不知心底是经了多少涛浪。
她哽咽了:“殿下……”
楚灏牵起一丝浅笑:“哭什么?她心里没我,死扣着也没意思。脸面不脸面的也就那么回事了,随她高兴吧。”
瑞娘强忍着泪点了点头,殿下便是没有这个身份,扔一万人里也是扎眼,还怕没人爱吗?
这段日子,总归是难熬。她会陪着他,一点点到风清月朗时。
叶凝欢缩在被里,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她听得分明!
这回是真的要放了,给她真正的自由,甚至把陆霜凌也放了。但此时,她心里再无半点快慰,除了痛愧,还是痛愧。
冯昌进死了,他早就猜到了,他知道冯昌进死后的一连串后果,所以他来安排她,但她……她却辜负了他的好意。
她目光短浅,看不到三步以外的地方。她蠢到了家,她给了林静想一石二鸟的机会!她每次都是这样,自以为聪明却做了傻事。她就没一次猜准的,最后反来求他帮忙。她根本就是一无是处的大白痴,只会搅和的笨蛋!
听到外头有轻轻的收拾盘盏的声音,接着有脚步声慢慢趋了过来,叶凝欢忙闭了眼睛缩进被里,她是没脸见他啊。
感觉到楚灏坐了下来,在摸她的头发。她闭了眼,泪水横流。许久,听得他又起了身,慢慢出去了。她悄悄探了头,却看到枕畔放着一样东西,是那根檀木制的簪子。简单的纹路,若有似无的暗香。
她入府的第二天早晨,他经过她身边,替她戴上。动作并不温柔,而他当时心情似也不快,她甚至不知何事让他着恼。但这东西,她的确是一直好好保存。不是因太后赏的,而是因,她始终把前一天晚上,当做她的洞房花烛。犹如一个梦,他簪发而成全。
就算是小老婆,她也算是嫁了。好也罢,歹也罢。
她既嫁了,便没想着再改嫁。
“我已嫁作人妇,再无他念。若他来寻我,只管至安阳。他若不来寻,我便过一辈小民日子,不在南藩贵主之下周全,我得自在,他亦算遂心。莫信一应谣传,也别再牵挂。”
她与霜凌的信中,是这样写的。只是现在,她没脸告诉楚灏,亦没资格在与他说这些。
她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将那哽咽,压在胸口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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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双雁邀同归

章合十年四月初十,是东临王楚灏奉旨东归的日子。
冯昌进于二月底殁,冯氏子侄当依礼守孝,婚事顺延,至孝礼后方送女入东藩。章合帝楚澜携宗室拜祭宗庙社稷,以四方王之礼设归藩之典。
三司率百官恭送,另遣朝廷虎骑营骠骑两百余人随护东临王,监随官为楚灏的姐夫,端昌驸马袁诉,直至安返东临首府原都。
皇上和太后亲自送到武昌门外,特别是太后,哭得一双眼像桃儿似的。拉着楚灏的手是一千万个不舍得,直催了三四回,方才回了銮驾。
央集点了随行入藩的首批重要臣工,童星虎去行务属副统领之职,改任东临三护督统;韩梅的儿子韩东辉去御史台执笔之职,改任东临监行院监史;甘若去京畿营提校之职,改任东临原都总镇;王祥之弟王琪去南骊关守将之职,改任乌淞关守将。这些人皆是随东临王一同东进。
楚灏归藩,静园、王府要跟着的奴才便有过百,加上他们的家眷,人数就更多了。外加几位跟过去的臣工,亦要带走一些家眷和仆从。再加各种东西、车马,一趟走尽是不可能的。遂先是随王爷走一批,余的再慢慢往东边移。
便是这样,队伍也是浩如江龙,头里已经出了武昌门,队尾尚在东市口。因皇上要亲送,沿途一应封街,不过老百姓少不得偷偷扒着窗户探看,只见旌旗飘摇,听闻乐音不止,龙翔凤展,锦衣侍卫昂扬,骏马高车,好不壮观。
楚灏穿着东临王紫蟒缀金丝袍,紫衣近墨,四爪蟒金绣有如飞龙,束着紫金琉纹冠,两边流苏长可过腰。
