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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蒲公英

[精彩贴文] 《芈月传(1)(出书版完结)》 作者:蒋胜男(已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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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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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不相识
  此时,高唐台芈姝居室内,芈姝脚上已经包了药,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会儿痴迷,一会儿羞恼。侍女们欲在她跟前服侍,却都被她赶走,只敢远远站着察她颜色。
  但听得木屐声响,已见楚威后带着人匆忙赶来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伤了?”
  芈姝见了楚威后来,方道:“母后,我无事。”
  楚威后坐到芈姝身边,掀开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脚腕包扎着,肿起一大块来,顿时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该死,该要让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统统杀死才好。”
  之前楚威后这般待她,芈姝亦不觉得如何,此时忽然觉得让母亲待她如待小儿般的态度,让她别扭起来。抽回了脚,芈姝道:“母后,女医说只是小小扭伤,几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后怒道:“景伐当真失职。”转头对芈姝严厉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边鱼龙混杂,我原就不答应让你去跳什么祭舞,如今可知厉害了?”
  芈姝低头不答。原来楚威后便不肯答应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娇弄痴,闹得楚威后无法,这才允了她,如今见她受伤,不免旧话重提。
  楚威后又道:“若言贵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庙之祭,再不许你自己出宫了。”
  芈姝一惊,心想这可不成,当下忙苦着脸撒娇道:“母后,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带人手,事先探行,可别不让我出宫,要不然我得闷死了……”
  她这般撒娇起来,楚威后素来疼她,便有些抵御不住,既不敢应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脚好了再说。”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这少司命之祭祀,须得有人行祭。你既脚已受伤,却是让何人代去?”
  芈姝便道:“我让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后一惊,立刻站了起来道:“什么,你让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涂?”
  芈姝诧异道:“怎么了?”
  楚威后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让茵去?”
  说起这个,芈姝顿时气愤起来道:“哼,我才不要让她去呢?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就只晓得抛开我救命,一没事就挑三拨四心术不正。原来我只以为,她奉承我讨好我,只不过想得到更大的好处,可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觊觎属于我的东西!”
  楚威后一惊,问道:“哦,她做了什么?”
  芈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备的华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盖不了啦。恨不得女师说她醉心于郑声卫乐,钻研太过,是气度问题。她哪象个公主,简直天生的妾妇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国妇孺之神,怎么能让心术不正的人来跳祭舞,简直是亵渎神灵!”
  楚威后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轻抚着芈姝的头发道:“姝,你当真长大了,懂得辨人、懂得决断,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说到这里,却转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芈姝诧异看着楚威后,听楚威后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个妖孽的九妹妹,哼!”
  芈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后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养成的。我是准备让她将来给你当陪嫁的媵妾,她的确是见识短、性妖媚、掐尖要强,满肚子不上台盘的小算计,可这种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唤。姝,你将来出嫁必是诸侯嫡妻,后宫必然有争宠,身为嫡妻正室,难道还能跟那些姬妾们纠缠不成,有这样一个人给你使唤,自然是得心应手,永远也越不过你的前头去……”
  芈姝还尚是天真无邪之时,听她母后说到此处,便觉得厌烦,打断了楚威后的话道:“母后你别说了,这种事听着恶心。”她顿了顿,又道:“是,我讨厌茵姊算计太过,可我要这么做,我岂不是比她还卑污。”
  楚威后不妨女儿竟说出这种话来,气道:“你、放肆!你在骂谁卑污?”
  芈姝一惊知道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竟将母亲也捎了进去,见楚威后生气,连忙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再讨厌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当成这种工具,实在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楚威后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长叹一声,坐下来搂着芈姝叹道:“我知道,母后当年的性子比你还直,还揉不得沙子。这宫庭、这岁月,会把人一点一滴地改变……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样,也要跌过撞过,伤过痛过,才知道这些活下来的手段……”说到这里,饶是她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些泪光。
  芈姝大悔,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
  母女相偎许久,楚威后却忽然想起一事来,推开芈姝,按住她的肩头,直视她的双眼道:“姝,有件事你须要老实地告诉母后,到底是谁鼓动你跳少司命祭舞,还要让那个黄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头?”
  芈姝摇头奇道:“母后如何会以为是九妹妹呢?她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儿,脑子里还不晓得何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听说去年是黄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过祭舞,所以才给我出主意说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刚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后一怔,这答案却是她未曾想过的。她思忖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哦,那又是谁让你去找王后的呢?”
  芈姝却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后喃喃地道:“竟然刚好是相反的,难道我猜错了?”
  芈姝见楚威后嘴角嚅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便问道:“母后你说什么?”
  楚威后摇头道:“没什么。”她不欲再说下去,又看了看芈姝伤势,叫来她的傅姆问过,再吩咐侍女们好好服侍,这才起身离去。
  见她终于离去,不止是侍女傅姆们,便是芈姝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远远听得她的木屐之声远去,芈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过来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着,若是见着九妹妹来了,便叫她更衣之后,到我这边来,我要问问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应着去了,芈姝这才又坐回去想着心事,阳灵台下黄歇那俊美的面庞,和今日土坡边,那自称“公子疾”之人的温暖怀抱,在她心中交错来去,竟是委决不下。但见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羞,变幻不定。
  楚威后离了高唐台,便与心腹玳瑁商议着道:“我本以为,九丫头素来与那黄歇走得很近,应该是她拨挑着姝去迷恋黄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谁知道竟然是七丫头作怪?倒反而是九丫头说动姝去找王后,让王后知道此事,及时将事情告诉我。这样看来,七丫头藏有祸心,九丫头倒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议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这些时日与什么人有往来?”
  楚威后摇头叹道:“不必了!”这些庶出的公主,于她来说,亦只不过是工具而已,当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只叹道:“只可惜七丫头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却心太大,自毁前程。”说到这里,又诧异道:“倒也奇怪了,她身边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当不会有变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谁挑唆得生出这样的野心来?”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后倚重于她,诸事皆交于她,芈姝芈月芈茵扬氏等身边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芈茵生了异心,她竟不知,到此时已经被楚威后舍弃,她亦未知其中缘故,心下大惭,道:“想来七公主本性不坏,只是那个挑唆的人可恶。奴婢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谁在作怪。”
  南后原安排芈姝跳祭舞,却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着要让事情再闹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后对幕后之人的反感来。但见芈姝受伤回来,心知计划已经不成,怕楚威后质问她处事不谨,便一骨脑儿将芈姝爱慕黄歇,强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许她告诉楚威后之事,一骨脑儿皆说出来来。果然楚威后被她引得只去迁怒此事幕后之人,也间接达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还欲为芈茵求情,楚威后却淡淡地抬手制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头,哪怕一丝一毫,都会在将来变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为芈茵叹息,转而又问道:“那威后当如何处置九公主呢?”
  楚威后素日事多,又不将这两个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时倒要好好计较一下。当下在心中细细将芈月和芈茵两人思量一番,却赫然发觉,芈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恶;可芈月却更让她有些拿不住分寸来。想来似这等小女儿正在成长期,不管芈姝还是芈茵皆是犯错无数,可芈月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气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儿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强、背后诋毁、偷懒弄鬼之事,竟是几乎没有。
  细想之下,这实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涌起一股杀机来,想了想却又叹了一声道:“那九丫头,我若是想杀她,便似摁死蝼蚁一般,只是如今却有些投鼠忌器,若为了这么一个妖孽,伤了我与大王和姝的和气,就犯不着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经听出她话中的杀机。楚威后为人若是起了杀机,便不会轻易放下。毕竟扬氏与芈茵素日也肯奉承于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计,也算得一箭双雕,不知威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唔了一声道:“有何计?”
  玳瑁便附耳轻说一番,楚威后听了,闭目半晌,道:“不过是逗逗鸡犬,略博我解颐罢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后一笑,亦当是奴婢没白孝敬您了。”
  楚威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着等九公主回来,您当面与她说话?”
  楚威后点了点头,略要休息,却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来与我一起用膳,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经便安排庖人准备着了。”
  原来芈姝受伤之事,楚威后闻听是越人所为,又惊又怒。她虽位高,但毕竟宫外之事,还是不能尽知,便要请楚王槐过来问话。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赶过来以安母亲之心。
  当下母子对案而食,楚威后一脸慈祥地看着楚王槐,布让道:“大王,这炖鳖乃是难得的异味,母后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尝尝可烂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汤,笑道:“多谢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东西都食之无味,倒是这个可以多吃几口。”
  正用膳间,楚威后见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边说了些话,玳瑁神情便有异色,便问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宫来了,威后不是说,见着九公主回宫,便要让她来见您吗?”
  楚王槐见状,道:“是哪一个?”
  楚威后见状,心中一动,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见过吧,也唤她上来,见一见大王。”
  当下芈月正是刚辞了魏冉,由黄歇送到宫门,方才进宫,便听说楚威后唤她,心中已是一凛。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间又见芈姝着人来唤,却也只得回了芈姝,自己匆匆赶到豫章台威后居处,方在外候见,却又听说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细想起来,她与楚王槐上次见面,却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杀机交涌,险些不能掩盖,正道:“既是大王在内,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传唤……”
  却见玳瑁走出来道:“威后仁善,因知公主与大王许久未见,特让公主今日与大王一见,共述兄妹之情。”
  芈月心中五味翻腾,惊疑不定,却是深知威后不会如此好心,但她为何要让自己见着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来试探自己,是否知道内情?当下惊恐压过了恨意。她战战兢兢地随着玳瑁走入殿中,行礼道:“参见母后,参见大王。”
  楚威后却是正与楚王槐说起饮食来,虽然芈月进来行礼,她却似恍若未见,只对楚王槐笑着絮絮叮嘱道:“大王喜欢就好。听说大王最近饮酒太过,所以伤了胃口,以后要注意保重身体。王后以前倒还贤惠记得劝你,只是她病了以后,都是郑袖在主持后宫,她就不晓得劝你保重身体吗?”
  楚王槐却已经见殿中进来一人,见了她的服饰,便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哪位妹妹?”
  芈月深吸一口气,强抑着内心的憎恨和恐惧,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来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对其他的公主完全没有概念,一时更是想不起来这九公主是谁,他也知道这般实在是失礼,便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继续猜测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个啊……”
  楚威后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向氏当日出宫的原因正是因为楚王槐来,生怕芈月说出她的生母来教楚王槐又想起旧事,急忙打断了楚王槐的话道:“大王——”见楚王槐与众人皆惊诧地看着她,顿悟自己表现过急切了,忙咳嗽一声道:“你妹妹还行礼着呢。”
  楚王槐虽然迟钝,亦是感觉到楚威后方才欲言又止时的情绪极坏,便也不敢再问,忙依着她的话道:“九妹妹不必多礼,自家兄妹,上前些说话吧。”
  见芈月上前几步,瞧见她容貌娇美,依稀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处见过,想起当年数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别辞拜于他,他不过也是这般和稀泥似的囫囵话过去,当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来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啊,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在父王那儿,你就这么丁点大……”
  楚威后无奈地转过脸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满。
  楚王槐见了楚威后的眼神,忙转了话头讨好道:“说正事说正事,对不,母后?”
  楚威后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
  楚王槐便问芈月道:“听说妹妹今天遇见一拨刺客?”
  芈月道:“不是一拨,是两拨。”
  楚威后一惊道:“两拨?”
  芈月道:“正是,伏击我们马车的是一拨,幸好秦国使臣刚好路过相助。后来姝姊扭伤了脚,让我先骑马赶去,结果我在路上又遇上数名余党,幸而祭礼那边的人看到我们迟迟未到,派人接应,这才幸免于难。”
  楚威后惊魂甫定,长长吁了口气,不免庆幸芈姝因为脚腕受伤不曾继续前行,否则还得再遇一次刺客,更觉心惊,当下佯笑道:“好孩子,你受惊了,来人,赐九公主金帛压惊。”
  芈月忙谢道:“多谢母后。”
  楚王槐沉思着:“你们还遇上了秦国使臣,奇怪,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芈月心中也早有猜疑,此时却道:“臣妹愚钝,不知军国之事。”
  楚王槐点头道:“你是不知道……算了,不提这些了,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明日寡人和朝臣们再议。”他说到这里,便已经觉得无须再问了,眼前这个少女,又能知道多少军事之事。这边心头有事,他便想令其退下,却又思及毕竟是庶妹,今日相见不好空手,看了看她身上头上颇为素净,便没话找话道:“嗯,你小小年纪,怎么穿戴这么素净?”
  芈月一惊,暗忖楚王槐说者无意,但听上去倒像是她这个公主受了委屈似的,生怕楚威后多心,忙解释道:“大王,臣妹刚才一路骑马回宫,听说母后召见,未及妆容就匆匆赶过来,所以佩饰简洁……”
  楚王槐却根本不在意这事,他不过是没话找话,寻个由头赏赐一番便是,只摆摆手道:“奉方,取几盒首饰赏给九公主。”见芈月神情有些惶恐,心中暗一思量,便已经明白,自家母亲是什么性子,他岂有不知之理,虽然也有些怀疑楚威后是否有些薄待公主们,但他在后宫女子这些心态上却是颇为了解,当下又安抚道:“寡人自是知道你的首饰自有定例……”
  芈月忙应道:“正是,母后每逢节庆俱有赏赐……”
  楚王槐却已经摆摆手道:“你们这些妇人,永远不嫌首饰多,只有嫌少的。虽说宫中自有定例,但寡人亦知,王后夫人们每年额外打造的,不知道是定例的多少倍。便是诸公主生母,各人俱有私人另给的,你若只有定例,必是不够的。”
  芈月语塞,退后一步,看了楚威后一眼,楚威后此时的神情却甚是和蔼可亲,笑道:“大王既是赏赐于你,你只管收下罢。”
  芈月只得谢道:“多谢大王。”
  楚王槐摆手道:“既属兄妹,何必生分,便如姝一般称我王兄亦可。”
  芈月又看了看楚威后,楚威后却是含笑看着楚王槐,恍若未觉,芈月便只得应道:“是,臣妹多谢王兄。”
  楚王槐转向楚威后道:“对了母后,寡人来是想同母后商议一件事。秦国使臣前来向寡人求婚,说是秦王的王后去世了,想求娶楚国公主为继后,母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沉吟,芈月见状,知应该告退,她看了玳瑁一眼,见玳瑁点头,便朝着楚威后与楚王槐悄施一礼,退了出去。
  玳瑁跟出来,含笑自奉方手中接过数个叠在一起的红漆匣子递与候在殿外的侍女薜荔,道:“今日有劳公主,天色已晚,公主早去歇息吧。这是大王赐与公主之物,请公主勿负威后、大王之赐。”
  芈月笑道:“多谢傅姆,傅姆辛苦,母后与大王正商议要事,我不敢打扰,请玳瑁姑姑代我向母后行礼问安。”
  两人俱是笑吟吟的客气来去,依依惜别。
  芈月走出豫章台,脸色已经沉了下去,脚步亦是越走越快,只苦了跟在她身后的薜荔,芈月匆匆被召,也就带了她一个侍女相随,岂料楚王赐物,玳瑁既没有吩咐叫人帮她捧着,她又不敢使唤豫章台的侍人帮助,只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一大堆匣子,生怕有个闪失。可她一转眼,便不见了芈月。
  她自幼受过的宫人训练,自是要时刻跟随着主子,此时见自家主子走得没影,自己追之不及,差点要哭出来了。
  好不容易一步步挪回高唐台,便见芈茵的侍女小雀见着她捧着这一大堆东西,诧异地问道:“薜荔妹妹,你这是从何处来,又是捧着甚么东西?”
  薜荔素知她主子与自己主子不合,岂敢让她接手,虽然双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还是忙将手一缩,陪笑道:“不敢劳烦阿姊,我这就到了。您有闲暇,到我们院里坐坐罢?”
  小雀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唤我还有事呢,既不用我帮忙,薜荔妹妹你自便吧。”说着便转头走了。
  薜荔挨到自家小院门口,便见女萝迎了出来,埋怨道:“你去了何处,公主早就回来了,偏你迟迟不回……你这手上捧的是甚么?”
  薜荔苦着脸道:“这些俱是大王赏赐于我们公主的首饰,我捧着这些东西,自然走得慢了,公主又不肯等我……”
  女萝忙接了她手中的匣子,教训道:“又要胡说,从来只我们奴婢等公主的,如何能让公主等我们。你纵然有事,也须叫人来通报一声,如何自家一个人就敢捧着这些贵重之物在宫中行中,倘若被人相撞,撞坏了东西,杀了你这个婢子也不够赔的……”
  薜荔见女萝接了匣子,顿时觉得双手得了解放,酸涩不已地捏着手臂吐舌。但听得女萝唠叨,也不敢顶嘴,只得苦着脸听着。
  不想那小雀佯装离开,却未走远,随即返回,便听得大半去,连忙跑去同芈茵搬嘴了。
  芈茵自是嫉恨交加。芈月此时也是刚刚回来沐浴完毕,一见女萝和薜荔捧着匣子进来,脸顿时沉了下去。
  两个侍女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情,还忙不迭地把这数个红漆匣子打开,但见珠光宝气,耀眼无比。
  楚国东临大海,头一匣便是全套珍珠饰物,从珠簪到明珠珰再到珠串,又有数粒龙眼大的散珠,想是用来缀在衣服上或者鞋履之上,以衬全套首饰的。
  次一匣便是全套玉饰,楚国的荆山玉举世闻名,君子以玉比德,玉笄玉环玉璧玉组佩整套,质地晶莹剔透,已经将芈月素日份例所得的玉饰皆比了下去。
  再次一匣,便是全套赤金首饰,又次一匣,则是各式宝石、珊瑚、赤玉、琉璃、蜻蜓眼等制成的别致饰物,用来日常更换所用。
  女萝和薜荔虽然也是在宫中日久,眼界亦算不得浅,但这些饰物还是令她们不由地惊叹出声。
  薜荔惊道:“公主,大王真疼爱您,赐给您这么多首饰,唉,奴婢这双手累得也实是值得……”
  女萝亦道:“大王实是有心,奴婢日常心中亦觉得,莫说与八公主不能相比,便是七公主,常例外的饰物亦是不少,如今便是屈昭景三家贵女,亦常有别致之饰,九公主您只有常例之饰,未免……”
  芈月皱眉道:“好了,把首饰都收起来,造册备档,以后就由你保管。”
  女萝连忙应了,又问道:“那公主明日是否要戴出来……”
  芈月截断,冷冷地道:“此是大王所赐之物,逢节庆时才依例拿出来戴一下,平时就要好好收着,免得丢失或损坏,有负大王之恩。”
  薜荔依依不舍地收起首饰匣子,道:“这么多首饰,若平时都不戴,岂不是都用不上了,那多可惜啊。”
  女萝却比她警醒些,见芈月已经有些不悦,忙推了她一下,笑道:“是,奴婢遵公主之之谕。”
  芈月面露疲倦之色,道:“我累了,你们且下去吧。”
  两侍女收拾好首饰盒出去了。
  芈月独自坐在屋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忽然间拨下头上的簪子,拖来一只草垫,泄愤似地一簪簪刺下,直到将那草垫刺个稀烂,全身的力气亦似已经泄尽,这才扑倒在席上,双手掩面,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
  何等可笑,这当真是何等可笑,这些年来她心怀杀母之仇,满腔恨意,只恐被对方知道,一力避开。可是谁又能晓得,今日仇人当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反而作出一副好兄长的样子来,又说好话,又赠首饰。
  当时她死死地握住拳头,只恐自己一时冲动就要冲上去;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唯恐自己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一切。
  可讽刺的是,她日日夜夜想着对他的仇恨,这个仇人当面相见的时候,她只想逃开,只是害怕。甚至她连逃开也不敢,还要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向他行礼,谢他赏赐。可是,他又为什么忽然现出这般殷勤好意来,他是知道了什么,猜到了什么,还是在试探什么呢?
  芈月喃喃地道:“娘,我一直避着他,就怕他想起我是谁来。可是,他完全不记得了,不记得他害了我的亲娘。他居然还送我首饰,还把我当妹妹,呵呵呵,真是太可笑了……我不敢,我不敢惹怒他,我甚至还要倚仗他的不知情来挡住那个女人对我的恶意。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活着,面对着茵那种可笑的嫉妒,姝那种喜怒无常的脾气。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这个肮脏的宫庭,带着戎弟和小冉远走高飞,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这一夜,高唐台里,几人不眠。
  芈月为的是楚王槐,芈茵为的是那几匣首饰,而芈姝,亦是辗转来去,心中一会儿想的是黄歇,一会儿想的却是那“公子疾”。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便翻身起来,不待众侍女为她梳洗,便立逼着珍珠去找芈月,打听昨日之事。
  珍珠忙走进芈月居住的庭院,便见薜荔端着铜盆掀帘子出来,看到珍珠忙道:“阿姊早。”
  珍珠也笑道:“妹妹早,我奉八公主之命来请九公主一道去用早膳,但不知九公主起来了吗?”
  薜荔放下铜盆笑道:“九公主每日都起得很早,如今已经练过剑,正在梳妆更衣呢。”
  珍珠有些意外地道:“哦?九公主每日都早起练剑。”
  薜荔方欲答,便听得帘子内芈月道:“外面是何人?”
  薜荔忙道:“是八公主派了珍珠来。”
  芈月便道:“唤她进来吧。”
  珍珠忙掀了帘子走进室内,但见窗台边,芈月穿着亮丽的桔黄色曲裾,跪坐在妆台前,女萝正在为她梳妆,初升的阳光射到她身上,那曲裾更是格外明艳。
  此时窗外一支杏花,人面相映,更增娇美。
  珍珠也不禁赞道:“九公主今日当真好看。”
  芈月微微一笑,袅袅地站起身来。珍珠忙上前扶住,赞道:“这件衣服衬得公主脸色越发娇艳,想来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芈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边最得用之人,你说得不错,我今日的心情的确很好。我们走吧。”
  芈月携珍珠走出,女萝方要跟上,芈月却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几个随我去吧。”
  当下女萝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随芈月前去,见她去了,这才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薜荔奇道:“阿姊为何叹气?”
  女萝却反问薜荔道:“妹妹与我服侍公主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么时候,会主动叫我们挑那几件艳色的衣服来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芈月好几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当下道:“天气不好的时候,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若是天气好,心情好,芈月是不会在乎穿什么颜色的,可是若遇天气阴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芈月反喜欢挑件艳色服饰,化个艳妆,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人人都来问她一句道:“你今日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心事不成?”若是她衣着艳丽,妆容明快,便是脸上无笑容,也不会给人一种“需要关怀慰问”的感觉来。
  芈茵却与她相反,经常要装一装“我心情不好快来安慰”的模样来,便于索取一些素日难以得到的东西,或讨些好处,占些便宜。
  女萝心中不安,便问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么事,为什么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还得到大王所赐首饰,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啊。”
  女萝看着芈月远去的方向,叹道:“但愿……当真无大事发生。”
  芈月走进芈姝居室,见芈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问道:“阿姊,你的脚伤没事吧?”
  芈姝嘟着嘴道:“还能怎么样,反正这几日是不能走动了。”她抬头看着芈月一身艳妆,眼中顿时也有些妒意一闪而过,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礼之上,很是风光了。”
  芈月叹气道:“阿姊别提了,幸而阿姊没有继续前行,我们在路上又遇上了伏击。”
  芈姝便被转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们没事吧?”
  芈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们没有及时到,派人前来接应,所以才救了我。”
  芈姝顿时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来来来,你坐到我身边来,与我共用朝食。”
  芈月便坐到芈姝的身边,两姐妹头挨着头倚在一起,用过朝食,令诸人退下,芈姝方含羞问道:“昨日妹妹代我去为少司命行祭,可见着子歇了……”
  芈月却不欲她提起黄歇,她与黄歇既定情缘,心中便将他视为己有,见芈姝一脸娇羞,更是不悦,便点头草草地道:“是,见着了,只不过我们各乘一舟,登台而舞,也皆是身边有其他人一起合跳祭舞。祭舞过后,我们便各自登舟回了。”
  芈姝听了她这话,略有些失望,道:“是吗……”原以为芈茵的计划甚好,可以与心仪的美少年有共舞的机会,没想到芈月这样草草一说,竟是毫无事情发生,心中虽然暗叹这妹子实是呆头呆脑,情窦未开,白白可惜了这般与美男子共舞的机会。但这样想来,自己便是去不成,也不算什么了。
  芈月不欲她再继续说下去,有意岔开话题,笑道:“阿姊,我昨晚去拜见母后的时候,见到了大王,大王居然还问起我昨日遇伏之事……”
  芈姝却忽然掩口笑道:“王兄赏了你什么?”
  芈月诧异道:“阿姊怎么知道大王赏我东西?”
  芈姝笑了好一会儿,才道:“王兄除了我和嫁掉的大姐以外,根本搞不清楚其他的姐妹,所以每次遇上,就会赏你们东西以掩饰尴尬。”
  芈月这才明白楚王槐忽然厚赐之意,心中暗暗冷笑。
  芈姝刚才因提起黄歇,被芈月转了话头,一时间又不好意思再提,忽然又凑近芈月神秘地低声道:“对了,你觉得昨日那个秦国使臣怎么样?”
  芈月惊愕地道:“秦国使臣?”她看向芈姊,却见芈姝脸色羞红,竟似与上次提到黄歇时有些相似道:“阿姊你……你莫不是又看上这秦国使臣了?”
  芈姝脸红啐道:“哼,什么看上不看上的,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如此随便说这样的话?”她想了想,还是又问芈月道:“你说,这秦国使臣与子歇,谁好?“
  谁好?于芈月心中,那是根本不须要问的,自然是除了黄歇之外,天下男子还有谁能入她眼中,她不欲自己心上的男子拿来让其他女子评头论足,当下看了看芈姝的表情,便正色道:“休管其他人了,阿姊,有些事,你须要提早思量。”
  芈姝诧异道:“何事?”
  芈月想了想,犹豫道:“此事,不知应该告诉阿姊否?”
  芈姝急了,便问道:“到底是何事?”
  芈月这才道:“我昨晚见到大王的时候,他正和母后提起秦王想向我们求婚,说是……”
  芈姝一急道:“说是什么?”
  芈月道:“说是秦王欲娶阿姊为继后。”芈姝惊得直起身来,抽动到了脚“唉呀”一声,芈月忙道:“阿姊你的脚无事吧?”
  芈姝气得道:“无事,你说,大王到底答应了没有?”
  芈月摇头道:“我只听得这一句,玳瑁傅姆便令我出去了。”
  芈姝咬牙道:“我这便叫玳瑁过来,亲自问她去。”
  芈月笑道:“你若是此刻问她,岂不是同她说,是我告诉你这话的?”
  芈姝忙不过来道:“好妹妹,我必不会说出你来!”
  芈月却安慰道:“阿姊且放心,母后如此宠爱于你,怎么会不问问你的意思,就决定你的终身大事呢?”
  芈姝低头思忖,脸色忽红忽白,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握住芈月的手道:“好妹妹,我如今脚伤了不便行动,你代我去做一件事可好?”
  芈月一惊,心道若是她对黄歇还不死心,可如何是好,却不得不问道:“阿姊什么事?”
  芈姝想了想,拿出一个荷包递给芈月道:“你、你且把这个荷包,送给子歇……”
  芈月心中有些膈应,面上却不好显露,只得道:“是。”她接过那荷包,手感里头似乎是一面小小玉佩,还有一条绢帕,当下将此物塞入袖中,道:“阿姊还有何事。”
  芈姝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挥挥手道:“不必了,你先把这东西送了再说。”
  芈月转头,见芈姝的神情,似乎并非私赐情物的完全羞涩,倒似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她心中暗自诧异,只得拿了芈姝所给的令符,出宫去寻黄歇。
  到了屈原府中,黄歇自然是在的,屈原却不知何处忙去了。两人见面,芈月笑吟吟地将荷包递与黄歇,道:“有淑女倾幕于吾子,不知吾子可有好逑之意。”
  黄歇拿了荷包,初时以为是芈月相赠,心中方一喜,随之回过神来,必是其他麻烦。只得带了苦笑打开荷包,却见里头是一枚小小的玉环,但质地雪白剔透,实非凡物。荷包中亦还有一块细窄丝帛,抽出来一看,上面却是只写了一句诗道:“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这原是《卫风》之《木瓜》篇,全诗乃有三句,重叠述意,曰: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虽此丝帛上只有一句,但其中含意,却是不言自明。
  芈月虽代为转递,但自守礼法,自然不会中途打开偷看,此时见黄歇已经打开看了,更递到她面前来,这才看了一眼,便有些恼怒,又不好给眼前的人儿看笑话,只低声嘀咕道:“怪不得女师说郑乐卫风不要多看,果然会移人性情。”
  黄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芈月瞪了他一眼,恼道:“你笑什么,哼,有淑女向你倾诉情意,你自然是要得意一番的。”
  黄歇忍笑道:“是,我自然是得意的。我此时便写一封回书,烦劳师妹代我再为转递,如何?”
  芈月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青鸟,才不呢!”
  青鸟衔书,虽是美谈,若是有人为她与黄歇衔书,才是美谈,她若作了别人的青鸟,可不是滋味。
  黄歇却不理她,只回身也裁了条细窄的丝帛,也在上面写了一句诗,递与芈月道:“给。”
  芈月忿忿地瞄了一眼那丝帛,却笑了出来,脸上阴郁一扫而净,笑道:“你当真想好了,我便当真拿这回与她了?”
  黄歇笑道:“此事又何须去想,自然早了早好。”
  芈月看了又看,又抬头看着黄歇的俊美脸庞,心中感动莫名,只是却不便于口上说出来,当下神情踌躇。
  黄歇何等聪明,如何看不出来,当下亦是含笑看着她。两人四目相交,便有些勾连不去。只痴痴看了半晌,女媭进来催道:“九公主,先生如今一时不得回来,你休要误了宫门关闭的时辰。”
  女媭只道她呆坐在此,是为了等屈原,故而有此说,芈月啊地叫了一声,惊得跳起来,慌乱道:“我、我先走了。”匆匆便要往外跑去,却被女媭叫住,道:“你忘记把荷包带走了。”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黄歇出回过神来,脸也红了。当下芈月慌乱将置于案上晾干墨迹的丝帛再塞回原来的荷包之中,连着原来的丝帛玉环,一并塞了回去,回宫之后,还与芈姝,不待芈姝打开看,自己便托一词,匆匆走了。
  芈姝只道她知情识趣,见她走了,屏退诸人,这才打开了丝帛,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却是丝帛上亦是一句诗道:“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这是《周南》中的一首诗,名曰《汉广》,全诗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句说的是樵夫思慕汉江游女,却自知汉江之广不可渡,纵可伐薪喂马,只是过不得水,有心无力,只得表示惋惜之意。表面上看,倒是对方一片倾慕之意,实则深思之,却是极为婉转客气地表示“无法高攀”之意。但这话又说得极是漂亮,便是芈姝一见之下,亦是只觉得心头一痛,只恨对方过于保守畏怯,竟是只敢相思,不敢追求。
  她这般年纪正是青春之期,这一点相思之意,不过是见着黄歇俊美温文,“慕色而知少艾”罢了,又受了芈茵怂恿,这才兴致勃勃。但对方既回馈行动以拒绝,且她又有了新的仰慕之思,虽然略有些失望,竟也罢了。
  思来想去,一夜不眠,次日又叫人去唤芈茵,共商一桩新的心事,不料侍女却来报说,芈茵被楚威后召去了。
  芈姝怏怏。于她心中,若有了少女心事,第一个要诉的自然是芈茵。芈茵比她大上一岁,诸事已懂,有些事也能出些主意。芈月虽然聪明,但诸事不太肯理会,爱推三阻四,且又觉得对方比自己小,这些情爱之事,她又未必能懂。只是她素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有了心事,且等不得,还是叫了芈月来。
  芈月正为昨日将黄歇之信传递于她,恐她恼羞成怒,不料今日一来,却听得她说的另一桩事,惊得张开嘴都忘记合拢了。
  芈姝急了,推了推她道:“九妹妹,你说如何?”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道:“阿姊,我不曾听错吧,你说,你要我代你去馆舍见秦国使臣,向那公子疾送谢礼?”
  芈姝点头道:“正是。”
  芈月看着芈姝,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额头道:“阿姊不曾有病吧?你昨日,方叫我送信给公子歇,如何今日,就转而要向公子疾送礼。你、你到底心悦几人啊?”
  芈姝红了脸,啐道:“小儿家,尽是胡吣。‘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公子歇自家怯了,难道我还要上赶着喜欢他不成。秦国既来求娶我,公子疾又曾救我,若秦王他……当真也如公子疾一般,亦未不可……”说到最后,声音不禁低了下去,不胜娇羞。
  芈月扑哧一笑道:“阿姊近来郑卫之风看得不少,若教女师晓得,必又道是‘郑风卫乐,移人性情’。”
  说到最后两句,芈月便学着女师的模样摇头晃脑,芈姝羞红了脸,来撕她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所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便是来自《郑风》之《褰裳》篇,全诗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便是你若是喜欢我,我便为了你牵裳涉河来相见,你若是不喜欢我,岂会没有他人喜欢我,你这狂妄的小子自己滚吧。
  诗三百中郑卫之风,素来奔放直接,周南召南则拘泥规则许多。芈姝投之以卫风,黄歇答之以周南,以诗见人,这种太过规矩拘泥的样子,让芈姝不免有些怏怏,兴趣大减。
  芈月知其意,心中暗为黄歇称赞,这边却恍若无事地问道:“阿姊,事关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当真要嫁给秦王?”
  芈姝却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那个人,他虽然长得……粗鲁了些,可是那时候我吓得半死,他这样一把抱住我,我忽然觉得心就安了下来。就像,小时候父王抱着我的感觉似的……你、你替我去探探他吧,若是当真好,嫁秦王之弟,想来亦是能够达成秦楚两国的目地,你说呢?”
  她说得虽然混乱,芈月却有些听得懂了,提起楚威王,她的心中也不禁一酸,叹道:“好吧,阿姊,你想做什么,我总会为你做的。只是,此事若被母后所知,恐母后未必愿意……”
  芈姝也有些矛盾地一笑道:“是啊,母后必会不悦,若是那秦王也与他一般就好了。九妹妹,你休怪我荒唐,我亦知道,诸国公主皆是要远嫁的。我只是害怕,嫁给一个陌生人,所以忍不住,对身边每一个好男儿投以幻想,去试着把身边每一个好男子,当成未来的夫婿一般去猜想……”
  她捂住脸,说不下去了。芈月轻抚着她的背部,长叹一声。芈姝静默了好一会儿,抬头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看我,说些什么也不晓得,尽是胡言乱语。妹妹休怪。”
  芈月却道:“阿姊,我帮你去。”
  芈姝一怔,看着芈月似惊似喜,这样隐秘的女儿心事,她期望有人能够帮她,但却也晓得,让芈月代为向黄歇递情书倒也罢了,放着秦王求婚不理,却去爱恋秦国求婚的使臣,实是荒唐无比,若是被楚威后或者楚王愧知道,岂不是要连累芈月。她亦知母亲不喜芈月,没想到芈月竟愿意为她冒此风险,一时之间,感动莫名,握住了芈月的手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芈月看着芈姝,轻叹一声道:“我明白阿姊的心,我、亦是如此……”
  芈姝一怔,试探着:“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芈月却反问她:“若是我当真有了心上人,阿姊会如何做?”
  芈姝笑道:“你既帮我,我又如何会不帮你。”
  芈月意味深长地:“但愿阿姊记得你的话。”
  阿姊,我帮你,不止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与黄歇的将来。我希望你得遂心愿,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助我得遂心愿。
  子歇,不管千难万难,只要你我两心如一,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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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思君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蒹葭》
  楚宫。
  高唐台。
  春日雨后。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场春雨前后,就是两种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芈月走过回廊,但处处落红,前些天新开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正暗自嗟叹,但走到一处拐角,却又见一支新杏雨后催发,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地停下来,轻轻嗅了嗅花香。
  正闭目享受这春日气息之时,却听得有人在到她身后,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芈月回头,见却是七公主芈茵。
  芈茵这些日子颇为心事重重,各国使臣前来求亲,芈姝婚事在即,而她已经摆明是要作为媵女陪嫁的人选。可是她自幼自负异常,又岂能甘心接受这种命运。且又见近日芈姝与芈月过往甚密,每日共同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风头,还得了楚王槐许多赏赐,这份嫉恨竟发酵到自己也无法忍住了,当下上前假笑道:“九妹妹这一身好生鲜艳,莫不是……”说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小妮子当真春心动矣?”
