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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汤圆儿

[玄幻网游] 《无心法师》作者:尼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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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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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蛇的面目

  无心站在水泥地上,仰头看着巨蛇越昂越高,由尾巴转化成的头颅巨口居高临下,是要把自己一口吞噬的姿势。可是在片刻之前,他看得真真切切,巨蛇分明是背离自己前行,绝对没有转身——从来没有听说过倒退爬行的虫蛇,可是尾巴又怎会变成了头颅?
  巨蛇开始缓缓的向他移动了,无声无息,也无气味,像一团巨大的黑云,几乎就是在地面上柔软的飘。无心手无寸铁,想逃也来不及,索性站在原地不动,同时又发现了一个奇异现象——巨蛇没有牙齿!
  没有牙齿,没有信子,黑洞洞的就只有一张口。无心忽然感觉它不像蛇,更像虫,一条前后贯通、不分首尾的虫。
  巨口向下缓缓对准了他,仿佛是要做到一击即中。无心仰起了头,想要到它的腹内一探究竟。可是对着上方的巨口睁大了眼睛,他发现巨蛇身上显出了细密纹路,不是花纹,而是凹凸蠕动的纹路。
  恍然大悟的退了一步,他明白了。日本人没有说错,地堡之内的确不存在硕大无朋的巨蛇,巨蛇是由无数条小黑蛇组成的!
  小黑蛇们互相拧绞纠缠,构成一条庞然大物。任何被巨蛇吞入的活物,都会立刻遭受万蛇噬身的痛苦,然后瞬间成为一具干尸。
  所以它不分首尾,无须转圜,带着凶恶的灵性。一旦大难当真临头,它自然会解体为无数细小黑蛇,墙壁缝和下水道都是它们的避难所。即便地堡崩塌,也有整整一座大山供它们钻洞穿梭。在地下,它们没有克星。
  无心不想钻进巨蛇腹中了,如果当真被万千小蛇吮成了人干,他相信赛维和胜伊都会哭泣,但也只是哭泣而已。赛维和胜伊爱他,爱的有条件,凉丝丝。真心有几分?他不知道。可是对于他们来讲,已经尽力了。他们本来是相依为命、谁也不爱的。
  他不敢以着人干的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胆量有限,热血也有限,他不可以去吓唬他们。
  于是无心骤然横着跳出老远,随即方向不变,贴着巨蛇的身体穿过走廊,逃进黑暗。巨蛇果然没有调头。高昂的头颅低垂下去,收缩成了细长尾巴。它并未像真正的蛇一样贴地游动,而是身体旋转向前,宛如一只硕大柔软的黑色钻头,闪电一样冲向了无心的背影。
  虽然巨蛇根本不能算蛇,但是无心无计可施,只好还是把它当蛇来对付。在走廊中左右腾挪跑成了“之”字形,他眼看前方就到了头,连忙提前调整方向,拐进了尽头的一条岔路。察觉到巨蛇尾随而至了,他向前直奔,却是在岔路尽头一脚踏空,踉跄着扑了下去。身体跌在冷硬的台阶上,他发现自己竟然是跌上了一条向下的水泥楼梯。
  他没想到地堡下面居然还有一层,当初金子纯也不曾提过。一挺身爬起来站稳了,他慌不择路,沿着楼梯向下疾行。落脚之处由平整渐渐变得崎岖,水泥台阶越往下越是粗糙,最后索性断崖似的没了路。无心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横了心纵身一跃。只听“咕咚”一声,他结结实实的摔在了黑土地上。
  黑土地距离最后一级台阶,能有个半人多高,爬上去很容易,掉下来也摔不坏,是个没有杀伤性的大土坑。土坑是挖出来的,还是天然有的,一时瞧不出;无心抬头向上望去,就见巨蛇停在岔道地面上,身体一端慢慢沿着台阶探下,如同水蛭一般,越是伸得远,越是拉得细长。无心知道自己不带活人气,素来不招野兽,所以心中疑惑,不知道巨蛇为何对自己产生了兴趣。人在坑中无路可退,他眼看蛇头摇摇摆摆越来越近,只好贴着坑壁站直了,一动不敢动。
  蛇头越过最后一级台阶,依然像只钻头似的,翻翻滚滚的四处游动。一条细小黑蛇脱离大蛇身体,自作主张的伸出脑袋,要往黑土里钻。蛇头漫无目的的蹭过了无心的小腿,因为细长,所以嘴巴的尺寸小了许多,然而不住的收缩扩张,是个贪婪饥渴的模样,仿佛随时预备着吞噬什么。
  无心盯着蛇头,看它在坑中搜索一圈,无功而返,懒洋洋的缩回了上方走廊。恍然大悟的低下了头,他盯着已经没入土中大半的小黑蛇,心想原来它是依靠气流来捕捉猎物的。自己方才连走带跑,跑到哪里,它便追到哪里;自己不动了,它反倒失了目标。
  自己可以做到完全的静,但是平常人至少还要呼吸,无论如何逃不脱它的追逐。低头抓住蛇尾向外一拽,他动作极快的掐住了蛇头。黑暗之中,他的黑眼珠是特别的大,没有光,他一样的能看。小黑蛇的身体柔软滑腻,太像一条肉虫,蛇头上鼓起一只嫩嫩的肉泡,像婴儿未睁的眼睛。无心用手指轻轻去摩挲肉泡,结果拨起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膜,薄膜下面,竟然真是一只圆圆的眼珠。
  无心又扒开了它的嘴,嘴是一圈软肉,类似吸盘。牙齿尖锐细短,上下各有两枚,正可以一口咬破猎物的皮肉,而又不至于咬过之后抽拔不出,堵住伤口鲜血。无心见它在自己手中扭动得还很有劲,就试探着将一根手指插入了它的口中。指尖瞬间一痛,箍住一节手指的蛇嘴清清楚楚的吮吸了一下,随即却松了口。显然,无心的鲜血不合它的口味。
  无心收回了手指,顺势又去拨弄了蛇头上方的一只眼。随着他的施力,小黑蛇在他手中开始挣扎;无心忽然向下一摁,只听一声轻微的响,他戳破了小黑蛇的眼珠。而小黑蛇当即松软成了他手中的一条绳子,正是死了。
  无心握着蛇尾巴抡了一圈,心想自己但凡有一点头脑,都该马上逃出地堡,哪怕大雪封山,哪怕在外头冻硬了,也比窝在地堡里强。小蛇来了,可以戳它的一只眼;大蛇来了,怎么办?
  无心在土坑中转了一圈,认为水泥楼梯大概是件半成品,大坑也应该是下一层地堡的入口。可惜台阶未完成,下一层地堡更是连影都没有。连滚带爬的上了台阶,他一路鬼鬼祟祟的走回了指挥所。
  把小蛇的尸体摆在煤油灯下,他对着众人讲述了大蛇的底细。话音落下,香川武夫和马老爷当即开始斗嘴。马老爷蓬着一头卷发,委屈死了,无论如何想要回家;香川武夫肩负着任务,当然不能无功而返,而且并不相信马老爷是真的坦诚。小柳治和马英豪并肩站着,煤油灯下,他们脸色变幻不定,统一的灰头土脸。金子纯和马俊杰的尸体,被人用粗尼龙绳紧紧捆绑住了,直挺挺的叠在门旁墙边,小桥惠蹲在尸体头旁,似乎是个守卫。
  香川武夫和马老爷全是巧舌如簧,吵了个天翻地覆。马老爷一直没有去看马俊杰,此刻忽然想起他是自己的儿子了,指着马俊杰的尸首对着香川武夫咆哮:“我的小儿子,已经死了!”
  香川武夫脸色铁青,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手*枪皮套上。
  马老爷的气焰随着嗓门一起增长,抬手对着香川武夫的光头指指点点:“你们的人都是废物!废物!到目前为止,只有无心做了一点实事,而你们除了挖几个坑,死几个人之外,还有什么成绩?我告诉你们,不要妄想让我也死于你们的愚蠢!”
  香川武夫拔出手枪,一枪指向了窝在角落里的赛维:“马先生,你还要继续说吗?”
  马老爷登时闭了嘴,别的孩子爱死不死,赛维和胜伊是要好好活着的。他们多么的像他,他们三个才是纯粹的一家人。
  香川武夫放下了枪,眼角余光瞄着房内所有人,同时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大蛇,小蛇,都没有关系。军火库里有很多武器,我不相信它们比枪炮更厉害。靠近出口的岔道里比较安全,如果你们愿意,夜里可以去和士兵一起睡。现在我要去军火库取武器。”他面色阴鸷的点了点头:“谁想逃,就是死!”
  香川武夫推开了房门,对着走廊吼了一句日本话。两名士兵立刻从附近的岔道中答应着跑上了主干道走廊。室内众人眼巴巴的望向门口,就见香川武夫从怀里摸出一张地图和一只手电筒,带着两名士兵拔腿就走,同时“咣”的一声摔了房门。
  留在室内的人,谁也不看谁,唯有马老爷长叹一声:“作死啊!”
  无心有点无所适从——和身边这一帮人在一起,他总感觉双方之间有隔膜。手里揉搓着软软的小黑蛇,他低头坐到了赛维身边。赛维也没理他,和胜伊一起抱着膝盖蜷成一团。
  赛维没有历险的经验,此刻周身上下只有一颗心还活着。忽然懒得指望旁人了,她决定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足足过了几十分钟,还是不见香川武夫返回。马英豪开了口,说道:“无心,出去瞧一瞧,找不到香川先生,找到白琉璃也是好的。自从送他进了地堡,我就没再见过他。”
  无心靠墙站起了身,同时听得马老爷也出了声:“不许去,要去让他的同胞去。”
  无心半蹲半站,贴着墙壁很犹豫,手里还攥着死蛇。赛维偶尔回了神,正好听到父亲和大哥的对话,当即也发表了意见:“坐下!”
  无心死心塌地的慢慢溜下去了,又扭头看了马英豪一眼。马英豪皱起眉头望着他,不过没有怒色,仿佛是不肯和他一般见识。
  然后,震天撼地的爆炸就开始了!
  爆炸仿佛就发生在所有人的脑海心窝里,煤油灯的火苗全凌乱了,巨响几乎震得人呕出鲜血。铁门受了气流的鼓动,单薄的一道铜锁当场断裂。而灰头土脸的香川武夫一头扎进室内,用日本话嚷道:“撤退,撤退,到地面去!蛇来了!”
  此言一出,无论听懂听不懂的统一起了立,然后也无须多问,众人一窝蜂的全涌了出去。一名浑身是血的日本士兵站在主干道上,正在用撬棍拼命去撬一只木箱。喀嚓一声木条断裂,士兵伸手进箱摸出手雷,哆嗦着打开保险,用力在墙上一磕,随即没头没脑的向前掷去。
  赛维腿都软了,可是看清了士兵的动作——打开保险,再磕一下。看清之后她一把拽住胜伊,撒腿就跑,跑了几步之后回了头,又把无心也扯到了身边。她瘦而强硬的向前蛮顶,面目狰狞,气冲如牛。滚烫的气流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着岔道里的人,她寸步难行的在士兵之中移动,两只手不能兼顾了,她不假思索的松开了无心,专门拉扯胜伊。
  一鼓作气的,她把烂泥一样的胜伊先推上了地面。冰冷的空气扑在她赤红的脸上,她像猴子一样随即攀援而上。下面有人托举了她,手很有劲,手指苍白,是无心。
  赛维没有回头,上了地面之后见胜伊还瘫在地上,就俯下身拼了命的推他踢他,当他是个铺盖卷,一路让他滚出老远。胜伊屁用没有,说他是浪蹄子都是抬举了他,他都不如一般的好娘们儿坚强;但是赛维得先顾着他,他安全了,她才能腾出心思去看无心。
  好在无心是不劳她费心的。她刚一出洞,无心就一屁股拱开小柳治,搭着铁梯窜上去了。
  当最后一名活士兵逃出地堡之后,香川武夫在飘飘扬扬的大雪之中,干脆利落的锁上了入口铁门。
  无心却是想起了一个人:“白琉璃还在里面!”
  香川武夫满头满脸都是硝烟尘土:“他没有用,不要管他!”
  无心也没有重新入洞的打算,但是想到白琉璃可能会死,他忽然感觉很难过。
  “地堡还有其它入口吗?”他问香川武夫。
  香川武夫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答非所问的告诉他:“里面应该不会燃起大火,因为缺乏燃料。”
  处处都是水泥墙和大铁门,并且铁门全部紧闭,的确是缺乏燃料。
  香川武夫又道:“天亮之后再派人进去,今夜我们该做的,就是不要冻死!”
第一百一十三章、夺路狂奔

