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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蒲公英

[精彩贴文] 《芈月传(1)(出书版完结)》 作者:蒋胜男(已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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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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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逍遥游
  学习就这么开始了。
  楚人自有语言和诗歌,不与中原诸国相同。虽然楚人自称是颛顼高阳之后,自楚武王开始自立为王,表示与周王有分庭抗礼之意。但除却自己国内的往来,身为贵族子弟,首先要学的还是周礼鲁诗。
  学诗,便是从《诗》开始。
  芈月自幼也随着莒姬学了一些诗篇,不过是挑些如《关雎》、《桃夭》《绿衣》之类的简短且小儿易记的诗篇,且都是以楚语背诵。到得正式随屈原学诗的时候,便要从头教起。
  先要学的便是雅言,即周天子之畿所用之语。这是列国交往官方用语,十岁左右开始学便正好,若是再早些,小儿年幼辨识能力低,倒容易把雅言与母语混杂。
  当下教的便是《大雅》篇头一组《文王之什》,一共十篇,为述文王功业,这是周人用不同的方面赞美开创王业的周室祖先,最后总是要归结到周文王为止。学这一组诗,一来是学习雅言,二来是学周人如何建国的历史。
  头一日教了十二句道:“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屈原解释了一下,讲的是周人先祖古公亶父率部族自沮漆迁至岐山,与姜人结姻,寻找居住地的意思。这几句内容甚是简单,粗粗解说一下,重点是教几个弟子反复背诵,校正口音而已。
  芈月学得甚快。楚宫之中后妃均是来自各国,聪明的早早学了楚语,但楚语与列国不同,有些舌头甚不灵便羞于自己发音怪腔怪调,多半还是使用雅言。
  如此几月,便把《大雅》篇学得差不多了,芈月埋头苦读,手不释卷,她对学习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热衷,对能够找到的所有竹简都恨不得一夕之间全部记到脑子里去,甚至走在路上都经常因为捧卷苦读几番撞上柱子的事。
  她学得如此刻苦努力,却让黄歇很是不高兴。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女孩子已经开始发生兴趣了,但表现方式却是不太一样,有些是借着欺负小女孩来让人家记住他,有些是献殷勤讨好小姑娘。
  黄歇本来就是从小聪明伶俐,家族亦是寄于厚望,就读于屈原门下,更是懂事极早。他与芈月第一次见面虽然不甚愉快,但得知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消气了,甚至就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些暗中关注这位与众不同的小公主。
  当他得知大王驾崩,得知她住到了离宫,不禁为她的命运所揪心。只可惜他只是屈子的学生而已,在这宫闱中没有半点能力,枉自担忧,却无能为力。当他在南薰台看到芈月的时候,那一刻真是欣喜若狂。
  屈子收下了她,她以后可以常常与自己在一起,想到这些,那一日这小小少年,竟是兴奋地失眠了。
  可是,第二天,他却委屈地发现,自己为了这一天如此兴奋,如此期待,想了许多许多话要同她说,想了许多许多的游戏想让她开心,可是对于她来说,自己竟似是不存在一般。
  她每日来,见面,行礼,道一声“师兄”以后,就不再理他,眼睛除了埋于书卷,便是看向屈子询问,然后坐在她身边的他,以及所有的人,都是被她所忽略的。她学得是如此之努力,进步是如此之迅速,可是她的生命中,似是除了这些以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感兴趣了。
  黄歇很不开心,黄歇很不甘心,他想做些什么,让她的眼中看得到他。她来了,他引导着她,为她备几案,为她研墨,为她磨好小刻刀,为她铺好竹简,她只是冷漠地一点头便不再理会他了。
  天气炎热,他为她打扇,为她端来泉水,为她放下帘子,换来的只是她头也不抬的声音道:“别挡着我的光。”
  黄歇终于爆发了。
  这一日见屈原不在,他将她拉到无人处,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芈月眉头也不挑一下,冷漠地说道:“什么意思?”
  黄歇发泄似地把这些日子来的郁闷都倒了出来道:“你以为你是公主,就可以这样不把人放在眼中了吗?就可以这样不理人,这样欺负人了吗?”
  芈月皱眉道:“你这人好莫明其妙,谁欺负你了?别无理取闹。”
  黄歇气坏了,用力推了她一把道:“你好生无礼!我问你,你的竹简是谁整理的,你的刻刀是谁磨的,是谁给你端水,是谁给你放帘子,你就可以当没看到吗?”
  芈月冷冷地道:“谁要你做了?我又不曾请你来做?”
  黄歇气坏了,手指颤抖着指了芈月半天道:“你……你……”
  芈月转身道:“没事我就走了,我还有许多课业要做呢!”
  黄歇万没想到自己素日的一片心意,竟被人这般无视,还当面说出来了。毕竟是小孩子,这时候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只想把她眼中的冷漠和骄傲给打掉,口不择言地道:“哼,课业、课业,你以为你是男儿郎吗,你以为你学这些有用吗?”
  芈月本已经要走,听到这话脚步顿住,转头看着黄歇道:“有没有用,与你何干?你自家不努力,倒寻我的不是?”
  黄歇哼了一声道:“你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学得这般努力做甚么,难道你长大了还想当女大夫、女上卿不成?”
  芈月冷冷地道:“我虽不能做大夫、上卿,但我弟弟却可为得大夫、上卿甚至是封君,我学成了,便可辅佐于他。”
  黄歇哼了一声,扭头道:“你弟弟又不是傻子,他要为大夫、为上卿、为封君,自是倚仗着他自己的努力。从古到今,却未曾有一个丈夫,是倚仗着姊姊的才华而立足的。”
  芈月恼了,道:“纵使别人没有过的,自我而始,又有何不对?”
  黄歇哈了一声道:“从来无功不立爵,你便学得再好,难道你是能代替你弟弟上阵杀敌?还是能代你弟弟立朝为政?”
  芈月怔了一怔,道:“等他长大了,他自然就能够上阵杀敌,立朝为政,到时候我便为他谋士,为他管理封地,如何不对?”
  黄歇哈地一笑道:“你多大你弟弟多大,等到你弟弟可以立功封爵的时候,只怕你早就嫁人生子了。”
  芈月怔了一怔,气恼地扭头道:“我不嫁。”
  黄歇撇撇嘴道:“男婚女嫁,乃是天地人伦。”
  芈月顿足道:“我就是不嫁,你管得着吗?”
  黄歇老气横秋地道:“我自是管不着,可旁人却会管啊。你弟弟将来会长大,他会自己作主,不会永远听你的话。”
  芈月一挑眉道:“他敢?”
  黄歇道:“他现在自是不敢,可他将来成为一个伟丈夫,成为卿大夫,征战立场,如何会再听一个妇人之言?他有臣工台仆,如何会让他听从一个妇人之言?”
  芈月怔了一怔,似是有些呆住了,忽然回醒过来,恼羞成怒道:“关你什么事?”
  黄歇却越说越得意起来道:“将来你弟弟长大,自己执政。你自是要嫁人从夫,随夫婿去封地。可你现在学的都不是正常妇人所学的东西,把自己学成一个丈夫模样,你将来的夫婿如何会喜欢你?”
  芈月咬了咬牙,输人不输阵地道:“我是公主,我的夫婿又如何能管得了我?”
  黄歇摇头道:“我听说,公主都是要与他国结亲的。”
  芈月大怒道:“你真不羞,这么小小年纪,张口婚嫁闭口结亲。”
  黄歇被芈月这样一说,方意识到这一点,脸也红了,倔强着道:“你说不过我了吧,所以强辞夺理。”
  芈月道:“你才强辞夺理。”
  接下来便是孩童你来我往的车轱辘话,无非就是“你错了”“你才错了”,芈月辨了一会儿便不耐起来,见黄歇不备,将他推倒在地,压了上去,洋洋得意地道:“你认不认输,不认输,我便不放你起来。”
  黄歇咬牙道:“不认,你使诈。”
  芈月道:“你不识得什么叫兵不厌诈吗?”
  黄歇不服,奋力地把她掀翻爬起,两人你推我攘,不知怎地,黄歇的鼻子撞在芈月的脑袋上,顿时血也撞了出来。
  黄歇惊呆了,芈月摸摸脑袋,虽然也觉得生疼,但是看到黄歇满脸是血,也是吓呆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了好一会儿。芈月忽然害怕起来,急忙跳起一溜烟地跑了。
  她一口气跑了极远,才喘着气停下来,心头却有些害怕,一边自我安慰道:“不妨事,他必是无事的。”另一边却不禁害怕起来道:“他流血了,他会不会死了啊。”
  这样一边害怕黄歇受伤会死,一边又害怕若是跑回去了会被夫子责罚,矛盾了好久,才悄悄溜了回去,躲在门边,却听得里头屈原正与黄歇说话。
  屈原用绢帕沾水为黄歇敷在额头,让血流渐渐停住,一边问他道:“子歇,你素来乖巧,今日为何一定要招惹于她?”
  黄歇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夫子,我错了。”
  屈原道:“你并未曾回答我的问话。”
  屋子里,黄歇皱着眉头,似乎找不到自己这么说的原因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只是不喜欢她现在这样子……”
  屈原问道:“她现在这样子又如何?”
  屋外,芈月也迸住了声息想听到黄歇的话。
  黄歇想了想道:“她从前虽然淘气,但却直率。如今她的却似乎有些……有些,让人不舒服。她不与人说话,也不想与人共处……夫子,弟子觉得,弟子觉得……她这样,似乎、似乎,很不好。”
  屈原叹息道:“她再不好,终是女儿家,你一个男儿家,何苦一定要将她惹怒。”
  黄歇童稚的声音道:“她便是生气,也好过如今这般阴阳怪气的。”
  屈原不语,黄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错了?”
  屈原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对于芈月这个女弟子,他有点无从着手开始说的感觉。他看得出她对于学习的天份和努力,但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过乐观,却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种天份太高、心气太强的聪明人,古往今来均不少见。若是自幼太过聪明,把一切想得太过容易,心思用得太过,遇事不能如意,反而越容易受到打击。所谓慧极必伤,便是如此。
  唯其如此,这样的孩子中,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什么,因为她的聪明自负往往会让她在一次受教以后假装愉快接受,实则在此以后把你的意见视为耳边风。
  他看着黄歇,也许只有孩子对孩子,才能够打破她心中的障碍。
  想到这里,他道:“她既是你的师妹,你以后对她有什么看法想法,便直说出来好了。学问之道,不止在学,也在问。问世人,问世情,既学且问,方能够增进见识。最终所学所学,也不过是为了体验世情,为世所用。”
  黄歇想了想,却将今日的疑问提了出来道:“夫子,九公主这般,把自己当成公子一样看待,将来可怎么办才好?”
  屈原也长叹一声。
  一室内外俱静。
  黄歇固然是眼巴巴地看着屈原,连室外的芈月也迸住声气,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答案来。
  好半晌,屈原才道:“记得当日先王让我收她为徒,不过是信了那……”他看了黄歇一眼,还是将“天命”之语咽下,道:“先王确是见她聪颖,不忍她才慧掩没,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先王。原因是为什么,我曾经对她说过。”
  黄歇不解地道:“夫子,那您现在改变想法了?您再收她为徒,难道她就能够成为鹰了吗?”
  屈原摇了摇头道:“不能。”
  室外的芈月一颤。
  黄歇也不禁为芈月抱屈道:“那您为什么还要收她为徒?”
  屈原缓缓地道:“我曾说过,智者忧而能者劳,若公主能够一世无忧,何须学这些东西。若公主不能一世无忧,那么多学一点,多知道一点,也可以为自己多一重应变之能。只可惜,她理解错了。”
  “错了,怎么错了?”黄歇问。
  芈月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了门了,她的心跳得厉害。
  屈原叹息道:“多年以来,她看到能庇佑一切的人只是先王,所以遇上事情,她也只会以从先王为楷模去思考事情。她想成为先王那样的人,以为可以学得先王那样的才识就行。她这些时日以来的异常努力,我何曾看不到。可是我不能说,不好说,有时候人在痛苦之中,若能够寻到一个方向去努力,亦是一件好事。”
  黄歇失声道:“那她现在努力所学的这一切,岂非无用了?夫子,那你如何又要教她?”
  屈原摇头道:“不错,她是女儿身,纵其一生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公子那样,纵横列国,征伐沙场,可是她又何必现在就知道、就面对。她如今还小啊,等到她真正长大,心志坚韧到足可以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再知道又有何妨。世间的道理很多,人人若都要学了,是承载不了的。若是都不学,也没有什么损失。可是若是学习能够让她有目标,有快乐,让她有更多的智慧去处理以后的境况,又何曾不好呢?”
  忽然听得门外砰地一声,屈原一惊,方要转身出去看,却见黄歇早已经掀掉巾帕,极灵活地跑了出去。
  可便是黄歇,却也只能瞧见芈月远去的一角衣袖,追之不及了。
  芈月转身奋力向外跑去,两边的廊柱,花木,都从她的两边迅速后退。如同御风而飞,又如同驭马而骑,整个人似要将所有的怒火、愤懑、委屈、痛苦都在这不停的奔跑中发泄掉似的。
  她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不愿意回西南离宫去,亦是不愿意回南薰台,可是除了这两处以外,她亦无处可去。她脑子里乱糟糟地,根本无法分析辨别,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两处,下意识地避开宫闱,下意识地择无人处跑去。
  楚宫本是宫苑为主,有些地方只以花木草林为隔离,并非处处都是高墙深院。她本就住在偏宫,多跑得几步穿林过河,不知不觉自一处半开着的小门中跑出了宫去。
  她沿着林中小路一直飞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倒在一个小树林中。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香气飘来,十分诱人。
  她折腾这许久跑了这许久,朝食早就耗空了,方才情绪上头自是想不起来,如今躺了这半晌,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脑子竟是一片空白,唯有这香气萦绕鼻端。
  她坐起来,怔了好一会儿,香气更加诱人了。她不禁沿着这香气寻去,却见不远处有数间草屋,屋前一个灰衣老人,正在烤制一只山鸡。
  芈月走到老人面前,好奇地看着他,见那人相貌清矍,颌下三绺长须随风飘浮,脸上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但见他虽然在烤制着山鸡,却半闭半睁,也不转动架子让烤火更均匀,甚至一边都有烤糊的焦味传出,也不见他回神。
  芈月看得火起,自己上前将架子转动,让另一边的烤鸡烤得更均匀些。
  那灰衣老人见一个小姑娘忽然上前来喧宾夺主,也不诧异,甚至让出了火堆边的位置,自己又继续袖手坐到一边发呆。
  芈月也不理他,自己专注地烤完了山鸡,待得香气四溢之时,将那山鸡自火上取下,将刚才烤焦的部份撕掉,方欲将山鸡撕开作对半平分。只是她人小力弱,撕了好一会儿也没撕开,那灰衣老人倒回过神来了,伸手接过,将山鸡撕作对半,递给芈月一半,自己先拿了一半啃起来。
  芈月接过,却发现这竟是自己想要的那一边,不禁诧异地看向对方道:“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这一边的。”
  那老人不答,却只吃得甚欢。
  芈月见她如此,自己腹中也已经饥饿,也顾不上多话,自己埋头先吃起来。那山鸡腹中早抹了香料,虽然烤得不均,调味却是正好。
  她吃了几口便觉得口干,扭头想找找何处有水,却见一个葫芦递到了她的面前。
  芈月拔出葫芦的塞子,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抹了抹嘴,道:“多谢。”
  那老人却还在埋头苦吃。
  好不容易两人都吃完了山鸡,皆鼓着肚皮打起饱嗝来,芈月便问道:“老伯,你是谁,如何会在这里?”
  那老人道:“这里是漆园,我便是漆园的看守小吏。”
  芈月诧异道:“漆园?”
  那老人指了指树林道:“这林中俱是漆树,这漆树可以割漆,可以用来制漆器。”
  芈月哦了一声道:“原来我们用的食器,便是漆了这些树汁啊?”
  那人点头。
  芈月问道:“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那老人歪着头想了想,摇头迷茫地道:“不记得了。”
  芈月奇道:“如何会不记得了?”
  那老人淡然道:“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有什么奇怪的?”
  芈月又问道:“那平常就没有人与你来往吗?”
  那老人道:“这里清静,自然无人来往。”
  芈月问道:“没有人来往,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有清风白云,有树叶草虫,它们都会与我说话,如何会寂寞吗?倒是你,你又如何会来这里呢?”
  芈月勾起伤心事来,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去道:“老伯,为什么要把人分为男儿和女儿,有些事,男儿能做,女儿便不能做?”
  那老人冷笑道:“这是什么狗屁话,天地生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些无聊的人,自己划出区别来罢了。”
  芈月心情低落地道:“世间的礼法便是如此。”
  那老人继续冷笑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赫赫扬扬,皆是狗屁。人生于天地之间,如同万物生长,来去自如。上古之人哪来的礼法规矩,都活得自在无比。等世间的大活人让这些狗屁礼法规矩给管着以后,人的形状就越来越猥琐,心也越来越丑陋了。”
  芈月惊得站了起来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规矩礼法都是不用学的吗?”“花.霏.雪.整.理”
  那老人道:“那是自然。”
  芈月道:“可是世间若无规矩礼法,岂不是乱套了。”
  那老人却慢慢低头收拾着山鸡残骸,拣出半张紫苏叶子道:“这紫苏叶子原是配烤肉的,如果烤肉旁边没有装饰紫苏叶子,一定很难看,但是……”他把紫苏叶子放到嘴里吃下去道:“便是把这紫苏叶子拿掉,烤肉的味道,未必会受什么影响。”
  芈月呆呆地摇头道:“我不明白。”
  那老人继续收拾着。
  芈月忽然问道:“规矩礼法既然是狗屁,那为何男人可以去征战,可以立朝堂,可以授封地,而女人不管才识如何,学问如何,却永远没有这些机会?”
  那老人哈哈一笑,却道:“可笑!”
  芈月没听明白,诧异地问道:“什么?”
  那老人道:“你竟为了不能够得到这种事情而伤心,实在是可笑。”
  芈月跳了起来,气愤地道:“你怎么这么说啊?”
  那老人转头却诧异地问道:“那么你是能够从学习中得到快乐?还是从征战沙场中得到快乐?还是从立于朝堂上得到快乐?从治理封地上得到快乐?你从这些事得到过快乐吗?”
  芈月怔了怔道:“我从这些事得到过快乐吗?我其实还不曾经过沙场征战,也不曾立于朝堂,更不曾治理封地过……但是……”
  那老人却问她道:“你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做什么?”
  芈月不禁自问道:“我最快乐的时候……”
  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拿着金丸去打鸟、是闹腾得向氏不得安宁、是欺负芈戎、是在楚威王跟前撒娇、是背着莒姬偷偷做坏事的时候,可是这样的快乐,她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我最快乐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芈月喃喃地道:“那些只是小儿时的无知,才会快乐,如今,再也不可能有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那老人道。
  芈月道:“我想要……我想要我们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不会再被人伤害。”
  那老人笑了道:“天底下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沙场,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朝堂,最难办的事便是治理封地,你偏挑了这三样去,如同自投罗网的鸟儿,却想要得到安全,岂不可笑。”
  芈月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那老人仰起头,看着那树林,好一会儿道:“我昨日去树林里,看到有许多树被砍掉了。我问那剩下没被砍掉的树,说他们为什么不砍你啊。那棵树说,那些灌木被砍掉是因为它们是废材,所以只能被砍掉当柴禾,而那棵最高大的树呢则是因为它长得太好了是栋梁之材,所以人们把它砍掉拿回去当宫殿的柱子。而那棵树没有被砍掉,是因为他正好处于材与不材之间。”
  芈月疑惑地问道:“难道树木不是长得越大越好吗,栋梁之材不是一种夸奖吗?”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喜欢把你宰杀掉的夸奖吗?”
  芈月摇了摇头。
  那老人不说话了。
  芈月却细思着这个故事,越想越觉得有些东西似乎摸到了一丝脉络,却是仍在迷雾中看不清楚。
  芈月忽然抬头,问那老人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若是我和我弟弟要活下去,就不能做得太好,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才对?”
  那老人拿起葫芦,又喝了一口水,怔怔地看着前方,树林中,不知何故,群鸟惊飞。
  那老人道:“从前,有一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停息下来。鲁人看到,禀之国君。鲁侯便以御车将此鸟接到太庙,献酒而贡,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于人来说,实是尊荣已极。可是这只鸟喜欢的是海上飞翔,吃的是鲜活的小鱼,这样的供养它消受不起,过了三天便死了。”
  芈月嘟哝道:“这鲁侯实是折腾人,不,折腾鸟。”
  那老人问道:“那你说,该如何对这鸟呢?”
  芈月道:“要么把它放了,要么把它吃了。”
  那老人大笑道:“是极,是极。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鸟,焉之鸟之乐?”
  芈月却问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我弟弟,我不能代他决定他的人生,我把我的人生全系在他身上也是不对的,对不对?”
  那老人却转而不答,只低头收拾起地上的山鸡骨头来,却是叹了一口气道:“唉,要是庖丁看到这只山鸡,一定觉得惋惜。”
  芈月诧异地问道:“庖丁?”
  庖人便是厨子,那时候的奴仆之辈多半没多少正经的名字,不过是按着身份随便叫个甲乙丙丁罢了。
  那老人道:“庖丁是个庖人,叫丁,他是个很出色的庖人,专司剖牛之技,臻于化境。”
  芈月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再厉害的庖人,也不过是个庖人罢了,用得着“臻于化境”这般的美誉吗?
  那老人继续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一个月要换一把刀;好的庖人也得一年换一把刀;他手上的刀用了十九年,杀了几千头牛,刀还是光洁如新。”
  芈月这才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为何?”
  那老人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便是用刀砍骨头;好一些的庖人解牛,则是用刀割筋络;但庖丁解牛的时候,却是从骨节切入,从筋络里分解,再庞大的牛,只要看到它的骨节筋络分解之处在哪儿,然后切入,就可以轻解地剖解一头牛。”
  芈月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老伯,你讲的都好奇怪啊!”
  那老人哈哈一笑,站了起来,摇头道:“小姑娘,我真希望你一辈子不懂。因为等你懂的时候,你要流过太多的眼泪!”
  芈月见他收拾,也在帮助收拾着,待得灰堆散开,才发现原来架在下面烧的并不止有树枝,竟有不少竹简来。
  芈月大为惊奇,扒开火堆,掏出半片未烧化的竹简,仔细读了几句,便惊奇道:“老伯,这些竹简是从何处而来?”
  那老人指了指屋子里道:“里面有一堆呢?”
  芈月顿足,连忙转身跑进草屋。
  进了草屋她便怔往了,但见屋内十分简陋,只一席一几,旁边却堆了许多竹简。她拿起一卷竹简,只见其上写着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她心中一动,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段话,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了。于是顺手放下,又拿起了一卷来,却见其上写着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她看了这一段,便不舍得放下,便坐在那破旧的席子上,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甚至不觉念出声来道:“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她正看得出神,却见那老人也走了进来,抱起了一堆竹简走出去。她忽然想到方才那些烧焦的竹简,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连忙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老伯,你拿这些竹简出去做什么?”
  那老人诧异道:“自然是拿去生火。”
  芈月跳了起来道:“你为什么要拿这些竹简去生火?”
  那老人不在意地道:“值得甚么,树枝太湿,我只能拿这东西引火。”
  芈月跳起来上前扑住那堆竹简叫道:“不许,不许,你知道这些是何等重要的经卷?你怎么敢拿它去引火?”
  那老人不语,像是被她的态度吓着了。
  芈月越说越是气愤道:“你这些竹简是从何而来?”
  那老人迷茫地道:“从哪里来?一直都在啊?不过烧得差不多了。”
  芈月激动地道:“一直都在?这屋子里以前住的是谁,你可知道这些都是谁写的?”
  那老人看着芈月,忽然笑了,指了指竹简堆道:“这些东西你要?”
  芈月连忙拼命点头,唯恐迟了一步,这些东西就被变成柴火烧了。
  那老人忽然拍了拍手,道:“你既要,那便送给你了……”
  说着,他走到门边,取下挂在门后的一只酒葫芦,扬长而去。
  芈月一怔,还未回过神来,见屋中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她连忙追出门去,远处衣袂飘动,那老人便已经去得远了。
  她连忙叫道:“老伯,你是何人,你去何处,你还回来吗?”
  那老人却头也不回,飘然而去,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吟哦之声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芈月呆怔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冷风忽起,她单薄的夏衣不禁寒冷,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已经是夕阳西下。
  她恍悟出来已久,必得回去了,想到这里,虽然知道要走,却终是舍不下草屋中的经卷,还是返身回去,脱下了外衣,将方才所读的《逍遥游》一篇数卷包起,扛在背上,吃力地回到宫中。
  此时离宫中已经点起了铜灯,莒姬等人也用过了晡食,她自己刚才吃了半只烧鸡,也是不饿,便一声不响,溜进了自己房中,点亮油灯,继续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是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发亮,她才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放下竹简。女葵知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虽见她如此,也是暗暗着急,却也晓得是劝她不动的,只得由她。除非是十分不好的时候,才敢去禀告莒姬。这时候便捧了匜盘来,服侍芈月梳洗。
  芈月伸手于盘内,女葵提匜将水倾于盘中,芈月洗毕。女葵再捧了铜镜来,为芈月解开昨天的总角,重新梳通,再结成总角。
  芈月站起,对镜看了看无事,便到莒姬房中与莒姬、芈戎共进晡食。
  莒姬便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屈子的侍童来我这里问了两回,你今日若无事,便早些去同屈子说明。”
  芈月点头道:“我昨日离开时因见天色尚早,所以去西山那边树林里逛了一圈,故而回来得晚了,想是屈子不知,我今日便去向屈子说明。”
  莒姬低头只与芈戎喂饭,也无暇顾及,只哦了一声,道:“以后休要如此。”
  芈月今日本欲到那草屋中将那些竹简再搬回来的,但听莒姬说起屈子问了两回,只得先去了南薰台。
  她才出了离宫,远远便见黄歇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了芈月连忙跑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我找了你几回也没见着。”
  芈月心境已变,见了他微觉愧疚,道:“我昨日出宫了……”忽然想到一事,拉住黄歇的手道:“你来……”
  黄歇被她拉着往前走,不明所以,便问道:“你要去何处?”
  芈月却是不答,只管拉着他向外跑去,黄歇连问几声,不得回答,也不再问,只跟着她一同跑去。
  昨日来时跑得没有什么感觉,回时已觉路途漫长,但因心情激动,因此也无暇旁顾。此时带着黄歇,只觉得恨不得一步便到,又加上黄歇一直在问,芈月又有一颗恨不得立刻炫耀的心,只觉得这小草屋怎么竟会如此之远。
  好不容易到了,芈月再看看,见仍然是如昨日一般,那老人显是未曾回来过,便放了心,连忙拉着黄歇进了草屋,便要将这些竹简一起搬走。
  两人一起动手,自然是快了许多,黄歇索性打了一个大包,两人一起将这堆竹简抬了回来,这才拿了两卷竹简,去问屈原。
  屈原看了竹简,吃了一惊,问芈月道:“你这些竹简从何处而来?”
  芈月便将昨日的事说了,屈原听后,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手中的竹简,神情中似有无限唏嘘。
  芈月好奇地问道:“夫子,那位老伯是何人?”她观察着屈原的神情,道:“夫子似是知道他?”
  屈原没有说话,只是抚着竹简上的字,似要把这些字都记到心里,过了好久才道:“这些竹简既是他送给你的,你便要好好保管才是。”
  芈月点头应是。
  屈原又沉默良久,道:“你可否将这些竹简借我抄录一遍?”
  芈月连忙点头道:“夫子既喜欢,拿去便是。”
  屈原摇头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天性聪明,能悟自然之道,顺手而作,既作之,便置之。既置之,无所用,竹简既可引火,便用来引火。偏你恰好与此时到这草屋,又喜欢这些,那便是自然之道,他遂留与你,此皆自然之道也。我求之录之,便是刻意!”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道:“我若不能录之,便会辗转反侧,思之念之,若为了成就他的自然,而让自己刻意拒之,岂非又是矫情。罢罢罢,我观之即可,何必录之。”
  芈月虽不明其意,却也看出屈原的心思,便道:“很是,我喜欢这些文章,我便想要把他们留下来,这又有什么错呢?”
  黄歇也连忙点头,却又道:“夫子,上面还有许多字我们不认识,许多句子也不懂,还要请夫子教我们呢。
  屈原看着眼前两个弟子,点头微笑。
  屈原接下来便抛开原来的课程,先将这些竹简上的文章让两人一边抄录,一边讲解。
  如此,《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等数篇讲过以后,芈月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背地里怂恿黄歇,好几次逼他去问。
  终于在某日屈原讲完一篇以后,黄歇忍不住问道:“夫子,我们既学了这位贤人的著作,岂可不知道他是何人?”
  此时窗外春柳低垂,黄莺百啭,屈原心情正好,听了这话,终于道:“此人原也是我楚国公族之后……”
  芈月咦了一声:“也是出自我芈姓吗?”
  屈原点头道:“他乃是庄王之后,因此这一分支,便以庄为氏,名周。因吴起变法,诸公族于悼王灵前射杀吴起,因伤及先王遗体,肃王继位以后,追究这些公族之罪,于是庄氏先人避难到宋国,代代相袭芈姓庄氏之族。到庄周之时,因他有大才,于列国周游之时,颇得美名。先王曾请他这庄氏一族回迁,授封就爵,他虽然拒绝先王之聘,却也数次回到楚国,我与他便是当日认识的。”
  芈月一边听着,一边悄悄地又在身后扯了扯黄歇的衣袖,黄歇只得又问道:“夫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屈原叹息道:“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只可惜,太聪明了……”
  芈月忍不住问:“聪明不好吗?”
  屈原道:“过于聪明,看得太透,就太过轻易地把自己游离于尘世之外……大王无法聘他,列国诸侯皆无法聘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地上的事情,而是穿过云天之外,九霄之外……”
  芈月听得心驰神往:“那岂不更好?”
  屈原叹息:“是,很好,只可惜……”
  黄歇见屈原眉头深蹙,他作为屈原的入室弟子,知道的倒多一些,便接口道:“身处乱世,一人独善犹可,家国安危却不能不顾。屈子身为楚国公族,楚国兴亡,自是责无旁贷。”
  屈原却看着芈月道:“你就见过他这一次吗?”
  芈月点头道:“夫子,那位老伯去了何处?”
  屈原叹息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你们回去以后,那间草屋再也没有人去过。”
  芈月啊了一声,顿足道:“好可惜。”
  屈原看着芈月道:“那日你跑出去以后,这段时日以来,我看你似乎有所转变?”
  芈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想了想还是老实承认道:“从前我只想努力以后,就不以不教别人看不起我,欺负我。后来,我觉得,只要自己成为鲲鹏,一飞千里,那么燕雀如何看我,又能怎么样呢?”
  屈原长叹一声,这个女弟子的聪明,让他隐隐有所不安。庄周的话,似乎是为她找到了另一个出口,但又似是给她不同的影响,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这种影响是好是坏。但转念一想,乱世之中,一介女流之辈,又能希望她如何,她能够懂得自保,便是最好的结果了,而庄周的“独善其身”,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方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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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放鹰台
  忽忽三年过去。
  这三年里,芈月也从一个小小女童,变成了一个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离宫,早就已经限制不住她的活动。她跳出低小的宫墙,在黄歇的带领下,跑到更广阔的空间去了。
  树林里,一只肥硕的锦鸡停在树稍头,快乐地鸣叫着。
  不远处的树上,一只弩弓悄悄瞄准,箭头铮亮。一只手扣扳弩机,弩箭飞出。但见锦鸡应声而落,然后,被拨毛,清洗,叉在一根树枝上,变成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
  一个男童拿起烤鸡,露出了高兴的神情,正想张嘴大嚼,另一只略小的手却伸过来,将整根树枝都拿走了。
  男童转头看去,已经是苦了脸,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月大模大样地将弟弟芈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鸡夺了过来,道:“戎,你如何偷懒不去学习,倒来这里游玩?”
  芈戎早知道自己亲姐姐这种遇事前先扣自己一个不是,好借以名正言顺可以欺负自己的习性,反驳道:“我才不是游玩呢?礼乐书数射御,射艺亦是要多加练习的。”
  芈月羞羞脸道:“说什么练习射艺,不如说是你嘴馋。”
  芈戎反驳道:“阿姊若不嘴馋,便休要吃我的烤鸡。”
  芈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馋,我是试试你烤的东西能不能吃。”说着,便张嘴撕下一只鸡腿来大嚼。
  芈戎便顾不得说,扑上去先去抢夺起来。两姐弟正争得快意,却听得后面叹息一声。芈月一惊,手便一松,整只烤鸡便被芈戎夺了过去,迅速地跑远了。
  芈月只得回过头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与黄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争之后,早已经冰释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为陡生变故,而不愿意与人接近。经了那件事以后,打开了心扉,与黄歇竟是两小无猜,同读书、共习艺,情谊渐深。
  莒姬虽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芈戎;屈子虽然学问高深,但政务繁忙;芈戎虽然信服于她,但却年幼识浅;若论奴婢之流,更是无话可说。也唯有黄歇,是她的同龄人,她有什么话,他都会听着,她有什么想法,他都能够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转头他永远会在她的身后……
  此时她的行为,虽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负弟弟,但这种与弟弟相处的情况,却是一种常态。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黄歇,却是一定不会喜欢这种情况的,一定会说教的。她亦知道对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见,不免有些心虚。
  黄歇皱眉看着芈月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道:“你如何又与子戎相争,可是内府之人克扣你们的东西了?”
  芈月扑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内府并不少我们东西,我不过是逗着子戎玩罢了。”
  芈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馋的时候,莒姬却不肯纵他贪食。她见过太子槐少年时因楚威后溺爱而吃成痴肥的样子,这模样令楚威王大为不悦,押着太子去了军中三年,才减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时事,对太子失了几分欢心。
  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为先王守丧的样子来,以备将来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获得一个较好的封地,又岂肯让他吃得一身痴肥失了体统。
  于是芈戎被莒姬禁着,更是嘴馋,被芈月一带,便常去偷猎解馋。芈月一半是自己带坏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纵了芈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时不时便纵他一回,但也克制着不会让他太放开了吃。
  她见黄歇如此,便将此事说了,又道:“子歇哥哥,你来何事?”
  黄歇拿出一卷竹简来道:“这《天官冢宰》篇,我带来了,你上次那卷可会背了?”
  芈月点头道:“自然。”
  黄歇道:“只可惜你们居于离宫,礼乐书数御射这六艺,只能学得书与数,除了书和数,其余的都只能学得皮毛……”
  芈月不服道:“谁说的,我射箭百发百中,我骑马也跑得很快,何况我现在已经开始学三礼了……”
  黄歇摇头:“你那些不过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艺。礼不是书,不是会背书了就能了解的,居移气,养移体,只有经历过各种朝贺祭礼,才知道礼是什么。乐更是要用耳朵来听,莒夫人虽然可教你歌舞,但似‘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这六乐,需数百上千人的祭舞,非亲身经历,用竹简是学不到的……”
  芈月一扬眉:“母亲前日已经与我说过,先王三年丧期已满,她当为子戎请入泮宫。我们就要离开离宫了。”
  黄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说过,如果先王的血脉不受六艺之教,说出去岂不成了列国的笑柄。令尹亦已经向大王进言,大王已经答应。”
  芈月抚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丧期已满,整个朝堂也进入了新的一轮气象。这时候令尹昭阳便提出先王的数名公子公主守丧之期已满,此时当回到宫闱,或分封或从军或入学,也当有个处置。
  楚王槐无可无不可,便挥手应允了。
  于是公子芈戎便随了其他公子,赐以数名竖童内侍随从会读,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宫就学,而楚威后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后,紧接着又下了一个口谕,言公主芈月也当与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学共居。
  莒姬待传旨的侍从去了,握着帛书怔了好一会儿,才冷笑一声。
  傅姆女葵担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岂非……”
  莒姬冷笑道:“威后,真是旧时脾气不改,就算是没有好处的事,她也非要让人难受一下。”
  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随公子一起了?”