眉目如画,眼若坠星。因着清减,整个人棱角分明到了像刀削出来的,歪在高阔如一间移动房屋般大的车里,神情有些恹恹的。
瑞娘捧了一套常服进来,这车里外隔了两间出来,里头方便他休息,外头可做些常务,见见官员。太后这回又精挑细选宫中女官若干给他,原本是很不喜欢他这般花柳纵横,什么人都往静园里扔,如今这段日子是见他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竟自己都使出这招来让他开怀。
这次随行的队伍足有六七百人,浩浩荡荡的一眼望不到头。其实真正的杂役仆从没那么多,有不少虎骑营的兵打扮成仆从状混在队伍里。下回移家眷的时候,在这么来一两回,估计到不了年底,朝廷的两千骠骑便都拉到位了。但兵权是在袁诉手上的,楚灏猜得一点都没错,皇上偏就派了这个跟楚灏有仇的姐夫。
皇上将归藩的日子提早到了四月初十,便是要让楚灏合东临之兵去平北藩,最好是能让楚正越到京里来。但没有圣旨,没有朝廷明令的调兵。
明着跟着的两百人只是保护东临王入东。这样一来,若真有什么事,黑锅全是楚灏背。若拒而不受,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寻别的名目来找东临王开刀,借他以震四方。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瑞娘并不担心楚灏在这方面的谋划,她是操心楚灏的身体。
这一个来月,楚灏的确没时间养伤。皇上不时召见,商量归藩事宜,随臣的名单上,楚灏少不得跟皇上磨牙。
没什么时间是其一,其二是他压根儿不想好好治,就这么不好不坏,马马虎虎,这一点实在让瑞娘担心。楚灏待叶凝欢的心,瑞娘能体会得通透,偏是那该体会的人,却只把心思用在别处。
四月初一,叶凝欢和陆霜凌走了。自叶凝欢醒了以后,次日楚灏便回了府,再没去过南苑。
王府的人一应都带走了,包括绿云几个,只剩了原本那些驻留南苑的奴才。不过临行却嘱咐了各人,只管让他们在那儿养着,要什么给什么,别亏了他们。
叶凝欢的伤是没什么,没几天便好了。陆霜凌伤得可比她重多了,不仅是让楚灏给痛揍了一顿,而且他醒了以后,又让林静给诳到围场里差点宰了。
若非他是个练武多年的主儿,怕根本是熬不住的。
陆霜凌养了一个月的伤,才算能下地。这一个月,都是叶凝欢在料理他。瑞娘听了南苑的奴才来报,想着两人在那里出双入对,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派人套了麻袋将两人再打一顿来出气。
这些当然不能告诉楚灏,所幸楚灏也从不过问,只管忙自己的事。不过他就是不能闲着,一闲着就开始恍神。明明有伤还总是饮酒,宫里三请五宴是一次不落地去。他的伤便是因为这样一直好不了,直到现在还时常崩疮流血。瑞娘也劝不住他,一劝他便只说自己心里有数,让她别管。
至四月初一,叶凝欢和陆霜凌收拾了点细软,离开南苑也不知去哪儿了。
瑞娘压根儿不想再提他们,得知以后一个字也没说。但她明白,楚灏若是想知道,怎么都有办法。
果然,四月初一晚上,楚灏自己跑到东二进的亭子里喝酒去了,喝得自己的伤口又崩开了一回。
瑞娘心疼得躲在屋里大哭一场,把叶凝欢和陆霜凌骂了八百多回。
冬英、绿云几个如今也跟着这趟一起往藩地去。她们本就是东临王的奴才,自然是要跟着主子走的。
瑞娘本来怕楚灏瞧见她们在眼前晃着闹心,想悄悄地把人遣走算了,反正楚灏平日里也用不惯她们,谁料楚灏终是扔不下。楚灏把人带回来以后,一直留在他所住的碧桐院伺候。
扔不下的,自然不是这几个奴才,而是因为,她们曾服侍了叶凝欢一场。
瑞娘瞧着他的样子就心疼,捧着衣服过去,悄声说:“殿下,若觉得不自在,不如换换衣裳歇一会儿?过了枫悦山,晚上便可暂歇东围行宫了。”
楚灏靠在枕上,眼半阖半睁。枫悦山,她当初便是自通惠河一径冲到枫悦山下。这法子,谁能想得到呢?