  半山腰生起了几堆火,一群人本来就接连几天没有洗脸,如今加上烟熏火燎,越发有了鸠形鹄面的意思。两名日本兵死在了方才的混乱防御之中,加上金子纯和马俊杰,他们出师未捷,先丢了四条性命。
  赛维从兜里摸出一条小手绢,用雪水浸湿了,自己托在手上擦了擦脸,又扭头给胜伊抹拭了眼睛。胜伊怏怏的半闭着眼,任她抹拭。无心则是守在一旁,希望赛维也给自己擦一擦。
  他很有耐心的等待着,一直等到赛维把手帕扔到面前的雪上,等到手帕冻成薄薄的一片。患难见真情,赛维是有真情的,不过全倾注在胜伊身上。非得到了太平时节,才能匀出心思去爱无心。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幸好没有起风。无心讪讪的垂下头,被大雪覆盖成了一只雪球。
  天亮之后,无人冻死,但是也没有粮食可吃。香川武夫打开了地堡入口,想要派人进去探探情形,顺便带些饮食炊具出来,可是扭头望了部下,他忽然感觉自己无人可派。士兵只剩下二十名不到,是不舍得让他们再枉死的,小柳治和马英豪是自己人,其中马英豪还是个瘸子,也不适宜让他们打冲锋冒险;马老爷老得干巴巴,而且一惯的狡猾别扭;马家的龙凤胎怎么看都是一对瘦弱的大孩子;小桥惠负责了一切后勤工作,也是绝对死不得。
  于是,他对着无心一招手:“过来,你下去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就去一趟粮库,运些大米和罐头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枚钥匙和一只手电筒给了无心。无心接过了这两样东西,正要下洞,不料赛维忽然叫道:“慢着!谁知道洞里还有多少蛇?你们不能让他赤手空拳的下去!”
  香川武夫看了赛维一眼,随即拔出了自己的手*枪递给无心。在无心接枪之前,赛维踩着厚雪跑到洞口附近,伸手去开一只木箱:“一把枪里能有多少子弹?给他炸*弹用,炸*弹比枪厉害。”
  香川武夫一直没有留意过赛维,没想到她忽然机灵活泼起来,竟敢擅自去动手雷箱子。把手*枪插回腰间皮套,他正要上前阻止,然而赛维已经像捧土豆似的,捧着三只手雷走过来了。
  香川武夫犹豫了一下,没有多说。无心莫名其妙的揣了三只手雷,知道赛维此举必有所为,不过当众也不能问,便一言不发的跳入了竖井之中。
  地堡内还残留着硝烟雾气,地面横着许多死蛇。无心打开手电筒,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呼喊白琉璃。将要走到指挥所时,他忽然看到了马俊杰的鬼魂。
  马俊杰还保留着死亡时的模样。一个脑袋歪折到了肩膀上,他冷冷的望着无心。
  无心听到了他的问话:“你们要走了吗?”
  怨气弥漫开来,带着杀意,无心看出他会是个麻烦的小鬼,有心让他魂飞魄散,可是在他动手之前,马俊杰的幻影渐渐淡化,飘飘忽忽的消失了。
  无心关闭了手电筒,继续往前走。走廊里并没有活蛇,他停在指挥所门前,发现指挥所内一片狼藉,可是煤油灯居然还亮着一盏。门旁角落里,金子纯与马俊杰的尸首也都还在。
  出了指挥所,无心一边去开隔壁粮库的铁门,一边高一声低一声的召唤白琉璃。铁门表面被手雷崩得坑坑洼洼,幸好锁眼依旧清楚。他从粮库里背出一袋大米,一些包装好的干菜与罐头。回到指挥所,他找出两根尼龙绳,把食物与尸首分别绑成两捆。死结刚刚系好,他忽然回头,看到了门外探头缩脑的白琉璃。
  无心不喜欢他,可是此刻见了他,却是意外的高兴。随手捡起一只散落的罐头,他抠开铁皮走向白琉璃:“我想你也不会死。”
  然后他蹲在白琉璃面前,把肉罐头放到了他的袍襟上:“你要不要水?”
  白琉璃偏着脸,用一只蓝眼睛看他:“你们要走了?”
  无心答道:“洞里有蛇,他们不敢再住下去,但是也不会走。”
  他用手指从铁皮罐头里挖出一块肉,送进嘴里咀嚼:“现在不走,就走不成了。”
  白琉璃轻声答道:“我很喜欢这里,我要留下来,哪里都不去了。”
  无心舔了舔手指,又去罐头里拿肉吃:“一个人,还有蛇,不寂寞?不害怕?”
  白琉璃看他吃得很香,就把铁皮罐头放到了他的面前:“不寂寞,这里有很多鬼魂,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我看不到它们,但是我知道它们都在。它们比人更好,我爱他们胜过爱人。人的心思,我总是摸不透。我摸不透,我就很累,很愤怒。”
  无心端起了罐头,向他微笑:“对不起。”
  白琉璃佝偻着腰,喃喃的低语:“对不起我的人,都被我杀死了。他们变成了鬼,反倒不会再亏待我。”
  话到这里,他阴恻恻的一笑。一只手托着怀里的婴尸,他四脚着地慢慢的向前爬。爬到了两具尸首跟前,他很怜爱的摸了摸马俊杰的头发,然后背对着无心说道:“把他们留给我吧,我的孩子都饿坏了。”
  无心几口吃光了罐头,然后扛着食物站起身:“白琉璃,别威胁我。”
  白琉璃低沉的笑出了声音,笑得身体颤抖:“你怕什么?如果我的诅咒能杀死你,你早死过千万次了。无心,为什么你会是个骗子?我想不通,我很想不通!”
  无心迈步向外走去,听到白琉璃在后方又道:“你还会再回来的,骗人的人,也会被骗!”
  小桥惠有了无心运出的粮食肉蔬,便开始埋锅造饭。众人吃饱喝足之后,香川武夫带了十几名士兵,开始了新一天的寻觅。小柳治和马英豪照例是并肩坐在火堆旁,头上共顶着一片雨布挡雪。
  起初是天下太平的,可不知是谁先挑起了头,马老爷和马英豪一递一句的对了话,并且不是好话——大冷的天,夜里又是死里逃生,他们此刻自然没有心情再虚以委蛇。
  双方的语气越来越激烈,马英豪反常的激动了,历数了马老爷一生的罪状——马英豪的娘得了重病,马老爷连个医生都不让人请,马夫人不是病死的,是躺在床上无人照顾,活活饿死的!而马英豪当时人在日本,回来之后就发现娘没了,娘的遗物也全没了。
  马老爷立刻反唇相讥:“你娘不守妇道,死的好呀死得妙!”
  马英豪气得头上直冒热气,当即又提起了自己的瘸腿——世上怎么会有父亲忍心把儿子打成残废?
  马老爷哼哼冷笑:“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
  马英豪气得脸也不要了,指着马老爷的鼻子问道:“你有证据吗?”
  马老爷非常善于气人,抬手一点自己的太阳穴,他轻飘飘的答道:“我有直觉。”
  马英豪像被大锤击中了心口,神情痛苦的一闭眼睛,随即低头去拔小柳治的手枪:“好,好,我今天就要弑父了!”
  小柳治连忙掀了雨布向旁躲闪,而马老爷起身往赛维身后一避,扯着薄薄的小嗓子又道:“英豪,你问过我了,我还没有问你。你当我不知道你和佩华之间的丑事?她毕竟是你的庶母,你个畜生,竟然连人伦都不要了!”
  马英豪怒不可遏,想要把马老爷的脑袋揪掉。马老爷转身就逃,赛维和胜伊对视一眼,起身也逃,临逃之前还扯了无心一把。
  马英豪拄着手杖,站在大雪地上打哆嗦。而小柳治眼看马家四人越逃越远,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叫道:“不对,他们要跑!”
  此言一出,远方的赛维从袖子里甩出一只沉重手雷。打开保险之后她顺手往旁边的老树上一磕,随即像扔一只铅球一样,把手雷狠狠的掷向了小柳治。小柳治盯着空中飞来的小小黑影,一秒的愣怔过后,他横着一跃,把马英豪扑倒在了雪地上。
  与此同时,手雷在半空中爆炸了。
  马家四个人跑疯了。
  雪太厚了,一脚踩下去,不费劲就拔不出。马老爷老当益壮,一窜一窜的比谁都快。赛维学会了父亲的跑法,也加快了速度,唯有胜伊最弱,需要无心拉扯着才不掉队。但是弱有弱的好处,胜伊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顺着一道斜坡骨碌碌滚下去,彻底的领了先。
  跑着跑着,马老爷尖叫一声:“妈的,我们留了脚印,怎么办?”
  后方遥遥的起了枪响,显然他们并未甩掉追兵。赛维眼看前方又有一棵老树,就气喘吁吁的对着无心伸出了手:“你不是还有手雷吗?给我一个!”
  无心立刻掏出一只给了她。而她一边跑一边除了保险。将手雷狠狠磕上树干,她漫无目的的转身向后又投了出去。一声巨响过后,她向下纵身一跃,口中大喝:“滚!”
  马老爷和无心都很听话,当即卧倒,一起往下滚。胜伊先行一步,已经滚到坡底。眼看马老爷张牙舞爪的下来了,他大惊之下,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起身,可惜刚刚起到一半,他便被马老爷结结实实的压在了身下。喉间发出一声哀鸣,他恨不能立刻死了。
  可正是要死不死之际,他忽然一扭头,发现自己眼前不知何时多了四只蹄子。
  顺着蹄子往上瞧,他看到了一张马脸,一丛鹿角,以及一双黑毛毛的大眼睛。
  他的眼睛缓缓睁圆了,随即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姐,姐,你看,来了个四不像!这玩意儿不是万牲园才有吗?哎呀,姐,它舔我了!爸爸你别压着我……哎呀,又舔我了,无心,救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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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四章、孤独的猎人