  芈月看着芈茵,脑子里却似跑马。她有时候觉得芈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脑海中,图谋什么争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却还得意自己手段高超,完全不知别人看她如同作戏,可有时候,她却会忽然有神来之思。便如芈月对黄歇的心意,芈姝完全不解,倒是她一言中的。
  芈月心念如电转,脸上表情都不曾变,只笑吟吟地带着一丝小妹妹的顽皮道:“茵姊这话,我却不懂。谁的春心动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芈茵冷笑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说着指了指芈姝的方向,冷笑道:“她若是知道你心底想的人是谁,可要小心后果了。”
  芈月淡淡一笑。这话若是早了几日说,她还有些顾忌,此时已知芈姝心事,芈茵这等语带威胁,不免可笑,她拈了支杏花,转头笑盈盈地道:“茵姊,你休要以已度人,姝姊是何等样人,你知我知,你说她会不会听你信口开河呢?”
  芈茵没想到芈月竟不受此言威胁,心中倒有些疑惑起来。她定定地看着芈月,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敢说,只得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她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方才弱了声势,越想越气,待要回头找芈月,却又不好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满腔不忿,出了高唐台,又忽然想到一事,便径直转身,去云梦台上寻郑袖去了。
  郑袖此时正在梳妆,她见芈茵来了,也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地在脸上调弄脂粉。芈茵在一边等了许久,终于不耐烦起来,便道:“夫人,我今日寻你有事。”
  郑袖早知她来意,轻叹一声,叫侍从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过于焦燥,可不是后宫处事之道。”
  芈茵冷笑:“夫人当日说过助我,难道后悔了不成?”
  郑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为眼见南后病重,她要图谋王后之位,这才刻意笼络芈茵母女以作工具,她才懒得理会这愚蠢的丫头,当下只懒洋洋地道:“我自不会后悔,你又怎么了?”
  芈茵便抱怨道:“夫人答应得好,却从不见动静。如今八妹妹只与那贱人要好,偏将我甩在一边。我若再不思行动,岂不是立的地方也没有了。”
  郑袖轻笑一声,点着她道:“你啊,你啊,你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当用心何处吗?你与这小丫头争什么闲气,如今有一桩大喜之事,就要来了。”
  芈茵一惊,反问:“何事?”
  郑袖掩袖轻笑:“你可知,秦王派使臣来,欲求娶八公主为继后?”
  芈茵一怔,尚还未想明白此节,只问:“那又如何?”
  郑袖笑吟吟地招手道:“附耳过来……”
  芈茵有些不解,听了郑袖之言上前,却听得郑袖在耳边说了她的主意,当下只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这,这,如何可行?”
  郑袖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如何不行?”
  芈茵犹豫:“此事若被威后得知……”
  郑袖冷笑:“世间事,便是拼将性命,博一个前途。你既要安稳,又想虎口夺食,如何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即便不去做,她又岂能容得下你?做与不做,又有何区别?”见芈茵还在犹豫,郑袖转过脸来又安抚道:“便是被她所知,那时节事情已经做完,她也回天无术,自然还得好好地安抚于你,圆了你的心愿。你且细想,此事便被人所知,你又有何损失,还不是照样为媵。若是成了,你便更可风光出嫁?孰去孰从,你自作决断。”
  芈茵犹豫半晌,还是下了决心,道:“好,我便听夫人的,夫人也勿要负我。”
  郑袖微微一笑,也不再说,心中却暗忖,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若南后死时楚威后为了女儿的事焦头烂额,她便能够轻轻松松哄着楚王槐遂了她的心愿,至于几个公主命运如何,又与她何关?可她脸上却是满满的好意,将芈茵哄得高高兴兴的,回转了心情,这才将她送出门去。
  芈茵走出云梦台,心中天人交战,实是不能平息,足足犹豫了好几日以后,才做了决定。这日便取了令符出宫,在车上更了男装,直到列国使臣所居的馆舍之外。她走下马车,看着上面的招牌,犹豫半晌,咬咬牙走了进去。
  馆舍之中人来人往,列国之人语言不同,彼此皆以雅言交流,但自家说话,却还是用的本国语言,因此人声混杂,不一而足。
  芈茵在馆舍院中,东张西望。她亦是自幼习诗,不但雅言娴熟,便连各国方言也略知一二。听得西边似是晋人语言甚多,便大着胆子,走进西院。这些院落便是各国使节单独所居,便显得清静了许多,芈茵走进院中,便见一个少年倚着树下廊边,手握竹简正在看书。
  芈茵走上前,轻施一礼,道:“敢问君子——”那人闻声抬起头来,芈茵微一吃惊,但见这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间一股飞扬之气,不同凡俗,当下退后一步,道:“请问君子如何称呼?”
  那人放下竹简,还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姝子,到我魏国馆舍何事?”
  芈茵吃惊地退后一步,道:“你认得出我?”
  那少年温文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换了称呼:“嗯,是在下失礼了,姝子既作男装,我便当依姝子之服制称呼。这位公子,不知到我魏国馆舍何事?”
  芈茵定了定心神,道:“我受人之托,来见魏国使臣。”
  那少年正色拱手,这一拱手便与方才有异,方才是日常拱手之礼,这一拱手才显出正式礼仪来,道:“在下是魏国使臣,名无忌。”
  芈茵一喜道:“你是公子无忌?我正是要寻你。”这公子无忌,便是如今魏王最宠爱的公子,也正是她今天来的目标之一。
  公子无忌便是后世所称的信陵君魏无忌。此时他年纪尚轻,未曾封君,便仍以公子无忌相称。见芈茵寻他,他诧异道:“但不知‘公子’寻无忌何事?”
  芈茵扭头看了看,笑道:“我有一事,要与公子面谈,此事恐是不便……”
  魏无忌一怔,心中暗有计较,面上却不显,只是以手让之,引芈茵进了内室,但却又不曾关上门,还用了一个小童在旁边侍奉着。
  芈茵略有不安,道:“我有一桩隐事要与公子相谈,这……”
  魏无忌笑道:“无妨,此子是我心腹之人,且此处为我魏国馆舍,若是有人,我唤他看着就是。”
  芈茵无奈,只得依了。当下两人对坐,便说起正事。
  芈茵单刀直入,道:“听说公子此来,有意向我国公主求婚?”
  魏无忌一怔,缓缓点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忌确有此意。”
  芈茵又笑道:“宫中有三位公主,排行为七、八、九,不知公子欲求何人?”
  魏无忌一怔,当时习俗,为一嫁数媵,很可能一娶便是数名公主,欲求何人这种提法倒是奇怪,道:“不知公子如何说?”
  芈茵笑道:“此间避人,公子尽可恢复称呼。”
  魏无忌道:“哦,便依姝子,姝子有何言,无忌洗耳恭听。”
  芈茵笑道:“实不相瞒,若是我朝与贵国结亲,当以嫡出八公主相嫁。我自也不必瞒公子,我便是楚国的九公主,名月。”
  魏无忌一怔,又看了芈茵一眼,拱手道:“原来是九公主,无忌失礼。”
  芈茵便轻叹一声,道:“我与阿姊份属姊妹,将来必当同归君子,因此她诸事皆与我商议,闻听列国求亲,她也是女儿家心性,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女子这一生,不过是求个合心意的夫婿而已,因此……”
  她故意半含半露,欲等公子无忌追问,不料对方却是极沉得住气的,只是含笑看着他,却不接话。
  芈茵只得又道:“所以阿姊心中不安,我便自告奋勇,代她来打听诸国求亲之事。”说到这里,含羞低头道:“并非我冒昧无理,实是这几日情势逼人……”她几番停顿,见那魏无忌只是微笑,就是不肯如愿接话,心中暗恼之余,更觉此人棘手。她对郑袖的计谋不免有些忐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转头就逃,只得又道:“公子可知,秦国派来使臣,亦要代秦王求娶我阿姊为继后。”
  魏无忌这才有些诧异道:“秦国也派来使臣了?”
  芈茵见他终于有了松动的表情,才暗松了一口气,当下以郑袖所教之言道:“正是,五国合纵,要与秦国为敌,秦国岂有不行动的道理。我听闻秦国先王后,正是公子的姑母。如今还有一位魏夫人亦是公子的姑母,如今甚得秦王宠爱,拟立为继后。若是秦楚联姻,恐怕魏夫人扶正无望。若是公子娶了楚国公主,魏夫人得以扶正为后,对魏国也是好处甚多。”
  魏无忌已经听得出她的意思,脸色微沉道:“那九公主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芈茵道:“秦乃虎狼之邦,我阿姊娇生惯养,并不愿意嫁入秦国,我将来既要为阿姊的陪嫁之媵,自然要为阿姊和自己谋算。若论当世俊杰,何要能比得上魏国的公子无忌呢!因此……”
  魏无忌到此时,才终于问了一句道:“如何?”
  芈茵便道:“阿姊派我来见公子,看公子是否如传说般温良如玉……”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似是含羞带怯,低声道:“如若当真,我阿姊拟约公子一见……”
  魏无忌却没有回答,似在思索,良久才道:“这当真是八公主的意思吗?”
  芈茵点头道:“是……”又忙道:“我想,是否请公子与我阿姊约在三日之后,汩罗江边少司命祠一会。”
  魏无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拱手为礼,道:“抱歉。”
  芈茵一惊道:“公子这是何意?”
  魏无忌犹豫片刻,似不想回答,只道:“九公主,身为淑女,不管是您还是八公主,都不当行此事,还是请回吧。”
  若换了别人,早羞得起身走了,芈茵素来是个为达目地不惜颜面之人,虽然此刻羞窘已极,但思来想去自己并无差错,心中不甘,仍问了一句:“公子,何以如此?难道我这般建议,与公子不是有利吗?”
  魏无忌脸色已经有些涨红,显见也是强抑着怒气,终于忍不住讥讽道:“敢问九公主一句,魏夫人扶正与否,与九公主何干?秦魏两国的纠葛,岂是这么轻易可操纵的?况且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楚国的嫡公主,恐怕要嫁的只能是一国之君或者是储君,无忌并非继承王位的人选,九公主怂恿在下与八公主私会,又是何用意呢?”
  芈茵不料自己隐秘的心事竟被他一言揭破,只觉得脸皮似被撕了下来,羞得无地自容,不禁恼怒站起道:“小女子只是提出一个让大家都有好处的建议而已,若是无忌公子不感兴趣,自有感兴趣的人。告辞!”
  芈茵施一礼,向外行去,走到门边的时候,魏无忌叫住了她道:“九公主。”
  芈茵惊喜地回头道:“公子改变主意了?”
  魏无忌摇头道:“不,我只是送给公主两句话。国与国之间,变化复杂,非宫闱妇人之眼界所能猜想。为人处世,除了算计以外,更要有忠诚和信赖。”
  芈茵恼羞成怒:“但愿公子能将此言贯彻此生,休要学那丈八的灯烛,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芈茵怀着一肚子怒气出了西院,却不想与一人相撞。芈茵心中怒气未息,不由地斥了一声道:“放肆!”
  方才说完,便觉得周围皆静了下来,但见方才还是喧闹的正院,此刻人却都消失了,只余这个与自己对撞之人,以及他身后的护卫们。
  芈茵这才觉得有些不妙,忙退后几步,仔细看去,但见对方亦是一个身着王服的少年。只是若说方才的公子无忌如人中珠玉,此人的面相,便如人中刀剑。
  但见他眼神凌厉,似要看穿你五脏六腑一般。公子无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却带着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气。芈茵生长宫闱,以她的成长经历,自有一种趋吉避凶的天性,一看便觉得此人极不好惹,当下把怒气先收了,只哼了一声,转头就要走。
  那人却不肯放过,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听得那人身边有人用齐语讨好地道:“太子,可须小人前去问他?”
  但听那“太子”厉声道:“滚开。”
  芈茵心中暗惊,难道此人便是齐国太子田地不成?若说此人年纪身份,亦是芈茵原来要算计下套的对象,只是万万不曾想到,此人竟如此暴戾难当。
  芈茵只得转过头,故作不知,反问道:“阁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却问你,你私自来找魏国使臣,是何用意?”
  芈茵谅他在这各国馆舍之中,也不敢将自己如何,当下冷笑道:“我非得回答你吗?”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回答,那我就只好把你带到我的下处问你了。”
  芈茵一惊,退后一步,斥道:“你敢,这里可是楚国。”
  田地狞笑道:“可这里是各国使馆,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各国自行解决。”说到这里便喝道:“将她带走!”
  芈茵见他竟如此蛮横,自知身单力薄,当下一咬牙,不管不顾,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赶,只冷笑一声道:“拿弓箭来。”齐国随侍忙讨好地奉上太子所用弓箭。田地张弓搭箭,一箭向芈茵射去。
  芈茵虽听到他方才的话,万想不到他竟当真如此大胆,奔跑中忽听得背后有风声传来,心神一乱,脚下就踉跄一绊,摔倒在地,也幸得这一摔,躲过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着她的背,钉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芈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犹自微微颤动,吓得尖叫起来。却听得背后那人恶魔般的声音传来:“我下一箭,便是取你发髻!”
  芈茵还未醒过神来,但觉得头顶发束一紧一拽,顿时束发的丝带被射断。她惊恐地转过身,一头长发便散了下来,女儿之态皆露。
  齐太子田地手执长弓,缓缓搭箭,再度瞄准了她。芈茵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恐惧地盯着箭头,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田地一脸玩味地笑道:“果然是个妇人——嗯,这第三箭,要取你何处为好呢?”
  此时便是他身边那些齐国侍从,也不敢说话了,俱是一脸畏惧看着田地,想说又不敢开口。
  田地执着弓箭,嘴噙冷笑,锐利闪亮箭头对准芈茵,慢慢地自她的头顶一直移到她的脚下,看着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经近乎崩溃,这才慢慢地拉开弓箭,一寸寸地拉开,一点点地扣弦,忽然一松手,箭羽直朝芈茵的额头射去,这一箭便要射得她头颅穿透。
  芈茵生平第一次,只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之近,看着田地的箭头,将她从头瞄到脚,又从脚瞄到头,被他瞄到的每一个部份,都只觉得刺痛起来,整个人颤抖得不成人形,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那箭直朝自己射来,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心胆俱裂。
  眼看这一箭就要射中芈茵,电光火石之间,忽然自她的身后有人一剑劈下,将田地射来的箭劈成对半,落在地下。
  芈茵整个人瘫软在地,却看到一只手伸了过来。
  芈茵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人,此时正是太阳逆光之势,只看着他全身似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下,那一只手,洁白如玉,宛如神祇之手,将她从绝地拉出生天。
  那人见芈茵竟是呆住了没有反应,眉头一皱,还是伸手将她拉了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芈茵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半偎着那人被搀扶站起来,嘴角嚅动了两下,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扑到了那人背后死死抱住他,泣不成声道:“子歇、子歇——”
  原来此人正是黄歇,他正在前厅有事,闻声赶来,恰好救了芈茵。
  田地正玩到兴头上,却见人坏他好事,便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黄歇,喝道:“你是何人,敢来管我的事?”
  黄歇手中剑未放下,将芈茵推到自己身后护住,持剑行了一礼,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黄歇,奉师命前来接待各国使臣。”
  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国使臣,亦知这齐国太子田地为人。此人亦是文武双全,聪明过人,却不知为何养成了聪明自负不能容物的脾气,好当面揭人短,背后骂人长,若有人文才武功略胜过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胜过对方;若有人在他面前表现聪明之处,他必要寻各种理由将人压过一头;若有人在他面前敷衍了事,他却又要将人折辱一番。一来二去,便养成这般所谓“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经为皆出己之下”的桀纣脾气来。
  便是在他父亲齐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齐王辟疆只道此子聪明有才,纵有些许不如意之处,亦是轻轻放过。因此他除去在齐王跟前略作伪装以外,更是无人能管,性子就益发暴戾自负起来。
  田地见黄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来是公子歇。失礼。”
  黄歇还礼道:“不敢!”
  田地一指芈茵,笑道:“我观此人鬼祟,恐是细作,因此质问,谁知她转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维护于他?”他敢在这馆舍之中张弓杀人,虽然强横,亦不是完全不顾后果。他自恃为使臣,便是当场杀人,只消随便给人栽上一个奸细之名,只说是追击误杀,他国又能拿他如何。
  此时见黄歇阻止,当下心中恼怒,转眼之间,便隐隐诬指黄歇暗派奸细,潜伏列国馆舍打探消息,见事不遂,便出面维护。于不动声色间,便栽了一个大大的罪名给对方。
  他这一咬甚是厉害,黄歇虽知他的用意,却不能不护住芈茵,当下只得道:“此处乃楚国馆舍,太子远来是客,不敢让太子越俎代庖。此为何人,由在下带走细问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带走,再无消息。回头这馆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乱人往来,我等再无清静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岂可不容我过问。”
  黄歇一滞,心中暗恼,老实说他亦想不出会有何事,能让这楚宫公主亲身出来,独自到列国馆舍乔装私会。
  他正要强辨,却听一人道:“此人是我相约,请太子勿疑。”黄歇抬眼看去,却见西院之中,魏公子无忌匆匆而出,对田地拱手微笑。
  原来方才喧闹,魏无忌闻声而去,却已迟了一步,堪堪见到黄歇劈断田地之箭。他本不欲出头,但见田地咄咄逼人,无事生非,心中虽不齿方才那少女行事,却亦知田地为人残暴,不忍她受田地之害,只得出口代为解释。
  此番五国联盟,楚为合纵长,不免叫齐国心中不服。田地本拟将事闹大,拉上其他三国逼迫楚国,好打一打楚国这合纵长的脸,不想魏无忌却出来维护对方。他知三晋向来齐心,若再坚持下去,岂不显得自己孤立了,当下只得冷笑道:“既然是无忌公子之客,为何见了我就要跑?”
  黄歇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微笑:“太子动不动就张弓搭箭,的确容易吓到胆小之人。”
  田地死死地看着黄歇,像要将他刻个记号,耸眉冷笑道:“早听说公子歇胆色过人,有机会倒要好好请教一番。”
  黄歇笑道:“好说,好说!”他向魏无忌一拱手,语带感激道:“多谢无忌公子,有暇再向无忌公子道谢。”
  魏无忌亦拱手。
  田地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魏无忌深深地看了芈茵一眼,转身去了。
  黄歇转头,解下自己的斗蓬,披在芈茵身上,护住她的头脸,扶着她快步出了馆舍,抬头欲寻与她同来之人。不料芈茵事前太过小心,恐人看见她如何行事,下车时便令车夫在僻静处相候,此时自是无法寻见。黄歇无奈,只得扶了芈茵上了自己的马车,正欲离开,不料芈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缩在他的怀中,略一推开便颤抖不已。
  黄歇见状,只得与她同坐马车。芈茵一动不动伏在他的身上,泪如泉涌。
  黄歇不敢真的就这么将她送回宫去,只行了一段路,见有一处竹林甚是僻静,便叫车夫停下,拉着芈茵进了竹林。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来欲递过去,不料却是芈月那日送他的帕子,连忙缩回了手,又掏了一块递过去。
  芈茵接了绢帕,终于哭出声来,声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才含羞带怯地抬起泪眼,看着黄歇道:“多谢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说到这里,不禁哽咽。
  黄歇轻叹道:“七公主,你如何会乔装改扮到列国使臣馆舍中去?”
  芈茵无言以对,握着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无法作答,只好以哭泣掩饰。
  黄歇无奈,只得道:“罢了,七公主既不愿意明言,我这便送公主回宫。”
  芈茵一急,又叫了一声:“子歇……”
  黄歇温文道:“何事?”
  芈茵抬头看着黄歇,但见他玉面俊颜,温文尔雅,又思及方才他那一剑劈下,将自己从死亡之濒救了回来,心中一动,竟有一股异样的情愫升了上来。她揉着帕子,红着脸看着黄歇,心潮起伏,千回百转,竟不知如何开口。
  黄歇心中已经是有些不耐烦了,神情却依旧温和,道:“七公主,时候不早,回去吧——”
  芈茵回过神来,见黄歇神情不耐,不知为何,竟舍不得他离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乱找着理由:“子歇——你、我——”忽然间灵光一闪,便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黄歇一怔道:“找我?”
  芈茵看着黄歇,心头的情愫越发肯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她不顾一切地想用任何理由留住他的脚步,一方面是借口,一方面却是真心:“是,我是来找你的。因为、因为我倾慕公子——”
  黄歇想不到是这个回答,怔了一下,才道:“公主慎言!”
  芈茵却笑了,反上前一步,直与黄歇贴得不足两寸距离,逼得黄歇不得不退后两步,才道:“我没有胡说,自从那日一见公子,就私心倾慕,苦无机会。得知这次公子会负责接待各国使臣的任务,所以来到馆舍找公子,没想到遇上狂徒——”
  黄歇退了好几步,静静地看着芈茵,直看得芈茵骤然轻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来,才缓缓道:“七公主,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找各国使臣的,因为你知道秦王前来求婚,所以你想制造一个让八公主抗婚的机会,这样你就有机会代替八公主嫁给秦王。只不过今天正好遇见在下,所以才故意这么说,是不是?”
  芈茵心头狂跳,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似被人扇了个耳光。方才魏公子无忌这般说来,她只是恼恨,此时黄歇再这般说,她却只觉得羞、恼、悔、恨、惭等五味交杂,不禁又落下泪来,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个只会算计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个弱质女流,母亲没有尊位,又没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着好,我就得从小就奉承母后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让我的儿女也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计错了吗,我为自己找一条出路错了吗?”
  她初说的时候,还是含愧,越说却越觉得自己有理,说到最后,直往前两步,对着黄歇眼神更是炽热。
  黄歇却长叹一声:“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与乐,公主的行为,也不容在下能来置喙。不过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下次还请休要这般信口开河了。马车就在前面,公主自行回宫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芈茵急得想去拉住黄歇,黄歇却转身快步离开了。
  芈茵怔怔地看着黄歇远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悦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相信……”
  黄歇脚步略一顿,却是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亲眼见过芈茵胡编乱造算计芈姝,又如何会相信她此刻明显像是信口胡说的话来。
  芈茵独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场,这才回了马车之内,吩咐车夫转回馆舍附近。她回了自己马车,由侍女重新梳妆过,回到宫内。
  她佯装无事,心内却暗怀鬼胎,一时想黄歇不知是否会将她的事情说出,一时想黄歇乃是君子,必不会害他。一时想黄歇对她可否会有爱意,一时又想自己那时披头散发,形状狼狈,素日的美色全失,实在丢脸,又筹划有机会当艳妆再见黄歇,务必要让他惊艳才是。
  一连数日,她脑海之中,颠来倒去竟全是黄歇,连精心策划之事,也无心再想了。思来想去,终究是有些不甘心,这次清晨便精心打扮了,想要再度出宫,去见黄歇。她刚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带人堵上,告知楚威后要召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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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秦王谋
  芈茵惴惴不安地走进豫章台,恭敬地侍坐楚威后面前。她心里有鬼,更觉如坐针毡。
  此时楚威后正用着朝食,芈茵尴尬地坐了半晌,见无人理她,只得努力奉承道:“母后的气色越来越好了,想是这女医开出的滋补之羹效果甚好。”
  楚威后重重地把碗一放道,冷笑道:“就算是仙露,若里面被人下了毒,再滋补也是枉费。我哪里还敢不好,我若有点闪失,姝还不叫人算计到什么地方去了。”
  芈茵心头狂惊,脸上却故意装出诧异的神情道:“姝妹?姝妹怎么了?”
  楚威后暗暗舒了舒手掌,含笑对芈茵招手道:“好孩子,你且过来。”
  芈茵膝行楚威后的身边,殷勤地抬起脸笑道:“母后可有什么吩……”话音未了,楚威后已经重重一巴掌打在芈茵脸上,将她打得摔倒在地。芈茵抬起头惊恐地道:“母后——”
  楚威后一把抓起芈茵的头发怒斥:“我当不起你这一声母后——这么多庶出的公主,只有你和姝养在一起,我将你视如已出,没想到却养出了你这种龌龊小妇来?”
  芈茵听到这一声怒喝,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自幼在楚威后手底下讨生活,积历年之威,此时早已经吓得心胆俱碎,因不知楚威后如何得知她私下手段,也不敢辩,只掩面求饶道:“母后息怒,若儿做错了事,惹了母后之怒,实是儿之罪也。可儿实不知错在何处,还望母后教我。”
  楚威后笑对玳瑁道:“你且听听,她倒还有可辩的。”
  玳瑁赔笑道:“女君英明,这宫中诸事,如何能瞒得了您!”
  芈茵不解其意,只顾向玳瑁使眼色相求,玳瑁却不敢与她眼色相对,只垂头不言。
  楚威后见她面有不服之色,冷笑着把她的事一件件抖了出来:“哼,你当我不知吗?你蛊惑姝去和那个没落子弟黄歇一起跳祭舞,可有此事?”
  芈茵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呆住了,支支吾吾欲张口分辩,楚威后却不容她再说,只一径说了下去:“你借姝名义跑到国宾馆去跟魏无忌私相约会,可有此事?”
  芈茵心胆俱碎,若是第一句质问,她倒是能抵赖一二,可是第二句话一说出来,直接吓得她连口都不敢开了,但听得楚威后步步上前,句句如刀,直指她的要害。
  “哼,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怀的什么心思,你想毁了姝的王后之位,然后你就可以来取而代之?
  “哼,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就看不出你这条毒蛇有这么大的野心啊?”
  楚威后见芈茵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更是越说越怒,一挥手,将芈茵一掌打得摔在地上。
  玳瑁本也是缩在一边,此时见楚威后气大了,只得忙上前扶着她劝道:“女君,仔细手疼。”
  芈茵吓得泪流满面,只得连连磕头:“母后,儿冤枉,儿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怪儿懦弱没有主见,只晓得讨姝妹喜欢,哪怕姝妹随口一句话,也忙着出主意到处奔忙,其实也不过是姝妹兴之所至,转眼就忘记了,只是儿自己犯傻……”
  楚威后听下狡辨,只朝玳瑁微笑道:“你听听她多会说话,颠倒黑白,居然还可以反咬姝一口……”
  芈茵脸色惨白,当下也只能是垂死挣扎:“母后明鉴,工于心计的另有其人,九妹妹她和那黄歇早有私情,更是一直利用姝妹……”
  楚威后冷冷地道:“不用你来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身反骨,你是一肚子毒汁,都不是好东西。”
  芈茵听了这话,顿时击中要害,竟是不敢再驳。
  玳瑁劝着道:“女君息怒,七公主只是不懂事,做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小孩子的算计罢了。她若能改好,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芈茵眼睛一亮,膝行几步道:“母后,母后,儿愿意改,母后怎么说,儿就怎么改,只求母后再给儿一个机会。”
  楚威后却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方才她用力过猛,固然是将芈茵打得脸上肿起一大道,但自家的手掌亦是有些发红,只冷冷道:“你想活?”
  芈茵拼命点头。
  楚威后睨斜着她道:“你倒很有眼力劲,我的确不喜欢那个贱丫头,倒是对你有几分面子情。你们两个都不想跟着姝当陪嫁的媵妾,我也不想让姝身边有两个如狼似虎的陪媵,将来有误于她……”
  芈茵听了这话,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喜的是不必再为媵妾,惊的却是太知道楚威后的性子,不晓得对方又有什么样的事要对自己为难,却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但听母后吩咐。”
  却听得楚威后道:“你听好了,你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大葬,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出嫁。你想选择哪个,自己决定吧!”
  芈茵浑身发抖,好一会儿才伏地说道:“母后放心,儿一定会给母后办好这件事。”
  楚威后冷冷地道:“我也不逼你,姝大婚前,我要你把这件事办了。若是再让我知道姝那边还生事,那么你也不必来见我了,直接给自己选几件心爱的衣饰当寿器吧。”
  芈茵吓得忙伏在地下,不敢再说话,狼狈地退了出去。
  五国馆舍之事,亦有人极快地报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之中。
  此时,秦王驷正对着铜镜,摸着光滑的下颔苦笑,他如今已经如楚人一般只余上唇两撇八字胡,下颔却是剃净了。
  那日他设计越人伏击,本是暗中观察楚人反应,不想却被芈月那一声“长者”所刺激,回到馆舍,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看了数日天,又问樗里疾道:“疾弟,你说寡人留这胡子,就当真的这般显老吗?”
  樗里疾在一边忍笑道:“大王,臣弟劝过多少次,大王都懒得理会,如今怎么一个小妮子叫一声长者,大王便如此挂心了呢?”
  秦王驷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又看着镜子半天,终于又问道:“你说,寡人应该剃了这胡子吗?”
  樗里疾道:“大王一把络腮胡子,看着的确更显威武,可是在年少的娇娇眼中便是……”他不说完,只意味深长地一笑。
  秦王驷奇道:“寡人就纳闷了,怎么以前在秦国,就从来不曾听人嫌弃寡人留着胡子不美……”
  樗里疾暗笑:“大王,楚国的历史比列国都久,自然讲究也多。何况南方潮湿水多,人看上去就不容易显老。臣弟早就劝过您,入境随俗,入楚以后得修一修胡子,您看咱们入楚以来经过的几个大城池,就没有一个男人的胡子没修饰过的,您这般胡子拉渣的,看上去可不吓坏年少的娇娇吗?”
  秦王驷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华而不实,依寡人看,楚国的男子都没有血性了,不以肥壮为美,却以瘦削为美;不以弓马为荣,却以诗赋为荣;不以军功为尊,却以亲族为尊。将来秦楚开战,楚国必输无疑。”
  樗里疾呵呵笑着劝慰:“其实娇娇们透过胡子识得真英雄的也有啊,另外两位公主不就对大王十分倾慕吗?”
  秦王驷摇头,不屑地道:“那一个装腔作式的小女子,真不晓得说她是聪明还是呆傻,若说是呆傻偏满脑子都是小算计;若说她聪明却是那点小算计全都写在她的脸上。真以为别人跟她一般,看不出她那种不上台盘的小算计?”
  樗里疾知他说的是芈茵,也笑了:“臣弟倒认为,那不是呆傻,是愚蠢。呆傻之人知道自己呆傻,凡事缩后一点,就算争不到什么至少也不会招祸,人亦也不会同呆傻之人太过计较。只有愚蠢之人才会自作聪明,人家不想理会她,她偏会上赶着招祸,这等人往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王驷冷笑一声道:“你说她那日上赶着示好,却是何意?”
  樗里疾谨慎地提醒:“臣听到风声说,楚宫有人在算计把那个庶出公主嫁过来。”
  秦王驷倒不在乎什么嫡庶,须知两国联姻,就算是庶出的也得当嫡出的嫁,两国真有什么事,不管嫡的庶的都影响不了大局。只不过他这日所见,这两个公主的素质差得实在有些大,想到这里不禁道:“寡人观那个嫡出的公主,能够立刻抛开那装腔作势的小女子的,让那个倔强的娇娇代她去跳祭舞,这份决断倒是堪做一国的王后。
  樗里疾道:“那个娇娇似乎也是个庶出的公主,听说她在去少司命祠的时候又遇上越人伏击,幸好接应的人及时赶到……”
  秦王驷一怔道:“哦,我们引越人伏击马车,本已经做好救人的准备,没有想到越人居然还有余党,若是伤了她,倒是寡人的不是了。”
  樗里疾眼睛一转,笑道:“听说这两个庶出的公主应该要做媵女陪嫁,那大王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补偿她!”
  秦王驷没好气道:“哼,寡人来楚国为的是国家大事,你当寡人真有闲心哄小娇娇们。你有这功夫闲唠叨,还不如赶紧给寡人多收罗些人才……”
  樗里疾亦是这些日子加紧收罗人才,也听说了芈茵在五国馆舍的事,便又告诉秦王驷,秦王驷听了亦不觉好笑:“这些后宫妇人,视天下英雄为无物吗,这等不上台盘的小算计也来施行,实是可笑。”
  樗里疾也摇头叹道:“可见这楚王槐,哼哼,不如乃父多矣。”
  秦王驷道自负地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当年楚威王战功赫赫,寡人之前对楚国还有一些忌惮,如今亲到郢都,看到楚国外强中干华而不实……哼哼!”
  樗里疾提醒:“不若我们明日约那公子歇一见?”
  秦王驷点头道:“看来我们对楚国的计划大可提前,所以当前要尽快多搜罗熟悉楚国上下的人才,确是当务之急啊!”
  这边秦人密议,另一头芈月得了芈姝再次嘱托,只得又出宫去,见了黄歇,说起此事,也取笑他一番道:“我只道公子歇迷倒万人,不曾想这么快便被人抛诸脑后。
  黄歇苦笑告饶道:“这桩事休要再提可好。”转而又道:“你可知七公主近来动向?”
  芈月诧异道:“茵姊,又出了何事?”
  黄歇便将那日在各国使臣馆舍之中遇到芈茵之事说了,又说到芈茵在竹林之中寻的借口,令芈月一时竟觉得好生荒谬,失笑道:“什么,她说她喜欢你?”
  黄歇无奈地摇头道:“一直听你说七公主是如何有心计的人,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快,居然立刻找到这么一个……荒缪的理由。”
  芈月上下打量着黄歇,笑谑道:“公子歇可是楚国有名的美男子,说不定她是真的喜欢你呢?”
  黄歇没好气地道:“你知不知道七公主是以你的名义去找的信陵君?”
  芈月惊愕地指着自己:“我?”
  黄歇道:“这次各国会盟的任务是由夫子主事,所以接待各国使节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国宾馆里我自然也有用力的人在,那个仆役见有陌生人进了魏国使臣的房间,就借送汤的机会想进来,虽然被挡在门外,但他却听到无忌公子称对方为‘九公主’。”
  芈月这才恍然,只觉得滑稽可笑:“她果然贼心不死。当初想挑拨姝姊去追你,如今又以我的名义,欲去诱惑无忌公子私会姝姊,制造两人有私之事,做成定局,转头又说自家喜欢你。哼,她的诡计可真多啊!”
  黄歇却道:“可是如果无忌公子的事情泄露,别人只会以为是你,若是此时传到楚威后耳中,你要早作准备才是。”
  芈月冷笑道:“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聪明的,上次的事,相信王后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威后了。如今她又与郑袖勾结算计姝姊,我看此事,她必将自令恶果。”
  黄歇叹道:“她说,她所有的算计,都只是为了不想当媵。”
  芈月冷笑道:“谁又是想作媵的,可又何必生如此害人之心。她谋算的可不仅是不当媵妾,而是想要争荣夸耀,权柄风光。只可惜,她小看了天下英雄,如今列国争霸,能到郢都代表各国出使的,谁人不是一世英杰,她这等后宫小算计,如何敢到这些人精中来贻笑大方。”
  黄歇皱眉苦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庆幸,自己只是一个黄国后裔,将来的前途顶多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卿大夫,不会引起贪慕权势的女子觊觎。”
  芈月扑嗤一笑道:“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女子觊觎你吗?”
  黄歇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我心仪的女子,我自然是乐而从之。”
  两人说笑一番,黄歇便将昨日拜贴取出道:“秦国的公子疾请我相见,不知为了何事?”
  芈月眼一亮,抚掌笑道:“大善,你我正可同去,我将姝姊之意转达,你亦可问明他的来意。”
  黄歇沉吟道:“难道八公主真的想嫁给秦王?”
  芈月眨眼道:“你可是不舍了,若是如此,我助你将她追回可好。”
  黄歇沉了脸,道:“我心匪石。”
  芈月吐了吐舌,知道这玩笑开过了些,忙笑道:“威仪棣棣。”
  这两句皆是出自《邶风》之《柏舟》篇,两人对答,相视一笑,此事便不再提。
  黄歇岔过话道:“对了,我昨天去舅父那儿,看到住在那里的那个张仪已经离开了。”
  芈月诧异道:“哦,这么快就离开了吗,他的伤好象还没全好呢。”
  黄歇沉吟道:“我听说他没有离开,好象又住进招揽门客的招贤馆去了。”
  芈月不屑道:“他被令尹昭阳打了这一顿,郢都城里谁敢收他作门客啊。拿了我们的钱说去秦国又没走,看来又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
  黄歇摇头道:“此事未到结果,未可定论。”
  而此时两人所谈论的张仪,却如今正在郢都的一家酒肆饮着酒。
  这家酒肆,却是正在秦国使臣的馆舍附近,表面上看来不过是一家经营赵酒的酒肆,可是张仪在郢都日久,既在外租住逆旅,他又素来留意结交各地游士,便隐约听说这家酒肆与秦人有关。
  他得了芈月所赠的金子,本当起身前去秦国,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数年,亦不过是混得如此落魄,便是如此缩衣节食到了咸阳,想来既无华服高车可夺人眼,又无荐人引见可入人心,照样不知何日方能出头。又闻听秦国使臣因五国合纵之事,来到郢都,便有心等候时机,与秦国使臣结交,不但可以搭个便车到咸阳,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荐,直接面君。所以这些时日来,他便每天到这间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浊酒,一碟时人称为菽的豆子,慢慢品尝,消遣半日。
  初时酒肆之中的人还留意于他,过得数日,见他只是每日定时来到,定时走人,并无其他行为,也不以为意。
  只是张仪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此处恰好在一个阴影处,能够看到诸人进出,又可远远地看到秦人馆舍的大门。
  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时光。却见秦人馆舍的门口,一行人往这酒肆而来。
  张仪连忙歪了歪身子,缩进了阴影一分,显出有些疲倦的感觉来,抬手拄头恰好掩住自己的半边脸,倚着食案微闭了眼睛。他素日也常有如此假寐,故其他人不以为意。
  他这般作态,不为别人,却是为了他刚刚看到了那群人中,却有黄歇与作男装打扮的芈月二人。这两人是他的债主,黄歇还罢了,芈月那个小姑娘却是嘴巴不饶人的,更爱与他抬杠。而且明显可见,与他二人同来的,还有那秦国使臣及身边近侍,若是让她失言说出自己的意图,可不免就自贬身价了。
  他虽然假寐,耳朵却一刻不曾放松,倾听着对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谈。
  但听得芈月笑道:“此处酒肆,当是公子疾常来之处了。”
  便听得一个男子沉声道:“也不过是见着离此馆舍甚近,图个捷径罢了。”
  张仪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经瞪大了,公子疾?他识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边那个矮胖之人,这人当着正主儿的面,明目张胆的冒充秦王之弟,当真没关系吗?