那时他的心情,是觉得兴致盎然的,他喜欢她总是软绵绵、很虚伪地故作娇羞,其实是阳奉阴违,暗地里使小计策。
难得这么个有趣的,他本打算处理完永成王的事便好好跟她逗一逗,看她一个女人拿着几百两银子能跑到哪里去?却是没料到,她竟让人戳在草窝里,命只剩本条了。若非他和霜凌到得快,只怕半条也捞不回来。
再后来,便故意让她给顾靖难倒酒,将她拖进局里,看她怕不怕。她果是怕了,一怕之下又开始玩逃跑的把戏。气得他在水里跟她互殴,他怕真掐死她,没敢太使力气,她就借水得了势,捅了他一刀。那次是在左肩,早就好了。
如今又是因她伤得,的确是严重了许多,他却不想让它好。
真是给没良心的,就这样走掉了。
霜凌收到了那封林静的信,不惜抛家弃命地去追。叶凝欢听到林静的威胁,明知是死也要去。还非得让他去成全,他还真就去了。那时候,什么都不及她的安危重要。
一如看她呕了血,他便投降了一样。
以后,再遇不到一个叶凝欢了。作山花笑,掂指引飞鸟,幻化各姿百态于舞之中,每一步都是动人。她学了十二年的妖娆颜色,却也可以家长里短,贤妻般奔走于女眷之中,打探可用可得的消息。酒量很好,与她共饮绝不无聊。听到他的小名,便诌起几句说进他的心坎里。
再遇不到了!
五月初,楚灏的队伍入了兴成的桐川。大部队护军及一些杂役都留在城外,楚灏只领了少量侍卫仆从及随行官员入内。这次兴成王知道人多,提前把王府的别苑给收拾出来了。
事隔数月,叔侄两个又见,少不了三宴五请的。端午节当天,兴成王又把楚灏请到王府来,一起吃粽子过节。
宴席摆在王府的中院,时值初夏,各式花朵烂漫。兴成王好奇石,园中荷塘有一方青石雕,以极其精妙的雕工制出七孔飞坠流,坠于塘中,与辉灯相映,将那浮于波中的绿萍洗映得有如翠宝。
宴席自午便开,先是搭台唱戏,点几出应节的戏码,接着便是杂耍、歌舞,一场接一场,没半点冷落。相陪的,除了兴成王外,还有兴成王一应的亲戚,兴成王的老丈人叙术自然也在侧。
楚灏酒是喝了不少,但没什么醉意。瞧着满席宾客,晃来晃去是半点心情也无。自己闹中取静,坐在席上,心早就飘得没了影。
到了晚上,一众亲戚相继散去。兴成王兴致很高,拉着楚灏不让他回,将宴席自园里挪到了花厅,又着人添了酒,另将府里新买的乐师也加了来,作个管弦齐奏的古乐排场。
楚灏觉得回去了也是无趣,与他一起饮酒倒也无妨,索性着人换了大杯,继续饮宴。楚正远陪了几杯,脸上就泛了红光,连眼神都有些迷离起来。
他笑着撑了桌道:“十九叔当真好酒量,侄儿却是撑不住了,容侄儿先去饮盏茶散散再来陪。”
楚灏瞥他一眼:“去吧,可别借着跑脱才是。”
楚正远大笑,摆手:“不敢,不敢……”指着乐师道:“你们再奏一曲来……”
说着,他踉跄着由着丫头扶着打侧门出去。
曲风沧幽怀古,生生勾起楚灏心中的几分闷意。饮酒当欢,却没有对手,实在是无趣至极。
他看着空旷的花厅,门外塘水灯下泛波,垂檐叠影,闹中却灭不掉那道影。他犹自出神,突然一道飞纱掠檐而垂,接着便是一道影借着纱带直舞到水台边上。
他微怔,手指顿时失了力,杯子裂开来,那酒直洒了他满手。
是什么乐曲,他已经听不到了。那旋舞翩飞的影子,生生地轰进他的心房,让他听到的节奏,皆由自己的心脏敲响。
连幻想都出来了吗?这身影如此熟悉,绕纱裹着檐角飘飘一荡,数丈长练在她臂间绕如灵蛇,且收且放何其自如,而她的身影恍若飞仙。堂内灯火通明,外面便显得黑,廊灯明灭,水台沿星灯闪烁,只衬得一团柔影流连。
他真的喝多了吗?为何这人跳得……怎么看怎么像叶凝欢!
