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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薰衣草

[架空古风] 《锦衣之下》作者:蓝色狮(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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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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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等等,你想送她走,这事压根就没问过翟姑娘吧?”今夏正色道,“翟姑娘愿不愿走你都未有把握。万一,她醒了仍是要回养家去,怎么办?”

    看向床上的翟兰叶,杨岳怔怔的。

    “还有,你连她为何要投河自尽都没弄明白,就这样让她走,万一她到了姑苏仍是要寻死怎么办?”今夏又道。

    杨岳不安道:“不会吧……”

    “她的心思,谁又知晓呢。”今夏听着外间的雨声道,“还得过些时候天才会亮,你把她弄醒,有些事儿总得弄明白才能去做,否则我们也是白忙一场。”

    杨岳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却道:“你去唤她吧……我块头大,只怕会吓着她。”

    今夏暗叹口气,遂行到床边,轻碰翟兰叶,唤了她好几声,岂料她总是不醒。今夏无法,拿大拇指用力在她人中掐下去,听得她嘤咛一声,悠悠转醒过来。

    “翟姑娘,你醒了……”

    生怕吓着她,今夏语气尽量轻柔地对她道。

    室内昏暗,翟兰叶用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今夏,却未认出她来,迷惑道:“姑娘是?”

    “我是六扇门的,翟姑娘你方才投河,被我们救了上来。”今夏将她扶起来,靠坐在床上,“翟姑娘,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你们何苦救我,就让我这么去了不好么……”翟兰叶低低叹道。

    “好端端的,为何要寻死?姐姐你生得这般好的相貌,多少人羡慕还不来及呢,怎得还想不开呢?”

    “这相貌又有何用……”她的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脸,怅然若失,“我等了他三年,一直等着他来接我,可终究他还是看不上我……”

    他!莫非就是那位京城里的那位公子?

    敢情翟兰叶不是被人欺负了,而是为情所伤。

    “还有人会瞧不上姐姐,这眼界也太高了吧……”今夏留意她的神情,不做痕迹地谨慎打听道,“是谁?这般没福气?”

    翟兰叶却低垂下头,只是一声不吭。

    眼见套不出话来,今夏也不气馁,仍旧劝道:“姐姐,我年纪比你小些,但在公门这些年看得事儿也不少。我劝你一句,不管是他看不上你,还是你看不上他,都是你们之间没这个缘分。缘分这东西,咱们看不见,也摸不着,你说你就为了这么个东西投河自尽,也犯不上是不是?况且,这东西有时候也说不准,这时候不来,或许过几个月、几年,说不定它又来了,你这会儿着急着投河,是不是太冤枉了……”

    翟兰叶止住她的话道:“你不必再劝,你要说的话我都知晓。我既已死过一次,自然要看得开些。你安心吧,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今夏放了心,在屏风后听见的杨岳也安了心。

    “既是如此,那姐姐可是还要回养家去?”今夏问道。

    “我这样的人,若不回去,还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么。”翟兰叶低低,手绞着衣裳,“你们一定看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与**女子原是一样的。”

    “没有没有没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今夏连忙道,“我和大杨都没这么想过,真的。”

    “大杨?”

    “你投河,是大杨把你救上来的。”今夏朝外间唤道,“大杨,你进来吧……”

    杨岳捧着灯,转过屏风,缓步进来。翟兰叶认出他来:“你,你是那日替陆大人送香料来的人?”

    “其实他也是六扇门的捕快,只是陆大人看我们职位低微,常使唤我们跑腿打杂而已。”今夏故作轻描淡写地替陆绎撇清,然后看着她复认真道,“是大杨把你救了上来,他一直很担心你。”

    “多谢你,兰叶无以为报。”翟兰叶望着杨岳。

    被她这么一看,杨岳紧张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脸都涨红了:“不、不是……翟姑娘,我不是为了要你报答。我、我、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被人欺负……”

    今夏替他道:“他不放心你,生怕有人欺负你,生怕你还会寻死。所以救了你之后,就和我商量,想把你偷偷地送走,离开这里,离开你的养家,到别处重新过活。”

    “真的可以么?”

    翟兰叶绞着心口处的衣裳,语气中隐隐透出期待。

    今夏迟疑着试探问道:“姐姐,你当真不想回去?”

    翟兰叶摇摇头:“若是能选,谁会想过我这种让人待价而沽的日子。况且,在翟家一日,又怎离得了他……”

    听了这话,眉头深皱的杨岳望向今夏,今夏已知其意,暗吸口气,心知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姐姐,你先歇会儿,我与他仔细商量一下此事。”

    今夏绕出屏风,烦躁地在室内来回踱步,在扬州本地要想藏得住人,自然最好是找上官曦帮忙,但眼下他们刚劫了沙修竹,加上与修河款一案有牵连,不能再给人家添事。可翟兰叶这事凭她和大杨根本压不住,须得找个压得住场的人……

    头儿,不行!他不光会把翟兰叶送回家,回来还得打断杨岳的腿。

    刘相左,也不行!那家伙是个怕惹事的,根本不用想。

    陆绎……

    今夏深吸口气,回想着陆绎和自己说过的话“翟姑娘的事情你不要再理会,那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显然他知道翟兰叶背后的人,并且他不愿插手此事。

    见她停下脚步立在当地,杨岳满怀期待道:“怎么,你想到法子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

    今夏朝他道,拉开门就闪身出去。

    *********************************************************

    一道闪电裂开,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炸雷。

    雨声下得愈发紧。

    陆绎睡得并不安稳,翻了个身后,夹杂在雨声中的某种声音让他敏锐地睁开双目,无声无息地翻身而起,进入戒备状态……

    门栓正被一点一点的被挑开,技艺竟然不错,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

    尽数挑开门栓后,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一个身影挟带着蒙蒙水汽,飞快闪身进来。

    几乎在同时,早已等候的陆绎迅速且猛力将来人压制在墙上,一柄雪亮的短匕首架上她的脖颈……

    四目相对,距离如此之近,彼此都有些怔住。

    “你……”

    “嘘……大人,您小声点,我有事想找您商量。”

    今夏本来想打手势,但碍于匕首,动弹不得。

    陆绎收起匕首,退开一步,狐疑地盯着她:“想找我商量事情,用得着鬼鬼祟祟溜进来么?”

    “我也是没法子了……”今夏话才说一半,愣愣地看着陆绎将手覆上自己的额头。

    他的手是暖的。

    “还好,烧已经退了。”他收回手,紧接着又瞪了她一眼,“若是早用我的药,根本就不会发烧。”

    那药肯定不是一般的贵!今夏心中暗忖。

    “大人,不能点灯。”眼看陆绎去拿火石,今夏连忙阻拦。

    “……”陆绎默默放下火石,无奈地调侃道,“你是要商量做贼,还是挖煤?”

    心里着实忐忑得很,今夏犹豫了片刻,才不安地朝他道:“大人,翟姑娘夜里投河,被大杨救了回来,现在……在我屋里。”

    陆绎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没有方才的轻松:“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翟姑娘的事情不是你能管的。”

    “卑职记得,可……总觉得若是把她送回去,她迟早还会再寻死,到时候就未必还有人能把她救回来。”

    陆绎冷哼一声:“是杨岳舍不得送她回去吧?”

    “大杨可不是被美色所惑的人……”今夏忙解释道,“他就是觉得翟姑娘特别可怜。”

    “可怜的人多了,让他往城郊西边去,刚被东洋人屠过的村子,可怜人要多少有多少。”陆绎冷道。

    “话是这么说,可总不能把翟姑娘再往火里推,是不是?”

    “她在火里面呆了这么些年也好端端,这会儿要你来操什么心。”

    今夏默然垂下头,她意识到自己想说服陆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身为锦衣卫,又是陆炳之子,他的心肠早就坚硬如铁,怎么可能给她说动。

    “翟姑娘背后之人,是京城里头的大人物,是不是?”她轻声问。

    陆绎不答,只道:“你最好让杨岳对她死了这份心,她不是他能碰的人。”

    “大杨对她没有非分之想,他没那么多银子,也知道头儿不会同意他娶个扬州瘦马。”今夏对杨岳很是了解,叹息般道,“他只是想要她好好的,这样他才安心。”

    “各人有各人的命。”陆绎*地简短道。

    今夏颓然道:“卑职知道了,我会劝他把人送回去的。”杨岳平日是个老实人,可当真倔强起来,九头牛也拖不动,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外间又是一道电光闪过,陆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面上的忧愁之色,不由自主地心中一软,心中还未作计较,话便已出口:“等等!……你来寻我,心中原是如何打算的?”

    听他话语,似乎还有转机,今夏忙道:“我是这么想的,翟姑娘原就和周显已一案有牵扯,咱们可以说她身上有疑点,由大人您出面把她扣住,不把她送回去,拖上一拖,看看她养家有什么动静,若是没动静,再想法子……”

    “这可是得罪人的活儿,你怎得不找刘大人?”

    “刘大人那点耗子胆,知道翟姑娘养家是扬州知府小舅子,他肯定颠颠地就把人送回去了,哪里敢扣人。”今夏也知道这事其实是在为难陆绎,“况且,翟姑娘身后还有更大来头的人物,大人您……”

    “把人扣住能扣得住几日,终还不是得送回去么。”

    陆绎皱了皱眉头,默然不语。今夏在旁估摸他是在想法子,也不敢吭声,静静地听着雨声,只觉得点点寒意从外间沁进来。

    足足过了好半晌,陆绎才开口吩咐道:“让杨岳去找上官曦,说是我的吩咐,让她把翟姑娘秘密送到姑苏去,记着一定要掩人耳目。”

    “这事我也想过,但是又怕拖累上官姐姐,毕竟乌安帮也被牵扯在此案中。”今夏道。

    “不妨事,有我在,便是找他们麻烦也是走个场子而已。”

    今夏心下稍安,感激地望向陆绎:“多谢大人……我、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您日后有事尽管吩咐,我绝不推辞!”

    陆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去吧,让杨岳去联系,你守着翟兰叶等人来接,别再出岔子。”

    “卑职明白。”今夏点头,退了出来。

    掩上门,陆绎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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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二章






    今夏回到屋内,先把杨岳叫出来,低声将此事向他说明。听闻是陆绎的安排,杨岳不免有点诧异,且还有点疑心:“陆大人说要把她送到姑苏?”

    “翟姑娘的事情非同一般,她的背后不仅仅是养家那么简单,我觉得陆大人考虑得甚是周详,她留在此地迟早有一日都会被找出来,姑苏虽非长久之计,但现下也只能先走这步。”

    杨岳踌躇良久,重重点了点头:“就按陆大人说的办。”

    “还有件事,”今夏拉住他,沉声道,“这事上,陆大人肯替咱们周全,咱们已是欠了他天大的人情。我想好了,将来若是走背字,东窗事发,咱们俩把这事扛下来,绝对不能连累他。”

    “这是自然。”杨岳忙道。

    今夏也不再啰嗦,到里屋将翟兰叶换下来的衣物交给杨岳:“把这些衣服丢到河里去,最好是再弄上点血迹……”

    杨岳明白她的用意:衙门里的官差找着衣裳,若是马虎点的,过一阵子没找着人说不定也就结案了,这样自然是最好。将衣服包好,杨岳不待天亮,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去寻上官曦。

    今夏回到翟兰叶身旁:“已经安排好了,天一亮就有船接你去姑苏……姐姐,你真的想好了,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姑苏……”翟兰叶苦笑了下,“我只怕不够远,怎么会反悔呢。”

    今夏见她决心已定,便不再相劝,点了点头:“趁着天没亮,你要不要再歇会儿?”