  却听得旁边那个矮小身材的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与两位贵客且请入内,小弟在外头相候便是。”
  张仪眼睛瞪大,公子疾唤作阿兄之人能是谁,难道是……他不敢再想象下去,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起来。
  但听得步履声响,见是那冒充公子疾之人与黄歇芈月已经入内,那正牌的公子疾却与数名随从散落占据了各空余席位。此时正是刚过日中,已到日昳,却是白日中人最是爱昏昏欲睡之时,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见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骄横的模样,过得不久,皆纷纷而去,只留得寥寥几席还在继续。
  张仪伪作假寐,也无人理他,他耳朵贴着食案,背后便是内厢,虽不能完全听得进里面的语言,但全神贯注之下,似也有一二句听到。这等技法,亦是他当年在昭阳门下那种奇门异士中学来的。
  而此时内厢,芈月却看着秦王驷的脸,十分饶有兴味地道:“公子刮了胡子了,当真英俊许多。”
  秦王驷见了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声道:“我却是畏你再称我一声长者!”
  芈月吐吐舌道:“你便是刮了胡子,也是长者,不过那日是‘大长者’,如今是‘小长者’罢了!”
  饶是秦王驷纵横天下,也拿这个淘气的小姑娘没办法,黄歇见状忙上前赔礼道:“稚子无状,公子疾休要见怪。”
  秦王驷哈哈一笑道:“我岂与小女子计较,公子歇且坐。”
  黄歇与芈月坐下。
  秦王驷倒了两盏酒来,与黄歇对饮。
  芈月见竟无她的酒盏,忙叫道:“喂,我呢?”
  秦王驷横了她一眼道:“一个娇娇,喝什么酒,喝荼便是。”
  荼便是后世所谓之茶,此时未经制作,不过是晒干了的茶树叶子,用时煎一煎罢了,味道甚是苦涩难喝,素来只作药用,能解油腻,治饮食不调之症。在楚国除了治病以外,这种古怪的饮料,却也在一小部份公卿大夫中,成为一种时尚。
  当下侍者端上一盏陶杯来,盛的便是荼了。芈月记得昔年在楚威王处也喝到过此物,当时便喷了出来,当下便不敢喝,问道:“若无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么拿这种苦水来?”
  秦王驷笑道:“此处是酒舍,却只有酒与荼。”酒舍备荼,却不是为了饮用,而是为了给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芈月不甘不愿地坐下,拿着陶杯看了半日,只沾沾唇便嫌苦,竟不肯喝下一口来。
  黄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过酒么?竟知道他们还备得有荼。”
  秦王驷摇头笑道:“这倒不曾,此物是我备下的。因此处与馆舍相近,我常到此处,有时候未必尽是饮酒,偶而也会饮荼,故叫人备得这个。”
  黄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驷却摇头道:“哪里是雅人,只不过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少菜蔬,我是饮习惯了。秦国不缺酒,却缺荼,须得每年自巴蜀购入。”
  黄歇奇道:“为什么不与我楚国交易呢?”
  秦王驷笑而不语。
  黄歇会意,也笑了,巴蜀在秦楚之间,与巴蜀交易自然是比与楚人交易放心,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秦国饮荼甚多吗?”
  秦王驷闻言知其意,这是打听数量了,当下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公子歇颇知兵事啊。”
  黄歇亦听得明白了,当下拱手:“不敢。”
  芈月却是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她不喜欢这种听不懂的感觉,嗔道:“你们一说,就说到军国之事了。”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讲军国大事,难道还要讲衣服脂粉吗?”他久居上位,虽然随口谈笑,却是君王之威不显自现。
  芈月似觉得有种压力,却不甘示弱,眼珠子转了一转,转了话题拍掌笑道:“听说秦王派公子前来,是要求娶楚国公主?”
  秦王驷点头道:“正是。”他大致明白这小姑娘的来意了。
  芈月手按在案上,身子趋前,笑嘻嘻地问秦王驷:“敢问公子疾,贵国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驷看着这小姑娘,只觉得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心中微一动,反问:“你是为自己问,还是为别人问。”
  芈月嗔道:“自然是为别人问,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驷听着她信心满满的回答,反而笑了:“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问,谁想嫁,就让谁来问。”
  芈月见他反问得如此不客气,不禁恼了:“你……”
  黄歇忙截住她发作,笑道:“公子疾何必与一个小女子作口舌之争呢?”
  秦王驷看了黄歇一眼,道:“那公子歇是否愿与某作天下之争?”
  黄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驷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国势日张,我秦国大王,诚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阳,共谋天下。”
  芈月跳了起来,叫道:“秦国视我楚国为无物吗?”她看着黄歇,骄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读,在楚国前途无限,何必千里迢迢远去秦国谋事?”
  秦王驷淡淡一笑,举杯饮尽,道:“南后重病,夫人郑袖生有公子兰,心存夺嫡虎视眈眈,太子横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强,只怕此后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于宫庭内斗之中,何来前途,何来抱负?”
  此言正中黄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驷一言,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公子疾于我楚国内宫,所知不少啊!”
  秦王驷却微微一笑,对黄歇道:“楚国内宫,亦有谋我秦国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会不知道此事吧!”
  黄歇想起前日芈茵之事,不禁一滞,心中暗惊,这秦国在郢都的细作,想来不少。
  秦王驷又悠悠道:“况且太子横为人软弱无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作一个庸臣?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
  他最后这两句“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说得颇为铿锵,此时隔着一墙,莫说张仪耳朵贴着案几听到了,便是樗里疾与秦国诸人,也听得精神一振。
  黄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谢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黄歇生于楚国长于楚国,楚国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秦王驷笑道:“不要紧,公子歇这样的人物,任何时候咸阳都会欢迎于你。”
  黄歇沉默地站起,向着秦王驷一拱手,与芈月走了出去。
  秦王驷看着几案上的两只杯子,黄歇的酒未饮下,芈月的荼也未饮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里疾走进来,见状问道:“阿兄,公子歇不愿意?”
  秦王驷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天下才子,此来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里疾却叹道:“只是却要向何处再寻难得之士?”
  秦王驷笑道:“或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说着站起来正欲走,却听得外面有人击案朗声笑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好!”
  樗里疾一惊,这正是方才秦王驷所说之言,莫不是有人听到,当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驷眉头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当下便扬声道:“若有国士在此,何妨入内一见?”
  便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进来,但见此人带着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凌厉,见了秦王驷,便长揖为礼道:“魏人张仪,见过秦王。”
  樗里疾一惊,手便按剑欲起,秦王驷却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认得寡人?”
  张仪笑道:“在下虽然不认得大王,却最闻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谑,却不曾说过公子疾英伟异常,龙行虎步。方才大王与人入内,人称您为公子疾,臣却以为,大王身后执剑者方为公子疾。可是?”
  秦王驷笑看了樗里疾一眼,道:“你便以我为假,何以就能认定他为真?便是他为真,何以认定我就是秦王?”
  张仪道:“此番秦国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让秦人簇拥,闻称您为公子疾而无异色者,必不是胡乱冒认,真公子疾必在近处。且能够够冒用公子疾的名字还能让公子疾心甘情愿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前一步,笑道:“能够说得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的话,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驷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难得,难得!”
  张仪也笑了。
  两人正笑间,秦王驷却将笑容一收,沉声道:“寡人潜入楚国境内,你当知走漏风声是什么下场,你好大的胆子!”
  张仪从容道:“张仪是虎口余生的人,胆子不大,怎么敢投效秦王。”
  秦王驷哦了一声道:“你想投秦?”
  张仪道:“正是。”
  秦王驷忽然大笑起来。
  张仪装作淡定,手心却紧紧攥成一团。
  秦王驷止了笑,看着张仪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那张子如何让寡人看到张子的本事呢?”
  张仪看着秦王驷,沉吟片刻,笑道:“不敢说如何平天下,且让大王先看看张仪小试身手,如何‘动诸侯’吧。”
  秦王驷抚掌大笑道:“大善,吾今得贤士,当浮一大白矣!”
  且不与秦王驷如何与张仪一见如故,这边黄歇与芈月走出酒肆,两人对望一眼,皆知对方心事。
  黄歇叹道:“看来秦人其志不小。”
  芈月却愁道:“你说,我回去当如何与阿姊说这事儿?”
  黄歇见她愁闷,心中怜惜,他知道芈月在宫中日子难过,虽然身为公主,衣食无忧。但每天面对着芈姝的骄纵任性、芈茵的善嫉阴毒,实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有楚威后实实怀着杀意,因她此既要不惹芈姝之嫉,以来挡楚威后的戕害,又要防着芈茵算计。偏生她又生性骄傲,做不来曲意讨好,阳奉阴违之事,所以过得倍加艰难。
  当下叹道:“这种事,却也是无奈。你用公子疾的话回复于她吧还回去。她虽为公主,但私下恋慕一个男人,也要彼此有情才是,否则,亦不好宣扬于于口。”
  芈月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黄歇见她闷闷不乐,更是心疼,此时两人正走在长街上,忽然见着一个店铺在卖着粔籹蜜饵,当下忙去买了几枚粔籹,那原是用蜜和米面加油煎而成,吃起来又甜又酥,是芈月素来喜欢吃的。
  芈月见着黄歇将粔籹递与她,心中欢喜,故意不去接它,却就着黄歇的手,吃了一口。见着黄歇神情有些羞窘,知道他素来谦谦君子,如此在大街之上行为放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大乐,把方才的一丝苦恼也笑没了。
  黄歇见着芈月忽然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粔籹,心中大惊,欲待缩手又恐她误会,欲就这样继续又怕是失了孟浪,想着她必是一时不注意,当下心中想着如何圆过来才好,又恐被人看到,忙作贼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待转过头来,却见芈月嘴角忍笑,才知道原是她故意淘气,当下也笑了,将手中的粔籹递与她,故意拉下了脸道:“拿着。”
  芈月伸手接了,却笑盈盈地看着黄歇:“多谢师兄。”
  黄歇本来脸色就已经微红,被她这样一看,忽然间脸就更红了,当下把粔籹往芈月手中一放,便大步往前走去。
  芈月接了粔籹,追了两步,拉住黄歇的袖子,道:“师兄,你去哪儿啊,怎么不等等我?”
  黄歇努力不去看她,耳根却是越来越红,只努力端出严肃的样子来,道:“方才秦王之图谋,我当禀报夫子。”他看了芈月一眼,迟疑一下,又道:“包括……包括那日七公主在列国使臣馆舍之事,你说,要禀与夫子吗?”
  “为何不禀?”芈月直接反应道:“难道还有什么事不能与说夫子吗?”
  黄歇松了口气:“是,你说的是,我还道你会因为,会因为……”会因为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芈月却是明白的,道:“她冒充我,是她的不是,我何必去担她的不是。我坦坦荡荡,何惧之有。”
  黄歇看着芈月,两人相视一笑。
  当下两人回了屈原府,恰好此时屈原亦在府中,便留两人用了膳食,方说正事。
  黄歇先说了芈茵之事,又将秦王之事说了,叹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人的诗,充满了杀伐之气。秦人之志,亦不在小。”
  屈原点头叹道:“唉,我们都小看了这个秦王,他当初因为反对商君变法而被秦孝公流放,太傅也受劓刑。他继位以后车裂商鞅,我们还以为他会废除商君之法,秦国必会因新法旧法交替而陷入动荡,哪晓得他杀商君却不废其法,秦国在他的铁腕之下十余年就蒸蒸日上,看起来以后列国之中,只有秦国会因为变法而日益强大。”
  黄歇叹道:“唉,我们楚国当年吴起变法,本也是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只可惜人亡政息,又陷入宗族权贵的权力垄断之中。如今秦国越来越强大,楚国却在走下坡路。”
  黄歇与屈原说的时候,芈月先是静静地听着,黄歇善言善问,屈原询询善诱,于她来说,静听,往往收获很大。但有时候师徒讨论结束以后或者在中间时候,她亦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此时忽然道:“我倒有个想法……”
  黄歇看向芈月道:“你有何主意?”
  芈月便对黄歇说:“师兄,你可还记得那张仪之事?”
  黄歇亦是想到,点头:“正是,”他望向屈原:“夫子,如今争战频繁,那些失国失势的旧公子和策士,都在游说列国,以图得到重用。可是如今令尹昭阳刚愎自用,若楚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收罗人才,则人才将会去了其他国家,将来必为我们的祸患。”
  屈原看了看芈月,又看了看黄歇,心中已经有些明白,点头道:“我亦知你们的意思了……”
  芈月已经急问道:“夫子既知,为何自己不收门客?”
  屈原微笑着看着眼前两个弟子,心中明白这是两人要相劝自己,却只是摇了摇头。
  黄歇却道:“夫子难道是怕令尹猜忌,影响朝堂。”见屈原不语,以为自己已经得知原因,却仍劝道:“可是夫子,您要推行新政,得罪人是在所难免的——”
  屈原摆摆手阻止黄歇继续说下去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停下来,看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此大争之世,不进则退,不争而亡。秦国因变法而强大,列国因守旧而落伍,楚国变法,势在必行。但变法者,必将损伤朝堂诸公的利益所在,被人排挤、被人攻击在所难免,唯一可恃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君王的信任和倚重,来自自己的无私和忠诚。”
  说到最后一句,黄歇忽然了屈原的意思,叫了一声:“夫子——”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向屈原的神情变得更加崇敬,却也不免有些黯然。
  屈原叹道:“若是我也招收门客,必然要有私财桊养,拥私财养亲信,怎么会不留让下人攻击的把柄?君王又怎么能信任我?又怎么敢把国之大政托付在我的手中?”
  芈月此时也明白了,却只觉得痛心,叫道:“夫子……”
  屈原摆了摆手,声音仍如往常一般平缓,可芈月听来,却已经犹如炸雷之响:“所以,要主持变革者,便只能做孤臣。”
  芈月心头一痛,忽然想到了吴起、想到了商鞅,道:“夫子,你这又何必……”
  屈原见了两名弟子的神情,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当下呵呵一笑,摆手道:“你们不必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毕竟吴起、商鞅,那是极端的例子。我既是芈姓宗室,又是封臣,不比那些外臣,也不至于把事情做到他们那样的极端之处。你们放心,大王为人虽然耳根子稍软,但却不是决绝之人,太子——亦不是这样的人。”
  芈月听了,稍稍放心。
  黄歇却沉默片刻,才道:“夫子之虑,弟子已经明白,但,若是人才流失,岂不可惜。夫子不能招门客,可弟子却可与游士结交,夫子以为如何?”
  屈原沉默不语,好半晌才道:“你是太子门人,结交游士,亦无不可。”
  芈月笑了。
  黄歇却看着屈原道:“我观夫子如今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夫子可还有其他思虑?”
  屈原点头道:“不错,我在想秦国的变法。”
  芈月却是一撇嘴,笑道:“有什么可想的,商君变法也不过就是些老调重弹,效仿吴起变法嘛,无非就是废世官世禄、奖励军功、鼓励耕种、设立郡县这些,只不过东方列国封臣势大难成,秦国封臣势弱,所以易成罢了。”
  黄歇却是沉吟道:“非也,商君变法,虽与吴起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恰恰是奖励军功,尤其为重。弟子……实觉疑惑啊!”
  芈月奇道:“列国都重赏军功,师兄何以忧虑?”
  黄歇摇头道:“这不一样,列国重赏军功,领军之人却无不是封臣世爵,幼受礼法庭训,知晓礼乐书数,管理庶政,便无不可。秦人奖励军功,却是底层小卒只要杀人有功,便可得高爵,理庶政,我实为不能赞同。军人上阵杀敌,与治理国家是两回事,以杀伐之人任国之要职,必会以杀伐手段治国,那就会导致暴力治政,不恤民情,将来必会激起民变。秦人之法,当不能长久。”
  屈原听了此意,方缓缓点头正欲说话时,芈月却急急插嘴道:“师兄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屈原一震,转向芈月,以他之能,亦不觉得黄歇此论有何不妥,当下便看向芈月,听她有何新的见解。
  芈月却道:“军人执政便是有后患,亦是得政以后的事,到时候或再有其他办法,徐徐图之。可如今是大争之事,首要就是让本国强大,只要本国强大,便有不妥,亦可在战争中转嫁给他国。不要说军人执政会不恤民情,军人若能开边,战争能够带来收益,百姓负荷就会减轻,就是最大的体恤民情了。”她转向屈原,双目炯炯道:“夫子,所以我认为,我们楚国应该象秦国那样推行变法,秦国是怎么变强的,楚国就可以照作。”
  屈原震惊地道:“公主——”
  芈月本说得痛快,却看着屈原忽然变了脸色,先是惊诧,但在屈原面无表情的凝视中慢慢变得惶恐和委屈,怯生生地道:“夫子……我说错了吗?”
  屈原回过神来,看着芈月,勉强笑道:“没什么。”
  他心头忽然如压了大石,再无心说话,当下只把话题岔开,找了一卷吴子兵法,与两人解说一二,便让黄歇送了芈月回去。
  当晚,屈原彻底不寐,他站在书房窗口,看着天上的星星,耳中却回响起少司命大祭那日,唐昧忽然闯入他家中,将当日的预言和自己的忧虑告诉他时的表情。
  “天降霸星,降生于楚,横扫六国,称霸天下。”屈原长叹一声道:“老夫从前都不曾信过这些神道之言,可是,九公主她的脾气,比谁都像先王当年啊。难道说唐昧的话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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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二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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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张仪舌
  芈月回到宫中,亦是彻底未眠,屈原当时的神情,让她无法入眠,这样的神情,不是一个夫子看着弟子过于出色的欣慰,亦不是一个夫子看着弟子说错话时的指正,倒象是有些恐惧,有些不能置信。
  这是什么样的神情呢,自己那话,又到底是说错了什么呢?
  她与黄歇素日在屈原身边谈书论政,亦非一日,便是说得再异想天开,胡说八道,屈原亦只是或鼓励,或指正,或欣赏,却从无这般奇怪。
  思来想去,直到天亮,才胡乱地打了个盹,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幸而最近宫中事情甚多,芈姝又是各种无心学习,这几日便撒着娇让楚威后已经令女师放假,因此她睡得晚了,倒也无妨。
  她起了身,照例练过剑以后,到芈姝那边去。却听走到半道,但听得几个宫女自高唐台外跑进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了芈月也不避着,反笑说今日宫中来了一名异士,能说会道,把大王哄得十分开心,诸宫人皆去看热闹呢。
  芈月便问此人姓名,却听得那宫女道,此人名唤张仪。
  芈月大怒,心道此人果然是个骗子,说什么去秦国无盘费,骗得她心生怜悯,将身上的金子都借给了他,如今数月过去,他居然还在郢都招摇撞骗,实是可恶,当下便问了此人住在何处,心中盘算着待他辞了楚王槐出宫,便要找他算账。
  而此时的张仪,却在章华台上与楚王槐正打得火热。
  此前张仪来见楚王槐,说得便是自己要往东方列国一行,临行前想瞻仰大王仪容,方算得不曾楚国虚行。又有奉方受了张仪之礼,十分为他鼓吹,楚王槐这才动兴接见,只当是见这说客一面,敷衍过去便了。不想这张仪十分能说,一上午天南地北地说了许多,他竟是听得津津有味,如今见时辰不早,张仪待要告辞,才依依不舍地问道:“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张仪笑道:“是啊,臣早说过,将往北方六国一行,但不知道大王有什么要臣捎过来的?”
  楚王槐笑了,楚国立国与周天子同长,数百年下来,何物没有,便道:“寡人宫中,一切东西应有尽有,难道张子还能从北方六国,捎回寡人没有的东西吗?”
  张仪看了看左右,点头赞同道:“大王宫中的东西的确是尽有应有……”楚王槐正待得意,却又听得张仪缓缓道:“只可惜少了一样。”
  楚王槐奇道:“少了哪一样?”
  张仪便道:“人!”又加了一句道:“美人!”
  楚王槐摇头笑道:“张子,这是前殿,你见着的不过是几个宫人罢了。寡人宫中便是南威西子这样的美人,亦尽是不缺的。”
  张仪笑吟吟地道:“臣知道楚国美色,尽在大王宫中,可是列国美人大王都见过吗?”
  楚王槐向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道:“这么说,各国佳丽先生都见过?”
  张仪屈指数道:“楚女窈窕、齐女多情、燕女雍容、赵女娇柔、韩女清丽、魏女美艳、秦女英气,这列国美人,大王当真都见过吗?”
  楚王槐被说得十分心动道:“以先生之意呢?”
  张仪道:“若能收集列国美女于后宫,天底下谁还能比得上大王的艳福啊!”
  楚王槐神情变得兴味起来道:“哦,先生能为我收集列国美女不成?”
  张仪长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楚王槐大喜道:“来人,赐先生千金,有劳先生为寡人寻访列国美女入宫。”
  这边张仪怀了一千金大摇大摆,两袖金风地出了宫,这边楚国后宫,便似炸开了一般。宫人内侍往来于南后及郑袖宫中,乱若蜂蚁,且自不提。
  南后与郑袖俱是着了慌,南后是见郑袖得势,自己应付已然吃力,若是再来新宠,岂不更增威胁。郑袖亦是自觉儿子渐长,容色不如昔日青春,也惧有新人入宫,夺了自己之宠。
  二人因是听说张仪乃是奉方召入宫中来的,两处皆召了奉方来质问,奉方亦早得了张仪之教,将两边都说得满意,这才收了赏钱退下。
  张仪出宫之后不久,宫中便接连出了好几拨人,直向张仪所居馆舍奔去。
  张仪送走郑袖夫人派来的使者,看着摆在几案上的五百金,得意地一笑。
  他新收的童仆恭敬地问道:“张子,要收起来吗?”
  张仪随手挥了挥道:“不用,就这么摆着吧,还有客人要来呢!”
  那童仆竖李诧异道:“还有客人?”
  便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声音道:“来的不是客人,是债主。”随着声音,便见芈月掀帘而入。
  竖李方诧异的张着嘴,张仪已经是拍手而笑道:“果然是债主,敢问债主来,可是要讨债?”
  芈月扫了一眼几案上的金子,走到案前对面坐下,笑道:“先生当日说自己要投秦,缺少盘缠,可是拿了盘缠不走,却逗留驿馆衣食奢华。如今看这满地金帛,先生如今不缺钱了,还逗留此地何为?”
  张仪挥了挥手,令竖李退下,笑道:“不错,我也正是要离开了,只不过明日离开之前,还要再交代一声。总得对得起他们送来的这些金帛吧。”
  芈月诧异道:“难道先生明日要把这些钱退还吗?
  张仪亦诧异道:“退还?入了我张仪之手的钱,如何能退还?不不不,我只是想告诉他们,钱我收了,事我没办,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芈月看着张仪,只觉得自己耳朵是否听错,满脸不可思议地道:“你以为自己是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当旁人都是傻子吗?难道你在昭阳处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张仪却笑道:“来来来,姝子,你须他们不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人赠金于我是怀有私心,我自然不必客气。你赠金于我纯出天良,所以你这钱嘛,我是一定要还的。十倍相还,如何?”
  张仪把其中一个匣子推到芈月面前,芈月想了想,又把这些金子推给张仪,道:“钱我既然已经送出去了,倒也不必收回。那我就再跟你打个赌,你明日若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还能给大王和郑袖夫人一个交代……”
  张仪打断她道:“还有王后也派人送来了五百金……”
  芈月吃惊道:“你可真黑啊……好,你明天若是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又能够赖掉事情还让他们不追究你,这钱就算我输给你。”
  张仪漫不经心地把匣子盖上,道:“你是输定了。不过我知道你眼下还不缺这些,当日你赠金于我是雪中送炭,我如今还金却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什么用处。这些金子就暂存在我这里,等你需要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芈月却不看那金子,只看着张仪道:“若你当真明日过关,这些金子我便换你一条计策。”他若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她又何必要索回金子,她如今在人生的重大关头,若能换此人一条计策,岂非胜过这些金子来。
  张仪却摆了摆手,看着芈月道:“我知你要问的是什么?我如今便可答你——你是不需要我的主意的!”
  芈月奇道:“先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张仪漫不经心地道:“若是别的女子,想讨要主意,无非是自保、争宠、害人、上位。可惜……”
  芈月一怔道:“可惜什么?”
  张仪直视着芈月,芈月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却不敢弱了气势,亦只得与他对视,半晌,张仪叹息道:“可惜啊,姝子你如此聪明,懂得远比别人多,主意远比别人大,脾气却比别人硬。你这一生的波折,都在自己的心意上——有些事只在于你愿不愿意做,而不是能不能成!若是你自己想通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能阻得住你!”
  芈月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说的人,竟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她抬头看着张仪,叹道:“我如今进退失据,前后交困,命运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我自己想通?我自己想通有什么用?”
  张仪微笑道:“人永远看不清自己。就象我张仪当初,也是因为看不清自己,放不开自己,所以庸庸碌碌,坐困愁城。”说着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我倒要感谢昭阳这一顿打,把我打痛了,也把我打醒了。世间最坏的情况不过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从此天地之间,再没有能拘得住我的东西了。”
  芈月看着张仪,眼前的人和初次见他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若所思所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够象先生那样呢?”
  张仪摇了摇头道:“时候未到,你灵窍未开,就象是黑夜里把一卷宝典送给你,你也看不到。等天亮了,你自己就能看到。”
  芈月怔怔地想着道:“天亮,天什么时候能亮呢?”忽然回过神来,怀疑地看着张仪道:“你这人最会虚言,该不是又在唬我吧?”
  张仪笑而不语,然后芈月便再也问不出他任何话了,只得悻悻地离开。
  次日,连芈姝也得知此事,来寻芈月问道:“你可听说有个张仪,说要为大王寻美人?”
  芈月也正为张仪昨日之言而吊起了胃口,便鼓动芈姝道:“听说此人今日还要进宫来与大王告别,不如我们去看一看?”
  芈姝亦起了好奇之心,便拉着芈月悄悄来到章华台后殿,躲在屏风后悄悄看那张仪到底是何等样人。
  果见张仪到来,与楚王槐攀谈片刻,讲了一些各处奇闻,又道:“下臣今天就要辞别大王,临走之时听说楚国美食冠绝六国,可否请大王赐宴,让臣能够口角余香。”
  楚王槐案牍劳形之余,只觉得有这么一个能说会道风雅有趣的人说说笑笑,亦可解颐,所以昨日张仪说要辞别,今日又说要辞别,这种明显要多占点便宜的事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哈哈哈,先生果然是最识得人生真谛的。”
  张仪亦陪笑道:“人说食色性也。臣亦认为,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莫过于食色二字。”
  楚王槐笑道:“说得正是,寡人这宫中旁的没有,若说绝色美女与绝顶美食,却是样样不缺。”
  张仪抚掌道:“大王此言绝妙。既如此,下臣就再冒昧一次,大王有有美食当前,焉能无美人相伴?臣听说南后和郑袖夫人乃是绝色美人,不知下臣能否沾光拜见?”
  楚王槐有意夸耀,笑道:“好啊!来人,去问问王后与郑袖夫人,可愿来与寡人饮宴?”他亦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南后多病,郑袖得宠,岂是臣下说要拜见便能拜见的,便是楚王同意,愿不愿意亦是看两人心情,他亦只是叫人去问问,即使南后郑袖不出,随便叫两个美人出来,教这狂士开开眼界也就罢了。
  不料消息传到宫内,南后郑袖俱派了寺人来,到已经在梳妆打扮,过会儿便来。
  却是南后与郑袖正为了昨日张仪要去北方诸国寻访美人之事上心,昨夜张仪收下两人贿赂,今日便是要看看此人如何答复,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郑袖更是工于心计,听得南后要去赴宴,便悄悄令寺人再往章华台上送去各式鲜花,又叫人将今日之宴多上鲜物。南后有胸闷气喘之症,如今越发严重,这些鲜花鱼蟹,正是易引发之物。
  南后自生病以后,精神益也短了,若是寻常之时,郑袖自不是她的对手,但精神既短,于这些细节上便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防备。
  当她走进殿中,见着满殿鲜花繁盛之时,顿觉气有些喘不过来,暗悔上当,脸上却不显露,只叫来奉方,着他立刻将鲜花撤了下去。
  楚王槐见着南后撤了鲜花,亦有些明白过来,站起来笑道:“寡人不过一说,王后有疾,当安心静养,何必勉强出来。”
  南后笑道:“日日闷在房内,也是无趣,如今风和日丽,得大王相邀,得以出来走动一二,亦是不胜之喜。”
  正说着,郑袖亦是一头花冠地来了,楚王槐一怔,忙拉了郑袖到一边去,低声道:“王后有疾,不喜花卉,你如何竟这般打扮?”
  郑袖故说吃惊道:“妾竟不知此事,那妾这便更换去。”这边却到了南后面前请罪道:“实不知小君今日也来,倒教妾惊了小君。”
  南后只觉得一阵花香袭来,顿觉气闷,只暗恼郑袖手段下作,不上台盘,这边却笑道:“既是来了,何必再去更换,妹妹从对面,我坐这头,倒也无妨。”
  郑袖实有心再在她面前教她自此病发不治,却碍于楚王槐在此,一时不敢做得明显,只得笑道:“多谢小君体谅,妾这便离了小君跟前,免得碍了小君之疾。”
  南后听得她话里话外,倒像是自己故意拿病体为难她一般,心中冷笑,只闭了眼,挥了挥手,懒得与她纠缠。
  郑袖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去,她二人正是坐在楚王槐一左一右的位置,眼见已经坐定,楚王槐道:“今日有一异士,聪明善谑,且欲召来与卿二人解颐,如何?”
  南后笑道:“妾亦闻此张子之名,心向往之。”
  郑袖也笑道:“听说这人哄得大王甚是开心,妾亦愿一见。”
  楚王槐便哈哈大笑,道:“请张子入见吧。”
  此时酒宴摆上,寺人便引着张仪入内,与楚王槐见礼以后,楚王槐又道今日王后夫人亦在,让张仪拜见。
  张仪便行礼道:“下臣张仪,参见王后、夫人。”
  南后端庄地道:“张子免礼。”
  郑袖撇了撇嘴道:“张子免礼。”
  张仪闻声抬起头,先是看了南后一眼,惊愕极甚,又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置信地转头到另一边,见着了郑袖,更是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变得僵住了。
  楚王槐诧异道:“张子——”
  张仪象石化了一样,半张着嘴,一动不动。
  楚王槐更觉奇怪,道:“张子,你怎么了?”
  奉方吓得连忙上前推了推张仪,一叠连声地叫道:“张子,张子失仪了,张子醒来——”
  张仪象忽然如梦初醒,竟是朝着不知何方连连胡乱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礼,下臣失礼——”
  楚王槐见了张仪如此形状,不觉好笑,心中亦是觉得猜出几分,不免得意之心,盖过了对张仪失礼的不悦,笑道:“张子,你怎么了?”
  张仪梦游似地看了看南后,又扭头看了看郑袖,用一种梦游似的,不能置信的语气,道:“这两位,是王后、是郑袖夫人?”
  楚王槐见着他如同无知伧夫般的模样,心中更觉得轻视,抚须笑道:“正是。”
  张仪脸上显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号啕一声,整个人扑地一声跪下,捶胸顿足地哭道:“下臣惭愧啊,下臣无知啊,下臣是井底之蛙啊,下臣对不起大王啊……”
  楚王槐不想他竟演出这样的活剧来,忙叫奉方扶起他道:“张子快起,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仪用力抹了抹不知何处而来的眼泪,显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来,哽咽着道:“下臣有罪,下臣无知!亏得下臣还夸下海口,说要为大王寻访绝色美女。可是方才一见南后和郑袖夫人,下臣就知道错了。下臣走遍列国,就没有看到有谁的容貌可以胜过她们的。下臣居然如此无知,下臣见识浅薄啊,竟不知道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早已经在楚国了。下臣向大王请罪,大王要下臣寻访六国美人的事,下臣有负所托,我是办不到了啊……”
  楚王槐左看南后,右看郑袖,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的确是见识浅薄,寡人早就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楚宫没有的。寡人宫中,早已经收罗了天下最美的美人。”
  张仪长揖为礼,羞槐道:“下臣无颜以对,这就退还大王所赐的千金。”
  楚王槐此时心中正是被张仪的言行奉承得极为得意,哪里看得这已经赐出去的区区千金:“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赐给了你,哪里还会收回去。”
  张仪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谢大王,多谢王后,多谢夫人。”
  南后和郑袖相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而庆幸。宴散之后,两人走出章华台,郑袖低声道:“巧言令色。”
  南后第一次觉得同感道:“的确。”
  郑袖回到云梦台,正自得意,南后病重,如今这宫中便是她得以独宠,连宫外的威胁亦是没有了,且又听说,南后自回宫以后,病势沉重,这几日都不能再起了。
  心中正自得意,不料过得几日,却听说魏国竟送了一个美女进宫。郑袖初时不以为意,宫中诸人亦畏她嫉妒,恐她迁怒,也不敢到她跟前相告。及至听说楚王槐竟是数日宿于新人之处,竟是日夜不离,这才悖然大怒,当下便站起来,要前去寻那魏国的美人。
  她的侍女鱼笙大急,拉住郑袖道:“夫人休恼,夫人还不知大王的性子吗。如今新人正是得宠,夫人若与她发生冲突,岂不是失欢于大王,倒令南后得意。”
  郑袖冷笑道:“她如今命在旦夕,得不得意,都无济无事了。”
  鱼笙急道:“夫人便不想想,如今她就要死了,正是夫人的机会,夫人且忍一忍,大王素来是个不定性的,待过夫人登上王后之座,说不定大王亦是厌了她,到时候夫人想要如何处置,还不是由着夫人。”
  郑袖一腔怒气,倒被她说得缓了下去,她倚着凭几想了半日,忽然得了一个主意,冷笑道:“鱼笙,你将我左殿收拾出来,铺陈得如我这居室一般,我倒要看看,这魏国的美人,到底有多美。”
  鱼笙不解其意,只得依从了她的吩咐而行,这边郑袖直等她布置完了,才依计行事。
  且说这日芈月因芈戎学宫休假之日将到,便收拾了两卷竹简,欲带到离宫去莒姬处,交给芈戎学习。不想走到半路,却不知何故,女萝不小心踩到裙角,摔了一交,竟将那匣中的竹简摔出散落了。见芈月皱眉,女萝忙告了罪,便收起竹简赶紧先送回高唐台去更衣换简不提。
  芈月便在那长廊处坐下,等着女萝回来。
  也不知坐了多久,却听得远处隐隐有哭声。芈月不禁有些诧异,若换了别人,或许不敢探询,但她素来胆气壮,谅着宫中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便悄然寻去。
  她绕过几处薜荔花架,却见一个白衣女子,独坐御河边哭泣着。
  芈月便问道:“是何人在此处哭泣?”
  那白衣女子吓得擦擦眼泪连忙站起来,这边转头看去。芈月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宫中似她这般美貌的女子的确不多,当下问道:“你可是魏美人?”
  魏美人惊奇地道:“你如何认识我?”
  芈月笑道:“宫里俱传说魏美人之美,不识魏姬,乃无目也。”
  魏美人脸一红,害羞地笑了道:“你当真会说笑话。嗯,但不知阿姊如何称呼?”
  芈月道:“我是九公主。”
  魏美人吃了一惊,忙行礼道:“见过九公主。”
  芈月看着她脸上一抹嫣红之色,眼中微红,略带泪意,即使身为女子,也不禁对她有怜惜呵护之意,忙道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儿啊?你身边的宫女呢?”
  魏美人左右一看,手指在唇上示意道:“嘘,你小声点,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芈月诧异道:“为什么你会偷偷跑出来?”
  魏美人低头,扭捏半晌,才道:“临行前,王后跟我说,到了楚国不能别人看到我哭。”
  芈月心中一凛道:“王后,哪位王后?”