楚灏慢慢站起身,一点点地向门口走去。她已经足尖轻点,借着纱带兜缠住边上的一株合欢树桠,直腾上半空,险险地轻着水波上浮动的萍,以作飞旋掠水之姿。
楚灏慢慢踱下廊阶,这几步仿佛走了一世般漫长与惊心,那表情在这过程中可谓千变万化。
最终他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面色铁青地大吼:“叶凝欢!”
那嗓子震得在里面奏乐的乐师都拉错了音,而那个正悬飞的人顿时错了拍节,这种惊险的舞步是容不得半点错漏的,她本已经一个用力再次腾起来,此时一抖,顿时那薄纱便失了控,身子一歪直向那方大石雕上砸过去。
楚灏似是早有预料,几步便纵上去,一探手便捞住她长长的纱带,几个绕腕拉着带子猛地一扯,避免了她的脸直撞上石头。
她的身体向着他冲过来,他一把兜住,转了身正让她的脸映在灯光下,眉目顿时分明。
叶凝欢,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穿了一身银丝羽光的纱衣,如今可令灯光下影剪光莹。绾着繁复花髻,头上那根檀木簪子与她的乌发似成一体。
一张脸却素净无妆,影舞只看姿态,不需浓妆。如此她这般莹白甚至有些发惨的肌肤衬在灯光下,带出月影朦胧色,一双眼瞪得圆鼓鼓,显然未从方才失控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楚灏死死盯着她的脸许久,仍是不能相信般突然又扯了她的手去看,右掌深深的伤痕,仿佛将掌心切成两半,这道口子养了快一年,仍然触目惊心!看过之后复又瞪着她,二话不说又去扯她的脸,仿佛想试试是不是真皮,扯得她一连串哀叫:“疼,疼疼!”
真的是叶凝欢,他如今才敢确认!
他用力将她勒进怀里,眼瞳缩得紧紧的:“你……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
听得楚灏在外头嚷起来了,一直在侧厢里静待的兴成王楚正远和兴成王妃徐氏这才忙忙地出来,徐氏弯腰道:“十九叔莫恼。夫人十天前便到了,这才……”
她话没说完,楚灏直接把叶凝欢抗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头也不回大步流星:“今天我不走了,借你的瑞华楼一晚上。”
徐氏愣了下神,刚想追上前去,却被楚正远一把揪住,摇摇头,唇边抖出一丝笑意:“让小丫头们远远地听传就行,不用管他们。”
徐氏有点不放心,但看丈夫那表情,一时也笑了笑。她的眼不由得微睨,楚正远方才一拉她,将手正搭在她的肩上。
他们之间,已经好久没这般亲昵的动作了。已经好久,没有共同站在一起,看着同样的方向了。
当初楚灏与叶凝欢自燕宁返京,回来又路过桐川。徐氏送给叶凝欢一块玉佩,是为着以后联络起来方便。
四月下旬,叶凝欢由着一个侍卫给送来了,将玉佩传进来给她看。她闹不清是什么事,忙着把她接进来。她说与王爷吵架了,一生气自己先跑出来了。
这事她自然要找自己的丈夫商量的,楚灏四月初十便归藩,自然也是要路过这里的。敢这么跟楚灏撒性子说跑就跑,若不是这一位真是二百五,那就说明楚灏的确是捧着她。
人既然已经跑过来,当然要想法子拉合拉合。
如此,两口子便商量了这一出。原本是不敢让她跑去跳什么水台舞,她毕竟是东临王的同邸,抛头露面地在人前跳舞唯恐下了王爷的脸面,别到时拉劝不成再连累了他们。叶凝欢是执意要跳,徐氏思前想后,只得让楚正远先留住楚灏,清了园里的杂人,最后连楚正远也要避开,这才能两全其美。