  莒姬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无可奈何,想要达到目地,便不能不付出代价啊!”
  想要让芈戎入学,便不得不要让芈月离开自己,到楚威后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叹,只能拜托郑袖在宫中的羽翼暗中照顾了。只是高唐台是楚威后的势力范围,莫说郑袖,便是连南后恐怕也无法插手其中。
  想到这里,莒姬抬头道:“女葵。”
  女葵应声。
  莒姬轻叹一声,只有让芈月独自入高唐台,让楚威后觉得自己并不重视这个女儿,才不会对她怀着更深的恶意,何况在绝对的权势之下,她便是跟随芈月入高唐台,只怕未必能够庇护住她,反而会让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只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随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后公主一身,便只能系于你了。你便算是死,也要护住她。”
  女葵跪地,郑重道:“奴必不负夫人所托,便是死,也要护住公主。”
  莒姬长叹一声,叫来了芈月,仔细地将其中经过,告诉了芈月。
  芈月听后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道:“那么,我此后如何能够再见到母亲,再见到戎弟呢?”
  莒姬本忧她过于聪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说服于她,不曾想见她如此懂事,不由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儿,你自然还能够常常见到我们。泮宫就学,初一十五自会休假,想来你在高唐台学习,也是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来,与我们共聚一日。其他时间,你若是想母亲了,自也可以回来。”花,霏。雪。整,理
  芈月紧紧地抱住了莒姬,闷闷地道:“母亲,我当日一心想着丧期早日结束,我们便可以走出离宫,回到宫中去。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早知道如此,我们不如还继续留在离宫,这样也不必一家分离。”
  莒姬轻叹道:“母亲也不想你离开我,可是,母亲却不得不这么做。我们龟缩在这离宫中,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躲在阴影的地方,或可祈求虎狼忘记了我们,忽略了我们,但仍然一生担惊受怕,生怕被看到了自己就会像蝼蚁一样被捻死。但这样的日子,我可以过,你和子戎不能过。”
  芈月转头拭泪道:“是,母亲,我明白的。”
  莒姬肃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血胤,不就此一生躲在角落里,像庶民一样无声无息,像庶民一样野生野长,诗书礼乐全然没有机会学习,公卿大夫全然没有机会结交。若是这样,将来你们怎么走到人前去,怎么能够获得独立生存的能力?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人家不用杀死我们,我们自己就杀死自己了。”
  芈月肃然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子戎走到阳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好。”
  莒姬叹道:“你们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录在宗庙族谱上,你十五及笄,子戎二十岁冠礼的时候,宗庙职责所在,一定会告知宫里的。到时候那个女人也一定会想起我们的存在,而世人却未必知道我们的存在。到时候她只要派几个侍卫,就可以让我们无声无息的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准备,不但要让世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还要在这之前,为你们争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资本。”她抓住了芈月的手道:“你这一生,以后会遇到许多许多的事。我只告诉你两点,一不要怕,二不要倔。”
  芈月点头道:“母亲,我不会怕的。”
  莒姬道:“许多人以为躲在阴影里就安全,却不知道鬼魅最喜欢的反而是阴暗处杀人,了无血痕。所以,遇到事情,不要退缩,要堂堂正正地走到阳光下,走到万人瞩目的地方去。这样的话,谁敢伤害,她在阳光下就无所遁形,她就要付出众目睽睽之下的代价。”
  芈月点头道:“是,我知道,我们不是蝼蚁,我们是芈姓子孙,楚王血脉!”
  莒姬叹息道:“其实,我最担心你的,还是怕你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变通,惹出变故来。我儿,宫中阴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给你设下陷阱,你千万不可倔强说理,宁可退步忍让、妥协周全。要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只消当时不冲动落人口实,让人可以当场杀你,事缓则圆,到得回过气来,自有你我挣扎的余地。”
  芈月默默点头,忽问道:“那父王殡天之时,母亲退避三舍,便是如此?”
  莒姬点头道:“正是。虽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须知这个世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这楚国还是芈姓江山,威后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会伤害你,那么她反而要好好地保护好你,否则的话你们出一点意外,她就水洗不清了。”
  芈月看着莒姬反复说着,忽然心里想,其实她也是不确定的吧,不确定自己会走向什么样的命运,唯其不确定,她才会恐慌,所以她才会反复地说,她想说服的并不是芈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让自己相信,送芈月入宫,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那么危险,楚威后会是有顾忌的,是不敢对芈月真的下杀手的。
  可是,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放鹰台废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离离。
  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芈月身着男装,和黄歇跟在他的身后。
  三人终于走上了高台,只见一片旧宫殿的断垣残壁。
  屈原负手站在苍茫天空下,夕阳落日,秋风萧瑟。
  屈原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哀伤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芈月知道这是《王风》之诗,说的是平王西迁之后,故都废弃,多年后有周室大夫经过故都,见宗庙公室,尽为黍离,悯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诗。只是——
  “夫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您为何吟此诗作?”芈月问。
  因芈月即将进入高唐台,从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离宫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乘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让芈月和黄歇二人,乘宗庙大典时混在人群中观摩礼乐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检阅军队之时,悄悄地看军阵。
  这日,又带着二人登上这放鹰台。
  听芈月此问,屈原便道:“此处是放鹰台,为先灵王所建行宫,昔年灵王之臣,曾在此处放鹰行猎赛马……”
  芈月诧异地左右看着,这一片断垣残壁中,实难想象当年这是灵王的高台,问道:“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黄歇已经有所领悟道:“是不是因为太子建之乱?”
  屈原沉重地点了点头。
  芈月迷惑不解地问道:“太子建之乱?”
  黄歇望向屈原,见屈原点头,才向屈原行了一礼道:“弟子见识浅薄,有不到之处,请先生指点。”转过头来对芈月解释道:“先平王之时,为太子建娶秦景公之女伯嬴,嬖人费无忌游说平王纳了伯嬴,生下先昭王。平王猜忌太子建心藏怨恨,听信费无忌谗言,认为伍奢和太子建谋反,杀死伍奢全族,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入吴国,后来伍子胥带着吴人攻入郢都,将平王鞭尸三百,我楚国许多旧宫被毁,这放鹰台也是其中之一吧。夫子,我说得对吗?”
  屈原点头道:“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不过有些内情,你们未必清楚。当日平王杀伍奢,并不仅仅为了对付太子建,而是自晋国权力落入大族之后,我大楚历代君王,都对权臣十分猜忌。平王虽然父纳子媳礼法有亏,但伍氏、伯氏等久掌兵权,早在君王铲除之列,只是没想到吴国虎视眈眈,收纳了伍奢之子伍子胥、伯郤宛之子伯嚭等人引路,以致于楚国蒙难,郢都遭劫,生灵涂炭……”
  这些年来,屈原与弟子们讲诗礼之学,也同时讲着楚国的历史,但更多的是讲楚国先人开创基业之艰难,武王、文王、庄王、威王这些明君圣主数百年来如何在周天子以及北国列国的围剿打压下艰难崛起、智慧周旋、浴血百战的事情。
  这楚国历史十分不光彩的一段,芈月却是不曾听过的,便问道:“那后来呢,吴国人占着郢都,是被谁打败的呢?”
  屈原道:“伍子胥昔年在楚国时有个好友申包胥,两人相交莫逆。伍子胥出逃的时候,是申包胥送他走的。伍子胥对申包胥说,父仇不共戴天,我必灭楚。申包胥却对他说,你若灭楚,我必兴楚。伍子胥带着吴人将郢都摧为白地,申包胥直奔秦国,在秦庭号哭七天七夜,终于打动了秦哀公出兵救楚,终将吴国驱出楚地,保住了楚国。”
  芈月失望地道:“原来还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还是要让秦国帮忙啊。”
  黄歇劝慰道:“列国之间合纵连横,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不能单打独斗,能够利用国与国的争斗,使自己得利和强盛,才是最重要的。”
  屈原叹息道:“这是我们楚国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之一,所以我要你们来这里好好看着,以史为鉴,避免将来的祸乱。”
  黄歇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道:“这伍子胥真可恶,我将来一定要做申包胥那样的救国名臣。”
  芈月却低着头沉思着,黄歇推了推他。
  芈月抬头道:“怎么了?”
  黄歇道:“你在想什么?”
  芈月看了屈原一眼,有些犹豫。
  屈原道:“公主,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吧。”
  芈月脱口而出道:“伍家权势过大,那也是因为伍家凭才能和战功,在沙场浴血,为楚国作出贡献后得到的。大王自己若是文治武功上失去了权力,只能倚仗公族为他效力,那便没有办法把握住权力。若王者不能凭着才德服人,却只是以借故生事而以权术铲除功臣,岂不令人心寒。伍家有仇,伍子胥岂能不报。大丈夫在世,当快意恩仇,先是君不君,才会臣不臣,申包胥固然可敬,可也没有谁说伍子胥报仇错了啊。这个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则君王为所欲为而没有警示,天地的法则不就乱了吗?”
  屈原看着芈月,有些震惊,似乎想重新认识她一样。芈月低下了头,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这样的话,在她心底压抑了很久,让她疑惑愤怒,让她不吐不快。
  但看到屈原的神情,芈月没来由地心底一沉,她虽然畅所欲言了,但是,夫子他却一定会很失望吧。想到这里,她高昂的头还是低了下去,怯怯地道:“夫子,我说错话了吗?”
  屈原心情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不,你没有说错话。”
  见芈月低头不语,屈原忽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来,又问:“公主,若一座宫殿之中,年久失修,栋梁俱朽,当如何?”
  芈月抬头,不解地道:“那便要换啊!”
  屈原长叹:“只是若将栋梁俱换,恐更换栋梁之时,宫殿不能支撑而倒塌。”
  芈月笑了:“夫子,若是不换,宫殿也会倒塌啊!”
  屈原抚须点头:“说得是啊。”
  芈月忽然轻叹:“只是那些栋梁用了这么久,忽然换掉了,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
  屈原看着芈月:“你听懂了?”
  芈月却问道:“夫子,伍奢家族便是要被换掉的栋梁吗?”
  屈原长叹一声:“你说得对,栋梁是会不开心的,甚至是会制造倒塌的。变法之事,殊为不易啊!也许,有些事,我是应该再想一想了。”
  他这三年,自然不是只与小儿们教习诗礼,最重要的还是在遵从着威王的遗命,与新王积极设法推行改革新政。只是旧族们抵制力量甚大,所以耗尽心血,却总是举步维艰。
  而芈月的这番话,却似是一针见血,戳中楚国君权旁落的要害。君王若无威望,则必当权力失落,而权力失落只能够靠君王自己的成就而夺回,否则的话,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权臣罢了。而权臣失位,亦会有疯狂的报复,以前他只认为变法是“理所应当”,而如今,这份“理所应当”之间,又多了几分不确定性。
  当晚,令尹府。
  屈原和令尹昭阳对坐。
  昭阳年纪又似老了许多,但他从军甚久,生活习惯上一直保持着军人的风姿,仍然上腰板笔直,声如洪钟。
  昭阳拿着一瓣橘子乐呵呵吃着道:“屈子,来尝尝,这是南边刚送到的橘子,这让我想起你写的《橘颂》来了……”说着拍打着膝盖轻声吟哦道:“‘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橘子此物,先酸后甜,内有实而外有华,堪比君子之德!”
  屈原微笑道:“老令尹夸奖了。”
  昭阳摆摆手道:“哎,我老了,将来的楚国,还是要倚仗屈子你的。”
  此时屈原的职位为左徒,在楚国历来的官职安排上,这是为将来接掌令尹之职的一个台阶。这样的任命,自然也是得到了昭阳的许可。
  身为楚国的令尹,多年来与六国周旋的政治经历,让昭阳很明白,如今列国征战越来越是激烈,在这种压力下,任何国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须要让军权越来越集中,才能够与他国集中全力打一场大战,否则的话,两军阵前,各公族怀着私心,只顾保全实力,那战争的失败就是必不可免的了。
  可是作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隐隐又不希望让王权得到更大的扩张,这王权一旦扩张,则必然会压缩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权欲一旦膨胀,还有他们这些臣工说话的地方吗?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间,维持着楚国在军事上的强势,但同样又阻止变法的推进。
  然而,他毕竟老了。
  人老了以后,有些想法就会不一样了。他渐渐会感觉,自己心中做为楚国令尹的部份,多过了他作为昭氏族长的部份。
  这么多年列国的变法,虽然最后更多是半途而废,但多少也是进行到半途过了,所以也对列国的制度起到了改变。其实从他的前任开始,就曾经对他说过,总有一天,这种改变会冲垮原来的制度,但是是什么时候,却是谁也不知道。
  当秦国任用商鞅进行变法的时候,列国都在全神贯注地关切着,当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谋反之罪车裂的时候,列国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最终,商鞅虽死,秦国的商君之法不废,这于列国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
  昭阳终于坐不住了,他与先王、与新王取得了默契,让屈原任左徒,视为下一任的令尹候选人,悄然推动此事。
  既然变法一定会来,甚至会在很快的时间到来,那么与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后,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没有足够份量的人压住阵脚而被当成变法必被献祭的牺牲品之一,还不如在自己任职其间,与王室一起推动变法,与王室一起收获变法的成果,而他昭阳也会在有生之年,成为帮助变法的那个贤人而赢得后世赞美。
  因此,在他的默许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动着变法的进行。
  而今晚,他有些话想找屈原说说,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说说。
  一只橘子,打开了今天的话题。
  屈原谦和地道:“老令尹说笑了,您是楚国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继位几年,多亏您内外护持,国家族务都尽心尽力。大楚今日之盛况,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业不失甚至再进一步,这变法新政的推行,还需老令尹坐镇才是。”
  昭阳呵呵一笑道:“屈子才华远胜老夫,老夫如今年岁已高,只待归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尽管施为,我是没有意见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请教训,平自当恭听。”
  屈原字平,他在昭阳面前,自是以此谦称。熟悉昭阳的人会知道,他前面的话只是一个开场,只有在这一声“但……”之后,才是正题。
  昭阳笑呵呵地摆手道:“不打紧的,不必如此认真,就当是一个老年人的过份啰嗦,你就随便听听也罢。”
  屈原颔首,神情依旧有些严肃。
  昭阳见此,倒没忙着说话,却是倒了一盏水给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
  屈原接过陶盏,一口饮下。
  昭阳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陶盏,里面的水随着他的手势流转,好一会儿,昭阳才道:“我们楚国的贤者老子曾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屈子,你觉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虽然刚饮了一盏水,但仍然感觉有些口干。他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在这种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个新手。
  昭阳叹了一口气,道:“屈子,你是个做事的人,这点我佩服你。你若是为人下属,作人辅佐,这份认真是难得的品质。但是若要成为令尹,成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够了。”
  屈原拱手道:“还请老令尹指教。”
  昭阳叹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单打独斗,而是要说服别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记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让利不争,与人为善。若能够得到大多数朝臣的支持,那么你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来他推新变法,拿了几个贪腐无能、败坏国政的公族子弟试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阳面前,脑海中忽然升起芈月说的“被换掉的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之言,心中暗叹,只换几个无关大局的人,便是这般,异日变法当真推行到权臣能员的头上来,只怕更是不堪设想。他口中却对昭阳道:“若是朝臣贪腐无能,败坏国家呢,难道也要坐视不管吗?”
  昭阳的手指着他,点了几下又放下,叹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么说你才能够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还有一半依旧是出我芈姓分支,其余非芈姓之臣,不过十之二三。这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昭阳见他倔强,无奈地道:“事缓则圆啊,慢慢来,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时却长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国出使,请令尹允准。”
  昭阳惊诧地道:“你这是何意?”
  屈原道:“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决政的气势,乃令尹平生沙场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获得功绩威望,而推行变法,只怕处处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国,为大王达成合纵之功,如此,大王挟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变法,令尹以为如何?”
  昭阳似不曾认识屈原一般,将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叹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纵不能进一步推行变法,却也不会让变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谢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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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高唐台
  两月后,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国。
  而屈原走后数日,芈月正式迁宫进入高唐台。
  长长的宫巷依旧。
  傅姆女葵拉着芈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后,走在宫巷之中,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带着芈月素日用的贴身衣物。
  此时的永巷令已经换了个人,正是郑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眯着眼睛显得没精打彩,边走边嗅着手里的香囊提神,一边叨叨地说道:“也是你们运气好,威后她老人家近年来脾气可越发慈善了,宫里头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现在是谁在管呢?”
  棘宦道:“谁管啊?从前是南后在管,打去年开始南后病了以后,现在是郑袖夫人帮着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郑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当真聪明。”
  两人眼神交汇处,已经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处拐弯处,那棘宦转身向右拐去,女葵诧异地道:“咦,这好象不是去渐台的路。”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涂啦,威后现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渐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芈月眼睛闪亮,观察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她也敏感地听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来楚威后迁入豫章台以后,未必得意。
  且行且说,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这才住了嘴,指着面前的建筑道:“豫章台到了。”
  顺着两边的回廊拾阶进入豫章台,芈月低头暗中观察着。
  豫章台虽比渐台看上去似更华贵一些,却有一股挥不去的暮气。婢仆往来,虽然仍似在渐台一般趾高气扬,却也多了一份寂寥。如今威后已经是母后了,连个相争的人也没有了,但宫中事务,已经移交给了新王的后妃。这种尊贵中,未免萧肃。
  芈月跪坐在回廊中等了半晌,这才见威后的女御玳瑁出来,唤了她进去。
  但见威后端坐在上方,手中拿着一片甲骨卜算着,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声唤了一声,她才回地神来,瞟了芈月一眼,道:“这是九公主么,近前来。”
  芈月暗中捏了捏拳头,走到跟前跪下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威后仍捏着甲骨看着,漫不经心地道:“站起来吧。”
  芈月站了起来,威后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长高了些。”又看到她脸上,芈月竭力露出笑容来,威后瞟了她一眼,发现她比过去长高了许多,道:“人也伶俐些了,倒不是当初那般倔头倔脑的。”
  芈月没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后,连忙上前陪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后眉头一皱,不悦道:“我自与公主说话,你是何人,胆敢插话?”
  女葵一惊,连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还请威后……”
  楚威后截断了她的话,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为公主傅姆,如何这般不懂规矩。永巷令——”
  永巷令连忙上前,陪笑道:“老奴在。”
  楚威后淡淡地道:“将这无礼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两名内侍冲进来抓起女葵拖下去。
  芈月怔在当场,她曾经预想过楚威后会在见面时刁难她,甚至欺辱她,但却没有想到,这种她想象中的为难,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但听得女葵被拉下去以后,便在庭院里当场杖责,那一杖杖击落的声音,和女葵的惨叫声,更是令芈月愤怒不已。
  芈月猛然抬头,却见楚威后饶有兴趣的眼神,她瞬间明白了一切。楚威后要为难她,却不愿意落人口实,她只以教训女葵的方式来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态,那就是她对母后无礼,正可让楚威后名正言顺地处置于她。
  芈月强抑愤怒转向楚威后恭敬地伏身道:“母后,傅姆自幼照料于我,一向循规蹈矩,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念在她年纪大了,受不起这二十杖。母后素来仁慈,请您饶过她这一回吧!”
  楚威后没趣地扔下龟甲,道:“你既为公主,她代你们受杖是本份,你们居然为了她自请责罚,才是失了体统。这也难怪,皆因为你们身边奴仆太少了,玳瑁,让永巷令给公子配两个傅姆四个内侍四个竖童,给公主配两个傅姆八个宫人。从今往后,公子戎和太子横一起在泮宫跟屈子学习,公主月和其他公主们一起,跟随女师学习。”
  玳瑁恭敬地道:“是!”转向芈月道:“公主,还不快快向威后谢恩?”
  芈月咬了咬下唇,强抑怒火道:“谢……母后恩典。”
  楚威后无聊地挥挥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内的杖击声仍然残酷地继续着。
  芈月走出内殿,站在廊下,看着庭院。
  但见满庭秋菊开得极鲜艳,四个内侍两人按着女葵,两人执杖一下下地打着。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呻吟声也越来越微弱。
  芈月面无表情,笔直地站着,她的身后跟着楚威后刚才派给她的两个傅姆和八名宫女。
  杖击声一声声延续着,直到二十杖完毕,芈月站得笔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她脚步一个踉跄,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边观察着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果然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再倔强再会伪饰,终究也不过是个孩子。
  她不再理会,悄然转身而去。
  芈月沉着脸,道:“把她扶起,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诸公主所居之所,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余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皆等六名公主皆住于此。
  芈月住进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间小小院落,傅姆宫人的配制,也皆如其余人之列。
  她站在廊下,两名傅姆一个陪着她,监督着院中诸人收拾,另一个则指挥将女葵扶入仆役房中,过得片刻,过来回报道:“禀公主,奴婢已经安置好女葵,为她用了伤药。她伤得不重,只皮肉之伤,将养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芈月看了她一眼,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傅姆看了诸人一眼,众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计,到了她身后排队成列向着芈月行礼,那傅姆自我介绍道:“奴婢女浇。”
  另一个傅姆自我介绍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宫女也上前行礼,自报名号道:“奴婢奚甲”、“奚乙”、“奚丙”……等,却原来是奚字号依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浇却甚是会察颜观色,见芈月微皱了一下眉头,忙道:“这些不过是内侍初选,依着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欢,只管替她们再起一个名字罢了。”
  芈月点了点头,便指了两名稍显老练的小宫女指作头领,取名“薜荔”、“女萝”,又将余下的六人分别取名为道:“石兰、杜衡、灵修、晏华、葛蔓、云容。”这却是取自屈原的诗篇《山鬼》中,众人念了一遍,只觉甚是拗口,却也只得依从。
  芈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对楚威后派来的傅姆宫女更是小心对待。
  芈月冷眼看那八名小宫女,虽然聪明,毕竟都只有十余岁,就算心怀鬼胎,也作伪不来。那两名傅姆却是精明能干,心中便多了几分警惕。
  不想那两名傅姆女浇和女岐却极有眼色,事事不待芈月张口,便办得妥妥贴贴,体贴入微,处处合意。
  只这合意处,却有许多不如意,那便是将她步步紧跟,两人轮班侍候,芈月一举一动,无一刻能离了她们的视线去。
  芈月素来野惯了的人儿,被这般亦步亦趋地跟着,实是如被捆了十余道绳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这两人低眉顺目,便是心中再窝火,又如何能发作得出来,便是发作了出来,想来这两人也不理会,只会当她是小孩子脾气,若是落在楚威后口中,又不知会造出何等败坏名声之事来。
  她毕竟学了三年礼法,知道这其中的关节要害,只得忍了气不能发作。
  两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尘土,更细心体贴地问过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以后,也领着她去看了女葵,见女葵已经敷了药,虽是伤痕累累,女浇却道并不曾伤着筋骨,只是皮外伤,十几日二十来日便能好。
  女葵见了她,虽有满心的话要说,怎奈见着两个傅姆跟着,一脸的忠心体贴状,只得将满心的忧虑咽下,强颜欢笑道自己无妨,又“劝”芈月要多听从这两位“母后”派来的傅姆之言,休要任性云云。
  芈月心怀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内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芈月冷眼看去,见菜肴亦是丰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汤、鼎中有肉、豆中有酱。她知道楚宫中只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仆之辈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二餐。想到女葵挨了这一顿打,此时又过了膳时,必是肚子还饿着。
  想到此,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鱼脍对女浇女岐二人道:“这道鱼脍,便赏了你二人罢。”
  女浇与女岐对视一眼,虽然表情没有大变,眼中却不免露出喜色。她们毕竟只是女奴身份,虽然宫中饮食有定,但毕竟主奴之别不能相提并论。这些只能由贵人享用的食品,她们只有得到主人赏赐,才能开一次荤。女浇与女岐虽然是楚威后宫中之人,但若是得势的,也不会派来服侍这个明显不招楚威后待见的公主。
  然则主奴之分毕竟是天堑,两人纵有异心,却也不免心怀侥幸,只想在两头主子那里都能讨个好,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虽是如此,两人却只是谢过芈月,依旧服侍芈月用食,芈月知其意思,便勉强用了些,将几乎未动的鱼脍让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余下的稻羹道:“这些便赐与女葵,其余的便赏与其他人罢。”
  女浇与女岐这才撤了食案,芈月挥手令两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两人应了,却是女岐出去,女浇依旧守在外头,随时听候吩咐状,直到女浇吃完换班。这两个傅姆,便是全天轮班跟随在她的身边。
  芈月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去,不一会儿,女浇率小宫女上来,为她卸妆解发更衣,躺了下去。
  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虽然这一日的煎熬,实是令她身心俱疲,但是心头却仍然悬着一把刀,却不知莒姬和芈戎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芈戎却是这一日先到了前殿拜见楚王槐,楚王槐正与群臣议事,便让宦者令奉方出去,宣慰一番。然后让保氏带他去了学宫,拜见师氏。
  学宫在郊外,原是为楚国公族子弟所专用。从周天子到诸侯,都有这样的学宫,天子学宫称辟雍,诸侯称泮宫,规制比辟雍要减半。
  辟雍形似圆璧,四边有水。泮宫却是形似半璧,三边有水,只有一座小桥可通。这也是因为公族子弟生来便有爵位奉禄,要让这些纨裤子弟乖乖就学不溜号实是一个问题,干脆把他们关起来,学不成不许归家,倒是更好。
  芈戎现在只能算个小学生,“古者八岁而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所谓小艺便是六艺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所谓小节便是六仪道:“一曰祀祭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岁入小学,七年后十五岁入大学;其余子嗣则迟两年入学,即十岁入小学,公卿之嫡长子,则要十三岁,其余子嗣亦迟两年,十五岁才入小学。
  因此学宫之中,读同一年级者,长幼不一,虽然在学宫之中无分尊卑,但却可以明显见同一年级中,幼者位高,长者位卑。
  芈戎入学刚好亦是十岁,纵然后宫妇人相争,但毕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宫中派来竖童内侍跟随,一时之间,人也不敢相轻。
  拜见保氏师氏以后,便开始学习礼法。芈戎因在离宫时,莒姬与芈月都有教过他,因此学起来倒也不陌生。他虽然在母亲和阿姊的庇护下,更显得无忧纯真,但毕竟经历忧患,举止之间,便与同龄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课时,便结交了两个朋友,一个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个便是昭阳的侄子昭滑。
  他毕竟年轻,这一夜在学宫中睡得极好,却不知道同样的这一夜,他的阿姊和母亲,却是无法入眠。
  芈月自是因为这一天的惊心动魄,无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样忧虑不安,无心入眠。
  这一夜,西南离宫的铜灯,彻底不息。
  芈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刚亮,女浇便已经唤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该起身了。”
  芈月睁开眼,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女浇柔声道:“九公主,昨日拜见威后,今日要与诸位公主相见,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礼。”
  芈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边在女浇服侍下穿衣梳洗,一边问道:“还有几位公主?”昔年她倒是记得,每年正旦之时她都要由傅姆领着到渐台与楚威后行礼,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许多阿姊的,当时傅姆只悄悄告诉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后所出,休要得罪,其余的倒是无话。
  女浇忙道:“宫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与七公主、八公主住后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处相见。”
  芈月问道:“我依稀记得,长姊与八姊,是母后所出?”
  女浇恭敬道:“正是,大公主已受齐国所聘,三年孝满,将嫁齐国,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要作为大公主之媵陪嫁齐国,年底就要动身了。”
  芈月长吁了一口气,这样看来,高唐台中这位大公主一走,只余七、八二位公主,虽然其中也有楚威后嫡出之女,但毕竟两个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的小姑娘,她是不惧的。
  梳洗完毕,女浇与女岐便引着芈月走到前殿,见了其他几位公主。
  大公主芈姮跪坐上首,好奇地看着芈月走进来,她长得与楚威后颇有几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间的那几分傲气象足七八分,甚至连楚威后的刻薄之气也有一二分。但她毕竟年轻,未经挫折,因此这分刻薄之气倒也不重。
  芈月行礼道:“见过阿姊。”
  芈姮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休要多礼。”这边介绍着侍坐于她身边的几位女子道:“这是你三姊,名菱;这是你四姊,名荞;这是你六姊,名薏。”
  芈月一一行礼,那三名公主也一一答礼,但见这三人一个举止懦弱,一个讷言内敛,一个却是刻意热络,这三人在芈姮面前不是刻意讨好,便是畏缩掩藏的样子,顿时令芈月心中一惊。
  芈姮却是言笑自如,显得颇为亲切的样子,又问芈月多大了,识不识字,读过什么书,平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芈月小心地一一答了,芈姮转头看了看外面,道:“姝妹如何到现在还未到?”
  她身边的傅姆便陪了小心道:“八公主年纪小,想来还须多睡一会儿——”
  芈姮皱眉道:“九公主更小呢,如何也来了。都是她身边的傅姆纵着她,我须与母后说说,不可这样一直纵着……”
  方说到一半,便听得远处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道:“在哪儿在哪儿?”但听得走廊上赤足踩着地板的脚步声噔噔噔地叠声传来,一个红衣少女脸色红扑扑地,喘着气跑了进来。
  芈姮微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来,拿着手帕为她一边汗一边道:“做什么跑这么急,跟你的人呢,怎么就让你这样乱跑?”
  那少女却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在室中用目光搜寻着道:“九妹妹在哪儿?人呢人呢?”正说着,一眼看到了在室中年纪最小的芈月,喜得招手道:“喂,你快过来,让我看看。”
  芈月依声走到她的面前来,那少女拉着芈月与自己站到一起去,比了比,发现自己高了小半个头,顿时喜道:“我比你高,我比你大,喂,快叫我阿姊。”
  芈月已知她就是八公主芈姝,便依言屈身行礼,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姝应了一声道:“哎,好,以后你就跟着我一起住,跟我一起玩。”
  她本是楚威后最小的女儿,因为母姐怜爱,身边的人只有奉承的份儿,因此养得性子格外娇纵天真。宫中纷争之事,亦是一直被楚威后屏蔽于她的生活之外。三年前的那一场纠纷,于她来说,不过是死了两只小蚕闹腾一番,伤心了两日,又补上两只,便也忘记了。
  此时她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偏宫中素日举目所见,只有她最小,且芈姮好在她面前充个大阿姊范儿,管头管脚的,她早已经不耐烦了。此时听说高唐台中又会住进一个比她小的妹妹来,顿时“我终于也能当阿姊了”的欣喜令她兴奋得上半夜睡不着觉,结果一睡到天亮,方知迟了,便一边嗔怪着傅姆为何不曾叫醒她,一边兴奋地直接跑来了。
  芈姮嗔道:“多了个妹妹,你便如此高兴吗?”
  芈姝轻快地转了一个圈道:“我当然高兴了,现在我就不是宫里最小的公主了。哈,我做阿姊了。”
  看着她这般天真的样子,众公主皆笑了,芈姮想说什么又忍下了,道:“瞧你这般高兴的样子,看来也没什么耐心陪我了。好吧,你带她回后殿吧,你如今是阿姊了,要好好有长姊的风范,休要欺负妹妹,也休要一会儿好,一会儿闹地到我跟前讨主意。”
  芈姝一连串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好阿姊,我带她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芈月,直接飞奔了出去。
  芈月留神看着,离了芈姮的房间,通过中间的甬道,便到了芈姝的房间。但见房间时陈设较芈姮房间更为色彩绚丽,锦绣满屋,珠玉横陈。
  芈月正待细看,却听得另一头脚步声急促传来,便见一个年纪与芈姝差不多上下的绿衣少女跑了进来,见了芈姝方松了一口气,道:“姝,你也不等等我,不是说一起去大姊姊处吗?”
  芈姝吐了吐舌头,笑道:“哎呀,我给忘记了。”顺手将芈月拉到前面来,道:“不过我把九妹妹带回来了。”一边指着那少女道:“这是茵。”
  那少女看了芈月一眼,笑着上前拉住了她道:“我也是你阿姊,行七,单名一个茵字。你叫我阿姊也好,如姝一般叫我茵也好。”
  芈月微屈身行了一礼,叫道:“阿姊。”心中却是暗忖,菱、荞、薏、茵,俱为草名,楚威后这心胸,实是狭窄得紧。
  她抬头看了芈茵一眼,芈茵神情自若,想来不晓得芈月心里头对她的名字暗中腹诽吧。
  既已经认识,芈姝一心要当阿姊,便叫人拿出自己从前玩过的鼗鼓、泥塑、骨哨、弹球等玩具要给芈月玩,芈月看着这些明显是幼童才玩的玩具,表情不禁有些无奈,却是芈茵看出来后拉着芈姝低语了几句,芈姝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我却忘记了,妹妹想来也是不爱玩这些了。”
  她又卡壳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芈茵便柔声道:“可问问妹妹学过什么,喜欢什么?”
  芈姝点头,便学着芈姮的样子拉着芈月装模作样地问道:“妹妹可会箜篌?尺八?笙、竽、琴、筝、瑟、篪、箫、笛?”
  她说得一样,芈月便是摇头,她八岁之前,被楚威王当男孩一般纵容,只爱打仗弹鸟,本是野惯了的人,后来又是跟了屈原学习礼仪诗辞,历史星象、百家之学等,屈原虽然精通音律,但芈月对这些乐器不感兴趣,只喜欢箜篌等寥寥二三样罢了。
  她初时见芈姝先报箜篌,知道必是她得意之学,便有意摇头,但见她一串报下来,便只能真的摇头了,心中暗悔头一次便不应该摇头,白教人家看轻了。
  芈姝本是兴致甚高,见芈月数番摇头,便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
  芈茵柔声打圆场道:“这些都挺难学的,我也不太擅长。我们毕竟是女儿家,有些东西也不必学得太精,只消知道一些仪礼服制、懂得四时之物的安排,外知祭祀,内掌妇学便是。”
  芈月便问道:“什么是仪礼服制、四时之物,如何算外知祭祀,内掌妇学?”
  芈茵方要回答,却忽然顿住,却转头先看芈姝一眼,芈姝顿时会意,兴奋地道:“九妹,你须知道,我们身为公主,将来夫君不是一方诸侯,也是卿士封臣,祭四方神灵列祖列宗,保子民安宁国祚绵延,因此四时祭祀,断不能有疏失。这是首要学的……”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忘记了,便看了芈茵一眼。
  芈茵便柔声道:“身为女子,虽然未必要亲手下厨制衣,却不可不知这些事务。何时授衣,何时飨宴,都要知道如何调配才是。比至周礼上,也有诸般规定。若论飨宴,须先知道每季出产有何等食物,如何安排采摘、腌制,以及各种调味的制作、酒浆的酿造,以至于食具的打造、庖人的分工和流程,还有一年四季各种应节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会的安排都得清楚,要不然将来出一点点错,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芈月微笑,用崇敬的眼神道:“阿姊知道得真多。”
  芈茵毕竟也是年少,被她一夸,不禁有了卖弄之心,又道:“女红,要从亲蚕开始,知道分辨各种不同的蚕种,然后知道纺织,分辨绫、罗、绸、缎、纺、绉、纱、绒、绡、锦、呢、葛、绨、绢等的分别,然后就是染衣,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制成纱、罗、绢、缟、纨、缣、绮、锦等……”
  她一卖弄,芈姝便不悦了,径直打断了她的卖弄道:“好了,阿姊,你要把九妹说傻了。
  芈茵忙收住了口,讪讪道:“自然是姝懂得更多,是我忘形了。”
  芈月天真地道:“阿姊懂得真多,我什么都没听明白呢。”
  芈姝顿时得意起来,道:“就是,她又能懂得什么,一时之间说这许多,哪能听得过来。”这边拉了芈月的手道:“这些以后我会带你去看宫人们是如何做的,不急。那些你不会的,只要跟着我一起学,就会了。”
  芈月微笑点头。
  芈姝便问芈月道:“你素日爱什么,会什么,我陪你玩。我这里没有,现叫她们找去。”
  芈月道:“阿姊素日玩什么,我便也玩什么吧。虽不会,阿姊也会教我的,是不是?”