  魏美人天真地道:“就是我国王后啊!”
  芈月问道:“魏王后为何要这样说?”
  魏美人低头半晌,道:“公主,你说,我是不是看上去甚是好欺负啊?”
  芈月只觉得她这般神情,竟是格外可怜可爱,忙着道:“何以如此说,你这样子,便是世人都舍不得欺负你啊。”
  魏美人嗫嚅道:“我临行前,拜别王后,王后便说,我一看便甚是好欺负。她吓嘱我说,休要在人前哭,别人看到我哭,就会知道我很好欺负,就会来欺负我。”
  芈月诧异道:“你、叫她王后,不是母后,难道你不是魏王的女儿?”
  魏美人扁扁嘴道:“才不是呢,大王都那么老了……我们是旁支,我爹是文侯之后,现在连个大夫也没当上呢!”
  芈月拉着魏美人的手坐下来道:“那怎么会挑中你到楚国来呢?”
  魏美人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听说是嫁到秦国的王后没了,大王就想再送一位公主过去,召集了远支近支所有的女孩子挑选陪媵,我就被选进宫了。后来听说秦国向楚国求婚了,大王就把我送过来了。”
  芈月道:“把你送过来做什么呢?”
  魏美人摇头道:“王后只说,我要让楚王喜欢我,其他什么也没说……”说到这里,引起伤心事来,便呜呜哭道:“我想我爹娘,想我阿兄……”
  芈月问道:“你爹娘很疼你吗?”
  魏美人用力点头道:“是啊,我爹娘很恩爱,也很疼我。”
  芈月再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魏美人曲着手指数道:“爹、娘,大兄、二兄,还有我。”
  芈月奇道:“只有五个人?”
  魏美人点头道:“是啊。”
  芈月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爹,就没有姬妾,或者庶出的姐妹们?”
  魏美人道:“没有,我爹就我娘一个。”
  芈月心中叹息道:“你当真好福气。”
  魏美人却摇头道:“才不是呢,我从小就好想有个阿姊,却没有阿姊来疼我。”说着,喃喃地道:“若是有一个阿姊来疼我便好了。”
  芈月见她可爱,竟是不忍她如此失望,一激动便道:“你若不嫌弃,我来作你阿姊如何?”
  魏美人惊诧地睁着剪水双瞳,道:“是我不敢高攀才是,你是公主,我只是一个后宫妇人——”
  芈月叹息道:“我今日是公主,明白却又不知道会向何处国度,成为一介后宫妇人,有甚高低之分。”她看着魏美人,越看越是喜欢,此时倒是有些明白芈姝当初的行为。当惯了幼妹的人,看到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妹子,便不禁有想充当阿姊的欲望。只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几岁?”
  魏美人便道:“我十五岁,八月生的。”
  芈月松了一口气,笑道:“正好,我也是十五岁,不过我是六月生的。”
  魏美人抚掌笑道:“你果然是阿姊。”
  芈月也笑了道:“正是,我如今也有个妹妹了。”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互称道:
  “阿姊。”
  “妹妹!”
  芈月欲待再说,却听得远远有声音传来道:“魏美人,魏美人……”
  魏美人却跳了起来道:“寻我的人来了,阿姊暂且别过,回头我们再述。”
  芈月便道:“你若得便,十日之后,还是这个时辰,我便在此处等你。”
  魏美人认真地点头道:“好,阿姊,十日之后,还是这个时辰,我必在此处等阿姊。”
  芈月只道多了一个妹子,十分欢喜,因知魏美人初入宫,恐其不便,便准备了一些常用之物,思量着要下次见面时送与她。
  谁知道第二日上,魏美人便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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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郑袖计
  因魏美人得宠,又兼之初到楚宫,楚王槐正是宠爱她之时,恐其寂寞不惯,便令掖庭令乘风和日丽之时,带好去游玩宫苑,好解她思乡之情。
  魏美人正是年轻单纯,虽有几分乡愁,奈何身边诸人奉承,华服美食,便也很快适应了。
  这日她正被掖庭令引着游玩,那掖庭令对她奉承得紧,一路上不断引道示好:“魏美人,您请,慢点,那边小心路滑……”
  魏美人由掖庭令引着,好奇地边走边打量着整个花园,指点嘻笑:“这里的花好多啊,咦,水面上那是什么?那个那个白色的,难道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吗……”
  楚国与魏国不同,魏宫刻板整肃占地不大,楚宫却是起高台,布广苑,因地处南方气候宜人,四时花卉繁多,又岂是魏宫能比。且楚国立国至今七百多年积累下来,处处豪华奢侈之处,又是远胜魏国。魏美人在魏国不过是个旁支,此番见到楚宫胜景,岂有不好奇之理。
  掖庭令一边解释一边抹汗道:“那是杜若,那是薜荔,那是蕙兰,那是紫藤。水面上那个是鸳鸯……”
  却见魏美人指着远处叫道:“那个白色的有好多尾巴的,莫不是九尾白狐?”
  掖庭令吓得急忙叫道:“那个不是九尾狐,是白孔雀,您别过去,小心啄伤您的手……”北方国家的人不识白孔雀,远远见其九尾色白,以为是传说中的九尾白狐,误记入史料的也有不少,怪不得魏美人不识。
  但见魏美人在园中花间,跑来跳去,正是天真浪漫,不解世事的快乐时候。忽然间魏美人身后的宫女们停住了脚步,齐齐拜倒向前面行了一礼道:“郑夫人。”
  魏美人懵懂地抬头,便看到迎着她而来的郑袖。
  郑袖一脸怒色而来,正欲寻魏美人的晦气,及至见了魏美人之面以后,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见这魏美人单纯无邪,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天然丽色,这正是楚王槐最喜欢的类型。那一种娇柔纯真,郑袖当年得其五分,便能得楚王槐多年专宠,而眼前的魏美人,却有十分之色。郑袖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美人,魏美人在她这种眼光之下不禁往后瑟缩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向掖庭令,实指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些指引。
  那掖庭令却是个最知风向的,见着郑袖到来,便已经吓得噤口不语,低头直视地下,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条裂缝来,好让自己遁于其中隐匿无形。
  郑袖的神情,从杀气到惊诧,从自惭形秽到羞忿不平,忽然变幻出一张娇媚笑脸来,她轻笑一声,便亲亲热热地上前拉起魏美人的手道:“这就是魏妹妹吧,啧啧啧,果然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啊,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看到女人能美成这样,可开了眼界了。”
  魏美人怔怔地看着郑袖,她的人生之前犹如一张白纸,实在是看不透郑袖这变来变去的表情背后含意何在,只得强笑道:“您是……”
  郑袖扑哧一声笑了,道:“妹妹竟不认识我?”
  郑袖身后的侍女鱼笙忙笑道:“这是郑袖夫人,如今主持后宫。”
  魏美人忙挣脱了郑袖的手,行礼道:“见过郑夫人。”
  郑袖已经忙不叠地扶住了魏美人,道:“好妹妹,你我本是一样的人,何必多礼。我一见着妹妹,便觉亲切,仿佛不知在何处竟是见过一般……”
  魏美人迷糊地看着郑袖的殷勤举动,掖庭令脸色苍白,拿着香包拼命的嗅着,其他宫女们也面露害怕,却不敢说话。
  郑袖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话,一边热情如火地把魏美人拉着边走边问道:“妹妹来了有多少时日了,如今住在何处,这远离家乡,用的晡食可还合口吗?”
  这一叠连声上赶着又热络,又亲切的问话,将魏美人方才初见着她时那种奇异神情所产生的畏惧也都打消了,便一一回答道:“我来了有半月了,住在兰台,还有许多其他的阿姊与我同住,楚国的膳食甚是奇怪,不过还是挺好吃的……”
  两人亲亲热热地游了一回园,郑袖便连她家里还有几口人,几岁学书几岁学艺甚至是几岁淘气被打过都问了出来。
  当下便拉了她到自己所居的云梦台游玩,见魏美人甚是喜欢,便建议道:“我与妹妹竟是舍不得分开了,那兰台与姬人同住,岂是妹妹这样的人住得的,不如住到我云梦台来。你看这诸处合宜,便是欠一个人与我同住,妹妹且看着,有什么不如意处,便告诉我,我都给你准备去……”
  那魏美人生性单纯,若是换了其他人,这等天真之人,是万不敢独自送出他国宫中作为两国结好之用。只是这魏美人却是天生绝色,那魏国亦是犹豫再三,竟是再挑不出另一个既美且慧之人,料想着楚王槐亦是难挡此等美色,且后宫再如何手段,终究是要看国君肯不肯庇护罢了,当下还是将她送了过来。
  此时郑袖百般示好,魏美人虽心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面对郑袖的热情似火,竟是连拒绝的理由也说不出来,被郑袖拉着去见了楚王槐,竟是迷迷糊糊当着楚王槐的面答应了下来。
  自此郑袖与魏美人同住,对魏美人竟是十二万分地好,她布置魏美人的居处,卧具锦被,无不一一亲手摆自。又过问她的饮食,搜罗内库之中山珍海味,专为魏美人烹饪她所喜欢的家乡风味。这边还将自己所有的首饰衣服,拣顶好的送给魏美人,一时之间,竟表现得比楚王槐更加热络亲切起来。一时宫中之中俱都诧异,皆道:“她这是转了性子吗?”
  楚王槐却极为高兴,道:“妇人之事夫事婿者,乃以色也,因此妇人嫉妒,乃是常情。如今郑袖知寡人喜欢魏女,却爱魏女甚于寡人,这实是如孝子事亲,忠臣事君也,情之切而忘已啊!
  这话传进高唐台诸公主耳中,芈姝先冷笑了道:“不晓得是哪个谄媚者要奉承阿兄和那郑袖,竟连这种话也想出来,当真恶心。”
  芈月才得知魏美人竟被郑袖截去,再听了这话,心中忧虑:“如今南后病重,郑袖早视后座为自己囊中之物,现凭空却来了一个魏美人,占尽了大王的宠爱,她岂会当真与魏美人交好……阿姊,她必非本心。”
  听了芈月此言,芈姝鄙夷地道:“自然,连瞎子都看得出,便除了我王兄之外,宫中之人,谁不是这般说的。”说到这里难掩轻视,叫道:“哎呀呀,你说她对着魏美人,怎么能笑得出来,亲热得出来啊。看得我一身寒战来。”
  芈月忧心忡忡道:“郑袖夫人为人嫉妒之性远胜常人,她这般殷勤,必有阴谋。” 郑袖既然有意将自己贤惠名声传扬,自然,这不需要别人相信,只要楚王槐愿意相信,以及宫外不知情的人相信这话,那么将来无论她对魏美人做什么事,楚王槐及外界之人,都不会有疑她之心了。
  至于她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宫中女眷,谁又有权力处置郑袖,谁又会为一个将来失势的妃子说话。郑袖这些年来,在宫中害的人还少吗,又不见得有谁为那些被害者出头,郑袖依旧安然无恙地主持着后宫。
  她二人说得激烈,芈茵却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竟也不参与两人说话。
  芈姝忽然转头看芈茵,诧异道:“茵,你近日好生奇怪,素日最爱争言,如今却变得沉默如此,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芈茵骤然一惊,倚着的凭几竟是失去平衡,一下子仆倒在地。
  芈姝忙道:“你怎么了,竟是如此脆弱不成?”
  芈茵却慌乱地道:“我、我自有事,我先出去了。”
  芈姝看着芈茵出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最近这是怎么了。”
  芈月却是有些知道内情,暗想她如今这样,莫不是有什么事落了别人把柄不成?只是她如今满心皆是魏美人之事,想到这里,忙站起来道:“阿姊,我且有事,先回去了。”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且去,你们一个个都好生奇怪,你说人长大了,是不是便生份了。”
  芈月无心劝她,匆匆而去。只恨如今魏美人搬入了云梦台,郑袖是何等样人,岂是她能够派人混入的。
  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莒姬,忙去了离宫去寻莒姬,将魏美人之事说了,想托莒姬助她送信入宫,与魏美人作个警告。
  哪知莒姬一听,便沉了脸,斥道:“此事与你何干?”
  芈月惊道:“母亲,郑袖夫人对魏美人匿怨相交,绝非好意,难道你我要这般看着魏美人落入陷阱而袖手不成?”
  莒姬却冷冷地道:“这后宫之中自来冤魂无数,你以为你是谁,敢插手其中?莫要连你自己的性命也陷进去才是。此事,我不会管,也不许你再去管。”
  芈月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莒姬在这后宫多年,自也不会是何等良善之人,况且她与郑袖交好,在这件事,站在郑袖一边,也不奇怪,只是毕竟心有不忍,道:“母亲,魏美人为人单纯,叫我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算计,实是不忍。”
  莒姬冷笑一声道:“单纯,单纯的人如何能够得大王如此之宠幸?便她是真单纯,送她来的魏国人也绝对不单纯,不过是瞄准着大王的心思,投其所好罢了。魏国既然把她送进楚国,她的生死,自有魏国人为她操心,何烦你来多事。”
  芈月怔了一怔,这才明白了莒姬的意思,魏国人既然把魏美人送入宫中,则必须不会让魏美人可以轻易失势吧。
  只是后宫的女子,操纵不了前朝人的心思,那些争霸天下的男子,却也未必尽知后宫女人的算计,不管如何,魏美人都是那牺牲品罢了。
  芈月虽然心中感叹,但见莒姬甚是严厉,也不敢再说起魏美人之事,只得打住。过不得多时,芈戎也来了。
  因泮宫每旬有一次休假,芈戎每每趁了休假,回到离宫与母亲姐姐相会。姐弟两人许久不见,便亲热了一番。芈月又看着芈戎的课业,与他讲解,又听着芈戎讲他在泮宫中学到的一些芈月所不知道的知识,莒姬含笑看着两姐弟教学相长,亦不再说起方才的扫兴之事。
  在某一方面来说,莒姬确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当年她能够如何取悦于楚威王,如今便能够如何与自己的儿女保持好的感情,只要她愿意、她有心去做的话。
  虽然芈月住在高唐台,芈戎住于泮宫,但芈戎总会借着休假之日来离宫,母子感情始终极好。而芈月若是知道芈戎会来,也必会赶来相会。
  芈戎单纯,又兼一出生便抱到莒姬身边来抚养,虽然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但与莒姬的感情却是如同亲生母子一般。且向氏出事时,他还在半懂不懂的时候,略记事一点后,对向氏更是印象极淡。他亦是知道自楚威王去世之事,莒姬处境艰难,每每相见,总是极懂事极孝顺的,更是令莒姬感觉贴心。对这个儿子,莒姬自是倾出全心去宠爱与管教,不管要疼要罚,实无其他顾忌。
  芈月却是不太一样,这个女儿比芈戎大,所以更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她的影响。且太过聪明也太过有自己的想法,又因曾被楚威王所宠过,甚为不驯。更兼向氏之死,让她们母女之间,产生了隔阂/虽然两人在这深宫之中毕竟也是相依为命,不可分割,最终这种隔阂也已经被化解。但是对于芈月这个孩子,莒姬却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聪明又有主见的孩子,若是对她也如对芈戎一般的关心衣食施这等小恩小惠,只怕不入她的心。这个孩子又过于懂事,许多事竟是她连管教也不好下手,若是过于干涉,只会母女离心;若是全不干涉,则更见冷淡。
  这些年来莒姬亦是为了这个女儿而煞费苦心,不得不一次次调整自己对芈月的态度,直到如今在一般的事务上,完全把她当作成年人一般对待,并不似象对待芈戎一般的如同孩子一般相待。
  母女二人,俱是极聪明的人,这些年来所养成的默契,已经让芈月知道,不可能再从莒姬处得到任何的帮助。莒姬不是楚威王,由着她当年耍赖打滚,便能依了她,且如今她也做不出来这样的行为。
  但奇怪的是,芈戎在莒姬面前,却是可以毫无负担地耍赖打滚,虽然多半是要被制止教训的,但却也有一小半机会,能够耍赖成功,让莒姬无奈让步的。芈月冷眼旁观,虽然有一些是莒姬故意引芈戎耍赖的,但有一些却也的确是莒姬一开始没打算让步,但最终还是让步了的。
  芈月却知道自己与莒姬之间,已不可能象芈戎与莒姬一般毫无思虑与顾忌,想要就要,想闹就能闹到。但这样也好,至少对于她来说,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芈戎能够少一些心事幸福地长大,这对他更好一些。
  她心中转过各种思绪,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把魏美人之事彻底放下,这一日便到了当日与魏美人相约的十日之后,芈月在自己的房间犹豫再三,有心回避,但还是去了相约之处。
  却见魏美人已经等了许久,见了她来了,惊喜地迎上来道:“阿姊,你终于来了——”
  芈月见到她这样,本欲来一会便走,此时心中一软,便道:“魏妹妹,你来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处风景甚好,我多看一会儿也没关系。”
  芈月来的时候本已经迟了两刻,看着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约定时间来得更早,此时她却半点也没有埋怨芈月之意,芈月暗惭,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云梦台,与郑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双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与郑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当真极好。”
  芈月看着她单纯的神情,心情复杂,问道:“她当真待你极好?”
  魏美人忙点头,笑容灿烂道:“是啊,你知道我家里没有阿姊,从小就希望有个阿姊来疼我。没想到到了楚国,居然遇上了两个待我好的阿姊。”
  芈月问道:“她对你怎么好了?”
  魏美人脸一红,有些扭捏地道:“她……很会照顾人,很体贴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张罗的,有时候我还没说出口,她就会知道我想要什么,都给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原来我梳妆台上的许多首饰,都是她自己私藏的,并不是大王赐给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来老家的枣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园里被虫蚁咬了,她还不让我抓挠,说是若是抓伤了皮,大王会不喜欢……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宠爱,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还是侍女,都做不到郑袖阿姊这么温柔关心,体贴入微,这辈子从来没有人象郑袖阿姊那样对我这么好过。而且,她不止是疼爱于我,还教我许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讨大王欢心,如何不要与旁人争论是非,如何赏赐奴婢收罗人心……”
  芈月听着魏美人一桩桩一件件地道来,见着她脸上越来越过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颗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会儿,才道:“妹妹,你可知郑袖夫人出身并不高贵,却在短短几年内成为大王最宠爱的妃子,离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宠,也许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和善解人意吧。可这体贴关怀,她给予大王,换来的是权柄风光。她给予了你,又能换来什么?”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说话,她生来貌美,人人都会忍不住让着她呵护她,她亦是习惯了旁人对她的好。自然,旁人对她排斥,对她隔离,她亦是见过的。旁人对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对她不好,她也不以为忤。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领会到什么叫“笑里藏刀”,听芈月这么一说,心中反而委屈起来,难道她竟是不配别人对她好不成?当下反问:“若是这么说,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换来什么了?阿姊,你何以妄测人心至此?枉我把你当成阿姊,有什么心事亦是同你讲,你却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芈月说出这番话来,亦是自觉有些冒险,见魏美人反不肯领情,心中也自是气恼,欲待不再说,却又不忍心,而且此时话已经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说尽了,圆满了她与魏美人这一场相识之缘,亦免得自己日后后悔。当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测人心,你初来乍到,却是不知,郑袖夫人的风评在这宫中并不好,我说这样的话,也是为了免你上当。”
  魏美人气得脸涨得通红道:“你是不是想说,郑袖阿姊对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宠爱我的份上才会这么做?”
  芈月轻叹道:“这倒是轻的,我就恐她另有什么算计,这才是最可怕的。”她见魏美人已经是一脸欲辨驳的神情,也不与她纠着,径直把话说了下去道:“你才来宫中,恐怕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郑袖夫人是怎么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她对王后之位的企图是连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宠爱过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样对她们很好,可是后来呢,凡是被她殷勤对待过的女人,现在都已经消失了,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就是王后,现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为大王宠爱你而对你好,根本没必要好到这种程度。我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过于相信她……”
  魏美人捂住耳朵,叫道:“我不听,我不信,我不是个瞎子傻子,我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判断。一个人对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那种假的,眼睛里都会放毒针,笑起来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来都是冰凉的,挨着你坐的时候都是僵硬的,连讲你的好话,都是从牙齿缝中透着不情愿的……郑袖阿姊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她对人真诚,是可以连心都掏出来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么都相信你,什么都告诉你,现在,我有了郑袖阿姊,你觉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亲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诋毁郑袖阿姊,是不是?”
  芈月见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讲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强迫她听自己说话:“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就是吧。那就让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万不要盲目地相信一个人,不管她看上去对你有多好,多真诚。你千万要记住,她给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过用过才行,她告诉你的话,你千万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开芈月的手,心中失望伤心痛楚交加,不觉泪流满面,摇头叫道:“我不听,阿姊,我不会再来这儿见你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在楚宫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有想到,你却是这么霸道这么不讲理。王后说得对,什么朋友也经不起嫉妒和时间的考验……”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一径跑走了。
  此刻夕阳西下,她整个人似乎跑进了夕阳里,那样灿烂,却是转眼不见了。
  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石几上,有一方丝帕,想必是魏美人刚才垫在那儿挡尘土的,如今被风吹飞,飘飘飞起,慢慢地滚过石几,到了边缘,飘然就要落入泥中。芈月伸手拾起了那丝帕,叹了一口气,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气跑回云梦台,只觉得一片真心竟叫人这样轻视了,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场。
  到用晚膳时,郑袖已经知道她哭过,便关心地问道:“妹妹,听说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么缘故,是奴婢们侍候不周,还是听了什么闲话?”
  魏美人见了她如此关心体贴的模样,想起芈月对她的诋毁,十分羞愧,郑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却如此说她的不是,连带着替郑袖打抱起不平来,却又不敢说出教她伤心,支唔着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会……”
  郑袖松了口气,笑道:“你若是当真想家里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让大王下诏,召你兄长来楚国任职亦未曾不可,这样也免你思乡之情。”
  魏美人又惊又喜,惴惴不安地道:“这如何使得。”
  郑袖大包大揽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这朝堂之上,皆是亲朋故交,大王爱屋及乌,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觉惭愧,心中暗道她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还有人说她的不是,想到这里,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这般好吗?”
  郑袖度其颜色,暗思莫不是她听说了些什么,当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换心,我待妹妹好,是因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给你也是情愿的……”说到这里,故意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问道:“阿姊,你这是怎么了?”
  郑袖故意叹息:“妹妹你初来乍到,竟不晓得这宫里的人,实是两面三刀的居多。我从前也是吃了实心肠的亏,我一股脑儿待人好,不晓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无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现在就知道,我要对人好,也就是要给值得的人。”
  魏美人听了也不禁点头赞成道:“阿姊这话说得极是。”
  郑袖便极慎重地对她道:“妹妹,你须要记住,这宫里之人善恶难辨,除了阿姊外,你谁也休要轻信。这一等人惯会挑拨离间,必在你面说一定会我怎么怎么地恶,在我面前又你说如何如何地丑,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些人的胡说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郑袖似不经意顺口道:“便如她们同我说你的鼻子……”说到这里忽觉失言,掩住了嘴道:“没什么,咱们说别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郑袖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说你呢,是说我呢,对了,妹妹尝尝今日这道炖鹌鹑竟是做得极好……”
  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样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问,缠着要问她原因,郑袖只是左右托词,不肯再说。
  直至膳食撤了,两人对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郑袖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摇来晃去地撒娇着,立逼着要她说出来,郑袖这才勉强道:“这原是没什么,我并不曾觉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宠罢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说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说你——这里,有一点歪,难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铜镜端详道:“哪里,哪里?”
  郑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来了。”说着她忽然停住,似刚刚发现了什么似地说:“唉呀妹妹,不说看不出,这一说呀,仔细看看,妹妹你好似当真——”
  魏美人紧张地问:“怎么样?”
  郑袖便皱着眉头,对着魏美人的脸上左右前后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不甘不愿地道:“我只道她们胡说,如今仔细看看,好象当真是有一点不对哦!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说——”
  魏美人紧张地问道:大王说什么?“
  郑袖笑了笑,却有意岔开话题道:“其实也没什么,谁个脸上又是完美无暇了,妹妹之美,无与伦比,理她们作甚。”
  魏美人嘟着嘴,急道:“我自不会理她们说甚么,可是,大王他说什么了?阿姊,你快告诉我吧。”
  郑袖只不肯说,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娇,郑袖才一脸怜惜无奈地叹道:“你休要缠我了,我便说出来,徒惹你不悦,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说出来,我必不会不悦的。”
  郑袖这才悠悠一叹,道:“你昨日上章华台时,我与大王在上面看着你拾阶而上,大王却忽然说了一句,说……”
  魏美人紧张地道:“说什么?”
  郑袖道:“大王说,妹妹你扭头的时候,似乎哪里不对……”说到这里,见魏美人险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当时也不以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脸上,这才明白,果然自我这边看来,妹妹鼻子是有点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点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这样说了?”
  郑袖笑出声来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么呀!世间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谁的容貌又是完美无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诧异地道:“什么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郑袖故意犹豫道:“这个嘛!”
  魏美人撒娇地摇着郑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么好办法,快帮帮我吧!”
  郑袖叹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来看我——”说着便站起来,手中执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双妙目,又作了几个执扇动作,见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经明白,便将羽扇递与魏美人,顽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觉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聪明的人,更是因为长得漂亮,从小便对如何显得自己更美的一切东西十分在意,她接过羽扇,对着铜镜重复郑袖刚才的动作,果然这般半遮半掩,更显得她一双妙目似水波横,樱唇如娇花蕊,更增她的妩媚之态,她越学越高兴,更自增了几个动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镜子前颇为自恋地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执了羽扇坐回郑袖身边,道:“太好了,阿姊,谢谢你。”
  郑袖看着同样的动作,由魏美人做出来,实比自己更觉妩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气,更不可抑,本有一丝的心软,此刻也尽数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却道:“你且再看看我这几个动作——”
  说着便站起来,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横生,魏美人顿时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谢阿姊教我。”
  这一日的云梦台,欢声笑语,直至掌灯时分。
  这是云梦台的侍女们,最后一次听到魏美人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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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魏女恨
  夏日的早晨,窗子开着,一缕阳光照进芈月室内,芈月揉揉眼睛醒来。
  侍女石兰端着匜盘进来,见女萝将芈月从榻上扶起,薜荔挽起她的袖子,杜衡执匜倒水,石兰捧盘承接,芈月伸了双手净面之后,女萝捧上巾帕拭面,灵修奉上香脂,石兰便端起捧起匜盘退出,薜荔将芈月的袖子放下,晏华已取来外袍,侍女们侍候着她穿好衣服,系好腰带,挂好玉佩。
  芈月坐到镜台前,女萝捧妆匣,此方是傅姆女浇拿着梳子为她慢慢梳头,一边夸道:“公主的头发真好,又黑又滑。”
  芈月笑道:“女浇的嘴也巧,又甜又酥。”
  女浇女岐跟了她这许多年,虽然各怀心事,然而多年下来,却也处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感情来了,便显得颇为亲密,两人如今也混得资格老了,芈月便命她们隔日轮番,一人休息一人侍候,彼此皆安。
  女浇遂笑道:“公主倒拿奴婢说笑。”
  芈月应对如流:“你不也拿我奉承。”
  女萝在旁边也听得笑了。
  此时的气氛,显得格外轻松,窗外似有小鸟啾啾,连女浇也笑道:“今日天气不错,公主用过朝食,可要去苑中走走?”正一边梳妆一边说着,外头似乎隐隐传来话声,声音有些惊惶。
  芈月侧头细听,似是两名去取食案的侍女云容与葛蔓在说话。
  便听得云容道:“这是真的吗?魏美人真的出事了……”
  芈月听得“魏美人”三字便是一惊,霍然扭头问道:“是云容吗?”
  她这一扭头不打紧,女浇手中的梳子拉到了她的头发,吓得女浇连忙松开梳子,想去抚摸她是否被拉伤:“公主,有没有拉伤你的头发?”
  芈月胡乱的揉了揉被拉到的头发,皱了皱眉头道:“无事,云容,你且进来。”
  却见去取朝食的云容与葛蔓两人脸色有些惊惶地捧着食案进来,膝行向前道:“公主勿怪,奴婢等去取朝食,却听了……”
  女浇沉下脸来,斥道:“实是无礼,公主朝食未用,何敢乱她心神,胡说八道!”
  芈月却挥手道:“你们且说,魏美人如何了?”
  女浇却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时,心神未定,不可乱神。且用朝食之后,行百步,再论其他,这方是养生之道。”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却对着女萝使个眼色,女萝忙拉住了女浇道:“缝人昨日送来公主夏衣,我见着似有不对,傅姆帮我去看看如何?”一边便把女浇拉了出去。
  女浇服侍芈月数年,知她性子刚强,亦不见得非要顶撞芈月以显示自己存在,只不过职责所在,她要在屋里,便要依着规矩行事,免得教人说她不尽心,她若不在屋里,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么,她便没有责任,见芈月今日神情异常,女萝一来拉她,当下就坡下驴地出去了。
  芈月方问云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云容见女浇去得远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听得七公主身边的小雀过来说话,说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时候,不知为何触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罚。可是今天早上云梦台……”
  芈月道急道:“云梦台怎么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云梦台是和郑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听说云梦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与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芈月一惊,只觉得心头似被攥紧,咬牙道:“郑袖——她果然有鬼。”当下再问两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触怒大王?又受了何等处罚?她现在下落如何?”
  这三问葛蔓俱是答不上来,只摇头道:“奴婢不知。”
  芈月转身便令女萝道:“取那匣子来。”女萝忙取过素日盛钱的匣子打开,芈月已是急得亲自抓出一把贝币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赶紧出去打听了下,魏美人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这……”
  女萝劝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这宫中谁不知道是郑袖夫人出手。您现在打听魏美人的事,若是让郑袖夫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罪了她?”
  芈月一怔,定定地看着葛蔓,忽然松下一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道:“你说得是,是我鲁莽了。”
  葛蔓看着手中的钱,不知是该奉还,还是该收下。
  女萝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赏赐,你便收下罢。”
  芈月闭目不语。
  女萝看了众侍女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此处由我服侍便是。”
  见众侍女皆退下以后,房中只剩下女萝和薜荔。
  女萝忽然走到门边,向门外看了看,又把门关上以后,拉着薜荔走到芈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却知道公主并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独来独往,不曾对我们说过心腹之事。只是请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经服侍了公主,从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无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样没有好下场。今日奴婢大着胆子说一句,若是公主能够信任我等,我等甘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个头,郑重地道:“公主,阿姊说的也正是奴婢想说的话。”
  芈月睁开眼睛,怀疑地看着女萝,又看看薜荔,没有说话。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萝,女萝却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芈月却忽然问道:“女萝、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为何今日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萝沉着地道:“为奴侍主,如丝萝托于乔木,当求乔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虽倾心尽力,但尽力能见,倾心却不可见,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却有一言剖白,宫中为主者,能有几位,随侍公主,又是何等荣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么下场。”说着,指了指薜荔,道:“奴婢与薜荔自幼为奴,不知亲故,唯有赤胆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与公主有助。”
  芈月看着两人,久久不语,她在这高唐台中,看似与别人无异,姐妹相得,婢仆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却是知道,在此处,她永远只是一个孤单的过客。虽然素日与傅姆,侍女们言笑晏晏,然则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却是的确再没有更亲近、更贴心的话与之交流了。
  难得这女萝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还敢主动到她面前表白、自荐,甚至拉上了薜荔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萝不过是个侍女,她看出自己在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了,公主们要出嫁当在这一两年之内。出嫁前她们虽然名为自己的侍女,却是受楚威后控制,而出嫁之后的侍女,却是可以脱离楚威后的控制,到时候,才会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萝能看出来的,女浇、女岐未必看不出来,然则女萝想求的,女浇女岐却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萝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后,愿不愿意再留她们,则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浇女岐是傅姆,已经嫁人生子,虽然服侍主子,谈不到自家天伦,然而芈月便是出嫁了,她们自也会有退身安排之所。
  这才是女萝在这个时候孤注一掷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这个时机却选得也好,芈月素日并不关心宫中事务,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动用人手,就是她们可供效劳的机会来了。
  芈月心中计议已定,方缓缓点头道:“女萝、薜荔,你们两个起来吧,难为你们能有此心。”
  女萝与薜荔听了她这话,才放下心来,郑重磕了一个头,道:“参见主人。”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间的关系,而是主子与心腹的关系了。
  芈月又问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还是……”她指了指外头,道:“她们俱是有份?或者,两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萝与薜荔对望一眼,女萝道:“奴婢因俱人多嘴杂,此时只有我们二人私下商议,并不敢与人多说。两位傅姆,更是不敢让她们知道。”
  芈月略松了口气,点头道:“你们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处境如何。今日我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作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女萝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芈月向着两人招了招手,两人膝行至芈月面前,芈月方道:“实不相瞒,我曾经与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我实在不忍心见她没有下场,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帮助她,也算尽我一点心愿。”见女萝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摆手道:“你放心,我不会为了她把自己给陷进去的,也不会为了她去得罪郑袖夫人。”
  女萝暗悔自己过于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纳,亦知她的心性刚毅,何必摆露出过于好作主张的性子来,惹了她的反感,岂不是蠢事一桩,当下忙道:“奴婢不敢。”
  芈月便道:“我听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边的小雀说话,她是不是常来找你们?”
  女萝思忖着道:“好象就只有这段时间,她来找我们说话,找得特别勤快。”
  芈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办法,反过来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踪。”她思索着道:“那扬氏素来在宫中结交甚广,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听。”
  女萝应道:“是。”
  芈月又道:“薜荔,你去寻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见二人俱称是,当下便叫女萝捧了妆匣来,取了两支珍珠发簪与二人道:“这两只簪子,便为我们今日之礼。”奴行大礼、主人赐物,这一来一往之间,便是一种新的契约仪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萝行礼拜谢过芈月赐物,女萝又想起一事道:“威后宫中,每月会询问公主之事……”见芈月神情不变,忙又补上一句解释道:“不止是我们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处,也是每月一询。”
  芈月点头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萝道:“有时候不止是傅姆,连我们两人也要召去问话。如今我们既奉公主为主,那边问话,还当请示公主,当如何回复?”
  芈月不以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们是怎么做的?”
  女萝说这话,本就是为了取她的信任,当下忙道:“公主一向独来独往,我们只是服侍您起居,然后把您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说告诉她而已。”
  芈月点头道:“那你们还是照做便是,倘若有异常之语,你当事前先与我告知商量。”
  女萝忙应声道:“是,奴婢遵命。”
  女萝退出房间,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过了。为奴者,丝萝托于乔木,自然要有眼光、有决断才是,她看得出来,芈月虽然接受了她的说话,并交托了事情,但未见得真的会就此将她们作为心腹,但是不要紧,只要有时间,她自然会让主人看到她的忠诚和得力。
  两人倾力打听,过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说是宫女小蝉知道魏美人下落,芈月便带着薜荔去了一处偏僻角落,果然见着一个神情惊慌的小宫女,见了芈月,忙上前行礼。
  芈月问道:“你便是小蝉?”
  那宫女忙道:“是,奴婢便是。”
  芈月便问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蝉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华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随……”
  芈月急问道:“那后来发生何事?”
  小蝉已经是落下泪来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晓得候在殿外之时,但听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听得魏美人呼了一声:‘郑袖你——’便再无声息,此后只闻几声惨叫——”
  这短短一段话,便惊心动魄,无限杀机。
  芈月急问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蝉抹了一把泪,带着哭腔道:“奴婢亦只闻得宫中处置有罪妃嫔,俱在西边,只是不知究竟何处,也是不敢前去。”
  芈月已经沉静下来,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带我寻去。”
  小蝉怯生生地看着芈月,薜荔忙取了两块金子与她,她方敢应允了。
  芈月与薜荔便在小蝉的带领之下,沿着小河向西行去,却是越走越远,但见前面却是一处废掉的宫苑,芈月虽在楚宫多年,亦未到过此处,便问道:“这是何处?”
  薜荔却是有些听说过,便道:“奴婢听说此处原是一处宫苑,后来因失火焚毁,便废弃了。”
  楚国宫苑甚大,郢都城前为内城,外为几重城郭,后面却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处山头水泊,或起高台,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桥飞架。这些宫苑俱是历代楚王所积,一次次经历扩大、新建,除了前头正中几处主宫苑不变之外,许多宫苑实在是随人兴废,或是某王兴之所致,骑马打猎到某处,修了宫苑,用来赏玩,若换了新王不爱此处,便就废弃了;或是某王宠爱姬妾,为她起高台宫苑,最后若是君王不在了或这姬妾死了,最后当权的母后厌憎此处,亦是废弃;或是因失火而废弃,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说不祥而废弃,亦是常有。
  芈月抬眼见此处宫苑,焦痕处处,显然自是被火焚后废弃的,只是宫苑架构仍在,显是烧得不甚严重,当下不顾薜荔相劝,便要高一脚低一脚的沿着每一处废墟寻去。
  小蝉胆小,只敢缩在后头,薜荔见她如此,只得却是自己当先行去为芈月探险。走得不久,寻到一处废殿之处,薜荔推门进去,芈月亦是跟着迈进去,却忽然听得风声,背后竟是一棒击来。
  与此同时,但听得前头薜荔惊叫一声,便已经被人击倒在地,芈月却是自幼弓马娴熟,每日晨起练剑之人,反应极快,她先闻薜荔惊呼,再闻风声,便顺势扑倒在地,饶是如此,亦觉得头皮上已经被打破一层油皮,疼痛得紧。
  芈月咬牙仆倒在地,一动不动。却听得后面小蝉极刺耳地尖叫起来,却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将她击倒在地。
  一时间殿中内外,倒了三人,芈月便听得一个略阴柔的男声道:“如今怎么办?”