要说起来,徐氏与兴成王这几年关系并不佳,侧妃得势,王府内宅的事她渐渐说不上话,两人也没什么事非得要一起办的。若非她与叶凝欢有了前头的相处感情,这事也轮不着她来张罗。如今,却是因为这个反倒能联手一处了。
有时想想,这夫妻相处,有时真不需要太拿着捏着拘着,还是自在些的好。这些话,是当初叶凝欢跟她说得。
楚灏一路把叶凝欢给扛回瑞华楼,也不管她难受不难受。这地方之前他住过几天,所以比较熟悉。瑞华楼当差的奴仆见他行走风霜,没一个敢吱声的,只由着他大步流星,一路上楼去。
楚灏直接把她给扔到榻上,那双眼睛都爆了火星,盯着她已经憋得通红的脸不出声。
叶凝欢被他压聚的迫力吓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她刚有这种缩躲的动作,他便猛地侵压过来,一把扯住她的脚腕子又拽到眼前。
她被他拖得差点躺倒,刚挥舞着手想挣扎又让他捏了下巴。那双眼睛里头像是聚了两道雷,随时都会打出来把她给活劈了。
叶凝欢强吞了口口水,小声说:“我知道你这次回去了,必有难为之事。我是个女人,帮不上什么,但是……”
“少说没用的。”楚灏的手上加了几分力,真想把她给捏巴成碎渣渣。
叶凝欢抿了唇,长出了一口气,看着他:“我不走了,你还要我吗?”
楚灏的眼变得漆黑,盯着她说:“若因我救你,大可不必。”
她快被他的眼珠子给吸了魂,强撑着吞吐着说:“我对霜凌,从来没有超出过兄妹之情。当时给他留过一封信,上面都说清楚了……后来没说,是因为我以为你把他给杀了,我心里难受,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再后来……我就没法说了……霜凌当时伤得那样重,我不照应他,便太没人性了。”
半晌得不到他的回应,只觉得他全身都贲发凛冽的气息,快要让她窒息过去。
她偷瞄着他,脸憋得紫涨:“还要不要了?”
“没说完呢,拣要紧的说。”楚灏咬着牙,那表情说不出的诡异。
叶凝欢彻底毛了,恍着眼问他:“那你到底想听什么啊?”
楚灏的眉头跳了两跳,捏着她的下巴晃了晃,整个人瞬间爆发了:“你还有脸问我?你和他在南苑住了一个多月,那一堆奴才全都在。我给了你那么多时间,你那会儿怎么不说啊?你好样的啊,在那儿伺候他,你怎么不回来伺候伺候我?四月初一你就卷着包跑了,你日子过得好呀,东逛西逛的,如今还腆着个脸混在兴成王府,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估摸着二里外都能听到。叶凝欢被他震得脸都木了,眼眶红了红,生忍着没掉眼泪。她皱了皱鼻子,撑了身小声说:“那我……那我先下……”
“你还想去哪儿?”楚灏挑着眉毛,近乎咆哮,眼睛里火星乱溅。
她小心翼翼地说:“去给你倒杯茶,真拿酒当水喝啊?”
楚灏被她噎得额头青筋都蹦歪两条,怒气冲冲:“我乐意拿酒当水喝,伺候陆霜凌去!”
他这话一出,却似生怕她说出更让他憋堵的话来,直接低头咬住她的嘴唇上,让她半个字也吐不出。
他将她箍得快喘不上气,唇舌辗转,快将她的命都吸走。
他快气死了,憋炸了,也恨极了,就没见过这么讨厌、这么可恶又这么磨人的家伙。她能兜个大圈跑到这里来等他,却没胆子在近在咫尺的时候与他说一句真心话。他是什么招都用尽了,最后自掀老底,她听了那么一大通,就只能躲在被窝里装睡!