胜伊平时连猫狗都不碰的,如今陷在大雪地里动不得,被一只牛高马大的大鹿舔来舔去,就吓得通体酥软,同时又有些兴奋。马老爷都翻身爬起来了,他还在雪中摆着“大”字吱哇乱叫,不是让他姐来看四不像,就是让无心来救命。
    赛维在大雪中站起来,没等站稳又跌坐下去。无心四脚着地的爬到了胜伊身边要扶起他,胜伊还在张嘴大叫,叫着叫着忽然不叫了,因为不小心和四不像亲了个嘴,舌头碰了四不像的舌头。
    他不叫了,赛维却又出了声音,是斩截有力的一声“啊”。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见雪坡尽头的松树林子里,有个人在向他们招手。招了几招之后,他举起一只长牛角似的号角,很悠扬的吹出了几声鹿鸣,随即扭头跑入了树林深处。四不像听了鹿鸣声音,撒开蹄子冲向了树林;而余下四人愣了愣,追着四不像的尾巴也迈开了步子。
    树林很大,树木也密。松树在冬天被冻黑了,风景就显得冷峻阴森。林子外面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枪声,林子里面的积雪倒像是比外面地上薄了一点。胜伊抓住无心的手,一路跑得跌跌撞撞,到最后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垂着一只手两只脚,被无心拖着前行。领路的四不像东一拐西一拐,在号角的指挥下越跑越快,末了和前方的人一起消失在了密林中。而马家几人渐渐停了脚步,发现自己暂时安全了。
    胜伊气若游丝的趴在雪地上,还挣扎着要说话:“姐,四不像怎么没了呢?”
    赛维不爱去万牲园,所以也不认识四不像:“我哪知道?是四不像吗?我看像马。爸爸,你看它是马吧?”
    马老爷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气喘吁吁的答道:“是驯鹿……和万牲园里的四不像不是一种……不过驯鹿也叫四不像……累死我了。”
    无心留意观察着其余三人的动静,同时也跟着喘。对他来讲,喘和跑是一样的累,于是搭讪着四处走了一圈,发现树林的确是个安身的好地方,处处都是荒草,踏出了脚印也不明显,而且便于隐藏。慢慢转回了马家三人跟前,他听到胜伊缓过了一口气,在兴高采烈的问赛维:“姐,刚才出现的是什么人?驯鹿都有了,是不是圣诞老人来救我们了?哈哈哈!”
    此言一出,马老爷和赛维一起叹了口气。马老爷认为自己只要赛维一个就够了,胜伊也是个累赘的货;赛维则是体会到了负担之沉重,因为不知道胜伊要蠢到哪天才算一站。
    胜伊不知道自己糟糕到让父亲和姐姐都无法面对自己,还在沾沾自喜的回忆驯鹿。而赛维把无心叫到身边坐下,转移了话题说道:“我和爸爸昨夜里偷偷计划好的,趁着我们出了地堡,一定要抓住机会逃走。否则即便香川当真找到了干尸,我们也是难逃一死。”
    无心感觉她许久都没有理睬过自己了,于是连忙点头:“对,没错,应该逃。”
    马老爷又道:“趁着雪没下大,我们得尽快设法下山。否则就算香川不杀我们,我们在山里转久了,也得冻死饿死。”然后他向无心问道:“你会不会占卜?能否预测一下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无心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刚才引我们进树林的人,或许会熟悉山上的道路。”
    马老爷环顾四周:“谁看清了他的模样?反正我是没看清。”
    胜伊和无心一起摇头,只有赛维迟疑着说道:“我怎么感觉他是……金发碧眼呢?”
    无心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符,“嚓”的一声撕成两半。小健影影绰绰的出现了,居高临下的对着无心一挥手,送出一个无声的飞吻。
    无心轻声说道:“去,看看附近有没有生人。”
    小健笑嘻嘻的消失在了半空中,片刻之后回来了,正遇上马老爷问无心:“你也算是半仙之体了吧?”
    无心有点窘迫,不知道他肯不肯让个半仙进驻家庭。忽见小健回来了,他匆忙摆了摆手:“哪里,不敢当。”
    马老爷和颜悦色的对他一笑:“客气!”
    无心继续摆手:“真不敢当。”
    马老爷抿着薄嘴唇一转眼珠:“谦逊。”
    无心实在是禁受不住马老爷笑成马老太太,于是茫茫然的持续摆手:“绝不敢当。”
    赛维看了父亲的德行,有些羞愧,顺便摁下了无心的手。无心听到小健在自己耳边报告:“有个人,蹲在树上偷看你们!他带着一支牛角,还有一支枪呢!”
    无心趁机起了身,又把脑袋歪向了小健:“他在哪里?”
    小健蹲在他的肩膀上,轻快的答道:“你往左走……大哥哥,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马俊杰呢?他怎么不见了?”
    无心怕小健知道了马俊杰的死讯,要发脾气,所以支吾着不肯回答。小健也是孩子心性,问过就算,并不寻根究底。可是未等他走出多远,遥遥的传来一声枪响,震得马家三人一起蹦了高。
    无心无暇再去寻找陌生的窥视者了,他随着马老爷发足狂奔,一路往林子深处冲。而追到林子边缘的小柳治等人却是骤然刹住了脚步——方才的枪响,好像是是响出乱子了!
    前方的一棵老树树洞之中,慢吞吞的探出了一只大黑脑袋,正是冬季刚刚开始蹲仓的黑熊受了惊动。受惊的黑熊,脾气自然不会好,直立着身体站在雪地上,它咆哮一声,一掌击折了一棵碗口粗的大松树。随即像个人似的,它昂首挺胸的走向了领头的小柳治。
    小柳治身上只带了一只小手*枪,拔出手枪退了一步,他知道黑熊和人不一样,想让它一枪毙命是根本不可能,而自己又并非猎人。
    一秒钟后,小柳治打响了第一枪。
    枪声接二连三的密集了,惊得林中人越逃越远。如此又过了半个小时,小柳治带着部下仓皇撤回山腰。黑熊被他们枪决了,他们也搭上了一名士兵的性命——士兵被黑熊抱在怀里舔了一口,整张脸都被舔没了;黑熊随即又对他动了武,把他的脑袋拍了个扁。
    小柳治真是摸不清山林中的门道,尤其是没想到居然黑熊也会成为自己的劲敌。金子纯死了,他们缺少了山林百事通,香川武夫又不在,他越发的不敢再贸然行动。
    与此同时,马家四人跑到精疲力竭,一起瘫在了雪地上。他们此起彼伏的喘着粗气,肚子里咕噜噜的鸣叫不止。早饭的能量早就消耗光了,午饭则是根本没有吃;支撑着一身沉重皮袄跑了许久,他们都感觉自己是要死。耳鸣目眩的大睁着眼,他们快要从口鼻中喷出火。无心翻了个身,从地上抓了雪往嘴里送;雪很洁净,甜丝丝的冰凉。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回头向后一望,就见一个人影从高大的白桦树上溜了下来,正是引他们入林、而又不肯露面的窥视者。
    窥视者穿着一身兽皮制的厚重袍子,腰间别着牛角似的号角,背后挎着一杆猎枪。正如赛维所说的那样,他披着淡黄色的卷头发,一双眼睛蓝中透绿,乍一看像是个白俄了,然而又并非深目高鼻,相貌介于白俄和本地山民之间。
    赛维一挺身坐起来了,眼睁睁的看着来人。而对方在和赛维对视一眼之后,就像吓了一跳似的,口中“呜”的叫了一声。
    马老爷见晚辈们只会睁着眼睛发傻,于是亲自起身,拖着两条酸痛的老腿迎上前去,开口便道:“多谢英雄救命之恩。”
    英雄总像是胆战心惊,打着结巴问道:“你、你们怕日本人?”
    马老爷略一沉吟,决定实话实说:“日本人在追杀我们。”
    英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当即壮了许多:“日本人坏极了!”
    和野人一般无二的英雄坐在一块凸起的老树根上,用磕磕绊绊的汉话做了自我介绍。原来他名叫伊凡,真是本地通古斯人和白俄流浪者的爱情结晶。他和部落里的所有人一样成长和生活,直到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一来,白俄们吓得逃往了苏联。山里的人不懂世界大势,只知道日本人不喜欢五颜六色的眼睛。日本人隔三差五的上山巡视,伊凡因为会说汉话和俄语,山上山下到处跑,给他的部落惹来了许多麻烦;所以当他长到足够大了,脸皮也足够薄了,便很自觉的脱离部落,带着几头驯鹿独自进了深山老林。
    伊凡对日本人是又恨又怕,所以在远远望见日本士兵端着枪追逐射击之时,他决定帮助弱者。但是由于摸不清虚实,导致他始终躲藏着,不敢贸然出现。
    马老爷立刻就估量出了伊凡的价值,把一张干脸笑得沟壑纵横,同时向他要吃要喝。伊凡很高兴的把他们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他的家,就在树林里。
    在路上他举起猎*枪,不言不语的打下了七八只肥胖的大松鼠。松鼠们统一的很可爱,胜伊看在眼里,心疼极了,认为伊凡没人性。
    伊凡自己住着一个小帐篷。通古斯人所谓的帐篷,也叫仙人柱,是把几十根木杆削尖了,一头向下插在地里,一头向天汇聚在一起,成个伞盖的样子,四周再围上兽皮遮风挡雪。仙人柱里有火塘,烟气袅袅的向上升起,仙人柱的尖顶是不封闭的,开着个圆圆的孔,让烟气丝丝缕缕的飘散到很远。
    伊凡让他的客人进了仙人柱取暖,自己则是剥了松鼠的皮。在血淋淋的松鼠肉上抹了一层盐,他只在火上略烤了烤,然后就先把肉送给了赛维。赛维和他们部落里的女人都不一样,伊凡看惯了部落女人的扁平面孔,如今骤然见到赛维单薄的小下巴和清秀平淡的直鼻梁薄嘴唇,便感觉很奇异,忍不住的总要看她。
    赛维接过了半生不熟的没皮松鼠,不吃会饿,吃了又怕,索性闭着眼睛,呲了牙齿去吃肉。马老爷倒是随遇而安,在松鼠肉的香气中开始展望未来,向伊凡打探下山的道路。
    下山的道路自然是有的,伊凡很大方的取出了所有的酒,要给在场的男人们喝,顺便告诉他们:“山下全是日本人的军队。”
    男人们接受了他的酒,马老爷抿了一口,辣得当场伸出舌头,胜伊见伊凡的指甲缝里还带着松鼠血,便没有真喝,只用嘴唇在不干不净的碗沿碰了碰。唯有无心大口喝了,是当水喝的。
    马老爷把舌头收回口腔,自称是位学者,被日本人强迫着进山寻找半具干尸。随即他问伊凡:“你听说过巫师诅咒的故事吗?”
    伊凡的脸色一变——听是听说过的,在几十年前,的确是有一位名声不大好的巫师,用自己的生命诅咒了一批财宝。但财宝还是被汉人军队抢走了。对于伊凡来讲,它实在只是故事,所以语焉不详,只说“死了很多的人”。
    马老爷生怕激起伊凡的敌意,故而连忙表示同意,又指着赛维等人说道:“日本人为了威胁我,把我的孩子们都绑架来了。”
    因为马老爷表现的十分和蔼,赛维也认认真真的吃了烤松鼠,无心又痛痛快快的喝了一大碗酒,所以伊凡对仙人柱内的汉人们十分满意,当即说道:“明天我偷偷下山去看一看,如果日本军队不多了,我就送你们逃走!”
第一百一十五章、风声与火光