    翟兰叶听着外间密密的雨声,想起此前自己在家中听雨的心境,已是全然不同。离开养家,离开日日游湖任人赏估的日子,离开他的掌控之中,她既忐忑,又有种莫名的快感。离开他,远远地逃离,让他知道她并不是永远低伏着乖乖等待他的人。

    递了杯茶水给她,今夏踌躇片刻,才开口道:“姐姐,你马上要走,走之前有一事我想问个明白,是关于周显已周大人的。”

    周显已……翟兰叶静默了片刻,轻轻道:“你问吧。”

    “你既然心里有人,何苦又去招惹周大人呢?”

    “我……周大人,是我对不住他,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走上绝路。”翟兰叶说着,不由坠下泪来。

    “周大人是因为凑不齐银两来娶你,所以才……”

    “不是的,他后来拿了银两来,是我回绝了他。”

    “啊?”

    翟兰叶望向今夏:“事已至此,我便实话告诉你。在周大人初到扬州之时,我就接到吩咐,让我投其所好,与他交好。”

    “谁的吩咐?”

    “你不必问,我也不能说……”翟兰叶摇摇头,接着又道,“周大人为人甚好,对我始终以礼相待,我心里对他是极敬重的。后来他便说已经写信回家筹银子,待家中的地卖掉,便可娶我。”

    “他对你倒是真好。”今夏叹道。

    “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便告诉了老爷。老爷告诉他,已有别家公子要娶我,让他死了这份心。谁知,次日他便带了银两过来,我自是不能嫁他,便狠狠心回绝了他。谁知那夜……那夜他就悬梁自尽了。”

    今夏心中已有了点底,周显已次日便带了银子,显然不是家中卖地所得,这银子很可能就是修河款的一部分。可她想不明白的是,修河款足足有十万两,剩下的银子究竟去哪里了?

    “你们俩的窗子……”她试探问道。

    翟兰叶未料到她连此事都知晓了:“是啊,从我的小楼就能看见他所住之处,若是用望远筒,看得更加清晰。他那时公务繁忙,要去河堤勘察,无法日日相见,我们便时常在窗口遥遥相对。”

    “所以那夜,他是故意开窗,让你看见他悬梁自尽?”

    “我……我也未料到他竟会……”翟兰叶复用手绞住心口处的衣裳,颦眉垂泪,“是我错了,他恨我原是应该的。”

    “你对他……他坟边有个香袋,是你的?”

    “连香袋你们都找到了!”翟兰叶对于办案手法并不熟悉,显得很讶异,“是我的。自从那夜……就是周大人死后……我总是做噩梦见着他,后来老嬷嬷说是他在惦记我,让我剪一缕头发埋到他坟边,也许他就安心了。”

    “香袋和周大人身上衣裳的针脚出自同一个人,”今夏已愈发明白,“不是你?”

    “不是,是我屋里的老嬷嬷,”翟兰叶难堪道,“那衣裳……周大人以为是我缝制的。”

    今夏不知道该说什么,翟兰叶弃了周显已,自己转而又被人弃了,周显已悬梁自尽了,她自己也投河……

    天蒙蒙亮时,杨岳回来,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今夏已将翟兰叶做男子打扮,随着杨岳一块儿将她送上船。见船头站的是阿锐,今夏也放心许多,心下暗暗钦佩上官曦做事稳妥,只是不解阿锐看她时为何目光凶狠。

    “上官堂主说姑苏那边有个绣场,她去了可以当绣娘,只是会累些,日子也清苦,不知她过不过得惯。”杨岳看着翟兰叶钻进船舱。

    “等风声过了,你可以逮个空去瞧她。”今夏看着船稳稳驶开,“乘夜航船,夜里上船,天亮就到了。”

    杨岳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船慢慢消失在眼界之中。

    ************************************************

    两日之后。

    萝卜、菠菜、蘑菇……还有香椿……

    今夏蹲在灶间,仔细地翻捡着菜筐,又转头朝灶间驿卒笑道:“哥哥,鸡卵能不能也给我两个?”

    一盏茶功夫之后,驿卒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挑了一小箩筐菜:蘑菇、春笋、豆腐片、萝卜、鸡卵……好在这些菜也值不了几个钱,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您这是要办桌素斋?”驿卒问她。

    今夏笑眯眯地点头:“是啊,今日宜斋戒,有十万功德呢,你也吃素吧。”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特地查了书。”

    今夏端着小箩筐,踢踢踏踏地出了灶间,径直往陆绎所住的小院行去。这处小院原就有独立的小灶间,只是陆绎此番下扬州,随身未带家仆,故而从未用过,但灶间里面锅碗瓢盆都是一应俱全的。

    打来井水,将菜都认真洗过、择过,又把豆腐泡过三遍井水去腥气,紧接着把春笋切片,和蘑菇一块儿煨汤。今夏揉好面,盖上湿布饧着,闻着菌菇清香,心中甚是满意……请陆绎吃饭,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最直接的感激法子。

    苦于囊中羞涩,食材方面她着实为难,身上的几个铜板屈指可数,别说是大鱼大肉,就是果蔬也难置办一桌,自然只能去官驿的灶间领份额。为此,她特地查了书,查明今日宜斋戒,于情于理都最适合请客吃饭。

    眼看天色渐渐沉下来,却不知为何,陆绎还未回来。她随手拿了根洗净的小红萝卜,边咬边朝外探头探脑……

    正巧,月牙门外,也有个人在探头探脑。

    “大杨!”她认出他来,赶忙唤道。

    “方才到你厢房找你,就猜你说不定在陆大人这里。”杨岳跨进院来,一下子就闻见了香,“你拿春笋和菌菇熬汤呢?”

    “是啊,香吧?待会儿还得加豆腐皮进去。”今夏喜滋滋道,“你来得正好,我要拿熟猪油煮萝卜,这萝卜要不要先滚一滚?”

    “不要,那样就太烂乎了。”

    杨岳进了灶间,习惯性地卷起袖子,净了手,把白萝卜拿过来咚咚咚切成大小均匀的块儿。

    他一来,今夏就可以撂挑子了,靠着门框,嘎嘣嘎嘣咬着小红萝卜,口齿不清道:“面我饧好……要做春饼……你记得要薄薄的……”

    “知道了。”杨岳揭开湿布,用手戳了下面团,试了试软乎度,侧头道,“你要请陆大人,弄成素席,不大好吧?”

    “陆大人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我就算倾家荡产弄来全鸡全鸭,他也未必稀罕呀。”今夏振振有词道,“我的荷包虽然经不起考验,但我的忠心是无须考验的。请他吃饭,就是个心意,他怎么会不明白。”

    此时月牙门外,有人缓步进来,她并未察觉。

    “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头儿有事交代?还是……街面上有什么动静?”今夏问杨岳道。

    “听说找着衣裳了,”杨岳面容沉了沉,但手上动作一点没停,“大概正派人到河里捞人吧。”

    “那就好,顶多再折腾两天,估摸就消停了,东洋人还在附近打转,他们也分不了多少神。”今夏探究地看着杨岳神情,“你想她了吧?”

    杨岳低首笑了笑,没接她的话:“……我怀里有你一封信,你自己来拿。”他手上全是面粉,不好探入怀中。

    “我的信?!”今夏奇道,把红萝卜叼嘴里,探身过去,轻巧地用手夹出一封信来。

    “在给我爹爹的信里夹着,估计是你娘托人带给你的。”

    说话间,今夏已经取出信纸,歪头细看,信上的字一看便知是弟弟袁益所写,但所写之事……

    她足足有半刻钟说不出话来:“这个、这个……我娘到底许了人家多少嫁妆?易家这么痛快就应了!”

    杨岳之前已然看过,笑道:“看来易家老三对你颇有情义,大概是惦记着小时候你帮着他揍黑太岁的事。”

    今夏犯愁地推了推额头:“这点事儿,小爷我都不记得了,他犯不上以身相许吧。”

    “夏爷,你先吸口气,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杨岳稳稳当当地揉着面。

    她警惕地望着他:“好事?坏事?”

    “这得看你怎么想了,反正我觉得算好事。”

    “你说吧……”今夏直觉不妙。

    “谢霄,你的谢家哥哥,跑到我爹爹面前说——”杨岳故意顿了顿,“他打算娶你,想给你娘写信提亲。”

    “……”

    这下,今夏连红萝卜都不嚼了,呆呆定在当地。

    杨岳挪揄她:“找个人算算,你近日是不是走桃花运?”

    过了好半晌,今夏才长叹口气:“这事……小爷我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她身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淡淡的。

    “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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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章






    今夏闻声,欢喜转头道:“陆大人,您回来了!我准备请你吃饭呢,您快里屋落座。”

    陆绎瞥了眼她手里的小红萝卜:“吃这个?你当喂兔子么?”

    “哪能,我专门给您整治了一桌素斋。你千万别误会我是为了省钱,我特得查过黄历,今日宜斋戒,有十万功德。”今夏说完便有点后悔,觉得这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怎得,觉得我平日作孽太多?”陆绎挑眉,语气不善道,“所以该多积点功德?”

    今夏干笑两声:“大人您想多了,卑职只是……平日多受您照拂,请您吃顿饭那不是应当应份的事情么。”

    陆绎盯她看了片刻,又瞥了眼灶间里头的杨岳,什么都未再说,径直进屋去。

    身后,今夏费解地啃了一口红萝卜,拧眉道:“看来,他今儿气不顺呀,也不知道谁招他惹他了?”

    杨岳手脚麻利地把豆腐皮下到汤里,滚了几滚,盛到汤碗之中,朝今夏道:“还愣着干什么,正主儿回来了,还不赶紧上菜。”

    赶忙取了漆盘,将汤碗放上去,今夏小心翼翼地端到屋内,看见陆绎眉间微颦正伸手倒茶水……

    “大人,今日不顺心?”她将汤碗摆放好,试探问道。

    陆绎斜睇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是不是有人招您惹您了?”今夏分外真诚道,“肯定是他们不对!您先喝口汤消消气。”

    他又望了她一眼,开口淡淡道:“那倒也不是……近日你好事成双,我是不是该恭喜你?”

    “大人您就别笑话我了!”今夏正愁这事,烦恼道,“谢霄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我怎么可能嫁给他,这不是添乱吗……大人,这事您可别让刘大人知道,千万千万!”

    陆绎端着熟猪油炒萝卜跨进来,萝卜色如琥珀,上面洒了葱花,还有点点虾米,在烛光下晶莹剔透。

    “谢霄可是和爹爹说,你已经应承他了。”他朝今夏低语道。

    今夏愈发觉得头大,急道:“我跟他说此事再议,这怎么能叫应承!你说……他那人看着挺齐乎的,怎么就少根筋呢!”

    “你不想答应人家,直接回绝就是了,何必说再议呢。”杨岳不解。

    “当时那个情形你不知道……”眼下,今夏又不能提劫船那晚的事儿,实在没法解释了。

    陆绎已施施然自己盛了碗汤,汤勺在青花碗中慢条斯理地轻轻搅动:“那日,我记得你还说这是件好事。”

    没想到连陆绎都搀和一脚,今夏真是欲哭无泪,辩解道:“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那时候我烧晕晕乎乎的,他说什么我也没往心里去呀,这事儿我怎么可能答应……我家在京城,他在江南,让我嫁这么远,我娘也不能答应呀!再说……他身旁还有个上官姐姐,两人可是之前有过婚约的,而且上官姐姐对他情深意重,我怎么能从中插一脚。我若是真嫁进去了,成日里和上官姐姐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双刀那么厉害,万一那天她想不开,不就把我削成片片的,我象是会找死的人吗……”

    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陆绎对上官曦似颇有意,连忙朝他道:“大人,我对上官堂主很是敬重,对她绝对没有不满,您千万别误会啊。”

    陆绎摆摆手,显然并不介意:“你想得够长远的……接着说!”