  另一个略粗的男声便道:“看看她们死了不曾?”
  当下听得脚步之声,确是两个男子,先俯身去试了薜荔鼻息,又去试了小蝉鼻息,又粗鲁地拉起芈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试着。
  芈月竭力放缓呼吸,整个人软软地不敢使力,生恐被这二人发现。她虽然习过武艺,但见这二人三下将自己三人击倒,显见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从未与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惊蛇。
  但听得阴柔男声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声道:“既然赏赐下来叫我们只消杀了这一个,其余两人,只管扔在这里便是。”
  这两个男声特征明显,很显然是宫中内侍,尤其那个试自己鼻息的内侍,声音略粗,手臂粗壮,显然是在宫中执力役粗使之人。
  那阴柔男声沉吟道:“若是教人发现……”
  那略粗男声冷笑道:“便是发现,又当如何,两个奴婢的话,又有谁听。她们若想活命,当知如何噤声。我如今只备了一份钱与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两份。”此时宫中颇信鬼神,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为着贪财害命,不免要出钱与巫师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灾。他只收得一份钱,无端多杀两人,就要多两份开销,自是不愿。
  那阴柔男声犹豫片刻,也自同意,问道:“那你如何杀她?”
  那略粗男声手一抬,道:“将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纵使被人发现,亦只道她不慎堕河身亡,无人过问。”
  那阴柔男声亦是同意,当下两人抬起芈月,走到小河边,便欲将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声却道:“且慢!”
  芈月但觉得头上几处刺痛,她后脑勺本就被人打伤,再被此人撕扯,饶是她忍耐力再强,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呼痛,不挣扎,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头亦是握紧了。
  幸而此时那人忙着拨她头上钗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觉察到。那阴柔男声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这略粗男声喝道:“你只休要来与我分这些财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齐上前,将芈月头上的首饰耳珰皆摘了去。
  芈月恨得牙交紧咬,却不敢有异动,却被两人抬起,扔在水中。那两人本也是杀人心虚,将芈月扔下,就慌张离开。
  芈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见两人话语声渐远,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来,当下轻蹬着双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经被人扔下河去,虽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为警惕,自她六七岁起,便派了会水的小内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后,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时,亦是常换了鱼靠,带着芈戎去洑水相戏的。
  那两个内侍,人只道她已经晕厥,又抛入水中,必死无疑,却不晓得这宫中的公主,竟还有会洑水游泳的。
  芈月一直潜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周围。
  但见这一带水系,却是绕着这座废宫,芈月瞧着阳光的方向,方才他们自此宫东边而来,如今她这一潜行,却到了此宫的西角处。这所宫苑甚大,断墙残垣处处,便是芈月此时出来,那一头的两个内侍,亦是无法看到。
  幸而此时正值夏日,芈月虽是从水中出来,倒也不至于着凉。当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忙脱下外衣拧干,自己只着半臂小衣,又拧干了裙子,乘着太阳尚未下山时稍晾一晾。
  此时她的头虽然受了伤,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经泡到发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无法脱身,将衣服勉强晾得半干,便慢慢寻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断垣残壁间走动寻找着,此时夕阳西下,西风渐起,风中竟似传来一二声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
  芈月身上半湿,只觉得不知何处一股阴风而起,更吹得浑身寒意。
  她便是胆气再壮,素不信鬼神传说,此时便也觉得心惊。战战兢兢地走了好一会儿,那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时断时续,走得近了,竟是越发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呻吟之声。
  芈月听了这个声音,虽然仍然觉得诡异可怖,不知怎地,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残宫旧苑,荒草迷离,但却可见草丛之中,隐约却见树枝被踩断的痕迹,更有几滴紫黑色的血痕。
  芈月心中大为诧异,当下便沿着这些痕迹,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见痕迹尽头,却是一间极宽大亦是极破旧的宫殿,瞧这形制,竟似是这间废宫的主殿似的。
  芈月一步步走进去,见旧破的宫殿里,窗破门倒,凌乱地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帷幔,到处结着蛛网,地面上蒙着一层积灰,一切都荒凉地像是无人居住,只有中间一行紫黑色干涸的血迹。
  芈月左右张望,却是听得隐隐约约一两声破碎的女声呻吟,却是忽左忽右,实不知从何而来。
  她一步步踏进去,殿中俱是帷幔处处,破旧不堪。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殿中更是黝暗难辨,芈月已经是走得极小心了,却仍是不小心踩到一处不知是何物,竟是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地向后倒去,她慌乱中挥手,勾到了帷幔,便勾着帷幔一起跌倒。
  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经腐朽,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气味,中人欲呕,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便看到帷幔掉下来的地方露出了一张可怕如厉鬼的脸。
  这是芈月这一生见过的最可怕的脸。
  便是连芈月这样的人,也被这张脸吓得心胆俱碎,竟是闭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来。
  她实是吓到连脚都软了,整个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浑身颤抖着,连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这一长声尖叫,将恐惧都叫出来之后,直欲爬起来就想逃走。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有听到,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离,那就是飞快地逃离。
  她踉踉跄跄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门口,扶住柱子惊魂稍定,忽然一个极细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微弱地说道:“阿姊——”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头,浑身颤抖着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着什么,还是期待着什么,
  她等了多久,也许不过是一瞬,也许是无限长久,只觉得一股阴风吹起,吹得她寒彻入骨,却又听得了一声断断续续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
  芈月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脚一软便摔倒在地,涕泪交加,那一刻当真是天崩地裂无以形容,她扭过头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吗,是你吗——”
  殿内再也没有声音。
  然而她此时全身似一把火烧了起来,哪怕里头有一千只一万只恶鬼,她亦不再恐惧,一咬牙,她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里走着,一边用凌乱破碎的哭腔叫着:“魏妹妹,你别怕,阿姊来了,阿姊救你来了——”
  她连滚带爬地要往里走去,忽然身子一轻,身后竟是被人抱起。
  此时芈月正是最惊骇最恐惧的时候,忽然被人抱起,顿时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转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以为方才那两个内侍去而复回,恐惧到了极点反而转成恨意满腔,竟是连生死也不顾了,抓起抱着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却听得背后之人痛呼一声,不但不曾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另一只手却是轻抚着她的肩头,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来了!”
  芈月怔住了,忽然间似迷途的孩童骤然见着了大人一般,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转身扑入对方的怀抱,将黄歇抱得死紧,大哭起来:“子歇,子歇……”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却抚到血迹与伤口,心中大痛,避开她的伤处,轻拍着她的背部道:“是我来迟了,都是我的错。”
  芈月方哭得两声,却忽然推开黄歇的手,转身欲向殿内而去,黄歇只道她恼了自己来得迟了,忙拉住她方柔声道:“皎皎,你休要恼我来得迟了……”
  便听得芈月嘶声道:“魏妹妹在里头,魏妹妹在里头,子歇,随我去救魏妹妹……”
  黄歇一惊,此时夕阳已经落尽余晖,虽有一弯残月,却只能照见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团漆黑,便是一只恶兽张着口等着人进去被它吞食一般。这充满了恐怖的地方,却有着让人不得不进去的理由。
  黄歇定了定神,忙拉住芈月,道:“先点了火来。”当下自己俯身拣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着芈月的手,踩着高低不平的地面,走进去,走了几步,走到芈月方才摔落的地方,举起火把,终于照见了方才那张脸。
  黄歇手一颤,手中火把险些落地,便是芈月方才已经见过,此时再见,亦是心胆俱碎。
  帷幔之后,是一张比鬼还可怕的脸,整张脸上都是已经凝结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个血洞,皮肉翻飞而腐烂发黑,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来,几条蛆虫在这血洞里蠕动,血洞下面的嘴却还在微弱地动着。
  黄歇第一反应便是遮住了芈月的眼道:“莫看!”
  芈月却是用力拉开他的手,不顾害怕不顾肮脏扑了上去,凄厉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大惊道:“魏美人?”
  难道眼前这张恶鬼似的脸,竟是那倾倒楚宫的绝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黄歇顿觉浑身发寒,只觉得整个楚宫,已经变成了恶鬼地狱一般的可怕。
  芈月扑到在魏美人跟前,看着这张脸,她捂住嘴,忍住呕吐的感觉和恐惧悲伤,低声轻唤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吗?”
  那血洞上的双目,已经如死人般发直发木,充满绝望和死气,唯在有芈月连声呼声之下,才略眨动一处,那张可怖至极的脸微抬了一下,发一声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是你……”
  芈月跪在魏美人的身边,将帷幔从她的身上取下,泪流满面道:“是,是我,我来救你了……”眼看着蛆虫在那血洞中进进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可她的手却颤抖得无法接近。
  黄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对芈月道:“我出去弄点水给她洗洗伤口。”说罢匆匆转头跑了出去。
  他纵然是个铁石心肝的男儿,在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边,取了水来,又拿出随身带着的伤药,走了回去。
  见黄歇出去了,芈月忙紧紧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别怕,阿姊来了,我这就救你出去,给你疗伤,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时她脸上血洞中的蛆虫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结成一块,却更见恐怖,她吃力地说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忍泪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边将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魏美人身上,却放了最柔软的声音呵护道:“不会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药,便不会痛了……阿姊给你把衣服盖上,不会冷了……我们已经找到你了,你不会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来的……”
  黄歇急忙回来,也不知他从何处寻了半只陶罐装了水,拿着丝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边去,待我给她清洗伤口。”
  芈月却夺过黄歇的帕子,哽咽道:“我来。”她颤抖着用丝帕沾了一点水,先轻轻地润了润魏美人的双唇,扒开她的嘴,又缓缓地挤了几滴水,停一下,又挤了几滴。
  但见魏美人的双唇似从干枯中略活了一点过来,她又伸手,轻轻地绕开那血洞伤处,极轻地一点点,先擦她枯干的双目,再察去她脸上其余的血污。
  这其间,又挤了一些水给魏美人饮下。
  终于,魏美人的嘴角嚅动着叫了一声道:“阿姊……”她本来的剪水双眸,曾经充满了快乐无忧,又曾变得绝望木然,如今看着芈月,露出了极度的悔恨来。
  魏美人的额头、眼睛、嘴巴终于在擦去血污后露出来,芈月想清洗她脸上正中的血洞时,黄歇却抓住了她的手。
  芈月抬头看着黄歇,黄歇微微摇了摇头,他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魏美人的脸色已经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脉,已经是死脉了。
  芈月咬紧了牙,抑止不住呜咽之声,黄歇取出一粒黄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芈月抬头不解地看着黄歇,黄歇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蜜丸,让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点!”
  芈月含泪,将蜜丸捏得粉碎,一点点放进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点水,一边俯身柔声劝道:“好妹妹,这是药,你先吃着,我这便叫医者为你治疗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这药怎么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芈月再也忍不住,将魏美人抱在怀中,泪如雨下道:“嗯,阿姊从今以后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泪落下,她温柔地看着芈月,嘴角抽动,似是露出一个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芈月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会的,魏妹妹,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未来。”
  魏美人轻轻摇了摇头,刚才这一粒蜜丸,似乎给她补充了最后一点用以回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会的,我不会再有未来了。阿姊,我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我在这里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经流干啦,我的痛也痛够了,后土娘娘要带我走了。”
  芈月泪如雨下,哽咽着佯怒道:“甚么后土娘娘,我们这里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应,谁也休想把你带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却只能抬起一点来便无力垂下,芈月连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颊边,魏美人抬动手指,轻轻地替芈月抹了抹泪,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总算皇天后土可怜我,让我临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阿姊,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芈月含泪摇头道:“不是,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能够保护好你,没能够及时找到你。”
  魏美人摇头道:“不,我没有相信你,却去相信了那郑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结果,章华台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声令下,便要将她“娇贵的鼻子”割了去。她连辨解都不曾说出,便已经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后,她痛不欲生之时,才听到两个内侍笑道,说一个区区美人,居然也敢嫌弃大王身上有异味,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一刻,她骤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经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经堕入地狱。这一条地狱之路,是郑袖的狠毒铺就,也是她自己的轻信铺就。
  她被扔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忍受着炼狱般的痛苦,却无力挣扎,无力解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自己越来越冷,脸上的伤口一点点腐烂、生蛆,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整个人的身体一点点死去。
  可她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被她怀疑、被她推开的人,却寻了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擦试她的血和脏污,给她最后一点温暖,给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后一滴甜蜜。
  章华台的经过,不需要说,芈月亦能够想象得到了,看着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芈月的怀中,气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芈月含泪摇头道:“你不傻,只是我们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这种地步。我以为她会让你失宠,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经变得散乱,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们大梁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们都来接我了,我看见他们来接我了。家乡小河的水真清啊,鱼儿跳到我的裙子里,哥哥用鲜花给我编了个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芈月失声大叫道:“妹妹,你别睡,醒醒,我带你去找御医,给你治伤……”
  魏美人忽然灿烂地一笑道:“阿姊,带我回家……”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头便垂了下来。
  芈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沉默地站在芈月的身边。
  整个废殿里,只有芈月的哭声,和呜咽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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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流言起
  夜深人静。
  芈月看着魏美人躺在那儿,这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那张脸有多可怕,她看着这张脸,充满了痛苦和怜惜。
  她的伤口终究还是洗去了,虽然她的美貌已经永远无法回来,但去掉了那些可怕的蛆虫和血污,此刻她已经死去的脸上,只除了中间的一部份之外,还是看上去好多了。
  黄歇轻叹一声,不忍再看下去,将披在魏美人身上的芈月外袍又拉上一些,盖住了她的脸,转头对芈月道:“她一生爱美,别让人看到她这样。”
  芈月点了点头。
  此时她的衣服盖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黄歇便把自己的衣服为他披上了,又收拢了一堆柴,点起了火堆。
  两人静静对坐着,好一会儿,黄歇开口道:“夜深了,我们走吧?”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魏妹妹胆小,我们走了,她会害怕的。”
  黄歇无奈叹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魏美人,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死得如此之惨,这令他痛心令他恨,可是终究不如芈月来得感情更深,沉默片刻,他道:“你冷不冷?”
  芈月摇头道:“人不冷,心冷。”
  黄歇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拢入自己怀中,轻声道:“这样,会不会好些。”
  芈月轻轻地偎在黄歇怀中,轻声道:“是,好象好些了。”沉默良久,她忽然叹道:“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这一刻如此地不真实,象这火光中透出的景色,都是扭曲的诡异的。”
  黄歇抱住了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别怕,有我在,我永远都会在你的身后,守护着你。”
  芈月怔怔地看着火光道:“火烤完了,我们也要回宫了,我真不想回去。一个个人的面具之下都是妖魔的面孔,不知道哪个什么时候就会掀开面具想吃了你。”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别怕,有我。”
  芈月转头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黄歇叹了一口气,将经过说了。原来他今日与太子在比武场回来,送太子回宫以后,走到一处拐角,却听得僻静处有两个内侍在争执,他本以不以为意,不料那两内侍听得他的脚步,便赶紧跑了。跑的时候却不慎落了一只耳珰在地上,他见耳珰眼熟,拣起来一看却正是芈月的耳珰。
  诸公主常例之物,皆是有定,芈月也断不会将这种耳珰赏于这种下等内侍,黄歇既是觉得疑问,便上前追上了一名内侍,那内侍支支唔唔不肯说出实话来,黄歇更觉疑窦,将他一搜,竟搜出数件芈月常用饰物来。
  那内侍见事已败露,也吓得瘫软,只说奉了上头的命令,叫他们在西北角废宫中伏击一个女子,他们只是遵命行事,如今这女子已经扔下河中,不知死活。
  黄歇心急如焚,不及理会,忙向他说的方向赶去。他赶到那废宫之处,天已经渐黑,他正焦急无处寻找,却听得芈月尖叫之声,连忙闻声赶去,这才恰好遇上。
  芈月听完,冷冷一笑道:“可见是天不绝我!”
  黄歇道:“你可知是何人对你下手?”
  芈月摇了摇头道:“知不知,也无区别,总归是这几个人罢了。”
  黄歇却叹道:“是七公主。”
  芈月倒是一怔道:“我一直以为,想杀我的会是威后,或者是大王,可是没有想到,真正下手的竟是她?我倒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决断和心肠。”
  黄歇也叹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是她?”
  芈月迷惘地道:“我跟她并无恩怨,可是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她就不知道为什么独独怨恨我,处处想踩我、陷害我。真是可笑,让她落到这种命运的是威后,如果她心中不平,那也应该是嫉妒姝姊,为什么会处处针对我。”
  黄歇却有些明白:“唯怯懦者最狠毒,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受威后母女的欺压,却无法反抗,便只能踩低别人,才能够心平。”
  芈月伸手添了一把柴,轻声道:“据说,我一生下来就被人扔到水里,所以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让我就学会了游泳,我不能再被淹死,也不想任何一种死法,我绝对不能再让别人可以杀我,任意处置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我要握在自己的手中。”
  黄歇凝视着她道:“我知道。皎皎,你的命运,我和你在一起共同承担。”
  芈月闭了闭眼,忽然扑在黄歇的怀中,今天的事,让她整个人的精神都崩溃了,失控地叫着:“子歇,那你今天就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这宫里,我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我受够了。你看到魏妹妹这样子了,她死不瞑目……我不要走她的命运,我不要作王者的媵妾,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不是被人所吃,便是我变成这样吃人的怪物。这些年来,我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女人面前装傻,我想方设法奉承着她生的女儿作为我的护身符。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平安安的躲过灾难活下来,我过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的就是不让她找到任何寻衅的借口。却不知道,对方想杀我,那是任何时候任何理由都不需要找的。子歇,我害怕,我怕我会象母亲一样,作媵妾,被放逐被陷害,沦落市井受苦受难,忍受完命运所有的不公,换来的不是脱离苦难,而是最悲惨的死亡……”
  黄歇将芈月紧紧地抱住道:“皎皎,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你重复你母亲的命运,我一定会带你脱离这种命运。”
  芈月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道:“子歇,我们走,我不要赐婚,我不要三媒六聘祭庙行礼,这些都是虚的,为了这些虚的东西我还要忍受多久……我们私奔,我们就这样跑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好?”
  黄歇抱住芈月,叹息道:“皎皎,你本来就是公主,你就应该风风光光地嫁到我家去,这是你应该得的。害你的人就是为了要夺走你的一切,所以你更不能让她们如愿。我们应该光明正大地站到阳光底下去,叫阴暗处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芈月拼命摇头,嘶声尖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子歇,我们走吧,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此时不走,便这一生一世都走不了啦。我不要荣光,不要名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开这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黄歇见她的精神已经陷入崩溃,只得扶起她道:“好吧,我们走吧。”
  芈月挣扎了一下,道:“我不回高唐台!”
  黄歇叹息,劝道:“好,我们不回高唐台,我们回离宫你母亲处,可好?”
  芈月摇摇头,看着黄歇,此刻她的神情陷入狂乱,似一个不能说理的任性孩子。黄歇无奈地劝道:“便是我们要走,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子戎?”
  这话,芈月听懂了,她怔怔地点了点头,乖乖地被黄歇拥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两人走了甚久,这才走出那间废宫,正走在林间丛中,却见远远处似有火光晃动,人声隐隐。
  黄歇看了看,对芈月道:“想是你宫中之人见你不归,所以寻来。”
  芈月今日所受的刺激太大,听了此言,竟是毫无表示,黄歇不放心,只得抱起芈月,远远地躲着,终于将她送回了离宫莒姬处。
  此时莒姬竟也未曾入睡,却原来芈月失踪,晚上晡时未见她回来用膳,女岐便以为她去了离宫,便派人来问,莒姬这才知道芈月失踪,两头这一对上,便着了慌。女岐是素来以为芈月爱独来独往,不曾想太多,莒姬却是深知芈月虽小,却有分寸,她去见屈原见黄歇,从来都是晡时前回来,免得引起宫中猜疑,此时未回,便是出了事。
  女萝更是明白内情,知芈月今日打听魏美人下落,是与薜荔一起出去的,她本是寻了个托词说:“薜荔说认得一个侍女小蝉,最擅画花草,因此公主下午叫了她来园中为她画花。不想此时未回,不知出了何事。”这是与薜荔早就商量好暂时能够搪塞的托词,若是她们去寻魏美人被人发现,便说是为寻一种不常见的花草样子走错路,剩下的事情,但盼公主和薜荔二人能够再想托词来。
  她在女岐这边这样说着,另一边见人迟迟未归,甚至到了报告莒姬的程度,只得趁女岐不曾发现的时候,却在女葵耳边悄悄道:“公主是去寻魏美人下落。”
  女葵一惊,忙报了莒姬,莒姬心中气了个半死,暗骂芈月不省心,自己再三警告,竟是丝毫不听,这边却恐她察探魏美人的下落或是犯了郑袖之忌,忙动用自己原来的人手,去郑袖宫中打听。不料郑袖宫中亦是丝毫没有动静,莒姬心中不安,又派了人去寻找。
  也因此到这时候,莒姬仍未曾睡,在等候宫中消息,不想到了半夜,却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竟是黄歇将芈月送了回来,虽然一肚子气恼,见她又是伤又是惊,更了离宫更是晕了过去,也不忍说她,这边安置侍女替芈月去更衣上药,这边才问了黄歇经过以后,又让黄歇悄悄走了,自己却严令诸人,不许私下泄了消息出去。
  这边高唐台中因芈月失踪,女浇亦是报告了玳瑁,玳瑁早知此事,猜到是芈茵已经下手,根本不理会。不想芈姝亦是听闻此事,也赶到楚威后宫中,闹腾叫楚威后帮着寻找,却叫楚威后赶了出来。
  宫中既闹腾出此事来,自然是连南后郑袖一起知道了。郑袖刚除了魏美人,便整日缠着楚王槐安慰劝抚,哪里肯理此事。南后心中生疑,自己这边派出了人去去高唐台安抚芈姝、芈茵二位公主,又打听经过,这边又派出内侍于宫中搜寻。
  因此宫中此时除了莒姬暗中搜寻以外,明面上的搜寻便是南后之人。恰好黄歇方才抓住那内侍,被黄歇审问之后,因黄歇急着去救芈月无暇理会于他,便将他打晕了就这么扔在当场,怀中饰物也落了一地,自然便被南后之人遇上,抓来仔细审过以后,心中大惊。南后只审出幕后之人乃是芈茵,只因她素日对郑袖早有戒防,也知道芈茵与郑袖私下有往来,自以为得了郑袖的把柄,便一边禀了楚威后、楚王槐,一边就点了人手,浩浩荡荡地向那废宫寻来。
  果然众人去到那废宫,远远便听得有女子失声尖叫,此起彼伏,掖庭令大惊,忙赶了过去,却是夜深寒重,薜荔与小蝉两人被打晕后,渐被冻醒。醒来但见一片漆黑,俱都吓得大叫起来。
  掖庭令赶到,两人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薜荔更是掐住了小蝉逼问她为何带公主到此处来,小蝉亦是不知内情,被人诱导到此,此时更是吓得什么话也说不清楚了。掖庭令听了薜荔之言,说是九公主失踪不见,忙到处寻找。
  又有内侍自陈说是曾远远见着火光,当下便一路搜索,直至搜到废殿处,却发现芈月的衣袍盖在一具女尸身上,那女尸脸上又无鼻子,面目难辨,只吓得诸人以为这便是九公主了。薜荔当下便撞了柱子,幸而她吓得手足无力,只将自己撞得晕了过去,虽撞得满头是血,却未曾伤了性命。当下众人只得拆了门板,才将两人俱抬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天色将亮,芈姝芈茵亦是各怀心事,一夜不寐,直到天亮时,才听说芈月已经找到,却是在废宫发现了她与侍女的尸体。
  芈姝大惊,拉起芈茵便急忙赶过去。芈茵已是吓得心头砰砰乱跳,欲不想去,却推不过芈姝,只得被拉着一路跟了出去,直到了西边甬道,但见那一头抬过两个木板,当先一个木板躺着的女子作侍女打扮,脸上尽是血污,后头木板上那人却不辨面目,脸上身上盖着芈月昨日穿的衣服,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
  芈姝先看了薜荔满脸血污的样子,吓得遮住了脸不敢再看,却终究是不放心,推了推芈茵道:“阿姊,你去看看,那是不是九妹妹。”
  芈茵也吓得半死,死活不敢上前,道:“姝,你还是叫别人去看吧!”
  芈姝也不知何故鬼迷了心腔似地,只咬了牙死命掐她推她,道:“我们姊妹一场,难道单叫个奴婢去看便了事吗。你若不去看,这般薄情的人,日后休叫我做妹妹。”
  芈茵暗中腹诽你自家亦是不敢看,何以我不去看便是薄情,却是不敢违了她的意思,只心中暗念着冤有头债有主,须知我亦是被迫的,九妹妹你便是死了也休来找我等……这边战兢兢地揭开了那盖在脸上的衣服。
  这不掀尚可,一掀之下,便见一张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脸,此时不知是颠簸还是因为晃动碰到,魏美人的一双眼睛竟是睁着的,一团死气地似在瞪着芈茵,芈茵做梦也想不到见到的竟是这般情况,只吓得尖叫一声,仰天便倒。
  芈茵的侍女傅姆们忙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掐人中按太阳,又拿了银丹草[注1]给她嗅。这边芈姝的傅姆也忙掩了她的眼睛不敢让她看到,此时芈月的傅姆侍女也跟着芈姝一起出来,顿时涌上去要抚尸痛哭,女浇忙又用袍子将魏美人的脸掩住了。
  这边芈茵只是一时被吓住,众侍女一通忙乱,竟让她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见眼前一堆面孔,竟是与方才所见薜荔的满脸血污、魏美人的血肉横飞交叠在一起,只吓得心魂俱丧,崩溃地掩面尖叫:“九妹妹,你莫来找我,莫来找我……不是我害的你,我也是不得已,是母后逼我来杀你的,你要找,便找她去……”
  此时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她这一句话说出来,起码有近百人听到,众人皆唬得脸色都变了,芈茵的傅姆还未回过神来,芈姝的傅姆却是楚威后多年的心腹,忙上前一掌击到她的后颈,将芈茵打得晕了过去,叫声立止。
  那傅姆冷冷地道:“废宫之中有鬼魅作怪,害了九公主又魇住了七公主,你们快扶七公主回去,叫巫祝作法为她驱鬼。”
  芈茵的傅姆这才回过神来,吓得战战兢兢,忙率众侍女一涌而上,不顾芈茵挣扎尖叫,掩住了她的口,将她连拖带扶地拉走了。
  芈姝惊疑未定地问她的傅姆:“茵姊刚才在说什么?”
  她傅姆名唤女岚,怕她再问,忙厉声道:“七公主是叫鬼魅魇着了,八公主休要再提,此处戾气甚重,八公主是贵人,休叫冲撞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这边吩咐道:“立刻叫女祝去高唐台,给三位公主住处都人跳祭驱邪。”
  她这一行人还未回高唐台,这个消息便已经旋风般传遍了整个宫庭,楚威后气得倒仰,拍案大骂道:“贱人自被鬼迷,何敢牵连于我!”
  南后却听得消息,亦病奄奄地由侍女扶着赶到豫章台去,给楚威后指了个替罪羊道:“母后息怒,那死的却不是九公主,乃是魏美人。”
  楚威后一听,骂声顿时停住了,惊疑不定地问南后道:“你如何得知?”
  南后方将魏美人被郑袖所惑,以袖掩面,又被郑袖进谗楚王槐,说是魏美人嫌他身上体臭,一怒之下将魏美人劓刑,郑袖又派人将魏美人活活扔进废宫,教她痛楚而死之事说了,又道:“如今五国合纵,魏国献女原为联盟,意显挚诚。如今魏女无辜受害,岂不令魏国离心,有损大王于列国之中的威信,若是坏了合纵之议,只恐大王雄图霸业,要毁于一旦。”
  楚威后怒不可竭,亦是为了掩盖今日芈茵之胡言乱语,当下便命女祝入宫驱鬼,只说七公主被魇、九公主失踪皆是宫中有恶鬼作祟,这边便迁怒郑袖,急急召了郑袖来见。
  郑袖受楚威后之召,走到半道,便有人同她通报南后之前去见楚威后的情景,却是只听到关于九公主失踪之事,还不以为意,乃至到了豫章台,她方跪下请安,便见楚威后已经是怒不可竭地一掌捆在郑袖的脸上道:“你这个疯妇、毒妇!”
  郑袖吃了一惊,她自得宠之后,再不曾有过这种待遇,只欲就要翻脸顶撞,却碍于眼前之人乃是母后之尊,只得忍气顶着火辣辣的脸陪笑道:“母后何以作如此雷霆之怒,便是儿臣做错了事,也请母后教我,何劳母后不顾身份亲自动手?”
  说到最后一句,掩不住满腔不甘不忿之气,不免亦想刺楚威后一下。不想楚威后啐了一声道:“我儿我媳,方称我为母,你一个婢妾,也敢称我母后,你配么?”
  她年老多痰,这一口啐下,却是着着实实一口浓痰糊在了郑袖脸上,这一啐比方才那一巴掌,更令郑袖倍觉羞辱,当下她便就势倒在席上,掩面大哭起来道:“妾不敢活了,母后如此辱妾,妾还有何等颜面活于世上。”说着就要去撞柱撞几,一副要血溅豫章台的模样。她带来的侍女忙去拉扯,顿时将豫章台弄得一团乱。
  郑袖还要去拉扯楚威后,幸得楚威后身边的侍女亦是得力,密密地围了一大层,并不理会她的撒泼。
  楚威后怒极反笑,她亦是掌了一辈子的后宫,倒从未见过如此敢撒泼的妃嫔,当下笑道:“你若要死,何必撞柱撞墙,要刀子我便给你刀子,要白绫我便给你白绫,要毒药我便给你毒药,只怕你不敢死。”
  郑袖顿时安静了下来,她在南后宫中撒过泼,却是南后有顾忌,只得容让于她;她在楚王槐跟前撒过泼,却是楚王槐宠爱于她,迁就于她;却不想楚威后为人心肠极硬,竟是不吃这一套的,只得掉转头来,掩袖假哭道:“我并无罪,母后何以要杀我?”
  楚威后冷笑道:“我素日只说王后无能,竟纵容你这个毒妇猖狂,若是在先王的后宫,一百个你这样的毒妇也当杖杀了。你说你无罪,那魏美人,又如何?”
  郑袖嘤嘤泣道:“母后明鉴,妾冤枉,妾身素日把魏美人当成亲妹妹一样疼爱。却是大王过于纵容,才使得魏美人恃宠生骄,触怒了大王,亦是大王亲自下令罚她,妾与此事何干,母后何以迁怒于妾?”
  楚威后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大王,男人不知道女人后宫的伎俩,可女人却最知道女人?我当年对付这些后宫鬼魅之事的时候,你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说到这里,越说越怒,厉声道:“你这个无知妇人,只晓得后宫争斗,不晓得天下大势。你毁的不是一个和你争宠的女人,你毁的是楚魏联盟,毁的是五国合纵之势!毒妇,你敢坏我楚国千秋万世的基业,我岂会容你!”
  郑袖见她如此毒骂,知道在她这里已经是不能讨好,索性撕破脸皮坐在地下也冷笑道:“母后何必说得这般好听,母后难道又是什么懿德正范之人吗?妾不过除去一个姬人,母后却逼迫七主公去谋害九公主,谋的是王室血胤,先王骨肉。母后如今对妾这般言辞振振,可敢对着先王,对着宗庙也是这般言辞振振吗?”
  楚威后想不到在此时,竟还有人敢如此顶撞于她,气得险些倒仰,玳瑁等侍女扶住了她,不住抚胸拍背,为她舒气,叫着道:“威后息怒。”
  楚威后缓过气来,看着郑袖一脸得色,她亦是后宫厮杀出来,心忖眼前不过是个妾婢之流,何必与她废话,遂道:“我叫你来,原是还当你是个人,不想你竟是连人都不是的,我何必与你废话。叫大王来——”
  郑袖见她息了气焰,心中暗暗得意,便是叫了大王来又能如何,身为母亲还能管到儿子睡了什么人不成,便是这老妇要立逼着大王责罚于她,她自也有手段让大王下不了手,心中得意,不免多了句话道:“母后当真还当如今的大王是三岁小儿,能让母后指手划脚。”
  楚威后冷笑道:“我儿幸一个贱婢,我只是懒得理会。只是王后乃宗妇,要祭庙见祖的,断不可由贱婢充当。你不过是以为南氏病重,便将王后之位视为自家囊中之物吗。呵呵,我儿子是长大了,听女人的唆摆多过听母亲的,但是你想做王后,却是今生休想。”若依了她的脾气,直想当场杖杀了她才能出气。只是儿子为王,年纪渐大,她不愿意为一姬人与儿子失和,只是若教眼前这婢妾得意了去,也是不可能。她从后宫厮杀出来,自然知道踩在哪里才是对方最痛的地方。
  郑袖急了,不顾一切尖叫叫道:“难道这王后之位,母后说了算吗?”
  楚威后呵呵一笑道:“你想混淆嫡庶,大王就算同意,只要我不答应,宗室便也不会同意,朝臣更也不会答应的!”说罢,瞟了郑袖一眼,斥道:“滚出去!”
  郑袖又恨又气,狼狈地爬起来,掩面呜呜地跑了出去。
  不提郑袖回头如何向楚王槐撒娇弄痴,楚威后见郑袖跑出,方恨恨地捶了几案,道:“如何竟将事情误到这步田地?”
  玳瑁亦是满腹疑问道:“是啊,若论此事,七公主亦事前同我商议过,并无不妥,且寺人瞻同我说过,昨日是他亲手与寺人杵将那人……”说到这里,她不禁压低了声音,含糊道:“抛入河中,并不见她有丝毫动作,这般岂能不死……”寺人瞻便是那阴柔男人,寺人杵便是那略粗男声,昨日两人争首饰,被黄歇发现,寺人杵被黄歇抓住击晕,又被南后之人抓住。寺人瞻跑了,又去报与玳瑁,如今已经是被玳瑁灭口。
  楚威后怒道:“那何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玳瑁忙低声道:“威后息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方是最好的。寺人瞻同我说,确是看她已经死了,又除了她身上的首饰,这才抛尸入河,便让水流将她冲远,叫人教不见才好呢。”
  楚威后怒气稍减,喃喃道:“这般倒也罢了。”又抬头吩咐道:“你去见王后,将那……”
  她只眼神稍作示意,玳瑁便已经明白,这是要她去将南后手中的另一个证人寺人杵灭口,忙应道:“王后素来恭谨孝敬,必不会有事的。”
  楚威后冷笑道:“她昔年独宠宫中时,也还不晓得什么叫恭谨孝敬,如今病入膏肓时才想到这份上,我亦不稀罕。”
  玳瑁不敢作答,只唯唯连声,哄得楚威后平心静气,服侍了她歇下,这才去了南后处,南后亦是乖觉,这边便令人去提那寺人杵,不料隔不得多时便回报说寺人杵畏罪自尽,南后与玳瑁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这边玳瑁去回复了楚威后,这边南后收了笑容,道:“都存好了?”
  她的侍女穗禾便道:“都存好了。”
  寺人杵死了,可他的口供,却是都存好了。如今有没有用不知道,但将来却未必是没有用的。
  穗禾凑到南后耳边,将今日郑袖与威后的话悄悄复述一遍,南后欣慰地笑了。她是有意将魏美人之事与九公主之事纠缠在一起,报与楚威后,如今果然让楚威后厌恶了郑袖,如此,便是她不在了,郑袖亦休想坐上王后宝座。若是熬到楚威后不在了,呵呵,以楚王槐之好色贪新,郑袖的红颜又还能存多久呢?
  且不提南后筹谋,此时离宫之中,芈月与莒姬母女对坐,一言不发,已经甚久。直至太阳西斜,莒姬才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回不回去。”
  芈月倔强地道:“我不回去。”
  莒姬冷冷地道:“你不回去,又能如何?”
  芈月亦道:“天高水阔,何处不可行?”
  莒姬拍案大笑:“天高水阔,你一个小女子,又能奈何?你以为宫闱险恶,便不欲为王家子弟,你可知世间之人,欲入这险恶之处而不可得?世间多少人,处流离失所,生死不可控,饥寒不可御,这点险恶争斗在这种饥寒生死之前,又算得了什么?”