  因为一座仙人柱实在是容不下五个人睡,所以伊凡凭着一己之力,在自己的住所旁边,又搭建了一座新的仙人柱。
  举起长牛角似的鹿哨,伊凡把他的驯鹿们召集回了营地。驯鹿的脖子上全拴着白铜铃铛,其中一只最为高大、额头上还带着一抹白色花纹的驯鹿径自走到胜伊面前,原来双方乃是老相识,胜伊和它亲过嘴。
  驯鹿有一双温柔的大眼睛,自来熟的和胜伊挨挨蹭蹭。胜伊试着摸了它一下,见它不咬人也不踢人,就奓着胆子又摸了一下。
  “姐。”他轻声唤道:“你看它呀,它又来舔我了。”
  他姐吃松鼠肉塞了牙缝,正在愁眉苦脸的偷偷抠牙齿,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伊凡干活干得很来劲,一边劳动一边偷眼去看赛维,干着干着他唱起了歌,声音悠扬,是唱给客人们听的。客人们听得十分惶恐,生怕他嗓门太大,会招来日本追兵。
  然而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伊凡并没有招来日本追兵,反而是招来了一头小黑熊。
  如今正是黑熊们刚开始蹲仓冬眠的季节,伊凡的歌声应该还不至于吵醒一头黑熊,所以小黑熊是怎么醒的,委实是桩无解之谜。总之小黑熊摇摇摆摆走向仙人柱时,伊凡手中只有一根细木棍,武器全在仙人柱里。忽见赛维怔怔的迎着黑熊站在人前,他灵机一动冲上去,三下五除二的解开了她的皮袄。皮袄里面是一件对襟毛衣,毛衣里面是丝绸衬衫。伊凡一边回头留意小黑熊的行动,一边扯开了赛维的里外上衣。赛维先是被熊吓呆了,此刻又被伊凡吓呆了。等她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是袒胸露乳的面对了小黑熊。
  细嫩的皮肤绷在条条肋骨上,寒风掠过了她的胸膛。两只乳*房乃是似有似无的写意画,唯有乳*头受了寒冷刺激,鲜红的翘成两只小钉头。小黑熊直立着停在原地,对着赛维愣了一愣,而伊凡趁机钻进仙人柱,找出了他的猎枪和弓箭。
  等他冲出来时,小黑熊已经转身走了。而赛维满脸通红的掩了怀,转向伊凡扬起手,抽出一记雷似的大耳光:“臭流氓!”
  伊凡忍痛挨了她的巴掌,开口解释道:“女人在黑熊面前露了奶*子,黑熊就不伤害她。”
  赛维听到“奶*子”二字,越发羞臊之极,高声骂道:“放屁!除非黑熊和你一样,都是个色胚!”
  在场众人方才全见识了赛维的乳*房,并且全认为赛维根本无须大动肝火。赛维轻描淡写的胸部让人感觉她并未失了任何贞洁,胜伊甚至认为自己脱掉上衣之后,是可以冒充半裸赛维的。
  马老爷上前左右劝了几句,又对赛维连连使出眼色,不许她得罪伊凡这位救命星。赛维背对着人系了纽扣,气得骂骂咧咧,忽然抬眼和无心对了目光,她像要哭似的,眼里闪烁了水光。
  无心手足无措,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伊凡的动作太快了,当时大家眼前一花,赛维已经敞开了前襟。伊凡显然不是坏人,向他报仇并不合适;可赛维气得眼泪汪汪,也是让他不能坐视的。
  “如果再有熊来了……”他嗫嚅着说:“你藏到我身后去,我会保护你……”
  胜伊也来安慰她:“姐,如果再有熊来了,让我代替你好啦!反正我们两个也差不多……”
  赛维横了他一眼:“滚你的蛋!如果再有熊来了,我就撕了你喂熊。”
  胜伊碰了个钉子,讪讪的垂着脑袋走回了大驯鹿身边。
  赛维心中憋气,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迎着寒风长吁短叹。无心帮着伊凡干活,也无暇去哄她。马老爷倒是有闲,然而身为父亲,有话也不好说。
  傍晚时候,新的仙人柱彻底完工了。伊凡猎回了三四只肥美的大松鼠,把松鼠肉烤得顶风香出十里地。把烤好的嫩肉送到赛维面前,他用碧蓝的眼睛直瞪瞪的看着她。
  赛维接受了松鼠肉,并且恨不能把伊凡和松鼠一起嚼了。
  伊凡看出了赛维的怒意,所以还把松鼠的眼珠放在一只碗里,要给她吃——在他的文化里,吃了松鼠的眼睛,会走运的。
  赛维不肯去吃松鼠的眼珠,伊凡让了一圈,马老爷和胜伊也对其避之惟恐不及,最后松鼠眼睛全进了无心的肚里。
  吃饱喝足之后,赛维和胜伊进了新仙人柱,守着新挖出的火塘想要睡觉。无心想了想,也跟着弯腰进去了。地上铺了厚厚的兽皮,他躺在正中央,伸出两条手臂给赛维和胜伊做枕头。可是未等他们真正入眠,一直和伊凡坐在旧仙人柱里的马老爷却是过了来。
  马老爷抱着膝盖蹲在火塘前,嘁嘁喳喳的说了一番话,说得赛维面目失色——伊凡刚刚向马老爷提了亲!
  伊凡看到了赛维的两粒小奶*头,也看到了赛维的愤怒与悲伤。他想赛维的奶*子一定是没有被别人看见过的,而第一次看见了它们的男人,当然应该娶了她,从此一辈子都只看她一个人的奶*子,哪怕她的奶*子只是两座隐隐约约的小山包。
  他理直气壮的向马老爷表明了心意,并且表示自己还可以从部落里得到二十头驯鹿,是个有财产的好猎手。马老爷惊得合不拢嘴,刚想说自家女儿已经有了男朋友,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怕伊凡求亲未遂,恼羞成怒,会把自己一家驱逐出去。
  马老爷很爱赛维,但是到了生死关头,他的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他希望赛维可以敷衍一下伊凡,必要的时候,做一点牺牲也无所谓。然后他郑重其事的望向无心,又道:“等到我们逃出生天了,赛维当然还有选择对象的自由,我是不会干涉的。”
  赛维心如明镜,很明白父亲的意思。不置可否的向后一仰,她像只肚皮朝天的青蛙,蜷着两条细长腿说道:“知道了。”
  马老爷叹了一声,回到旧仙人柱,很诚恳的对伊凡打太极:“她的脾气很坏,还在赌气,不肯理我。睡吧睡吧,明天再说。”
  伊凡没心眼。听了马老爷的话,他就真闭上眼睛等明天了。
  新仙人柱里,火塘里的火炭呈金红色,缠绵的温暖了整座仙人柱。赛维大睁着眼睛向上望,通过仙人柱顶端的圆孔,她可以看到很高很远的银河。
  她不想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野人谈恋爱,即便只是虚与委蛇,也万分的不想。但此刻不是她使性子的时候,她也不能指使无心去和野人决斗。四条性命系成一串,一起悬在刀尖上,就算不顾念父亲,也得顾念胜伊。
  慢慢的侧过脸,她看到无心也没有睡。胜伊倒是滚远了,侧身蜷在兽皮的边缘,喘出微弱的鼾声。
  伸手抚摸了无心的鼻梁和嘴唇,她把他的脑袋扳向自己。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简直不是人类的亮法,然而眼神又是无比的温顺,仿佛是在渴求和享受着她的抚摸。
  她和无心对视了片刻,心中像是灌满了山林的风,又浩荡又酸楚。他是她的,她爱他的眼睛,爱他的鼻子,爱他的嘴唇,爱他的皮肤。他真驯良、真可爱。手肘支地半撑起身体,她侧身俯视了无心。看着看着,她低下头,亲吻了无心。
  吻过一次之后,她在寒冷的空气中轻声说道:“我的第一次……想和你。”
  无心静静的望着她,低声问道:“我们还没有结婚。万一你将来又不爱我了,怎么办?”
  赛维笑了一下:“我如果不爱你了,就去另找新的爱人。”
  无心抬手为她撩起鬓边的半长碎发:“我不想耽误了你。”
  赛维依然是微笑,然而说起话却是咬牙切齿:“没有人能耽误我,我也不用任何人来负责。不是你睡了我,是我睡了你。”
  话音落下,角落处的胜伊动了动耳朵。意识渐渐浮出睡眠,他微微睁开了一线眼缝,看到赛维解开了她的皮袄、毛衣、衬衫。而无心先是平平的躺在地上,后来忽然一跃而起,翻身把赛维裹到了身下。仙人柱里起了风浪,风浪压抑着涌动在两人之间。皮袄甩开了,胜伊看到无心拱起了雪白的屁股,仿佛他的身下竖着刀剑,让他的屁股只能像波浪一样起伏,永远不能落地。下方的两条细腿颤抖着打开,让胜伊紧握双拳,跟着一起战栗了。
  上方的屁股饱满的翘起,随即向下猛一冲锋。在赛维发出的一声痛哼之中,胜伊紧紧一闭眼睛,仿佛和姐姐一起失去了童贞。
  铺天盖地的悲伤席卷过了他,他半昏迷似的瘫在原地。他还是原来的他,可姐姐不是原来的姐姐了;他遭到了遗弃和背叛。
  本来女人不喜欢他,男人不喜欢赛维,但现在不是了。雪白的无心还在反复碾压着赛维,胜伊一动不动,仿佛和姐姐一起被他碾压了。
  风浪是很久之后才平息的,胜伊看到他们都穿戴好了,才想起了仙人柱内还有个自己。无心轻轻的呼唤他,显然是希望他不作回应,于是他如了他们的愿,死了一样装睡。
  随即他们又抱在了一起,互相饿慌了似的乱啃一通。
  后半夜,胜伊恍惚中又看到了无心的白屁股,还有赛维陷在无心短发里的手指。仿佛对方是一团火,他们互相抱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抱紧,全是被烫伤了的模样。
  胜伊闭了眼睛,忽然感觉他们很无聊。
  天亮之后,赛维心平气和的钻出仙人柱,用融化了的雪水洗脸漱口。她已经遂了自己的心愿。第一次很重要,她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美妙的第一次。无论以后是否嫁给无心,仙人柱内的火光与风声,都足以让她心满意足的铭记终生。
  伊凡吃了很多薄薄的肉干,然后背上猎枪,骑着驯鹿下山去了。
  无心坐在向阳的石头上,半闭着眼睛晒太阳。
  胜伊依靠着和他亲过嘴的大驯鹿,看一只小灰雀在树上叽叽喳喳、东啄西啄。
  马老爷在火塘上加热掺了水的烈酒,想要让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血脉流通,以便随时可以灵活的逃命。
  伊凡下午回了来,给赛维带了一包酥糖,又告诉马老爷:“山下有很多日本人,他们捕捉了许多猎民,让猎民像军队一样,在雪地里排队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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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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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六章、意外发现

  伊凡踩上松木制的长滑雪板,山上山下到处跑,想要为马老爷找出一条安全的出山路,然而山上有日本人,山下也有日本人,上下都不安全。伊凡见了日本人,就像松鼠见了猎人,因为天生就带着金发碧眼的招牌,在日本人的眼中,是非常的该杀。如果不是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该杀,他也不会冒险躲到山里。这座山对于本地所有的部落来讲,都是一处邪恶的禁地。
  与此同时,香川武夫一路向上,找干尸快要找上了山巅。队伍里没有了无心,他便不敢再轻易的往地堡里进,地堡里有的是粮食物资,然而他们露营在外,夜夜都是冻得死去活来。据说金子纯很有在严寒北地生存的经验,可惜他死了,而且死前没来得及把他的知识传授给伙伴。营地夜夜燃着一大堆篝火,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小柳治有些后悔,认为自己当初不该让马英豪随行。
  马英豪倒是不以为意,他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人是坐在帐篷门口,后背在里前胸在外:“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他的下场。”
  “他”自然指的就是马老爷。他对马老爷的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尽述的。想让他放下仇恨,马老爷至少得赔给他一条健康的右腿。
  整整两天的奔波过后,傍晚时分,伊凡再一次徒劳无功的回了营地。
  马老爷,因为有求于他,所以有点怕他,不由自主的很谄媚,除了向他道辛苦之外,还出于本能一般,源源不断的做出承诺,又从身上搜出几张大额的钞票,要送给他。伊凡被他说得满脸迷茫。接过钞票看了看,他没看懂,又还给了马老爷,同时说了一句:“好看。”
  马老爷拿着钞票,也是懵懂,没想到伊凡把钞票当画看。捏着钞票抖了抖,他伸着脑袋对伊凡说道:“钱,你不要钱吗?有了钱,才能去卖好东西呀!”
  伊凡对着马老爷说道:“我有了皮子熊胆和鹿茸,什么好东西都换得来。你想要什么?”
  然后他从一只铁皮罐子里挖出雪白的熊油,涂在列巴饼上去送给赛维。马老爷愣了愣,后知后觉的低声咕哝道:“我不要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你要什么。”
  赛维心事重重的吃了伊凡递过来的列巴饼。她不大喜欢熊油的气味,列巴饼也是酸溜溜。一口接一口的咬嚼着,她想自己一家要把小野人吃空了。
  小野人能有多大?二十来岁,大概和无心相仿佛,披散着一头阳光似的头发。对马家舍得奉献,也许只是为了要她。下意识的瞥了无心一眼,无心正在仰头喝酒。他是喝不醉的,身体对于酒简直不大吸收。伊凡因此很喜欢他,大口喝酒的人,不怕把自己喝醉的人,一定是坦诚的。
  伊凡在山中太寂寞了,所以忽然有了客人,就很快活。天黑之后他点起了一堆火,给赛维烤了一只肥兔子,又拉着男人们跳舞——在他的部落里,他一直是出了名的爱唱爱跳。
  马老爷和胜伊都委婉拒绝了,只有无心愿意陪他。无心明知道伊凡爱赛维,但是很奇妙的没有醋意,他看着伊凡和赛维,像是灵魂忽然倒退了千百年,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个后人。他想自己还是不够爱赛维——爱是爱的,然而爱得不够;否则人的感情他都不缺少,他也懂得嫉妒的。
  两个人站在火堆旁,无心很快就学会了伊凡的舞蹈。他们像两只笨拙的熊一样弯着腿,晃晃荡荡的对着摇摆跳跃。伊凡用一根细细的皮绳把头发绑成一束,一双碧蓝的眼睛湿漉漉的,带着醉意和情意,不时的瞟向赛维。马老爷含糊其辞的,总是不肯给他一句准话;他等了又等,等得醺醺然,不知道汉人的规矩,也不知道是不是汉人都不爱说明白话。
  到了半夜,伊凡钻回仙人柱里睡了,其余人也都各回其位。他们不怕狼来,因为有驯鹿。如果狼敢偷袭,驯鹿会一蹄子把狼踢死。
  胜伊侧身靠边躺了,闭着眼睛倾听外边的风动声,雪落声。
  不远处的赛维和无心在悄悄的说话——不能总耽搁在山林里了,哪怕山下有日本人,也得走;或者是抢在日本人前头找出干尸,作为筹码和香川武夫谈条件。横竖在山里,大家都是外来客,全不占便宜。她看得清楚,香川武夫一行并没有携带电台;地堡里可能有电台,但是谁敢进地堡?只要香川武夫别招援军,那么谁有胜算,就不一定。
  先头的话,还是正正经经。谈着谈着他们忽然安静了。胜伊知道他们在倾听自己的呼吸。
  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赛维“嗨”的轻笑一声,低低的说道:“抓住你了!”
  无心嗤嗤的笑,笑着笑着回了头,轻声唤道:“胜伊?”
  胜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同时就听无心对着赛维笑道:“睡了。”
  塞维答道:“他睡得快——你别压我,让我先看看你,我还没有仔细看过呢!”
  胜伊偷偷睁开了一只眼睛,跟着赛维一起看,看过之后闭了眼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小鸡仔。
  仙人柱里起了风浪,无心的屁股就是雪白的浪头,一波一波的冲击着赛维。胜伊听到他姐喘得颤颤巍巍,还听到两人之间咕唧咕唧啪啪啪,两个屁股鼓起掌了。
  于是他故意翻了个身,吓他们一跳。