    “接着说?”今夏楞了下,“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这事我不能答应,我娘也不会答应的,明儿我就让他灭了这念头。”她的手用力往下一斩,斩钉截铁。

    杨岳提醒她:“谢霄那人可好面儿,你别让人下不来台。”

    “放心吧,我有数。”

    虽然嘴上这么说,今夏还是颇感烦恼地推了推额头。

    “那行……对了,我得去把春饼烙出来。”杨岳惦记着灶间,急急忙忙地折回去。

    今夏看陆绎喝了小半碗汤,似还有滋有味,复振奋精神,打叠起十分殷勤,笑问道:“大人,要不要我再给您烫壶酒?”

    “你还备了酒?”陆绎倒没想到。

    “上回给您归置屋子的时候,我在圆角柜里头找着两坛子酒,还没启封,您要不要尝尝?”

    陆绎挑眉道:“明明是你请客,怎么还得喝我自己的酒?”

    今夏厚着脸皮道:“酒的好劣之分太明显了,不像做菜,只要手艺好照样好吃,我又没法给您现酿酒去。这个啊……是谁的酒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吃好喝好,对不对?我给您烫酒去啊……”

    “慢着……那酒是果酒,不用烫。”陆绎偏头想了一瞬,“果酒味淡色美,要用玻璃杯子才好。”

    “我上哪儿给您寻玻璃杯子去?”今夏犯愁地看着他。

    陆绎也看着她,片刻之后,轻叹口气:“那就罢了。”

    见他举箸挟菜,今夏转身去圆角柜取酒坛子,心中暗道富家子弟实在太讲究,真难伺候。正想着,听见陆绎又道:

    “这萝卜,是用猪油炒的?”

    今夏捧着酒坛子,陪着笑凑过去道:“对!你看这色泽,漂亮吧!大杨炒这菜是一绝,有这一盘菜,我都能吃三碗白饭下去。”

    陆绎慢吞吞问道:“你不是说素席么?怎得还用荤油?”

    “用荤油才好吃……”

    “十万功德怎么办?”他问。

    “别管那些了,大人您又不缺!”今夏深感他真是太难伺候了,“这菜真的好吃,您凑合着吃不行么?”

    眼看她有点起毛,陆绎只得垂目,微微一笑:“行,凑合吧。”

    一会儿功夫,杨岳把春饼烙好,连同卷料、蘸酱都端了过来。今夏帮忙摆好,这春饼的卷料她颇用了些心思,原想一样一样说给陆绎听,但被方才几盆冷水一浇,估摸着他也瞧不上眼,不由殷勤之情消减大半。眼看菜已经上齐,替陆绎斟上酒,她便准备和杨岳寻点灶间的边角料吃去。

    “大人您将就着吃,卑职告退。”

    似没想到她要走,陆绎微微诧异道:“你还要去哪里?”

    “大人,我也饿了,我和大杨吃饭去。”她扯了扯杨岳,示意他跟自己一块儿走。

    “这么一桌子的萝卜,就留给我一个人吃?真拿我当兔子喂。”陆绎没好气地招呼道,“都坐下,一块儿吃!”

    “这个……不妥吧,身份有别,我们哪能跟您坐一桌吃饭。”今夏看着热腾腾的饭菜也有点挪不动脚,“要不,您先吃,我们在旁伺候着,等您吃完了我们再吃?”

    陆绎瞥她一眼,简短命道:“坐下,吃饭!”

    也是个识相的,今夏嘻嘻一笑:“既然是大人的好意,那我等就不推辞了。”

    杨岳推辞道:“爹爹还未歇息,我还得回医馆去,请大人包涵。”

    陆绎点头道:“你去吧,帮我给杨前辈带个好,等我得了空就去瞧他。”

    今夏把杨岳一直送到月牙门外,原本想说什么,踌躇了片刻还是道:“算了,明儿我自己跟头儿说去。”

    杨岳叮嘱她道:“别喝酒,在陆大人面前失了态可不好。”

    “晓得了……小爷喝酒什么时候失态过。”

    今夏催促他赶紧走。

    *****************************************************************

    “启禀堂主,人已经安全送到,俱已按照吩咐已安排妥当。”

    一身利落短衣的阿锐垂目向上官曦禀道。

    上官曦立在船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过了好半晌才似发觉阿锐的存在,缓声问道:“你,回来了。”

    阿锐抬目看向她,只觉得短短两日不见,她竟消瘦了几分,忍不住开口道:“堂主,你……发生了什么事么?”

    上官曦摇摇头,目光扫过渡头上来来往往忙碌的帮众,淡淡道:“我想到湖中散散心。”

    不用多余的话,阿锐接过原来船夫的摇橹,示意他下船去。

    一叶小舟,两抹人影。

    上官曦独立船头,径自怔怔出神。阿锐在船尾默默摇橹,目光却从未稍离她。

    行至湖中时,月已上中天,明晃晃地倒映在水中,时而破碎,时而聚合。

    阿锐放下船橹,朝船头行去,才行至一半,便听见上官曦吩咐道:“舱里有两坛子酒,你拎过来。”

    船舱内暗沉沉的,他伸手摸到那两坛子酒,掂了掂,坛子颇重,里头沉甸甸地晃荡着酒水,迟疑了下,他才将酒坛搬出去。

    月光下,可看见酒坛封泥完好,坛身上还沾着些许泥土。

    上官曦取出帕子,俯身沾了湖水,慢慢擦拭着坛身上的污垢。阿锐怔了片刻,他随身没有帕子,便撕下一方衣角,沾了湖水,帮着她擦。

    光洁的釉面淡淡映着月光,白皙的手指在其上轻轻摩挲着,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把你的刀借我一用,好么?”她问道。

    阿锐并无二话,从腰间抽出那柄鲨鱼吞口的短刀,调转刀柄递给她。

    她用刀细细地在坛口沿划开一条小缝,然后才启开封泥,酒塞一打开,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一闻便知是上好的酒。

    “这酒香么?”上官曦似随口问道。

    阿锐“嗯”了一声,又点点头:“是好酒。”

    “是好酒,没错。”她微微一笑,“这是我爹爹埋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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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章






    女儿红——女儿红是在姑娘出生时埋下的酒,等到出嫁时才会刨出来喝的酒,阿锐心里咯噔一下,快手快脚地把酒塞复塞了回去,沉声道:“这酒不该动!”

    “它已经用不上了,与其埋在地下,不如现在就把它喝掉。”

    上官曦要格开他的手,他却纹丝不动。

    “堂主!不可!”阿锐牢牢摁住酒塞,不让她再揭开,“我虽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但您再难过,也不该把出嫁时才能喝的酒拿出来糟践。”

    “我不难过。”上官曦淡淡笑道,“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他,是不是我做的不好,所以即便他回来了,他对我也……”

    “您就是对他太好了!”阿锐恼怒道,“好得让他以为理所当然,应当应份,他何时为您着想过!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一帮之主,根本配不上您……”

    “住口!”上官曦愠怒,“我不许你在背后非议!”

    阿锐骤然停了口,双眸深处透着痛楚,半晌才低低道:“您别难过,您将来,会嫁得如意郎君,比少帮主好百倍千倍……这酒,我绝对不会让您动的!”

    说话间,他拎起酒坛就进了船舱,舱内角落里正巧有几块油布,平常雨大的时候拿来盖在船蓬上。他割下油布,蒙在酒坛上,用绳子密匝匝地捆结实,复拿回船头。

    “你这是……”

    上官曦话音未落,便见他将两个酒坛齐齐抛入水中,很快酒坛就没了顶,咚咚咚咚地沉入湖中。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阿锐吃痛,也不哼声,目光诚恳地近乎哀求:“等到你寻得如意郎君,成亲之时,我就潜到湖底把酒捞上来给您。”

    上官曦恼道:“我若终身不嫁呢。”

    “不会的,您这么好的女人,一定会有很好很好的人来照顾您,一定会有!”

    即便月色清淡,仍可看见他半边脸红肿起来,上官曦再说不出话来,缓缓坐下,埋头抱膝……

    湖水轻轻拍打着船舷,她的抽泣声夹杂在水声之中,阿锐默默地听着。

    *********************************************************************

    一张薄薄的饼皮铺好,先洒上一层花生碎,挟上炒得丝般发亮的红萝卜,挟上油炸过的豆腐丝,挟上金黄的蛋丝,加上蒜末葱白,最后再洒上一点用小火炒透的浒苔,小心翼翼地把它卷起来。今夏满足地叹息着,把一头一尾都封上口,正待咬下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把她刚卷好的春饼拿过去。

    “……”今夏瞠目。

    陆绎正在端详卷饼,皱了皱眉头:“看着全是萝卜,这样也能吃?”

    “当然,好吃着呢,您尝尝!”她热情地催促。

    他试着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嚼,又皱了皱眉头:“味道有点怪。”

    今夏托腮看着他嚼,想了想道:“是不是浒苔的味道,您吃不惯?”她把盛浒苔的碟子,递到陆绎鼻子底下。

    才闻了一下,陆绎就皱起眉头:“就是这个。”

    “您瞧,您这就不懂行了吧,这浒苔可是春饼的点睛之笔,不过可能这是南边人的习惯,所以您大概一时吃不惯。”今夏自己拿了张薄饼,往上挟菜。

    “南边人的习惯?”

    “是啊,头儿小时候在福建住过好些年,所以大杨做菜也随南边人口味,他们也不管这个叫春饼,而是叫润饼。”今夏道,“等习惯了这味儿,就能觉出好儿来。”

    陆绎垂目,暗自思量:下江南之前,他看过杨程万的卷宗,记得他分明是江西人,怎得小时候会在福建住过好些年?

    “您再吃一口试试。”今夏快手快脚地包好自己的润饼,咬了一大口,鼓励地看着陆绎。

    看她吃得香甜,陆绎便又吃了口润饼,颦眉道:“萝卜味太重,我还是吃不惯。”

    “您也太挑嘴了。”今夏不满地侧眼看他,“您这样的,小时候肯定不招人疼。”

    陆绎挑眉,好笑道:“莫非,你小时候特招人疼?”

    “那当然了!我不挑嘴,有什么吃什么,长辈就喜欢好养活的。”今夏颇有些得意,“我娘说,她到堂里挑人的时候,一帮孩子正好在吃饭,我吃得最欢,她一眼就瞧中我了。”

    “堂里?……你是被收养的。”陆绎有点愕然。

    今夏点点头,又咬了一大口润饼。

    “你多大时被收养的?”

    “我也不知晓,我娘说我那会儿正换门牙,大概是五、六岁模样。”

    “五、六岁,你该记得些事才对。”陆绎眉头皱起,“你是被拐子拐卖的?原来家住何处……”

    “等等、等等……”今夏止了他的话,用手拨开鬓边的几缕发丝,额际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瞧见没,我头上受过伤,小时候的事情模模糊糊,七零八落的。”

    目光盯在她的额际,陆绎一时静默,半晌后才问道:“还能记得多少?”

    “记得有条很热闹的街,人很多,还有好多灯笼,像是在过节……有一对石狮子,我把手探到石狮嘴里玩石球,滚来滚去地玩……”她费劲地想,“别的我都不记得了……”

    陆绎静静地看着她,握杯的指尖因不自觉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您是不是想帮我找家人?”今夏猛然意识到这点,欣喜地探身凑上前,“我在六扇门喜欢出差也是因为这事儿,我总想,说不定到了某个地方,我会觉得特眼熟特亲切;或者遇到某个和我长得特别像的人,是我哥、我姐、我娘、我爹、我舅、我姨、姨夫……”

    “姨夫?”