  芈月静静地看着莒姬:“母亲之意为何?”
  莒姬收了笑容,道:“目前之事,尚未到不可为处。南后病重,欲为太子寻一靠山,必会相助屈子、黄歇,你若能得南后之后,赐婚之事,亦未不可。你既有坦途可行,何必行那无人去的险途。”她郑重地说道:“你要随心所欲,是你自家之事,但休忘记子歇乃是黄族最看重的子弟,他们岂肯让你这般带了子歇离去?你若能够明正顺言地赐婚子歇,婚后亦可助子戎成就封疆大业。”
  芈月沉默不语,如果说见到魏美人的尸体,是她逆反的开始,那么黄歇的家族、芈戎的将来,未必不是她犹豫的原因。
  “如此,我便等母亲的消息。”芈月最终还是妥协了。
  莒姬心中却无半分得意,心中甚至是后悔的,不管是上次向氏之事,还是这次芈月之事,每次是由她大包大揽拦下来的,但是最终结果如何,未必尽如人意,她反落得里外不是人。
  可是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也只有她自己养的一双儿女了。
  九公主回来了,并以一种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方式回来,实是在楚宫引起了骚动。对于这件事莒姬对宫中的解释便是,九公主因为信了侍女小蝉去看一种异种花草,误入废宫,却遇上袭击,被投河中,幸漂流到少司命神像下,是莒姬得少司命警示,去原来她幼时遇少司命处,方才发现了她。因为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所以回宫才迟了。
  楚威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险些要叫人去砸了那少司命神像,玳瑁死死地劝住,这才罢休。
  不管楚威后、南后、郑袖等人信与不信,这确是能拿出来的唯一说辞了。而南后亦将此事修饰一番发布,就说是九公主去看异种花草,误入废宫被精怪所惑堕河,顺水流漂到少司命神像下获救,所谓受人袭击云云,自然是精怪所为了。
  至于七公主当日看到魏美人尸体时失口说出的话呢?那自然也是因为七公主也被精怪所惑,患了极严重的失心病,如今叫了三拨巫祝驱邪,无奈这邪气太重,如今人还是疯傻着呢。
  而私底下,内侍们还有一种说法,就是魏美人怨气不息,化为精怪,欲寻替身借以报仇,幸而九公主有少司命庇佑得以幸免,所以九公主的衣服才会出现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那便是精怪迷惑不到九公主,又寻其他替身。你们不见七公主只掀衣看了一眼,便得了失心疯,那是因为七公主身上的阳气弱,所以便被精怪所占了。
  又有人说,魏美人冤死无处诉,所以借迷惑贵人,将自己冤死真相闹出,如今这精怪仍在作祟,必要寻郑袖夫人报仇,你们不见郑袖夫人去了威后宫中,竟被赶了出来,看来这郑袖夫人夺嫡无望了,可不是魏美人要来报仇。
  亦有人说,那精怪可不是魏美人,只是附于魏美人的尸身其他冤魂,说是先王在世时楚威后私底下亦是害了不少人,所以有冤魂借七公主的口,揭露楚威后欲杀先王子女的阴谋……甚至还有人凿凿指向曾被楚威后扔进湖中的越美人,说便是她在作怪。
  当然,所谓精怪作祟论,虽是私下讨论,亦算是是内侍宫女们能明面上敢说的。至于有没有更隐私到“不过是人作恶拿精怪来说事”之类更隐私的“你知我知”流言,则不会被这么轻易打听到了。当时芈茵失声说出的话,听到的不少于百人,这种事,越是明面上不传,越是私底下传得疯狂。
  当然,宫中流言如此猖狂,与背后有人支持也是有关的。像这种“九公主得少司命庇佑”的话,自不是楚威后愿意听到的,但内侍宫女信的却是不少,这几日便一直有内侍宫女们不当值的时候悄悄去少司命神像处磕头求庇佑的,便是看芈月的神情也是恭敬了不少。
  但魏美人作祟说,和前朝后宫作祟说,则是楚威后和郑袖两边有意无意鼓励煽动起来的。前者针对郑袖,后者则是郑袖为了转移自己压力,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将“七公主被附身”这件事钉得死死的。楚威后恨芈茵扯出她来,郑袖亦知芈茵暗中为威后效劳,便都弃了她。
  芈月坐在窗前,听着女萝将宫中流言之事一一回报,又说如今七公主的院子已经被封了起来,七公主关在屋子里不出来,随身的侍人也只剩了一个傅姆两个侍女,院子里还有巫祝在日夜作法。
  芈月心中暗叹,如果不是这次莒姬给她想了个少司命的借口,只怕楚威后也要将她当成被精怪所惑了。
  她自回来以后,并没有再见到芈姝。她不去见芈姝,芈姝亦未曾如往日一般跑来见她。
  芈姝那日的确是当场听到了芈茵之言,虽然后来傅姆用精灵惑人糊弄于她,但她却是将信将疑,芈茵和她这几日在一起,都是好好的,如何一见到魏美人的脸就被精怪所迷,这魏美人的尸身从发现到抬出,必是无数人见过的,怎么精怪不迷别人,却独来迷芈茵。又思及芈茵近日精神恍惚,行为鬼祟,又想起自己为芈月失踪之事去求楚威后,母亲不但不理反而将自己赶走,这种疑团越滚越大,大到甚至连自己都要相信芈茵的话了。
  一时觉得这种言论荒缪无比,一时又觉得若是当真如此,自己又何以再面对芈月?
  而此时前朝亦是受此影响,屈原得知此事便忙向魏国使臣前去解释,魏国人却是打个哈哈,只说既然献女入宫,便是楚王妃嫔,如何处置魏国皆没有理由过问。
  屈原心情沉重,若是魏国使臣当真有要质问楚王之意,倒也可有个解释转缓的余地,无非是利益的讨价还价罢了,可魏国使臣这般打哈哈,显见已经是拒绝沟通了,只恐这五国合纵之事,要有危险。
  五国合纵,原为对付秦国,可近日秦国使臣在郢都大肆活动,其他四国使臣,竟是毫无意见,甚至与秦人还有往来。
  前朝后宫,格局微妙。
  [注1]银丹草,即为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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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王后玺
  而此时豫章台上,玳瑁亦是受了扬氏的苦苦哀求,前来为芈茵说好话,道:“那扬氏苦求了数日,七公主虽然有错,终究是为女君办事,女君便容她一回吧。”
  楚威后冷笑道:“这贱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将功折罪,她不但办事不成,反污了我的名声,我不杀她,便已经是最好不过了。”
  玳瑁劝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岂能因这等无稽之事厌了七公主。两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够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后冷笑道:“她还想出嫁?难道我还敢让她跟着姝出嫁为媵,再祸害了她吗?”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随着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后沉吟不语。
  玳瑁已经得了芈茵之托,如今在这种情况之下,芈茵亦是吓破了胆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只心心念念着想嫁于黄歇,求了玳瑁数次。
  玳瑁却知当日芈茵挑拨芈姝去追求黄歇,犯了楚威后之忌,如今亦不敢明显提到黄歇的名字。
  楚威后却是摆摆手道:“不过是个贱婢,既已经决定让她随便嫁个人罢了,便不须再议。倒是那九丫头……”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见,倒可以让九公主随八公主出嫁……”
  楚威后沉下脸来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却建议道:“公子戎长大要分封,若让九公主嫁于楚国之内,让她寻到辅佐公子戎的势力,岂不是叫威后烦心。若是九公主嫁去异邦,中途染个病什么的就这么去了,便与威后无关了。”
  楚威后嘴角一丝笑容道:“倒也罢了,”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她们便是百个千个,也及不得姝的终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后叹息道:“齐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赵魏,不料赵侯无礼,我听闻消息说赵侯已经将吴娃立为继后。如今这贱婢为争宠损了魏楚之好,合纵难成。前日大王与我商议,说是欲令姝嫁于秦王。秦国是虎狼之邦,姝娇生惯养,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劝道:“嫁给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赵国魏国,都比不得秦国势大。八公主若入秦为后,说不定还好过赵国魏国呢。”
  楚威后叹息道:“也只能是这么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试试姝自己的意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对芈姝婉言说了秦国之意,芈姝一听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寻人商议,无奈芈茵“被精怪所惑神智不清”,她转了两圈,顾不得疑心和愧意,还是去寻了芈月来商议。
  芈月道:“阿姊不愿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欢的人?”
  芈姝红着脸,扭捏着拧着手中的手帕。
  芈月观其神情,试探道:“阿姊莫不是还喜欢那黄歇……”
  芈姝嗔道:“哪儿的话,谁说过喜欢他了。”
  芈月顿时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欢谁,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芈姝吃惊地道:“直接找他?”
  芈月劝道:“为什么不行?你喜欢谁就告诉他,他若是个男人,在外经历得比你我多,肯定办法也比你我多。总比你自己一个人苦闷来得好。”
  芈姝眼睛一亮,跳起来亲了亲芈月的脸颊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说得是,我这就去找他。”
  说着站起来,急急地送走了芈月,这边却打开匣子,看着匣内的几件小物,不禁脸上有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来人,去吩咐宫门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她这一趟出去,便是只带了两个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便叫了一个侍女进去通报,说是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当日见过公主遇袭之事的,进去之后,只说要寻公子疾,不料却被引到了一个矮胖青年面前,当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里疾一听,见了她的装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从退下,这边笑吟吟地解释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点了点头,仍然警惕着道:“奴婢的话,却是要见了公子疾以后方能说的。”
  樗里疾见状,只得道:“你且稍候。”转身去了邻室,此时秦王驷正与张仪商议如何游说楚国公卿,破五国合纵之议,听得樗里疾来报时,三人相视而笑。
  樗里疾道:“楚公主前来,以臣看,是否应楚宫之内,亦知合纵难成,有与我秦国联姻之意?”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正是。”说着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去见一见那楚公主。”当下又与樗里疾、张仪各自吩咐,其余事皆依他们原定之计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见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着那侍女引着戴着帷幕的芈姝进来,便亲自引着芈姝进了他房中。
  两人进了室内,秦王驷的笑容和熙如春风,眼神似要看穿到别人的心底。芈姝一路来的勇气消失了,低着头吱吱唔唔说不上话。
  秦王驷微笑着,极有耐心地看着芈姝,芈姝一咬牙,抬头大声道:“公子疾,我心悦你,我要嫁给你,我不要嫁给你们的大王。”
  秦王驷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设计相救之后,又遇芈月送来芈姝表示感谢的礼物,他便又写了回书,送了回礼,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片笺传诗赠物,三两下便将芈姝春心勾动。
  他亦知芈姝今日来,当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后前来证实的,只是连他也不曾想过,芈姝竟是如此痴情大胆,直接诉情。若说他对芈姝不过是抱着利用之心,此时眼前这个少女大胆的表述,却令他心中微微一荡,有些异样的情愫升起。
  只怕世间每一个正常的男子,对着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痴情的少女如此大胆的表白,心里都会有所触动吧。
  秦王驷的眼晴深深地凝视着芈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芈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头欲退后,但内心的倔强让她不退反进,本是低着的头又昂了起来,道:“我……我就是知道。我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秦王驷迈前一步,双手按在芈姝的肩上,低下头,他的脸离芈姝的脸只有几寸的距离,芈姝一股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晕陶陶地只听得对方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哪怕你不嫁给秦国大王,也可能会嫁给燕国或者齐国的太子,你将成为一国的王后,或者会成为未来的王后,尊贵无比。你知道你这时候独身一人来意味着什么,那是私奔野合,有损你的名誉。快回去吧,我就当没听到你说过这番话。”
  芈姝一腔春心,被这话大受打击,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强来,她抬起头,直视着秦王驷,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想嫁给你。我不管什么大王储君,我也不在乎什么王后太子妇的位置,我也不管什么名誉,我就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说,你不喜欢我,你从来没喜欢我……”
  秦王驷转过头去,似是不能抵受这样女子勇敢的表白,脸上的神情陷入了犹豫。
  然而,自负于自己魅力的芈姝却没有想到,对面这个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此时的秦王驷心中却想,这个自己要跳进他陷阱里的小猎物,他是捕获了她,还是要发一下恻隐之心,放她回去呢?
  芈姝见他犹豫的样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转到他的眼前,拉着他的袖子,带着一些青春少女独有的骄横,急切地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不许说谎,你敢说你没有喜欢过我吗?”
  秦王驷微闭了一下眼睛,又睁眼看着芈姝,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让他有也此回到自己当初年少气盛时的感觉了。他想,也许不是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这个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热情来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谁是谁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轻抚着芈姝的头发,似乎在努力最后一次劝她:“姝,这样对你不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注1]他却是知道,这样的欲拒还迎,对于女人来说,更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不顾一切地跳下这个深坑去。
  芈姝的眼神如火,直视着秦王驷:“我想得再清楚不过了,‘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担。你呢,你敢吗?” [注2]
  秦王驷纵声大笑,一把抱起芈姝,在芈姝的低声尖叫声中,笑道:“你既云‘大车槛槛’,我自然要答你以‘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注3]
  芈姝眼睛一亮,竟是扑了上去,抱住秦王驷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驷的唇上,她毛手毛脚,似乎一只小雀儿落在猛虎的嘴边,还在撩拨于他一般。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注4]
  芈姝这上午出去,直到晡时已过,宫门将闭,华灯将上时,也未回来。
  芈姝居处,早就乱成一团了,芈姝此番出去,只带了两个侍女,如今俱在馆舍内室外吓得魂不附体,却不敢做出什么来。
  高唐台内芈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下落如何。
  眼见到了这个时候,傅姆女岚已经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赶在宫门下钥前空着手回来,半点消息也无。
  女岚无奈,想了想,只得自己亲自去寻了九公主芈月,问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处?”
  芈月一惊,反问道:“姝姊怎么了?”
  女岚红肿着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说自己出门走走,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可如今这时候了,我家公主还没回来,也没有人来报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如今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只有九公主了,因此只得来请九公主示下?”
  芈月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却也诧异道:“阿姊出门,傅姆如何不曾跟着?”
  女岚忙道:“奴婢亦是要跟着的,只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气,她只肯点了两个侍女,想是嫌奴婢碍事。”
  芈月冷笑道:“傅姆这话奇怪,跟随公主,乃傅姆职责,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过不让傅姆跟从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么如今倒说这样的话来?”
  女岚脸一红,不敢说话。这亦是宫中陋俗,傅姆们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贵的养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边,原是极有体面的。若论主子们小的时候,傅姆自然要跟随不离,免得其他宫人照顾幼儿有甚么疏失,责任要落到自己头上来。
  各人的傅姆还护食得厉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只与自己一条心,灌输了无数旁人都信不过的理论。这女岚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拨的心腹,把芈月芈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里。
  只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经长大,哪怕从前年纪幼小的时候对傅姆百般听从,到了十几岁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说话,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芈姝时不时还要顶上几句,且爱用些听话的小侍女。傅姆们辛苦十几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气了大了,不会再似幼儿般处处容易出事,,一个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们拿主奴身份一压,徒失颜面。再加上手底下已带出来一拨小侍女们,因此遇事都乐意偷个懒儿,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讨嫌。
  女岚便只悔自己一个疏忽,竟弄出大事来。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连宫门都要下钥了,若是八公主夜不归宿,甚至弄出如芈月这般失踪出事,那可怎么办?花?霏?雪?整?理
  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担这事的,也不敢告诉楚威后,这便存心要拿芈月来填楚威后的怒火了,因此才这般恭敬地求芈月。听了芈月的反问,忙请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内司服处看我们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时,竟不曾在场,所以不曾跟从。如今还需要九公主替我们拿个主意才是。”
  芈月看着女岚,直到对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头,才站起来,道:“带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了解女岚的目地,但是楚威后此人,本来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万个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芈姝出事,楚威后可不管她是否无辜,一样会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气。既然注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预作准备。
  女岚自喜,忙拿也服侍芈姝的态度,殷勤地扶着芈月去芈姝房中。
  但芈月自然也不会由得女岚当她是傻子,她走在回廊中时,似不经意地想起什么,问女岚道:“豫章台母后那里,你们可去回禀了?”
  女岚脸色一变,强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够安排妥贴,如今天色已晚,何须惊动威后她老人家呢?”
  芈月看着女岚叹息道:“是啊,威后关心爱女,若知你们怠职,岂肯轻饶你们。”说到这里便变了脸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贱命一条,要给你们拉来垫背?傅姆当真好心心!”
  芈月说完转身就要走,女岚连忙跪到她面前挡住路求饶道:“九公主,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心,只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们公主的情份上,想想办法吧!”
  芈月停住脚,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当真听我的?”
  女岚低头道:“自然听从九公主之言。”
  芈月冷笑道:“你若真是个忠心的奴婢,这时候真正应该关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们自己找不到,便当禀于威后。”
  女岚尚在犹豫,芈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宫门下钥之后,可就迟了。”
  女岚颤声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误,实是……若我们半点头绪也无,去禀威后,实不知拿什么话来回禀。”她又抬眼偷看芈月道:“九公主,若是我们公主当真有事,便是威后,难道就不会迁怒于九公主吗。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寻回八公主,亦是对九公主有好处。”
  芈月瞪着女岚,两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理有数。芈月便冷笑一声道:“带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进芈姝房中,但见几案上散着竹简,旁边放着一个红漆匣子。芈月走到几案前,翻阅着几案上的竹简,却正摊开的是一首诗,芈月轻轻用雅言念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女岚眼睛一亮,轻呼道:“对了,我们公主这几日便一直在念着这几句,九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芈月道:“这是诗经中的《王风•大车》篇,是当用雅言读的,你们自然听不懂。”
  女岚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诗是什么意思?”
  芈月轻叹,又用郢都方言将此诗念了一番,解释道:“大车行驰其声槛槛,车盖的毯子是芦荻青翠的颜色,我岂不思念你,只怕你不敢表白。”
  女岚吓得哎呀一声道:“哎呀,这意思是……”
  芈月道:“阿姊有喜欢的人了。”她看着手中的竹简,心中却有淡淡的羡慕之情,她羡慕芈姝的勇敢,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去表白,去追求。而她与黄歇明明两情相悦,却只能苦苦压抑,不能说出口来。看着诸侍女听了此言,面如土色,便问:“今晚她迟迟不归,必与此事有关,你们知道那是谁吗?”
  女岚如何能知,当下摇头道:“我们真不知道。”
  旁边的侍女珍珠却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芈月见她神情,问她道:“你可知道什么?”
  珍珠轻声道:“公主,收过公子疾的礼物。”
  芈月一惊道:“在何处?”
  珍珠便将旁边的红漆匣子打开,但见里头一束洁白如雪的齐纨、一对蓝田玉珥,几片木牍,上面写着几首若有若无暖昧的诗句,芈月看了这些东西,脸色也变了:“此人好生大胆。”
  秦国使臣来楚国的目地之一,便是欲求娶楚国公主为秦王继后,那公子疾若是秦王之弟,如此放肆大胆地勾引芈姝,难道有什么图谋不成?他是想让芈姝嫁秦王,还是不想让芈姝嫁秦王?他是秦王之弟,是否对王位亦有野心?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奉了秦王之命而行?
  芈月合上匣子,脑子里似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想去捕捉却一闪而逝,她来不及细想,便道:“赶紧回禀母后,事情或可挽回。”
  女岚还待再说,芈月却已经往外走去道:“你若不去回禀,我这便去回禀。”
  女岚无奈,只得派了侍女,前去回禀楚威后。
  楚威后大惊,连更衣都来不及,直接便赶到高唐台去,喝道:“你们是如何服侍的,竟连公主去了何处,也不知道?”
  女岚不敢回答,只看着芈月。
  芈月本不欲渗和此事,但女岚死死拉住不放她回房,如今又把她推出来,见楚威后目光狠厉已经瞪向自己,只得禀道:“儿臣原在自己院中,是阿姊的傅姆方才来寻我,说阿姊至今未归,儿臣听得她还未告知母后,忙催她去禀告母后,因此亦来此听候母后吩咐。”
  楚威后本疑她或有什么阴谋,前几日她方死里逃生,今日芈姝便出了事,时间挨得如此之近,怎么不叫她生疑,如今听了她这话滴水不漏,便又转向女岚。
  女浇女岐两人此时也是来了,听得女岚不怀好意,她们亦是利益悠关,连忙膝前一步证明道:“九公主说得甚是,方才女岚前来寻九公主,九公主听了之后第一句便是问禀过威后不曾,又急催着女岚去回威后的!”
  楚威后变了脸色,顺手操起案几上的一枚铁枝便砸到了女岚脸上去,怒骂道:“我当你是个人,你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若是姝因此、因此……”说到这里,亦不敢再说下去,红了眼圈。
  女岚被砸得满脸是血,却不敢呼痛求饶,亦不敢再辨,只不住磕头。
  楚威后喝道:“来人,把侍候八公主的人全部拉下去,一个个地打,打到说清楚八公主去了哪儿为止。”
  众侍女连求饶也不敢,一齐被拉了下去,在院中便直接杖击,年纪大知事的便闷声哀号,年轻不懂事的侍女们却被打得呼痛喊冤,哭叫求饶,满院皆是惨呼之声。
  楚威后听得不耐烦,怒道:“再乱叫,便剪了她们的嘴。”
  玳瑁连忙劝道:“威后息怒,若是剪了她们的嘴,更是问不出话来了。”这边殷勤地奉上玉碗道:“您用杯蜜水润润口,休要说得口干了。”
  楚威后接过玉碗,正欲要喝,转眼看到芈月静静地跪于一边,忽然怒从心头起,扬手玉碗扔向芈月。
  芈月微一侧身,玉碗扔到芈月身上又跌下来,在她的膝前摔得粉碎。
  楚威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现在得意了,一个疯了,一个失踪,你这个妖孽,真是好手段。这宫中有了你,就不得安宁,我真后悔当年对你心慈手软,留下你的性命来。”
  芈月安详地如同楚威后的发作不存在一样,恭敬道:“母后挂记着阿姊,一时忧心,不管说什么话,儿臣自当受着。阿姊想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如今宫门已经下钥,母后不妨叫人去阿姊出宫的宫门那边守着,想是阿姊若是今夜不回,明晨也当回来了。”
  楚威后气得发抖道:“你、你还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路上耽搁,她在路上能有什么耽搁?你又如何能够断定,姝今夜不回,明晨便能回来?”说到这里更起了疑心道:“莫非你知道姊去了何处?莫非……姝失踪之事,与你有关?”
  芈月叹道:“母后想哪里去了,”她指了指几案上的竹简,又道:“儿臣早来片刻,也心系阿姊,想早早寻出阿姊去向,见了这几上竹简,又听女岚说有人送她这些物件,亦闻知阿姊出去前,玳瑁同她提过与秦国议亲之事。故儿臣大胆猜测,说不定阿姊是去了秦人馆舍。母后是去宫门守候也罢,若当真着急,亦可请了大王,开了宫门去秦人馆舍寻找。只是这般做,便不够惊动旁人,易传是非。”
  楚威后更怒道:“你既知易传是非,还敢如此建议,莫不是你也想学那……”她险些要把芈茵之名说了出来,一时又硬生生地收住了,冷笑道:“贱婢,你莫不是故意生事,坏了姝的名声?”
  芈月镇定地道:“母后说哪里话来,不管阿姊是今晚回来或者是明日回来,她都是嫡公主,自是什么事也都不会有。我楚国芈姓江山,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有不好的名声,又怎么会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楚威后听得出她弦外之意,脸色冰冷道:“那你最好盼着神灵保佑,姝平安无事。”
  芈月微笑道:“阿姊吉人自有天佑,必然平安无事。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以母后之能,抹掉也是极容易的事情。”
  楚威后盯着芈月,半晌道:“算你聪明,那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等姝回来,看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事,需不需要抹掉什么。”
  芈月伏身道:“是。”
  楚威后静静地坐着。
  芈月笔直跪着。
  窗外一声声打板子的声音,宫女的哭叫声显得遥远而缥缈。
  而此时,芈姝的两个侍女跪在馆舍外室,听得里头的云雨之声,实是心胆俱裂,却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哭丧着脸抱作一团互相低声安慰着。
  秦王驷内室之中,纱幔落下,黄昏落日斜照轻纱。云雨过去,秦王驷和芈姝躺在一起。
  秦王驷拨弄着芈姝的头发,笑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姝,你的名字,是来自这首诗吗?”[注5]
  芈姝含羞点头。
  秦王驷微笑道:“你是静女,那有没有彤管赠我?”
  芈姝脸红,羞涩地转过头去。
  秦王驷顺手便从芈姝头上拨下一支珊瑚钗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没有彤管,就赠我彤钗吧。”
  芈姝妙目流转,轻声呢喃:“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你既要了我的珊瑚钗,又拿什么还我?”[注6]
  秦王驷笑了,轻吻着她的发边:“我自然也是还你以琼瑶美玉……别急,我给你的东西,要你离开以后才能看。”
  芈姝娇嗔道:“到底是什么?”
  秦王驷抱住芈姝翻了个身,笑道:“现在说了就没有惊喜了。吾子,时候尚早……”说着,便要再来一番。
  芈姝娇喘连声:“不成,好郎君,我如今不成了……”这边推着,却是强不过秦王驷,便又重行欢爱。
  如此几番,终于不支昏昏睡去,待到醒来,便觉得天色已经全黑了。她半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窗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人影投在窗上的投影。
  芈姝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叫道:“公子,公子疾——”
  两名侍女听得她的呼声,连忙端了热水细巾进来,为她净身更衣。
  芈姝净身完毕,倚着枕头懒洋洋地问道:“公子疾去了何处?”
  那侍女眼圈儿红红的,也不知是惊是骇,低声道:“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临行前说,有东西留与公主。”
  芈姝满心不悦,只道自己与对方初尝欢爱,他如何竟敢一言不发便走了。当下伸手让侍女服侍着穿衣,一边悻悻地问道:“他有何物留与我?”
  侍女答道:“奴婢不知。”另一侍女却在枕边发现一个小匣子,忙奉与芈姝道:“想是此物。”
  芈姝只道是什么信函或者是订情信物,不料打开木匣子,里面却是一块白玉雕成的玺章。
  芈姝有些气恼,道:“难道我还缺一方玺章不成。”心中却多少有些疑惑,她对着这只玉玺看了半日看不出来,见其上还有一些红泥,当下拿起丝帕,在其上印了一印,显出正字来,仔细一看,不禁惊呼一声。
  她的侍女正在为她挽发,听到呼声,手抖了一下,忙道:“公主,何事?”
  芈姝心慌意乱,匆忙将这丝帕与玉玺都塞回匣子里去,另一个侍女待要去接,芈姝却下意识地将这小匣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喝道:“我自己拿着。”
  那侍女便不敢再接,见她发髻已经挽就,连忙扶着她站起,为她整理裙角。
  芈姝紧紧地抱着小匣,木匣压着她的胸口,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方才那一方玉玺印在丝帕之上,竟是秦篆的五个小字,曰:“秦王后之玺。”
  她心中万般念头奔啸来去,只欲要叫了出来,那公子疾是谁,他如何会有秦王后之玺,他与自己云雨一番,却将秦王后之玺给了自己,那是何意?
  蓦然间一个念头升起,她想,难道他竟不是什么秦王之弟,而是——他就是秦王。
  想到这里,她更是心头火烧一般,见侍女整装完毕,便急急抱着木匣走了出去。
  但见馆舍之中,华灯已上。她戴上幕离,走在回廊之上,此时竟是极为清静。
  她这一走动,便见回廊对面来了一人,乃是那时常随着那“公子疾”同进同出,容貌亦与那“公子疾”有几分相似的矮胖青年,见着了她便是一礼道:“小臣樗里疾,奉命送公主回宫。”
  芈姝知“樗里”乃是封地,此人之名,竟然也是一个“疾”字不成,天底下哪来这般的巧合,当下压着内心狂澜,低低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樗里疾笑道:“臣乃秦王之弟,名疾,因封在樗里,所以都称为我樗里疾或者樗里子。”
  芈姝惊道:“你、你才是公子疾?那他……”
  樗里疾道:“公主已经得到了王后之玺,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身份吗?”
  芈姝终于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他真是秦王?”
  樗里疾点头:“正是寡君到了郢都。”
  芈姝急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樗里疾道:“寡君身份已然泄露,自不可再停留楚国,他如今已经离开馆舍,欲于明日凌晨离开郢都赶回咸阳。吩咐臣留在此时,继续办理秦楚两国联姻之事。”
  芈姝捧着木匣,心思恍惚:“他,他居然就是秦国大王,他把这玉玺给我,那就是……”
  樗里疾道:“那就是已经许以公主王后之位了,臣见过新王后。”
  芈姝侧身让过,嘴角不禁一丝得意的微笑:“不敢,有劳樗里子了。”
  樗里疾抬头看着天色,暗暗苦笑,大王太过尽兴,这公主又睡得太沉,竟是如今方才出来。这个时间怕是宫门早就下钥了吧,却又不知如何安置,便问道:“如今宫门已经下钥,不知公主有何安排?”
  芈姝漫不经心地道:“我今晚未归,那些人必是不敢隐瞒,要报我母后的。我母后若知,宫门必当还留着等我。若是当真宫门已锁,我再回馆舍吧。”
  樗里疾听她话语中的天真无谓,心中暗叹,只得送着她回了宫中。
  果然楚威后早派人守在宫门口,见着芈姝马车回来,宫门上看到,只喝问一声,便忙开了宫门,樗里疾目送芈姝马车进了宫门,宫门又关上,这才拨转马头,下令道:“去靳尚府。”
  楚威后正等得心焦,此时但听得室外一叠连声地“公主回来了”,忙扶着玳瑁站起,亲自迎了出去。
  此时院子中被打得哀号声声的诸宫人们,闻听八公主回来,如获救星,当下杖责停住,这些人来不及爬起,竟是已经忍不住伏地痛哭。
  芈姝手捧木匣,被众宫女拥着走进高唐台院中,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后也在,不免有些心虚地道:“母后,你如何来了?”
  楚威后一把抓住芈姝的手,此时她幕离已去,只将她从头看到尾,从前看到后,她是积年知事的人,如今芈姝春意荡漾的样子,竟是让越看越是疑惑,欲待高声,却又恐吓着了女儿,忍气喝问:“你今日去了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如何到现在才回来?”
  芈姝微微一笑,笑容中固有少女初解人士的羞涩妩媚,却全无被母亲撞破后的畏惧胆怯,反只见得意欣喜,双手仍然抱着木匣,对楚威后撒娇地道:“母后,我有话要跟你说。来,你随我进来。”
  楚威后强抑恼怒,道:“好,我们进内去说”,说着拉着芈姝进来,却见芈月一行人还跪在当地等候,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还不出去。”
  女萝忙上前扶起芈月,一行人悄然退出。
  因芈姝身边皆被杖责,只得由楚威后身边的侍女替芈姝解下外袍,卸下簪珥,诸人皆退出之后,楚威后方问芈姝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芈姝却不答话,只将那木匣打开,递与楚威后看了,楚威后见了这玉玺式样,便是一惊,及至拿起那丝帕,看到上面的秦篆,这才真正地笑了出声,一把搂过了芈姝道:“我儿,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芈姝便笑着低声将与秦王驷结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楚威后只觉得数日来的一股郁气尽散,说不出的称心如意,抚摸着芈姝的头发笑道:“我的女儿果然不同凡俗,我本来担心秦国乃是虎狼之邦,秦王的名声又不好,还怕你嫁过去会吃苦吃亏。如今看来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好郎君,又把这王后之玺给你,可见是真心喜欢你敬重你的。如此我便放心了,必要在你哥哥面前促成这桩婚事。”
  当下便召来寺人析,叫他明日清晨,于楚王槐上朝前,悄然将此事告诉楚王槐,务必要促成此事。便是五国合纵废弃,也须是顾不得了。
  [注1]:“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出自《诗经•卫风•氓》,意思是情爱之事若沉溺下去,男子还可以摆脱影响,女子就很难解脱。
  [注2]:“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出自《诗经•王风•大车》,解释如文中。
  [注3]:“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出处同上,意思是生不能同室,死亦要同穴,莫谓不信,此言如同太阳一般永恒。
  [注4]:“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出自《国风•召南•野有死麇》,讲男女相爱野合之事。
  [注5]:“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出自《诗经?邶风?静女》,讲述男女相爱约会之事。
  [注6]:“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出自《诗经•卫风•木瓜》,下一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讲述男女相爱互赠礼物订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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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大朝日
  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这一次的大朝日,要议定是与韩赵魏齐五国合纵,还是秦楚连横结盟。
  所以这一夜,许多人都是很忙。
  黄歇这一夜也未曾回家,他与几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帮夫子作下手,将明日要在朝上陈述的策划再三修改,互相问诘,务必要尽善尽美才是。
  屈原所议的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禄、任贤能、赏战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条法令,这些新政,有些是效法于秦国的秦鞅变法,有些取法于当年楚国的吴起变法,又顾及了楚国目前现状,删繁就简,务必要新法更圆满,更妥贴。
  屈原拿起最后校订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国疆域大于秦国,根基深于秦国、人才多于秦国,若能实行新政,必将称霸诸候。”
  黄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这新政十二策一推开,千秋万世当勋记夫子的功业。”
  屈原摇头道:“若是新法能够推行,大利于楚国,则必然招来朝臣和勋贵们的怨恨,老夫但求不象吴子、商君那样死无全尸即可。”
  黄歇却不以为意:“吴起商鞅之所以招来怨恨,是因为他们是异国孤臣,为求表现用了严苛的手段,行事过于不留余地,所以积怨甚多。夫子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训,事分缓急,终夫子一世不成,还有黄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关系也算缓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够不失,事缓则圆,应该不会引起政局太大的动荡。”
  屈原抚须点头:“唉,于国内,我们应该求慢,以避免动荡。于天下,秦国崛起太快,我怕他们不会给我们发展的时间啊。”
  宋玉亦道:“夫子过虑了,列国征战以来,数百个小国朝夕而灭,如今剩下的都是强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此番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是合纵长,有这六国联盟在,就算秦国发展得再快,他还能一口气吞下六国不成。”
  屈原叹息道:“我现在担心的是魏国会不会出状况,唉,后宫无知祸乱国家,魏国送来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惨,此事还沸沸扬扬地传出去,我怕魏国不肯罢休。”
  黄歇道:“魏国使臣是魏王之子信陵君无忌,此人一向深明大义,只要楚魏再结联姻,我想也不至于破坏关系。”
  屈原道:“不错。子歇,此事忙完,也应该给你筹办婚事了吧。”
  黄歇脸红了道:“夫子——”
  屈原问道:“我听太子说,你托他在王后面前游说,让王后作主将九公主许配于你?”
  黄歇点头,这也正是他与莒姬商议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顾虑,当下也同屈原说道:“正是,就怕威后不慈,到时候还望夫子相助。”
  屈原轻叹道:“威后不慈,如今宫中流言纷纷,令尹为此也大为震怒。若是威后为难于九公主,老夫当请令尹出面,为你关说。”宫中一位公主遇险,一位公主“中邪”,而这个“中邪”的公主还曾经失口说出威后令她杀人之事,宫中流言,不免也传到了宫外去。令尹昭阳为此事还特地进宫与楚王槐好好地“谈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阳并不爱多管这种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说动昭阳出手相助,便多了几分把握。
  黄歇正中下怀,当下向着屈原一揖道:“多谢夫子。”
  宋玉诸人见此情景,也上来开着玩笑,黄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当真亲事能成,自然要请诸位师兄师弟们共饮喜酒的。”
  且不说屈原府中的热闹,此时楚国下大夫靳尚府中,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国使臣樗里疾。
  这靳尚惊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贵客忽来赠以厚礼,他虽亦是芈姓分支,为人功利好钻营,但才干上却颇不不足,从前在楚王怀为太子时,他跟在旁边还能够出点小算计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却不够份量,只混了半辈子,却也只混得一个下大夫罢了。
  樗里疾还赞他说道:“大夫这府中处处清雅,低调内敛,与楚国其他府第的奢华张扬相比,却显得清雅不凡。”
  靳尚却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说笑了,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便是想奢华,也无这等资本啊。”
  樗里疾故作惊讶道:“怎会如此,我在国内也听说靳尚大夫是楚国难得的人才,怎么会玉璧蒙尘呢?”
  靳尚心情压抑,摆摆手道:“唉,惭愧惭愧啊!”