  天亮之后,伊凡早早的出了门,上午就回了来,对马家众人说道:“日本人在炸山!”
  马老爷先还没听懂,深入的又问了问,才弄明白——山腰起了巨响和硝烟。巨响他们也听到了,但是当时不明所以,没有放在心上。此刻略想了想,马老爷望向赛维:“莫非……他们找到了?”
  赛维立刻摇了头:“不可能。如果找到了,何必还要上炸药?他们就不怕把干尸炸毁了?”
  马老爷抬手摩着蓬乱卷发,沉吟不语。而伊凡见状,就说道:“我再去看一看。”
  赛维听了,连忙向他一欠身:“别去!”
  伊凡惊讶的看着她,很温柔的问道:“为什么?”
  赛维张了张嘴,坐回原位说道:“危险,别去。”
  马老爷一皱眉头,心想二姑娘怎么了?野人要去就让他去嘛,他不去谁去?
  伊凡拉过一头驯鹿,还是要去。赛维坐在地上,心想他要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留下的食物和武器正好可以归自己所有,而且还免了其它方面的麻烦;大家这些天好吃好喝,也恢复了元气,就算没了野人,也一样能活。
  可是眼看伊凡真要骑上驯鹿了,她又起了身:“别走!日本人无非就是发现了野兽或者毒蛇,不值得一看,你回来!”
  伊凡牵着驯鹿,望着她傻笑。
  赛维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既然我们没有办法逃生,索性也去找干尸吧!如果找到了,不怕日本人不和我们谈判。干尸的另一半还在家里,我们凭着干尸,回了家再说!”
  马老爷的两道平淡眉毛快要打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香川带着一支小队都找不到,我们活动范围有限,更是无从寻起呀!”
  话音落下,常和胜伊亲近的、额头上带着一块白毛的大驯鹿从远处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伊凡迎上去弯腰一看,发现驯鹿不知跑去了哪里,后腿被蹭掉了一块皮,鲜血星星点点的洒了一路。
  驯鹿也是今年刚上山的,因为不熟悉地形,所以偶尔受伤也是难免。伊凡沿着血迹走上驯鹿的来路,想要去消除那一处伤害驯鹿的隐患。而大驯鹿站在胜伊身后,舔了舔他露出来的一圈后脖颈。胜伊转过身,抬手搂住了鹿脖子。
  脑海中浮现出仙人柱内的午夜风光,胜伊忽然生出厌倦情绪,不假思索的来了一句:“姐,我不想再去谈恋爱了,我往后就和驯鹿过吧!”
  赛维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现在还有心情胡说八道。
  伊凡在三棵老树之间,停了脚步。
  雪地上陷下去一个小窝,显然是驯鹿蹄子踩出来的。小窝不是一般的土坑,伊凡蹲了,把手伸进窝里一摸,发现小窝居然是用尖角锐利的石头砌成的。
  他起了好奇心,伸手去挖冰雪冻土,想要看看小窝是自然生成,还是有人故意在地下布了阵。可是只挖了一阵,他便目瞪口呆的傻了眼——在他刨出的小土坑里,他看到了一座用石头砌成的仙人柱的顶端。
  开口是很小的,但是并没有被土填实,以至于驯鹿蹄子突破冰雪和土层之后,就可以陷入。从开口开始,越往下越大,像一把半合拢的雨伞。石头虽然嶙峋,但是一层搭一层,居然砌得很结实。往下不知还有多深,单凭着两只手挖,可是太费工夫了。
  伊凡决定回去找无心来帮忙。赛维是女人,胜伊不是女人胜似女人,马老爷又是老人家,他数了一遍,就只有无心能用。
  无心随着伊凡跑了过来,用木棍和铲子掘土深挖。其余人等也跟来了,啧啧称奇的旁观。土坑已经挖到一人来深,无心站在坑里直起腰,同时看到了坑外飘着的小健。
  小健神出鬼没,时常是连着许久不见鬼影。无心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感觉他飘的方位很顺眼。四面八方的环视一圈,他发现了顺眼的秘密——三棵老树加上小健,正好组成一个正方形。
  一把夺过伊凡手中的铲子,他开口说道:“余下的活我来干,你上去。”
  伊凡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以为我没有力气吗?”
  无心叹了口气:“伊凡,我们好像挖到了一位巫师的坟。”
  伊凡不安的动了动,刚要发问,不料在他一动之下,仙人柱上忽然脱落了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砸得伊凡金鸡独立的向旁一跳;未等站稳,他骤然爆发出了一声惊叫。
  脱落之处显出孔洞,半只蜡黄的人头垂落而出,枯萎的眼珠颜色混沌,定定的凝视着前方。
  不等伊凡看清,无心绕过仙人柱冲上去,弯腰抱起伊凡就往上举,一鼓作气把他掀上了地面。随即转身伸手用力扒开仙人柱,他从里面拖出了半具蜷缩着的干尸。
第一百一十七章、伊凡的爱情

  伊凡从小到大,一直是把禁山地下的巫师遗骸当成传说来听的,因为从来没有人会轻易上山,上了山的也大多只是不得已的路过,连停留都不会多做,更不会破土挖掘。
  所以当看到传说成真,而真相又是如此恐怖之后,他吓得像是撒了癔症,坐在地上直哆嗦。坑中的干尸蜷缩成了一只蜡黄的大虾仁,身体切面却是平整。无心让地上众人后退了,自己带着干尸爬上地面。这一半干尸,和马老爷家里的那一半相比,仿佛是分别处在了两个极端。马老爷家里的半具干尸直挺挺硬撅撅,而且是闭着眼睛;而刚刚挖出的干尸却是抱着膝盖做胎儿状,一只眼睛也是睁着的。石头仙人柱被破坏了,外表已经是粗糙,里面更是棱角尖利。根据无心的知识,怪石垒成的仙人柱也许是象征着痛苦与禁锢。巫师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安然沉睡着保护他的宝藏;另一半则是受着炼狱般的折磨,永远不见天日、不得伸展。
  更深一层的道理,无心想不出了,目前仅有的一点学问,还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前尘旧事一贯被他滔滔的遗忘,然而大浪淘沙,总会有片言只语留存在头脑角落里。
  “就是它了!”他不让旁人看到干尸,干尸的身体里还封着魂魄,他怕旁人会受干尸的害:“去找块布,我要把它包好。”
  伊凡爬起了身,一边喃喃的祷告,一边踉跄着往回走。无心抬起了头,看到小健远远站着,对自己不住的摆手。
  无心从来没有留意过他,此刻一看,忽然发现他是个挺好看的小男孩,摆手的时候,稚嫩的手指微微弯曲,正是个很可爱的模样。
  于是他就真诚的笑了一下:“怎么了?”
  小健血淋淋的飘在树林里,声音在无心的耳中响起:“我害怕。”
  无心答道:“别怕,我一会儿就画一道符,把它镇住。”
  小健一点儿也不信任他的法术,于是一个影子越来越淡,末了就自作主张的消失了。
  伊凡常年穿兽皮袍子,又不是小姑娘爱做新衣裳,所以营地里根本没有布。他慌里慌张的乱转一圈,一时想要带着马家人逃命,一时又想要回部落请萨满来帮忙。没等他想出眉目,他的双脚先行一步,已经带着一只半大不小的桦皮桶赶回了无心身后。
  桦皮桶轻便结实,外层还印着花纹,上面也有个盖子。无心把干尸放进桶里盖严了,又用绳子上下捆了几道。拎起桶站起身,他见伊凡还是惊魂不定,就安慰道:“别怕,我也是位法师,我不怕鬼。”
  话音落下,马老爷见缝插针的向无心一挑大拇指,同时对着伊凡说道:“他——半仙之体啊!”
  伊凡惶恐的问道:“你也会跳神吗?”
  无心来不及多说,泛泛的一点头:“啊,会!”
  伊凡当即又道:“我有一头母驯鹿,总是生畸形崽子,你能不能跳神救它?”
  无心睁大了眼睛:“我……只会救人。”
  伊凡很虔诚的望着他:“我们部落的索菲亚,好些年都生不出孩子,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无心拎着一桶干尸,十分为难:“我……也不懂妇科。”
  伊凡失望了:“哦,那你不如我们氏族的萨满。”
  无心拎着干尸独自走路,不许旁人靠近自己。而马老爷有了筹码在手,精气神立刻就不一样了。一双老眼囊括了伊凡和赛维,他想自己也该让小野人认清现实了——他的女儿,岂是伊凡可以觊觎的?不过这话什么时候说呢?如果说了,小野人会不会像打灰鼠一样一枪崩了自己呢?毕竟四个人这些天连吃带喝,已经吃空了小野人的仓库。小野人枪法如神,他想杀人的话,必定一枪一个准,自己身边别说有个半仙,就算有个全仙,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马老爷得意的开动脑筋,开始在心中掂对言辞,想要顺着小野人的性子,把话说明白了。
  
  马老爷对于自己的智慧,素来很有自信,自认文可谈经论道,武可打爹骂娘,堪称是位文武双全的奇才,如果不是为了名利入了政界,专攻学问也能有所成就。古有孔圣孟圣,孰知他就学不成当今的马圣呢?他是见了天皇都能侃侃而谈的,不信说不老实一个小野人!
  在回到营地之后,他为自己挑选了一处绝佳的说话地点——紧挨着一棵大树,如果伊凡敢动枪,他可以瞬间躲到树后,先逃一劫。
  先对着赛维和胜伊交待了一番,马老爷整理了身心,鼓舞了勇气,然后把伊凡叫到树前,满面慈悲的告诉他:“我家的二姑娘,她不愿意啊!”
  他抬手拍了拍伊凡的肩膀:“在北京,有个小伙子从小就很喜欢她,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她心里有了人,不肯再嫁给你。伊凡,强扭的瓜不甜,有缘无分,算了吧。”
  话音落下,他做出一脸怜爱神情,观察着伊凡的反应。伊凡睁着一双蓝眼睛,傻乎乎的望着马老爷,仿佛忽然听不懂了汉话。
  马老爷深知压抑之后的爆发更可怕,所以随时预备着往树后跳。微微皱着眉毛,他迎着伊凡的目光,似乎快要眼含热泪。忽然伸手拥抱伊凡,他像个最博爱的老人家一样,抬手拍了拍伊凡的后背,又在伊凡的耳边长长叹息了一声:“好小伙子,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女儿了。赛维是我的独生女,我娇惯了她十几年,我不舍得逼迫她啊!”
  伊凡垂下了头,喃喃说道:“你不要逼迫她。花儿在原野上,才能一年又一年的开放;如果把它们折断插到花瓶里,它们很快就会死了。赛维有了喜欢的人,就让她去喜欢吧。如果强迫她嫁给我,她也会像花一样枯萎的。”
  马老爷一愣,心想这小子什么意思?是在说漂亮话吗?
  几分钟后,马老爷亲亲热热的陪着伊凡坐下了。
  马老爷一辈子不懂得什么叫做愧疚,可在看出伊凡的一言一行全部发于赤诚之后,他真有点愧疚了。不由自主的,他又许了大愿:“等我回到北京了,我会派人来接你。我在北京过得还不错,能让你也享享清福。”
  伊凡摇了摇头:“你们都住在房子里,窗户和门还要关着。夜里黑黑的,没有星星月亮,没有风和雪,也没有火。我想一想都受不了,我会在里面活活闷死的。”
  然后他站起身,从仙人柱里翻出一把草药送到嘴里嚼烂了,吐出来敷在了大驯鹿的伤腿上。大驯鹿并不把一点小伤当回事,低下头轻轻啃着雪下的草。伊凡的蓝眼睛里满是忧伤,目光注视在白皑皑的大地上。
  马老爷带着一点小愧疚和满身的大轻松,拍着屁股上的雪起身走到赛维面前,一是汇报胜利消息,二是商议如何利用筹码。
  赛维听了马老爷带来的喜讯,不知为何,完全喜不起来。看着伊凡在远处伺弄着大驯鹿,她心里很不好受——如果伊凡胡搅蛮缠的大闹一场,反倒更能让她心安理得。回头又看了无心一眼,她发现无心守着桦皮桶,也是坐得很远。
  “得找个人去做联络员。”她对马老爷说:“而且我们人少,得格外小心。”
  马老爷沉吟着点头:“没错,不见兔子不撒鹰。玩命的事,不能不慎重。可是让谁去做联络员呢?你我不行,胜伊更是屁用没有。你那个半仙还得照顾尸首……”他暗暗的向后一指,压低声音问道:“要不然,让他去吧!”
  赛维立刻摇了头:“爸爸,他上山就是为了躲日本人,我们现在怎么能把他往日本人眼前推?”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两只手,手指细长,指甲也长了,分外的像爪子:“我去吧,至少我能把话说清楚。再说他们要的是干尸,又不是我。干尸不到手,他们不能杀我。”
  马老爷一瞪眼睛,鬼鬼祟祟的质问:“万一把你扣下了呢?”
  赛维也瞪了眼睛:“我们又不是勒索他,他们扣什么呀!我就告诉他们,说是干尸找到了,让他们带着我们下山回家。他们是为干尸来的,你说他们放着光明大道不走,非要杀了我再找你们,绕着弯的抢干尸吗?就算他们放不下坏主意,他们可以路上下手嘛!可等真上了路,兴许我们半路就跑了呢!”
  马老爷张着嘴想了想,末了抬手拍了赛维一巴掌:“好姑娘,脑子够用。你要是个男孩就更好了,你要是个男孩的话,会像爸爸一样了不起的。”
  赛维毫不遮掩的打了个哈欠,不爱听父亲说话。
  无心听说赛维要回地堡去找日本人,当即表示不同意。
  他让伊凡留在营地不动,自己则是在距离营地一里远处找了块平地,把新搭建的仙人柱拆了搬迁过去,让马家三人和伊凡既有联系,又不至于被日本人一网打尽。把桦皮桶放到马家的仙人柱外,他让赛维和胜伊盯紧了它,然后自己单枪匹马的往林外走去。
  伊凡要把大驯鹿借给他骑,他没要,把驯鹿放养在了马家的仙人柱附近,因为怕自己夜里回不来,马家众人会被狼叼走。大驯鹿代替了他,就算是暂时的保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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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八章、奉献