    她实在迫得太近,两个润饼都快贴一块儿,陆绎不得不把身子微微后倾。

    “甭管是谁了,只要是长的像我,一个也不能漏过。”今夏热诚地看着他,“大人,我知道锦衣卫的能耐,你们的情报网连高丽、琉球都有,若是您能仗义相助,说不定我真的能找着家人……不过,我觉得我家人是高丽人的可能性不大,您觉得呢?”

    “你真的想找家人?”他谨慎地问。

    她连连点头,分外诚挚地看着他:“您帮我吧!下回,我还请您吃饭!”

    “就这满桌子的萝卜?我还得吃第二回?”陆绎哼了哼,“我若没猜错的话,这些萝卜你都从官驿灶间拿的,自己一个铜板都没花吧?”

    “……”今夏讪讪地直起身子,“这个……请客吃饭,不在花多少钱两,重在心意!这点大人您肯定懂的。”

    “食材是从灶间拿的,菜是杨岳做的,酒是我自家的,我倒是想看见你的心意,可在哪里?”

    今夏瞪大眼睛,反驳道:“菜都是我洗的,而且这个汤也是我做的,大杨正好来了搭把手而已。本来我也可以自己做菜,可大杨手艺比我好,我不就是想让您吃好点么。还有您手上的润饼,还是我卷的呢,这可都是心意呀!……我再给您卷个大的啊!”

    她边说边动手,陆绎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她已开始熟练地洒花生碎,只得道:“那个,萝卜少放点。”

    “放心,我知晓,多给您放点豆腐丝,再来点蛋丝……”

    卷好一个拳头大的润饼,今夏喜滋滋地放到陆绎面前的碗里。

    “您肯帮我这么大的忙,我再敬您一杯。”她拿了酒杯就想斟酒,不料却被陆绎眼疾手快地将杯子取走。

    “你一个姑娘家,喝什么酒,不许喝!”他沉声道。

    “您是怕我撒酒疯吧?放心,我打落地起就没喝大过。”

    陆绎冷瞥了她一眼:“我让你上周显已小楼的那夜,你就因喝酒误了事。”

    “……”今夏语塞,“那、那是意外。”

    “那夜是谢霄请你们吃酒吧。”他看着她,直截了当道,“以后在外头也不许吃酒,免得误事。”

    “……嗯,行,我一定听您的。”今夏存心要讨好他,从谏如流,“那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茶盅乐颠颠地凑到酒杯前,碰声清脆。

    她压根不看陆绎喝没喝,只管自己咕咚咕咚把茶水全灌下去了。

    “大人,您这一天累了吧,我给您按按肩揉揉腿?”今夏殷勤地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不要!”

    “大人,要不我帮您把头发散下来,通通头,可舒服了!”

    “不要!”

    “大人,我帮您把床铺了吧?”

    “不要!”

    “大人,我帮你烫个脚吧?”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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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黑漆素几搬到杨程万面前摆好,再将研好墨的砚台摆上,紧接着再递上信笺、狼毫笔,因是阴天,室内暗沉沉的,杨岳把灯台也挪过来。杨程万摆摆手,示意不用。

    “爹爹,谢霄这事儿您打算说么?”杨岳试探问道。

    杨程万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杨岳又道:“我看今夏对谢霄没那意思,再说这是扬州,离京城也太远。”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容得你插嘴。”杨程万沉着脸道。

    “我、我……就是……”

    被爹爹一瞪,杨岳支支吾吾半晌,觉得不合适,却也不敢再说,正在旁直挠挠脖子,就听见有人叩门。

    “头儿,你好点了?”正是今夏的声音。

    这丫头,来得还真是时候,杨岳替她开了门。今夏连蹦带窜进来,脸上笑眯眯地。

    “嘴都快咧成三瓣了,什么好事?”杨岳奇道。

    “哪有!”今夏抿抿嘴,片刻之后仍是咧着笑开,朝杨程万道:“头儿,您好点没?腿还疼么?”

    杨程万瞧她喜逐颜开的模样,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那一瞬他有点晃神。

    “头儿?”今夏诧异地唤他。

    他回过神来,搁下笔,问道:“几日没露面,又有何事瞒着我?”

    “没有!那银子不是还没找着么,刘大人现在急得跟热锅上的黄蜂一样,逮谁蛰谁,回回见着我都好一通训,也就见了陆大人不敢吭声。”她歪头叹了口气,“周大人为何而死,倒是大概弄明白了,可银子却是一点着落都没有,真是邪门。”

    “他为何而死?”杨程万问道。

    今夏便将翟兰叶与周显已之间的事情详详细细讲了一遍,杨程万听罢沉吟许久,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听说翟兰叶失踪了?”他问。

    今夏谨慎地“嗯”了一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敢多说。

    “你没找过?”杨程万接着问道。

    “找了,没找着。”今夏瞥了眼杨岳,“听说在河里找着她衣裳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人害了……对了,头儿,我有件好事得告诉您!”再让杨程万问下去,肯定会出破绽,她赶紧转移话题。

    “何事?”

    “是关于我的家人,就是亲生父母。”

    闻言,杨程万背脊一僵,眼底闪过复杂的锋芒,但很快被他掩饰下去,压抑着情绪,淡淡问道:“怎么,你有线索了?”

    “没有,不过我昨日和陆大人聊起此事,我听陆大人话里话外,像是肯帮我找亲生父母的意思。锦衣卫耳目众多,情报比六扇门齐全得多,他肯帮我这个忙,说不定……”今夏话未说完,便看见杨程万脸色铁青,额上隐隐青筋凸起,“头儿,你……你怎么了?”

    “跪下!”

    听出杨程万语气中隐含着滔天怒气,虽然不明究里,今夏半分没敢耽搁,立时就跪了下来。

    “爹爹……”杨岳也不明白为何他骤然发火,“若陆大人肯帮这个忙,这不是好事么?”

    “你也给我跪下!”杨程万怒瞪向他。

    杨岳老老实实跪下。

    杨程万重重训斥道:“一个没脑子,两个也这么没脑子!我这些年,是白白教养你们了!陆大人是何许人,他是锦衣卫!我再三交代过你们,与锦衣卫往来,必须谨慎提防,且不可与锦衣卫来往过密,不然的话,让人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再者,陆绎是何等身份,他是陆炳长子,你又是什么身份,你不过是六扇门中的小小捕快,他差遣你做事,说话有礼有节,那是他面上的功夫,说得难听一点,在他眼里,你和一条狗没有任何分别。你倒好,给个杆子,你就顺着往上爬,没皮没脸,没羞没臊……”

    “爹爹!”杨岳觉得他这话实在说得有点过了,以前纵然今夏做错事,但从未见爹爹这么重地骂她。

    “你闭嘴!”杨程万怒瞪他一眼,“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今夏也好,你也好!说话做事都给我谨守本分,再让我知道有这种越逾之举,我就打断你们的腿!记着了么?”

    “记着了。”杨岳道。

    “记着了。”

    今夏一滴眼泪砸到青砖上,迅速渗了进去。

    杨程万望着她,胸脯起伏难定,却再难说出话来,半晌才道:“都出去吧。”

    今夏低着头起身,默默地退了出去。杨岳踌躇了片刻,也跟着退出去。

    门刚刚被杨岳自外头掩上,杨程万浑身脱力般靠到*的瓷枕上,满眼尽是方才不敢显露的焦灼之色。

    “今夏……夏爷、夏爷……我的小爷……”杨岳寻到蹲在墙角抹眼泪的今夏,好言好语地哄她,“我爹爹肯定是这些日子给憋坏了,天天呆屋子里头,还得喝那么些药,换谁都是一副暴脾气,是不是?”

    “可我……想找父母也没错呀,他以前从来不拦我的。”今夏抽泣道,“我没错呀!”

    “是、是,没说你错!找父母当然没错,这些年我们不都帮着你在找么。”杨岳摸摸她脑袋。

    “那头儿干嘛这么凶骂我?”她越想越发觉得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他肯定是怕你吃亏,锦衣卫又不是一般人,是不是?”

    今夏吸吸鼻子,抹抹眼睛转向他,哽咽问道:“我是不是特没皮没脸啊?”

    “……不是,不过我觉得……”杨岳斟酌着语句,“这些日子,你确实和陆大人走得太近了些,他那种身份,还是远着点好,你说呢?”

    “我就是觉得,他人其实挺好的。”

    “再好他也是锦衣卫,他爹爹又是陆炳。仔细想想,说老实话,他那身份,想巴结他的人多了,在他眼里,咱们俩就也就跟小狗小猫似的,大概觉得有时候逗着还挺好玩。”杨岳劝她,“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今夏埋下头,半晌不吭声,过了许久才闷闷道:“我知道了。”她站起身来,用衣袖胡乱将脸擦了擦,泪痕犹在。

    杨岳摸摸她脑袋,叹了口气,领着她到灶间外:“你先洗把脸,我早起做的饼你包两个带走。”

    今夏点点头,自去水缸边,舀水洗脸,接了包好的饼揣怀里,在杨岳不甚放心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出了医馆。

    走了半条街,她都没想起来自己该去哪里,恍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该去找谢霄。

    **************************************

    墨汁在砚台中已微微有点发干,修长的手指持着狼毫,悬在纸上半寸,却久久未落下。清风自窗外拂入,轻掀书页,沙沙作响。陆绎微凝着眉,全神贯注思量着什么,完全不为所扰。

    他的记性甚好,自京城临走前看过的卷宗,尚历历在目——杨程万,字邵君,江西临江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后任锦衣卫经历。擅使刀、剑、长枪,轻功可飞檐走壁,擅长追踪术。嘉靖二十七年,因腿疾难愈,辞去锦衣卫经历一职,任六扇门捕头。

    此番下江南,要求六扇门由杨程万随行,其实是陆炳的意思,包括到扬州之后让杨程万找沈密沈大夫治疗腿疾,也是陆炳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其中缘由,陆炳却对陆绎闭口不谈,只说杨程万早年在锦衣卫中也算是一名得力干将,不忍心见他晚年凄楚,所以要陆绎好生相待,把他腿疾治好是正事。

    杨程万,江西临江人,他怎得会在福建住过多年?陆绎细回想杨程万的口音,并听不出有福建口音。

    杨程万的腿疾从何而来,爹爹并不说。

    陆绎直至到了扬州,才在杨程万无意之中得知他的腿竟然是在诏狱被打断。

    诏狱!那是爹爹说了算的地盘,莫非当年便是爹爹要打断他的腿?可今时今日为何又要自己对杨程万以礼相待?这些令人费解的事,陆绎不能问陆炳,因为他知道爹爹不想说的事情,即便是到死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还有今夏,袁今夏……他干脆搁下笔,烦恼地捏了捏眉心。

    女捕快虽然少,但不是没有,便是锦衣卫耳目之中,也有不少女子,善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练得,这并非稀奇事儿。他在京城时就知道杨程万手底下有这么个女徒儿,不以为奇,不以为异。

    但她是被收养的,他未料到。此刻深悔那时候没有多调一份卷宗,眼□在扬州,要调阅京城中的档案卷宗,不是不能,而是要费些时日。

    热闹的街道,一对石狮子……

    他不胜烦忧地靠回椅背,这样的街道,这样的石狮子,在大明朝比比皆是,她凭着零星记忆想寻家人,无异于海底捞针,谈何容易。

    何况,寻着了就是好事么?他觉得未必。

    上次写信要求调阅“爱别离”刑具下落一事,尚未收到回复,他转头望向窗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犹豫,复在砚台上滴上几滴水,研了研,蘸墨写信。

    正写着,一只白鸽扑哧着翅膀,堪堪停在他窗台上,咕噜咕噜地叫着。似经过长途飞行,鸽子原本洁白光亮的羽毛灰扑扑的。

    “总算是等来了,动作越来越慢。”陆绎皱眉搁笔,轻柔将鸽子抱过来,解下鸽腿上的细筒,取出其中细绢纸卷成的纸条。他并不着急看纸条,先起身将鸽子放入竹笼之中,添了米食和水,看鸽子咕咕咕地吃起来,这才复坐回桌旁,展开手心的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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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沿着河边走,眼前是一派欣欣向荣,柳条青翠青翠的,绿得娇娇嫩嫩,还有各色树木,有的今夏也叫不出名儿来,都绽着花儿,风过时,细小的花瓣纷纷扬扬飘下来,落在人身上,地上,还有的顺着河水飘着。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今夏觉得这句诗倒是应景得很,慢吞吞地踱着步,想着也许迎面而来的,擦肩而过的,又或者那远远桥上的过客,说不定其中便有一人是自己的亲人,只是各人都不知晓罢了。

    她正一径胡思乱想着,就听见一声唤——“亲侄女!”