  芈姝大喜道:“正是,妹妹这般聪明,自是一教就会。”这边便拉了芈月去投壶。
  这投壶却是故老相传的游戏,乃是立一只的长颈小口铜器,称之为壶,放置离人数步或者十数步内,游戏之人手持着箭,朝这壶内一支一支往里投,以每次投中多者为赢。规则虽然简单,然则因为铜壶小口,中壶不易,若是壶中已经有几支箭在里头了,那想要再进一支便更加困难。
  虽为游戏,却是自上古蛮荒时代之人练习投掷之术而演变流传的,先是男子素日好以此相戏,后来则是酒宴之时,为了延长聚会时间,增加兴致,便多了许多游戏,投壶这种以体质、脑力较劲且有赌胜意味的游戏则更受欢迎。及至宫中内闱的女人,也好此道。
  侍女摆上铜壶,芈姝便兴致勃勃地先作示范,她想是素日玩这些游戏较多,举手抬足十分到位,十箭之中,倒中了六支。
  她每投中一支,身边的侍女便大声赞好,但芈姝见只中六支,倒微有些不悦,转头将箭递与芈月,要芈月也来投,芈月便谦让了芈茵先来。芈茵前头先是六支中了四支,及后却落空了两只,再投中一只,最后又是失手,便中了五支。
  芈月上前,芈茵将侍女取回来的十支箭亲手交与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妹妹是初学,不打紧的,不须有怯意,便是都不中,以后慢慢学便是了。”
  芈月微微一笑道:“多谢阿姊宽慰。”
  芈茵走到一边,看芈姝几乎是按着芈月的手教她如何投壶的样子,心中晒笑。这铜壶看似小口,边缘却是斜陷的,略碰到壶口箭簇便会落入,原是特意为芈姝打制的,她素日十箭倒有七八支左右能进去,想是今日一得意,头几支便失了手。累得她也要因此故意装失手,务必要比芈姝少一支才是。
  她比芈月大上两岁,比芈姝大上一岁,昔日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这位九公主往日最好金丸打鸟,这些投壶之术,应该难不倒她。她兴致勃勃地想,不晓得她会投中几支。若是敢比芈姝多,那就是自找不是。若是比她芈茵少,便是知道高低,要让她一头。
  但见芈月拿起箭来,先是四支接连失手,引得芈姝阵阵惊呼,不停指手跳脚要指点于她,芈月一边装作听从,一边却是接连着六箭都掷中壶内。
  一时俱静。
  众人皆看着芈姝的脸色,惴惴不安。
  芈月却恍若未觉,一径拉着芈姝高兴地叫道:“阿姊阿姊,我中了我中了,我和阿姊一样多呢,幸亏有阿姊教我,要不然我真不会投,阿姊真棒。”
  芈姝见芈月中了六箭,心中微一咯噔,却被芈月这一夸,也不禁得意起来,顿觉得自己好生厉害,一个初学者被自己一教便能够十箭中六。又想自己素日能够十箭中七,今日必是疏失了,想到这里,又得意洋洋起来。
  芈茵的脸色却是变了,她想不到自己警告以后,芈月居然还是敢越过了自己。看着芈月的神情,她心中暗忖,她这到底是有意冒犯呢,还是真的年纪尚小,听不懂自己的话呢?
  芈茵存了此心,便暗中计较,见芈姝玩了一会儿累了,芈月辞出,便道:“九妹初来,这殿中道路未明,我领她出去吧。”
  芈姝喜道:“正好,有劳阿姊了。”又嘱咐芈月道:“明日早来,女师每日于隅时来教我们学习六艺,你须不要迟到了。”
  芈月连忙应是,芈茵便引着她出来,一路走,一路问道:“听说妹妹不是莒夫人所出?”
  芈月却不答,微笑道:“阿姊为何要问这个?”
  芈茵不防她居然会反问,只得笑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芈月却道:“阿姊又是何人所出?”
  芈茵的脸色变了变,道:“你好生无礼,长幼有序,我自问你,你只管回答就是。避而不答,倒反问于我?”
  芈月笑道:“阿姊是长我自是幼,我不明白事理,自然要问阿姊,阿姊自己不能作出表率,竟以无礼诘我吗?”
  芈茵脸色变幻,待要发作,却忽然笑了,轻蔑地道:“原来是个不知礼的野丫头。倒也是,一个西市贱妇的女儿,才会进了凤凰台依旧是只草雉。”
  芈月脸色也变了,质问道:“你说什么?”
  芈茵咯咯一笑道:“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又何必我说出来伤脸面呢。”
  但听得她娇笑连声,也不管芈月,扔下她径直走了。
  芈月脸色都变了,她养母莒姬尚在离宫,生母向氏自先王去世以后就下落不明,她数番打听,却只因年幼无援,半点也不知消息。如今听得芈茵这一声“西市贱妇”,显而易见不可能是指莒姬,难道她竟然知道向氏的下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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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西市妇
  芈月心如火焚,但却知道,若是此时追上去问芈茵,必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只得按下怒火,转身回了自己房中,便叫来女浇与女岐,佯装不知地问她道:“傅姆,今日在殿中识得诸位阿姊,我欲与她们亲近,又不知道她们之事,想请傅姆教我。”
  女浇与女岐对视一眼,道:“但不知道公主欲打听何事?”
  芈月便道:“我知道大姊与八姊是母后所出,但不知其余几位阿姊,母族如何?”
  女浇见她不问芈姮与芈姝情况,便也松了口气,一一介绍。那几位公主,母族皆是出身不甚高,不是媵女,便是被征服的小国献女。那七公主芈茵之母,便是媵女出身。
  芈茵回到自己房中,也忍不住得意,她出生之时,正是莒姬得宠之时,她的生母扬氏因出身不高,性子善于奉承,一直依附着楚威后,自芈茵出生以后不久,楚威后又怀上芈姝,因此芈茵也就得以与芈姝一起长大。
  所以向氏之事,她的生母扬氏也是略知一二,见芈茵为芈月入宫之时而打探,便失口说道:“你休以为她是莒夫人之女便心生畏惧,须知她的生母,如今在西郭市井之中沦为下贱之妇呢。”
  芈茵大喜,缠着扬氏要问个究竟,扬氏知道自己失口了,任由芈茵纠缠,却不敢再说什么,反嘱咐道:“你听岔了,休要出去胡说,若是威后知道,便是祸事。”
  芈茵亦知其中的厉害,便也不再问,只得意自己知道这一桩事,便可压那小丫头一头罢了。
  次日起来,芈月先去芈姝房中,与回廊上却又与芈茵相逢,芈月站住脚,警惕地看着芈茵,防着她又说伤人之言,不想芈茵却亲亲热热地上前,挽着她的手道:“我因怕九妹初到,不识路径,特来等你呢。”
  说着,便挽着她的手往前走。
  芈月忍不住低声问道:“阿姊倒是心宽,昨日的话,竟似不是阿姊说的一般。”
  芈茵却故作诧异地道:“昨日的话,昨日我说了何话,我不过是送九妹妹回屋罢了,什么话也不曾说。”
  芈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既然说出这般话来,显见从她这里,只怕打听不出什么消息来。
  两人假作亲热,便到了芈姝房中,候着芈姝梳洗毕,一同用过晡食,方一起去了侧殿之中,静待片刻,便见女师到来。
  却原来诸公主也与公子们一样,八到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有女师教导六艺六礼,除礼乐书数均是一样,不过是宽严之分,公子们偏重射御外交,公主们则偏重衣食燕乐。
  因诸公主年纪不同,前头三、四、六三位公主即将要随大公主芈姮出嫁,此时正在备嫁,便不再学习。如今便只有芈茵芈月跟着芈姝学习。
  女师有三人,一人教礼,一人教乐,一人教妇学。
  今日教的便是妇学之师,芈月心不在焉,听得左耳进右耳出,但听着女师布置课业已毕,便想去追问莒姬此事,偏芈姝得了她,如同得了一个新玩具一般,一直要拉着她一起玩耍,芈月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想着自己的生母若当真是在西郭沦落,必是她的生母所为,那芈姝便是再天真再热情十倍,也止不住心中厌恶和寒意交织上来。
  她忍着不耐烦,好不容易等芈姝玩得累了,便回到自己房中,对女浇道:“我欲去离宫探望莒夫人,你可与我一起去否?”
  女浇吃了一惊,劝道:“公主,您迁入高唐台方才两日,纵然思念莒夫人,又何必亲自回去,自派一个奴婢过去问候便是。”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道:“我自迁入高唐台,诸事未明,又不敢打扰母后,所以只得向母亲请教。傅姆阻我,若是我不知轻重,惹出事来,岂不是傅姆误我。”
  女浇见了她的神色,心中一寒,低下了头。她在宫中时久,芈月这般年纪的孩子,便是再骄纵的性子,终究是个孩子,被大人操纵着做什么事,或哄劝或阻吓,都是极容易的,但却从未见过象她这般自己有主意且不受人哄劝阻吓的孩子。
  想了一想,女浇只得陪笑道:“既如此,我终究是奴婢,岂敢阻挡公主。只是公主若要行事,好歹也要请示过威后才是,以免失了礼仪。”
  芈月看女浇的样子,也知若是自己前脚去了莒姬去,她后脚便要去向楚威后禀报了。心中一动,忽然起了试探之心,道:“傅姆说得正是,傅姆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诉傅姆,昨日七姊骂我是西市贱妇所出,我竟是不明白她所指为何,所以要去问问母亲。”
  女浇的脸色也变了,她虽然不解其意,但也知道芈茵及其生母在楚威后面前极是奉承得力,若是叫芈月闹出这一场来,芈茵母女必要受楚威后之责,但自己却也可能被芈茵母女所迁怒。想到这里,便着了慌,道:“公主休要听人胡说,七公主年纪小,想是不知道哪里听了些不中听的话,随口乱学罢了。您且先安坐,奴婢帮您去问问。”
  芈月素性要任性一回的样子,道:“我不听,我这就去问母亲去。”
  说罢,推开女浇,飞也似地跑了。
  女浇站在那里,只是顿足,无奈之下,匆匆和女岐交代一声,便去寻了玳瑁,一五一十,将此言说了。
  玳瑁大惊,恰好宫中又生事端,却说楚国二宝,素来是王佩和氏璧,后系随侯珠,不料楚威王去世之后,楚威后虽然让出渐台,却不曾将随侯珠再给南后,南后倒也贤惠,不动声色地把宫中权柄先拿到手,并不争这个,反正楚威后又不能把随侯珠带到坟墓里头去,她对于一颗珠子倒也没这么强烈的执念。
  不料这些日子,夫人郑袖得宠,却纠缠着楚王槐,以自己睡眠不安为由,要求借她和氏璧。她的理由也是充分,说既然先王曾经将此璧借与公主,那如今借与她又有何妨。
  南后得知此事心中大怒,却不动声色,将此事传至楚威后宫中,楚威后大怒,亲自召了郑袖来大骂一顿,郑袖却也狡猾,表面上看似温良,却字字句句透着不驯,直把楚威后气倒,叫了四五个御医正在看着呢。
  玳瑁得知此事,亦不敢惊动楚威后,让她添气,忙亲自到了高唐台,寻了扬氏来质问。扬氏慌了,一口咬定自己不曾说过,只推了身边一个侍女顶罪,说是两个侍女闲聊,方让芈茵无意中听到。
  玳瑁自己却也有些心虚,杨氏素来甚是奉承楚威后,对玳瑁这等心腹也是刻意交好,向氏之事,原也是自己与杨氏聊天无意中说出,这等事情若是泄露出去教楚威后知道,在楚威后心情不好的情况下,不免人人都要被迁怒出气。只得教训了几句杨氏,又警告性地将杨氏所指侍女皆责打一顿逐出宫去,自己却候在高唐台中,等芈月回来,却看她是何等情况。
  芈月无奈之下,祸移芈茵,这才借着“忽闻噩耗”而跑了出去。这情绪固然一半伪装,一半也是真情,她忍耐了一天一夜,再也忍不得,纵然是回头楚威后会生各种是非,但她也顾不得了。
  她一口气跑到离宫,莒姬也吓了一跳,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你如何自己跑来了?”又往她身后看,见她身后无人,诧异道:“跟你的人呢?”
  芈月小脸绷得紧紧地,直盯着莒姬,道:“母亲,我有事,要单独与你说话。”
  莒姬一怔,忙挥手令身边的侍女退下,这才道:“你怎么了,可是因为女葵挨打的事……”
  她在宫中亦有人手,前日楚威后拿女葵施威的事,她早已经知道,因也怕芈月小小年纪,不能经事,会因此出事,正自担心,没想到不过两日,她居然自己跑了回来。
  不想芈月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下,道:“母亲,我的生母去了哪里?”
  莒姬一惊,连忙左右一看,见侍女皆已经退出,这才伸手相扶道:“你为何忽然问起此事……”她忽然想到一事,连忙握住芈月的手道:“你才回宫两天,可是有人同你说起此事?须防这是个陷阱……”
  芈月却甩开她的手,不肯起来,道:“是扬氏之女,七公主茵,昨日不忿我不肯谦让与她,对我说,我是‘西市贱妇’之女!她说的‘西市贱妇’是不是我的生母?你说我的生母被威后逐出宫去,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七公主如何知道她在‘西市’?连她都知道,你在宫中旧人甚多,如何竟是回答我‘下落不明’?我生母究竟在哪儿,你是找不到,还是不肯找?”
  她说到最后,声音不禁激昂起来。
  “啪”地一声,莒姬已经是给了她一个耳光,压低了声音斥道:“你这个样子,是要自己作死吗?你要死,自己去死,休要连累我和你阿弟。”
  芈月捂着脸,一时不敢置信,这是莒姬生平第一次打她,然而这一掌,却也让她冷静了下来,她没有说话,胸口起伏渐渐平息,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何处?”莒姬叫住了她。
  芈月背对着莒姬,冷冷地道:“既然夫人不肯替我寻我生母,那我便自己去寻。有‘西市’二字,我便不怕寻不到人。”
  “你——”莒姬气得说不出话来,抚胸平心静气好一会儿才道:“你如何能自己寻?你是能出宫寻她,还是能有人手替你寻她?市井陋巷是何等卑污的地方,你以为是宫中?你能从那地方寻到人?那里头活的都不人,是牛马牲畜,你知道?”
  芈月转身怒吼道:“可我生母在哪儿!是她生了我,不是你——”
  莒姬被这两句话刺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只能捂住心口喘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芈月看着莒姬的样子,也有些慌了,扑上来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看着小姑娘的脸上露出的惊慌之色,虽然心头滴血,却是不得不道:“你纵疑我,我却不能不管你。当日你生母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打听过,也是真的不曾打听到信息。你既听了没来由的‘西市’两个字就要闹腾着寻你生母,我也只能帮着你来寻。我却先与你说好,我帮着你来寻,你且安心等人消息,不可擅自生事,惹下事来。你便不曾把我当作你的母亲,可我毕竟养你姐弟一场,不能由着你自己胡闹,教我这十几年的心血,没个收梢!”
  眼前的小姑娘,如小兽般怀疑的目光看着莒姬,好一会儿才道:“那,你要我等多久?”
  莒姬苦笑,扭过头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才转头道:“便是三月为期,如何?”
  芈月惊呼道:“三月?要这么久?”
  莒姬扭头道:“三月我也是尽力了,若你不愿意,便离了我这里,再休要问我。”
  芈月犹豫片刻,才道:“好,我便等您三月。”
  说着,向着莒姬恭敬地行了一礼,就要退出。
  “慢着,”莒姬叫住了她道:“你是如何过来的,回去之后,又要如何回话?”
  芈月沉默片刻道:“我知母亲的意思,我自会有办法应付。”
  莒姬苦笑一声,挥了挥手,扭头再不看她。
  芈月默然而出,走出离宫。
  她整个人刚才来的时候,就似要爆炸开一般,可是此时出去的时候,却是茫然不知向何处而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宁可把莒姬想象成阻止她与生母见面的恶人,这样倒好些,可是看到莒姬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惶恐起来,若是莒姬不是一个坏人,若是芈茵根本是在胡说八道,那又怎么办呢?
  生母的失踪和生父的去世,发生在同一个时刻,让人不免把这二者联系到了一起,在芈月的心底,其实深深的怀疑过,是不是生母已经在父王去世的时候死了,而莒姬不愿意她姐弟二人伤心,所以才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对于生母,这是她的隐痛,不敢去触碰,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她不是不曾想过,“待我长大了一定会去寻找到她的下落”,但是却不曾想过是这个时候,忽然之间,有人这么恶狠狠地将她心底的伤口被撕裂开来,指着她说,你的生母没有死,她一直活着,而且满宫的人都知道,她象蝼蚁一样地活着,在“西市”这种卑贱的地方,象个笑话似地活着。
  她和她的弟弟,成为这个宫里的笑话有多久了,是不是满宫里的人都在对着她指指点点,说道:“看啊,那个人的生母在市井之地沦落,她还满宫昂着头呢……”甚至不免想,是不是屈子也知道,是不是黄歇也知道呢……
  一想到此,心里头更是如百蚁啮咬一般,恨不得立刻就能够知道生母的下落,什么三个月,谁知道是真是假,三个月以后,若是她再同自己说一声“不知下落”,那自己岂不白白又失去了三个月的时间。
  思来想去,心里越发不定,素性趁着自己还是独自一人在外,干脆不回高唐台,径直又跑去了南薰台。
  虽然屈原出使齐国,然而黄歇陪伴太子横读书,还是经常会去南薰台中。因为她素日在南薰台中常来常往,虽然身着男装,几个小侍童又经莒姬早就打点过,也知道她是公主身份,她便悄悄候在外头,见到一个相熟的小侍童经过,便叫他唤了黄歇出来。
  她呆在南薰台右边的梅林之中,等着黄歇出来。过不得多久,黄歇便独自匆匆而来,见了她喜道:“我正思忖着你回了宫,必是没有办法时常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着你了。”
  说着正要拉她,芈月转身避过,却道:“子歇,你可愿意相助于我?”
  黄歇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愿意!”
  芈月直视他的双眼,道:“哪怕是得罪大王,得罪威后,你也不惧?”
  黄歇心中微一咯噔,然此时却不容犹豫,立刻道:“是。”
  芈月的眼泪忽然流下,黄歇慌了神,连忙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劝她道:“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只管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芈月忽然扑到黄歇的怀中放声大哭,黄歇更加手足无措了,又不敢抱,又不敢松手,只扎煞着两只手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觉得胸前一阵温热,一阵湿润,又一点点渗入层层衣襟之内,渗入肌肤。
  那一刻他面红耳赤,心跳得飞快,却是连气息都要屏住,生怕喘气大了,也是玷污了佳人。
  芈月自入宫以来,目睹楚威后的恶意,目睹女葵挨打,在芈姝面前的小心翼翼,面对芈茵的恶意,到知道生母下落的焦急愤怒,到对莒姬的信疑两难,这种种的一切,竟是无人可言,无人可诉,也唯有在此刻,在黄歇面前,方能够放声一哭。
  黄歇僵在那儿,只能低声反反复复地说着道:“不要哭,有什么事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都一定助你……”听着她的哭声,却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只恨自己竟不能如神人一般一眼可以看透她的心事,然后一举手一抬足就为她排忧解难,将那些惹她难过的人统统给踢进汩罗江里头去。
  芈月哭了好半晌,这边收泪,却见黄歇僵立当场,连脖子都红了,胸前衣襟还湿了一大片,不禁脸一红,低声道:“多谢师兄,把你衣服弄湿了,对不住。”
  却见一条绢帕已经递到自己面前,正是黄歇所递。
  黄歇递出绢帕,却又有些窘迫,只觉得自己日常用的绢帕太过简陋,竟似不配递到佳人面前,递到一半,待要收回,芈月却已经取了绢帕,捂在脸上。
  黄歇心头狂跳,这绢帕中犹带着他的体温,却被她捂在脸上,顿时觉得衣襟打湿的地方也变得火热起来。
  芈月擦去涕泪,黄歇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却不想她居然转头就要离开。
  黄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师妹……”
  芈月回头,诧异地道:“何事?”
  黄歇张口两回,却不知道应该说哪句话开始,好一会儿才吃吃地道:“你——谁欺负你了?”
  芈月苦笑一声,摇摇头。
  黄歇急了道:“那你为何而哭。”
  芈月本是对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黄歇帮助寻母,不想一见了黄歇,满腹委屈涌上心头,竟是禁不住自己,扑到黄歇怀中大哭了这一场。这一哭之后,原本鼓起来的气势竟是莫名的没有了。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情怯而不敢言。
  她不知道说出来以后,会是怎么样,这两日她经历了太多事情,竟是觉得周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怖,此刻只有黄歇的怀抱,才是这般温暖而真实。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这一刻她竟是生怕说出这件事来,黄歇会如何看待自己。生母遭遇至此,自己固然是痛心愤怒,可是眼中浮现的竟是芈茵昨日那种轻蔑中带着怜悯的目光,芈茵这样的目光,会让自己很有想给她一拳的冲动,可若是黄歇也露出这种眼光来呢,那自己……那自己竟何以自处。
  虽然明知道,黄歇不是这样的人,黄歇一定会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这一刻的心忽然如惊弓之鸟,竟是连万一的可能都是不敢面对的。
  她看到黄歇衣襟湿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要将手中的绢帕递还黄歇,却见这上面尽是自己的涕泪,自是不好意思将这脏帕还给他。方才她哭得头晕,见黄歇递了帕子来便接过,却不但弄湿了他的衣襟,又将他的帕子也弄脏了,只得从袖中取了自己的绢帕递给了黄歇,道:“师兄,把你的衣服打湿了,这个给你,拭擦一下。”
  这话刚才她已经说过一次,此刻竟又颠倒再说,显见心神错乱,黄歇顺手接过绢帕,却无心自己的衣襟,急忙又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么,你说啊?”
  芈月慌乱地道:“没什么,我、我先走了。”说完,便转身就跑。
  黄歇欲追,却无奈于深宫之内,他不便擅自乱行,又生怕让人看到,倒连累芈月,无奈之下只得站住,手握绢帕,怔立当场。
  想了想,他终究是不放心,转身去寻了一个相熟的小内侍,给了他一把钱,让他去打听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宫这两日,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芈月一口气跑回去,眼前高唐台就在眼前,方悟自己刚才哭得不成样子,忙躲到树后收拾停当,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却见玳瑁沉着脸跪坐在门口的廊下,已经在等着自己了。
  芈月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进来。
  玳瑁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婢见过九公主。”
  芈月颔首道:“原来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
  玳瑁道:“奴婢是特来看望公主,因恐公主初入宫,若是缺失什么东西,或者侍从不顺手的,奴婢也好效力。”
  芈月脱了鞋子,拾阶而上,坐到玳瑁对面,道:“有劳傅姆关心,两位傅姆十分用心,我竟是不缺少什么。”
  玳瑁笑了笑,眼睛却锐利地看到芈月尚还红肿着的眼睛道:“是么,那公主是何处来?公主眼睛红肿,可是何处受了委屈。”
  芈月此时已经平静下心来,又怎么会被她套出话来,心中冷笑,口中却作出小儿之态来,顿足懊恼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骂我,十分不中听,我不服,便去问母亲,不想母亲不与我作主,反将我骂了一顿回来……”说着,便掩袖作欲哭状。
  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说什么来着,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
  芈月摔袖赌气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说着,便站起来,噔噔地跑进内室去了。
  玳瑁连忙向女浇施了个眼色,女浇会意,却随手拉了小宫女薜荔随自己一道进去。
  芈月坐在窗前,脸色阴沉,女浇连忙端了铜盘上来,替芈月净面,重新梳头。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恼,下回见了七公主,她如何骂你,你只管骂还她就是……”
  女浇却故意斥道:“休要胡说,宫中自有规矩,别人胡说八道,只休听就是,如何拿这种事当正经。公主是尊贵之人,当怒不失仪,言不失矩。”
  芈月忽然一伸手,将铜盆打翻,怒道:“她也这般说,你也这般说,她说自罢了,你又算得什么?”
  女浇连忙伏身请罪,心中却是得意,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有些话一套便能出来。
  见女浇走了,想是向玳瑁处禀报去了,芈月心中冷笑,这点婢仆之辈的算计也来卖弄,就算是她年纪尚小,又岂是能如她们所料呢。
  玳瑁听了女浇的回禀,便猜想芈月必是因了芈茵的话去质问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责,心中倒松了一口气,这桩事,若是就此掩过了,自是再好不过,大家无事。否则的话,倒真有得乱子。
  当下便令女浇女岐二人注意芈月近日言行,看她是还会追究此事,还是就此掩过。
  女浇女岐二人观察了数日,见芈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见了芈茵,也不曾再追问过,每日里不是与芈姝芈茵一起学习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书,或是同两个小宫女薜荔女萝一起游戏。
  玳瑁闻言,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回头又去警告过了扬氏,扬氏回头,又密密地嘱咐了芈茵一回。
  芈茵初时被扬氏泪流满面的样子吓到了,后来又被玳瑁接连处置了两个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险些闯下大祸。次日见到芈月,便提心吊胆,深恐她继续追问此事。担心了数日,见芈月似乎也忘记此事,才慢慢放下心来,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对芈月的嫉恨之意,连在芈姝面前,也要竭力装出姐妹相处甚好的样子来。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处,芈月摸着手中的竹简,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来。
  “一、二、三……四十四、四十五。”黑夜中,芈月睡在席上,摸着枕边的竹简默默地数着,一个半月了,莒姬那边,到底找到了她的生母没有?
  西市。
  一个城市的格局,素来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最下层的人居住的地方,市井之地,鱼龙混杂。
  在这里,最贫穷、最粗俗的人们混杂一堆,每日苦苦挣扎在生存和死亡的边缘上。为了一饭而乞,根本不希罕见,人与狗争食,甚至也不奇怪。
  莒弓带着向氏的弟弟向寿,已经在西市寻找了将近一个月了,然而西市窝棚遍地,难民群聚,这些底层之人,多半无名无姓。便是男丁,也都是随便起一个甲乙丙丁豚臀犬尾之类的名字,若论妇人,更是多半连个称呼都没有。
  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寻访向氏下落。他自忖虽然曾见过向氏,但那也是当年向氏入宫之前的样子,如今事隔十几年如何能认得出来。向氏一族,也早已经人丁飘零,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向氏的幼弟向寿。
  向氏入宫之前,这向寿也不过四五岁,自然也是不记得向氏是何模样,然而毕竟属一母同胞,莒姬身边的寺人荆看了向寿模样,便说他与向氏颇有四五分相象,莒弓便带着向寿一起,莒姬又借故将一个昔日服侍过向氏的仆妇偃婆逐出宫去,却是让她和莒弓等一同寻找。
  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护作用;向寿毕竟与向氏一母同胞,便于寻访;但向氏毕竟是妇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于向市井中的妇人打听情况。
  三人这日又出来寻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许多热闹可看,却见前面人头涌动,似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莒弓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莒国虽亡,但到底莒姬得宠,莒氏一族还算有些庄园,有些田地出产,他虽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时膳食有定、衣着体面,从来只在城市的东面行走,到这西市忍了一个来月,实是不耐烦已极,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无赖之人闹事,不必去理会了吧。”
  因向氏一族早已经衰落,对于向寿而言,西市的混乱倒不似莒弓这般难以忍受。他心中牵挂着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头看看,热闹之处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
  莒弓无奈,只得随他挤进人堆中,心中却满是不耐烦。他们走到近处,见人们围成了一圈,中间却只是一个粗汉在殴妻。
  那粗汉长得丑陋而苍老,满脸酒糟之气,口中骂骂咧咧,与一个蓬头跣足的妇人抢着一个钱袋。
  那妇人虽然形容狼狈,却不似市井妇人与丈夫对打时的粗俗凶悍。须知这市井妇人,与人相争,满地打滚也有,污言秽语也有,甚至裸衣撕打亦有之,但那妇人却显得甚是纤弱无力,仅是一手护住头脸,一手扯着钱袋,竟只挨打不还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儿病得甚重,这是小儿的救命钱,你不能拿走。”
  那粗汉却是下手并不留力,用力一脚踹中那妇人腹部,不顾那妇人痛得弯下腰来,只骂道:“那小畜命硬的很,花这些钱请医者买汤药都是浪费,我输了九天,卜者说我今日必能翻盘。快放手,把钱给我,若是坏了我的手气,看我不打死你。”
  那妇人痛得半蹲在地下,却只是哀哀而哭道:“你便打死我吧,小儿已经烧了数日了,今日再不请医者便不成了。小儿若是不治,我还活着做甚么,你便打死我吧……”
  那粗汉怔了怔,一只脚已经提起欲踢,到底没踢出去,只扯着那妇人抓住钱袋的手,用力拉扯。
  这一拉扯之下便见那妇人的手上也是伤痕累累,显见素日也是常受虐待,围观的诸人不免议论纷纷,都说那粗汉的不是。那粗汉虽然有些愧意,但毕竟赌徒之性占了上风,终于还是扯断了钱袋的绳索,抢过了钱袋就走了。
  那钱袋绳索断了,散落开来,在地上滚落了几枚鬼脸钱。那妇人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一枚枚地拾起那几枚钱币。
  向寿看得心生怜悯,上前几步从钱袋中取出一把钱来,递给那妇人道:“大嫂,这钱你拿去给小儿治病吧……”
  那妇人闻声抬头,两人乍一照面,莒弓和偃婆不禁啊了一声。那妇人虽然满脸泥灰泪痕,狼狈不堪,面容却与向寿颇为相似。
  那妇人见了向寿,也是一怔,再一转头看到站在向寿身后的陌生男女,不禁脸色一变,抓紧手中的几枚钱币转身就跑。
  向寿也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与莒弓两人连忙追上去。
  那妇人赤着双足跑在烂泥地里,却是极为迅速地在人堆里一挤一扭,转入拐角处便不见了。
  向寿等三人不熟悉道路,竟是转眼就不见了对方。
  向寿急了,抓住了莒弓道:“这是,这是……我阿姊吗?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莒弓却是老于世故,安慰他道:“无妨,这是好事。我原也怕那是个错误的消息,如今既是知道她确在西市,便不怕找不到她。”说着看了偃婆一眼。
  偃婆会意,朝着那妇人消失的方向打探消息,这回她既有了目标,便不是原来那般盲目打探,只问一路上看似长舌的妇人,那个家有小儿生病,丈夫酒糟赌钱,又爱殴打妻子的人家在何处,这一问之下,果然是极容易地问出了对方的下落。
  原来那丑陋粗汉姓魏,原是一个守城门的士卒,前些年因为好酒而被免了职,如今只是混迹于市井,是个无赖之徒。
  “那家的妇人,倒是个斯文贤惠的,不知这厮是从何处拐来,可怜啊,素日经常听到她被打得哭求之声……”向寿听着那长舌妇人用看似同情、实则有些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着那酷似向氏之人的事,气得握紧了拳头,牙咬得格格作响。
  莒弓站在偃婆身后,听着偃婆打探,一只手按着向寿,防止他因冲动打断了消息的探听。
  那长舌妇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满意足地捧着几枚鬼脸钱进自家草棚去了。
  向寿沿着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寻去,直到草棚的最尽头,掀了草帘子进去,果然见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虽然这一路走来,都是简陋的草棚,但这间草棚却似是这一排中最破烂的了。不但破旧而肮脏,且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连四面的墙壁除一面有几块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几根旧木头作支架,中间以稻草为壁,空空荡荡的随便哪一处都能让人穿墙而过。
  那妇人便跪伏在那几块薄板围成的挡风之处,背对着门,半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儿,拿着一爿瓜瓢,自己先饮了一口水,又细心地哺给那幼儿。
  她衣衫破旧,举手之间袖子落下,手臂上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
  向寿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妇人忽然僵住,好一会儿,才僵硬地将头一寸寸转过来,向寿只觉得她的颈上关节都似咯咯作响。
  那妇人惊骇地转过头去,看到向寿的模样,却涌现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来。初时是惊喜和激动,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儿转身欲起,忽然间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又吓得退缩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小儿,膝行退缩到墙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并不认识你,你快离了我这里去,我什么人都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向寿一心想寻到阿姊,不曾想对方居然如此拒绝相认,一直竟怔住了,泪水夺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寿,你进宫的时候,我才五岁。我如今长大了,来寻你了,来保护你了。阿姊,阿爷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认我,你不认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向寿伏地痛哭,那妇人本已经洗净了脸,此刻也不禁再度泪流满面。她看着向寿,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好一会儿才掩面泣道:“你快离了我这里去吧,我是个不祥之人,休教我将灾祸牵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寿猛地抬头,怒道:“是谁,是谁在害你,阿姊,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那妇人哽咽着挥手道:“你走吧,我不识得你,你也不识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来见我……”
  莒弓站在门外,听得里头两人的对话,向寿只是哭求,那妇人只是拒绝承认,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无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进去。
  偃婆会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帘子进去道:“向媵人,你纵使不认向小哥,难道你连公主月与公子戎也不顾了吗?”
  那妇人顿时怔住了,忽然跳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抱住了小儿却疾步上前,将向寿保护性地挡在自己身后,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你来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识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妇人细看了看她,方才掀帘进来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细了,才认出来。那股劲儿一松,只觉得脚一软,跌坐在地,手中却是紧紧抱住了小儿,待要说话,却是一口气哽在喉头,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抚着胸口,喘气不已。
  向寿大急道:“阿姊,你怎么了?”
  偃婆却是年老积事之人,忙上前一边轻轻拍打着那妇人的后背,一边对向寿道:“向小哥,快取水来。”
  向寿连忙将方才那爿水瓢取来,偃婆接过,喂着那妇人喝了两口,那妇人这才喘过气来,一只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偃婆,嘶声道:“公主与公子怎么了,他们怎么了?”
  偃婆叹息道:“向媵人,您终于肯认我们了?”
  那妇人两行泪水流下,哽咽道:“是。”
  向寿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声道:“阿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放声大哭。
  向氏却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么样了,戎怎么样了,夫人,夫人她还好吧?”
  偃婆叹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会沦落至此?”
  向氏却没有回答,只惊疑地问道:“既她们均好,那你们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断了她的话,急问道:“公主怎么了?”
  偃婆叹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见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会知道……”想到自己仓皇离宫之时,无数遍的回头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儿女,却是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着。这些年来多少次睡梦中惊醒,泪湿枕边,此刻再次听到儿女们的消息,心中大恸,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强的长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将他们拥入怀中,好好地痛哭一场。
  然而抬头时脸上却是充满了无奈和惊惧道:“罢了,我如今这样,如何还能见她。愿他们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见她已经是如同惊弓之鸟,便不敢再说下去,转头看到她怀中的幼儿,连忙伸手抚了一下那幼儿的额头,惊呼道:“这孺子怎么了?”
  向氏垂泪道:“发烧好几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钱想给我儿请个医者,谁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盖好被子,低头拭泪。
  向寿气愤地道:“阿姊,你如何会嫁这等人,又如何不来寻我们,让我们为你作主?”