  无心当初从半山腰往树林里逃时,因为是个顺风下坡,而且后有追兵,所以还不觉怎的;如今顶风冒雪的往山上走了,他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一步一顿,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快被逆风齐根刮掉了。
  他累极了,自己弯腰抓了雪往嘴里塞,心想自己早在几个月前还抱怨日子了无生趣,没想到紧接着就被卷进了偌大的漩涡。事已至此,他显然是和马家有点缘分,既然有缘,就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至于将来赛维会不会要他,他倒是淡了。最好是要,不要也行。不要他,他就走。反正也是累透了,他真想找个地方歇一冬。
  半路上,他把小健逮住了。
  小健藏在他的后衣领里,问他:“马俊杰呢?”
  无心实话实说:“死啦!”
  小健气死了,当场飘到半空,张牙舞爪的撒泼:“让你给我看着,让你给我看着,结果你给我把他看死了!你赔!”
  无心四脚着地的向前爬坡:“小健,你应该投胎去,孤魂野鬼做久了,苦头在后面呢!”
  小健把一张鲜血淋漓的小脸凑到了他面前:“你想撵我?”
  无心对着他吹出一口热气:“你看我,我就是个孤魂野鬼。孤独一天两天没关系,一辈子两辈子也没关系,可是没头没尾的一直寂寞着,就难熬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让你魂飞魄散,像其他人一样。”
  小健没说什么,悄悄的消失了。
  无心到达半山腰时,发现除了马英豪和小柳治之外,香川武夫也在。几天不见,他们全有点小变样,因为剃刀落在了地堡,他们没法刮脸了。
  忽然见他回来了,众人全都目瞪口呆的起了身。小柳治下意识的拔出了手枪,香川武夫则是探究式的向他一歪脑袋:“无心?”
  无心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们找到干尸了吗?”
  香川武夫的一个脑袋左摇右晃,一双眼睛却是紧盯着他:“还没有。”
  无心看见地面火堆上吊着一只铁锅,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肉,便径自走过去坐下了,抄起一把长柄勺子搅动肉汤:“你们找不到了。”
  香川武夫的目光始终是随着他走:“为什么?”
  无心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出了冰碴,于是舀起一勺热汤喝了:“因为干尸在我手里。”
  香川武夫一挑眉毛,走到他身边蹲下了:“你,还是你们?”
  无心一边喝汤,一边答道:“没有区别,一个意思。”
  香川武夫审视着他的面孔,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于是继续问道:“怎样才能把干尸给我们?你可以提出条件。”
  无心摇了摇头:“没条件。我帮你们保存干尸,到了北京自然会给你们。”然后他抬头对着香川武夫一笑:“我要它没有用嘛,它又不好吃,对不对?”
  话音落下,他捞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香川武夫一皱眉头,感觉无心的话真是令人作呕。不过两道眉毛随即舒展开来,他和颜悦色的对无心说道:“我们并不打算立即返回北京。”
  无心心中一动,有了不好的预感:“为什么?”
  香川武夫盯着他答道:“北京马宅的干尸,已经被我运进地堡里了。”
  此言一出,马英豪和小柳治全变了脸色。无心攥着长柄勺子,恨不能在香川武夫的光头上狠敲一下。可是嘴里咀嚼着肉块,他强忍着不动声色:“我怎么不知道?”
  香川武夫微微一笑:“因为我也害怕诅咒,我也认为干尸是不吉利的,所以为了保证我们队伍的安全,上面特地组建一支小队专门运送干尸。他们比我们晚了一步,也的确是一路坎坷。”
  说到这里,他向无心探了头,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它的确是不祥的。还记得小队把它送入地堡的那天夜里吗?那天夜里,金子纯死了。”
  然后他一摊双手,咬着牙笑:“多么可怕的巧合。”
  无心不置可否的慢慢喝汤,心想马老爷和赛维的算盘全打错了,原来日本人是打算就地解决所有问题。
  把一小锅汤喝到见底了,他在温暖的汗意中放下勺子,抬头望向了香川武夫:“如果巫师的灵魂当真复活,我是没有办法的。”
  香川武夫对着马英豪一点头:“还有白琉璃。”
  无心环顾四周:“诸位,你们都相信鬼神之说吧?”
  马英豪和小柳治一起点了头,他们的启蒙老师是白琉璃。香川武夫则是沉吟——他一直暗暗的把诅咒和微生物学联系到一起,也许因为诅咒死去的人,只是感染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细菌或病毒。但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他都很愿意做一番探索。如果诅咒是真的,那么能否将其利用在战争中呢?稻叶大将并不是没有见过古董的乡巴佬,即便古董非常之古。之所以大动干戈的派他前来大兴安岭,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心又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白琉璃不是巫师的对手,我们会落到什么下场?”
  香川武夫淡然的答道:“无非是死。帝国的军人,不怕死。”
  无心转向了马英豪:“你也不怕?”
  马英豪显然是别有心肠,答非所问的说道:“马浩然在哪里?”
  无心莫名其妙:“马浩然是谁?”
  马英豪不情不愿的答道:“老不死的。”
  无心恍然大悟:“哦……”
  然后他就闭了嘴,并不打算再提马老爷。马老爷心眼奇多,虽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坏心眼,但是聊胜于无。如果想凭着一己之力返回北京,队伍里还真少不得狡猾的马老爷。
  香川武夫拿起长柄勺子,轻轻磕打着铁锅锅沿:“无心,我知道你的顾虑。放心,我不会伤害马家的人。只要我们最后活着,就一定会安全的带他们回北京。”
  无心望着空锅,锅沿晃动着香川武夫的大手,手背青筋毕露,活生生的带着热量。抬手搭上香川武夫的手背,他忽然满怀悲悯的长叹了一声。一条愚痴而又执着的生命,在向着夭折的方向狂奔。
  无心很少恨谁,此刻抬头环顾了周遭一张张肮脏而又年轻的面孔,他虽然知道他们杀人不眨眼,是人中的恶兽,但也依然没有恨意。
  无心收回目光,不再深想。再想下去,他的心就要苍老了。
  香川武夫则是不大得劲的捏着勺子。无心无端的摸了他的手,让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心中不禁暗想:“我都奔四十了,值得一摸吗?”
  没等他的念头闪过,无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我拦不住你们,我也不拦了。明天早上我还来,带着半具干尸。今天晚上……你们喝点酒,吃点肉,好好过吧!”
  在火堆前站起身,无心拍了拍身上的雪:“我走了,不要跟踪我。我说话算话,明早一定回来。”
  无心沿着山路往下走,身后果然没有日本兵尾随。
  半路上他捡了一块大树皮。人坐在树皮上,他顺着斜坡向下滑。滑雪的速度快极了,风声在他耳边呼呼的响。赶在天黑之前,他进了树林。拐弯抹角的快走一气,他找到了马家三人的仙人柱。
  马老爷正在仙人柱内火塘上烧开水,赛维和胜伊则是相对而坐,猫头鹰似的守着中间的桦皮桶。忽然见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三个人全是雀跃不已。然而听到了他的报告之后,三个人又一起蔫了。
  赛维问无心:“你怎么知道人家一定是要把干尸送进地堡里呢?他们就不能把地堡里的干尸运出来吗?反正就是把两半拼在一起,在哪里拼不是拼?”
  无心反问:“在哪里都能拼,可是谁去把地堡里的一半运出来呢?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敢下地堡吗?”
  胜伊低声说道:“反正太悬,死瘸子扔在地堡里的什么琉璃,恐怕早被毒蛇吸成人干了,到时候他们是一伙的,就你单枪匹马,你有胜算?”
  无心故意笑道:“大不了我也死在里面,你们自己想法子回家吧!”
  胜伊当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赛维则是鼻孔出气,老气横秋的扭头骂道:“说他妈的屁话!”
  马老爷其实并不关心无心的死活,但是看儿女都愤慨动情了,自己不好太过冷漠,只好也跟着摇头:“无心,不要乱说。”
  无心笑了:“我说着玩呢!我又没疯,当然不会去送死。我有办法,我是半仙嘛。马英豪扔在地堡里的巫师,本领也不如我。放心,一队人里顶数我最厉害,我一定能活着出来!”
  四个人胡乱争论了一夜,末了在仙人柱里挤着睡成一团。
  天亮之后,无心吃饱喝足了,拎起桦皮桶就要上路。临走之前赛维赶上去,扳着他的脑袋亲了一口。
  无心微笑着走了,走出老远他回了头,见赛维和胜伊并肩站在仙人柱前,还在直勾勾的望着自己。抬起手用力的挥了挥,他转向前方,踏上了去路。