    今夏转头循声望去,丐叔大步朝她走过来,兜头兜脑都是湘妃色的细小花瓣,显得十分喜庆,手里居然还握着一根鸡爪,边走边啃……

    “现下要饭居然还有鸡吃,叔,你发财了?”她眯眼看鸡爪,倦倦问道。

    “鸡爪你也眼红,又不是鸡腿……还有一根,你要不要?”丐叔去翻布袋。

    今夏反而从怀中掏出杨岳给的饼,递给他:“这个给你吃吧,我一脑门子烦心事儿,没心思吃东西。”

    丐叔奇怪地瞥了她一样,接过葱油饼:“怎么了?案子的事?”

    “案子,算是一桩事儿吧。对了,上回暗器那事儿,你说没准能有解毒法子,找着法子了?”今夏问他。

    “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找你!解药已经有点头绪了,就是想找个受伤的人试上一试,你上次不是说有人受了这伤么?”

    “对,正好我有事,您跟我一道去吧。”

    今夏领着丐叔往谢家去,边行边问究竟是谁在试解药,丐叔的嘴却是紧得很,半点口风也不露。

    到了谢家,叩门之后,来开门的家仆也认得她,说老爷与少爷拎着香烛元宝出门去了,去了何处并不知晓。见今夏颇着急,便好意告诉她,上官堂主每日此时都在城西渡头清点货品,若是有要紧事,可以去寻她商量。

    今夏只得领着丐叔,直扑城西渡头。

    渡头上人头密匝匝的,今夏寻了又寻,才在近处的凉亭中看见上官曦的身影,似乎有人正在向她禀报着什么。

    “上官姐姐!”

    她扬声唤道,脚堪堪踏上凉亭台阶,斜侧里转出个人来,正好挡在她身前,正是阿锐。

    “……我有要紧事得找上官堂主,真的很要紧。”她连忙朝他道,阿锐冷冷地看着她,不言不语,压根没有让开的意思。

    丐叔立在台阶下,眯着眼睛看阿锐,一手还百无聊赖地挠着痒痒。

    “阿锐。”

    上官曦淡淡唤了一声。

    阿锐这才默不吭声地侧开半个身子,今夏这才步上凉亭,朝上官曦有礼道:“上官姐姐,我……”

    她话未说完,就被上官曦以手势制止:“正好,我也有件事要找你们……我刚刚收到消息,送到姑苏的那位姑娘失踪了!”

    “什么!”今夏顿时愣住,“她何时失踪的?”

    “到姑苏之后的第二夜,她就失踪了。绣场的人找了近一天,也没找到她,这才赶紧送消息给我。”

    “是被人掳走么?”今夏紧张问道。

    上官曦摇摇头:“不清楚。”

    “从房间、脚印应该看得……”

    今夏说到一半便收了口,绣场的人又不是捕快,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是她太强人所难了。她发狠地咬着嘴唇,若是自己在姑苏就好了,至少能看看现场是什么样,判定她究竟是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掳走。

    到姑苏第二夜,若翟兰叶是被人掳走,那么此人找到她的动作未免太快了些,多半是出了内鬼!

    今夏早就想过这事若是被揭开来,她和杨岳两人顶了,不能连累陆大人。现下,当听见上官曦说:“此事,就请你禀报陆大人。”

    “姐姐,不瞒你说,”今夏作歉然状,“这事并非陆大人的意思,而是我和杨岳怕你不肯担风险,所以故意借陆大人的名头骗了你。”她先把陆绎从此事之中择出去。

    “你……”上官曦目中有着明显恼意,“这么说,我是被你们耍了?”

    阿锐也冷冷地盯着今夏。

    “不是不是,我和大杨是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求助于姐姐你。做法上,确实是欠妥当,对不住你,我们心里也愧疚得很。”

    上官曦望着今夏,目光中带着疏远的冷淡,久久不曾说话。

    今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转头看了眼亭外的丐叔,深吸口气才对她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有另一件要紧事,贵帮那几名被东洋人所伤的弟兄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上官曦面无表情,看着她不说话。

    今夏只好陪笑接着道:“我这边有位大夫,有望调配出解药,只是需要一名伤者来试试解毒效验,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上官曦已冷冷打断道:“本帮事务,无须外人劳心。”

    “不是,我只是……”

    “袁姑娘,你现下还不是本帮少夫人。”她重重道。

    今夏楞住,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忙道:“那什么……那是误会,姐姐,我没想当少夫人,我今儿过来原就是想和谢霄说明白的。”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上官曦冷冷说完,转身便走,今夏要追上前,却被阿锐伸臂拦住。

    “堂主不想见你,请你回吧。”他*道。

    “不是,这事她误会了,我向她解释解释她就能明白,明白么?你赶紧让开呀!”今夏心里急,说着就去格阿锐的手。

    阿锐目中闪过寒光,手上暗运劲道,猛得发力,反而将今夏震得退开两步。

    “你怎么听不明白人话呀!”

    今夏抢步上前,为了逼开他,以手为刃,直取他的面门。

    阿锐左臂下沉,随身一转避开她的掌风,使今夏落了个空,与此同时,他顺势擒拿住她的右手,往前一带,左手已牢牢钳住她的咽喉。

    要害被制,今夏动弹不得。阿锐的手似生铁一般,钳得她脸涨得通红,险些透不过气来。

    亭外,丐叔手里拈了一粒小石子,牢牢地盯着……

    片刻之后,阿锐骤然松开手,寒着脸道:“再来骚扰堂主,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说罢,他转身离开。

    今夏喉咙生疼,捂着脖颈,咳个不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干瞪着他走远。丐叔把小石子丢到一旁,慢悠悠踱到她面前。

    “怪丢人的!叔,让你看了个笑话。”今夏估摸着咽喉处肯定青舯了,一碰就生疼生疼的。

    “不丢人不丢人,那小子那身功夫,估摸可着整个扬州城,连你叔都算上,最多找出三个能占他上风的。”丐叔歪头看她脖颈上的伤,啧啧道,“金刚缠丝手,肯下苦功练这手的人可不多了。”

    “很厉害么?那我也去练。”

    “你道是想练就能练的么,这功夫我听说不外传,再说过于刚猛,姑娘家也练不了。”丐叔继续啧啧,“那小子看着年纪不大,竟然能练成这功夫,不错不错!”

    今夏不满地瞥他:“叔!您别光顾着惜才了,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我这一日,还没碰上一件顺心事儿呢。”

    “心疼,心疼……我把鸡爪给你啃啃?”

    “算了,咱们去沈氏医馆,那里还有两个伤者。”

    今夏复看了眼上官曦消失的方向,无可奈何地摸了摸脖颈,转身往沈氏医馆去。绕了半个城,好不容易到了医馆,在堂前一问医童,才知道那两名伤者已于昨日咽了气,因怕传染给旁人,连停尸都没有停,直接就下葬了。

    “来迟一步!就差一日……”

    今夏烦地直搓额头,但该办的事情还得办。乌安帮的事情,就算谢霄说了不算,谢百里说了肯定算数,她和丐叔又去了一趟谢家,只可惜家仆仍是说他们还未回来。

    “唉!今儿真是诸事不宜,我就该看了黄历再出门。”今夏叹着气。

    丐叔想了想:“东洋人不是屠了个村子么,我去村里转转。”

    “行!我晚些时候再跑趟谢家,若是他们首肯了,我再去寻你……对了,我怎么寻你?”今夏问道。

    “你住的官驿斜对面有关帝庙,你在西面墙上给我留话,后面画根鸡腿,我就知道是你了。”

    “鸡腿是吧,行!”

    辞了丐叔,今夏拖着脚步往回走,跑了大半个扬州城,肚子早就饿瘪了。她往怀里一摸,才想起杨岳包的饼送给了丐叔,不由懊恼,早知道该留一半才是。

    回到官驿时,今夏先进灶间找吃的,此时已过午后,饭点未至,灶间自是冷锅冷灶。她翻来翻来找出两个冷馍,就着茶水嚼嚼咽下去,权当是一顿饭了。回厢房途中,经过陆绎的小院,她想起头儿的话,低头默默走过,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不得不折回头去。

    廊下竹笼里,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愈发显得院子静得出奇,莫非陆绎不在?或是在午睡?

    “陆大人?”她轻声唤道。

    此时陆绎正在书案前,闻声微挑了下眉,身子后倾,便从窗子看见今夏在院中东张西望……

    “陆大人?”今夏又唤了一声,仍旧没听见回应。

    房门关着,又像是虚掩着,自己是推还是不推呢?她纠结着。

    若是陆大人在房内,自己就这么推门而入,算不算越逾之举呢?

    若陆大人不在房内,自己推门而入,算不算是私闯?

    若是头儿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呢?怎么作才算是安分守己呢?她望着那扇门,继续纠结。

    这门若是推不开……其实推不开反而是好事,既不越逾也很本分……那为何还要去推它,干脆就当它是关着的不就行了么,她绞尽脑汁地纠结。

    陆绎闲闲地看着——今夏在廊下呆呆发愣,脚尖还使劲往鹅卵石间隙里蹭,踌躇了大半晌,然后,她竟然低着头转身朝外走。

    她怎么了?

    他不得不开口唤住她:“袁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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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章




    今夏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看屋子,见房门仍旧关着,于是她又向屋顶瞟了瞟……

    她到底在想什么?迟钝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哪里还像个捕快的样子。陆绎皱皱眉头,重重咳了几声。

    如此,她才循声看到窗口,见到陆绎时,怔了怔:“大人,原来您……”话说到一半,她觉得不妥,便停了口,也不进门去,只行到窗前,规规矩矩地朝陆绎施礼:“卑职参见经历大人。”

    确是不对劲!陆绎眯了眯眼睛,仍斜靠在太师椅上未动挪,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今夏脖颈处那两处乌青。

    “你和谁动手了?”目光闪过寒芒,他沉声问道。

    “哦,这个……是个误会,不要紧。”今夏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我有事要向大人您禀报。”

    不待陆绎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

    “上官堂主收到消息,送到姑苏的……”她压低声音道,“那位姑娘在到姑苏的第二晚失踪了,至于是她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掳走的,并不清楚。”

    陆绎面沉如水。

    今夏接着道:“我疑心是乌安帮内出了内鬼,所以对上官堂主说,此事是我和杨岳冒了您的名头,其实您并不知情。看她的样子,是信了。她若是向您提起此事,您只管装着不知情就行。如此,方不至于连累您。”

    陆绎双目中情绪复杂,淡淡问道:“所以,你是被她所伤?”

    “不是……我、我和她手下的阿锐切磋了几招……”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跟他切磋?”陆绎没好气道,“直接让他把你打一顿还快些。”

    今夏低垂着头,又开始习惯性地用脚尖蹭地砖缝,蔫蔫道:“他功夫那么好,我也没想到。

    “自不量力!”