  樗里疾道:“大夫之才,如锥在囊中,只是欠一个机会展示而已。”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这个机会何时到来啊。”
  樗里疾道:“这个机会就在今夜。”
  靳尚一惊,拱手道:“愿闻其详。”说着,便将樗里疾引入了自己内室,屏退左右,亲与樗里疾相商。
  樗里疾微微一笑,脑海中却想起张仪的分析。张仪于昭阳门下三年,虽然因心高气傲什么职位也没混上,但此人聪明过人,眼光极毒,在昭阳的令尹府中,却已将大半朝臣都一一识遍了。
  这往令尹府中来的朝臣,一是商议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于昭阳,尤其后一种,真是可以在昭阳府中看出别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来,因此张仪分析起来,颇有独到之处。他对樗里疾说道,靳尚此人,是典型的小人之材,他向来自负,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狭小睚眦必报,有着与其才华不相称的勃勃野心,此人没有大局能力,却有着极强的钻营和游说能力。他没有图谋和计划的能力,却是做破坏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为目标,给他吞下一颗毒饵,他转而喷发出去,实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里疾便是依着张仪之计,要让靳尚吞下这个毒饵。
  而这个毒饵,张仪料定靳尚必会吞下,因为他盼望这个机会,已经很多年了。
  樗里疾走后,靳尚独在厅上徘徊,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忧,一会儿狰狞,唬得身边的臣仆亦是不敢上前,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这头便令套车去了令尹昭阳府第。
  昭阳府虽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安静,昭阳正准备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却听说靳尚求见,便不耐烦的叫了他到后堂来。
  靳尚抬头看去,见昭阳只穿着休闲的常服,连冠都已经去了,懒洋洋地打个呵吹,对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说吧,老夫明日还要早朝,年纪大了,睡得不甚好,若无重要的事,休要扰我。”这穿着常服见的,不是极亲密的心腹,便是极不用给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时,自然是属于后一种了。
  靳尚仆倒在地,膝前几步,低声道:“非是下官惊扰令尹,实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禀于令尹。”
  当下便将樗里疾所教他的,关于屈原欲实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会伤及芈姓宗亲利益等事说了。花.霏.雪.整.理
  昭阳听了心中一动,却打个呵欠道:“也无你说得这般严重吧。”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当年吴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来,此事万万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芈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芈姓分支,这楚国虽是芈姓天下,却不是大王一个人的,而是我们所有芈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来就有封地爵位官职,若是废了世官世禄,把那些低贱的小人、他国的游士抬举上高位,那些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自然就没有底气没有节操,为了图谋富贵都是不择手段的,不是挑起争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时候楚国就会大乱了……”
  昭阳微睁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动,道:“如今是大争之世,国与国之间相争厉害,不进则退。秦国已经从新政中得到好处而强大,那我楚国也不能落后啊。况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难鸣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为新政能够让大王的权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禄,那这些多出来的官禄自然是给那些新提拨起来的卑微之人。可若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芈姓宗亲又怎么办?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这话正打中昭阳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鲁国当年宗族当道,孔子曾经建议削三桓,以加重君权,结果三桓削了,君权强了,可守边的封臣没有了,国境也就没有了守卫之臣,于是鲁国就此而亡。齐国当年一心想要强盛,大量重用外臣,结果齐国虽然强大了,但姜氏王朝却被外臣田氏给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还是老令尹见识高。”
  昭阳叹道:“所以,这国家,没有宗室,就是自招祸乱。楚国芈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们这些芈姓血脉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对象。”说到这里,不禁轻叹:“屈子啊,他是太年轻了,急功近利啊。”
  靳尚忙道:“下官以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为他游说到了五国使者齐会郢都与楚国结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国会盟破裂,则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难以推行新政了。”
  昭阳睁大眼睛,意外地看着靳尚,靳尚低下头去,手掌微微颤抖。
  昭阳再度半闭着眼睛,只是伸出手来带着亲热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没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这样难得的人才。明日就随老夫进宫吧。”
  靳尚强抑着激动,恭敬地道:“是。”
  天蒙蒙亮,郢都城门就开了。
  沉重的城门被两队兵卒缓缓推开,直至大开。兵卒们列边两边,监督着进出的行人。
  一辆马车驰出城门,马车上坐着秦王驷和张仪。
  在离开郢都的那一刻,张仪回头看着城门上写的“荆门”二字,神情复杂。
  秦王驷端坐车内,并不回头,淡淡道:“张子不必再看了,总有一天张子可以重临此城。”
  张仪一惊,回过神来,朝着秦王驷恭敬地拱手:“是。”
  一行人,就此离开郢都,留下的,却是早有预谋的纷乱局面。
  而此时章华台上,正是大朝之时,群臣在令尹昭阳的率领下进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礼如仪,朝会正式开始了。
  昭阳便令群臣将今日要商议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经抢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请大王恩准。”屈原一怔,还未出言,便听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请讲。”
  便听得靳尚说出一番话来:“臣以为,五国联盟看似庞大,实则人心不齐,不堪一击。楚国若与他们结盟,彼然浪费民力物力,不如结交强援,共谋他国。”
  屈原一惊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结交秦国?”
  靳尚道:“不错。”
  屈原愤然道:“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正可为合纵长,这是楚国何等的荣耀。与秦国结盟,乃百害而无一利,凭什么楚国弃牛头不顾而去执鸡尾?”
  靳尚朗声道:“屈左徒,齐国一向野心勃勃,赵国魏国也是心怀叵测,凭什么那他们会推楚国为合纵长,无非就是看秦国崛起而害怕,想推我们楚国挑头,与秦国相斗,两败俱伤。大王,臣以为,宁与虎狼共猎,也好过替群羊挡狼。”
  屈原驳道:“秦国乃虎狼之邦,与列国交往从来没有诚信,与其结盟是与虎谋皮,须要防他们以结盟为由,实则存吞并我楚国之心。我们只有联合其他五国,‘合众弱以攻一强’才能与之抗衡。”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设想虽好,只可惜却偏乎自作多情。这郢都城中看似五国使者前来会盟,可以臣看来,真到会盟的时候,不晓得会有几个国家的使者还在?”
  楚王槐一惊,动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来道:“臣这里头有个秘报,听说韩王前日已经秘密与秦国结盟,恐怕数日之内,韩国使臣就会立刻离开郢都。再者,臣听说昨天魏国使者也因为魏美人在宫中受刑惨死之事,已经递交国书,要求处置郑袖夫人。臣又听说齐国和燕国因为边境之事,打了一场小战。秦赵两国的国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与我楚国联姻。可是秦国的使臣将聘礼都送来了,赵国的国君不但没有来求婚,反而听说刚刚将吴娃夫人扶为正后……各位,还需要我再说吗?”
  屈原脸色惨白,闭目无语,忽然怒视靳尚道:“秦人好算计,好阴谋。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个下大夫,如何竟能够比我们这些上卿还更知道诸国这些秘闻战报?”
  靳尚被这话正戳中肺腑,闻之脸色一变,退后一步,不禁求助地看着昭阳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装作壁上观的昭阳,到此时不得不睁开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诉他的。”他站起来走向正中,向楚王槐拱手道:“大王,以老臣所见,五国人心不齐,只怕合纵难成。不如静待观变如何?”
  屈原一惊,竟不知何此变故陡生,昭阳的忽然反转立场,让他的一颗心如坠冰窖。
  老令尹,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一起推进新法,一起为了楚国的大业而努力吗,你如今忽然改变立场,这是为了什么?你这是受了小人的鼓惑,还是你一直就在骗我?你这是内心摇摆,还是另有利益权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国重,还是族重?
  此时朝堂上,两派人马早已经吵成一锅滚粥,但是屈原和昭阳两人远远地站着,双目对视,两人的眼神已经传递千言万语,却谁也没有说话。曾经约定携手推行新政的两代名臣,在这一刻时,已经分道扬镳。这殿上区区数尺距离,已成天堑深渊。
  朝堂之上在争执,后宫之中,亦是不平静。
  芈月因见芈姝回来,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觉,次日起来,便被芈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时楚威后已经回了豫章台,芈姝兴奋一夜,到天亮时终于忍不住要向芈月炫耀一番,当下悄悄将秦王驷乔装之事同芈月说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玺向芈月展示。
  芈月表面上微笑恭维,内心却早如惊涛骇浪,翻腾不已。此时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须马上告诉屈子,马上告诉子歇。
  她的脑海中急速地转着,却浮现与秦王驷的几次会面情况来,第一次是郊外伏击,他为何会忽然恰好出现,这是有预谋的吗?他曾邀黄歇去秦国,可是除了黄歇之外,他又会收罗郢都的哪些人才,会不会危及楚国?他来到郢都,是为了破坏五国联盟吗?他身为一国之君,必是冲着国政大事而来,可观那些芈姝几案上的那些礼物,她不信他会有这么闲暇的心思与一个无知少女谈情说爱,他的目的根本不在芈姝,而在于秦楚联姻的政治格局吧?
  可恨,堂堂一国之君,行事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她看着眼前犹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的芈姝,只觉得一股怜悯之情涌上,欲言又止。此时说破,已经为时太迟。
  此时此刻,她真是一刻也不愿意再停留在此处,看一个已经上当的无知少女在讲述她自以为的虚假幸福,她只想速速脱身,去找屈原和黄歇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应该对秦王早作防备。
  好不容易摆脱了芈姝,芈月急急回房,便更衣去了莒姬处,就要去找黄歇。莒姬却摇头道:“你如今出不去了?”
  芈月诧异:“为何?”
  莒姬道:“你忘记你前日遇险之事了?威后因此失了脸面,岂肯放过你。她当日便派人到了我这里来搜检一番,回头竟又是将周围查过,如今你素日常出去的小门已经被封死了,不但如此,还派得有人巡逻……”
  芈月气忿地捶了一下几案:“实是气人。”
  莒姬却道:“你若真有要事,或可令太子那边的人转告黄歇。”
  芈月一惊,问道:“太子?”
  莒姬点头:“如今南后重病,太子为人软弱无主,南后看重黄歇,欲引他为太子智囊,所以近来对黄歇颇为示好。黄歇曾与我言道,你若有急事相传不便,当可封信丸中,教太子身边的寺人交于黄歇。”
  芈月一喜道:“好,我这便封信丸中,让太子身边的人交于子歇。”
  当下忙取来帛书,只写了一行字道:“秦王驷已阴入郢都。”便在莒姬处用蜡封丸,莒姬也不去看她写些什么,只叫了心腹的寺人,将这蜡丸转交于黄歇所交代的太子侍人。
  黄歇接了蜡丸,还只道是芈月有什么事,忙到僻静处打开一看,便是大惊,当下要与屈原商议,无奈今日乃是大朝会,太子、屈原俱在章华台上,竟是无法传递消息。他亦是一介白衣,手中无任何可派之人,只得眼巴巴在章华台下等着。
  朝堂上。
  昭阳除了一开始站出来支持靳尚以外,再不发一语。屈原无奈,只得亲自与靳尚争执,那靳尚甚是狡猾,屈原与他缠斗半日,心中诧异,似靳尚这样不学无术之术,竟能够引经据典说出这套话来,更为奇怪是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素日也无人瞧得起他,今日朝会,竟会有无数人或明或暗支持于他,甚至连大王与令尹也偏向于他。
  屈原感觉到似乎今日的大朝背后,有人在布着一张罗网,一点点在收紧着。
  朝会上,五国合纵竟是无法再续,虽然在他的反对之下,与秦国的结盟未谈能成,可是新政的推行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对。
  屈原走出章华台,正午的阳光耀眼,正映得他有些晕眩,他脚步一个踉跄,久候在外的黄歇连忙扶住了他:“夫子,您没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人,诧异道:“子歇,你如何在此?”
  黄歇道:“弟子在这儿已经等候屈子好久了。”
  屈原无力地挥了挥手:“何必在这儿等,朝会若有结果,我自会同你说的。”
  黄歇上前一步,道:“屈子,弟子刚才得到讯息……”说着上前附耳对屈原说了几句话。
  屈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道:“什么?当真,子歇,取我令符,立刻点兵,若追捕上他——”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在犹豫什么,片刻之后,将令符按在黄歇掌中,语气中露出了罕见的杀气,对黄歇低声道:“就地格杀,不可放过。”
  黄歇接令急忙而去。
  靳尚远远地看着他们师徒的行动起了疑心,走过去试探着问道:“屈子,不晓得子歇寻您何事?”他讪讪的笑着,努力装出一副极为友善的面孔来。
  屈原看着这张奸佞的脸,一刹那间,所有的线索俱都串了起来,他忍不住怒气勃发,朝靳尚的脸上怒唾一口道:“你这卖国的奸贼。”
  一时间,整个章华台前,万籁俱静。
  靳尚不防屈原这一着,急忙抹了一把脸,待要反口相讥,却见屈原的眼神冰冷,似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想起自己的理亏之事甚多,竟是不敢再言,抹了一把脸,讪笑道:“屈子竟是疯魔了,我不与你计较,不与你计较。”转身急急而去,便欲再寻樗里疾问策。
  黄歇带着令符,一路追赶,却是秦王早已经远去,无法追及。然则等他去了秦人馆舍之后,见着了仍然在留守中的樗里疾,方明白真相,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屈原得知,亦是嗟叹,只得重新部著一切,然而紧接着的却是五国使臣一一借故离开郢都,这五国合纵之势,竟是已经落空。
  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数日后,楚王槐下诏,言左徒屈原,出使列国有功,迁为三闾大夫,执掌屈昭景三闾事务。
  此诏一出,便是芈月亦是大惊。本来依着原定的座次安排,屈原如今任左徒,这是通常接掌令尹之位前的预备之职。若是屈原主持新政有功,再过几年便可接替昭阳为令尹。
  但如今却让屈原去做这三闾大夫之职,显见极不正常,虽说屈昭景三闾子弟,掌半个朝堂,三闾大夫掌管这三闾,看似地位尊崇,主管宗室,但却是明升暗降,脱离了日常国政之务,把这种向来是宗室中的重臣告老以后才会就任的职务给正当盛年的屈原,实在是叫人无言以对。
  事实上,若昭阳不愿把这个令尹做到死,自令尹之位退下来后,倒会任此职。如今看来,是昭阳贪权恋栈不肯下台,却将为他准备的职位给了屈原。
  黄歇独立院中,苍凉地一叹道:“这是叫夫子退职养老啊,楚国的新政,完了!”
  屈原的新职,引起的震动,不止是前朝,更是连后宫都为之搅乱。
  渐台,南后直着眼睛,喃喃地念了两声道:“三闾大夫,三闾大夫。”忽然一口鲜血喷出,仰面而倒。
  来报知讯息的太子横大惊,上前抱住南后唤道:“母后,母后……”
  南后缓缓睁开眼睛,多年来她缠绵病榻,对自己的身体实是太过了解,这些时日,她能够迅速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着。
  她抬眼看着爱子,留恋着抚摸着子横的脸庞,似乎要将他的脸上一丝一毫都刻在心上似的,她即将油枯灯尽,可是她的爱子还未成长,他的路还很难走。她为他苦心安排的重臣,却已经折了。她为他想办法拉拢的辅佐之人,如今甚至自己还处于困境之中。
  她该怎么办,怎么样为她的爱子铺就一条王位之路?
  她的长处从来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后宫,若非她病重逝了容颜、短了心神,郑袖又何能是她的对手。既然她时间不多了,那么,就再努力一把吧。
  她凝视着太子横良久,才依依不舍地道:“母后无事,我儿,你回泮宫去吧。”
  当下便令采芹送太子横出去,她看着儿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去,一直走到不见了,怔了良久,这才强撑起精神道:“采芹,替我求见大王。”
  楚王槐得到采芹相报,心中亦是一怔,南后缠绵病榻,他已经有些时日未到渐台了,如今见采芹来报,心中一动,旧日恩情升上心头。
  楚王槐走进渐台,便看到南后倚在榻上,艳丽可人,一点也看不去病势垂危的样子,她手握绢帕,轻咳两声道:“大王,妾身病重,未能行礼,请大王见谅。”
  楚王槐忙扶南后道:“寡人早就说过,王后病重,免去所有礼仪。”
  南后微笑道:“大王疼我,我焉能不感动。我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想起以前种种,真是又惭愧,又自责。我也曾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子,与大王情深意重。可自从做了王后以后,就渐渐生了不足之心。就只想长长久久地一个人霸占着大王,看到其他女子的时候,也不再当她们是姐妹般的包容,恨不得个个除之而后快……”
  楚王槐有些尴尬地摆摆手想阻止道:“王后,你不必说了,是寡人有负于你,让你独守空房。”
  南后拿着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转巧言道:“不,妾身要说,人之将死,请容我将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说出,无隐无瞒,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这个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杀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这个身份,自然会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记得我这个教训,不要再让一个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权欲蒙闭了心窍。请大王在我死后废了我王后之位,就让我以一个爱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于您的陵园就可。”
  楚王槐感动地握住了南后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象寡人初遇时的南姬,才是寡人最爱时的南姬啊。”
  这份感动,让楚王槐直出了渐台,还久久不息,看着园中百花,与南后当年夫妻间的种种恩爱,一一涌上心头,暗想着道:“南姬说得对,一个女子若不为王后,总是千般可爱,若一旦身为王后,怎么就生了种种不足之心,嫉妒不讲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难得南姬临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欢过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后,南后内心的冷笑。她与楚王槐毕竟多年夫妻,对于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了解,此时她的妆容,她的话语,她的“忏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这段话,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为了保全一个女子的温柔体贴,最好,就不要给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郑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后、甚至在宗室中一点一滴散下的种子,郑袖想成为继后,难如登天。
  十日后,南后死。
  南后的死讯,在宫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说大,是对于郑袖等后宫妃子而言,但除了郑袖算计谋划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与郑袖相斗,早就缩了。
  只是之前南后郑袖相斗,其他人倒是安稳些,若是郑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后这般宽厚,只怕后宫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听说楚威后不喜郑袖,个个都跑了豫章台去讨好,转而又赞美太子横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后真能够干豫得郑袖不能立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时间,豫章台热闹非凡。然则高唐台中,却未免有些冷清。
  芈姝有些恹恹地坐着,叹了一口气,道:“真讨厌,宫中不举乐,连新衣服都要停做。”
  芈月奇道:“那是拘着宫中妃嫔,和阿姊你有什么相干?”
  芈姝翻了个白眼,道:“人人都素淡着,我一个人作乐有什么意思啊!”芈月听了此言,上下打量着芈姝,忽然笑了,芈姝见了她的笑容,只觉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么?”
  芈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变得体谅人了,也懂得顾及周围的人在想什么了。这是不是马上要做当家主妇的人,就会变得成熟稳重了呢?”
  芈姝一下子跳起来扑过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说着便按着芈月挠痒痒,芈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好阿姊,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芈姝这才放开芈月道:“咦,你最近怎么了,从前跟我还能挣扎得几个回合,现在倒成变软脚蟹了。”
  芈月抚头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动不动就头晕,跑几步也容易喘气。”
  芈姝见她似有病容,关心地道:“回头让女医来给你看看吧。”
  芈月叹息:“说来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医挚,她总是不在,只能找个医婆胡乱给我开个方罢了。”
  芈姝闻听倒诧异起来:“咦,我昨天去母后宫里看到她在啊,难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头用我的名义把她召来,让她给你看病去。”
  芈月笑道:“那就多谢阿姊了。”
  芈姝想了想,又道:“对了,九妹妹,你明天须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芈月已经明白,笑问:“阿姊这是要挑嫁妆吗?”
  芈姝显得有些羞涩,过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头:“是,就是要挑嫁妆。”
  芈月看着芈姝,她这般单纯天真,但却又是这般幸福快乐,她想到秦王的为人,想到芈姝这嫁去秦国,但愿秦王能够珍视她这份天真。然而芈姝的命运已定,而自己呢?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芈姝见她神情忧忡,但这句话,却是说得诚意诚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动,想到姊妹三人在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芈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两人,心情也有些感伤,忽然拉住了芈月,低声道:“九妹妹,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芈月听出芈姝话语中的犹豫之意,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吗?”见芈姝神情有些迷茫,摇了摇头,便慢慢引导着问道:“那阿姊喜欢秦王吗?”
  芈姝眉毛一扬:“我自然喜欢他了。”
  芈月却又继续诱导着问道:“那阿姊愿意看着他抱别的女人,亲别的女人吗?”
  芈姝一惊,倚着的凭几倒了,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谁,谁敢?”
  芈月苦笑一声,低声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记,陪嫁的媵女,是要跟着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个男人的。”
  芈姝顿时回醒过来,她慢慢地转头看着芈月,眼神从迷惘变得戒备,又转现不解,问道:“九妹妹,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芈月叹道:“阿姊难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无儿无女,老来无依?”
  芈姝忙道:“当然不会了。”
  芈月扶住芈姝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神道:“所谓的姐妹为媵,其实是怕女子一个人孤身远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宠爱,至少也有自己的姐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于这么难过。或者是遇上争宠的对手,多个姐妹侍奉夫君也好争宠。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姐妹情深上。若是能够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谐,谁愿意被别人分一杯羹去?若是个陌生人倒也罢了,若是至亲的姐妹,那种感受像是双重的背叛一样……阿姊,到时候你怎么办?”
  芈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该怎么办?”
  芈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指了指窗外芈茵居处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么‘病’的吗?”
  芈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
  芈月笑了,问道:“阿姊当真相信这个?”
  芈姝不禁语塞:“这……”
  芈月轻叹道:“阿姊可还记得,当日茵姊游说你去喜欢黄歇,想办法结交黄歇,甚至多方拉拢……”
  芈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
  芈月叹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还曾经冒我之名去见魏国的无忌公子,说阿姊你喜欢他,要和他私下幽会……”
  芈姝却从未听过此事,诧异之下,气得满脸通红:“什么?她、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芈月叹道:“阿姊莫要问我如何知道,倒是要问问,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芈姝倒抽一口冷气,忽然想起当日芈茵见了魏美人尸体时说的话,她说,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么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么她为何要听命母后,难道是因为她有什么过错落在母后手里,莫非就是此事……她虽然天真,却晓得自己生母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阴暗面,她拒绝再想下去,便强硬地抬头问芈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芈月一摊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芈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她真是生怕芈月会说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类的话来,幸而芈月没有这么说。她暗暗乐观地想,芈月当日不在场,也许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坏了她们姐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懒得去听芈茵有什么心事了,正想转过话头,却听得芈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芈姝隐约感觉到什么,诧异地睁开眼睛道:“难道是……”
  芈月叹道:“她不想作媵,她想象你那样,堂堂正正作为诸侯夫人。”
  芈姝有些明白了,问:“你是说……”
  芈月便说了出来:“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过她用的是阴谋诡计,而我却是向阿姊坦白,请阿姊成全我。”
  芈姝不解其意,问道:“难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诸侯?”
  芈月淡淡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自负:“我没这个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妇。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就行。”
  芈姝本以为她也有野心,见她如此说话,倒松了一口气:“你若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却颇为简单。反正母后选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进宫当我的伴读,就是从中挑选一些人当我的媵,减去你一个也够。她们不是我的姐妹,纵然将来有那么一日……我也不会太生气太伤心。”
  芈月正等着她这句话,当下盈盈下拜道:“多谢阿姊。”
  芈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须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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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公主嫁
  因芈姝要出嫁,楚威后便与玳瑁商议芈姝的嫁妆之事。玳瑁回说已经令内宰整理方府内库,列出清单以备公主挑选。楚威后对着清单划着,又吩咐平府也准备书目,说芈姝此番嫁到秦国,秦人粗鄙,为怕爱女孤身嫁到那里必会无聊苦闷,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书,还要整套的器乐、伎人、优人。
  此时器乐若论大套,则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铜编钟、二十四件青玉编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箫、箜篌、呜嘟等就得两三百件,再加上奏乐、歌舞的伎人、优人也得几百人。
  玳瑁细数之下,不免有些心惊,忙来禀了楚威后,楚威后倒不耐烦起来,冷笑道:“姝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多些陪送又怎么样,我们楚国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见她如此,自然忙着奉承,又说了媵女之事。依着古礼,一嫁五媵,当从屈昭景三家选取。又细数侍从随人等,若以每个媵女最少二三十个侍从侍女来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们的奴仆,估计亦要近六百人,此外还有宫女六百人,内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隶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优人,怕是要超过六千人。
  楚威后听了以后点头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
  玳瑁道:“还有送嫁的骑兵四千人,要将公主送到边境之上。”
  楚威后一算,如此已经上万之人,当下点了点头,矜持道:“这样算起来也有一万了,还算过得去。”
  玳瑁忙奉承道:“威后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楚威后往后一倚,轻叹:“唉,姝这一去,我怕是再难见到她了。”
  玳瑁忙笑着安慰:“父母爱子女,为计长远。威后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贵无比,陪嫁丰厚,让公主一生受用,岂不更好。”
  楚威后点了点头道:“说得是。”
  她们商议着嫁妆之事,却不知室外悄悄走来一人。
  芈姝也正为嫁妆之事来寻楚威后,走到楚威后内院前,却发现清单未带,扭头叫身边的傅姆女岚回去取来,自己便先进去。
  女岚自芈姝那日出事之后,吓得再不敢有稍离,芈姝一走动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如今见已经到了楚威后门前,心中亦思量不会再有可能出事了,且芈姝的单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让别人去取,当下忙转身出去,又吩咐外头的侍女跟进来。
  芈姝在楚威后宫中行走,确是不须禀报的,此时楚威后和玳瑁商议事情,便让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时众侍女见了芈姝进来,俱微笑着指指内室,低声道:“威后正与傅姆商议
  为公主备妆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进去禀报?”
  芈姝脸一红,但她素来在母亲宫中是脸厚胆粗的,当下摆了摆手,作出一副要偷听的样子来,众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随她自己进去了。
  芈姝进了外室,听得里面有絮絮叨叨的声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内室门边听着。
  但听得里头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后事事亲力亲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芈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边的微笑,更放轻了脚步。
  又听得楚威后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筹办儿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松。这嫁妆的单子暂时就定这些了,若是姝有什么中意的,再添上。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贱之人,怎么敢说辛苦。”
  楚威后道:“你辛不辛苦,我心里有数。不但操持着姝的婚事,还要帮着解决我的心事。”芈姝听着,正欲掀帘而入,却听得楚威后下一句话,便叫她停住了脚步。
  但听得楚威后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芈姝一怔,知道听到了不得的事了,吓得站住不动,却听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两个多月的砒霜,奴婢依这份量来看,估计再吃一两个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后道:“还得一两个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头那个不中用的,我让她下手把那个贱人除掉,她倒好,办事不成,反险些伤我令名……”
  芈姝只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够理解在深宫之中要活下去,要赢,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竟会心狠如此,连无辜的九妹也要杀死,一个还在深闺的小姑娘,又碍着她什么了,为何如此务必要至她于死地。
  那一刻,她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乱之间,只觉得脑海中跑过无数思绪。她第一个反应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将来如何于地下见她的父王?若是传扬开来,宗室之中,如何见人?甚至教列国知道了,楚国岂非颜面尽失。
  可是,现在当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了解了,她要杀人,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住的,便是求情也是无用;她的王兄是个糊涂的人,她现在要嫁去秦国了,她此时跑去找他,他便是答应下来,也是决计无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芈月的。
  思来想去,所有的计划,都不过仗着她如今在楚宫,才能够保得住人。可是她马上要嫁到秦国去了,只留芈月一人在宫中,是怎么也躲不过杀身之祸的。
  忽然间,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来,既然自己要去秦国了,不如自己将芈月带走,离开这秦国,离开母后的掌控。保住了芈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亲的令名。至于到了秦国以后,芈月是否当真为她的媵女,则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便是。
  她心情紧张,不免脚步一乱,发出声响。
  楚威后警觉道:“是什么人?”
  玳瑁连忙掀帘出去,却见芈姝的身影飞快地冲出门去,冲进院子,当下也吓得脸色大变,回头禀道:“威后,是八公主。”
  楚威后一怔:“是姝?”
  玳瑁脸色也有些不好,道:“这下如何是好?”
  楚威后的脸色反而缓了下去,道:“慌什么,她是我的女儿,难道还会与我作对不成?不过是个小丫头,什么时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间,既是姝知道了,暂缓一缓罢了。”玳瑁忙应了一声是。
  且不提豫章台中主仆两人商议,却说芈姝偷听了二人说话,慌乱跑出豫章台,便一口气冲到了芈月房中。
  却见芈月独倚窗前,看着竹简,见了芈姝进来,诧异地抬头:“阿姊,你怎么来了……”话未说话,芈姝已经是一掌拍下竹简,一手拉起芈月跑到室外才停下来。
  也不顾芈月诧异询问,先仔细看她脸色,果然见芈月敷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却血色尽无,甚至隐隐透出些青黑之气来。芈姝心头一酸,一顿足拉着芈月便跑了出去。
  芈月被她拉着在回廊中跑着,满心诧异,一边跑一边喘着气问道:“阿姊,你带我去哪儿?”
  芈姝强抑着愤怒,咬牙飞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着芈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布道:“从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芈月震惊地看着芈姝:“阿姊——”
  芈姝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又回头看着芈月坚定地道:“你别问为什么,总之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就行了。”
  芈月却已经有些明白,却料不到芈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会做出如此行为,心中百感交集,看着芈姝眼神复杂:“阿姊,谢谢你。”
  芈姝看着芈月,眼神中闪过无数情绪,最终却还是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轻抚了下她的头发,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芈月道:“什么事?”
  芈姝转头令侍女们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带走,你愿不愿意?”
  芈月道:“带去哪里?”
  芈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国去?”
  芈月脱口而出:“不、我不愿意——”
  芈姝惊诧地道:“你不愿意?”
  芈月反问道:“难道阿姊愿意,自己心爱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芈姝有些惆怅地道:“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他是秦王,后宫妃嫔无数,注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反正我也是必须要带上姊妹为媵嫁的。是你还是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芈月却道:“可我不愿意。”
  芈姝道:“为什么?”
  芈月直视芈姝,斩钉截铁地道:“我母亲就是个媵妾,她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绝不让自己再为媵妾。”她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道“况且,我有喜欢的男人,我想嫁给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芈姝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封地吗?有爵位吗?有任官职吗?”
  芈月嘴角一丝笑容,这样的笑容,芈姝是熟悉的,因为她亦曾经有过这样的笑容,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个没落王孙,没有封地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
  芈姝道:“那他如何养妻活儿,如何让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将来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这些你都想过吗?”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爱的男人的时候,她是不曾想过的,然则她不必去想,自有人会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没有自己这样任性的资本啊。
  芈月却道:“大争之世,贵贱旦夕,有才之人,倾刻可得城池富贵;无能之人,终有封地爵位,一战失利落为战俘,一样什么都没有。况且人生在世,又岂是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贵换来的是人后的眼泪,还不如不要。”
  芈姝看着芈月,心中却觉得她实在太过天真,劝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终然为媵,那又如何?与其嫁于没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够让你在人前显贵,将来你一样要为儿女之事忧心,一样要面对现实。你终究是我妹妹,若是随我为媵,毕竟与那些微贱女子不一样,嫁了君王,将来你的儿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统尊贵,一生无忧。”
  芈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统尊贵,可能无忧?如果我连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还想什么儿女的无忧。”
  芈姝听了此言,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想了半日,才勉强道:“这么说,你真的决定不跟我走了?”
  芈月断然道:“是。”
  芈姝见劝解无用,急了:“你这痴儿,哪怕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吗?”
  芈月一惊:“阿姊,你知道什么?”
  芈姝别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只握着芈月的手道:“你要记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随我去秦国。”
  芈月看着芈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见了向氏之死以后,她对芈姝永远有着一层戒心,多年来的相处亦是步步为营,然而此时,看着眼前之人,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她的母亲要杀她,她却毅然来救她,这种恩怨纠结,竟是让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芈姝见她久久不语,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芈月却突兀地说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见一见我的母亲。”
  芈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这等重大的事,想来她小小年纪,自是不能决断,当下叹道:“好吧,我让珍珠陪你过去,你别让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们一个也信不过。”
  芈月长出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月站起来,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芈姝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再说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处,将芈姝的事对莒姬说了,莒姬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这么说,王后那个毒妇,倒生出一个长着人心的女儿来。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旧是照着当日旧习,称楚威后为“王后”,楚威后容不得芈月,要下毒害她,但芈月自入宫以来,却是时常防着这等手段,初时虽然吃了几顿,但后来觉得有些不对,忙以银针试膳食,便试出了毒来,又查知是女浇下毒,便与女萝、薜荔商议,将女浇送来的饮食俱都替换了,另一边令莒姬暗中约了女医挚,用了解毒之药,又在脸上施了厚粉,用以伪装。
  她本来是想着楚威后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会引来更凌厉的手段,不如将计就计伪装中毒,想着楚威后若是以为她中毒将死,为避免她死于宫中,说不定会同意黄歇的求婚,将她嫁出,让她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想芈姝撞破楚威后的阴谋,还执意要带芈月一起出嫁,这倒教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想到这里,莒姬亦是恨声道:“要她这么滥好心作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芈月叹道:“她亦是好心。母亲,还有何计?”
  莒姬叹道:“如今上策已坏,若是静候大王赐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势,又与令尹失和,你们原定的助力也已经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
  芈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买靳尚挑拨,乱我楚国,屈子何以失势,又何以与令尹不和。”
  莒姬喝道:“废话休说,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么样……”说着,沉吟道:“若当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芈月眼睛一亮道:“母亲可是同意我与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这宫中所有出去的渠道已封,你如何能够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败坏王家名誉,信不信追捕你们的人,便能够将你们杀死一千次。”
  芈月泄气道:“那母亲有何办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还是随八公主出嫁。”
  芈月大惊道:“母亲,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让你嫁与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宫之事,俱是威后势力,你们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让你离了宫中,离了郢都,甚至离了楚国,方可摆脱他们的势力。”
  芈月已经明白道:“母亲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随着八公主陪嫁,到了边城,装个病什么的,或者走到江边失足落水之类,想来送嫁途上丢了一个媵女,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是若是这般以后,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这是下策。”
  芈月却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么打紧的,我早就不想做了。”
  莒姬却道:“也未必就没有回转的余地,若是让那黄歇去边城截住你,然后你们或去齐国,或去燕赵,若是那黄歇当真有才,能够在诸侯之中游说得一官半职,建立名声,将来待那毒妇死后,你们便可回到楚国来,只说你落水不死,被那黄歇所救,结为夫妻,游历列国方回,也便是了,只是名声上略差些。”
  芈月大喜,伏在莒姬臂上摇了摇道:“母亲当真是无所不能。”她与莒姬,少有这样的亲热动作,尤其年纪益增之后,这样的亲热,已经数年不见。
  莒姬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额头,吩咐道:“不管你走到哪里,若是你弟弟有事,你必得回来。”
  芈月笑道:“那是自然。”说到弟弟,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便与莒姬商议道:“母亲,我想让子歇把冉弟一起带走,可好?”
  莒姬怔了一怔,别过头,冷淡地道:“随你。”芈月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说,好一会儿,莒姬才叹道:“终究是你们的血亲,若是不管,也不是办法。我亦不忍见向妹妹的骨血流落市井,你们那舅舅向寿,也该是成人了,亦要奔个前途,被一个小孩子拖累着也不成样子。便让他入军中先积累些战功,将来也好为子戎作个帮手。”
  当下两人商议已定,芈月便回了芈姝住处,也不知芈姝与楚威后说了什么,第二日,楚威后便召芈月去见她。
  芈月进去的时候,见楚威后正闭目养神。芈月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便见楚威后缓缓地睁开眼睛,似是方看到芈月,挤出了一副慈祥的笑容,招手道:“九丫头,你来了。起来吧,坐到我跟前来。”
  芈月带着惴惴不安地起来,走到楚威后的跟前,再跪坐下来。
  就听得楚威后开口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阿姊说,你想跟着她一起陪嫁到秦国去,可是真的?”
  芈月一副低眉顺眼:“儿臣一切听从母后、阿姊安排。”
  楚威后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发恨,脸上却笑得越发和气,道:“哎,这终是你一生之事,总要你心里情愿才是。所以我还是不放心,亲来问你,此事你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总得给我个准话,是不是?”
  芈月手中拳头握紧,好半天才说:“儿臣愿意随阿姊去秦国。”
  楚威后的声音悠然从她的头顶传下:“你知道吗,其实我原本并没有打算让你作姝的媵人,我看好的人,是七丫头。没想到她没福气,居然为精怪所迷,所以只得让你顶上了。屈昭景三家虽然出自芈姓,终究隔远了,总得让姝有个嫡亲的姐妹跟着去,是不是?”
  芈月应道:“是。”
  楚威后忽然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恶意:“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随姝出嫁,再不改了?”
  芈月心头狂跳,似有什么可怕的事在破冰而出,但她迅速感觉到,如果她去捕捉这种感觉,只会掉入楚威后的陷阱,死在她的手中,当下仍道:“是。儿臣愿意随阿姊嫁去秦国。”
  楚威后的手伸到了芈月下巴,托着她抬头看着自己道:“抬头让我看看,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女大十八变,长得这么漂亮,真不知道令多少儿郎动心。”
  芈月微低着头,视线只停留在楚威后的脖子道:“母后谬奖,儿臣愧不敢当。”
  楚威后笑着从几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递到芈月面前道:“当得起,你看,可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可真是为难呢,你知道这竹简上写得是什么吗?黄族的后起之秀,三闾大夫屈原的弟子黄歇想聘你为妇,太子为媒,大王也有允准之意。可姝偏又喜欢你,要你跟着她陪嫁,我正为难呢,难得你自己主意拿得正,一定要跟随着姝去秦国,虽不枉姝待你一番情意,可却不是辜负这黄歇了吗?”