  向氏嘴边一丝苦笑,轻抚了抚向寿的头,却没有说什么。
  偃婆却已经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将您嫁与此人……”说到这里也不禁冷笑道:“是了,当日先王驾崩,宫中便说要将旧宫人配与无妻士卒,我们也说那一位何曾这般好心过,原来竟是冲着您来的……”
  向氏掩面转头,陈年的隐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别说了,这总是我的命,总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会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无端飞来横祸的一日,她甚至连事情如何发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宫闱,关在了一间囚室中,过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这间简陋的棚屋之中,然后就是那个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惊恐和绝望,她至今仍能感觉到心胆俱裂的痛楚。
  她虽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与莒姬为伴,事事恭谨退让,但毕竟莒姬为人强势,她也颇得照拂。楚兵灭莒之前,莒国已知势不可敌,早早议好归降,她深宫之女,自莒宫到楚宫,也不曾真正直面过残忍血腥的东西。
  可是那一夜,那个丑陋、可怕、浑身带着杀气的粗暴男人扑上来,不顾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将她这个人,从过去的旧世界里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复一日,地狱般可怕的日子。
  那是一个在战场上杀过无数的人,也看着无数的人死去,甚至在战场上留下过永远伤残的男人,对于他来说,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蹂躏作贱以感受自己还活着,又要在她身上发泄暴力以逃避他在这世间所遇到的轻贱和屈辱。
  她几番想死,可是她却牵挂着宫中的儿女,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被带了出来,便受这样的绝望和痛苦,那她的儿女,可还安全,可曾受到她这无用的母亲之牵连。
  在还不知道儿女消息的时候,她不敢死。却没有想到,在她还没有打听到儿女下落的时候,她居然又怀孕了。
  在知道自己怀孕那一刻,她觉得她的世界已经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过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过自己的存在,继续给儿女们带来屈辱吧。他们是王的子嗣,却因为她这个母亲,在这世间无端多了一个贱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们会因此受人嘲笑吗,会因此被人轻视吗?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罗江边,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罗江边,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亲带着小儿,前去酬神相谢,看着言笑颐颐的无数母子相携走过,她抚住腹中,那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小儿已经在了呢?妇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赐,她又如何敢违了神谕呢?
  或者,这当真是少司命的安排吗?她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草棚。
  那个男人听说有了子嗣,忽然一夜之间似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善待她,甚至殷勤呵护于她,也开始为这个小家添置物件,甚至瘸着脚爬下爬下,亲自动手修缮这间小小草棚。
  她是个软弱之人,死的勇气曾经有过,然则这世间有一点点小小温暖,便足以让她再生起活下去的勇气。
  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看到那个孩子入世破啼第一声哭泣,让她想到了深宫中的那两个孩子。这时候,她终于已经打探到,那两个孩子随着莒姬在离宫守丧。谢天谢地,这两个孩子总算没有受她的连累,想来有能干如莒姬在,将来莒姬一定会比自己更好的照顾那两个孩子吧。
  抱着怀中的小儿,她的眼泪滴下,从此以后,那曾住深宫的向媵人已经死了吧。如今活着的,只是一个贱卒魏甲的妻子、这怀中小儿魏冉的母亲,她就是一个西市的草芥妇人罢了。
  好日子只过得一年半载,魏甲的恶劣天性在因为子嗣的到来克制得一段时间以后,又故态复萌。不久又因醉酒,丢了守城门的差使,自那以后,失业的他便毫无顾忌地暴露出人性最坏的一面来。
  他开始酗酒、染上赌瘾,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地被押上了赌桌,喝醉酒了打人、赌输了打人,她伤痕累累,饥饿、煎熬、最终变成麻木和绝望,她生活在地狱中,没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但她却不能死、不敢死,她在世间有了新的牵挂,她不敢丢下她的小儿自己解脱,这年幼的孩子,成了拴着她在这活地狱中煎熬的锁链。为了孩子,她厚着脸皮,一次次向街坊邻里乞讨着一口米汤、半块饼子,可是孩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要请医者,要服汤药,这甚至不是住在草棚区的街坊邻里能够相助的事。
  她最后卖了一件东西,那是她在旧世界唯一的记念,她本以为自己死都不会出卖的东西,但为了她的小儿,她还是卖掉了,可是换来的几枚钱币,又被夺走。
  在这人生绝望的谷底,她努力忘记的旧世界,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再遇故人的惊喜,而是恐惧。命运之神对她从来都是苛刻的,如果生活有了转机,一定是向着更坏的方向而去。
  她的命运,已经不能再坏了,那么,她更不要把噩运带给她的至亲之人。
  很多时候她在想,是不是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见不得她能过上好日子。是不是有人不放过她,要一直看着她受苦。如果有人只是想看着她受苦受难受罪,那么她就受着吧,是不是只要她驯服地受着苦难,那么那双眼睛就会满意,就不会把灾难带给她最爱的亲人。
  她看到了向寿,看到了弟弟的殷切目光,她几番想认,却不敢认,她怕这一认,那双眼睛会认为她想逃脱,认为她不够驯服,会不会给她以更重的处罚,或者更可怕,是给那些原本生活在安宁之中的至亲之人以处罚。
  她不能认,她回避、她逃离,然而当听到偃婆提到她的儿女的时候,那种揪心的感觉,让她不能不询问,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身份。
  “你告诉公主,我已经死了!”她又摸了摸席上的幼儿,烧得更重了,原来命运之神不止要她一个祭品,甚至要让她的小儿也成为祭品吗?她忍不住又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那么,就让她们母子一同成为祭品吧。只要那两个孩子能够安好,只要那两个孩子能够安好,那是王的子嗣,一定要安好啊。就让这个微贱的自己,和这个只属于微贱自己的孩子,一同成为祭品吧。
  向寿见她如此,心中着急,道:“阿姊——”
  偃婆老于世故,她也是自微贱出来,也是有自己的孩子,却多少能够猜到向氏的心态,却只摸了摸魏冉的额头,急道:“向媵人,别的话休要再说,赶紧把孩子抱到医者那儿去吧,我看着还是有救的。”
  向氏猛然抬头,眼中顿时有了希冀之光道:“你说,这孩子……”
  偃婆截口道:“这当口就休要再磨蹭时间了,快抱去给医者看病。”
  向氏那一刻抑郁到了极点,只欲求死,可一听说孩子还有救,便什么心思也顾不得了,只茫然听从偃婆的指挥,被偃婆和向寿左右扶着,便出了草棚,在莒弓护持下,一路到了莒族所居之地,寻了一个医者,看了病开了方子熬了汤,又送回草棚。
  向氏提心吊胆,唯恐魏甲回来再生事端,偃婆却安慰她道:“放心,莒弓必有安排。”
  向氏并不明白莒弓的安排是什么,莒弓却是寻了几个人,到那个地下赌场作手脚,引得那魏甲输输赢赢,几日都不舍得离开。
  这几日为防邻居起疑,便只有偃婆陪着向氏,那小儿魏冉也是生命力强韧,只吃了几天汤药,就渐渐转好。
  偃婆这才细细地将九公主偶听消息,坚要寻访生母,莒姬劝阻方才暂时消停,却因此和莒姬母女生分,如今莒姬许下三月之约,若向氏不与小公主见面,只恐小公主思念生母,会因此惹祸之事,与向氏一一分剖明白。
  向氏听完,默然,良久方苦涩地道:“我如今这个样子,如何能再见小公主,便是见了,日后……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将此事说与媵人,让媵人去见公主,至于以后,尚要听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头,轻声道:“那我便也听夫人安排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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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断肠别
  “找到了?”芈月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又惊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惊呼道。
  莒姬看着芈月,心中怜惜,实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当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经过时,也是又惊又悔,只道向氏出宫必不会太好,可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悲惨至此,那一瞬间实是心头痛极。她与向氏亦是从年少时就闺中相伴,只是她经历过了莒国灭亡,一路上战争洗劫,许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为莒国献女却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宫这步步杀机过来,心肠早已经硬了许多。当日她为了自保,为了这一双儿女,不敢去打听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经过,不免心疚神明。
  看着女儿,她定了定神,才点头道:“是,找到了。”见芈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芈月一下,但话到嘴边,却出说不出口,心中暗叹罢了,反正只是短短见上一面,毕竟只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让这么小的孩子,也直面这么残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过数日,便是秋猎之期,今年大公主要远嫁齐国,你若能够说动公主姝带着你们参加秋猎,我便安排到时候让你阿娘去西郊猎场与你相会,如何?”
  芈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亲为何出宫,又为何毫无消息?”
  芈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远处豫章台方向,方道:“是她吗?”
  莒姬没有回答,她的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芈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纪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话能够藏得住。至于戎——我现在并不想让他知道太多,让他无忧无虑地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能够独挡一面的时候,再让他知道不迟。否则的话,如今除了让他徒增烦恼,影响学业甚至泄露机密引来祸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芈月轻叹一声道:“就依母亲。”
  莒姬道:“那么,你若是秋猎中能够出来,便告诉我,我好安排你们相见。”
  芈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对莒姬的感激,却见莒姬满脸厌倦,已经扭过头去。她自知因为对生母的查问之事,伤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对自己,亦是多了一层隔阂。
  她心中微觉得愧疚,但这点愧疚在即将与生母相见的喜悦中也冲得淡了。
  却不知道莒姬之所以回避,却不是生了她的气,而是因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面对于她。
  芈月离了莒姬住所,便筹划着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芈姮将嫁,如今高唐台中都在说这件事,这个时候,她若以“大姐就要远嫁,姐妹们最后一次相聚游玩”的名字说服芈姝去向楚威后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宫,当真是毫无问题。
  她并没有自己来说,而是有意让芈茵知道了此事,好胜的芈茵果然向芈姝提起此事,芈月便敲着边鼓,果然引动芈姝也顺理成章地闹了一顿楚威后,让她准许诸姐妹一起秋猎,作为对大公主芈姮的一次送别。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每一天都让芈月觉得是如此的无穷无尽。她想着如果见了生母,第一次话应该是说什么,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无讯息呢,还是表示自己能够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说向她表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弟弟了……
  对了,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终于圆了父王的心愿,已经拜屈子为师了,而且还有一个师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黄歇……
  如此辗转反侧,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睡到天亮几乎起不来,弄得女浇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直至女葵几番暗自相劝,这才让她稍稍收敛了些,不敢叫人看出来。
  终于等到正日,车马辚辚,宫车成排,千军万马直出北门。
  虽然只西郊行猎,但毕竟是王室出行,芈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着身份等级穿好服制,然后是等着出行。宫门前亦是军队、百官等排队出行,诸内侍女奴们随行。等到楚王出后之后,方是后宫随行,再是公主们随行。
  虽是于日出之前便早早起身,但却是等到过了食时,直到了隅中方才登车出宫。直至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北郊又要候着楚王的大队人马先行安置好,诸后宫公主们才各自入帐,便已经快到晡时了。可怜许多低阶官员起得更早,却到此时还未安置。
  到了西郊猎场,见那猎场正是依山而成,山上各种树林从金到黄到绿,层林尽染,沿山下一带,早已搭好了无数的营帐,五彩缤纷,颇为壮观。
  楚王的王帐居于正中,红底黑纹,套着数个大小帐蓬,中间用毡幔包围连通,恰如小小宫殿。其余百官的营帐俱依等级大小围于四周,拥得王帐如百鸟朝凤一般。
  楚威后对于秋猎素来没有什么兴趣,诸公主便都由南后照看,亦是如在宫中一般,芈姮与年长的三位公主共一个营帐,芈姝与芈茵芈月共一个营帐。
  各人进帐先换了衣服重新梳洗罢,用了晚膳,便也只有歇息的份儿了。
  本来南后给各人都安排了枕席,用小屏隔开。但芈姝却是听了宫女的说话,说是营帐之中大伙儿滚在一张毡子上的,见了南后这般安排,反而不喜,嚷着要和姐妹们同席而卧。南后只得撤了小屏,将三人枕席并在一起。
  芈姝便指挥着又将三人的枕头放在一起,拉着芈茵和芈姝更了寝衣,欢呼一声,三人便滚到一起,头挨着头,在同一个被窝里,讲着悄悄话,憧憬着明日的秋猎会有什么样的收获了。
  芈姝虽然兴致颇高,但无奈芈月等两人却无此心。芈月自是因为次日要见生母,所以心事重重,芈姝问得几句方能够答上一句,还常常答非所问。芈茵却是起得太早,她又好胜心强,在车中也不敢似芈月这般不顾仪态地打盹补觉,又不能如芈姝这般直睡到临上车前方有人敢唤她起来。因此虽然有心奉迎,但毕竟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强自撑着一天,这时候早已经上下眼皮打架,若是坐着说话也罢了,这头一挨到枕头便觉得睡意再也无法支撑,只勉强答得几句便已经睡着了。
  芈姝老大没趣,只闹得几下,伸手推推芈月,推推芈茵,芈月装睡,芈茵是真睏得熬不住,只她一个兴奋了一会儿,便也怏怏睡了。
  次日清晨便要早起看演武试猎,芈月是一夜未曾好好睡着,早早便醒了,听得傅姆唤醒,便已经坐起更衣,惹得芈姝在被窝里睡眼朦胧地道:“看你这般兴奋,真是少见多怪,放心好了,以后我年年都带你出来。”
  芈月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哄劝道:“既然出来了,自然是能够看到我大楚男儿演武,才是不枉此行。阿姊,难道你便不想看吗?”
  好不容易哄了芈姝起来,芈茵也随着芈姝起来,三人更了骑射之服,南后已经派了人来问诸公主可整装完毕,众人便随着南后到了猎场。
  但见曙色未明,四周犹燃着火把助明,场边四根华表耸立,楚王槐率重臣立于木台之下,均是身着皮弁等骑射之装,台下却是各着戎装的封臣士大夫将领们率各军士依着华表范围按职位高低列阵成行,场外军帐连绵,一望无限。
  南后、郑袖,诸公主等宫眷们也各着骑射之装,站在稍远的看台上看着楚王行猎。芈月细看猎场,忽然间牛角鸣响,宰夫杀生祭祀,但见斧头飞舞,血光四溅,备好的祭牛牛头落地,山一般的牛身倒地。这一幕血腥的场景顿时激起众将士的嗜杀之气。
  随着鼓声,众将士依着鼓点列阵冲锋来去,众宫眷已经看得兴奋起来,发出低低的惊叹。
  此刻的场景蓦然地让芈月想到年幼之时,曾被楚威王带着参加过的一次秋猎的场景,当时年纪尚小,只觉得清晨被傅姆抱出,一心只想睡眠,对于周围人的兴奋之情,是半点也不能感受得到,只觉得天边星光仍在,火把闪亮,喧闹无比。此刻站在这儿,目睹眼前的一切,忽然间所有朦胧的记忆似被唤醒。
  可是……她抬头看着那个站在高台上的人,那个人已经不是她可倚靠、可撒娇的父亲了。
  一时间眼中似有泪光眨起,她连忙转头拭泪,幸而身边的诸人都在兴奋的看着场中军士演武,不曾看到她的失态。
  当下先由鹿人放出预备好的鹿来,先由楚王槐一箭射杀,然后便是行猎开始,诸卿大夫们皆率众向猎场奔去。
  便是南后与郑袖也翻身上马,持弓率着众侍女奔向猎场。
  大公主姮因临近出嫁,近日颇有些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此时见了众人行猎,竟也破天荒地提了兴致,叫上其余的三位公主一齐提弓上马,也要冲下去行猎。
  临行前却是吩咐了傅姆,叫看好芈姝等三人,不许她们去猎场道:“刀箭无眼,你们年纪幼小,不能够完全控弓制马,还是在站在这里观看为好。”
  芈姝气得顿足摔物,大发脾气,无奈傅姆们得了吩咐,皆不敢让她参与行猎。
  芈月却借口头痛,转回了营帐。
  便见女葵已经候在那里,见左右无人,悄声对她道,莒姬已经派人去接向氏,约摸日中之后,在西南方向的小树林中相见。
  那处小树林却是与王帐稍有距离,设为贵人们若是行猎去得远了,有需要更衣歇息之时,返回王帐路程稍远,便在此处更衣歇息。这样的所在在林边有四五处,这时候莒姬便挑了一处平素无人到来的,让向氏扮成宫女,与芈月私下相会。此人众人皆在行猎,便是被人撞到,也是无妨。
  芈月得了消息,心下有了计较,便出来劝芈姝道:“既是王嫂与大姊姊不让我们去行猎,想来也是好意。只是我们既然出来了,就坐在营帐之内岂不是白来一趟,不如让人牵着马四处转转,只消不往危险的地方去,自己不去乱跑,便是看人行猎也是好的。”
  芈姝得了主意,便派人与芈姮如此这般地说了,芈姮无奈,知道不答应她,她必是要闹腾的,只得答应,却派了一队女兵,将芈姝密密地包围,方许她行动。
  芈姝被人看得紧,芈茵芈月却无此待遇。芈茵生恐自己遇险,连忙跟着芈姝极紧,芈月却故意拉开距离,渐渐落后,见时间将到,趁人不备,便往约定好的地方而去。
  西市草棚,向氏梳妆完皆,看着镜中的自己,竟似有一丝陌生的感觉。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这草棚之中四壁皆空,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魏甲换成赌资。她当时仓促被逐出宫,唯一所有的,就是当时身上所穿的一袭浅绿色宫衣。那套衣服,被魏甲撕破过,她又细心地补上。后来魏甲开始嗜赌,搜刮家中值钱的东西变卖的时候,她悄悄地将这袭宫衣寄放在邻家一位善心的胥婆家中,便是饥肠辘辘,便是被魏甲打得半死,她都不曾想过把这袭宫衣交出来,这袭宫衣是她过去生活的唯一见证,她几乎是怀着执念似地保留着这袭宫衣,似乎留住了它,就是留住了自己的过去。她的人生并不只是一个受贱卒魏甲殴辱的草芥妇人,她曾经生活在云端,在那个云端里,有她为王者所生的一子一女。
  也唯有怀着这样的情感,她才能够一次次在绝望中强撑着自己熬过来,活下去,怀着希望地活下去。曾经在最狂想的梦里,她也曾想象过,也许在某一天,她的儿子会象先王一样,骑着白马挥着宝剑而来,砍断她的锁链,将她从这地狱中救出来,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儿交给她的大儿。只要有这一刻,她便是立时死了,也是心满意足的。
  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一定跟过去不一样了,然而有这一袭宫衣在,她穿上这袭旧宫衣,一定可以变回原来的她,她的儿女一定会因为这袭宫衣而认出她来的。
  然而这个热望这个理想,她曾经放弃过,在小儿高烧不止,在她已经求遍所有邻里用尽所有办法以后,她绝望了,她不再期盼那遥远的狂想,她最终还是取出了那一袭珍藏已久的宫衣,去换取了一袋贝币,希望以此救回小儿的性命。
  却没想到,连这最后的期望,也被那个丑恶的魔鬼夺走。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她只能抱着小儿一起去死。然则,苍天给了人绝望也给了人生机,她的女儿要找她,要见她,在那关键的一刻,她的女儿这个念头,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小儿的命。
  而今,她要去见她的女儿了,这一袭宫衣,终于可以再度披在她的身上。她想,也许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对着镜子,她却惶恐了,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人是谁,如此苍老愁苦,如此丑陋瘦削……不,她本不应该是这么丑陋的,她曾经是年轻美貌的、温柔可人的,她变成了这副样子,她的儿女可还能再认出她来吗?
  向氏惊恐地拉住偃婆道:“偃婆,你说,我这个样子,这么丑,公主、公主还会认得出我吗,公主会不会嫌弃我?”
  偃婆看着眼前的向氏,她的确已经不是昔日宫中的那个年轻美貌的向媵人了,过去她无忧无虑的脸上带着一点微圆,脸上的肌肤吹弹可破,樱桃小嘴粉嫩,眼角总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而如今的她,脸庞瘦削,眼神惊恐,嘴角永远下挂着愁苦,眼角因哭得太多,皱纹丛生,她虽然比莒姬年轻了十余岁,如今看来却比莒姬还老。
  偃婆暗自叹气,却劝道:“子不嫌母,媵人,公主要见的是母亲,不管您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她的母亲!”
  向氏却是更加惶惶不安,犹豫了半晌忽然嗫嚅着道:“要不,我、我就不去了,我怕公主……不不不,我不是怕公主嫌我,我是怕公主会伤心。这孩子脾气烈,我怕她迁怒于夫人,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会的,不如我就不去了,免得让夫人难作……”
  偃婆啼笑皆非,内心亦是觉得,宫中的那一对姐弟,若不是托于莒姬名下,而只有像向氏这样糊涂又软弱的母亲,只怕早就被人吞吃得没有命在了。她内心虽然有些腹诽,但还是劝道:“媵人,你可知宫中之为难,夫人能够安排公主和您见上一面,已经是费尽心力,公主苦盼日久,您怎么可不去。您这一番若不能见到公主,只怕下一次,又不知何时了。您就忍心让公主失望,让夫人苦心落空吗?”
  向氏被这一说,又不知所措了。偃婆又劝她道:“媵人休要气馁,谁人能够永如青春年少之时呢,待老奴为媵人打扮以后,媵人自又会如昔日这般好看。”
  向氏惴惴地坐下来,任由偃婆为她涂脂抹粉,重新打扮以后,偃婆端过铜镜来,向氏于就着铜镜,朦胧中但见一个面白唇红的女子,似乎仍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下稍安,拉过了偃婆的手道:“多谢偃婆。”
  偃婆见她似又要流泪,连忙道:“媵人休要落泪,仔细坏了妆容。”
  向氏连忙握住手帕按住了眼角:“不不不,我不会坏了妆容的。”
  偃婆道:“莒弓已经驾车来了,媵人赶紧去吧,休教公主久等。”
  向氏连忙站起出门,却见莒弓已经驾着车在外,她左右一顾,这些草棚中居住的皆是底层庶民,此时多半去西市寻活觅食,皆是不在。她以袖掩面上了车,莒弓挥鞭急驰而去。
  西市原在郭外,离西郊猎场并不甚远,莒弓驾着马车,避着行猎的诸人,到了猎场之外寻了个僻静之处停下车来。
  便有莒姬早就派来的寺人,引着向氏向着小树林行去,走了一小段路,走到几间连着的小屋前,那寺人道:“向媵人在此稍候,奴才这便去请小公主,此处宫女寺人奴才皆已经引开,到时候便只有小公主进来,奴才会在林外看着。
  向氏见自己来处是一条小径,这小屋前却有一条更宽的林荫道通往另一处,问道:“那边是何处?”
  那寺人道:“媵人放心,那边还有一处是留着给大王歇息的,如今大王正在行猎,自不会再有他人进来。”
  向氏略微放心,便坐在小屋台阶上,耐心等候。
  也不知过得多久,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向氏初时还道是芈月来了,一喜之下,连忙回头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惊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险些失声惊叫。
  原来那边路上却又来了一人,身着红纹皮弁,却正是楚王槐。
  却说楚王槐何以到此?却原来众人行猎,楚王槐射中一鹿,众人皆奉承赞好,且有寺人连忙取了还热乎的鹿血来献与楚王槐,楚王槐一口饮尽鹿血,又自继续行猎。恰他今日运气甚好,又猎一兕,此物又称犀牛,皮厚性烈,甚是难猎。楚王槐先射中一箭在那兕子的头上,诸人乱箭齐发,将这兕子一齐射下。
  众人恭维之下,楚王槐不免得意,乃取了皮囊中的酒,与诸人一起相饮。
  这一饮却是不好,他原先喝了鹿血,如今又饮了烈酒,此二者皆是助情之物,两物相遇,过不多久,便有些兴致勃发。他身为王者,又岂是克制自己欲望之人,当下便叫寺人莱引道,到就近的歇息更衣之所去解决。
  莒姬恰好于此时设计,恐有人撞见向氏母女相逢,便教人借故引走更衣之所的侍女。寺人莱引着楚王槐到来,见更衣之处无人,吓了一大跳,深恐楚王槐拿他撒气,连忙四下张望。他眼睛甚尖,却见远处宫眷们的歇息之所处,似有一个绿衣宫人的衣角一闪,急中生智,连忙引着楚王槐到了后头的更衣之处,道:“大王稍候,奴婢这便去叫人来。”
  楚王槐正是着急上火之时,闻声怒道:“还不快快把人送来。”说着便径直入内。
  那向氏见到楚王槐与一个寺人到来,已经是吓得连忙避到屋后,只盼望他能够早早离开,休要看到自己。
  哪料到那寺人将楚王槐引到屋内,转眼却屋后揪出了欲往林中躲避而去的向氏。向氏惊惧已极,慌不成语道:“我、我不是宫女,我是奉命来……”
  寺人莱虽然见向氏傅着厚厚的脂粉,容貌已衰,想这是哪里来的老宫女,被打发到这里守冷门,然知楚王槐正是欲念旺盛之时,此时随便拉个什么人把一腔欲火泄了就是,莫说这宫女虽然不甚年轻,便是个男人也要拉去交差,免得自己被迁怒。想是这老宫女不知道要去服侍的是大王,也懒得和她解释。他虽是寺人,却是服侍楚王槐骑射的,长得甚是孔武有力,便一把揪住了向氏,直接扛起她走到小屋中,丢在了楚王槐身边,媚笑道:“大王暂时拿这宫人解个火儿,奴婢这便去王帐再寻好的来。”
  楚王槐正急不可奈,这会儿怀中丢了个女人进来,便直接撕衣就上了,哪里还顾得了寺人莱说些什么来。
  向氏被寺人莱扔进屋内,只觉得天晕地眩,方回过神来,便已经被楚王槐压在身上,为所欲为起来。她骤然想起当年出宫前的事,顿时感觉到了最可怕的事情来,她拼命挣扎,嘶声捶打道:“大王,你放开我,我不是你的侍人,我是向氏,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服侍过先王的人啊,你放开我……”
  她惊恐之下本已经声不成句,语句破碎,楚王槐这一路行来,酒劲上涌,却早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此时正是酒意欲望到了酣处,哪里听得她在哪里叫些什么,只觉得身下的人儿挣扎不停,引得他倒觉得今日弄得格外畅快,便伏下身来,喷着酒气血腥的嘴便堵住了向氏的嘴咬了几口,又顺着她的颈项啃咬下去。
  向氏死命挣扎,怎奈她体虚力弱,如何能够与楚王槐这等素日弓马骑射的壮年男子相比,竟是半分作用也没有。绝望之下,她猛然想起临行前偃婆给她插的几只发簪中,有一支前端甚是锋利,还隐些刺破了她的手。
  想到这里,她的身子慢慢地松懈下来,一只手摸到了头发边,慢慢地拨下了发簪,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处。
  就在这此,似神差鬼使,她朝这世界准备看最后一眼,便行决别之时,目光落处,却赫然发现,小屋的窗棂边,却有一双眼睛看着屋内。
  那是一双女童的眼睛,充满了惊骇,充满了恐惧……
  向氏看到这一双眼睛,手一软,已经抵住喉咙的发簪顿时垂了下来。她扭开脸,此刻,泪已干、心已碎、肠已断、魂已散,她不再挣扎,如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任由楚王槐作为。
  楚王槐发出一声愉悦的大叫,一泄如注,便伏在向氏身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重系了腰带,戴上了弁冠笑道:“美人,你且呆在这里,过会儿寺人莱会来赏你。”说罢,头也不回,推门径直出去了。
  向氏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
  听得楚王槐的声音渐去,门儿却又推开,一个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一个女童的声音迟疑地问道:“你……是我的母亲吗?”
  向氏举袖掩面,恨不得自己此刻已经死去,她哽咽道:“不、你认错人了。”
  她的袖子被拉下,眼前是一个女童的面容,虽然时隔三年,稚童的面容变化最大,然则她的一颦一笑早已经刻入向氏骨髓,至死不忘,那女童皱眉道:“刚才,你拿着簪子想自尽,看到了我以后,才不挣扎的……你是怕你死了,大王会发现我在窗外,会连累我,是吗?”
  向氏贪恋地看着她,却又不敢面对着她,扭过了脸去,哽咽道:“不,不是的……”
  芈月恨恨地道:“他竟是如此无耻,形同畜牲。”
  向氏伏地哭道:“是我不好,我原不应该再活着,我活着便是一个罪孽。”
  芈月心中恨意满腔,方才她伏在窗边,亲眼目睹这一切时,已经是咬得舌尖出血,此刻口中尽是血腥之气。看到向氏拨下发簪欲自尽时,她甚至恨不得大叫一声道:“你何必刺向自己,你应该刺向他啊……”
  然则,看着向氏因为发现了自己,而垂下了发簪,任由楚王槐蹂躏。母女连心,她能够同样感觉到那种痛彻心肺,感觉到对方那种不顾一切想保全自己的心愿。她没有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
  直到楚王槐离开小屋而去,她才推门进来。
  眼前的这个狼狈不堪,生不如死的女人,是她的生母。
  她扶起她,为她穿好衣服,亲眼目睹她身上的新伤旧痕,触到她肌肤时她不能自禁的寒颤畏缩,便能够想象她这三年中所受的痛苦。
  芈月没有再说话,只轻轻地道:“我们走吧,寺人莱可能会再来。”
  向氏一脸木然,如同死灰枯木,任由芈月摆布,任由芈月将她整理好衣服,扶出木屋,才听得芈月问道:“你是怎么来的,可有人接你?”
  这时候她才浑身一颤,此时的她,恨不得就此死去,恨不得在全天下的人眼前消失,甚至是从末存在过。她知道方才引她入内的寺人会来,莒弓亦是在外等着送她回去,然而此时她却是谁也不想见,只想天地崩塌,诸事不复存在。
  她看着眼前的女儿,当日她出宫的时候,这孩子还是个只知弹弓打鸟,顽皮任性的无知小儿,而如今却在见到这些天塌地陷的事情之后,居然还能够镇定自若,安排诸事。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样的苦,才能够让这孩子居然如此成熟长大。
  想到这里,心中计较已定,低声道:“我……我住在西郭外的市集中,你能陪我一道回去吗?”
  芈月一怔,旋即道:“好。”
  因此处本是更衣之所,备有衣物,芈月便取来一件斗蓬,披在向氏身上,扶着向氏悄悄自树林小径而出,去唤了莒弓来,坐上马车,回到向氏所居的草棚。
  莒弓在外守候看着,芈月扶着向氏进了草棚,棚中偃婆正抱着魏冉,魏冉已经有两岁的年纪,此时正一脸好奇地问道:“我阿娘去了哪里?”
  偃婆只得来来回回地一答再答道:“你阿娘有事出去了。”
  “什么事?”
  “有事便是有事,小儿家不要多问。”
  “阿娘回来会给我带吃的吗?”
  “会。若不会,阿婆买给你吃。”
  “阿婆你真好,你是少司命派来帮我和我阿娘的吗?”
  “不是。”
  “阿婆我娘去哪儿了。”
  “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就在偃婆快对付不了这年纪的小儿车轱辘话的时候,见向氏回来了。偃婆喜道:“向媵人你回来得正好……”另一句“快将这小儿接了过去”的话还未说出口,却见向氏身后跟着的芈月,惊诧得说不出话来道:“公主,你如何会到此处来?夫人可知道?女葵可知道……”
  向氏却已经从她的怀中接过了小魏冉,低声道:“偃婆,劳烦你出去稍候,我有些话,要与公主说说,好吗?”
  偃婆从来没看到向氏如此坚决过,怔了一怔。毕竟身为奴仆,这点规矩她自是懂的,连忙站了起来陪笑道:“那老奴便出去了,媵人、公主,有事唤我一声便是。”
  偃婆出去了,向氏抱住了魏冉,低声道:“公主,这是我出宫以后生的儿子,名叫魏冉,你可愿视他为弟?”
  芈月一怔,看着向氏怀中的小儿,蓦然地想起了幼弟芈戎小时候的样子,心中一软,道:“既然是你所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
  向氏便命魏冉道:“冉,叫阿姊。”
  魏冉虽然不解母亲只出去一趟,就带来一个通身气派如仙女般的“阿姊”来,但却乖乖地听话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月也应了一声道:“哎,小弟。”
  向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低头对魏冉道:“从此以后,你要待阿姊如同母亲一般,阿姊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一辈子都听阿姊的话,知道吗?”
  魏冉连忙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向氏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再复述一次,同我说,你要待阿姊如同母亲一般,要一辈子听阿姊的话,阿姊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说!”
  魏冉乖乖的复述道:“我要待阿姊如同母亲一般,要一辈子听阿姊的话,阿姊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向氏欣慰地摸摸魏冉的头道:“小儿好乖,母亲甚是欣慰。”
  芈月却听得向氏的话语甚是奇怪,道:“母亲,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向氏微笑,眼神在芈月和魏冉身上依恋缠绵道:“我要说的便是这一件了,我求你把魏冉带走,当他是你的亲弟弟,从此我把他托付给你,好不好?”
  芈月一怔,她在宫中朝不保夕,如何能够养这一个小儿。然则见了向氏目光中近乎绝望的哀恳,心中酸楚,不禁道:“好,我答应你,有我一日,便有冉弟一日。”
  向氏安详地一笑,神情中似从重重枷锁中解脱了一般。
  她将怀中的魏冉,递到了芈月的手中,神情举止之郑重,直如楚威王临终将国玺交与新王槐一般。
  芈月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方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向氏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这三年来,你们姐弟受苦,皆是我的罪过。”
  芈月一怔,道:“你说哪里话来,是你这三年受苦,我们却无知无觉,实是不孝罪孽。”
  向氏轻叹道:“我这一生,自误误人,实是不祥之至。有些事,我本不应该对你说,可是不对你说的话,这一生便无人知晓了。”
  芈月抱着魏冉的手紧了一紧,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向氏说话。
  她年纪尚小,力气不足,又从未抱过幼儿,抱着魏冉直如小兽抓着猎物一般,一味的狠攥。那魏冉年纪虽小,却是懂事,他也从母亲不同寻常的郑重中感觉到了母亲对他的寄望,被芈月攥得发痛也不声张,还竭力踮着脚尖,试图减轻芈月抱他的重量。
  向氏缓缓地道:“想来我的事,夫人也与你说过了?”
  芈月点头道:“是。只是父王去后,忽然失去了你的下落。”
  向氏摆手道:“其实,当年随夫人入宫时,我还有一种选择,夫人曾经问我,是要随她入宫为媵,还是回我向氏族中叔伯身边让他们为我发嫁?我一来是舍不得夫人恩义,二来,却是贪图富贵。我父母已亡,叔伯亦是远房,皆已落魄,待我亦不如夫人这般好。为夫人生下你们姐弟,我不悔,可是有时候我常常想,若是我选择另一条道,命运是否就会不同……”
  说到这里,她摸摸颊边,却觉得泪已枯干,竟是已经不会再落泪了。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又道:“说这个又有甚么用,我能够成为你和戎的母亲,便已经不枉此生了。我这一生不能为你做什么事,只望将我一生的教训告诉于你,莫要似我这般愚弱,害了自己,也误了你们。”
  芈月抱着魏冉的手已经觉得吃力,渐渐放开魏冉,将他放诸自己的身边,让他枕着自己的膝头卧着,一边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脊。她养过弟弟,知道芈戎是极喜欢这样的,谅必魏冉也是喜欢的。
  魏冉卧在她的膝头,又见母亲回来,心中松了大半,被她这样轻轻抚摸着,竟似昏然欲睡。
  向氏依恋地看着这姐弟二人,目光中多了几分安慰,却继续道:“先王殡天之后,我去章华台取先王之物,不料被大王误认为是宫女,言行无礼……”
  芈月震惊,她这时候才知道向氏当年被逐出宫的原因,恨声怒骂道:“这无道昏君,父王刚刚殡天,他便起这淫心,怎堪为王!”
  向氏闭目道:“一而再地惹上此等祸殃,不怪他人,只怪我自己的存在,便是罪孽。”她不欲芈月再问,飞快地将之后的事情说了道:“威后知道此事,便认定是我勾引新君,将我逐出宫去,配与贱卒。我原该一死,以殉先王,免损你姐弟颜面。是我苟且偷生,又生下了这个孽障,自此生不得,死不得……”
  芈月声音涩涩地道:“母亲,大王无道、威后狠毒,这岂能怪你。”
  向氏惨然一笑道:“自然是我的错,我还活着,这便是错。所以上苍要惩罚我,教我看清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芈月已经听出了她话中的不祥之意,向氏却膝行两步,握住了芈月的手道:“我不担心戎,也不担心冉,我只担心你。人生最苦莫过于生为妇人,身不由已,命不由已。我这一生的苦痛,如今化作三句话,只望你要牢记。”
  芈月看着向氏,向氏含泪凄苦地望着她,眼神中有着有化不开的绝望、担忧和惊惧。她心头如插了一刀般的痛,哽咽道:“母亲请说。”
  向氏看着芈月,似要伸手摸一摸她,手到了颊边却忽然怕污了她似地缩手,看着她一字字地道:“第一,不要作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家;第三,不要再嫁。你千万、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不要过上我这样的命运。我向少司命许过愿,让你们这一生中所能遇上的苦难,都让我受了吧。上天总是苛待于我,可我愿我受过的苦,没有白受!”