    “大人教训得是。”她低低道。

    她往日里的低眉顺目都是装出来的,陆绎不是不知道,但今日这般模样,光是听声音就让人觉得有气无力。

    他盯了她半晌,干脆直接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啊,我没事……对了,还有件事,就是昨日……我、我、我特别、特别没有分寸,”她明明垂着头,却还是说得结结巴巴,“就是请您帮我找生身父母的事情,我、我我知道是越逾了,现下也知道错了,大人您不用将此事放、放、放在心上……我以后不会再这样没有分寸……”

    看着她,陆绎沉吟片刻,才故意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事,我昨日不过是随口问问,并未应承一定会帮你找。”说话间,他看见今夏抬眼飞快地望了下自己,短短一瞬,她眼底的水泽重重地撞入他心中。

    “原来如此,那、那……那就正好。卑职告退。”

    今夏默默转过身,还未举步,便被人拽住,逼得她回转过来,竟是陆绎探出窗口抓住了她。

    “明明心里盼着我能帮你,为何还要这样说?”他恼道,“话说得都快哭出了吧?”

    他话音刚落,两滴豆大的眼泪就从今夏双目中啪嗒啪嗒落下来。

    “你……”陆绎拿她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叹了口气,“先进来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今夏直摇头,闷声不吭。

    “快点进来,这是命令。”陆绎只能道。

    今夏迟疑了下,往前迈了一步,手脚并用就开始爬窗户。

    这丫头,是不是整个脑子都不转了?陆绎无可奈何道:“……门没关,从门进来。”

    “哦……”

    今夏这才绕到门口,推门的时候仍旧犹豫了下,才轻轻推开,迈进门来,谨慎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陆绎行到桌边,自己伸手倒了杯茶,然后将她看了又看,才道:“说说你为何性情大变吧?”

    “我哪有性情大变?”今夏想想这话似乎不够恭敬,又改成,“卑职没有性情大变。”

    “你何时变得……对我这么恭敬?”

    “我、不,卑职心里一直对您就很恭敬,但是因为出身粗鄙市井,常常言行失当,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多加原谅,以后卑职一定谨言慎行。”

    陆绎饮了口茶水,看她片刻,点点头道:“你是被人教训了吧?”

    今夏警惕地摇摇头:“没有,是卑职自己反省的。”

    “刘大人?不对,他的话你听不进去。那么,就是杨捕头了,你今儿去过医馆了?”

    今夏支支吾吾:“我是去过医馆……但是、但是这事和头儿没关系。”

    对她的话恍若未闻,陆绎接着慢悠悠道:“你一定是和杨捕头说了什么,然后被他重重地责骂。说了什么?翟姑娘的事情还是寻找生身父母的事情?”

    今夏仍是否认:“不是,没有!”

    “若是翟姑娘的事情,以杨捕头的性情……”陆绎思量片刻,“恐怕就不止是责骂这么简单了,况且此事我估摸你也没胆儿告诉他。”

    今夏只能不吭声。

    “那么,就是寻你生身父母的事情了。他怎么责骂的,怪你不该与我走得太近,连这等私事都来劳烦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他分析得有理有据,简直像亲眼目睹一般,今夏也没法再反驳,只得道:“头儿教训得对,卑职已经知错了,幸好……幸好大人原就未曾将此事放心上。”

    陆绎冷哼一声:“你做出一副唯恐避我不及的模样,难道还要我上赶着巴结你么?”

    今夏没听明白他这话,只顺着道:“卑职不敢。”

    “杨捕头一句话,你唯恐避我不及,”陆绎起身,行到北面窗边,一声喟然长叹,“枉我在桃花林救了你,又数次帮你……”

    听他这么一说,今夏觉得自己真是里外不是人,只能先上赶着安慰他:“大人,我没有……”

    “你出去吧。”他淡淡道。

    “大人,我……”

    “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道。

    今夏没法子,边往门口退去边道:“那行……我真的觉得您人特好,大人,您别恼了……也别伤心啊……”

    待听见她将房门掩起的声音,陆绎这才回过身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看来,是时候去探一探杨捕头的伤势了。

    天刚擦黑,杨岳替爹爹点上灯后便退了出来,坐在石阶上默默发呆。石阶缝青苔暗绿,沾染在他衣衫上。近处几株狗尾巴草,在晚风中轻轻摆动着。

    他不由地想——他和今夏,是不是就像这狗尾巴草一样,拼尽全力地活着,拼尽全力地让自己活得乐呵呵的,但是,不管他们再怎么拼尽全力,终究还是野草,风过,他们就得对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正胡思乱想着,一袭竹青暗云纹直身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抬眼,赶忙站了起来施礼:“卑职参见陆大人。”

    陆绎轻描淡写道:“我今儿晚饭吃得早,出来散散步,正好也来瞧瞧杨捕头。”

    “多谢大人惦记着。请大人稍候,我进去告诉爹爹。”

    杨岳忙进屋告知杨捕头,又赶忙出来请陆绎进屋坐。

    “前辈请安坐,是言渊来得鲁莽了。”陆绎一进屋,便连忙按住要起身的杨程万,“千万莫要起身,否则就是晚辈的不是。”

    “您看我这样子……礼数不周,还请大人恕罪。”

    “前辈说得那里话。”陆绎撩袍,落坐在杨岳搬来的圆凳上,笑道,“方才我已问过沈大夫,他说您的腿恢复得不错,只是还需时日静养。”

    “唉,老胳膊老腿的,其实没甚打紧的,还让大人费心。”杨程万道。

    “这是爹爹的吩咐,都是晚辈应该做的。”

    寒暄罢了,杨程万迟疑片刻,才问道:“这些日子,我那小徒儿给大人添麻烦了吧?”

    陆绎微微一笑:“还好,毕竟年纪还小,莽撞些,做事难免出些差池,凑合着偶尔也能使唤。她的功夫是您教的?拳脚我不甚清楚,但轻功和您比,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呀。”

    杨程万汗颜道:“这事……这孩子性子活泼,练功难免偷懒,我想她是姑娘家,将来找个好人家才是正经,所以对她也难免纵容了些,让大人见笑了。”

    陆绎笑道:“前辈言重了……对了,听说她是被收养的。”

    “是……这事说起来……”杨程万直摇头,“这孩子看着挺机灵,其实一点都不懂事,怎么能用这事打扰您呢。”

    “言重言重,谈何打扰,她既是您的徒儿,我自然会帮着尽力找一找。”

    “不不不,大人,这事您就别管了。”杨程万话说到此处,转头朝杨岳道,“你杵在这里作什么,还不做些茶果,煮壶茶来。”

    杨岳应了,只得出屋去。

    杨程万看向陆绎,沉重道:“其实夏儿的身世,我早就查明了,只是一直不愿告诉她而已。”

    “哦?”

    “大人,不知您可否听说过十年前京城一起绑架案,贼首顾小风绑架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收到赎金之后撕票。董夫人和他儿子的尸首十天之后才被人在山中发现。”

    陆绎点头:“我曾听人说起过此案,后来顾小风死在京城之中,赎金却不知所踪。”

    “不错!当时案情错综复杂,据我调查,顾小风绑架董夫人,是因为他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也在别人手中。他是被迫而为,至于那笔赎金,一直都没有追回来。”

    陆绎不解:“那么,这案子和令徒有何关系?”

    “顾小风有一双儿女,今夏就是那个女孩。”杨程万重重道。

    陆绎怔住:“她……是顾小风的女儿!”

    “所以我不愿告诉她,生身父亲竟然是贼寇,知道这些,除了心里难受,没别的好处。”杨程万叹口气道,“现下她的养父母对她很好,我实在不愿她再动别的心思。”

    “前辈用心,她若知晓,定然会感激的。”陆绎叹道。

    “世道弄人,当年顾小风是贼首,谁想得到他的女儿会成了捕快呢。”杨程万朝陆绎道,“请恕我冒昧,此事也请大人守口,不要让她知晓才是。”

    “前辈放心,我自然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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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章



    今夏已是又跑过一趟谢家,可谢家父子竟然还未回来,家仆想起今日似是谢夫人的祭日,他们很可能去了庙里,大概还得住一夜才回来。她原是想来医馆找杨岳蹭顿饭,但翟姑娘失踪一事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她究竟身在何处也不得而知,究竟该不该告诉杨岳呢?

    进了医馆之后,她还未到后厢房,便被正端着茶果行来的杨岳喊住。

    “小爷,莫进去,陆大人在里头呢。”

    今夏一愣:“他来作甚?”

    杨岳摇摇头:“我也不甚清楚,大概就是来看看我爹爹的伤势吧。”

    今夏总觉得陆绎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已是入了夜,他怎会平白无故走这么一遭:“你听见他们都说什么?”

    “无非就是些客套话,爹爹还问你是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他也就客气了几句。”

    “什么叫客气几句?”今夏不解。

    “就是说你功夫差了点,行事莽撞了点,年纪小了点,所以差池多了点。”

    “……这、这叫客气,这分明是来告状的吧。”今夏大惊。

    “他的语气尚好,听着也不像是告状,再说……小爷,沙修竹都在你手上丢了,他说这些话已经给你留了面儿。”杨岳安慰她。

    今夏顺手拿了个茶果塞嘴里,便嚼边叹道:“就算给我留了面儿,头儿听了也肯定不舒服,弄不好还得教训我一通,我不能进去。我今儿一天真是走背字,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大杨,下碗面给我吃吧。”

    “行,你等我把茶果端进去。”

    “再卧个鸡蛋,行不行?”今夏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行行行。”

    待杨岳把茶果送进厢房内,回了灶间便给今夏下了碗鸡蛋面,面条鸡蛋都是现成的,下起来快得很。今夏吃起来更快,一会儿功夫连面带汤都吃得干干净净。

    “你这日就没正经吃过饭吧?”杨岳收拾了碗筷,摇头道。

    今夏靠着门框看他打水洗碗,心下暗想:翟姑娘的事情还是暂且不说得好,免得他心里没着没落的,等有了进一步的线索,再说不迟。

    “我走了,别跟头儿说我来过。”

    她出了医馆,站在街上,抬眼处一轮明月当空,照得屋瓦上白亮亮的一片,当真称得上是月色甚好。

    身后有脚步声,想是自医馆里出来的人,她并未在意,正举步欲走,便听见有人道:

    “这般月色,辜负了岂不有些可惜。”

    这声音,一并连这话都熟悉得很。

    今夏转过身子,见陆绎正瞧着她,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面上倒是似笑非笑的。

    “卑职参见经历大人。”她规矩施礼道,“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与此同时,她暗忖着,千万莫叫她查案去,今儿时运不佳,实在该寸步不出门才对。

    他微眯了眼,将那轮月儿看了又看,才道:“若是到湖边赏月,该有另一番滋味,不如,你随我出城走一遭吧。”

    “这个……不是卑职想扫您的兴致……”今夏不得不道,“若是为了查案,卑职也就不推辞了,这个赏月……我今儿走背字,已经倒霉整整一日。您说我自己走霉运也就罢了,万一连累了您,那可就是大罪过。”

    “你不是有金甲神人护佑么,怕什么。”

    陆绎施施然道。

    “……”今夏没法接他的话,只能继续推脱道,“可是我还得去谢家一趟。”

    “正好,我也想拜会一下谢老爷子。”

    陆绎手一抬,示意她带路。

    “……”今夏行了几步,转头对陆绎诚恳道:“大人,我仔细想过,其实不去谢家也没甚打紧,还是陪您赏月比较重要。”

    “如此甚好。”

    陆绎赞同地点头。

    虽说天黑就关了城门,但两人身上各自的腰牌,要出城去都倒都不是难事。当下出了城,陆绎脚步越行越快,一开始今夏还跟得上,但渐渐就感到甚是吃力。

    这哪里是赏月,简直比抓贼还累……今夏心中暗暗叹气,双目还得紧盯着前方怎么追也追不上的衣玦飘飘之人。

    不过,他的轻功可真好,尤其在这样的月色里。

    水边易起雾,原本皎洁的月光渗入雾中,也变得朦朦胧胧起来。竹青身影在薄雾中疾行,今夏胡思乱想着,书中写仙人御风而行,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一只沙鸥从她近旁骤然腾空而起,将她骇了一跳,眼看着它会同其他伙伴一块儿隐入夜色。等她回过神来,目力所及,已经失去陆绎的踪影。

    “陆大人!陆大人……”

    她试着喊了几声,但四下里一片静谧,并无人应答,便叹了口气,循着方才的方向继续前行。

    再往前是一大片河滩,极目望去,四下无人,仅有一条废弃老旧的小船搁浅在滩上。

    今夏跃上船,百无聊赖地随意坐下,看着江水映着月色,波光粼粼,远处停泊了一艘座船,隐隐可见灯火。能乘座船的除了官家,便是富商,现下这时候想必座船之上正是歌舞升平。

    身侧不远处的深草似有动静,草叶呼哧地摇晃了几下,并非被风所吹,她骤然警觉起来,轻轻一纵,自船上跃下,双目紧盯,缓缓靠近草丛……

    “嘎嘎嘎……”几声粗噶的水鸭子叫声自草丛深处传来,一只水鸭子冲出草丛,翅膀几乎是擦着今夏脸颊飞过。

    原来是它,今夏暗松口气,正欲折返回去,突然被人擒住右手,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人拽入草丛之中。

    “你……大人?”