第一百一十九章、魂兮归来

  无心走到半山腰,在地堡入口前打开了他的桦皮桶。香川武夫无所顾忌的上了前,瞧过之后点了点头,心想人真是有命也有运的,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无心得来全不费工夫。
  心情无端变得沉重了,他请无心再进地堡,取出干尸,无心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香川武夫不敢太勉强他,于是转向小桥惠,用日本话低声说道:“你留在外面吧。如果发生万一之事,你立刻返回天津,把我们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的汇报给稻叶大将。”
  无心并不懂得日语,但是猜出了香川武夫的意思,所以当即说道:“所有人都要下地堡。活人越多,阳气越重,越能克制阴魂作祟。”
  香川武夫没有多想,对着无心解释道:“她是个女人,用处不大。”
  无心扭头看了小桥惠一眼,看她是个缩手缩脚的小女人。山下林中也有个小女人,为了那个小女人的活,他得让这个小女人死。
  “不行。”他斩钉截铁的说道:“她必须下。”
  香川武夫有心拔枪恐吓无心,但是一转念,又觉得没有必要。总而言之,他们来得太仓促,全怪稻叶大将催命似的催他出发。许多该做的准备都被省略了,他环视了身边二十来名士兵,旁人倒也罢了,只是金子纯的死,真是大损失。
  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想要和外界联络,电台又在地堡里面;派人用两条腿往外走,一来是时间不足;二来大雪封山,未必能走出去。香川武夫又望向小柳治,他和小柳治一点儿都不熟,也根本不认识马英豪。稻叶大将把队伍搞得东拼西凑,像一件首尾不能呼应的残次品。如果从头开始就让他来经手,绝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思及至此,香川武夫几乎有些愤慨了。手指缓缓划过缠在腰间的子弹带,他的光头反射了朝阳的光芒。
  无心好整以暇的观察着所有人的表情。但凡这些人存有一丝的理智,都该马上收拾行装往山下跑。可他们已经上了无形的轨道,前途是注定的了。耳边忽然响起了小健的声音:“大哥哥,我来了,我给你做侦察兵,好不好?”
  无心点了点头,心想等到这次脱身自由了,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健魂飞魄散。小健是个小孩子,不懂事,趁着他还没有很痛苦,自己做主,让他解脱了吧!
  这时,香川武夫已经走去打开了地堡铁门。
  一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和无心率先下了洞,领着头往地堡里走,后面的人络绎跳下,是一条长长的大尾巴。无心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回头向后望去,同时嘴唇翕动,一五一十的清点人数。点到最后他迈步走到队尾,从入口伸出头去,面无表情的望着站在地面上的小桥惠。
  小桥惠没想到他会折返回来,不禁愣了一下。从她的角度往下瞧,只能看到无心半张面孔。半张面孔是冷森森的白,眼睛陷落在眼眶里,黑的几乎不见眼白。小桥惠冷冷的注视着他,看他像个魔鬼。
  无心和她对视片刻,末了一招手:“下来!”
  小桥惠面无表情,俯身跳进竖井,从无心身边挤进了地堡。
  无心转身走向队伍前头,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事到如今,各安天命。你们还闹什么?”
  香川武夫从昨天开始,就听他说话句句都不对劲,越琢磨越是让人心惊。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喉咙,他开口说道:“我们就直奔目的地吧!”
  无心拎着桦皮桶,无精打采的答道:“好。”
  小柳治问道:“蛇……没了?”
  甬道里的确是挺干净,完全没有黑蛇的踪影。蛇的有无,显然不是人可以回答的问题。所以队伍里无人反应。香川武夫挥舞着手电筒辨认了方向,紧接着带队伍拐上了主干道。刚刚走出不远,他骤然停住脚步一皱眉头——地上赫然摆着一副长大的骨架,骨骼赤红,还有血肉存留。
  高抬腿轻落脚,他跨过骨架继续走,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奈何桥上,因为不能预料会不会有黑蛇蹿出咬人。目不斜视的经过了指挥所,他继续前行,最后转进一条岔路,岔路尽头正是一扇铁门。
  香川武夫把手电筒给了身边士兵,一边摸钥匙一边问道:“白琉璃在哪里?”
  马英豪和小柳治面面相觑,统一的认为自己是养了条白眼狼。
  无心拎着桦皮桶,忽然爆发似的大吼一声:“白琉璃,我要死了!”
  远处传来了轻飘飘的回答:“骗子,你活得好好的。”
  马英豪万没想到白琉璃居然就在附近,气得漫无目的的骂道:“白琉璃,你没良心!自从我把你送进地堡之后,你有没有再见过我?整整一年啊,我养你不如养条狗!”
  小柳治连忙一扯马英豪:“哎,不要激怒了他。”
  白琉璃没了声音,显然并未被马英豪激怒。
  香川武夫把钥匙插入锁孔,开始旋转开门。无心又道:“白琉璃,你小心着。我可要把两半干尸拼成一体了。”
  话音落下,铁门暗锁咯噔一响。香川武夫捏着钥匙往外拽门。铁门沉重,开得吱吱嘎嘎。后方的小柳治用手电筒向内一照,就见室内空空荡荡,只在中央摆了一口棺材似的木头箱子。
  香川武夫没有贸然进去。抬手摁了摁贴胸口挂着的护身符,他双手合什举到眉心,喃喃的念了几句佛。后方众人有样学样,也跟着双掌合十拜了拜。
  迈步进了房间,香川武夫停在门口,对着身边的无心说道:“木箱的盖子是活的,可以掀开,里面就是……那个。”
  无心没言语,缓缓举起了手里的桦皮桶,然后转动眼珠望向了香川武夫。香川武夫的面孔渐渐扭曲了,因为看到桦皮桶正在隐隐的抖动。桶中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是干尸在和桶壁互相碰撞。
  “它、它要活了?”香川武夫难以置信的问无心:“它会活?”
  无心摇了摇头,向前走去:“我不知道。”
  所有的手电筒都打开了,光线重叠着射向房间中央。无心弯腰放下桦皮桶,然后单手掀开了箱盖。长方形的大木箱里,长条条的摆放着半具干尸。光照之下,干尸的质地似乎有些异于先前。无心俯身去摸,发现干尸的皮肤竟然变得潮湿柔软了,像是将要腐朽的皮革。
  转身揭开桶盖,他想要把桶中的干尸捧出,可是触及之处一片黏滑,干尸坚硬的关节也松弛了,蜷缩着的一臂一腿像是刚刚解冻一般,随着无心的动作变化形状。
  又向香川武夫等人望了一眼,无心垂死挣扎似的又问一句:“我开始了?”
  香川武夫恐慌而又兴奋的注视着他:“请吧!”
  无心面对木箱,把手中半具干尸小心放置进去。禁锢在干尸里面的魂魄激烈的流转闪烁,凑成的完整身体则是越来越湿软,是在眼看着腐烂。四面八方的空气全乱了,成形不成形的鬼魂全被冲击成了零碎魂魄。无心忽然想起了小健,连忙喊了一声:“小健快跑!”
  此言一出,香川武夫等人一窝蜂的退了出去。无心再看木箱中的干尸,发现干尸已经腐烂到了不分骨肉的地步。远方传来一声轰隆巨响,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故。一个头角峥嵘的幻影缓缓浮现在了暗中,无心扭头去看香川武夫等人,发现他们正在惶惶然的东张西望——显然,他们看不到室内的鬼影。
  忽然,半空中起了一声沉闷的鼓响,震得鬼影一颤。
  鼓声接二连三的密集了,鬼影仿佛落在水面上,忽明忽暗的始终不能稳定。无心紧闭了嘴,知道是白琉璃在救人。别人可以不管,马英豪他是不会不管的。现在他没法去阻拦白琉璃,只希望巫师死后法力尚存,别被白琉璃压下一头。可白琉璃若是落了败,恐怕也难逃一死;而他倒是没打算把白琉璃也一勺烩了。
  无心很想和白琉璃交流一番,于是不动声色的向外退去,想要觅声去找白琉璃。不料他刚刚出了房间,腕子忽然一紧,却是被马英豪抓了住。
  无心挣了一下,没挣开。马英豪气喘吁吁的问他:“你要往哪儿跑?”
  无心扭头和他打了个照面,当即想起前尘旧事,恨不能当场咬他一口:“我找白琉璃去!”
  马英豪到目前为止,和其他人一样,连个鬼渣都没看见,但是莫名的很心慌,从头到脚全不舒服:“去是可以,但要带上我和小柳!”
  无心没空和他废话,于是深深的弯下了腰。下一秒,在马英豪的惨叫声中,他抽出手腕,转身冲进了黑暗。
  小柳治吓了一跳,把手电筒直接转向了身后的马英豪:“你怎么了?”
  马英豪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气急败坏的怒道:“妈的又被咬了!”
  小柳治知道他左手虎口带着伤,此刻旧伤未愈,又填新伤,便要伸着脑袋细看。哪知还未看清,前方的香川武夫凑趣似的,冷不丁也吼了一嗓子,吓得小柳治手一哆嗦。眼皮一抬,他发现马英豪望着前方,也直了眼睛。
  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室内,他在一阵阵的闷响之中,就见空旷房间的四壁慢慢裂出许多缝隙,而无数小黑蛇争先恐后的游曳而出,竟然自动的扭绞盘旋,组成了一个高大的人形。
  未等人形彻底完成,香川武夫摸出一只手雷,没头没脑的往室内一掷,随即吆喝着往后跑。众人都是聪明的,不消命令,自动的一哄而退,顺着来路就往回逃。然而没有逃出多远,速度最快的香川武夫又吼上了。
  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石摆在甬道上,彻底堵住了他们的生路!
  马英豪因为腿瘸落后,此刻反倒容易撤退,占了先机。可在回头寻找新的岔路之时,他眼前一花,忽然看到了马俊杰!
  马俊杰还是往昔的模样,穿着一身齐齐整整的小西装,笔直的站在远处路上。四周那么黑,他却是清清楚楚的仿佛放了光。
  马英豪抬手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揉过眼睛再向前看,马俊杰凭空的消失了,只留给了他一眼冷笑。
  马英豪有些腿软,拉着小柳治说:“我看到——”
  小柳治没空理他,眼看香川武夫就近撞开了一扇房门。他扛起马英豪,随着众人横挤了进去。房门咣当一关,香川武夫三下五除二的上了暗锁。背靠墙壁喘了几口粗气,香川武夫问道:“谁带了冲*锋*枪?不要步*枪,要冲*锋*枪!”
  日本兵的武装,素来是以步*枪为主,所以此刻一起摇头。还是小桥惠冷静的说道:“军火库里有冲*锋*枪,也有子*弹。”
  香川武夫狠狠的呼出了一口气——军火库太远了!
  与此同时,无心在臭气的引领下,在一处阴暗角落里找到了白琉璃。
  他蹲在白琉璃面前,急三火四的说道:“你跟我走,我们想办法逃出去!否则我没有死,你先死了!逃出去之后,你还是回你的西康吧,吃大户的日子不是挺好过的?等我有了钱,我再还给你点儿,不就得了?”
  白琉璃正在前仰后合的念咒,听了无心的话,他不耐烦的一挥手:“别烦我,它要来了!”
  无心是非常的不怕鬼,所以听了这话,他转身就跑,想要去看一看巫师鬼魂的真面目。哪知刚刚跑过一条甬道,他便看到了黑黢黢的人形。
  在分辨出了组成人形的一条条蠕动黑蛇之后,无心咽了口冰凉的唾沫,随即像条落水的四脚蛇一样,一摇头一摆尾,倏忽间就不见了。
  无心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回白琉璃面前,也不多说,绕到身后一把扯住他的后衣领,拖了他就往岔路上跑。白琉璃念咒念得正酣,冷不防被他拽了个东倒西歪,险些咬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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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道不同

  无心弯腰拖着白琉璃快跑,白琉璃很沉重,是累累赘赘的一大堆;无心跑着跑着就要回头瞧他一眼,想扔了他不管,可是手指犹犹豫豫的要松不松,一副心肠总不能坚硬到底——一旦松了手,世上就再也没有白琉璃了。
  无心和白琉璃就没有过情投意合的时候,连朋友都做不来。但是想到白琉璃也许会彻底没了影,他的手指迅速张开又收紧,在对方的后衣领上结结实实的抓了满把。有毛茸茸的活物蠕动过了他的指尖,他来不及管,慌不择路的乱窜一通,最后竟是一头扎进了先前住过的指挥所里。
  指挥所的房门被手雷碎片崩走了形,但是勉强也能关拢。无心小心翼翼的关严房门,房门本是有暗锁的,暗锁如今失灵了,只剩插销还可以用。
  铁门下方翘了一角,露出的孔隙,容得一只大耗子进出。无心趴在地上,用额头堵上了孔隙。走廊黑成一潭死水,他想要凭着感觉去确定敌人的方位。
  白琉璃东倒西歪的坐稳当了,因为方才受了剧烈的颠簸,所以气息在胸腔里乱成了旋风。深深的俯下身去,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不止,咳着咳着气不够用了,他没了声音,只剩一个臃肿的身影在不停的颤抖抽搐。
  无心没有发现敌情,于是有了闲心回头去看白琉璃:“巫师的灵魂真复活了,它用吸血的黑蛇组成了一个蛇人,当做新躯壳。”
  白琉璃哑着嗓子低着头:“蛇人?”
  无心警告似的向他竖起一根手指:“你小心点,蛇人可是决不能触碰的。”
  白琉璃忽然一抬头:“无心,我想要巫师!”
  无心望着他,随即明白了。白琉璃在邪术一道上几乎可以算作全才,除了蛊术之外,他也非常善于炮制大鬼小鬼。如果巫师的灵魂被他收服,他自然有办法将巫师的能量化为己用。
  迎着无心的目光,白琉璃歪着脑袋偏着脸,从乱发之中露出一只蔚蓝的眼睛正视他:“总是苟延残喘的活,我也腻了。要么我杀了巫师,要么巫师杀了我。我也得一个结果。”
  无心移开目光转向房门,同时轻声说道:“别闹。”
  白琉璃伸手在身边四周摸索,摸到了一只变形的手电筒。手指轻轻拨动开关,手电筒内的小灯泡发出一点微弱的橘红光。白琉璃不敢正视灯泡,所以只百无聊赖的用它照了照无心的背影。无心的背影,他也看不大清了。无心骗了他三百英镑,从来没有人敢骗他的,但是无心就骗了。骗了,他也没办法。无心怎么杀都杀不死,他并不是没有杀过。既然无论如何都杀不死,就算了,不杀了;虽然偶尔想起往事,还是很伤心,很生气。
  怀里沉甸甸的,是他的小儿子。手电筒的小灯泡熄灭了,他把手伸到怀里,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儿子是一团剧毒的肉,为了不让婴尸腐烂,他每天都用毒虫涂抹儿子的身体。一生中真是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不是被朋友骗,就是死了儿子。白琉璃摇了摇头,不肯再想。想多了,他会闹自杀。
  无心撅着屁股跪伏在门前,一边留意着走廊情形,一边轻声说道:“白琉璃,不该管的你别管。你以为他们逃出地堡之后,还会再留着你养着你吗?”
  白琉璃隔着层层肮脏兽皮,揉搓着怀里的儿子:“他们的事情,我不管。你心地不好,看谁都是坏人。”
  无心忽然举起一只手,示意白琉璃闭嘴。外面走廊里有动静了,是沉重的躯体在地面磨蹭。蹭着蹭着忽然转为轻盈,无心把面颊贴上地面,用一只眼睛向外窥视。黑黢黢的影子弯着腰飞快掠过了他的视野,是一名日本兵背着两支长枪,正在仓皇的往前跑。脚步声音忽然一僵,无心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呃”。
  紧接着是铿铿锵锵的几声响,是长枪落在了水泥地上,日本兵显然是遭遇了不测。无心向后一撤身,转向白琉璃低声说道:“又来蛇了。你往后退,别碍事。我找点东西,把门缝堵死。”
  白琉璃的呼吸声音近在咫尺,可见一定听得清他的言语,然而纹丝不动。无心急了,又不敢高声大叫,只能憋足了力气斥道:“白琉璃,挪一挪!要命的时候到了,别添乱!我告诉你,我最怕疼。如果一会儿遭了蛇咬,我先揍你一顿!”
  白琉璃气若游丝的答道:“你喷了我一脸口水。”
  无心当即闭了嘴,想要酝酿一大口唾沫,直接啐飞白琉璃。然而白琉璃不给他机会,径自窸窸窣窣的向前挪去。移动之时他依旧深深俯身,右手伸长了拍在水泥地上,缓缓拂出一个半圆,末了掌侧向外对准孔隙,他无声的翕动嘴唇,用气流诵出了咒语。忽然抬手狠狠一拍地面,他猛然起身,从怀中不知掏出了个什么活物,向前伸直手臂运力攥紧了。掌中响起低低的破碎声音,浓稠的黑血顺着他的指缝,点点滴滴落上了地面。
  将黑血在孔隙前方滴成一道弧线,白琉璃仰起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无心像个鬼似的,声音绕过白琉璃的后脖颈往耳朵里钻:“有用?”
  白琉璃忽然有些生气:“不相信我就滚出去!”
  无心沉默了,沉默的原因不是力不能敌,而是太有胜算,不想让白琉璃气急败坏。及至白琉璃转身爬回到他身边了,他才小声劝道:“你听我一句吧,我又没有骗你的瘾。别管马英豪了,我想办法带你逃出地堡。逃出地堡之后,我再送你去医院治治眼睛。你放心,我怎么着都能弄到六百英镑还给你。到时候你有了钱,还是回西康。在西康当个财主娶个太太,多好啊!”
  白琉璃冷静的答道:“我并不留恋尘世的繁华。”
  无心皱着两道眉毛看他:“怎么个意思?”
  白琉璃不看他,看也看不清:“我活不久了,可是巫师的力量如果能够为我所用,也许我还能再撑个三年五载。”
  无心起身爬向了房门,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白琉璃,我不和你说了。说老实话,你现在真是没什么可骗的了。你要是有,我还得再骗你一次。”
  白琉璃明白无心的意思,可就是不想和他合作。他认为无心是个坏人,他真的怕无心再骗自己。
  