  向氏说完,微微一笑,芈月这一生都记得她此刻的笑容。
  芈月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嘴角颤动,叫道:“母亲——”
  向氏却忽然道:“我这一身的脏污,想要更一更衣,这草棚中无处避让,你且带着冉出门稍候一候,可好?”
  芈月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向氏却拉起她,连着魏冉一起推出门去,关上了门。花-霏-雪-整-理
  站在门外的偃婆见她二人出来,奇道:“你们怎么出来了,媵人呢?”
  芈月怔怔地道:“母亲说她要更衣……”
  偃婆诧异道:“这便是她唯一的衣服了,难道她要更换那件破衣吗?”
  芈月蓦然回头,急去推门,门却已经被向氏自内锁上。
  偃婆也急去推门,门却不开。
  芈月转头见莒弓坐在不远处马车上,立刻招手叫道:“莒弓,你的刀给我。”
  莒弓连忙上前,取刀问道:“公主要刀何用?”
  芈月道:“把这门砍开。”
  莒弓忙道:“何劳公主,小人这便把门砍开。”
  说着举刀一挥,那草棚不过拿根细棍暂作门闩,自然一刀便开。
  门一开,便是一股极浓的血腥之气冲鼻而来。
  芈月冲了进去,魏冉也要跟入,偃婆一个激灵,连忙抱住了魏冉站在门外,不让他小儿看到这般情况。
  芈月冲进草棚之中,但见向氏静静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只发簪插在她的咽喉之处,血流了一地,体犹温,气已绝。
  芈月骇然大叫,直叫了一声又一声,已经不晓得自己在叫什么了,却是止不住地叫着,叫着——也不知道叫了多久,甚至连声音都已经嘶哑,却是无法止住叫声,像是这叫声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她身体的控制一般。
  她僵立在那儿,整个人抽搐着,却没有倒下,喉头无法抑止地嘶吼,却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有如小兽般绝望而愤怒的嘶吼。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声,最终是莒弓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将她劈晕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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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死与生
  芈月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她已经很久没做过的梦。
  她站在一团漆黑当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似乎听觉视觉全都被蒙住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放开脚步,不停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到底要逃避什么,只晓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来,若是停下来,就似要被这一团黑暗给吞噬了一般。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浓稠,浓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浓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渐渐地整个人似要被这一团漆黑给粘住、给淹没、给闷死。她想惊叫、却叫不出来,想动、却是全身麻痹,一动也动不了……那似是一种腐烂又带着血腥的气味,渐渐地就要没顶了……
  她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鼻子中似乎仍然能够闻到那没顶的血腥之气。
  她是还在梦中,还是醒了?
  忽然听到“啪”地一声,一团亮光忽然点起,将光芒撒布整个房间之中,那一瞬间黑暗退出,她的肢体似乎也从冰封僵立中回暖,她又活了过来。
  她迟钝地将目光转动,看到了执着青铜灯奴,焦急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的莒姬。
  莒姬柔声道:“你醒了。”伸手就要去她额头试一下体温,芈月却扭头避开。忽然想到一事,她厉声道:“魏冉呢,我弟弟呢,他在哪儿?”一边问,一边就要掀被起身出去。
  莒姬忙按住她道:“你休要担心,我已经把魏冉和向寿都接到莒族去住了,他们安好。”
  芈月却道:“我不放心,我要自己去看看。”
  莒姬道:“这夜深人静的,宫门都下了钥,你要如何去看。我已经安排妥当,你还有何不放心的?”
  芈月却转头,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厉声道:“我正是不放心你。”
  莒姬一怔,站起来以母亲的威权斥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疯话,快躺下来,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吗?”
  芈月却挥手拍开她欲拉自己的手,叫道:“你别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的母亲刚刚死了,死了!”
  莒姬倒退一步,怔在当场。
  芈月却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日不肯去寻她?她为了你入宫,她为了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她任由你将她献与父王,不是为了她自己争宠,而只是为了你生儿育女,助你固宠,让你得了人生的倚仗。可是你是怎么待她的,她因你而结怨那恶妇,她因那恶妇的报复受尽苦难,可你呢,你不闻不问,任由她活在那般地狱之中……你知道她身上有多少伤么,受过多少毒打虐待吗,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甚至是不在乎的……”
  莒姬跌坐在席上,心头剧痛,她抚着心口,如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芈月犹自未觉,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安排她在小树林相见,为什么会让她又被那个昏君所辱,你知不知道,是你安排的这次会面害死了她,是你害得她再也没办法活下去,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莒姬再也忍不住,张口便喷了一口血出来。
  芈月满腔悲愤,直欲倾倒出来,不管是谁,只想将这怨恨愤怒发泄出来,而莒姬近在眼前,更是成了她猜忌、发泄和迁怒的目标。
  及至莒姬忽然吐血,她才怔住了,整个人呆在那儿,好一会儿才伸手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挥开她欲搀扶自己的手,捂着胸口,喘着气道:“叫、叫女艾。”
  芈月一怔,连忙转身慌里慌张地开了门叫道:“女艾,女艾——”
  莒姬的侍女女艾和女葵连忙进来,见了莒姬如此模样,吓了一跳,连忙熟门熟路地自旁边的漆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银瓶来,倒了一粒丸药,递与莒姬饮水服下,抚着她的胸口助她平气,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
  芈月在一边焦急地想要插手却是插不上手,好不容易见莒姬平息下来,才呐呐地上前叫了一声道:“母亲——”
  莒姬却是满脸的心灰意冷,只淡淡挥了挥手道:“我今日不舒服,女葵,你且带公主去她原来的房间去住,我要歇息一下了。”
  女葵忙道:“是。”便带了芈月回到她原来的居处,又慢慢地说明了原委。
  却原来芈月忽然于猎场之中失踪,女葵知道原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边急忙派人去西市寻找,想法办推诿搪塞。
  另一头,莒弓打昏了芈月,也忙着将她送回猎场行营,此时天色已晚,诸人皆已经回到营帐,却发现芈月不见了,南后与芈姮也皆派了人四下搜寻。一时之间竟是人头涌动,无法悄悄将她送回去。
  幸而莒弓也甚是有急智,一边派人与女葵联系上,一边偷去射杀了只黄狼来,将这死狼与昏迷不醒的芈月放到一起,然后躲在一边,候着女葵带人“寻找”过来,发现芈月与那狼昏倒一起,也好掩盖她身上染上的向氏之血。
  此事便当成九公主于骑马落单,却遇上一只中了箭的黄狼,虽然杀了那黄狼,自己却也受惊昏厥。
  当下便急忙送她回了营帐,叫来御医看过,果然也说她“惊恐过度,急怒伤神”等言,当下诸人更是信以为真。芈姮抓过芈姝来,以芈月为例,训诫再三,说得芈姝告饶不止这才作罢。
  南后也忙向楚王槐请罪,楚王槐并不以为意,只命人取了些珠宝和药物赐与九公主便罢。
  因秋猎尚需要时日,芈姝自然不肯就此回宫,南后又恐营帐中照顾不力,便派人将芈月送回宫中。她知道虽然芈月在宫里名义上由楚威后照顾,但若这般将她独自送回,必是无人照顾。她身为后宫之主,自是不肯负上“照顾不周致令公主夭亡”的罪名。正于此时,莒姬也早接到了偃婆传来的消息,当下就派人到南后跟前请求将芈月送到自己宫中照顾,南后顺水推舟便也答应。
  芈月直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才悠悠醒来,莒姬正自惊喜,岂知芈月一醒来便浑身是刺,句句质问皆是诛心之语,莒姬本对向氏之死悔愧交加,再被芈月这一问,更是激起旧症,不禁一口心头血喷出。
  芈月听了女葵诉说,心中一丝悔意闪过,然而向氏之死的巨大悲痛,却是压过了这一丝悔意。
  女葵见了芈月神情,似有悔意闪过,却又变得表情冷硬,心头暗叹,却是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
  次日清晨,两边皆是梳洗过了,女葵便引着芈月去莒姬处用朝食。莒姬却还躺着,神情恹恹地道:“我今日不想用朝食,你且自己先用吧。”
  芈月沉默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只行了礼退出。到了外室,侍女奉上食案,芈月举箸欲食,却见那敦簋打开,一见到里面的肉脯,向氏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忽然又再次浮现,她顿时胃中翻腾,冲出门外一阵狂呕。
  女葵慌了,忙撤了那几样食物,又换了几样来。无奈芈月一见到食物便胃中恶心,荤食更是一闻到气息便吐,便是无任何油星的粥汤青菜,也只能勉强吃得两口,到第三口时便吐得干干净净。
  莒姬慌了,顾不得自己心悸未愈,便叫了女医挚来为芈月诊脉,哪晓得女医挚开了汤药来,芈月勉强灌下两口,便照样吐得干干净净。
  此时秋猎已经结束,楚威后见芈姝等人已经回了宫中,又听说芈月在莒姬处,便骂了南后一顿,便派了女浇女岐两人去离宫,要将芈月搬回高唐台来住。
  不想这两人去了离宫,正见芈月吐得连腹中酸水也呕了出来,又听说芈月自那日受惊以后,一直上吐下泻,水米不进,也吓了一大跳,忙回去禀了楚威后。
  楚威后不信,又亲自派了玳瑁过去看,玳瑁亲叫人置了食案伪作关心,送去给芈月。却见芈月只是闻到食物气息便吐得干干净净,又问了女医挚,晓得她这几日连吐带泻,果然不假。
  楚威后召了女医挚来问这是何原因,女医挚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是恐惧与不安,想是公主当真惊着了。”
  楚威后便问原因,女医挚道:“小医当年随师傅采药之时,也常见林中猛兽捕食小兽,或互相撕杀,便是那一等猛兽,若是遇上敌人,也会将刚刚吃进去的食物吐光。不论是人是兽,都会在受惊之余,将体内‘多余’之物排出去。”
  楚威后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是受惊不止,是不是这病便不能好?”
  女医挚苦笑道:“莫说受惊不止,小公主似这般再过些日子,便要一命呜呼了。”
  楚威后默然,挥手令女医挚出去。
  玳瑁却是看出楚威后的心思来,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道:“威后,这九公主……”
  楚威后却是蓦然一惊,挥手严厉地道:“你休要多事。”
  玳瑁连忙垂头应是道:“是。”
  楚威后长叹一声道:“我在先王跟前发过誓言,我不会伤他子嗣的。既是发下了誓,我便有百种厌恶他们的心思,却也不能动手。否则……”
  其时之人,信巫重神,这发下的誓言,亦怕违誓会有报应。虽然到了要紧关头,性子强横的人也不会顾及什么誓言不誓言的,自己先痛快再说。但毕竟楚威后如今事事顺遂,且对方对她已经没有太大危险,何必为了自己心头一点子厌恶,去冒违誓的风险。
  不过,若是他们自己寻死,她也不会挡着就是。
  楚威后想着,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了。日子长着呢,在这宫中不得庇护不得指引的孩子,能活多长,还是未定之数。便是那出了宫的,将来沙场百战,若是无人特意关照,又能有多少机会活下来。
  想到这里,楚威后便吩咐道:“既然九公主身体不适,那便让她在离宫养着吧,莒姬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只管与王后说便是了。在她身体未好之前,休让她回高唐台了,免得……”她没有再说下去。
  玳瑁却是已经明白,免得什么,自是免得让九公主这等人,把病气过到高唐台的宝贝大公主、八公主身上去。
  芈月便在这离宫住了下来,她仍然是上吐下泻,直过了十余日,方在女医挚的医食并用之方下,渐渐好转了。只是整个人却瘦成了一张竹片,似乎风吹吹便能把她吹走似的。
  她虽然恢复了饮食,但这失去的婴儿肥却再也没有回来,似乎还有越来越瘦的趋势。那些吃下去的食物,好像不是增在她的体重上,而是增在了她的高度上。
  她开始长身体了,似乎有人捏着她,如面人一般往两头拉扯。她人越来越瘦,个子却越来越高,走出去摇摇晃晃,像一根竹竿似的。
  这时候她病已经好了,便在楚威后令下,又搬回了高唐台去住。
  芈姝初见她时,也吓了一大跳,道:“九妹妹,你如何长成一支竹竿了。”
  芈月沉默不答,重回高唐台以后,她变得沉默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也从原来颇具欺骗性的可爱伶俐,变成了冷峻孤僻。
  芈姝却是对她早前的乖巧伶俐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因此见她虽然性情大变,不但不曾对她反感,反而更觉同情,对侍女珍珠叹道:“九妹妹真可怜,若是我遇那种黄狼,必然也是吓得要命。可她太可怜了,被这一吓竟吓出病来,如今病好了,又变成这样难看的一根竹竿来……我若是也变成这么难看的一支竹竿,何止是不理人,我根本就不想见人了好不好。”
  芈月病得七死八活的时候,大公主姮正好于此时嫁到齐国,三公主菱、四公主荞便也作为姮的媵女一起出嫁。六公主薏却也生了一场病,便没有跟随出嫁,只由屈昭景三家同姓宗族,各出了一女,合起来便是五名媵女一同出嫁。
  芈姮一出嫁,这宫中便空了大半,芈姝颇觉得怏怏,倒对其余几位姐妹的情份深了许多。
  这些时日,但见芈月越长越高,不但高过了芈姝,也高过了芈茵。
  其时芈茵比芈姝年长一岁,长得自然比芈姝略高一分。只是芈茵素来乖巧,知道芈姝事事爱与她争一分,因此与芈姝站在一起的时候,若着鞋履,便穿鞋底薄上三分的鞋,若是赤足行走,便稍屈膝盖。反正掩在裙中,旁人虽看得出来,但芈姝走在前面,却是看不出来的。
  但芈月却与芈茵不同,她长得比芈姝高,却从来不作掩饰,就这么直愣愣地走在芈姝身边,衬得她比自己矮。芈茵本以为芈姝会不悦,不料芈姝反而同情道:“九妹妹当真可怜,她自己一定不想长这么高,长得跟竹竿似的。”
  芈茵噎住了一口气,想挑拨的话无处出口,便咽了下去。
  只是芈月自那一日起,与莒姬的隔阂却越来越深,便是在莒姬宫中养病,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整日,亦常常是一言不发,无话可说。
  及至搬回高唐台以后,这种情况更是严重。楚威后故作慈爱,因之前芈月几番又回离宫去见莒姬,便表示芈月可以每月去探望莒姬两回:“终究是母女,不可伤了天性,告诉你母亲,她若是当真牵挂着你,也可如扬氏一般,和你一起住到高唐台去”。
  如扬氏一般住到高唐台,那便不是夫人的待遇,而是比女岐女浇高不了多少的傅姆仆从了。莒姬听得出楚威后言下的意思,她自然是不会接招,只装不懂。
  这般一来一去,莒姬与芈月的相处,便如此相对无言,芈月只如例行公事般每月来两次坐一坐,便离开了。
  芈月心中何曾不知道,向氏之死实与莒姬无关,自己那日迁怒,实是伤了另一位母亲的心。她有心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却梗住了无法出口。有时候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便是错怪了她,迁怒了她,那又如何,向氏终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莒姬呢,照样锦衣玉食,儿女成双。
  直至有一天,芈月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下一片潮湿,空气中隐隐传来她曾经熟悉的血腥之气。
  她忽然感觉一阵惊恐之意涌上心头,她伸手往自己的身下一摸,把手收回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果然传来了更浓的血腥之气,自己的手中,竟是一片血红。
  她的手在颤抖。其实从她上吐下泻的时候开始,她便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她头顶缠绕不去。女医挚的叹息,和莒姬私底下说她命不久兮的话,和后来她越来越瘦,瘦得甚至摸到一节节的骨头来的感觉,她一直存了怀疑,自己的精气血这样损耗下去,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她不想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两个弟弟还未长成,她的生母犹含冤九泉,还有她舍不下的莒姬母亲,屈原夫子,甚至还有黄歇师兄……
  一想到莒姬,她一个激灵,便想到了一事。
  她就要死了,可她不能这样带着和莒姬母亲的隔阂去死,不能带着她给莒姬母亲的伤害去死,不能让母女两个带着这样的遗憾去死。还有,她若死了,她的弟弟们,她的芈戎,她的魏冉,怎么活下去?她必须想办法为他们作好安排,而她临死前唯一能托付的人,便是莒姬母亲。
  想到这儿,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找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借它遮住这身上的血痕。她飞快地穿好衣服,飞快地跑出去,穿好葛屦,不顾身后女浇和女岐的呼喊声,飞也似地朝着离宫方向奔去。
  清晨的宫巷中,诸宫奴们还在打扫,未曾清道,便见九公主飞快地跑过宫道,直向离宫而去。
  芈月一口气跑进离宫,她感觉到她的血在一点点地流失,流入她匆匆包裹着的布包内,甚至多到要流出来,滴入地面了。
  她一口气冲进离宫,众女奴惊得连忙闪在一边,唯恐被她撞上。她冲进莒姬的房间时,莒姬正在由女艾服侍着,还坐在锦被中饮水,见芈月旋风般地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母亲,我有话要同你说。”
  莒姬以为出了何事,也吓了一跳,连忙令侍从退下,方欲问道:“出了何事?”
  便见芈月跑到她的面前,扑倒在她的怀中,哽咽道:“母亲,对不起!”
  莒姬一惊,连忙扶她起来,道:“怎么了,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芈月却不起来,反而搂住她的脖子,伏在她的怀中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道:“母亲,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应该为了我阿娘的事迁怒于你,我同你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受不住,受不住,我想找个人来发脾气。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同你发脾气,又还能对着谁发脾气,你不要记恨我呜呜呜……”
  一刹那间,莒姬那百炼成钢的心也不禁被这孩子给哭软了,叹道:“真是孩子话,天底下哪有母亲会记恨自己的孩子呢。我何曾怪过你,是母亲护不得你,让你连发脾气,都只敢对着我来发作。若是你冲着我发脾气,能教你好过一些,我也是高兴的。”
  芈月抬起头,哭得眼泪鼻涕一把道:“母亲,对不起,对不起,我要死了,你原谅我好吗?戎弟和冉弟以后只能由你照顾了,我对不住你,又要拖累你了……”
  莒姬听得不甚明白,但多少也能听出些意思来,不禁大惊,扶起芈月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些死啊活的话……”
  芈月哭到打嗝,一边打嗝一边抹泪道:“我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一定是要死了,母亲,我死了你不要伤心啊,你还有戎。戎是儿子,一定比我更有用……”
  莒姬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说,你流了许多血,你是哪里受伤了,或者是……”她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摸了一摸芈月身下某处,问道:“可是这里流血了……”
  芈月抹着泪点点头。
  莒姬又问道:“从前不曾流过,这是第一次,是不是?”
  芈月又点点头。
  莒姬笑了道:“你的傅姆们真该死,竟然这样的事情,也不曾告诉过你。”
  芈月抹着泪问道:“怎么了?”
  莒姬抱住了她笑道:“我的儿,你不是要死了,而是你要长大了……”
  少女成长时都要遭遇的第一次要紧的大事,便在这伤痛与蜕变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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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二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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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慕少艾
  一晃三年过去,芈月与芈姝等人在高唐台学习诗词歌赋,也已经三年了。
  此时芈姝也年近十五,也正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依着惯例,自然也是要匹配诸侯之家,也须要有陪嫁之媵从。芈茵、芈月自是不须说,又选了屈、昭、景这三家的数名宗女,也住进高唐台来,朝夕相伴,共同习艺。
  这年的初春,正是演练乐舞的时分,芈月、芈姝和芈茵正伴着音乐手执竹剑起舞。
  女师率着其他芈姓一族分支的屈氏、景氏、昭氏等贵女们跪坐在一边,打着拍子伴唱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一曲毕,瞽师停下琴,三女便以剑指天,作完最后一个动作,收剑而立。
  女师点了点头道:“甚好,三位公主请归座。”
  芈月三人敛袖行礼,走到最前面的三个坐垫跪坐下来。
  女师便走到她们方才跳舞的位置,示范着点评道:“九公主,这少司命祭舞恐练习不够,须知‘绿叶兮紫茎’时,当有手拈兰花之优雅、有花蕊轻颤之妙曼。‘荷衣兮蕙带’者,当有衣带飞袂之姿。虽然祭舞祀神,须有一定的气势和力度,然而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当刚柔相济。公主于细微之处,还是欠缺,臣请公主每日再加一个时辰,来练此舞。”
  芈月听完,只笑了笑,恭敬道:“谨尊夫子教诲,吾自当多加练习。”
  她自逢大变,性子变了许多。心中怀了大事的人,在小事上倒看得轻了。
    花/霏/雪/整/理
  高唐台自芈姮出嫁之后,各宗女入宫相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出身既高,从来在家都是娇宠着的,长得又是美貌,放到一起便有些掐尖要强、斗靓比美的心思举动来,高唐台群雌粥粥,便显得热闹非凡。
  独芈月仿佛跳出这种争执,许多事若不要紧,便一笑了之,撒手不争。只是若是对方想再进一步,只看着她那双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有些不敢再有所举动。不如为何,如此一来二去,芈姝喜她沉静听话,芈茵又觉得别人比她更可恶些,其他宗女又敬她不以公主身份欺人,倒是人人均觉得她不错,得了一些好人缘。
  她于在学业上,除了私底下去向屈原讨教些学问之外,其他女师所教,也只拣着自己喜欢的学,不喜欢便敷衍了事,虽然有几项特别出挑,但有又几项马马虎虎,所以也就维持个不上不下的水平。
  在女师眼中,她虽不出彩,但从不生事,倒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因此觉得有些课业她尚可努力,不免多劝几句,要她再用些心思。
  芈茵见状便抿嘴一笑。这歌舞一项,恰是她的长项。且这支少司命之舞,她用心练了很久。这女师每每爱奉承芈姝,但方才三人同舞,她刻意作了许多高难度的动作,便不信这女师还敢闭着眼睛说她不如芈姝。
  她这得意的笑容,自然是逃不过芈姝的眼睛。见她如此,芈姝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芈茵性子一向要强,偏生芈姝从小好在她面前争强。但芈姝对芈月不肯相当之处却甚是宽容,不仅不曾和她计较,还劝芈茵要相忍让些。
  连女师亦是如此。她比芈月更努力的地方,女师从来都当没看到,而芈月不好之处,她也是不甚责罚。
  她却不知,芈姝为人骄纵,眼中只当芈姮是长姐,却不曾把芈茵当成姐姐,只当成一个同年纪的竞争者。偏芈茵比芈姝大一岁,长得比芈姝高,发育得比芈姝早,又喜欢打扮,处处带着争艳之心,却又不甘不愿故作退避。芈茵自以为掩遮得巧妙,但芈姝却并非全无所觉,因此处处盯着她。
  芈月偏生比芈姝小一岁,长得比她矮,发育得比芈姝迟,打扮上更是不太上心。后来虽有段长得比芈姝快,却是瘦骨嶙峋如竹竿一般,如此一来,在姿色上自然是不如芈姝芈茵。因此芈姝心中,对芈月竟有着一种奇妙的居高临下的宽容。
  这样以来,芈茵便处处对芈月带着不忿,芈姝待芈月反是一派好姐姐状。
  芈月自是知道这两人态度为何如此,只是她既经历过大难,似芈茵芈姝这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直如隔靴搔痒一般,半点感觉也没有。
  芈茵的表情,既然连芈月芈姝都已经看了出来,女师老于世故,又如何看不出来。芈茵素来好胜,高唐台诸女间的纷争,十有五六都是她挑起来的,这女师早已对她不喜,见她如此更是厌恶,往日积压了许久的话便有些不吐不快了。
  女师便道:“九公主的不及,是在用心不够。七公主的不及,却在于用心太过。”
  芈茵不防她这一说,顿时恼了:“女师此言差矣,对课业上多加用心,难道反而错了不成?”
  女师肃然挺身,敛袖一礼,道:“公主勿怪,臣既为女师,有些礼法上的事,当须与诸公主、贵人们讲述一二。”
  诸人见女师郑重,也不禁敛袖还礼,齐道:“请女师教诲。”
  女师当下道:“诸位贵人皆是天生尊贵,生而在锦绣堆中,自幼便得甘旨相奉。及长,便有俸禄采邑,部属奴婢。既不似奴婢之辈劳碌奔波,又不若士子要上阵杀敌,或立于朝纲,何以还要延请女师,学习才艺?”
  众人皆看向芈姝,显是等她回答。
  芈姝微微一笑,开口道:“我等既受甘旨之奉,言行举止当为世人表率,习文学艺,乃是为了自身学识教养衬得起这尊贵的身份。”
  女师便点头道:“八公主说得极是。贵人们学习琴棋书画、礼乐骑射乃至于女红厨艺当家理政,是为了陶冶情操、增广见识,不至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雅俗不辨、遇事不知。原意在于广,而不在于精。若论厨艺,吾不如庖丁;若论女红,吾不如缝人;若论歌舞,更是怎么也精不过那些坊市的歌女舞伎。但是学了这些,吾可以鉴赏、可以评点,偶有展露才艺,那也是锦上添花,增加趣味。”她说到这里,转向芈茵,芈茵还自不解,芈月心中已经是暗道一声糟糕,果然见女师道:“少司命舞,原是为王女祭祀而作,以高贵的血统,来召唤神祗的隆临,是何等神圣之事。行祭者当有立于天地之间,我独一人的气势。”说着又是长叹一声道:“可是七公主的举止,却去学了那些宴前舞姬的技巧,岂不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须知郑声卫乐,原也不是君子所好。”
  芈茵听得“郑声卫乐”四字,脸上如同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地起来。她一向要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话,欲辨无辞,欲怒又有芈姝身份压在那儿。她站起身来嘴唇颤动几下,一扭身,竟是捂脸哭着便跑走了。
  景氏、昭氏等宗女见状,对望几眼,便有一些骚动不安起来。女师却巍然不动,似不曾看到芈茵跑走一般,却对着余下的人道:“贵人们可见过宗庙中的欹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学习课业,亦当如此,不可偏好、不可荒疏,请贵人们记之。”
  说罢,便俯身深深一礼。
  芈姝等诸女也忙俯身还礼,道:“谨遵女师之教。”
  这一课便结束了,诸女走出学殿,这一口气才松了,刚才大伙儿吓得不敢说话,此时便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屈氏便拉了芈月一把道:“九公主,方才七公主一怒而去,恐她脸上过不去,我们不如寻她劝慰一二。”
  芈月知屈氏为人善良懦弱,从来便是个滥好人,知她此时若是单独过去,不免要被芈茵当成出气筒迁怒,便有些不忍。她对芈茵虽无特别的好感,但想到芈姝自矜身份,是不会主动过去劝芈茵的,自己与她毕竟是同住一宫的同父姐妹,若连其他宗女都想到要劝慰她,自己不理不睬倒也不好。当下心中暗叹,道:“我和你一同去吧。”
  两人便去了芈茵住处,果然见芈茵已经哭了一场,此时正在打水净面,便拣了几句话来劝慰。
  芈茵犹自气愤,道:“哼,巧言令色,鲜矣仁!什么女师,根本便是个奉迎小人,八公主作什么都是典范,八公主做什么都是增一分嫌过减一分不及,你我就是那给八公主垫底的……”
  芈月微笑道:“七阿姊,八阿姊这些年来是照应我们不少,她是嫡公主,生来命好,我们怎么能跟她比。这些话不是当初你告诉我的吗?”
  芈茵一怔,见芈月拿她自己的话来顶她,也有些心虚,只提高了声音道:“八妹妹自然是好的,她也从来不会待我们有什么区别。我只恨那个谄媚的……”
  芈月劝道:“细想来,女师说得虽然过了些,但多少还是占住些理的。”
  芈茵怒道:“占什么礼,简直是羞辱,她怎么敢拿我比作郑声卫乐?”
  郑卫之国,民风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声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时交欢。所谓郑声卫乐,便是指这些不能为君子所好的、雅乐之外的音乐。郑声卫乐当日曾被鲁国孔子严厉地批评过,他的门人又多,徒子徒孙遍天下,这样的点评,自然是天下皆知。
  虽然此时礼崩乐坏,郑声卫乐也不似当初那般,让“君子”们一听就避了。然芈茵毕竟是个心气极高的少女,她苦心练习舞蹈,满心期望压众人一头,不想却得了这么一个评价,岂不气恼万分。
  屈氏急道:“七公主,依我看,您的姿态端正无比,如何能说是郑卫之声……”
  芈月却是漫不在乎地道:“便是郑声卫乐,那又如何。如今连鲁国都没有了,谁还把孔子那一套当标准呢?再说我楚国本是蛮夷,谁在乎这些了。”
  芈茵听到她这样的话,不知怎么地,原本内心积郁的一股气倒渐渐平了,横了芈月一眼道:“哼,你这解释……”
  若是象屈氏那般再努力地说她跳得很正经,但毕竟有女师这一评语在,她如何能够平静处之,越是解释,她越是不忿。偏芈月漫不在乎,她这一肚子的气,倒泄了个精光。
  芈月笑着拉她道:“休要生气啦,我们为尊,她为卑。她的话有理则听,无理时喏喏应声打发过去便是。你倒把自己跑到屋里生闷气,如今外头春光正好,方才我过来时听她们正商议着到去哪儿寻个热闹的……”
  芈茵也就势下坡,站起来也笑着拧了一把芈月的脸道:“你啊,你便也是个巧言令色的!”
  三人便走到前院去。芈姝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见了三人来便道:“只等你们三人了,快走,快走。”
  芈茵还有些讪讪地,芈月便问道:“阿姊,你们要去何处?”
  众女便掩嘴轻笑。昭氏姐妹中较小的一个,人唤作季昭氏的,素来天真憨直,直接就道:“我们要去看美少年啊!”
  说着,众女都嘻嘻而笑。她们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这等事男女皆是有过的。素日里大街上走过,看中哪个,互掷果瓜鲜花,都是有的。见季昭氏才说得一半,便自己笑作一团。她姐姐孟昭氏便解释道:“这几日泮宫大比,优胜之人便都要到阳灵台来拜见大王,在大王面前当场辨文,由大王裁定名次。”
  芈姝道:“我昨日已和女师说好,今日早些散课,如今过去正好。”
  芈月便羞羞脸道:“阿姊春心动矣?”
  芈姝大大方方地承认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无分彼此。”
  众女见女师将芈茵说哭,虽然也暗中称愿,但见芈姝此时在活跃气氛,但也跟着一起哄笑,一时倒将芈茵的尴尬掩去。
  芈茵见芈姝有意用其他的事将她方才的事掩过,也承她的情,便也道:“对啊,食色性也,有什么可害羞的。”
  芈月见众人均是有意扯过话头,便也笑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是不知道哪个才是诸位阿姊心中的君子?”
  芈茵大方地拍拍芈月的脑袋道:“你这小丫头灵窍未开呢,告诉你也不晓得。”
  芈月抚头,抗议道:“你怎么晓得我灵窍未开?”
  芈姝掩袖道:“你要灵窍开了,跳起舞来就不会象练武了!”
  芈茵见此,也是笑了道:“正是,小丫头当真是灵窍未开呢。”
  芈月顿足道:“阿姊,你们取笑我,我可不答应。”
  芈姝便故意逗芈月,芈月伸手去呵她的痒,芈姝便躲到孟昭氏身后。
  孟昭氏有心解围,忙道:“好了好了,再闹下去,阳灵台那边该迟了。”
  芈姝便道:“好好好,快去罢。”
  众人便止了嬉闹,一齐往阳灵台方向去了。
  芈姝见芈月似乎兴致不高,以为还为方才的话着恼,便走到她身边,见左右无人,在芈月耳边悄悄说道:“九妹妹别恼,回头你独自悄悄去我房中,我给你看宫中的避火图。”
  芈月一怔,便明白过来,低声问道:“原来阿姊你已经看到过那种……”
  芈姝神秘地使眼色,点头。
  所谓避火图,便是指秘戏图春宫图之类。传说火神是未出闺阁的女子死后封神,当时的房子多为木制,最是怕火,便有民俗,画一些男女欢爱之图,贴于房上壁后,教火神看了生羞,便不来光顾此宅。
  于是这类秘戏之图,也称为避火图。
  楚国民风开放,不忌欢爱。民间有些春季播种之时乞神的祭祀上直接就有欢好之舞,濮上桑间,无拘无束。便是贵族女子,到一定年纪,也会私底下传这些秘戏之图。
  高唐台上,既都是到了这一定年纪的女子,自然类似的话题便也会悄悄流传,芈月虽然隐隐听过,但她的确是不曾于这些事情上心过,便当真是如芈茵说言的“灵窍未开”了。
  芈月心中暗忖,不知是何人敢偷渡这样的画图给芈姝看,若是楚威后晓得,定要出事。此事她虽毫无兴趣,但见芈姝热切,只得点了点头,道:“多谢阿姊。”
  一会儿便到了阳灵台外的廊桥之上,这廓桥下面便是一个宫道,诸士子进出阳灵台,便要从这廊桥下经过的,恰好一目了然。
  当下诸女便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起今日会有哪些士子能够来拜见大王。过得好一会儿,便见阳灵台殿门开启,一群少年自廊桥下宫道尽头的门中走出。
  因为宫道狭窄,所以两两并行,两排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渐渐走近。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褒衣大袖,均是峨冠高踞,玉带系腰,更显得飘飘欲仙,似要乘风而去。
  楚人好细腰,不止女子,连男子服色,都是尽显瘦而修长之特色。昔年楚灵王好男风,尤其好士子细腰,故灵王之臣争相以瘦为美,吃饭只吃一碗以为节制,为了显示腰身,穿衣时都要先吸口气缩小肚子,将玉带勒到最细,以至于日常跽坐之后,竟不能自行站立,而要扶墙而起。
  因此在穿衣打扮上,便流行褒衣大袖,衣带既长,衣袖既宽,再加上玉带一束,更显得细腰纤纤,再加上头戴峨冠,脚着高屐,显得人更修长。
  虽然自灵王之后,楚国诸王并无此等特殊爱好,这种衣饰上面争妍斗丽的风气却奇怪地深入人心,直到变成楚人的服饰特色。甚至有人说时下流行的偏髻,便是因某大夫被风吹歪发髻,显得格外潇洒,遂成流行的。
  阳灵台下的少年们在大王面前刚刚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考核,走出殿外,便有些松弛下来,三三两两散漫地走着。却见头两个刚走出中门之人,忽然整个人的身体由散漫变得绷紧,甚至比刚才君前面试还要紧张。后头的少年们,顿时已经猜到了什么,便自动排好了队形,踩着节奏走出去。
  果然走出二门,便感觉到了不知何处来的热烈眼光,他们抬头张望,却见前方高高的廊桥下,有无数衣香鬓影,顿时心中一荡。“知好色而慕少艾”恰是他们这个年纪少年人的特色,便更是尽量把头抬得高高的,走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架式。
  众少女居高临下,又是逆光,更有侍女执扇相遮,自知只有她们往下看的份儿,这下面的少年们又如何能够看得清她们,于是更显大胆。
  孟昭氏便指着一个少年,询问道:“你们看,那个美少年是谁?”