    草叶噼噼啪啪没头没脑地打在她的眼睛鼻子耳朵上,她勉强才分辨出此人竟是陆绎。

    “嘘……”

    陆绎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手却未松开她的,继续往深处行去。

    大约走了十来步,他才停住,拨开眼前茂密的草叶,示意今夏望去——眼前是一个残缺的木盆,不知道被谁丢弃在此处,水鸭子衔来各种树枝草茎,在木盆内垒出了自己的小窝。此时窝中有四只小小的鸟崽儿,可看见它们身上细细小小的茸毛,它们脖颈交缠,正自安眠。

    一只小雏鸟在梦中张开嫩嫩的喙,打了个呵欠,继而又将头挨着其他雏鸟,甜甜睡去,月色皎洁,安详如斯。

    今夏禁不住满足地轻声叹息,看见陆绎伸手要去抚摸小雏鸟,连忙把他的手拦回来。

    “不能碰,你一碰,雏鸟身上就有人的气味,她爹娘就不要它了。”她压低声音,很认真地对他道。

    陆绎垂目看了眼自己被她抓住的手,目中透出些许好玩:“我就轻轻地摸一摸。”

    “不行,千万不能碰!”

    她把他的手紧紧攥住,摇摇头。

    “就一下?”他故意道。

    “一下也不行!”

    她听见不远处传来水鸭子焦急地嘎嘎声,应该是心系雏鸟却又不敢接近,便硬拖着陆绎原路退了出来。

    待回到河滩上,她才发觉陆绎的衣袖被自己攥得不成样子,赶忙松了手,歉然道:“一时情急,大人您别见怪。”

    陆绎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旋身跃上那条搁浅的小船,在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看见那条船了么?”他指向今夏看见的那艘座船。

    今夏站在船侧,点了点头:“看见了。”

    “你可知晓船上的人是谁?”

    “不知道……”今夏刚说完这句,忽然猛地明白,“莫非,就是京城来的那个人。”

    陆绎微微一笑:“你可知,他为何要来扬州?”

    “因为周显已的案子……不对,人都死了,他还来做什么;为了翟姑娘,也不对,从翟姑娘的话里听得出他压根就不在乎她。”今夏不解,“他是为了修河款来的?”

    陆绎摇头:“你们才是为了修河款来的,而他不是。他是为了享受。”

    “享受?”今夏愈发不解,“享受扬州的风土人情?”

    “不,享受把人踩在脚下。”

    陆绎淡淡道,目光冷冷地看着那艘船。

    不知怎得,今夏觉得冷飕飕的,静默了片刻,才问道:“他想把谁踩在脚下?”

    过了很久很久,陆绎都没有回答,久到今夏已经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冒失的问题,也不指望他会回答时,她听见了他清冷的声音。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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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章




    今夏足足盯他看了好一会儿,想知晓他是不是在顽笑,半晌后道:“我觉得大人你多虑了,把您踩脚底下,那他肯定会被令尊削成片片的。”

    “我爹爹有那么凶么?”陆绎侧头瞥她。

    “凶不凶我不知晓,可是个人就得护犊子呀。你爹爹平常威风八面,怎么可能让人糟践你。”

    陆绎微微一笑,他发觉今夏满口“你、你、你”,浑然忘记先前那般拘谨。

    “我爹爹很威风么?”

    “那当然了……”今夏双肘靠在船舷上,笑嘻嘻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一回,你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来了六扇门,我当时躲在后堂偷着看了几眼,就发觉外头一阵风来,起初微微荡荡,向后渺渺茫茫,那叫一个走石飞砂,凋花折柳,倒树催林……”

    “这是猪八戒来了吧?”陆绎打断她。

    今夏呆楞一瞬,指着他惊讶道:“大人,那可是咱们大明朝的*,你怎么能看!”

    “贼喊捉贼,说得就是你这样的。”陆绎挑眉,探究地看着她,“说老实话,你把这书看了几遍?”

    “我身为堂堂六扇门的捕快,怎么可能看*,你别套我话啊。”

    “到底几遍?”

    “也就……两、三遍吧……”

    “嗯?”

    “五、六、七八遍。”今夏谄媚一笑,“你也看过,是挺好看的吧?”

    陆绎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常看的是第几回?”

    “就是孙行者找二郎神帮忙的那回,行者谢了他,二郎却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我原先并不喜二郎神,觉他听调不听宣着实矫情,但看了这回,就对他一改偏见,喜欢得很。”今夏道。

    “这是六十三回,二僧荡怪闹龙宫,**圣除邪获宝贝。”

    她不由惊喜道:“对对对,你记得真清楚。”

    “我也来考你一考,看你记不记得。”陆绎沉吟片刻,念道,“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这词今夏再熟悉不过,随即接口念道:“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这是第八回开首的《苏武慢》,对不对?”她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陆绎含笑:“杨捕头说你练功偷懒,原来都看杂书去了。”

    “头儿这么说我的?”今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大人,你也看杂书,可功夫怎么还那么好?”

    陆绎慢悠悠地用手指点了点她额头,再指指自己:“天资不同。”

    “……你就直接说我比你笨一点,我能接受。”今夏瞪着眼睛道。

    陆绎从谏如流:“你比我笨,且不仅仅是一点而已。”

    今夏微侧着头,慢吞吞道:“都是官家人,话说得太白,不好。”这话恰恰是还在站船上时,陆绎对她说过的话,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虽还是一样的月色,却又已是大不相同。她刚刚说完,自己便撑不住笑出来。

    陆绎生性内敛,自小便被教养喜怒不宜外露,此时见她笑得前仰后合,又回想起前情种种,禁不住也低头微笑。

    夜风渐大,江面上波浪起伏。

    今夏尚笑个不停,陆绎陡然警觉抬头,往东南方面望去,随即跃下小船,拉着今夏潜入深草之中。

    “有人?”论耳力与目力,今夏皆比不上他,只得问道。

    陆绎仍在侧耳细听,片刻后低声道:“是东洋人,东南方面,百步之内,正往这边来。”

    “……我早就说过我今天走背字。”今夏立马附耳贴地,听地面上的动静,半晌后抬头,倒吸了口冷气:“估摸足有三、四十人!应该就是那**官府找不到的倭寇!”

    该怎么想法子通知官府出兵剿了这**倭寇呢?眼下夜深人静,又是荒郊野外,等她回城去报官,官府再派兵,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风过,草动,今夏隐约间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只言片语,只是她听不懂东洋话,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陆绎凝神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今夏疑心他是听得懂,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焦灼地望着他。

    无须多言便明白她的意思,陆绎将她拉近些,附耳低语:“他们说上次得的画荷叶的银盘子很好很好,今儿去了要好好搜罗,别漏了好东西。”

    去了要好好搜罗——他们这是要去打劫还是屠村?今夏面色发白,他们此番想去的又是哪个村子?

    陆绎此时所想,与她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他曾看过扬州地图,包括城郊村落的位置图。他双目紧闭,脑中复将地图调出来,一江一水,一村一落,根据他与今夏此时的位置,细细地在周遭寻找,距离此地最近,也符合东洋人行进方向的村落是——兰溪村!

    “西北面,距离此处不到一里地,是兰溪村。”陆绎朝她耳语,“你去村里报信,官府给各村乡里都发了烟火弹,一旦发现倭寇,点燃烟火弹,官兵就会赶过来。”

    今夏紧张地点着头。

    “西北面,一里地,记着了?夜里头你辨得清方向么?”他问。

    她用力地点头,用嘴型无声地说:“我可以。”

    陆绎点头道:“去吧,小心点。”

    今夏刚欲动身,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事:“你呢?”

    “我在这里拖住他们,但不知晓能拖住多久,所以你必须要快!”

    “……他们有二、三十人,而且不乏剑术和暗器高手,你……”虽然知道陆绎功夫很高,但今夏还是觉得此举太过危险。

    “我知道。”陆绎将她面上的担忧看在眼底,调侃道,“你的功夫若是长进点,能拖住他们,我就把你留下来了。”

    他虽是顽笑话,今夏面上却立有愧疚之意。

    “快去吧。”他催促她。

    “大人,您小心!尤其是使袖里剑的。”

    今夏叮嘱过他,正好此时一阵风过,草叶晃动,她借着这刻在草丛中俯身快步前行,如此方不容易泄露行藏。

    她倒还算机灵,陆绎微微一笑,但很快收敛心神,东洋人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他并不急于动手,俯低身形,耐心地等着这**东洋人走过去,同时默默数着人数:三、六、九……二十四、二十七……三十九、四十二、四十五。

    五九人头,且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对于他来说,若要在同时解决他们,显然是太多了些。

    好在,大概在内陆一直如入无人之境,这行东洋人时不时谈天说笑,走得稀稀疏疏,警戒之心很低。

    队尾的最后一个东洋人从陆绎面前不远处行过,口中尚抱怨着小油壶快空了,待会进了村子还得寻些油来灌满。东洋刀十分锋利,但缺点便是养护麻烦,每日都需用油保养,否则很快就会生锈。

    在他继续往前行出第五步时,陆绎出手了。

    如一只在静谧夜空中无声地滑翔的苍鹰,陆绎跃出草丛,飞扑向落在队尾的东洋人,一手紧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托住他的下颚,用力一扭,东洋人于顷刻间丧命,身子软软瘫倒在陆绎身上。

    他抱着尸首滚入旁边的草丛,轻轻放下,抽出尸首所携的东洋刀,再次飞纵而出。

    此时的最末,有两人并肩而行,其中一人口中还哼哼着东洋小调。

    调不成调,戛然而止,东洋刀顺畅无比地滑过他的咽喉,旁边一人尚未反应过来,剑柄已击在他太阳穴上,那人闷哼一声,陆绎反手掠刀,从他的咽喉割下去……

    行在前面的那个东洋人,听见动静回头,还未来得及看清状况,就被后者咽喉处喷射出的温热鲜血溅了一脸。他哇哇叫着,一边拔刀一边抹脸,刀还未来得及拔出,一股凉意自天灵盖倾泻而下,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听见叫唤声,多名东洋人发觉有异,纷纷回首,见有人来袭,数枚暗器齐齐朝陆绎打来。