她只用一根簪子、几件衣服和一把酸梅就把他召到南围去救命;他拿一根簪子外加心肝肺里子外子全扔了,她却在那儿装睡!
然后就憋在南苑照顾陆霜凌,不管他在外头是死是活,王八蛋也没这么干的!
他是越想越气啊,真恨不得把她一口口给咬碎了吃进肚子里。直到他感觉到咸咸的味道,她哭了,泪水流淌进两人的嘴里。
他松了唇,眼里蕴了汹涌波涛:“哭什么哭?你现在自己跑回来的,我可没抓你。”
她的嘴都肿起来,连着喘了几口气,带出哭腔说:“我当时没脸见你啊!”
他捏着她的脸:“脸不是在这儿呢吗?”
这话说得她的脸更是烫灼了起来,他瞅着她的样子,眼睛有些潮了。
抚到她的耳垂,她微微缩了缩,他低头看去,留了道小小竖痕,声音顿时有些哑:“都好了吗?”
她留下泪来,点点头。
他再度吻上她的唇,心煎灼而火熊燃。她以他最意外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看着她便觉得抚慰,但不够,心需要填满,满得溢出来才行。
她怔了一下,开始挣扎起来,错开唇低呼:“等等,我有话……”
“不听。”他扑上来亲她,一扯她的衣襟便豁了大半。
此时尚在二楼厅里,且对着楼梯,窗子尚是半敞的。叶凝欢的脸紫红紫红的,话也没办法再说,只得挣扎着抬手想去拽窗子,好歹关个窗行不?
他的手揉捏得她的心都快飞窜出嗓子眼,身子乱抖,手上再拿不上劲儿。被他吻得快要窒息,身子便软瘫下来。他抵紧她的鼻尖,微微松了唇问她:“还跑吗?”
她的脑子已经糊了,被他这话弄得一阵心疼。
她发出像猫一样的轻呜:“不跑了。”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笑得勾魂夺魄。
突然扯了她绕着的长练开始绕她的手腕子,她慌了,当时那令人恐惧的经历又冒上来。是他的气还未消尽吧,何止?她这般再度送上门的时候,霜凌就极为不放心。但她必须来,不管他怎么样都好,她一定得来!
她慌的一阵乱抖,却是没挣扎,只看着他扯着那极长的软纱轻而易举地便将她缚住,余的仍长长地拖在榻上,婉如绵蛇。他捏起一戳,看着她眼中的惶惧,一直看到她眸心深处去,手一绕,连着眼睛都给她蒙上了。
她眼前一团漆黑,真是吓坏了,感觉他握了她的腕子往他的脖子上一套,她便这样挂在他的颈上。长长的纱带因她带起一截,拂拂荡荡地扫过他的胸口,他的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掐紧了她的腰身,又问:“还跑吗?”
“不跑了……殿下,你不要……”
“”
像是带了魔力的笛,奏响他狂放的序曲。


他不停地问她,还跑吗?她的声音已经抖得不像话,仍然一再地告诉他,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妻如何,妾又如何?便是丫头玩意儿也认了。她欠他的,她当还他。不仅如此,她亦找到了她想要的真心,她想守着这份心过下去,日后不去想,长远不考虑。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清晰里有糊涂,理智中有鲁莽。她一向敢爱不敢恨,她一向如此,便只如此!