  芈月怔住,颤抖着转头看着楚威后手中的竹简,勉强镇定心神,终究话语中还是声音微颤:“黄歇求婚,大王也有允准之意?”
  楚威后恶意地笑道:“可不是吗?”
  芈月握紧拳头,渐渐平息了颤抖,轻叹道:“可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落到母后手里作主吧。”
  楚威后道:“是啊,你一向聪明,你说说看,这黄歇的求婚,我应该如何答复?”
  芈月看着楚威后,忽然笑了:“民间有许多故事,儿臣听过一则,说是一种善能捕鼠的动物叫狸猫,抓到老鼠以后通常不会马上吃了它,而是会放开它,等到老鼠以为可以逃走的时候,又把它抓住,这样反复逗弄多次,才会把老鼠吃掉。母后一定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对吗?”
  楚威后看着她,也抚掌笑了:“唉,你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她微笑着道:“老鼠聪不聪明,命运都在狸猫的掌握中。你既然亲口向我说,要跟随着姝当陪嫁之媵入秦,可这黄歇毕竟是太子的伴读,太子亲自保媒,大王也很欣赏他,我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总得允准他的婚事,是不是?”
  芈月似是听出了什么,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试探着问道:“母后的意思是……”
  楚威后冷冷地道:“你说,把你七阿姊嫁给黄歇,如何?”
  芈月跌坐在地,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听得一个破碎的声音迟疑地道:“可是,可是茵姊不是中了邪吗……”这是她的声音吗,竟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楚威后却笑了,笑得如同操纵着人世间万物生死的神魔,她的声音也似飘忽而遥远:“黄歇一个没落子弟,赐婚公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难道还能够由得他挑来拣去不成?至于七丫头,也只是一时受惊才会生病,说不定冲冲喜,她的中邪就能好了呢!”
  芈月绝望地看着楚威后得意的笑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旋转,模糊。景色一时模糊一时清楚,终于渐渐变清,芈月凝神看去,但见楚威后那张充满了恶意与戏弄的脸,仍在眼前。
  芈月忽然笑了,她端端正正地向楚威后磕了一个头,道:“多谢母后允我,随阿姊远嫁秦国,儿臣愿意。”
  楚威后的笑容微凝,忽然又笑了:“那么,黄歇呢?”
  芈月笔直跪着,道:“黄歇是黄歇,我如今连自己的主都作不得,何能替别人操心。”
  楚威后看着她的脸,这张脸,与向氏这般相像,可是向氏的脸上,却永远也不曾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个小丫头,竟是个刚毅不可夺其志的人,可惜,可惜了,终究再怎么挣扎,也是挣扎不出注定要死亡的命运!
  想到这里,她忽然兴味索然,挥了挥手道:“那你便下去备妆吧。”
  芈月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楚威后看着她退出去,忽然对自己的决定有一丝的不确定起来,她低头想了半晌,唤来了玳瑁道:“我欲要你随姝入秦陪嫁,你可愿意?”
  玳瑁一惊,旋即已经明白楚威后心意。作为一个奴婢,她在楚威后身边显赫已至极点,然则她跟随楚威后多年,忠心耿耿,明知道楚威后担心爱女,岂有不效忠之理,当下毫不犹豫地应道:“威后要用奴婢,奴婢岂有不愿之理!”
  楚威后道:“你也知道,我其他儿女均是懂事,我自不担心。唯有姝……”她轻叹一声:“这孩子是让我惯坏了,竟是一点也不曾有防人之心,我怕她此去秦国,会被人算计。她那傅姆女岚,我原只道还中用的,谁承想她……”说到这里,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女岚在芈姝私自出宫的事情上,事前不作为,事后推诿责任,顿时让楚威后厌了她。只是碍于芈姝自幼由她抚养,不好当着芈姝未嫁前处置,心中却是将她记了个“留用察看”的标记来。不想女岚在已经犯错的前提下,又让芈姝独自行走,以至于听到楚威后与玳瑁密议之事,造成楚威后与芈姝母女又一场争执,楚威后岂能再忍,便直接将女岚逐了出去。如此一来,芈姝身边便急需一个可信任的傅姆跟随。
  楚威后叫玳瑁选了数日,选上来的名单却是自己都看不上。玳瑁是她最得力的心腹,本不欲派她陪嫁,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爱女心切,便下了决心,又道:“那个向氏之女,我终究是不放心,你跟着前去,总要看着她死了,我才放心。”
  玳瑁知其心意,忙道:“奴婢必会替威后了此心愿。”
  黄歇虽在宫外,但莒姬在宫中经营多年,消息始终不断。他也收到了消息,得知楚威后要对芈月下毒,连忙也加紧行动,先是请了屈原为媒,再托太子横递上请婚之求给楚王槐,且已经托了景离等人游说,获得了楚王槐同意,只等着宫中下旨。不想过了数日,太子横却是一脸愧色来找黄歇,说了宫中旨意。
  “子歇,对不住,本来父王都已经答应了,可祖母说,九姑母自请当八姑母的陪嫁之媵,她劝说半天,九姑母只是不肯改口,不愿下嫁。因此为圆父王和我的面子,也为了补偿于你,改由七姑母下嫁于你。”太子横支唔半晌,终究还是把话说了出口。
  黄歇顿时脸色铁青,心中暗恨楚威后颠倒是非,恶毒已极,若不是早与莒姬商议好了退路,他当真是要当着太子横的面翻脸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威后当真慈爱得好,居然还劝了又劝,还肯想着补偿于我。难道太子在宫中,就不曾听说,七公主她患了癔症吗?”
  太子横亦是听过此时,尴尬地劝道:“依孤之见,其实这样对子歇更好,不是吗?你得了公主下嫁的荣宠,又不用真的被公主拘束压制,随便把她往哪里一放不愁衣食的,自己再纳几个喜欢的小妾,岂不更好。”虽然这样说对于自己的姑母很不公平,但扪心自问,把个中邪的公主下嫁,这也的确是太欺负人了,只是这么做的人是自己的祖母,他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暗替好友不平罢了,他也无可奈何啊。
  黄歇冷笑:“太子,我黄歇是这样的人吗?”
  太子横的手伸出去准备安抚他,伸到半空停在那儿了,尴尬地缩回手干笑道:“是啊,子歇,算我说错话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黄歇冷笑道:“怎么办?君行令,臣行意,大不了拒旨不接,一走了之。”
  太子横急道:“子歇,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黄歇看向太子横,道:“太子,现在局势稳定,我现在继续呆在这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放心,若是太子真有事需要我效劳,黄歇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子横顿时有些慌了手脚,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黄歇微微冷笑道:“天下之大,何处行不得。不过,我的确是要一走,却未必就了之。”
  他的确是要走,但在走之前,他要带走魏冉,他要在秦楚交界之处,选择一个与芈月接头的地点。他要安排向寿进入军营,他要托师兄弟们照顾芈戎,他要得到屈原给齐国的荐书……他要做的事是极多的。他不能急,他得一步步地来。
  芈姝亦是听到了此事,急忙来找芈月:“九妹妹,你听说了没有,黄歇居然向茵姊求婚。”
  芈月内心只想怒吼,不,他是向我求婚,却教你母亲将芈茵塞给他了。但这话却是不能当着芈姝的面说出来的,只冷笑道:“阿姊当真相信黄歇会向茵姊求婚。”
  芈姝眨了眨眼,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脸一红,有些羞答答地道:“你说,会不会是,子歇欲求婚于我,结果……因为我许配了秦王,王兄没办法答应于他,为了补偿于他,所以将茵姊嫁给了他?”
  芈月本对她心怀感激,但是再次直面了楚威后的残忍狠毒,最终芈姝的所有善意也被这样的绝对恶意所淹了。她心情已经是坏到了极点,见芈姝这般自作多情,忍了又忍才道:“我们均不知内情,又如何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芈姝却越想越觉得当真如此,叹道:“怪不得当日我赠玉于他,他回我《汉广》之诗,想来他也是知道,我与他,终究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不曾想,他竟当真也有努力过……”思想这一个美少年,竟是当真对自己动过心,努力过,却是徒然隔江远眺,高山仰止,还不知道如何伤心呢。自己虽然与秦王情投意合,但毕竟伤了一个美少年的心,这一颗少女心又是得意,又是愧疚,自己想像无限,竟有些痴醉了。
  芈月看她如此神情,岂有不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心中冷笑,口中却道:“阿姊,你休要多想了,他本来便与你无关,你还是想想如何备嫁吧。”
  芈姝重又回嗔作喜道:“正是,还要妹妹与我作参详呢。”这边便要拉着她与自己去方府挑选楚威后为她备下的陪嫁之物。
  方府乃是楚宫藏宝库之名,中有楚国数百年的积累。但见高大的铁门缓缓推开,内府令引着芈姝和芈月走进库房。
  库房左边的墙上都是一排排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右边则是一个个锁着门的柜子。内府令掏出钥匙递给一名内侍,令其一一打开柜子,另一个内侍捧着竹册,一一核对。
  内府令殷勤介绍着,左边是兵器库,那各种架子上摆着的都是历任大王收藏着的宝刀兵器;右边是珍库,那一个个柜子里却是各种玉石珠宝,列国之中数楚国的荆山玉和秦国的蓝田玉最为上乘,但楚国的黄金之多,金饰之美,又是秦国所不能及。
  芈姝坐在上首,看着内府令指挥内侍们,按照竹册上的记录边核对边流水地将一盒盒珠宝器皿送上来介绍。
  首先自然是诸般常规的青铜器皿,各种礼器、祭器、食器、酒器、用具等一一送上,芈姊只略略看过,便打发了去。
  其后就是诸般首饰,楚国数百年王业,吞国灭邦无数,且荆山有玉、临海有珠、又富有铜山,这库中珍藏,只怕是列国也难有比肩的。
  莫说那无数美玉只在芈姝面前一捧而过,珍珠斗量、宝石成山,珠光宝光,映得人睁不开眼去。
  芈月看着那些宝物件件生辉,只是她对这些却不感兴趣,无心坐在那里和芈姝一起挑选,寻了个借口便站起来慢慢走动,不知不觉走到兵器架边。
  芈月顺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剑,抽出来只见寒光凌凌,见上面两个小字“干将”不由地念出声来,她身后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内侍跟随侍候着,见状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干将’剑,旁边那把就是‘莫邪’剑。据说是先庄王的时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干将铸剑,干将却无法将这五金之精镕化,干将之妻莫邪为助夫婿铸剑而跳入铸剑炉中,于是铸成这两把剑,剑成之日干将自刎而殉妻,因此这两把剑,雄名干将,雌名莫邪。先庄王得此双剑,终成霸业。”
  芈月看着手中双剑,心中不禁暗叹,王图霸业便又如何,千百年后,或许世人已经不记得庄王,但是此剑永留于世,这干将莫邪的爱情,才会永留于世。天下名剑虽多,却唯有干将莫邪之名最盛,这皆因为有这一段情之所钟,生死与共的感人之情罢了。她转头看着芈姝被簇拥于珠宝堆中,她将会成为一国之母,可是自己却将嫁与黄歇。或者她的富贵胜过自己,但是自己与黄歇的幸福,却是一定会胜过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够脱离了这里,脱离了这个困局,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就将结束。
  见芈月放下干将,小内侍忙引着她到了前面,又介绍道:“公主,那是穿杨弓,是当年神射手养由基用过的弓箭,旁边那个是七层弓,是与养由基齐名的潘党所用之弓……”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小内侍见她对弓箭不感兴趣,便以为她只喜欢名剑,忙又引着她去了剑架处,继续介绍道:“公主,这是越国大匠欧治子所铸的龙渊剑,当日风胡子前去越国寻访欧治子,铸了三把剑,一名工布、一名龙渊、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剑在大王身上佩着呢,所以这里存的是工布和龙渊。”
  这些旷世名剑,若到了外头,当叫举世皆狂,但于这平府之内,不过又是楚国的一件私藏罢了。芈月走过,却看到两处剑架摆设有些不同,当下又拿起一把剑,却见上面的篆字与楚国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详半晌,估摸着字形念着道:“越王勾践,自作用剑。”
  小内侍欲介绍道:“公主,这是……”
  芈月截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这是越王勾践之剑。”
  小内侍陪笑道:“公主好见识,这越王勾践剑旁边,就是吴王夫差剑。”
  芈月一手持着勾践剑,一手拿起夫差剑,念着上面的字道:“‘攻吴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剑。她手握着双剑,想着吴王夫差,越王勾践,昔日的两个霸主,顿一顿足便能够叫列国震动。但如今身死国灭,曾经用过的佩剑却落入此间。她看着自己左手持夫差剑,右手持勾践剑,闭目心中默祷,剑器有灵,当能佑她倚着两位霸主之气,破此之困局。
  祷完,她睁开眼睛,双手朝着前方架子轻轻一劈,便见这架子劈成三截,眼见那架子轰倒,小内侍险些哭了出来,芈月却是心情大好,将两把剑挂了回去,转头回了芈姝处。
  芈姝虽说是来挑选嫁妆的,但公主一应有的各式青铜器、玉器、珠宝等皆已经由内小臣择定,楚威后又添加了许多,实不用她亲自操心。她来,不过是挑些自己喜欢的小物件罢了。
  方府的珍藏虽然惊人,但芈姝从小是见惯这些的,这些东西在别人眼中再珍奇,于她来说亦只是平平,只挑着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此时见芈月回来了,便招手令她来看自己方才挑出来的东西。
  芈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随心所欲的小物件罢了,那一对的青玉羽觞的云雷纹别致些;这一套犀角杯是别国所无的;再挑了一套与和氏璧同一块玉料所制的玉组佩,一颗据说只比隋侯珠略逊的夜明珠,又有据说是从极西之地来的蜻蜓眼串珠,还有金银铜铁犀玉琉错八种质材做成八组带钩等等。
  挑完了以后,诸人便回了高唐台,芈姝便呼今日累着了,芈月见她如此,便主动对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选书目,阿姊可有设想?”
  平府便是楚宫的藏书库,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宝器物,不过是身外之物,但一个国家的传承、文化、历史,却是自它的藏书中来。楚国立国甚久,中间也经历无数波折,甚至数番迁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难的时候珠宝可以不带,这书简是不能不带的。
  楚国与秦国虽然都是五国眼中的蛮夷,但楚国毕竟历史悠久,数百年来能人才俊无数,灭国甚多,这些书简礼器自是远胜秦国。她要嫁与一国之君,这嫁妆中珍宝珠玉都是寻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却是礼器和书简。
  只是这书简礼器的准备,原是最繁琐不过,芈姝一听,便捂着头呼道:“还要挑书啊,嗯,我头疼,我不去了。”
  芈月微笑道:“那阿姊让谁去挑呢?”
  芈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芈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选吧。”
  芈月微一犹豫,芈姝见状,忙许了许多好处,硬是赖着要她替自己去挑书,芈月正中下怀,假意推辞几句,便答应了。
  她既然准备此番离开,再不回来,要与黄歇远走天涯,那么她自然也要为自己准备一份嫁妆——芈姝的嫁妆是方府的珍宝,芈月给自己备的嫁妆,却是楚宫藏书库“平府”内的藏书。
  芈月得了芈姝的话,便来到平府,对内宰道:“大王这次赐百卷书简给阿姊作为嫁妆,内宰列出的书目却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亲自来挑选。”
  这平府的内宰自恃主管书籍,便有些傲气,听了此言虽然态度上仍算恭敬,但话语中却含着骨头,笑道:“九公主容禀,小臣这些书籍是知道给两位公主作陪嫁之用,岂敢慢怠。只是两位公主有所不知,书籍乃国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国都是孤本,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给公主陪嫁之用的书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这一陪嫁走,咱们楚国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吗?只是……唉小臣这些年一直在禀报,这平府之中的竹简已经多年没有大整理了,许多书简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录铭刻出来的典籍自然就不够齐全。这临时哪里找得出来这么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当时的书籍,多为竹简,甚至还有更远的石器、铜器、铁鼎上刻的铭文,且竹简大部份还是刀刻,自然不如后世这般可以复制,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书籍虽多,但是却不好将属于楚国的孤本让公主当嫁妆送出去。且这内宰还有些泥古不化,认为要收存入库传之后世的竹简,必须要用刀刻方能够保存长久,墨写的书卷,遇水变糊,实不堪长久存放。这样一来,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芈月反问道:“平府之中的典籍无人抄录铭刻,岂不是你内宰的过失,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现在倒来哭穷。”
  见芈月这样一问,内宰便露出一副苦相来:“公主,臣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录副本的事没有人做,有些陈年的书卷编绳脱落、字迹模糊,近年来的书简无人采集征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时候得到的书卷到现在也没来得及整理入册……”
  芈月诧异地问:“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无人整理?”
  内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这些书简十分珍贵,若无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编修,召集士子们抄录备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杂役,怎么敢动这些典籍啊。”
  芈月闻言,心中已经明白,当时士人习六艺,于内管辖封地、于外征战杀伐、于上辅佐君王、于下临民抚政,并不似后世那样职能清楚,文臣分辖。楚威王晚年征战甚多,楚王槐继位后昭阳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对于整理平府书籍这种事的关注就少了。
  她虽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却不会应和那内宰,便道:“虽是如此,但我却不信,连点稍齐整的抄本书目也整理不出来,想是你们偷懒的缘故。所以阿姊让我来看看,我既来了,便要亲自看一番才是。”
  那内宰无奈,只得引着芈月在平府里头一一看着,自己亲自引道介绍:“九公主,这一排是吴国的史籍,这是越国的史籍,这是孙子兵法全卷……”
  芈月驻足,诧异地问道:“孙子兵法?”此时列国征战,好的兵法常是国之重器,她只道兵法这种东西应该是国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宫中书库竟也有?
  内宰忙解释道:“是,这可是当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孙子兵法,当年孙武在吴国练兵,并著此兵法,被吴王阖闾收藏于吴宫。后来孙武离开吴国,有些断简残篇倒流于外间,可这全套却只在吴宫之中。后来越王勾践灭了吴国,这套孙子兵法又入了越国,直到先王灭越,才又收入宫中。先王时曾经叫人刻录一套收在书房,这套原籍便还存在平府。”
  芈月心潮激荡,这套书籍,实是比任何嫁妆都来得有用得多。当下拿起一卷孙子兵法,翻开竹简轻轻念着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看到这里,她的嘴角出了一丝笑容,她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了。
  当下芈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书简,说是要拿去给八公主看,那内宰苦着一张脸心中不愿,怎奈八公主得宠,却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么,还能怎么办?却只咬死了孤本是断断不可作为嫁妆带到秦国去的,否则他便要一头撞死。
  芈月只得列了清单给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录副本,那内宰只得允了。
  他却不知,夜深人静,芈月便已经悄悄把许多孤本抄录下来了。
  她与黄歇,将来是要去列国的,手中的知识越多,立足的本钱才越多。
  黄歇同他说,他们首先会去齐国,齐国人才鼎盛,那里有稷下学宫,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等人都在那里,有上千人在那里讲学论术。
  孤灯上,芈月抄写着书卷,然而她并不孤单,在她抄着书卷的时候,她想象着仿佛旁边就坐着黄歇,在对她神彩飞扬地说:“皎皎,我们先去齐国,那里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结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齐国呆厌了,我们就去游历天下。去泰山、嵩山、恒山、华山、衡山,看遍五岳;我听说燕国以北,有终年积雪长白之山;昆仑以西,有西王母之国是仙人所居地;我还听说东海之上,有蓬莱仙山……我们要踏遍山川河岳,看尽世间美景……”
  芈月搁笔,轻抚着腰间黄歇所赠的玉佩,想象着将来两人共游天下,看尽世间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到了芈姝出嫁的时候了。
  这一日,楚国宗庙大殿外,楚威后、楚王槐率群臣为芈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万水,从此再无归期。不管在楚宫是如何地娇生惯养,是如何地荣宠无忧,嫁出去之后,芈姝便是秦人之妇,她在他乡的生死荣辱,都只能凭着她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她的母亲她的兄长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将羽翼伸到千万里之外,为她庇护。
  芈月穿着大红绣纹的嫁衣,长跪拜别。楚威后抱住芈姝,痛哭失声。
  在芈姝的身后,芈月穿着紫色宫装,跪在芈姝身后一起行礼。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芈月身后一起行礼。
  芈姝行完礼,站起来,看了楚威后一眼,再回头看看楚宫,毅然登上马车,向着西行的方向出去。
  芈月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跟着芈姝的脚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辞庙,却只是芈姝别亲,而她们纵有亲人,在这个时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没有给她们以空间互诉别情。
  应该告别的,早就应该告别了。
  就如同芈月和莒姬、芈戎,早就在数日前,已经告别。
  向寿已经入了军营,他将在军中积累战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芈戎将来成年分封时,成为他的辅弼。
  黄歇已经将魏冉接走,此时亦已经离开黄氏家族了,他将提早离开,在秦楚交界处,等她相会。
  天色将暗未暗时分,汩罗江边停着数艘楼船,芈姝等一行人的马车已经驰到此处。楚地山水崎岖,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们将坐上楼船,一直沿着汉水直到襄城。
  芈姝等一行人,下了马车,进入楼船。无数楼船载着公主及媵女和嫁妆,扬帆起航。
  暮色临江,只余最后一缕余晖在山岗上。
  山岗上,黄歇匹马独立,他的身前坐着魏冉,两人遥遥地看着芈月等人上船扬帆。
  船上依次亮灯,暮色升上,黄歇看了看芈月的船,转身骑马没入黑暗中。
  楼船一路行到汉水襄城,芈姝等人弃舟登岸,襄城副将唐遂和秦国的接亲使者甘茂均已经在此等候了。
  芈姝听了唐遂自报身份,诧异地问:“襄城守将唐昧为何不来?”
  唐遂听了此言,表情有些尴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来料理。”那时候一个地方、一支军队,上下级多为亲属或者旧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务,也是正常,芈姝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见了他解释,便也点点头作罢。
  唐遂忙又介绍身边之人:“这位是秦国的甘茂将军,特来迎亲。”
  甘茂虽为武职,举止却是颇有士人风范,当下行礼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参见楚公主。”
  芈姝见此人虽然貌似有礼,却颇有傲态,颇有不悦,只得勉强点头,以雅言回复道:“甘将军有礼。”
  唐遂道:“公主请至此下舟,前面行宫已经准备好请公主歇息,明日下官护送公主出关,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将军护送公主入秦了。”
  芈姝用雅言说道:“有劳甘茂将军。”
  甘茂以雅言回道:“这是外臣应尽之职。”
  两人以雅言应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芈姝心底,却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这个秦国来迎她的人,实是缺少一种对未来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仅是她如此想,便连芈月看着甘茂,心中无端有不安之感。
  当夜,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芈月独自坐在房间里,她拿着簪子剔了一下灯台,忽然间灯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个经历颇多的少女,但任何一个少女,在背井离乡刚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发现自己房间里忽然出现这样的异状,也要被吓到的。
  芈月只觉得心头一滞,手一抖,强自镇静下来,也不敢转头,只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迹象,这边却缓缓道:“阁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却听得一人的声音缓缓地道:“你可以转过头来看我。”
  芈月缓缓地转过头来,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眼神有些狂乱的老人,心中稍定,诧异地问:“阁下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芈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欢的九公主?”
  芈月皱了皱眉头,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问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认得先王?”
  那人却不回答,又问:“你母亲可是姓向?”
  芈月心中疑惑已极,此人似疯非疯,此时出现在此地,实是透着蹊跷,当下反问道:“阁下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人却直愣愣地道:“你不认识我?我是唐昧。”
  芈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将军?您不是襄城守将吗,唐遂副将说您已经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断她的话道:“是疯了很多年吧?”他来回走着,喃喃地道:“是啊,其实我并不是疯,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转头,问芈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有什么事想不通吗?”
  芈月见此人神态奇异,当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谨慎地道:“如果唐将军想说,自然会说的。”
  唐昧哈哈一笑,见芈月神情谨慎,忽然奇怪地问道:“你没有听人说过我?”
  芈月一怔,想了想还是答道:“曾听夫子说过,唐将军擅观星象,楚国的星经就是唐将军所著。”
  唐昧歪头看她:“就这个?”
  芈月冷静地道:“还有什么?”
  唐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仰首望天,长叹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点象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样。”
  芈月看着他的举动,有些诧异,又有些害怕,她感觉到这个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此时忽然听到他说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惊,便问道:“我出生时?星辰怎么样?”
  唐昧摇头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枢,杀气冲天,月作血色,我当时真是吓坏了。”
  芈月心中一凛,退后一步,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当初是我夜观天星,发现霸星生于楚宫,大王当时很高兴,可哪晓得生出来却是个女孩。大王说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当时为什么要往西走呢,就是觉得应该往西走,现在看来是走对了,你果然往西而来,我在这里应该是守着等你来的……”
  一席话,听得芈月先是莫明其妙,渐渐地才听明白:“你说什么,霸星生于楚宫,先王之所以宠爱我,是因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诧异道:“你不晓得吗,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芈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宫中庶女虽多,为何楚威后对她格外视若眼中钉,原来此时再细细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觉得不知何处来的愤怒直冲头顶,怒道:“原来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运悲惨,是你害得我这么多年来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杀机和猜忌中……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事,如果当初你什么也不说,那么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们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这么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芈月说到这里,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却无动于衷,道:“当日大王曾问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我说,天象已显,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祸。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国若杀之,必当转世落入他国,就注定会是楚国之祸了……可如果你现在就要落入他国,那就会成为楚国的祸乱,所以我在犹豫,应该拿你怎么办?”
  芈月听到这里,抬头看着唐昧,只觉得心头寒意升起。她愤怒也罢,指责也罢,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这个人的眼中,仿佛竟似微尘一般毫无价值。她在楚宫之中,见识过如楚威后、楚王槐、郑袖这般视人命为草芥之人,但终究或为利益、或为私欲、或为意气,似唐昧这等完全无动于衷之人,却是从未见过。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是看着一个人,仿佛只是一件摆设,或者一块石头一样。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这个人已经是个疯子。
  芈月生平遇到过许多的危险,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觉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样让她完全无措。这个人,比楚威王、比郑袖、比芈茵都更让她恐惧,任何正常的人想杀她,她都可以想办法以言语劝解以利益相诱,可是当一个疯子要杀你的时候,你能怎么办?
  当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经暗暗扣住了剑柄,道:“唐昧,你想怎么样?”
  她一句“你想杀我不成”话已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在疯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这个“杀”字。
  却见唐昧歪着头,看了看芈月,有些认真地说:“公主,你能不出楚国吗?”他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这种万事不在乎的态度,却更令人心寒。
  芈月缓缓退后一步,苦笑道:“唐将军,我亦是先王之女,难道你以为我愿意远嫁异邦,愿意与人为媵吗?难道你有办法让威后收回成命,有办法保我不出楚国能够一世顺遂平安?”
  唐昧摇摇头道:“我不能。”芈月方松了一口气,却见唐昧更认真地对她说:“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杀了你。”
  芈月震惊拔剑道:“你、你凭什么?”
  唐昧无动于衷,手一摆:“你的剑术不行,别作无谓挣扎。”
  芈月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无可理喻,恨到极处,反而什么都不顾忌了,厉声喝道:“唐昧,你听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愿,我的命运因你的胡说八道而磨难重重,你难道不应该向我道歉,补偿于我吗?可如今你却还说要杀我,你以为你是谁?唐昧,你只不过是个观星者,你也只不过是个凡人,难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当成神邸,当成日月星辰了吗?”
  唐昧怔了怔,似乎因芈月最后一句话,变得有一点清醒动摇,随之又变得盲目固执,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错生为女,难道是天道出错了吗?你在楚国,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结果都不会让楚国变坏,可你要离开楚国,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当害楚。所以,你必须死。”
  芈月大怒,将剑往前一刺,怒道:“你这无理可喻的疯子,去你的狗屁楚国,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拿去。谁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只是芈月虽然与诸公主相比,剑术稍好,但又怎么能够与唐昧这等剑术大家相比,两人交手没几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飞手中的剑。见唐昧一剑刺来,芈月一个翻身转到几案后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着寒光的箭头借着几案的阴影而暗中瞄准了唐昧。
  唐昧执剑一步步走向芈月,杀机弥漫。
  芈月扣紧了弩弓,就要朝着唐昧发射。然则,心头却是一片绝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于这个疯子手中了吗?
  她这么多年来在高唐台的忍辱负重又是为了什么?她与黄歇的白头之约,就这么完了吗?她的母亲莒姬、她的弟弟芈戎、魏冉,又将怎么办?
  不,她不能死,不管对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个以神祗自命的疯子,她都不会轻易向命运认输的。
  忽然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挡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
  唐昧一惊,转头喝道:“是什么人?”
  那人却已经没有声音。唐昧却想着他方才之言,竟似是针对他的举动而来,难道对方竟是嘲笑他的行为是螳臂挡车?他狐疑地看看芈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对,当下也顾不得杀芈月,猛地踢开窗子跃出,在黑暗中追着声音而去。
  芈月站起来,她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心中又惊又喜。见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围的一切,再看着唐昧远去的背影,一咬牙拨起插在板壁上的剑,也跃出窗外追去。
  黑暗中,但见唐昧跃过城守会后院矮小的围墙,追向后山。
  芈月紧紧跟随,也跃过围墙,追向后山。
  唐昧追到后山,但见一个老人负手而立。
  唐昧持剑缓缓走近,道:“阁下是谁?方才之言,又是何意?”
  那老人嘿嘿一笑,反问:“你方才之行,又是何意?”
  唐昧道:“我为楚国绝此后患。”
  那老人嘿嘿一笑,问道:“敢问阁下是凡人乎,天人乎?”
  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
  那老人又道:“阁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
  唐昧道:“唐某一生观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
  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杀人改天命,与螳螂以臂当车相比,不知道哪一个更荒唐?阁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阁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伤及无辜?”
  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当行征伐,若离楚必当害楚。事关楚国国运,为了楚国,为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当车也要试一试,哪怕是伤及无辜却也顾不得了。”
  芈月已经追到了唐昧身后,听到这句话,忙警惕地举剑卫住自己。
  那老人苍凉一笑:“楚国国运,是系于弱质女流之身,还是系于宫中大王,庙堂诸公?宗族霸朝、新政难推、王令不行、反复无常、失信于五国、示弱于鄙秦、士卒之疲惫、农人之失耕,这种种现状必遭他国的觊觎侵伐,有无霸星有何区别?阁下身为襄城守将,不思安守职责,而每天沉缅于星象之术。从武关到上庸到襄城,这些年来征伐不断,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从你襄城就可见满目苍夷,你还有何面目说为了楚国,为了先王?”
  唐昧听了此言,不由一怔。他这些年来,只醉心星象,虽然明知道自己亦不过一介凡人,然则在他的心中,却是自以为穷通天理,早将身边之事,视为触蛮之争,不屑一顾,此时听得老人之言,怔在当地,思来想来,竟是将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觉间神情已陷入混乱。
  芈月见他神情有些狂乱,心想机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阁下十六年前,就不应该妄测天命,泄露天机,以至于阴阳淆乱,先王早亡;今上本不应继位而继位,楚国山河失主,星辰颠倒,难道阁下就没有看到吗?以凡人妄泄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阁下神智错乱,七疯三醒,难道还不醒悟吗?”她虽于此前并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后果,然而善于机变,从唐昧的话中抓到些许蛛丝马迹,便牵连起来,趁机对唐昧发起会心一击。
  唐昧不听此言犹可,听了她这一番言话,恰中自己十余年来的心事,神情顿时显得疯狂起来,喃喃地道:“我是妄测天命、泄露天机?所以才会阴阳淆乱,星辰颠倒?我七疯三醒,那我现在是疯着,还是醒着?”
  芈月见他心神已乱,抓紧此时机会又厉声道:“你以为你在醒着,其实你已经疯了;人只有在发疯的时候,才会认为自己凌驾于星辰之上……唐昧,你疯了,你早就疯了……”
  唐昧喃喃地:“我疯了,我早就疯了?我疯了,我早就疯了……”他神情狂乱,手中的剑亦是乱挥乱舞:“不,我没疯,我没错……我疯了,我一直是错的……”
  那老人见唐昧神情狂乱,忽然暴喝一声:“唐昧,你还不醒来!”
  唐昧整个人一震,手中的剑落地,忽然怔在那儿,一动不动。
  芈月抓紧了手中的剑。
  却见唐昧整个人摇了一摇,喷出一口鲜血来,忽然间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疯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错,不错,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疯了。对你一个小女子耿耿于怀,却忘记楚国山河,我是疯了……此时我是疯狂中的清醒,还是清醒中的疯狂?我不过一介星象之士,见星辰变化而记录言说,是我的职责。我是楚国守将,保疆卫土是我的职责,咄,我同你一个小丫头为难作甚,疯了,傻了,执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归来兮!”他整个人在这忽然狂乱之极以后,却反而恢复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芈月,忽然转头就走。
  芈月松了一口气,见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见,才转头看着那老人,惊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来救我的吗?”
  这个老人,便是她当年在漆园所见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庄子。多年不见,此时相见,芈月自有几分惊喜。
  那老人却转身就走。
  芈月急忙边追边呼:“老伯,你别走,我问你,你是不是庄子?当年我入宫的时候你告诉我三个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处于穷途末路之间,您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那老人头也不回,远远地道:“穷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没有穷途,你的绝境尚未到来。你能片言让唐昧消了杀机,亦能脱难于他日,何必多忧。”
  芈月继续追着急问:“难道老伯您知道我来日有难,那我当何以脱难?”
  那老人叹息:“难由你兴,难由你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水无常形,居方则方,居圆则圆;因地而制流,在上为池,在下为渊。”
  芈月不解其意,眼见那老人越走越远,急忙问出一个久藏心中的问题:“老伯,什么是鲲鹏,我怎么才能象鲲鹏那样得到自由?”
  那老人头也不回,越走越远,声音远远传来:“池鱼难为鲲,燕雀难为鹏……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芈月一直追着,却越追越远,直至不见。
  她站在后山,但见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间唯有自己一人独立,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到底是回答了,还是没有回答?自己的路,应该向何方而去。
  夜风甚凉,她怔怔地立了一会儿,还未想明白,便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个喷嚏,忽然失笑:“我站在这里想做什么,横竖,有的是时间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来,还不晓得是否惊动了人了,想了想,还是提剑迅速回返,跃过墙头,回到自己房中。此时危险已过,心底一松,倒在榻上,还不及想些什么,就睡了过去。
  次日,芈月醒来,细看房间内的场景,犹有打斗的痕迹,然则太阳照在身上,竟不觉一时精神恍惚起来。回想起昨夜情景,却似梦境一般,不知道唐昧、庄子,到底是当真出现在自己的现实之中,还是梦中。
  她看着室内的剑痕,呆呆地想着,忽然间却有人敲门,芈月一惊,问道:“是谁?”
  却听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芈月收回心神,忙站起来,让侍女服侍着洗漱更衣用膳,依时出门。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别之人,仍然还是唐遂,芈月故意问他:“不知唐将军何在?”
  唐遂却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势甚重,竟至不起,还望公主恕罪。”
  芈月方想再问,便听得芈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车,来不及了。”
  芈月只得收拾心神,随着大家一起登车行路。
  芈姝一行的马车车队拉成绵延不绝的长龙,在周道上行驰着。所谓周道,便是列国之间最宽广最好的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则是打着“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时间长了,这些道路一并称为周道。
  车队一路行来,但见道路两边阡陌纵横,只是农人甚少,明显可见抛荒得厉害,一路行过,偶见只有零零星星衣着破旧面有菜色的农人还在努力抢耕着。想来这秦楚边境,连年交战,实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马车停了下来,芈姝等人停下马车,依次下车。
  唐遂率楚国臣子们向芈姝行礼道:“此处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请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顺风。”
  芈姝便率众女在巫师引导下朝东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别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长,愿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芈姝行礼完毕,站起身来。众女也随她一起站起来。
  芈月却没有跟着起来,她从怀中取出绢帕铺在地上,捧起几捧黄土,放在绢帕上,又将绢帕包好,放入袖中,这才站起来。
  芈姝诧异问道:“妹妹这是何意?”
  芈月垂首道:“此番去国离乡,我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重返故国,捧一把故国之土带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芈姝见她如此,也不禁伤感,强笑道:“天下的土哪里不是一样。”
  芈月摇头叹道:“不,家乡的土,是不一样的。”
  芈姝也不争辨,诸人上登上马车,在甘茂的护送下越过秦楚界碑向前驰去。
  唐遂等拱手遥看着车队离去。
  远远,一个人站在城头,看着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际,不禁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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