    陆绎携刀就地滚入深草之中,暗器有的打在刀身上,叮当作响,有的没入草丛之中。

    眼前尸首横陈,皆是一刀致命,竟然有人在无声无息间做到,东洋人对陆绎不敢小觑,对着草丛连射出数枚暗器,皆如泥牛入海,草丛中死一般寂静。

    为首东洋人朝旁边二人呼喝着,那两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拔出长刀,紧紧握在手中,一步一步挨近草丛……

    月色如霜,草叶似刀。

    两人已近草边,东洋刀胡乱劈着草丛,草叶、草茎横飞,青草的香味和血腥味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氛围。

    草丛里没有人,只见零落的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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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章




    突然之间,一个人影从右侧草丛揉身扑出,东洋人紧张之余来不及细看,暗器疾射而出,几柄东洋刀也往那人身上招呼,刀砍下去才发觉此人竟是之前行在队末的同伴。

    就在这刻,陆绎飞纵而出,刀身映着月光,雪般亮白。最靠前的东洋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刀快如鬼魅,自左向右,眨眼间割开两人喉咙,一人左肩重伤,血突突地往外冒。

    暗器分几路朝他打来,他顺手抓过死尸为盾,左闪右避,身手矫健之极,最后将尸首朝东洋人抛去,借着这瞬,身形朝后掠去。他身后不足七十步,便是一片老柳林,进了里头,有了遮挡,便好行事得多。

    这**东洋人自打进了内陆,烧杀掠抢,除了躲开官府,何尝吃过这等亏。当下,为首东洋人也看出陆绎的意图,手掌疾抖,三枚暗器自袖中激射而出,直奔他背心要害。

    听得身后暗器破空之声,陆绎在飞掠之中,将东洋刀往背后一挡,铛铛两声,暗器被挡落地。

    “追!”为首东洋人恼怒道,拔刀紧追在后。

    其他人纷纷操起长刀跟上。

    在进入老柳林的前一瞬,伴随着尖锐的啸声,陆绎看见了西北角的夜空升起一簇烟火,鲜艳的海棠红,亮得惊心动魄。

    比他预料还要快些,这丫头,怕是使出了吃奶的劲道奔到村子里的吧。

    陆绎掠进了老柳林,眉间皱着,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

    这片老柳林在江边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树身都是一人合抱不过来的粗壮,若是冬日,便是光秃秃的一片,甚是萧索,但现下正是春日,柳条千千万万,绽着细芽,在夜风中来来回回摆动着,如同天然的幕帘。

    月光穿过柳条,时明时暗,地上树影交织着人影,斑斑驳驳。

    一名矮胖的东洋人不耐烦地用手拨开不停在他脖颈、耳根挠痒痒的柳条,一手持着长刀前进,忽然听见有人用东洋话严厉地说:

    “笨蛋,他就在你左边!”

    矮胖东洋人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左侧,确有一人,与此同时,心口传来一阵凉意,他缓缓低头,看见自己的匕首不知何时插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陆绎拔出匕首,把他的手往老柳树杈处一搭,看上去就像他扶着树在休息一般,鲜血泊泊涌出,淌过衣服,渗入树根。

    目光穿过柳条,可以看见江面上有数十条船正往这边驶来,从船身轮廓,便可辨出是官家的兵船。

    很好,他们所说的枕戈待旦倒也不是一句虚话。

    感觉到身体正在缓慢地失去控制,陆绎深吸口气,探手到肩胛,拔出嵌入皮肉中的那枚袖里剑,这麻药的毒性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

    斜里又有两名东洋人行来,疑惑地往陆绎这边看了看,方觉不对,其中一人率先持刀挥砍过来。

    陆绎侧头闪过一刀,寻空隙将手中袖里剑往前一送,仅凭指力将它镶嵌入其中一人的咽喉。那人定在当地,喉咙耸动,却发不出声来,口中沙哑地嘶嘶作响,片刻之后颓然倒地。

    “他在这里!这里!”另一东洋人不敢贸然上前,先呼喊同伴。

    立时,数十名东洋人朝这边聚拢过来,分别在陆绎周遭的不同方位。

    陆绎又看了眼江面,兵船距离此地还有段距离……

    “看见刚才的烟火,还有江面的船吗?”他用东洋话清晰道,“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已经在官府的围剿圈里,今夜,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了。”

    闻言,东洋人脚步一滞,有数名都不由自主转头去看江面,果然看见正驶过来的数十条船,不由吃了一惊。

    为首东洋人倒是颇有胆气,呼喝道:“明朝的官兵都是豆腐做的人样,大家根本不用害怕,先杀了他!”

    陆绎冷笑一声:“你心中惧我,不敢近前,倒叫旁人前来送死,你道他们不知晓么?”

    旁边其他东洋人本已持刀欲冲上去,听了这话,心下生出不甘,皆又停了脚步。

    为首东洋人见状,恼怒道:“他是在挑拨离间,存心拖延功夫,难道你们听不出来吗!”

    这话说得确是没错,此时陆绎确是在用拖延之计,等着兵船靠岸。他能感觉到自己四肢渐渐麻痹,脚上似有千斤重的坠子拖着,若这帮东洋人一拥而上,他非但毫无胜算,弄不好连命都得搭进去。

    “你们……”为首东洋人见无人上前,愈发恼怒,“一**笨蛋!”

    说着,他持刀大步向前,紧盯着陆绎:“无耻的支那人,受死吧!”东洋刀高高竖起,朝陆绎用力劈下。

    陆绎就等着这刻,旋身躲开他这一击,人已至侧边,手中匕首准确无误地架上他的脖颈,停了一瞬,冷冷地扫了眼其他东洋人,然后轻巧地划开。

    血溅上柳条,腥味浓重。

    “还有谁想上来受死?”

    他淡淡地问,悄无痕迹地将背靠到树上,方才这一击,已是他竭力所为,希望杀了为首之人,能够将其他人骇退。若再来一人,他实已无把握应付。

    还真是有吓不住的,一名年纪轻些的东洋人持刀冲上来,哇哇叫着冲上来。

    陆绎深吸口气,勉力撑住身体,试图尽力一搏……那人冲到一半,陡然间惨叫,持刀的手软软垂下,连刀都掉在地上。

    其余东洋人见状,不明究里,不敢再上前来。老柳林外有人用东洋话呼喝道:“官兵来了!快撤!”

    当下,他们再顾不得陆绎,连地上同伴的尸首也不要了,哗啦啦一下全撤了。

    陆绎微松口气,抬眼望了眼不远树梢处。

    *****************************************************************

    从河边一路飞奔至兰溪村,看着烟火燃起,村民也开始撤离躲避,今夏惦记着陆绎的安危,马不停蹄地又往河边赶过来。长这么大,今夏还从来没有这般拼命地飞奔过,总觉得抓贼时就够卖命的了,直到现下她才觉察出以前还是有所懈怠,深悔往日没有好好练功,要不然自己还能奔得再快些。

    到河滩边,除了地上几具东洋人的尸首,看不见陆绎,也看不见其他东洋人。

    今夏蹲下来,查看了尸首上的伤口,皆是一刀致命,且其中三具看得出是被偷袭,应该是被陆绎所杀。

    此外,河滩上、草丛中还有不少袖里剑,看得今夏心中一紧。

    仔细查看足迹,是往老柳林方向而去,她顾不得许多,循着足迹就追入林中。

    老柳林中,看不到人影,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寂静之中。

    “陆大人?”今夏慢慢地走着,目光四下搜索,生怕漏过藏身在树影间的人,“陆大人?陆大人,你在这儿么?”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夜风穿过柳条的沙沙声。

    “陆大人!”

    她看见有人影靠着树,连忙急步上前,手伸到一半,便已看清那人是东洋人打扮,手搭在树杈上一动不动,脚底下是一滩发黑的鲜血。她弯腰低头,看清那人的致命伤是心口上的致命一刀。

    左侧还有一东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咽喉处的半截袖里剑在月光下雪般铮亮,他的四肢还在微微抽搐,不知道究竟死了没有。

    今夏倒吸口气,往后退开几步,正待转身,却有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肩膀上。

    “我在这儿。”

    低低的,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飞快转过身,看见了树影深处的清隽眉目——他还活着!

    “陆大人!”

    她堪堪接住他垂下去的手,冰冷之极,心下一紧,再细辨出他苍白的脸色:“你受伤了?!

    “背上划了个小口子。”他轻描淡写,虚弱的语气却掩饰不住疲惫。

    “我看看……是袖里剑……”今夏心猛地往下一沉,“上面淬毒了,是不是?我、我、我知道中毒之后会让人身体麻痹,你是不是觉得动作慢了许多?”

    陆绎缓缓点了点头。

    “那、那、那、那就对了,你、你别紧张啊!会没事的!”她自己紧张地结结巴巴,居然还在安慰他。

    陆绎看着她,轻声道:“你冷静点。”

    “嗯嗯嗯嗯……”今夏深吸了口气,定定神,觉得还是不够,继而又深吸了一大口气,“你放心,我、我、我很冷静!有我在这里,你、你、你放心,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我、我、我……对了!东洋人身上一定有解药,我去搜他们的身!”

    她先扶着陆绎靠坐在树干上,这才跳起来想去搜那些东洋人的尸首。

    “……”陆绎伸手去拽她,却没拽住,“……你小心点!”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今夏连声应着,手上已经开始搜靠树上的那具尸首,什么金簪子、银挑子、长命锁……等等丢了一地,就是没找到瓶装或是盒装的解药,焦急道:“怎么尽是些没用的东西!”

    尸首的衣服、腰带、鞋子、连同刀鞘都被她搜了个遍,却是连一点解药的影子都没有。

    她转向地上的那个东洋人,现下也不管他到底死没死,直接就去搜他的怀里揣的东西,丢了几件金银首饰出来……

    猛然间,以为不死也处于晕厥之中的东洋人睁开双目,双唇微启。

    “小心!”

    陆绎在旁一直关注着,此刻看得分明,紧急在地上抓了土块就投掷过去。

    同时,从高处也有一物激射而出。

    两物同时奔向那东洋人的口部。

    东洋人本是欲想用含在口部的细针袭击今夏,针未出口,却被土块塞了满嘴,紧接着又是一物,顶得他一口气上不来,真正咽气了。

    今夏楞了一会儿,用手拈起最上面的物件,细凑了凑,是个鸡爪子。

    “叔!”她仰头急唤道,“……别躲了!”

    近旁树上传来几下嘿嘿的笑声,紧接着,一个人影翩然落地。陆绎只看他落地的姿势,便知道此人功夫极高,并不在自己之下。借着月光,见他衣衫褴褛,须发半百,却是个落魄乞丐。

    “叔,人命关天,快来!”今夏急道,“伤他的暗器上有毒!”

    丐叔半蹲□子,眯眼看了下陆绎,问道:“急成这样,你男人?”

    “您孙子!”

    今夏没好气地更正他。

    陆绎看着丐叔,微微一笑:“多谢前辈方才出手相助,恕晚辈有伤在身,不能尽礼。”

    “小事小事,何足挂齿。”

    丐叔不自在地摆摆手,陆绎如此彬彬有礼,倒是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今夏仍在东洋人身上搜,这次她连尸首束起的头发都解下来,仍是毫无发现,急得团团转,口中自言自语:“怎么回事?他们身上不可能没有解药!”

    丐叔刚想说话,她已经风一般地冲出老柳林,去搜外头的其他几具尸首。

    “这丫头,慌脚鸡似的。”他摇摇头,看向陆绎,迟疑了片刻问道,“你爹是陆炳?”

    陆绎点头。

    “你真是他儿子?亲儿子?”丐叔又问。

    陆绎仍点头。

    丐叔摸着胡子,紧皱着眉头,狠狠道:“你大爷的,你真是我孙子!”

    陆绎看着他,没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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