  景氏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是唐勒,是唐昧将军的族侄。”见众人皆看着她,笑道:“你如何知道这般清楚。”景氏脸一红,道:“我兄长景差与他很是要好,素日我在家中,曾见过他的。”
  孟昭氏是昭阳的侄女,许多士子的情况更知道得多一些,当下便道:“呀,便是那个写《章台赋》的唐勒啊,听说他和宋玉、景差三人,被称为是屈子之后年轻一代的三大才子呢。”
  芈姝听了便生了好奇,忙道:“是吗是吗,等我看看,哪个是啊?”
  芈茵忙指道:“右边那个……”芈姝待要看去,怎奈已经说得太迟了,下面的美少年们虽然是走得尽量拖延,毕竟不好意思真的站在原地不动显出轻浮相来,再不舍,也得依次走过,待芈姝看时,却是已经走过了。
  见芈姝不悦,芈月忙道:“阿姊你来看,后面那个亦是俊俏的哩。”
  芈姝张望道:“穿黄衣服那个?”
  芈月摇头道:“不是,第四行那个穿红衣服的。”
  屈氏也凑过来看,这个却是她认得了,忙转头向景氏笑道:“我看看,唉呀景阿姊恭喜了,那是你族兄景差。”
  芈茵也听到了,忙道:“景差?莫不是那个为先王写《大招》之辞的那个景差?”
  楚威王下葬之时,礼官念诵的《大招》之辞写得洋洋洒洒,极为华美,诸人皆是听过的,当下芈姝便对景氏道:“咦,我如今方知《大招》之辞竟是你阿兄所写,我还道必是屈子这般的老先生所写呢?”当下也仔细地瞧了瞧,抚掌赞道:“《大招》之辞甚美,不想真人更美。”
  景氏掩口笑道:“公主赞甚,我回头便与我阿兄说这样的话,想来他必然更加得意。”
  孟昭氏和季昭氏忽然跳了起来一起大喊道:“宋玉,宋玉——”
  宋玉之名,楚人皆知,乃是楚国第一美男子,其人辞赋亦是极好,《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不晓得被多少女子抱在枕边一字字吟过诵过。
  听得昭氏姊妹这般叫起来,当下连芈姝和芈月也连忙伸出头去道:“哪个哪个?”
  景氏也跳了起来道:“便是我阿兄景缺身边的那个!”景氏心中,实是想显摆一下她自己的亲兄长景缺的,但她的声音却淹没在众女一齐呼叫“宋玉”的声音中去了。
  便只有芈月于众女的欢呼中,还记得与景氏说上一句道:“我听说此番泮宫大比,你阿兄景缺骑射得了第一,实是恭喜了。”
  景氏稍有安慰,感激地道:“多谢九公主。”
  只是这点声音,很快淹没于众女的呼声中了。
  贵女们过响的声音终于传到廊桥下的宫道中去了。宋玉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因逆光而显得模糊的贵女们,冲着上面轻佻地一笑,拱手朝着上面的贵女们作了一揖。
  身边的景缺见不得他这般轻佻,推了他一把道:“你当你雉鸡展羽啊,快些走吧,莫要挡后面的道了。”
  宋玉得意地看了景缺一眼,安慰道:“景兄,莫恼,其实昨日骑射之时,爱慕你的淑媛亦是不少。”
  景缺没好气地道:“休要得意,今日大王钦点最优者可是黄歇。”
  宋玉得意地表情微微一滞,看了后面一眼,再向上面众女一笑,潇洒地走了。
  景氏虽然口中嫌宋玉夺了她兄长景缺的风光,然手头着实不慢,见宋玉走过,便急忙将自己早就握在手中的荷包扔了下去,正扔在宋玉的怀中。
  宋玉眼疾手快,将荷包接到手中,便冲着上面再一笑,拱手一揖以为礼。
  见景氏如此手快,芈姝、芈茵手中已经握着荷包欲扔,便觉得落于景氏之后,显得效法景氏一般,便有些怔住了。
  孟昭氏和季昭氏却没这等顾忌,孟昭氏脑子转得极快,见此状便将左手握着的荷包一收,右手的绢扇却已经朝着宋玉扔了下去。
  季昭氏反应亦是不慢,忙解下腰下的玉佩也扔了下去。
  宋玉左接绢扇,右接玉佩,举止潇洒,飘逸非凡。
  芈茵欲待也扔一物下去,却见景缺已经是忍无可忍,直接上前挟了宋玉脚不沾地往前走了。
  芈姝手中已经握了香囊欲待扔下,却是慢了一拍,叹息道:“好生可惜,我的香囊竟是来不及扔给她了。”
  屈氏却是施施然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玉佩道:“八公主勿急,我的玉佩还未扔出去呢。”
  芈茵来了兴趣道:“后头还有谁?”
  屈氏摇头晃脑道:“最精彩的自然在最后。”
  芈茵忽然惊叫道:“你们快来看——”
  众女扑到栏杆上往下看。却见一个少年步履稳重,缓缓而行,竟是不似方才诸少年一般故作姿态,搔首弄姿,却显得极为沉稳。他一袭淡黄色的褒衣,虽不及宋玉美俊,也不及景缺英武,却是难得的“恰到好处”。这种“君子如玉”的温文气质,更是令诸女心动。
  也不知道是谁先惊叫一声,然后一枝桃花就冲着黄歇砸下。众贵女激动地争先恐后把自己手中的花枝手帕荷包香囊纷纷朝着黄歇扔下去。
  黄歇虽知上面有贵女在偷窥,但素来不曾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平时郊游,宋玉景差等人乐在其中,他总是要悄悄溜走的。今日亦见众人花枝招展的,他只道自己独自走在最后,必是可躲开了。却不想他中招最多,这一阵劈头盖脸的乱砸,倒把他砸愣了,只得一脸无奈地站在那儿,对满头砸下的手帕香囊花枝也不接,也不躲,只是静静等着砸完。
  此时没走远的众少年见黄歇居然中彩最多,虽然有些羡嫉,但也觉得好笑,都跑回来嘻嘻哈哈地围观起来。
  其实也并不见得黄歇便是远胜诸人,只是这般偷窥还砸中美少年,令这些素日困于闺中学习的少女们顿时有了一种“偷偷做坏事”的快乐,黄歇又偏偏是最后一个美少年了,再不砸便无人可砸了,当下便咯咯笑着,把自己手头的东西砸光了,还互相到处找还有没有能砸下的东西。
  芈姝见众女皆把自己腰间手上的东西都扔下去了,一时无物可扔,见芈月还站在那儿,便一把拽下芈月腰间的荷包道:“傻丫头,快扔啊!”握着芈月的手把荷包扔了下去。
  芈月一怔,忙护住剩下的一只香囊道:“阿姊,你拿我的东西做甚么?”一边说便一边逃开。芈姝笑着去追她,众女见可扔之物皆已经扔完,人也走完了,便也嬉笑着跟着一涌而下。
  但听头上头娇笑声声,木屐叠响,众少年知上面诸贵女已经去了,顿时也跑了回来,围着黄歇道:“子歇,你今日中了头彩,得了这许多佳人赐物,当真是艳福不浅,请客,请客!”
  黄歇笑着拱手道:“皆因我最后一个出来的缘故,若有下回,请宋玉师弟殿后方可,我实在是应付不来。”
  众人见他说得谦虚,不服之气顿时解了,也都哄笑起来。
  当下诸人便起哄让黄歇将这些东西皆带了回去,黄歇却是连道不敢,转头与一个小寺人说了一声,那寺人转头便捧了一只锦盘过来。黄歇便一一拾起那些香囊手帕荷包等物放到那锦盘上,自己竟是一物不取,便这么空着两袖走了。
  诸人看着他的背影,只笑话他太呆,却不知黄歇袖中,早已暗暗握着一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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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绕梁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黄子可知,有人悦你。”此时,正春日,一篙撑开小舟,芈月和黄歇正泛舟于湖上,恰两边青山绿水,稻田隐隐。
  芈月笑吟吟地看着黄歇撑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谑。
  黄歇放下竹篙,坐于船上,举手抬足间却是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一下悬在腰间的荷包,也戏谑地道:“谁人悦我,莫不是掷我荷包之人?”
  芈月早已经看到这荷包了,亦知黄歇昨日已将诸女之物留于宫中,心中欢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这一个荷包啊,那么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黄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缭乱,所以只拣得认识的一只收了。”
  芈月脸一红,轻啐了一口,扭过头去不说话了。黄歇见她一袭绿衣,鬓边一丝未抿拢的发丝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这颗心也不禁跟着摇曳起来。想了想,笑道:“听说昨日,有人被女师责罚了?”
  芈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师说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脚,活像挥戈舞剑,让我多练习呢。”
  黄歇见了她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道:“你练了没有?”
  芈月不在乎地道:“没练。”
  黄歇又问道:“为何不练?”
  芈月诧异道:“有何必要,这种事又不需要非得练不可。我宫中课业你素来是知道的,又没有什么特别上心的。”
  黄歇轻咳了一声,别过头去,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你还是练练吧!”
  芈月看着黄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么了?”
  黄歇又道:“听说,你小时候曾有大难,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够安然无恙。”
  芈月点头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着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会领着她向神像叩拜。
  黄歇又道:“那你可曾去过少司命祠呢?”
  芈月摇头道:“哪里有机会去啊?”
  黄歇道:“你练好了祭舞,下次我带你去。”
  芈月瞧得他神情有些古怪,问道:“这与祭舞何干?”
  黄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会令我主祭。”
  芈月眼睛一亮道:“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她若是能够想办法去跳这祭舞,岂不是可以在众人面前,在天地神灵面前,与黄歇一起合舞,想到这里,她也不禁红了脸,忽然站了起来。
  岂料这种小湖中的蚱蜢船甚小,她这一忽然站起,倒有些失去平衡。黄歇连忙也站起来扶住了她,两人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小船又恢复了平衡。
  芈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靠在黄歇的怀中,脸一红,推开他,又坐了下来。这颗心却是砰砰乱跳,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
  两人相互对望一眼,又迅速避开,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种隐藏的心思挑破与未挑破之间,最是叫人心潮荡漾。
  对于芈月来说,这三年来,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难过,她以探望莒姬名义,从离宫中逃出来与黄歇见面的时间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她心头所压着的沉甸甸的石头,高唐台群雌粥粥鸡争鹅斗,楚威后淫威之下杀机遍布,黄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宁静和快乐之源。
  如同这小舟在江河里,经历多少风浪,但只要有个停歇的港湾,便能够重新起航。
  小舟静静地在湖面上,谁也不去划它,两人相对坐着,没有说话,甚至各自低头都不敢再对望,却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如这一湖春水似地,潜流暗涌。
  桃花开了,片片桃花被风吹落,也有一些吹到湖面,吹到小舟上,吹到两人的衣襟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远处一阵歌声笑声渐近,两人似忽然自梦中醒来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黄歇咳嗽一声,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对,慌乱间找了个话头,道:“对了,夫子这番出使齐国回来……”
  芈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黄歇一眼,见黄歇有些羞恼,这边却笑着也接过话头道:“不知夫子是否达成与五国之联盟了?”
  当今天下大势,周室衰弱,又内部分裂为东周公和西周公,两派势力争斗不休。燕国在北,国势已经渐弱,燕王老迈,大权掌握在宰相子之的手中。但齐国却国势日强,齐王辟疆继位后任用驺衍、淳于髡、田骈、孟轲等人,近年来齐稷下学士又复兴盛,人才济济有数百千人。
  韩赵魏这三晋之国,韩国国政皆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为惧;魏国虽势力最大,但自庞涓死后,已是盛极而衰,如今由惠施主政;倒是赵国渐渐崛起,赵侯雍颇能任用得人。这三国与秦接壤,发生争执也多。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道:“屈子此番出使,与列国达成联盟。秦国这些年屡屡挑起战争,虎狼成性,早已令诸国不满。齐燕赵魏韩五国已经答应与我国在郢都举行会盟,由我楚国作为合纵长,共同联兵函谷关。”
  芈月也点头道:“若是这样,便能将秦国的气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国数十年以至百年的安宁。”
  黄歇又道:“此番郢都之会,大王已经交由屈子一手操办。只是令尹又建议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协助,后来屈子自己倒是要求工尹昭雎和大夫陈轸辅助。”
  芈月听了此言,一时入神,诧异道:“大夫陈轸素有智谋,这倒也罢了,工尹昭雎却从来刚愎自用,只听得进顺耳之言。与这样的人共事,岂不累赘,屈子何以答应?”
  黄歇叹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经开口,全然拒绝必会麻烦更多。靳尚为人钻营,屈子甚为不齿,昭雎虽然刚愎自用,但却为人不恶,心计也不深,也算卖老令尹一个面子。”
  芈月皱眉道:“我当真为屈子不值,他为国为君奔波至此,回朝来,还得周全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这个人,唉……”令尹昭阳此人,当真是教人一言难尽,他看似面团团要保全每一个人,可是最终,你会发现他才是所有事件最后的赢家。
  黄歇见她注意力被带歪了,方又后悔,忙又绕到昨日背的诗篇上去,如此往返,两人绕着弯儿,说了半天江山社稷,诗词歌赋,就是不绕到原来的话题上去。却是皆盼着别人说出来,又怕自己说了,失之轻薄,绕了半天,还是绕不到两人想说的话题来。这般无目地的闲聊,是时间过得极快的,眼见太阳西斜,芈月要赶回宫去,黄歇只得弃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眼见快到离宫了,竟是还未找到说话的机会,耳听得芈月道:“前面就是离宫了,你不须再送。”
  黄歇鼓起勇气,咳嗽一声,又道:“那个祭舞,你好生练练。”
  芈月忍笑道:“知道了。”
  黄歇欲言又止,咳嗽一声道:“前些日子我读到一诗,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聪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芈月眼珠子一转,便有些猜到了,以诗表情,简直是当时士人必用的招数,当下掩口笑道:“什么诗啊?”
  黄歇又咳嗽一声,红了脸,道:“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诗,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来说,便用的是雅言。
  芈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后,许多功课只是拿了竹简来学,或者是去问黄歇,后来所教的《诗经》之篇章,许多便是跟着女师所学的。所以黄歇念了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实芈月却是茫然摇头道:“师兄你念的甚么,女师不曾教过呢。”
  黄歇满怀期望,却听到她这一句,不禁脸更红了,却也有些泄气,想了想,还是强撑起勇气道:“那我再念一段。‘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芈月低头暗笑道:“不懂不懂,还是不懂。”
  黄歇额头微微见汗,只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若是回去翻看了,必还是懂的吧。
  不料芈月却为难地道:“师兄,我雅言学得不好,你方才说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听清呢。”
  黄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给你念一遍,算了,我还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语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诗用楚语一念,与方才的雅言相比,竟有一种别样的怪异。
  芈月已经笑得捧腹道:“师兄,你用楚语念周南之歌,实是……我这才晓得什么叫南腔北调!”
  黄歇张口结舌,忽然醒悟过来道:“你,你怎么知道这是周南,你在戏弄我?”
  一想明白此节,他便恍然大悟,见芈月仍然在笑,他顿了顿足,实在是气不过眼前这人的调皮,便伸手去呵芈月的痒,芈月东躲西闪,笑到呛住,只得求饶道:“吾子,是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夕阳西斜,照得芈月额头出汗,脸上似蒙了一层金光似的,更显得面容姣好,黄歇心中一动,缓缓贴近。芈月也怔住了,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反应。就在两人贴到最近的时候,芈月忽然醒悟,跳起来推开黄歇。逃了开去。
  她匆匆地跑过离宫,经此便回了宫中。
  楚国之中,本就宫苑之禁不严。屈昭景三家贵女自是常常出入宫禁,芈姝等人也经常出宫去与这几家串门,甚至节庆之时出宫游玩也不在少数,只消出宫的时候报个备,有些侍从随扈跟着便是。
  至于芈月这般,只要借着探望莒姬的名义往西南离宫转个圈儿,便可从小门出去,只消赶在天黑前回宫便是,便是连跟从的人也不过是带上女葵或侍女女萝、薜荔中的一个,这两个都是晓事的,把她们带到莒姬那里,便跟着侍女们下去,等到芈月要回宫的时候召唤一声,便跟着回来了。
  待芈月回到自己所住之处,已经是快天黑了。
  她这一进自己的院落,便见女浇迎了上来,急道:“九公主,您去了何处?八公主派人来寻你有一个时辰了。”
  芈月诧异道:“她寻我何事?”
  女浇摇头道:“我却不知。”
  芈月只得更了衣服,又到了芈姝之处,却见不但芈姝在,芈茵也在,见了芈月到来,芈姝便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芈月只得道:“我去了母亲那儿,阿姊找我何事?”
  芈姝欲言又止,含羞半天,方道:“你还记得昨日阳灵台出来那个人吗?”
  芈月心中咯噔一下,却装作不知,道:“哪个啊,昨日阳灵台出来有好多人啊。”
  芈姝急了,道:“便是那个……便是那个,最后那个啊!”
  芈月心中暗惊,不由地看了芈茵一眼,却见芈茵含笑看着自己,并无半点异色,当下道:“那个,又怎么了?”
  芈姝扭捏地道:“我去打听过了,昨天那个人叫黄歇,听说他乃黄国之后,现如今是太子的伴读。”
  芈月试探地道:“阿姊打听这个,莫不是心悦于他?”
  芈姝说出了口,倒不扭捏了,直率地点头道:“是啊,我心悦于他,就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
  芈月心中暗哂,芈姝的性子从小娇纵,想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她对黄歇的喜欢,却又不知道是属于多长时间的兴趣,可是她如今喜欢上了黄歇,却又是一个难题了。
  她又看了看芈茵,却见芈茵只是含笑看着芈姝,并不曾发表意见,心中隐隐有些警惕。以芈茵的性子,若不是在她来之前便已经出了许多主意,便是要在她说话的时候,与她争一争强,好显摆自己。这般在芈姝等着芈月来讨论事情的时候,仍然安静在聆听,实在不是她的性子。
  芈月便问芈姝道:“阿姊是个什么打算呢?”
  芈姝道:“我正想问九妹妹呢,你素来主意多,替我想想办法,如何设法找一个机会跟他会面……”
  芈月长叹道:“阿姊,黄国已经没落,他的身份,非阿姊良配。”
  芈姝一手指戳向芈月额头,嗔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也学得如此功利?心悦一个男子,何必想这么多的?”
  芈月看了看芈姝,故意道:“我恐母后知道,会……”
  楚威后让诸多女师自幼开始教芈姝各种礼乐内政,不但有芈茵芈月陪伴学习,如今又召三家贵女入宫相伴,这些准备,可不是打算送给一个没落王族的普通子弟的。
  芈姝却不在乎地道:“便是母后知道又怎么样?便是王族女儿,也不见得个个都要联姻诸侯。”
  芈月心中暗叹,楚国的确曾有下嫁于国内的嫡公主,芈姝这种想法,若是楚威王在世的时候,也不能说不对。象父王这样的君王,其实并不在乎女儿是否联姻诸侯。可是如今楚威王不在了,芈姝的亲事,必是楚威后作主,象楚威后这样的人,你若要看她自己亲生的女儿嫁得不如庶出的公主,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芈姝便纵有再多的喜欢,那也只能是停留在喜欢上了,可惜,为什么偏偏是黄歇呢,若是她喜欢了别人,芈月才不在乎她的事呢。
  芈月沉吟道:“此番屈子出使列国,游说得五国合纵,以大王为合纵长,我想必会有联姻之事,其他四国若不是要嫁女于大王或者太子,便是要向我国求娶公主。阿姊当真不欲为诸侯妻?”
  说到这里,她暗自注意了一下芈茵,果然见芈姝根本不为所动,芈茵却有些小小的激动,心中便已经有数了,接着道:“该劝的我已经劝过了,既然阿姊主意已定,我也没有办法,那阿姊打算怎么办呢?”
  芈茵急忙推了推芈姝,使个眼色,芈姝便凑到芈月面前神秘地道:“我有个主意,听说以前的少司命祭舞有过与大司命共舞的先例。而且我还打听到,那个黄歇去年在大司命祭祀的时候就跳过大司命。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芈月心中一惊,扬眉看了芈茵一眼。芈茵微有不安,神情闪烁。芈月微笑道:“怕不是八阿姊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给八阿姊提了这个‘好建议’吧?”
  芈姝推了她一把道:“你别管谁的想法,你只说好不好?”
  芈月故作沉吟道:“此计甚好……”见芈姝欣喜,才又慢吞吞地道:“可去年他跳这个祭舞,今年未必就是他啊。”
  芈姝笑道:“这自然就要你出主意了,”见了芈月神色,便霸道地指着她道:“不许说想不出来,我知道你一向主意甚多。”
  芈月无奈道:“阿姊,此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看芈茵又道:“能够教你此计之人,必是甚为高明,她既有了第一步,便会有第二、第三步的计划,教她来出主意,岂不更好!”
  芈姝听了这话,方要点头,芈茵急忙又推她一下,芈姝想起方才两人之间早已经说好的话,便不好意思接了芈月的话继续下去了,便耍赖地一手指着芈茵一手指着芈月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一人出一个主意,最公平。”
  芈月似笑非笑道:“原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是茵姊啊,怪不得呢!”
  芈茵阻止不及,涨红了脸道:“姝妹,这等事怎么好这么大声嚷嚷。”
  芈月倒是显得从容了,笑吟吟道:“茵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出来又有什么打紧。郢都街头,也有的是向美少年掷花掷果的女子,茵姊便出了这个主意,又有甚么关系呢。”
  芈姝扭着芈月道:“休说他话,你倒快出主意啊!”
  芈月又看了一眼芈茵,笑道:“阿姊不是说,他是太子的伴读吗?这件事,不如让太子出面,如何?”
  芈姝抚掌道:“甚是甚是,我还可让太子出面提这个建议,让太子出面说这个人选。”
  说着,她便站起来,要去寻太子横。
  芈月又劝道:“阿姊且慢。”
  芈姝站住,问道:“怎么?”
  芈月道:“阿姊何必亲自去找太子,只消与王后说一声就行,王后一向善解人意,她一定能够帮你办妥这件事。”
  芈姝眼睛一亮道:“果然我知道找你出主意最好不过了,我现在就去找王后——”
  芈姝说着便要冲出去,芈月忙劝住她道:“阿姊,如今天已经黑了,不如明日再寻王后去。”
  劝好了芈姝,两人方告辞而出,换了丝履,一路皆是默默无语,直走到回廊分手处,芈茵方复杂地看了一眼芈月道:“九妹妹果真是聪明能干,这不消半天,便已经替姝妹想出了主意!”
  芈月微笑道:“怎么比得上茵姊您深谋远虑,想得长远呢!”
  芈茵扯了扯嘴角,扭头而去。
  见芈茵走远了,芈月的脸方沉了下来。芈茵今日挑唆芈姝去追求黄歇,必有图谋。芈月虑的却是,芈茵自己图谋失败,倒也罢了,但很显然如今她三人一同居住,若是当真发生了什么事,就怕会连累到自己身上。
  她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廊外月色,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她在这禁中熬了三年,忍了三年,就是希望能够逃脱这个禁宫。
  如今,芈戎未封,她未嫁,这两件事,万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就将影响她们姐弟这一生。
  次日一早,芈姝便急急起身,要往南后所居的渐台行去,甚至连芈茵和芈月也不曾叫上。
  南后本宠冠后宫,无奈年岁渐长,一次难产后身体又开始日渐衰弱,夫人郑袖便成了楚王槐的新宠。而南后这些年来,甚至不得已要将部分宫务交于夫人郑袖代劳。
  郑袖夫人亦生一子公子兰,这几年也渐渐长大,甚得楚王槐钟爱。郑袖于是在楚王槐面前不断进谗,使得太子横渐被疏远。
  郑袖的野心,真是楚宫皆知。但南后虽然一直在生病,却一直拖着,且经常会弄出一些事情,教楚王槐记起当日恩爱,这些年竟成了相持不下的状态。
  这日见芈姝急急而来,说了这些话,南后便沉默了。
  芈姝等了好一会儿,但见南后只是不住低咳,心中有些急燥:“嫂嫂,您倒说说话啊,此事可行否?”
  南后见芈姝着急,面露为难之色,好一会儿才笑道:“妹妹要做什么事,哪有不行的。回头我就安排去,必让妹妹满意。”
  若是个机灵的,只怕要问一问南后是否有隐情,芈姝却从来是个娇纵的,她才不管人家为不为难,只要结果便是,一听就大喜道:“多谢嫂嫂,我就知道嫂嫂待我最好了。”
  南后见了她如此活泼,也笑了笑道:“妹妹近日可是在学琴,我听说女师夸奖妹妹极有天赋呢!”
  芈姝听了顿时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谦辞道:“我才刚学呢,嫂嫂夸奖了。”
  南后道:“正好我这里有一具旧琴,妹妹若不嫌弃,就赠与妹妹练手。”这边便吩咐心腹侍女道:“采芹,你去把我的琴拿来。”
  芈姝也不以为意,楚宫之中,什么好东西没有。直到采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具古琴上来,递与芈姝,芈姝见上面镏着两个小字,细辨了一下,这才惊道:“‘绕梁’,嫂嫂,这是绕梁琴?”
  南后苍白的脸上微露笑意道:“我就晓得妹妹是识琴之人,这琴与妹妹,也不枉了。”
  所谓“绕梁”之琴,传说为韩娥所有,她途经齐国时断了钱粮,只得弹琴卖唱,结果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自此绕梁琴便成为传说。芈姝倒不想竟能见到此琴,喜不自胜,道:“嫂嫂这琴从何而来?”
  南后道:“韩娥死后,此琴落入宋国大夫华元的手中,为解大楚兵困宋国之危,华元就把此琴献与先庄王。传说先庄王得此琴后,爱不释手,因抚琴而七日不朝,夫人樊姬相劝,这才将此琴封于库中。当年我初嫁之时,因喜欢抚琴,大王陪我到平府去寻琴,方见此物。又得了父王的恩准,这才将此琴赐于我。”
  芈姝轻试了几个音。这琴封存了多年,外表虽然有损,木质却是不变,一弹便能引发清越的空腔共鸣之声,却是极为难得。当年南后初用,换上丝弦一弹,便惊为仙音。这些年又是常常弹奏,将音色融炼得更加圆熟明亮,吟揉绰注间仿佛自带埙笛伴奏,因此芈姝稍一试便爱不释手,这边还要客气两句道:“既是王兄送与嫂嫂的,我如何能要!”
  南后笑道:“我病了许久,这琴也空置了许久。父王既许此琴出库,也是不忍良琴蒙尘。如果我让此琴空置,也是罪过,能为此琴寻一个更合适的主人,才不枉我与它相伴一场。我们都是自家人,还请妹妹不要再推辞才是!”
  芈姝高兴地坐正,轻抚了一曲古乐《承云》,相传这是周穆王所奏之曲,她因初学,便来试手。这一弹奏,越发觉得此琴实不枉楚庄王七日罢朝的传闻,素日她用的也是极有名的琴,同样的手式,弹出的音色回响之淳厚,余味之清远,竟远不如此琴。
  一曲毕,芈姝恋恋不舍,叹道:“抚了此琴,我素日那些琴,都好拿去当柴烧了。”
  南后也闭目倾听,好半日,才叹道:“多谢妹妹,我自卧病以来,久不闻雅乐矣!今日得妹妹一曲,清心涤尘,邪气尽去,实是胜过十剂汤药。”
  芈姝红了脸,她自知琴艺还差了很远,听得南后这般赞美,纵是她自幼受人奉承已惯,也不禁有些汗颜,道:“嫂嫂谬奖了,我琴艺实在与嫂嫂差得太远。”
  南后正色道:“琴乃心声,高明与否,不在艺而在心。妹妹心地纯净,灵气极高,手法不过是末技,多练练就行了,可似妹妹这样的天份,却是极少见的。”
  南后能够独宠后宫这么多年,心术又岂是一般人能比,她这般正色而言,直教芈姝心中飘飘然上了半天高。她小心翼翼地将琴交于侍女珍珠收于琴奁之内,才道:“多谢嫂嫂了。”
  南后轻咳两声,道:“妹妹方才拜托之事,我便交与太子横去办便事,总教妹妹如愿。”
  芈姝笑开了花道:“嫂嫂真是好人。”
  南后却又道:“我倒有件事想烦劳妹妹……”
  芈姝忙道:“嫂嫂有事,但请吩咐。”
  南后又咳了两声,才道:“你知道我这病时好时坏的,也没多少机会在母后面前尽孝心。我有心想让太子代我多在母后跟前服侍尽孝,只不知道母后允否?”
  芈姝忙笑道:“这是好事,母后岂有不允之理?”
  南后道:“我怕母后爱清静,不欲令人打拢……”
  芈姝道:“才不呢,母后最爱热闹,最喜儿孙绕膝,太子代母尽孝,母后岂有不喜之理。”
  南后又道:“太子年纪也渐大了,正应择淑女为配,可恨我这些年身子越发不成了,还烦请妹妹代我向母后进言,请母后为太子择淑女为配。”
  芈姝眼睛一亮,她是楚威后幼女,岂有不知楚威后为人的,如今楚威后身为母后,许多事退居在后,不便插手,但若是能够将第三代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她来决定,她岂有不愿之理。当下便问道:“嫂嫂可是当真?”
  南后道:“自然是当真的,就恐太累着母后了。”
  芈姝忙道:“不累不累,母后如今正嫌无事呢。”
  南后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妹妹替太子尽心,妹妹以后若有什么事要让人在宫外办的,也尽可交与太子,就当他孝敬你这个姑母可好。”
  芈姝正中下怀,也不推辞,笑道:“嫂嫂真是知我心意。”
  南后道:“一家子共处了这么些年,原就应该互助互爱啊。”
  芈姝道笑道:“如此,我就一并谢过嫂嫂。”她见南后面露疲惫之色,也不便久留,当下心愿已足,便告辞出去了。
  见芈姝去了,南后强撑着的精神顿时塌了下去,整个人连凭几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席上。
  采芹连忙扶着南后躺下,心疼地道:“王后太伤神了。”
  南后轻咳着道:“可值得,不是吗?咳咳……”
  采芹忙抚着南后背部,又让她饮下苦涩的药汁。好半日,南后才渐提起一点神来,对采芹道:“你去高唐台查查,是谁向姝妹提此议的,我当真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采芹也点头道:“是啊,此事既向王后示了警,又让王后和太子有交好八公主的机会,实是难得。只是……王后,当真要将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威后?”
  南后面露哀伤之色,叹道:“我这身子,只有你是最知道的,如今强撑了这些年,早已经耗空了。”
  采芹劝道:“奴早劝过王后,有些场合,便是告病又能如何?偏王后不听,事事强撑。若是多多休养,何至今日。”
  南后看了采芹一眼,摇头道:“你如何能够明白,有些事,我便知道是郑袖有意生事,让我伤身,我却不能不去应付,不去强撑。否则,便不是郑袖等着我病死,而是我要活生生地被郑袖赶出这渐台了。”
  采芹受了惊吓,道:“何至于此!”
  南后摇头道:“这些年,我处处压着郑袖一头,教她百般智计,亦无所用。她如今也只有趁乱生事,耗我心神这等能耐了。我不得不应付,可我的身子,只怕撑不过多久了。只恐我身死之后,郑袖要夺我儿的太子之位。”
  采芹道:“如今王后令太子亲近威后和八公主,只要太子得到威后的支持,大王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人,郑袖一人,可掀不起风浪来。”
  南后想了想,轻咳道:“得让母后知道,有人在算计妹妹,咳咳……”
  采芹露出会意的微笑道:“是。奴婢一定会让人把这件事传到威后耳中的……”
  南后想了想,又摇头道:“不急,等少司命祭以后再说。”
  采芹不解地道:“这……”
  南后冷笑道:“这等事,关系姝妹的终身,威后自然是要未雨绸缪。可是……”她冷笑道:“若是风平浪静,又有什么意思呢?事情闹大了,她们的罪过才大!”
  采芹深为佩服道:“王后高明。”
  南后微笑道:“先落她一个前科,日后若出什么事,她都脱不了干系。我活着,她当不上王后,我死了,我儿的太子位,她也一样动摇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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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摽有梅
  芈姝自然是不知道,在她一点少女心想要做些浪漫事的背后,会有如此多的勾心斗角之事。她高高兴兴地回到高唐台,与芈月说了南后答应之事,又展示绕梁琴与芈月看。芈月与芈茵被迫欣赏了半日她初学的琴曲,心中却是转了半天的念头,暂且不提。
  过得数日,她便借着去探望弟弟芈戎的名义去了泮宫,又与黄歇相约,将此事说了出来,问:“你说七姊姊挑拨八姊姊去打你主意,会是什么暗藏的心思?”
  黄歇便想起一事来,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秦国遣使到郢都面见大王,说秦王驷的王后新死了一年多了,要求娶楚公主为继后。”
  芈月道:“想必是秦国知道我们六国结盟共谋秦国,所以坐不住了,想借联姻之际,分化诸侯。且此番五国使臣齐会郢都,想是有几个国家也想与我们楚国联姻。”
  黄歇点头道:“正是。”
  芈月问道:“我们且分析看看,会有哪些国家的求亲,会是七姊姊的目标?”
  黄歇数着诸侯道:“若论其余六国,数燕国的太子哙、魏国的太子遫、赵国的赵侯雍皆在适婚年纪。”他再数道:“韩侯已婚,齐王年老而齐太子已婚,皆不适合。”
  芈月心中暗叹,大公主姮便是嫁给了齐王辟疆。纵然这齐王辟疆于列国之中,有英明之称,建稷下学宫,招天下群贤,可终究是英雄已老,芈姮嫁过去亦只是为继后,且太子早立,不过是与齐国拉拢了关系,但于芈姮来说,却是半点前途也无。身为王家女儿,便纵使你在闺中千般娇宠,当真要出嫁的时候,亦是身不由己。
  当下便也道:“燕国太远且暗弱,魏国盛极而衰,而且求婚的是太子,皆不如直接嫁给诸侯王有利,那看起来最适合的人选应该是赵侯雍了。我听说赵侯雍十五岁继位,如今也才二十多岁,且赵国都城邯郸又是出名的繁华绮丽。听说燕国有人慕邯郸人的步态优美,结果邯郸人的风范没学到,倒把自己怎么走路给忘记了,只好爬着回家。这邯郸学步虽是一则笑话,但也可见赵人风姿之美。”
  黄歇也道:“不错,可赵侯雍条件太好,他虽是最适合的人选,但列国公主倾慕他的也不在少数。且听说他近年宠幸一个美女吴娃,打算立吴娃为正室。赵侯虽好,但若根本无意求婚楚国,也是枉然。”
  芈月道:“所以,秦国也想求娶公主?”
  黄歇点头道:“因此秦国想抢先在五国使臣到来之前,抢先求婚,相比之下未必没有胜算。我听说近日秦国已经派人在后宫游说了,你可知道?”
  芈月道:“怪不得这几日七姊姊老是在我们面前说秦国如何可怕,还说如果嫁到秦国去,不如直接跳了汩罗江。”
  黄歇领悟道:“你的意思是……”
  芈月道:“我记得她以前就说过,我跟她都是庶出,但是同人不同命。我不想为媵,她更不想为媵。”
  黄歇道:“你是说,七公主故意煽动八公主喜欢我,是因为知道了秦王要来求亲的事?”
  芈月道:“不错,到时大王应下秦国亲事,八姊姊若心有所属,一定会不愿意。听说秦王已经三十多岁了,嫁给一个年纪这么大的男人,还是嫁到那种虎狼之地,如果再有人煽风点火,八阿姊一定会不愿意嫁。到时候大王为了不失信于秦国,就有可能将七姊姊作为嫡女嫁到秦国去……”
  黄歇听了这番话,也有些心寒,道:“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会这样工于心计?”
  芈月提醒道:“你莫要忘记郑袖夫人初入宫的时候,跟她现在的年纪也差不多。才用了几年时间,就踩下诸多美人,成为宫中第一宠妃。连王后这样厉害的人,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身体也弄得日渐衰弱。”
  黄歇却问道:“你在宫中,可知王后的病是真的还是假的?”