她一直想要的自由,便是一个可以尽展真心的地方。如果拥有,那便自由。东临六郡是不是个好地方她不管,纵他走的是一条像永成王般的死路她也去。
所以,她再不跑了。
叶凝欢感觉到楚灏的滚烫,他的胸口里,跳动着一颗与她一样的狂野的心脏。汗水和泪水搅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楚,他将她钳得死紧,仿佛要深陷于体。
她挣扎着想用缠在一起的手去抚摸他,想要更紧地攀住他。突然她的脸蹭到了一层粗糙,那不是一直绕结的纱。她的手放不开,眼睛也瞅不见。她的身子开始往起立,想把脸探过他的肩去,想扒下那蒙着眼睛的纱。
他一把摁住她,顿时她发出一声嘤咛,膀子却被他架住了,感觉他的头一缩,退出了她的臂弯。身子让他整个调转了个,翻趴在了榻上。她愣神的工夫,突然颈间微痛又有些痒,他在她颈间流连:“乱动什么?再不老实,连腿也给你捆上。”
他的声音低哑,她脑子里一阵迷乱,口中不由得微呻:“你身上带了……”
“我身上有什么,你不清楚吗?”他笑了,亲吻她的后背,生是要让她与他一起灰飞烟灭。
叶凝欢好久都未曾从那灭顶的狂涛里回过神魂,半晌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放了我吧?”
“刚说过不跑了,现在让我放了你?”楚灏的声音扬起来,带了几分颓迷,却是诱人。
“是手……”此时仍不放开,他握着她的腕子,揪着那长练绕来绕去。
“明儿放你。”他透了笑意,看她在试图扭脸让纱带更松些。他伸手抚了她的脸颊,红透了,让他想咬一口。他这般想着,便遂了心。
她哆嗦着:“别……别……闹了。”
“你自己跑回来了,便该有这心里准备。老老实实让我折腾一辈子吧。”他又凑过去啃她的耳朵,直想将这数月来堆积的相思愁肠,只在这一夜里尽放。
“去年端午,你进的静园。”楚灏钩过她来,掌心在她的身体上厮抚,声音似是叹息,“早知道,便该在那一天就见你!”
他说着说着,突然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一向这样,时好时歹的让人心慌的很。叶凝欢不由得低唔了一声:“别……”
“别什么别?你早干吗去了,你这一个月都折腾什么呢?说!”他口气恶劣,却是没使劲儿,说着又给了她一巴掌。
叶凝欢被他拍得身子乱颤,哑了嗓子说:“我要帮霜凌买铺子,刚才我想说的,但……”
啪!又让他拍了一下,楚灏的声音又扬了八分:“你还有心思帮他置……”他话没说完,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叶凝欢听得一阵窸窣的声音,接着眼前一松,顿时一股凉风洇了眼上的潮闷。她眨眨眼,半晌才能适应床内的光。竟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挪到卧室里来了。她竟半点未觉,顿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
床帐半掩,灯光闪烁。她抬了眼看他,他的头发微有几缕凌乱垂落,长长地坠下来,面容带着颓废的慵懒,眼睛却晶亮如星,正直直地盯着她。他套了件中衣在身上,明明已经被他扯得都绷了丝,他居然还穿上了。好怪啊,大夜里,都该睡了,怎么又套衣服在身上了?
楚灏觉出她眼神中的探究,捏了她的脸,咬牙:“走神,再给我走神!我问你,都给陆霜凌买的哪儿的铺子?”
“南城宣纸街的八间店面,梅花市的四间绣庄和当铺,还有茶铺。都是由刘兴帮着张罗找的卖家……钱不够,我押了四盒子头面,全是带了王府鉴头的。外加一张东临王府作保的三年分期,签的我的名儿。我说是府里的丫头,王府最近忙,只我一个闲人。有夫人替她兄弟作保,想赚些产业。那刘兴又是常奔走的,大家都认得。他们没找你要鉴票吗?”叶凝欢抬了腕子想揉眼睛,实在不便,小声说:“把这个也解了吧?”
楚灏看着她没说话,反而将她的手一并攥住。
没有,那几家压根儿也没来找过他。也不知是不敢呢,还是她那四盒子带鉴头的头面就足够证明了,反正那一堆卖主,一个也没登门。难怪皇上肯让王琪跟着,没管他放了霜凌,遣走同邸的事,原来是因霜凌在京各处又添了产,而且还添了不少。
这表示霜凌虽然获准辞官,是想享福求财的。这表示当初楚灏用来去燕宁而交与皇上的把柄仍然有效,表示他并没有想遣散相关人等以备反口的意图。
她这个月,原在奔波这档子事!