  芈月问道:“为何有此一问?”
  黄歇道:“我看太子为此一直忧心忡忡,才十几岁的人,连个笑容都不容易见到。”说罢,也叹息一声道:“人人都道王家好,可真正身为权势中心的人,有时候也未必见得便是真好。”
  芈月也低低一叹道:“是啊,可若是没有权势,便会更加惨淡。说起来,你是黄国的后裔,我生母是向国的后裔,说起来都是末世王族,可她命若蝼蚁,你也要随侍太子身边,你又何曾不是才十几岁的人,为自家操完了心,还要为他操心……”
  黄歇也叹息了道:“大争之世,只有弱与强,何来对与错?在这个世界上隔三岔五的争战中,随时可能有千百条人命死去,甚至是整个国家的灭亡。黄国向国之灭,又何尝不是楚国之鉴呢。我与太子相伴多年,见着他的痛苦,也是怜他的不易。”
  芈月轻叹道:“是啊,大争之世,人人不易。便如王后这般权倾后宫者,亦是处处不易。女医挚说,她活不了三五年了。所以郑袖才会跟七姊姊合作,教她如此这般,登上秦王王后的宝座。若是她背后有强秦支持,若要夺嫡,也未必不可能。”
  黄歇长叹道:“秦人若得了这种机会,岂有不插手的,他们可不管谁得宠,谁上位,只要能够乱我楚国,想必秦人是高兴得很。”
  芈月冷笑道:“可王后之前也专宠多年,能够让自己成为王后,让儿子成为太子,她也绝对不简单。”
  黄歇点头道:“所以八公主问你意见的时候,你叫她找王后?”
  芈月点头道:“她让八姊姊来问我讨主意,为的就是以防将来八姊姊闹事的时候,威后问责,就让我背这个黑锅。哼,她与郑袖勾结,我就让八姊姊把这件事捅到王后那里去,到时候王后与郑袖斗法,七姊姊想坐享其成就难了。”
  黄歇也笑了道:“那我也可以避过一劫了?”
  芈月扑哧一笑,戏谑道:“我八姊姊可是嫡公主,有倾国之色,有倾城之陪嫁,你当真舍得错过这次机会吗?”
  黄歇专注地看着芈月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芈月不答,却走了几步路,指着前面的树说道:“前面有棵梅树,你去给我折一支带梅子的树枝好不好?”
  黄歇有些不解,看了看芈月,终于还是听从了,他施展身法,飞跃到梅子树上折下一枝带着几棵青梅的树枝,递给芈月。
  芈月拿着梅枝玩弄了好一会儿,笑道:“前日你给我念了一首《召南》,我这里也学了一首,就是不记得下句了,不晓得你记得否。”
  黄歇对于《诗》倒是极熟的,闻言道:“你且念来。”
  芈月狡黠地笑了笑,却将梅枝塞回黄歇的怀中,这边吟道:“摽有梅,其实七分……”说到这里,她便停住了。
  黄歇便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吟到这里,忽然醒悟,惊喜地道:“你……”
  他方一转头,却发现芈月早笑着远远跑开了。
  黄歇欲追,却又停住,看着手中的梅枝,想着她方才的诗句,一时竟有些神魂颠倒。
  芈月方才所吟,却也是《诗》中《召南》篇的一首,其诗曰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当时的诗,常用三叠重复而唱,此诗翻作俗词便是梅子成熟落下,如今果实还有七成/三成/快要落光,若要有向我求婚之士子,便莫要误了吉期/莫要再等/莫要错过。
  前日黄歇以《关雎》示爱,今日芈月便以《摽有梅》而答之,显然心意已明。
  黄歇与芈月总角相交,自幼便将她视为自己将来的新妇,此种情愫,虽未明言,却是久藏心中,连夫子屈原都已经看了出来,芈月又是极聪明的人,又岂能不知。
  只是前头芈茵芈姝未嫁,她的婚姻实是由不得自己作主,因此亦是不敢表露。此番芈姝示爱,芈茵算计,竟将芈月的心意也逼了出来,黄歇心中倒是暗暗有几分感激这二人了。
  想了想,便去了屈原府中,与屈原商议此事。
  屈原亦是乐见其成的,只是芈月毕竟是公主,若依惯例,公主若与诸侯结亲,便有一嫁数媵,首先便是同胞姐妹,其次便是堂姐妹,甚至是姑母侄女,一并陪嫁也有。再次便是同族,及至同姓异氏。
  看楚威后的安排,便是要拿芈茵芈月,当成芈姝的陪媵之人,如何能够让芈月脱出身来,倒是一个问题。
  屈原忽道:“你可还记得六公主?”
  六公主薏,与三公主菱、四公主荞,原均为大公主姮陪嫁之媵,偏生大公主临嫁之前,六公主因往猎场行猎,不小心得了风寒,一病不起,恐途中病情加重,便不能陪同大公主出嫁,另于屈昭景三家之中选了媵女补上。
  六公主芈薏病愈之后,楚威后厌她生病误期,也不理她,便由南后作主,早早嫁了一个下大夫为妻,若论起荣华富贵来,自然不如嫁齐国为妃了。偏六公主是个热衷名利之人,自然心有不甘,常自抱怨,那下大夫不耐烦听,便带了她回了自己封地,穷乡僻壤,自然再无声息。宫中说起来,亦有叹六公主时运不济,命蹇运乖的。
  可是黄歇一听到屈原说起六公主来,便眼前一亮,道:“此计甚好。”
  六公主所恶,却偏偏未必不是芈月的机会。若是芈月也学六公主一般,只消在芈姝临嫁之前病上一病,便可如六公主一般,在芈姝出嫁之后,说通南后,将她“随意”嫁于一个普通士子。而这边亦可通过太子横,将这个士子的人选,定为黄歇。
  黄歇得了这个主意,忙道:“我便将此计告诉师妹。”
  屈原好笑地看着黄歇摇头道:“你以为我如何无端会去打听宫中之事,自然是有人告诉我了!”
  这“有人”,自然便是有心人了,黄歇顿悟,讪讪地笑了。
  屈原看着这个弟子,只是摇头,他这弟子若在别人跟前,也算机敏,只是每每到了与九公主相关的事,便处处不及她了。这也算是情之所钟,因而失常吧。
  楚国宫中尚且为列国来向公主求亲之事勾心斗角,列国之人则更是相争得厉害了。
  此时郢都国宾馆中,便是这等场景。
  此番来郢都,由列国所派之人,便可见诸侯之态度。齐国来了太子地,韩国来了公子仓、魏国来了公子无忌,燕国来了太子哙,不是太子,便是最得宠的公子,但众人最看好的赵国,却只来了一个宗室公子文,显见并不热衷。
  而秦国,却派来了秦王驷的亲弟弟公子疾为使,入郢都。
  公子疾封于樗里,因此人皆称之为樗里子或者樗里疾,此人滑稽多智,是秦王驷诸弟中最得信任之人。
  因屈原为左徒,此番接待列国使臣之责,便落在了屈原身上,屈原请大夫陈轸和工尹昭雎相助,又将自己数名弟子也派了出去。
  这秦国的使臣樗里疾,便是由黄歇负责接待。黄歇暗中留意,见樗里疾为人矮胖,笑吟吟地甚是可亲,断没有素日里常听闻的“虎狼之秦”的虎狼之态。唯他身后却有数十名侍卫,身形高大,面孔肃杀,尤其是那个侍卫头领龙行虎步,鹰顾狼视,倒当真是有些虎狼之态。
  他却不知,入了驿馆,诸人安置,待驿馆中人退下去之后,樗里疾微一扫视,诸人皆退了下去,只余了那侍卫首领和四名侍卫,樗里疾便忙将那侍卫首领让到了上首,自己在在下首行礼道:“臣参见大王。”
  那侍卫首领赫然便是秦王驷了,他高踞在上首,对樗里疾随意摆了摆手道:“疾弟何须多礼,如今在外,你也休要漏了口风,莫叫我大王,便是私下也只称我为阿兄便是。”
  樗里疾忙恭敬应道:“是,阿兄,如今已入郢都,阿兄有何计划。”
  秦王驷道:“我方才仿佛听了一耳朵,说楚国公主要参加什么少司命大祭?”
  樗里疾忙道:“正是,此乃楚人信奉之神灵,大司命掌生死,少司命掌子嗣,因此春季楚人祭祀,当以贵人领祭,祈祷丰年,人丁旺盛。愚弟听闻楚国唯一未嫁的嫡公主,要在此番祭礼上主祭……”
  秦王驷倒来了好奇心,此番他借着要续娶王后的事,来向楚人求婚,内心却倒并不一定非要凑这个热闹,只不过五国合纵,他甚是不爽,来挑个火架个柴之来的事,很是乐意做上一做的,当下便抚着下巴道:“嗯,此事也甚有趣,你我到时候也去看一番吧。”
  樗里疾跟着他久了,看到秦王驷嘴角的微笑,便知其意,道:“阿兄是想……咱们做点什么呢?”
  秦王驷嘿嘿一笑,道:“倘若那日你我只能在人群中看公主跳舞,未免无趣。”
  两兄弟眼神交汇,不由有会意一笑,秦王驷如今继位自久,君威日甚,但樗里疾乃是跟着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这威严的秦王当年稚童之时,也是领着弟弟要把秦宫掀翻一个角的人。如今微服到楚,脱去素日拘束,便有了放纵之心,打算着要在这郢都闹腾一番,将这五国合纵之势给破坏了才好。
  秦王驷忽然道:“既是祭祀,岂止一人,还有谁与公主共舞?”
  樗里疾道:“既是公主扮少司命,我听闻扮大司命与其共祭者,乃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黄歇。”
  秦王驷想起方才入驿馆,那翩翩少年温文尔雅,接应各国使臣辞藻娴雅的表现,他亦是个仔细之人,黄歇暗中观察着他,他又如何能够不知。当下便觉得这个少年甚有观人之术,心中已经赞许,他对落到他眼中让他满意的人,头一句话便都是同样的道:“能为寡人所用吗?”
  樗里疾一怔,忙夸道:“大王真是爱才如命。”
  秦王驷解下一剑,放几上一放,悠然道:“人无癖不可交也。楚王爱的是绝色美女珠宝玉器,寡人爱的却是人才。楚国立国悠久,人才辈出,寡人这一次来,自然要大肆搜刮……可不是区区一个嫡公主就能满足寡人的。”
  樗里疾思索着道:“若是如此,就不能让他搭上楚国公主,否则的话他在楚国仕途顺畅,又何必去我秦国呢。”
  秦王驷拍案赞道:“善,大善!”
  少司命之祭,便在明日。芈月坐在窗边,看着天上一弯明月,心中辗转难安。她自是没有想到,她已经让芈姝将芈茵的图谋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南后,甚至她相信以南后的聪明,也很快能够推断出,芈茵幕后若隐若现的,是郑袖的影子,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南后不但没有阻止这件事,甚至还真的依芈姝所请,确认了让黄歇与芈姝同为祭。
  所谓关心则乱,她心中虽然明明知道,不管南后还是楚威后,都是不可能会让芈姝和黄歇有结果的。可是没有结果,便是有过程,也足够叫人恶心的了。
  她相信黄歇的为人,可是若是芈姝纠缠黄歇过甚,那么她将来若要行六公主芈薏装病逃脱陪媵,然后再嫁黄歇的计划,便很可能因此而被破坏。不管南后还是楚威后,都不会愿意看到一个没落之族的子弟,与两位楚国公主有纠缠的。
  如何才能够想办法,把黄歇和芈姝完全脱开呢?
  这一夜,她未能成眠。
  同样未能成眠的,还有芈姝,一想到明白要与黄歇共作祭舞,她自是兴奋地根本无心去睡觉,当下令侍女取来明白为祭舞准备的羽衣华裳,这套衣服纹绣华美,上百缝人绣了半年多,原是为她的生辰而准备的,她等不得,便将这身衣服作了祭服,又添了百鸟之羽,缀了无数珠玉,如今由侍女托着,在灯下更是一片璀璨夺目。
  芈姝爱不释手,当下便要穿起这套祭服,在室内起舞。傅姆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她道:“公主,这室内俱是灯烛,若是不小心燎了一星半点到衣服上,可不是误了明日大祭。”
  芈姝这才听了,脱下祭服,令人收好。
  芈茵坐在一边,看着她展示祭服,看着她穿上祭服,看着她翩翩起舞,眼睛都要落进去拨不出来了。直至鸡鸣之时,在傅姆的再三催促下,这才叫了芈姝去睡觉,芈茵也怏怏地去了。
  这一夜,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南后,还有郑袖,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日出时分,才觉刚刚睡着的芈姝便在傅姆三催四请下起身,沐浴更衣梳洗用膳以后,才在侍女簇拥下出门登车,前往汩罗江边的少司命祠去。
  在马车上三姐妹同车,俱发现对方都是呵欠连天,芈姝奇道:“昨日我叫你陪我看祭服,你早早说要去睡觉了,如何今日也这般呵欠连天?”
  芈月苦笑道:“我恐误了今日阿姊的祭舞,因此早早去睡了,谁晓得居然是睡不着,早知如此,还不如陪着阿姊说话呢。”
  芈姝掩嘴而笑道:“可见是你年纪幼小,心中不能存事。”她虽只比芈月大上一岁,但因作了数年幼妹心中不愿,自芈月来了以后,便处处以大姊心态自居,动辄便说芈月“你年幼不懂事”,事事都要去教导于她。只是芈月历经大变,如何会与她这般小儿心思计较,从来一笑置之。
  可芈姝面对同样比她大了一岁的芈茵时,那是断断不肯承认自己年纪小,要受阿姊教导的,凡是芈茵无意间露出“我是阿姊”的态度,她却是必要翻脸的。
  芈茵见她如此说,撇了撇嘴,心中暗道你也不过是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罢了,这边说别人,这边自己还不是呵欠连天。当下就道:“九妹妹昨日想来还未见过那祭服,八妹妹,何不让她也先欣赏些。”
  芈姝看出芈茵的心思,纵有给芈月炫耀的心思也转了过来,反而正色道:“傅姆都说了,这祭服繁杂,要防着弄坏了祭礼上不好看。”
  芈茵撞了个软钉子,没趣地不语了。
  可是芈姝虽然将芈茵顶撞了回来,自己却又忍不住炫耀之心,过了好一会儿又道:‘既然你们一定要看,我便也从了你们之请吧。”当下便命珍珠将祭服展开。
  此时一缕阳光自窗缝中射入,那祭服更是一片金光耀眼,芈茵昨夜于灯下看过,如今又于阳光下看到,更是啧啧惊叹。
  芈茵掩饰不住羡慕,伸手抚摸着衣服道:“这是用金线和翠羽编织而成,还镶了这么多珍珠,为了少司命大祭之舞,实在是太奢华了。”
  芈姝矜持地道:“七阿姊,不能这么说,少司命是我庇佑我楚国女子的神祗,大祭上不管用什么珍贵的东西,都是对神灵的敬意啊。”芈茵讪讪地低头不再说话,却忍不住抚摸着衣料。芈姝得意地瞟向了芈月,不料只坐在马车上这会儿功夫,芈月便不知自哪里摸了一只竹简出来,如今见她眼睛只看着手中的竹简,竟不对衣服多看一眼,心中只觉得这个妹妹好生呆气,便拉着芈月的手让她注目自己的衣服道:“九妹妹,你来看这件衣服,觉得如何?”
  芈月兴趣索然地看了看道:“姝姊穿什么都漂亮。”
  芈茵看了看芈月,不怀好意地道:“九妹妹是否不高兴啊?”
  芈月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了,正想着夫子前日布置的课业呢!”
  芈茵撇撇嘴,暗骂一声假正经,嘴上却笑着道:“九妹妹看来是要做女学究了,这般认真!”
  芈月笑道:“我认为做女学究也没什么不好。”
  芈姝见了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她实在是灵窍未开,不由地端起姐姐的架子来正色道:“九妹妹,此事我须得教你一二。虽然我们是公主之尊,但仍然是妇人之人,女子一生是好是坏,为尊为卑,关键不但在于你嫁了什么样的夫君,还在于你是不是得到他的喜欢。所以身为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怎么样在有限的青春年华里,展示自己的美好,得到夫婿的尊重宠爱……”
  芈月漫不经心地道:“得到得不到,又能怎么样?”
  芈茵抢话道:“得到夫婿的宠爱,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生下更多的儿子,如此便能够保障自己的地位和权势。”
  芈姝不满而警惕地看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芈茵,又看看穿着只是承意的芈月,亲热地拉住了芈月的手,话中有话道:“话不能这么说,宠爱也得分哪一种,是对嫡妻的尊重还是对妾侍的亵玩。九妹妹,须知青春有限,不可浪费,大好年华你这样钻在书本子里,岂不是把你自己的美好给浪费了。”
  芈月打个呵欠,道:“如若是没有男人宠爱呢?或者是失去了男人的宠爱呢?”
  芈姝怔住了:“什么?”
  芈月看了看芈姝,转向芈茵说:“若是没有男人的宠爱,女人是不是就不用活了?”
  芈茵气得的脸都扭曲了:“九妹妹,你说的什么话,存心咒我吗?”
  芈姝心中本也有不悦,见芈茵如此,反维护芈月道:“好了,你也别多心,九妹妹并不是这个意思!是不是啊九妹妹?”
  芈月拿起竹简重新看起来:“茵姊嫁人以后,夫君自然不会每晚都来陪你,儿女也未必就养在身边。到那时候长日无聊,茵姊何以打发?”
  芈茵冷笑道:“九妹妹自然是做好夜夜都没有夫婿来陪伴的准备,所以现在就学着惯用书简作陪伴了是吧。”
  芈姝不想两人竟吵了起来,头疼道:“好了,你们两个怎么今天这么奇怪,斗嘴斗个不停,吃了什么了?”
  芈月瞄了一眼祭服,冷笑道:“我看茵姊,想吃了姝姊你这件衣服……”
  话才说到一半,忽然间马车整个往上一跳,车内三姐妹顿时东倒西歪。但听得咔咔作响,然后是一声巨响,正在行驰的马车忽然车轴断裂,整个马车倾覆在道路边。
  车内众女还来不及质问,就不由地发出了尖叫之声。
  这种护卫公主出游的事,本是平常,因此卫尉景伐虽率众宫卫相护,心态实是平常的。不想方走到一处山坡,公主的马车忽然倾覆,护送公主的众宫卫亦已经发现事态变化,景伐当即下令道:“有敌,备战。”
  他的话音方落,忽然草丛山林间无数乱箭发出,幸而众宫卫反应甚快,及时举盾相挡,饶是如此,缝隙之中亦有不少宫卫中箭,如公主马车边的宫女内侍们,更是因为簇作一团,死了数人。
  但听得那些宫女内侍们的尖叫之声,令得景伐顿头耳边嗡嗡作响,这杀伤力实比敌人还厉害。
  就在这些尖叫之声中,一群黑衣人自两边的草丛树林中出来,冲向马车。
  此时马车倾覆,车里的三姐妹都狼狈不堪地摔了出来,众宫女慌忙围在她们身边,又是相扶又是尖叫又是劝慰,实是乱成一团。
  但见刺客却是毫不犹豫,直冲着三位公主杀将过去。偏这山路较窄,宫卫在前后两头,中间护卫的不过是左右各一行人,防线薄弱,抵挡不住。待景伐率人回救,但见众宫女乱跑乱叫,倒与刺客混作一团,又不好射箭,只得举剑拼杀。
  说时迟那时快,便有数名刺客冲过防线,杀到马车边,砍杀了数名宫女,便已经有人接近了三位公主。
  一名刺客冲近,一剑刺去,芈茵坐在左侧外面,正是首当其冲。幸而芈茵素日最喜舞蹈,反应还快,连忙仆身闪开,不想反让她背后的芈姝处于危险之中。
  芈姝见那刺客的剑迎面刺来,吓得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叫也叫不出来了。芈月急忙一拉芈姝,两人扑倒一个翻滚,那刺客收势不住,一剑刺中了马车。
  刺客拔出剑来正要再刺,忽然右手一痛,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小箭,刚好刺中了他的右臂。
  那刺客回头一看,却见芈月与芈姝跌在一边,芈月的手却抬在半空,袖中仿佛还有寒光一闪。那刺客怒骂一声,也听不清他骂得什么,也不顾疼痛便将剑换到左手,再劈向芈月和芈姝,芈姝失声惊叫。芈月推开芈姝,芈姝飞跌出去,自己也向反方向扑去。
  芈姝眼见刺客挥向芈月,不禁尖叫道:“九妹妹——”
  芈月抬手,袖中小弩冲着他的胸口又发了一箭,只是此箭却被那刺客劈开,更向芈月一剑劈去。
  芈姝失声尖叫,忽然一支长剑飞来,将那刺客钉在地下。
  芈姝飞跌出去,差点摔倒,忽然被人接住。芈姝一回头,却是一个陌生男子,脸上一把大胡子瞧不清年纪多少来,身上却有一股浓烈的男性气息,教她有些心悸,她本是尖叫着的,此时却是忽然不再叫了。
  芈月见刺客被杀,方松一口气,一转头却见芈姝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中,转过弩箭朝着那人尖叫一声道:“放开八姊姊。”
  那人微微一笑,扶着芈姝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自己却迈步向芈月走动,口中笑道:“小丫头,你手中这把弩箭,可当真是伤不了人的。”
  芈月心一慌,手中一紧,弩箭便歪歪斜斜地朝着那人射去,那人手中不知何处又来一剑,随后一挥便将那小箭拍走,这边已经走到芈月身边,手一拍,芈月袖中的弩弓便已经飞起落入他的手中。
  芈姝这才来得及说话道:“九妹妹,是他救了我,休要无礼。”
  芈月瞪着那人道:“把弩弓还我。”
  那人并不理会芈月,却向芈姝行了一礼道:“事急从权,在下失礼了,请贵人勿怪。”芈姝惊魂未定,紧紧拉住了芈月的手,见他行礼,才慌忙还礼。
  芈月仔细打量有这人,却见道旁有数匹空马,又有服色与这人相似的数人在与刺客博杀之中,心下稍安,问道:“不知君子如何称呼,如何会到此?”
  那人微微一笑,方要说话,却忽然看向芈姝道:“贵人如何了?”
  芈月忙回头,却见芈姝眉头一皱,向着芈月的身上一靠低声道:“我好象脚扭伤了。”
  那人伸手扶住芈姝坐到旁边的石头上道:“请贵人先暂坐一下,我去杀退刺客再说。”说罢,便冲回人群厮杀。
  芈姝看着那人的背影,竟似有些神情恍惚。
  芈月见她忽然脸色通红,问道:“阿姊,你没事吧?”
  芈姝一惊,回神摇头道:“没事。”
  此时宫卫们俱已经回转,情势倒转,刺客明显已经见弱势了。芈茵也在众宫女搀扶下爬出马车,此时连忙跑过来拉住芈姝的手道:“姝,你没事吧,刚才真吓死我了。”
  芈姝皱了皱眉头道:“茵,你且坐吧,休要吵闹。”这边却双目直盯着众人。
  但见众宫卫和刺客们博斗好一会儿,侍卫的人数本来就比刺客多,一会儿刺客们就落了下风,被逼到了一块儿去。
  景伐喝道:“尔等是什么人,竟敢行刺公主。”
  那刺客首领嘶哑着声音道:“只可恨我等竟行事不成,有负先王。先王,臣来了。”说罢,便横刀自刎,其余刺客也跟着纷纷自刎。
  景伐这才收手,上前察看刺客的尸体,他一刀划开衣服,却见那刺客身上俱有纹身,连看数人,俱是如此。
  方才那救了芈姝之人也上前察看,道:“这是何人?”
  景伐冷哼道:“断发文身,这是越人的特色,果然还是越国的余孽。”
  那人诧异道:“越国不是灭了吗?”
  景伐道:“越人性情最是强悍,先王虽伐越杀了越王无疆,但其遗民四散,越人向来最是记仇,这些年来时时在我楚国滋事,实是令人头痛。”他说到这里才省起眼前之人方才救了公主,连忙拱手道谢道:“此番多谢君子及时出手相救。下臣景伐,乃楚国军尉,护送三位公主出行。敢问君子来自何方,高姓大名?”
  那人忙还礼道:“不敢,在下秦国使臣,秦王之弟,名疾。”
  景伐亦曾闻过此名,忙拱手道:“原来是公子疾,下臣有礼。”
  那人还礼道:“景子有礼。”
  此人身形高大,面容冷峻,自然不是昨日入驿馆的矮胖爱笑之正牌樗里疾,乃是樗里疾之兄秦王驷是也。
  他身边站着的正牌樗里疾和一众手下听了他如此报名,无不低头,掩了脸上的异色。
  他二人交谈,自然也有些也传进旁边芈姝等人耳中,芈茵听见秦国二字,眼睛一亮,喜道:“八妹妹,原来他是秦国公子,刚才我们还未曾问过名字,实在失礼。”
  芈月哼了一声道:“他才失礼呢,随便抢我的弩弓。”说到这里恍悟道:“咦,他弩箭还没有还给我。”说着,便要上前去。
  芈茵忙拉住她,急切地道:“你小儿家不懂事,还是我去同他说吧。”
  芈姝冷哼一声,道:“不必了,要道谢也应该是我去。”
  芈月连忙提醒道:“姝姊,你脚扭到了。”
  芈茵忙道:“对啊,还是我去吧。”
  芈姝看了看芈茵,冷笑道:“不用了,茵,你陪我,月,你代我去请秦国使臣,顺便把你的弩箭拿回来!”
  芈月点头道:“好。”说着走向秦王驷,行了一礼道:“这位长者,多谢你出手相助,我阿姊请你过去当面道谢。”
  秦王驷眼一瞪道:“你叫我什么?”
  芈月恼他夺了自己的弩弓未还,有意刺他道:“年长有须,我唤你长者有何不对。你既是长者,那我的弩弓,你拿着也是无用,也请还我吧。”
  秦王驷一摸自己的络腮胡子,竟是语塞,樗里疾在一边掩嘴偷笑,心中暗叫痛快,他这个王兄素有威严,倒从来不曾吃过这种瘪。
  秦王驷气得瞪眼道:“你……你这稚子,我便有须,难道就这么般显老,竟成了长者?难道你们楚国的男人皆不曾有须吗?”
  芈月见他说自己是稚子,更生气了,素性装出稚子模样,扳着手指数着道:“景缺哥哥无须,昭雎哥哥无须,大王有须、令尹有须、屈子有须,可他们都是三绺长须飘然似仙,哪象你这么满嘴都是,我猜出你年纪一定比他们还大。”
  秦王驷嗔道:“胡说八道,你这稚子,甚么都不懂。”
  樗里疾忍不住笑出声来,见秦王驷转头瞪他,连忙装成咳嗽道:“咳咳咳,这小姑娘甚有意思。”
  芈月伸手道:“弩箭还我!”
  秦王驷微微一晒,扔了把弩箭给芈月道:“你这弩弓做得甚是精巧,只可惜机扣力度不够,箭头也太轻不受力,只能将人射伤,不能一箭杀人。只能当小儿玩具,你若是想护身,还是不必带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了,也亏得你刚才运气好,否则的话你一箭伤人而不死,激起别人的杀心,顺手一刀你就完蛋了。”
  芈月看着手中的弩弓,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喊道:“既是如此,你刚才干嘛拿走我的箭?”
  秦王驷头也不回道:“不管是真器还是玩器,我都不喜欢有人用箭头指着我。”
  芈月愤怒道:“你真不是个君子。”
  秦王驷转头,络腮胡子下呲开两排大牙作恐吓状道:“难道你便是个淑女不成?”
  芈月却不怕她,反愤怒地也朝着秦王驷呲开牙齿,如同一只在猛虎面前龇牙的乳虎一般,分外可爱。
  秦王驷忍住笑意,越发把双目瞪得铜铃般大去恐吓她。
  芈月瞪了他一下,却不再理他,快步越过秦王驷跑向芈姝。
  芈姝远远望见两人争执,急道:“九妹妹,你跟人家道一声谢也就罢了,怎么差点吵起来呢?”
  芈茵阴阳怪气地道:“是啊,幸亏我刚才还同八妹妹说,你过去肯定得罪人,得把你叫回来,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芈月冷笑一声,白了芈茵一眼,并不理她。
  秦王驷走上前,行了一礼道:“外臣樗里疾,见过两位公主。”
  芈姝欲站起,却脚上一阵疼痛,只得坐着敛袖微屈身行礼道:“方才多谢公子及时相救,恕我有伤在身,不便还礼。”
  秦王驷道:“不敢,公主无事就好。”
  芈茵急切地插话道:“听说公子疾乃秦王得力助手,果然英武不凡。”
  秦王驷抬头,看了芈茵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讽刺的笑容道:“这位公主过奖了。大王与疾虽是同胞兄弟,但相貌却是有些差距。”
  芈茵有些扭捏地说道:“想是大王更加英武不凡……嗯,我是、我是七公主,名茵,我早闻秦国大王他……”
  芈姝心中大怒,直接打断芈茵的话问秦王驷道:“公子为何会正好到此?”
  秦王驷看了芈茵一眼,方道:“听说楚国的少司命大祭就在今日,在下这是第一次到楚国,所以特来见识一下。没想到路遇这件事,实是意外。”
  芈姝被他一提醒,方才想起,惊道:“啊,不好!”
  芈茵也想起来了,顿时觉得心花怒放,脸上还假惺惺地道:“哎呀,正是,少司命大祭。八妹妹,你可是要跳祭舞的。”
  秦王驷看了芈姝一眼,见她实是站不起来,叹道:“公主脚伤了,恐怕去了也没有什么用。”
  芈姝急道:“可是每年的少司命大祭很重要,少司命庇佑妇孺,让我大楚人丁兴旺,历来都是由身份贵重的女子主祭。若是大祭出了岔子,就怕影响今年国家的人口繁衍……”
  秦王驷看了站在芈姝身边的芈月和芈茵一眼,道:“公主受了伤还想着国家子民,果然是当得起大祭之责。在下多事相问一句,公主可否派别人代您主持大祭?”
  芈姝犹豫地看向芈茵和芈月道:“派别人代我……”
  芈茵紧张而急切地看着芈姝,芈月却在低头整理弩弓。
  芈姝无奈一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芈茵忙着道:“八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
  不想芈姝却转向芈月,问道:“九妹妹,女师叫你每日增加练习,你可有练?”
  芈月诧异地抬头,看向芈姝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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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芈茵一惊,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道:“不行,女师都说九妹妹跳得生疏,若是坏了大祭可就糟糕了!”
  芈姝却根本不理会她,只向芈月道:“九妹妹,如今马车坏了,只能委屈你立刻带上我的衣服骑马而行,我会让景伐派人护送你去少司命神庙,由你代我主持今日大祭。”
  芈月反而吃了一惊,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点头道:“对,就是你,快拿上衣服去吧,否则就会延误时间了。”
  芈月先是怔住,旋即回过神来,心头狂跳。难道这当真是天意不成,她没有想到,芈茵费尽心机、芈姝奢华准备的这一场与黄歇的祭舞,最后竟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莫不是,当真有少司命在主导着这一切吗?
  她看着一脸扭曲的芈茵,再看看芈姝的表情,忽然一笑,俯身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阿姊,对面那个野人对你不怀好意,你要小心哦。”
  秦王驷站在身边,清楚地听到了芈月这句话,深沉地看了她一眼。芈月冲着秦王驷作个鬼脸,跑到翻倒的马车前,早有宫女拿着从马车中翻出来的包袱递给她,芈月背上包袱翻身上马,冲着芈姝一拱手道:“阿姊,我先走了。”
  芈姝微笑点头,当下便令景伐派了十余名宫卫,护送着芈月骑马而去。
  芈姝这才转头,对着脸已经扭曲的芈茵笑道:“茵姊别介意,我们才走了一点路就出这些事情,我怕路上再出事。你素日身体纤弱,不擅骑马,若是派你去,只怕到了现场也根本累得跳不了祭舞。九妹妹骑术、弓箭都好,就算路上出点什么事也不会影响她的行程,不至于误了祭典。”
  芈茵心中怒火翻腾,却不敢翻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姝妹你做主就成。”
  芈姝转向秦王驷施了一礼道:“怠慢公子了,请勿见怪。马车坏了,我们得在这儿等宫卫们回宫去再叫一辆马车来,公子若是有事,不敢耽误公子的时间。”
  秦王驷看了看周围,他闹出这一场来,本就是想借此了解芈姝及楚宫之人,但芈姝伤脚,不能去跳祭舞,但是他不曾想到的。如今见去跳祭舞的不过是个庶出公主,当下道:“此间不甚安全,我们还是在这儿等到宫中侍卫们来接走公主,才能放心。”
  芈姝忽然觉得一颗心落了地,笑道:“难得公子古道热肠,如此就多谢了。小女子以前读秦风:‘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今日得见公子,方知诗里头说得果然不错。”
  这首秦风之诗,原是赞美秦国国君诸般容貌服饰之美,赞其人之德,芈姝毕竟是楚王女,见了何人,当说何话,这等的教育早已经成为自然反应了。
  秦王驷心中不禁有些赞许,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些“惊喜”之色,道:“公主会秦语?”
  芈姝念秦风之诗,自然是用秦语念的,闻言便腼腆地道:“不敢说是会秦语,不过略能读几首秦风而已。”
  秦王驷又问道:“那姑娘最喜欢哪一首呢?”
  芈姝看了秦王驷一眼,忽然脸红了,低声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秦王驷微笑地看着芈姝,紧接着念下去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两人对答间,芈茵站在一边,脸色忽阴忽阳,实是难看。

第十八章 司命祭
  芈月急急向少司命祠赶去,眼见快到的时候,忽然道边飞来一箭,芈月低头躲过,这箭正射中她身后跟着的宫卫。
  芈月抬头看去,却见又有数名黑衣人跃出,人数虽少,服色却与方才攻击她们的黑衣人相似,想来越人甚有心计,恐方才伏击不中,又在此埋伏。
  芈月却是已经经历过一次,便有些经验,见状忙滚鞍下马,躲在马后,她身后的十余名宫卫便冲向那拨黑衣人迎战上去。
  宫卫正与黑衣混战成一团,芈月仔细看着,却见宫卫们似有不敌,正在危急之时,忽然自前路又有马蹄之声,芈月一看,喜极而泣:“子歇……”话犹未完,已经哽咽。
  却是黄歇带着一行人恰赶到,有这些人加入,那拨黑衣人便已经不敌,渐处下风。
  黄歇急急赶到芈月身边,问道:“师妹,你可有事?”