他本来是想过要这么干的,不过因他心里烦得要命,事情又多,一想霜凌,那叶凝欢便跳出来在他脑仁里蹦。一来二去,他就把这事给扔到脑后去了。如今她倒是替他想着了。
叶凝欢小声说:“霜凌当初受了伤,又不能让人知道再起了疑。若没一个王府的人跟着,刘兴张罗来了怕卖家也不信,只得我装成是王府的丫头去了,报的绿云的名儿,不怕他们查……待我都弄完,这也四月里了,你大队人马都准备走了。想来想去……只好厚着脸皮来这里了……”
他凝了眼看着她,伸手去抚她的耳垂:“霜凌呢?”
“留在京里了,至少要等到局势真正稳定下来。”叶凝欢吞吐了一下,“当初,他是以为我快死了,才会那样做。后来他看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想法,所以……”
所以才会在那里买醉,说什么“来晚了,来晚了”。楚灏如今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了,不是追不上,而是在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他抚着她的耳朵,流连在那小小的伤口上:“安排这一切,是为了霜凌还是为了我?”
叶凝欢微微闭了眼睛,睁开眼看着他。
眼神是怯怯的,声音颤颤的,但话说得坚决:“就像你当初留着我,后来愿意放我一眼。”
开始留在他身边,是无奈,是为了活下去,是为了霜凌。现在她再回来,便是不因霜凌,不为其他。楚灏看着她,凑过去贴着她的额头,带着嬉笑:“不一样,我从来没打算放你!”
她看他露出一副故意要气死她的模样,不过她此时是半点脾气都没有的蔫主儿。而且让他折腾的脑子都已经糊了,只眨着眼看着他:“可你明明放了我呀。”
他又要抱她,她的手如今缠在一块儿,没地方腾开,只得一顶,正抵到他的右肩处。顿时感觉他的身子一颤,中衣之下似还裹了东西。
她顿时一激灵,看着他:“你……”
他皱了眉头,一下将她推翻过去,勒过她为所欲为。她不由得低叫:“你是不是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你管不着。”
“让我看看。”
“看什么看?”
“楚灏!”
他贴紧她:“你给霜凌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虽然猜到了八分,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他这般紧贴,叶凝欢终是清楚地感觉到了肩上紧缠的勒紧的布条,很硬,似缠得极厚,又像是内里早就溃败,不得不堆缠着填补。
她的泪霎时涌了出来,挣扎着说:“那你先告诉我,你的伤是怎么得的?那天,你究竟怎么找到我的?”
他将她箍得死紧,却是说了:“流金带血,你若有那叠衣的工夫,如何会扯坏耳朵?又如何会将梅子散落?镜面蒙污,是告诉我身边有暗鬼,那暗鬼与镜有关,镜与静谐音。双雁衔珠蒙沾梅渍,分明是你们一道被人胁迫,要背上恶名。至于在什么地方,我想若真是林静所为,她可用的时间有限,还要造成你们私奔不成身死的假象,最佳所在,自然是围场南山峰谷,从那里出去就是原沧道。当初,不是我从那儿把你带回来的吗?”
叶凝欢身躯颤抖,她匆匆留下的东西,真的让他一一料中,并且准确地找到了地方,换回了他们的生命。
他衔了她的耳坠:“不过有一样你摆得不好。”
“嗯?”她诧异,不由得扭了头去看他。他轻笑:“双雁衔珠,我才是那只与你同归的雁。”
她的脸霎时红透,他笑得勾魂夺魄:“现在你该告诉我,信上写的是什么了吧?”
她拧转了身子,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他听了发出一声微吁,像是最后一缕抑堵,全都散尽,
她在换气的间隙说:“是她伤了你?她可是……”
“不碍事。”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讨论肩膀的伤口上。
“但既然伤了,就别再……”
他喘息着咬住她的耳廓,轻声在她耳边说:“好了,你一回来,就全好了!”
这是迄今为止,她所听到他说的。最动人的情话!

━━━━━━━━━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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