  芈月惊魂甫定,退开一步,竟觉得双腿发软,黄歇连忙扶住,芈月长出一口气,倚在黄歇身上低声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黄歇低声道:“我听闻今日乃是公主姝为祭,因此骗了宋玉代我去充大司命行祭,本想着你也是陪八公主来的,想去看看你。谁知道见你们还没来,大祝着急,派人去迎,我不放心便随着他们来了。还好少司命庇佑,能够及时赶到。”
  芈月也道:“刚才我们的车驾也是遇到这批人的袭击,姝姊脚受了伤,让我代她赶来跳祭舞。”
  黄歇眼睛一亮道:“真的?”顿时着了急道:“不成,那我得让宋玉下来,换我来。”
  芈月被逗笑了,顿时紧张的心情也松懈了下来道:“宋玉师兄当真可怜,被你如此消遣。”
  两人一边说着,却见此时黑衣人见人势更多,渐觉不敌,齐齐自刎。
  宫卫察看他们头发与身上,来报道:“这些人皆断发文身,果然是越人余孽。”
  黄歇便吩咐道:“留下两人处理,祭礼时间将到,我们先护送公主去少司命祠。”说着,转而对芈月行了一礼道:“公主,请。”
  芈月看着黄歇,嫣然一笑,重新上马,扭头见黄歇也上了马,随在她身后前进。这时的路,便比刚才自己上路遇险的那种恐惧,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只觉得又是安心,又是温暖,嘴角一丝笑容,便始终挂在脸上。
  当下诸人一齐,护送芈月前行,果然之后再无意外,顺利到了少司命祠。
  少司命祠在汩罗江边,如今祠前临江处已经搭起一座用鲜花香草装饰的高台。高台隔江对面是座祭坛,祭坛之上,三祝立于中央奉玉圭、念祝词,其下郁人奉祼器,宰人奉三牲,司尊彝奉六尊六彝,司几奉五几、五席,典瑞奉玉瑞,玉器等,皆如其仪。
  士庶男女将祭坛四周围得密密麻麻,纷纷恭敬奉上祭品,无非贵者用金玉三牲,贱者奉野菜米饭,也算是祭神还愿。
  两边各停着一座楼船,左边为男祝,右边为女祝。每年秋祭,都由贵族男女扮演大司命、少司命,在祠前举舞为祭,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五谷丰登,兰蕙满园,驱邪辟恶,子嗣繁衍。
  芈月与黄歇急急而来,见时间已经不早,也不及细观,当下两人各自分手,上了左右两边的楼船。
  芈月疾步登上楼船站住,未曾入舱,先是不禁向左边看去,却见黄歇也正是已经登上楼船,正站在舱前,也是举目向她望来,两人四目相交,不禁相互一笑。
  此时宋玉听说黄歇回来,也忙迎了出来,却见对面芈月笑容灿烂,扭头再见黄歇灿烂笑容,不禁掩目道:“真真眼睛都要被你们亮瞎了。”
  原来因黄歇不愿意与芈姝共舞,临时哄了令宋玉代祭,如今情势已转,不用黄歇多说,宋玉是知道芈月的性子,自也不敢代替黄歇与她共舞,当下两人忙换回了衣服去。
  此时右边的楼船上,屈昭景三家贵女及伴舞的女巫们早早更衣画妆,候了半日,见芈月入舟,楼船便立刻驰向对岸高台。
  众女一拥而上,慌手慌脚帮芈月换上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又在她脸上画上五色异彩的巫祭图案。这才击磬为号。
  三祝听得磬声,又看日影,见吉时已到,便下令,但闻鼓乐声起,芈月走出船舱,见船已经靠近高台,当下率众女一步步于台边拾阶而上,登上高台,果然见对面黄歇也着相应祭服,腰佩长剑,率众公子及男巫登上高台。
  两人沿台阶而上,在两边一角各自站定,各施一礼,四目相对,芈月忽然只觉得心头狂跳,她和黄歇虽然情愫暗生,多年来青梅竹马,却从未似这般站在人前,那一刻,似畏惧似狂喜,复杂万分。黄歇似看出她的心事,却对她微微一笑,笑容灿烂,芈月在这笑容中,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也朝着他含情一笑。  两人身后,各贵族男女所扮的巫祝皆拾阶而上,分别越过两人走到更中间的位置上,最边是上手执各式祭典用乐器的乐祝,中间是执兰花蕙草以助舞蹈的公族男女,左右相对各施一礼,开始奏乐吟唱起舞。
  此时两边男女巫祝齐声歌舞: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此时高台两边,原已经种满了兰蕙蘼芜等花草作装饰,绿叶素花的香气静静弥漫,果然是罗生堂下,芳菲袭人。再加上少年男女华衣丽服载歌载舞,又有花童挥洒缤纷落英,实是如仙如幻,当真是说不出的美丽。
  这第一段原是以诸巫以兰蕙诸物迎神之意,之后方是大司命与少司命降落人间,曼步歌之舞之: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芈月与黄歇原本两人遥遥相对,却在周围所有的人载歌载舞中簇拥之下,缓缓走近,歌自此段时,众巫忽然散向四周,掩在了花蕙之后。台上便只余芈月与黄歇站于高台正中,两人长袖相和,四目相交,含情一笑,芈月心中一动,此情此景,当真是“忽独与余目成”。一时之间,如梦如幻如仙,似已非尘世,而在天宫。自己与他,原是天上的一对神祇,相遇、相知,相合,世间所有的纷纷扰扰,于天上望去,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若世上当真有大司命和少司命,那便像自己与黄歇一样,如此美好,如此的天合之作。这一刻站在台上,她是真的相信有神祇在看着她与黄歇,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推动着她和他也是这般相遇、相知、相合,相依。不管世间有千难万险,最终都是为了成就他和她,携手同行。
  芈月看着黄歇,心中欢喜不尽,笑容灿烂如云霞。黄歇看着芈月,自他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脸上,有如此灿烂的笑容,如此发自内心的长久欢悦表情。
  两人目不转睛,相和而歌,偕手而舞,舞至一处,转身又各自相离,群巫唱曰: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此时两人若即若离,喜乐相交,数番重叠交舞,群巫若助合,若推离,长袖挥卷中,两人又渐到了高台两边。
  此时场中群巫又舞蹈唱曰: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此时便是群巫问少司命,你忽来忽去,谁与为伴。芈月与黄歇便依词交错唱曰:
  “与女兮游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
  这段开始,群巫便拥两人,挥长袖以作九河咸池状,将两人拥入中央,且歌且舞,互诉衷情。那一刻,是祭舞演唱,还是情侣自抒,人神交替,情境交融,两人素日间那些悄生暗长的情丝、心照不宣的秘密、未及言说的衷情、无限向往的未来,皆在这祭舞祝词中,若进若退,若即若离,一一合拍。
  这一刻,仿似天地间,都在见证着他们,祝福着他们的爱情。你便是大司命,我便是少司命,我们在这一刻相逢、相知、相爱,共沐九河、共沐咸池,一起挽发、晾发,一起临风浩歌。
  此时,是缠绵之至,亦是奔放之至。
  在他们身边伴歌伴舞伴奏的,是公族男女,历年来司命之祭,都是由这些具有王族血统的贵人们向上天祷告祭祀,求少司命、大司命保佑,家国平安、不受灾殃。 此时,长河翻卷,神人凌波,众人的舞蹈也越发激烈,甚至到了狂舞的时候。
  渐到尾声时,芈月和黄歇的舞姿慢了下来,然而一举一动,却更合韵律。这种缓慢,更显出祭祀之郑重,和神灵之高贵。  但见群巫转而唱曰: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此时群巫便孔盖翠旍,簇拥神灵,芈月与黄歇拨长剑各作舞蹈“登九天抚彗星”,两剑相交,直指天空,剑锋划出火花。此时夕阳西斜,长风吹来,一缕金光映上芈月和黄歇华服珠光,更显两人飘飘如仙,湛然若神。
  此情此景,就跟真的神明一样啊!
  对岸的人们看到此情景,激动地跪下高呼道:“少司命,少司命——”
  此时祭坛上三祝口念着经文,走着禹步,将香案上的玉圭和三牲依礼投下河中,以祭河神。两边士庶人等,也依次把祭品纷纷投入河中,叩拜不止。
  汩罗江对岸高台上,芈月和黄歇与男女巫祝们依礼如仪,直到人们将祭品都投入河中,才收剑相视一笑,千万情意在眼中流转。
  谁也不晓得,在人群中,有一个人远远地在看着这一切。这个人,便是秦王驷。他已经达到目地,结识秦国公主,当下便于之后策马来到汩罗江边,隔江而对,看着今年的少司命祭。
  他之前也听说过楚人巫舞,但却从来不曾见过。北方诸国祭祀,依周礼而行,他参加过数次,庄严肃穆,与楚国之祭祀,却是大不一样。他来得虽然晚了些,却正赶在“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这一节上。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少女在这高台上,跳着祭舞的时候,感觉竟是判若两人。那一刻,她不是刚才那个还带着稚气的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司命之神,她似有神灵附体,举手抬足处,竟有着令人疯狂的魔力。她高歌时,人群齐和;她低吟时,人群敛息;她狂舞时,人群激动;她收敛时,人群拜伏。
  那一刻,似乎当真天地万物都在她的舞姿中失了颜色,她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女神,便是那少司命的化身。
  秦王驷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全身流淌,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也在不受控制地随着她的歌舞而或喜或悲。他心底竟涌上一个念头:“倘若这次楚国联姻的公主是她便好了。”
  但他毕竟是极度理智之人,待得众人将祭品投入河中之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见人群拥挤,不便久留,便微微一笑,率侍从转身离开。
  等到诸人星散,汩罗江边,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时,却有一个人峨冠博带,若疯若狂颠,在江边喃喃自语,徘徊不去。
  此时若是那个大祝未曾离去,一定会认出此人来,并大为诧异。因为此人便是昔年楚国最厉害的星象之师,唐昧。
  唐味自当年去了西北之后,这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回郢都。不想刚到郢都,未入城中,便先在汩罗江边,遇上了这场少司命大祭。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后,当可听到他在喃喃地念叨着道:“天现霸星,生于楚国,横扫六国,称霸天下。阴阳相淆,杀气冲天……”
  唐昧抬起头,看看天,又看看江南,屈指算了算,长叹一声,想起当日此女初生之时,落水不死,于少司命阶下获救,今日却又以少司命化身行礼祭,算来算去,她的命数竟是愈发混乱起来,令他倍感困扰:“她当真是有少司命庇佑,这于我楚国,到底是福,还是祸?”
  这边唐昧自言自语不提,芈月与黄歇祭礼罢,下了楼船更了衣,在汩罗江边携手并肩而行,竟有一种不能置信的感觉。
  春风吹来,拂动衣带,也吹动了发丝轻扬,芈月轻轻地伸出手指,挽起一缕飘散的发丝,回眸看着黄歇一笑,道:“我到这一刻还觉得象做梦一般呢。子歇,你说我们方才当真是在世人面前,一起共舞了吗?”
  黄歇自两人一起走的时候,便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此时对她微笑,笑容和熙如春风,抚慰了她不安的心道:“正是,师妹,我们确是在世人前面,一起共舞了。”
  芈月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恍惚:“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跟你站在一起,在大家面前。可我不曾想到,居然是别人努力的结果,阴差阳错方让我们有了这一次的机会。”
  黄歇点头道:“正中,所以你我之间的缘份,必是能得少司命庇佑,不管有多少外来的变故,最终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芈月抬手合什祈道:“少司命啊……”
  她闭上眼睛,长睫上一滴清泪落下,但这却是喜悦的泪水。
  黄歇肯定地道:“是啊,你可知道,少司命无处不在,她一定会庇佑着我们的。”
  芈月低头想了想,道:“女葵曾经跟我说过,我刚出生的时候就便人偷出来扔到水上去,本以为我一定会淹死,哪晓得我因水草缠绕而不沉,在水上漂流到少司命神座下,才被我阿娘找回来。女葵说,那是少司命在庇佑我。我一直以为,不过是女葵牵强附会奉承于我,可是今天此事兜兜转转,茵姊空落了算计,姝姊枉费了努力,谁晓得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现在我真是觉得,我是少司命特别眷顾的孩子。”
  黄歇点头道:“是啊,所以连神灵都在帮我们,我们一定会有美好的姻缘。”
  芈月低头忽然一笑道:“方才我被那些刺客包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我脑子里就想着如果你在多好,结果你就真的从天而降。”
  黄歇道:“放心,以后所有的危难,我都会在的。”
  芈月嫣然一笑道:“我相信。”
  两人漫步走着,此时正是初秋,江边芦花飞舞,两人正值情浓之时,不觉走进芦花深处,黄歇握住了芈月的手。
  情与景,俱是水到渠成之时,黄歇想起前日芈月临走时留下的话,心神激荡,握着芈月的手,含情脉脉地道:“‘摽有梅,其实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敢问吾子,吉兮可至?”
  芈月红了脸,羞答答地低下头来,低声道:“‘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这句乃是出自《诗经•齐风•南风》篇,也算是变相答复,允他遣媒提亲
  黄歇脸也红了,支支唔唔道:“屈子说了,他会,他会……”
  芈月声音更是低如蚊蚋道:“夫子怎么说……”
  黄歇鼓足勇气,方道:“夫子说,等八公主出嫁之后,会代我为媒,向大王求聘于你……”
  芈月低头,不再说话。
  黄歇执住了她的手,道:“师妹,你……”
  芈月红了脸,低着头,道:“师兄……”
  黄歇却道:“叫我子歇!”
  芈月低头,连耳朵也都红了起来,终于微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子歇……”
  黄歇按着砰砰乱跳地心,鼓起起勇气叫了一声:“皎皎……”
  芈月诧异地抬头:“你叫我什么?”
  黄歇脸红了,这个他自己在私底下呢喃了无数次的名字,却是从来不曾在她的面前叫出过,不想今日情迷意乱,竟是叫出了口。他连忙转头支唔道:“没什么……”
  芈月却拉住了他,笑道:“你叫我什么?快说!”
  黄歇被她逼问不过,只得红着脸,声音极低地道:“女子许嫁要取字,你名为月,我想着‘月出皎兮’……”
  芈月掩面,低低地笑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首诗出自陈风,讲的是一个男子在月下思念佳人,辗转反复之意。
  黄歇脱口叫出“皎皎”二字,想是素日对芈月的感情,也早如这诗中的男子一般,反覆辗转,情愫深种了,只是这字乃许嫁时才取,黄歇此时便想着给芈月取字,那必是早早就怀着欲娶她为妇的心思了。
  黄歇自知理亏,看芈月掩面便有些慌了,忙道:“我并非有意轻薄于你,我只是,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芈月扑哧一笑,放下袖子,笑容灿若春花,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曾怪你。”
  黄歇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已经是后背皆被汗湿透了。
  芈月低声道:“子歇,你再叫我一声!”
  黄歇张口“师妹”二字已经到了唇边,看到芈月的笑容顿时醒悟,只觉得心中一荡,低声叫道:“皎皎……”
  芈月低低地嗯了一声。
  黄歇只觉得千百次反复在梦中的情景,如今竟在眼前,心中一喜,又叫了声:“皎皎……”
  芈月又应了一声。
  黄歇心中狂喜,“皎皎,皎皎……”竟是叫了不知道多少次,芈月声音虽轻,却是每一声都应了他。
  此情此景,如仙如幻。
  阳光映着芦苇,泛起金光一片,也映得芈月的半边脸庞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真如皎皎月轮一般,仿佛她已非凡胎肉身,更似仙子。黄歇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念头来,眼前之人,似乎就和那传说中“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的少司命一般,作此歌之人,必是也见过那天人般美好的女子,才能够写得出这般美好的歌词来吧。
  黄歇心神激荡,竟情不自禁地缓缓俯身,向着那脸庞吻去。
  芈月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身子不由地向后一缩,若是换了平时,黄歇必当守礼而止,此时心潮沸腾却不知哪来的胆子,不但不退,反而抓住了芈月的肩膀不让她后缩,这边已经缓缓吻下。
  芈月退了一退,便不再动,只是不止是脸越发红了,连耳朵都开始涨红起来。
  两人双唇方才堪堪接触到,忽然听得旁边芦苇丛中似有异响,黄歇还未觉,芈月却已经被惊醒,忽然将头一侧,黄歇这一吻便吻在了她的颊边。
  两人肌肤一触,忽而分开,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俱是转头不敢看对方。此时黄歇亦觉察到芦苇丛中的异声,当下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一簇芦苇晃动得格外厉害,凝视细听,风中似有低低的喘息声和禁不住的一二呻吟之声。
  黄歇顿时明白了原因,羞窘不已。楚人向来甚为开放,男女一见钟情就地野合,亦不在少数。尤其以祭祠之时男女混杂,偶遇相识,邂逅生情,更是容易成为狂欢之节。想来那芦苇丛中之人,亦是这般。
  黄歇细一想,背后却是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他情动之时,亦是情不自禁,脑海之中亦是不可抑止地想象到了更多的后续之事,若不是被芦苇丛中之人打断,只怕、只怕也可能会……虽然说男欢女爱,系出天然,这等事亦不奇怪,但未经媒聘,终究、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他再看芈月,却见芈月亦是表情诡异,想来亦是知晓一二,两人面红耳赤,不敢再停留,忙拉起手,蹑手蹑脚悄然逃走。
  两人直逃了极远,这才松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二人的手仍拉着,便似触电般忙不迭地甩手分开,及至分开之后,又似觉得不妥,悄悄对望一眼,脸又红了。
  此时正是尴尬之时,但若要继续方才的缠绵,实在已时过境迁,心头这点羞窘尚未过去;但若是就此分手,未免又是恋恋不舍。牵牵绊绊间,黄歇抬头看了看天,干笑一声道:“今日天色甚好。”
  芈月低头,嗯了一声。
  黄歇搜肠刮肚,又不晓得说什么了,可怜他自负才学,若与人辨论,滔滔十余日也不会辞穷,此时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却是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自己在脑海中先给否定掉了。可是这样干晾着更是不妥,只得又干巴巴地道:“你、你想去何处?”
  说完了又自后悔,明知道对方此刻,除了回宫,还能去何处,这一说,倒显得自己像是急着要送她回去一般,顿时又结巴道:“我、我是说,先别回宫……”
  说完,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这样说,岂不又显得自己居心不良,不是君子,只急得涨红了脸,又解释道:“我、我是想……不是、我是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芈月再羞窘,也被他此时辞不达意的样子给惹笑了,不禁扑哧一声,见黄歇脸色更红了,她眼珠一转,想起一事,笑道:“我正有个地方要去,不知子歇可否相伴?”
  黄歇大喜,忙道:“去哪儿?”
  芈月道:“我、我要去看看我的弟弟?”
  黄歇一怔道:“子戎?他在泮宫,还在离宫?”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是我另一个弟弟。”
  黄歇诧异道:“另一个弟弟?”
  因向氏一死,芈月与莒姬生分,莒姬便将怒气集中魏甲身上,派莒弓暗中杀了他,又暗中把魏冉交于向寿抚养。这些年以来,芈月亦是经常悄悄出宫探望,只是此事牵涉极大,莒姬便警告她不得对任何人说起。便是对于黄歇屈原,亦是讳莫如深。
  只是此时两人情愫初定,在芈月的心中,自当黄歇是与自己相守一生之事,魏冉之事,亦不必再瞒他。只是向氏之死牵涉到楚王槐,芈月亦是不敢说出,当下半含半露地道:“你可知莒夫人并非我生母……”
  黄歇点头道:“是,对了,当日你似曾与我说过,要我帮你寻找生母,可后来你大病了一场,之后便不再提了,我亦不敢追问!”
  芈月轻叹一声,道:“我生母姓向,原是莒夫人的媵人,父王殡天之后,威后遣嫁宫人于兵卒,我生母亦在其列……”
  黄歇只听得这一句,心头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芈月虽然说得简单,但以他的聪明,何曾想象不到其中的诸般争斗杀机来,看着眼前心爱的女子,心中怜惜之情横溢,只不知如何劝慰方好。
  芈月又继续道:“她嫁了一名魏姓兵卒,又生一子,名冉。我后来打听到,她夫妻二人俱已经病故,我舅父向寿收养了这个孩儿。后来我便常常出宫,探望于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黄歇是她至亲之人,她不欲再瞒着对方,但毕竟向氏之死太过惨重也太过牵涉重大,当下也只是含糊隐去不说。
  黄歇心头已经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现了异端,以免触痛于她,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如何不早与我言讲,你在宫内不便,我在宫外也好照顾于他。”
  芈月低头,半晌才道:“是母亲不让我说的,她说此事涉及子戎名声,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母亲在宫外的族人,亦是经常照顾于他的,所以……”
  黄歇暗叹一声,上前一步,拉起芈月的手,不欲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以免芈月为难,只道:“那我们便去看望你弟弟,如何?只不知他多大了,喜爱什么?”
  芈月松了一口气,笑道:“他如今六岁了,贪吃得紧,只爱甜糕点心之类的东西。”
  黄歇忙笑道:“正好。我知晓西郭之中有一饼肆,有庖人擅作甜糕,咱们这便去购之。”
  当下两人去了饼肆,购了一些荷叶糕,与芈月一起到了向寿居处。
  此处原是莒姬安排,与莒族相去不远,但因向寿抚育魏冉,芈月常来常往,又怕族中人多嘴杂,乃安排另居一僻静小院。
  芈月走进小院,便见一个小童跑出来,娇娇糯糯地叫道:“阿姊、阿姊,你好久不曾来了,小冉想阿姊呢。”
  芈月抱起了他,拈了拈重量,笑道:“小冉又长高了,又重了。想是最近吃得甚好,你是想阿姊呢,还是想阿姊带来的甜糕呢?”
  那小童在芈月怀中扭了扭身子,鼻子扇动两下,便喜道:“阿姊,你又带了甜糕来吗?”
  芈月点了点他的鼻子,把他放下来,笑道:“果然是只馋嘴的小猢狲,阿姊就晓得你只会惦记甜糕来着。阿姊这次带了荷叶糕来给小冉吃呢。”
  这小童果然喜得往芈月身上找道:“阿姊,荷叶糕在何处?”
  芈月因黄歇在身后,不禁脸一红,拍掉了魏冉的小手,道:“你乱找甚么呢,你看我空着双手,如何有东西?”直起身来回头一指黄歇道:“这是子歇哥哥,快唤哥哥。”
  那小童魏冉亦甚是嘴甜,一听说有甜糕便冲着黄歇甜甜地一笑,叫道:“子歇哥哥,我叫魏冉,你叫我小冉便是。”下一句话立刻暴露真相,直直伸手道:“子歇哥哥,甜糕给我!”
  黄歇笑着将手中提着荷叶所包裹的糕点递与魏冉,道:“小冉甚为可喜呢,这是你阿姊与你买的甜糕……”
  话未说完,魏冉便已经飞快地接过糕点,也不剥去包着的荷叶,直接一口咬了下去,黄歇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他已经舌头极为灵活地一卷,将包装的荷叶吐了出来,这边已经将甜糕嚼了进去,还一边赞道:“阿姊,这荷叶糕果然甚甜。”
  芈月啐道:“知道你爱吃甜,加了一倍的蜜糖。”
  魏冉这才慢慢地剥开荷叶,慢慢吃起来,又甜甜地道:“多谢阿姊,我便知道阿姊最疼小冉了。”
  芈月待要骂他急吼吼地竟连荷叶都不剥直接吃,转眼却见他已经动手慢慢地剥了荷叶,只得忍了下来,啐道:“真巧言令色,哼,小人。”
  魏冉笑嘻嘻地道:“我本来就是小人嘛,等我长大了才是大人呢!”这边却已经转过头去,眼巴巴地看着黄歇道:“子歇哥哥,我阿姊送了我甜糕,你送我甚么?”
  这孩子甚是会看人眼色,知道阿姊宠着自己,这人是阿姊带来的,便是自己多撒娇些,也是无妨的。
  黄歇却是来之前便早有准备,当下自腰间取下一柄小小的红漆木剑,笑道:“哥哥送你一把剑,好不好?”
  魏冉大喜,连甜糕都先塞回芈月手中,自己接过木剑,挥动几下,叫道:“嗨、嘿!我是大将军,来将通名,本将手下不斩无名之辈!”
  黄歇哈哈一笑,摸了摸魏冉的头道:“甚好,甚好,望你将来当真能做个大将军才好!”
  魏冉看着芈月,眼巴巴地等着她吩咐一声,芈月没好气地将吃了一半的甜糕还给魏冉,道:“不可糟踏东西,你先吃完这甜糕,方可出去玩。”
  魏冉忙接过甜糕,三两口吃完,便欢呼一声,挥舞着木剑冲出院子外,想是找附近的小伙伴们玩去了。
  黄歇方才由芈月引着,与向寿见礼。
  向寿也只比两人大得几岁,见了芈月介绍,忙拱手为礼道:“见过公子歇。”
  黄歇忙道:“不敢当,舅父有礼。”
  芈月亦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气,直呼他的名字就可。”
  向寿摇头道:“向氏虽然沦落,毕竟也曾为一国封爵,不敢失礼。”
  芈月默然。
  当下三人坐下,细谈往事。
  向寿亦是读过一些书,习得一些武事,黄歇一谈之下,也道:“向氏有舅父这样的人在,兴盛当不遥远。”
  向寿却笑摆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黄氏还是一个大族,可向氏只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师授业,而我从小失教,到如今顶多只能在沙场挣一个功名爵位罢了。可如今在楚国,芈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占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禄又占去一半,剩下来的机会给其他人的,只怕连二成的机会都不到。”
  芈月笑道:“不妨,再过几年,子戎冠礼以后就可得以分封。到时候自然还要倚仗舅父帮忙执掌封地,向氏起复,也未必就艰难。”
  向寿叹道:“但愿如此……”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人来,笑道:“若是到时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个人可以推荐。”
  芈月便问道:“舅父识得何等才子?”
  向寿指了指左边的屋子,道:“便是租我们这个大院右边的一个游士。”
  芈月诧异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计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说着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来。
  向寿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倒并非为着生计,而是小冉渐大,我才学不足,不敢误他。数月前,见一游士寻觅住所,攀谈之下,见他口才了得,学识渊博,因此特意将空屋租于他,让他也好教教小冉。”
  黄歇问道:“但不知这游士是何许人也?”
  向寿道:“他名唤张仪,原是魏人,三年前游历到此,投于令尹昭阳的门下。因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与人不合,原来还住在令尹的馆舍里,后来受同侪排挤,将他挤出馆舍,又租住了逆旅,只是时久了,行囊渐空,不免连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寻更便宜的下处。”所谓逆旅,便是后世所称的客栈,此人被排挤出昭阳的馆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芈月笑道:“这人既称才子,怎么既不懂得上进,又不懂得与人相处,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黄歇正色道:“人之际遇,时有高低,这位张仪先生,未必就会一直沉沦呢。”
  芈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寿也道:“据那张仪说,他乃是鬼谷子的徒弟,此人才华是尽有的,就是心气太高,未必不能与人相容,只不肯与俗子交罢了……”
  黄歇击案赞道:“如此之人,倒可一交。”
  正说着,忽然间魏冉匆匆跑进,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张子、张子——”
  向寿吃了一惊,站起来道:“张子怎么了?”
  魏冉便指着门外哭叫道:“张子被人打死啦!”
  向寿大惊,当下连忙奔了出去。
  黄歇与芈月面面相觑,芈月便要跟着出去,黄歇连忙按住她道:“你且看着小冉,我随舅父去看个究竟。”
  芈月见魏冉吓得厉害,连忙抱住他安抚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吓得缩到芈月怀中道:“好多血,好多血呢……”
  芈月正安抚魏冉时,却见向寿与黄歇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魏冉发出一声尖叫,躲到芈月的身后不敢看。
  芈月也吓了一跳,道:“这、这人……”
  黄歇忙道:“他不曾死,只是被人打伤了!”
  正说着,那人便发出一声呻吟。向寿忙问道:“张子,你无事吧,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芈月之前还吓了一跳,如今见他出声,倒放下心来,她是见过这种伤势的,当日女女葵初入宫,便被楚威后罚以杖刑,虽然此人的伤势,看似比女女葵更重,但见他还能出声,甚至在向寿扶着他的时候还略能借力一二,便知他虽然看着一身是血,伤势倒不至于到送命的程度。当下便一边跟着向寿与黄歇送他进屋,一边诧异地问向寿道:“舅父,这个就是你说的能言善辨之张仪吗?”
  向寿点头道:“是啊。”
  芈月叹道:“能言善辨,怎么会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他被人打的时候,没用上舌头吗?”
  谁知那人虽然看似半死不活,听了她这句话,忽然抬起脸来,满脸血污,眼睛却是直直地瞪着芈月。
  芈月吓了一跳,退后半步,道:“你、你怎么了?”
  那人张开嘴,满嘴是血,含糊地道:“石头……帮吾一观,吾舌尚在否?”
  芈月不禁翻了个白眼道:“先生,你舌头若不在了,还能说话么?”
  那人却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含糊道:“多谢……”
  向寿叹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进去给您上了药,有话再慢慢说吧。”
  向寿和黄歇联手,把那人扶进右边的房间,黄歇抬头望去,但见四壁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草席一卷被子,再加上一个小几和一堆竹简,地下一只陶罐数个陶碗,果然极是简陋。
  向寿便道:“我去找医者给他看看伤,这边且请你看着。”
  黄歇便道:“舅父但放心前去,此处有我。”
  过不多时,向寿便请了莒族的医者前来,给那人诊了脉,道只是皮肉筋骨之伤,不及内腑,只是要养上数月才好。
  医者留下了外敷之药,向寿与黄歇合力,将那名唤张仪的伤者清洗了伤口,敷上了药,更了衣服。
  芈月这才端着水进来,递给黄歇,黄歇便扶起那张仪,半倚着墙壁坐着,将水递与他喝下。那张仪一口饮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数口血水来。
  芈月惊道:“先生吐血了,是不是有内伤?”
  那张仪此时已经敷药更衣,虽然表情仍然时不时因痛疼而抽搐,但整个人的精神似恢复了些,他漱了数口水,将口中血污吐尽,又饮了数口,润了喉咽,便似就忍不住要说话,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时,不慎咬到舌头了,后来舌头都麻了,所以后来自己也不晓得舌头还在不在。”
  芈月好奇地道:“你都伤成这样了,不记挂自己的命还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记挂舌头?”
  那张仪便冷笑道:“我若没有舌头,这条命也没有存在价值了。”他看了看仍是血淋淋的腿,抽动了一下,便觉得疼痛,心知只要还痛着能动,当保无碍,口中却甚是硬气道:“至于腿嘛,孙膑断了腿一样成就功业。”
  芈月见了他这副死鸭子仍嘴硬的样子,忍不住要斗嘴道:“阁下居然自比孙膑,口气够大。”
  张仪嗤之以鼻道:“孙膑算得什么,将来世人知道我张仪的人会比知道孙膑的人更多。”
  芈月望天,叹了一口气,道:“口气够大,只可惜先生如今的样子太没说服力。”
  张仪嘿嘿笑道:“孙膑还装疯三年呢,还住猪圈呢,可后来怎么样,不一样把庞涓给干掉了。”
  芈月蹲下身子,问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庞涓了?”
  张仪哼道:“比遇上庞涓还惨,至少孙膑那是遭人嫉妒。我却是遇上个蠢牛,听不懂人话的蠢牛。”
  芈月奇道:“怎么说?”
  张仪恨声道:“昭阳那头蠢牛,说是丢了个叫和氏璧的玉,硬说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这样了。唉,真没想到我张仪自负绝世之才,居然为了一块破石头被人折辱至此。”当朝令尹,他便也是张口就骂,实是狂放已极。
  芈月一听此言,顿时站了起来,急道:“什么破石头,破石头比你值钱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顿。”
  黄歇也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是和氏璧不见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时候先王给你的,后来被威后抢走了,如何会到昭阳的手中?”
  芈月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郑袖闹腾的……”当下便把此中缘由解释了一下。
  原来照例,楚国双宝和氏璧是由大王收存,灵蛇珠由王后收存。不过因为威后喜欢灵蛇珠,便一直霸占着没有给南后。这倒也罢了,不料郑袖另有野心,见南后无和氏璧,这边就想哄着楚王槐把和氏璧赐给她,好压南后一头。
  虽然此事被南后暗中报与楚威后,楚威后召郑袖来斥责一顿。但便是母后的威仪,亦比不过枕头风夜夜吹拂,郑袖每夜里装痴弄娇,言自己头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后见楚王槐渐似有被郑袖说动之势,索性一拍两散。她病入沉疴,不管是和氏璧还是灵蛇珠,既不能令人延寿,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却不想令郑袖得意,便寻思将和氏璧转给何人,会使郑袖无处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阳向来最好美玉,且位高辈尊,对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后便一边放风,对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边又对楚王槐道,令尹向来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欲赐其和氏璧,不如以和氏璧赐令尹。君臣会见,两下皆有误会,竟是一说便和,南后又不断怂恿,楚王槐竟是酒酣耳热之际,亲手解下和氏璧赐与昭阳。
  当下郑袖气了个半死,却无可奈何。南后此举给了郑袖一个教训,且让郑袖和昭阳结怨,且又能换来令尹对太子的支持。只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赐给昭阳没多久,昭阳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
  张仪听得芈月的话语之意,竟是只为那和氏璧的丢失而心痛,便气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气愤,居然气愤那块烂石头,你们楚人真是莫明其妙,重物多过重人。”
  芈月抓住黄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刚刚被盗,有没有可能找回来?”
  黄歇亦知此璧对芈月的重要性,忙安抚道:“好,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
  芈月双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们留不住,那就是他们没有德行,不配持有。”
  黄歇把激动的芈月拥入怀中,安慰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里,不管过了多久,我都会帮你找回来的。”
  张仪拍着席子叫道:“喂喂喂,你们二人卿卿我我够了吧,没看这儿还躺着一个重伤垂死的病人呢!”
  黄歇笑道:“放心,你虽伤重,却不至于垂死。医者说过了,你虽然看起来血淋淋,应该很痛,但顶多是皮肉伤,连筋骨都没伤到。”
  芈月转头亦嗔道:“哼,你与其为自己抱屈,还不如怪自己投错了人。为什么要投到令尹门下,令尹可是个老虎性子,触怒不得!”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屈原正拟推行改制,当是需要人才之时,便道:“夫子屈原身为左徒,要不要你伤好以后我帮你推荐到他门下?”
  张仪却不领情,摇头叹道:“算了。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只能用来牺牲或者供奉。而我张仪要的是扬名天下,争胜列国。大争之世人心如战场,要如铁的刀剑才合适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芈月不想他竟如此无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这样的人啊,令尹的板子都便宜了你,你就应该去投虎狼之秦那种让人尸骨无存的地方,才最适应你吧!”
  张仪听了她这话,忽然直着脖子愣住了,好半天还直直地看着前方。
  芈月吓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话,刺激得疯魔了!”
  黄歇也忙上前,叫道:“张子……”
  那张仪却忽然狂笑起来,拍着席子道:“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芈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疯了?”
  张仪却止了笑,艰难地举一揖,道:“多谢姝子,你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我来楚国是个错误啊,楚国根本不适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伸展,有言不得辩。我就应该去投秦国啊……”芈月方诧异他忽然变得胡说八道起来,却见张仪忽然转身问她道:“喂,你有钱吗?”
  芈月怔了一下,才道:“干嘛?”
  张仪振振有辞道:“去秦国要盘缠啊,我如今一穷二白,千里迢迢怎么去啊?”见芈月怔在那里,还当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将来我必当十倍……不、百倍还你。”花.霏,雪.整,理
  芈月哼道:“谁稀罕你个穷士子有没有钱还我啊!”顿了顿,见了这张仪半死不活的样子,动了怜悯之心,转道:“我看你可怜,不去秦国会发疯的,借你就借你。”
  张仪大喜道:“多谢多谢,姝子善心,将来必配得良缘,富贵一生!”
  他察颜观色,早看出芈月与黄歇两人必是一对情侣,便信口开河,胡赞乱颂起来。
  芈月涨红了脸,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给你了。”
  张仪连忙住嘴,要多老实便多老实。
  芈月便拿出贴身的荷包,倒出里面所有的贝币,看了看为难了道:“这点钱,似乎不够去秦国!”抬头便问黄歇:“子歇,你带钱了吗?”
  黄歇也拿出自己的钱袋,倒出了贝币来,芈月把钱凑到一齐,摇头道:“还是不够啊!”
  张仪眼贼,早看见她身上首饰皆是贵重之物,道:“喂,你头上的饰物皆是珠宝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芈月立刻警惕地护住头上,道:“不成,我们的首饰都是有记录的,什么场合戴什么首饰有定制,回头七姊八姊头上的首饰还在,我的首饰不见了,岂不落人口实,招来是非……对了,金子,我还有这次祭典特别铸的爰金。”说到这里,她连忙自怀中取出一个锦袋来,倒出来四五个四方形的金饼,上面刻着“郢爰”字样。
  黄歇看了看,心算一下,道:“这么多钱省着用,到秦国应该是够了。”
  张仪叹息一声,拱手肃然道:“大恩不言谢,我张仪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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