  无心身在暗室,无天无日的没有了时间概念。与此同时,香川武夫等人用手电筒照着手表,却是心中有数。
  他们已经在房间里困了小半天了。
  三名士兵一同潜出去寻找武器,结果只活着回来了一个。活着回来的扛了两支冲锋枪,子弹却又有限。据说他们三个刚一出军火库就走散了,各走各的路,谁也见不着谁。余下二人始终不归,显然是途中遇难了。
  香川武夫掂量着手中的冲锋枪,因为平时很少用,所以握在手中不大习惯。小柳治上前也拿起一支,随口说道:“早知如此,我们不如把干尸运回北京再做拼接。”
  香川武夫听他出言涣散军心,当即反驳道:“胡说八道!实验总是要有人来做的,难道把干尸运回北京,把责任推给别人,就万事大吉了吗?”
  小柳治闭了嘴,不声不响的又去检查子弹。香川武夫则是继续说道:“我们不能再躲了,躲得时间久了,我们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又饥又渴,失去战斗力。”
  因为干电池也有限,所以房间里只亮了一支手电筒。香川武夫瞟了马英豪一眼,随即对小柳治吩咐道:“把冲锋枪交给小桥,你去保护你的朋友。据我所知,地堡还有几处出口,只是没有完工。凭着我们的力量,是可以把最后的土层挖开的。距离我们最近的出口,是在五条岔道之外。趁着现在外面没有动静,我们立刻试着冲一次。”
  小柳治仿佛是有点不服气,可是回头看了马英豪一眼,他无可奈何,只能把冲锋枪交给了小桥惠。小桥惠用一根带子拦腰扎紧了皮袄,两边袖子也是挽得整整齐齐。动作娴熟的接了枪,她是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低头清点子弹数目。
  香川武夫和小桥惠,成了队伍中的主力军。其余士兵各司其职,有开路的有殿后的,还有专门举着手电筒照明的。小柳治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攥着马英豪的手臂,必要时决定拖着他跑。
  房门一开,众人络绎而出,一路走得无声无息。眼看已然经过两条岔路口了,一名士兵惊呼一声,紧接着香川武夫向前开了火。在密集的枪声中,前方路上缓缓现出一个漆黑高大的人形,正是由巫师灵魂支配着的蛇人!
  子弹扫过蛇人,死蛇脱落,立刻又有活蛇补充。黑蛇们绞在一起,是不生不死的一个整体。人形的步伐并没有声音,可是所有人都一起心烦意乱了,不但恐慌,而且想哭。小桥惠忽然嚷出一句日本话,香川武夫随即一挥手,在蛇人逼近之前带队拐进岔路。未完工的地堡里,可供隐蔽的房间实在是太多了。小桥惠一枪崩开一扇铁门,正要往内进入,不料身后忽然起了一声低低的哀鸣。众人一起回了头,就见一名落后的日本兵扔了手中步枪,面颊、脖子和手背,分别附着了一条黑蛇。张大嘴巴望着战友,他把五官扭曲到了极致,做出一个惊惧已极的表情。不知是谁用手电筒照向了他的面孔,人们就见他年轻的头脸迅速枯萎,只剩两只圆圆的眼珠凸出眼眶,脖子也细成了一把骨头。小柳治见他摇摇欲坠的似乎还要往队伍里扑,立刻抬手一枪,把他打得向后仰翻。香川武夫则是摸出手雷掷向蛇人。在轰鸣如雷的爆炸声中,他们一窝蜂的又进了一间空屋。
  在亲眼目睹了蛇人的形象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保持镇定了。门锁坏了,香川武夫用后背顶住房门,直着眼睛就只是喘。马英豪靠在小柳治的身上,用中国话低声说道:“完了完了,真是祸害活千年!他没有死,我先要死了。”
  小柳治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无心和白琉璃在哪里?他们是阴阳师,他们一定会有办法!”
  没有人能回答他,无心已经是没了影,白琉璃更像是传说中的人物,似乎就只有小柳治和马英豪能够确定他的存在。
第一百二十一章、鬼吃鬼

  两名日本士兵双脚蹬地背倚房门,死死的向后把门顶严。香川武夫已经清楚察觉到了自己的崩溃,可他是不能崩溃的,他崩溃了,整支队伍都会随之一起崩溃。双掌合十举到眉心,他笔直的面对墙角站立了,嘴唇翕动着念佛,念得无声无息而又滔滔不绝。心跳渐渐合了佛经的节奏,他紧锁眉头,汗湿的双手从僵硬恢复了柔软。
  面前忽然响起了轻微的破裂声,同时步枪枪管贴着他的颈侧伸出,小桥惠紧咬牙关扣动了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响过后,一条黑蛇从刚刚绽裂的墙壁缝隙中脱落坠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香川武夫圆睁双目,极度的恐惧,让他几乎要愤怒了。
  从军装大衣中扯出棉絮浸染烈酒,再紧紧缠上军匕刀尖。香川武夫制作了一支小小的火把,沿着墙壁缝隙反复烧灼。他认为自然界里没有不怕火的动物,黑蛇再厉害,也是动物中的一类。
  在他忙碌之时,所有人都汇聚到了房间中央。怎么想都是没有活路,可还是得往活的一方面打算。死顶房门的两名士兵突然惊呼了,脚上的大头皮鞋蹭在水泥地上,正在一寸一寸的向前挪动。外面有力量在推门了!
  众人一拥而上,拼了性命的撞向房门,一分一毫也不敢退让。事实证明,步枪对于蛇人是毫无作用的,冲锋枪对它也只能是“扰”,做不到“伤”。唯一有效的武器就是手雷,但是空间狭小,手雷不能任意使用。
  僵持了片刻之后,外界的推力消失了,但是人们屏住呼吸,都认为蛇人并未远走。香川武夫趁机把地堡的地形图展开了,用手电筒照着图上路线,慌乱的寻找着出口。
  可是未等他看出眉目,室内又起了轻响,是一声似有似无的破裂声。一点水泥碎屑顺着墙壁落下,不等旁人反应,小柳治发狂似的冲上去,一刀钉住了缝隙之中刚刚露头的黑蛇。
  刀尖穿透蛇头,刺耳的划过了水泥墙面。小柳治张开了嘴,并没有一击即中的喜悦,而是带着哭腔 “哈”了一声。黑蛇已经软垂不动了,他还紧握刺刀刀柄,扎着墙壁不肯松手。
  马英豪早在少年时代就和小柳治是朋友了,知道小柳治其实资质平平,根本不适合做一名军人。拄着手杖走上前,他抬起还在渗血的左手,强行摁下了小柳治攥刀的手臂。小柳治要发狂似的,又“哈”的出了一口气,随即咬牙切齿,像是要吃人。
  马英豪绝望的看着他,因为和他是一样的悲观,所以没有安慰。
  香川武夫说了话:“我们还是要冲锋,冲过三条岔路就有一条未完工的通道。我们——我们可以挖!”
  然后他开始清点手中的手雷数量。
  在他们自救的同时,白琉璃也在对他们施救。当然,白琉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比起他们的性命,他对于蛇人本身更感兴趣。
  指挥所门外很清净,没有任何活物经过,门内却是热闹,因为两个人的嘴都不闲着。方才无心在指挥所里找到小半杯水,给白琉璃喝了。白琉璃得了滋润,很快恢复了元气。从怀里摸出一只拳头大的幼童头骨摆在面前地上,他盘腿坐稳了,持久的嘀嘀咕咕。无心先是无可奈何的倾听,听着听着不服气了,低声反驳道:“怎么?难道全是我的错吗?当初我们在西康的时候,我白天给你做饭,晚上给你唱歌,我还给你养了两只小羊羔呢!”
  白琉璃又摸出一只头骨,摸索着摆到自己的正后方:“我不喜欢吃你的饭,我也不喜欢你的羊羔。你唱的不是歌,是超度死人的经。我来过汉地很多次,我什么都知道。”
  无心恨不能捶他一拳:“反正我不能和你过。我养小羊羔是为了喝奶的,结果被你喂了虫子——无论我养了什么,最后都是被你喂虫子!”
  白琉璃的怀里是百宝囊,又摸出两只头骨,分别摆在左右两侧。无心不想让他出手帮助香川武夫等人,于是看他全摆整齐了,就伸手对着最近的头骨弹了一指头,把头骨弹移了位。
  白琉璃抬起蓝眼睛,哑着嗓子威胁道:“你不要惹怒我!”
  无心脸上不红不白的,起身围着白琉璃绕了一圈,把余下三只头骨全踢了个东倒西歪。末了停在白琉璃面前,他示威似的弯下腰,很认真的和白琉璃对视一眼,随即后退几步,洋洋得意的缩到角落去了。
  白琉璃气得头疼,一边转着圈收拾骨头,一边喃喃的骂:“你个短命娃儿,脑壳遭门挤了。老子日你先人——嗯?少了一个?”
  骷髅脑袋的确是少了一个,他找到三个,第四个不知滚到了哪里去。白琉璃开始四处寻找,心里也有点急,因为还是不想让马英豪和小柳治死。
  无心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把散碎的豆子,还是当初撤退时遗留的。他把豆子一粒一粒的往嘴里送,因为饿极了。
  无心饥饿,距离他们不远的香川武夫等人,自然更饿。他们身上还背着几十斤重的枪支弹药,而且身上除了一点烈酒之外,只有少许的水。
  他们全都身强力壮,饮食多消耗大,比普通人更容易饿。比饥饿更可怕的,是前方没有出路和盼头。香川武夫用酒在地面上浇出一道弧线,弧线对着门口,像把弯弓似的拱向室内。所有人都各守位置准备好了,而两名顶门的士兵听香川武夫下了命令,立刻打开房门向内一跃,与此同时,香川武夫点燃地上的烈酒。士兵纵身越过瞬间窜起的火光,香川武夫看得清楚,就见几条黑蛇果然蠕动进门,可是被火线拦住,不能伤人。趁着火焰还亮,香川武夫连着几枪毙了黑蛇,随即跨过火线,向门外左右各扔出了几只手雷。大爆炸还未结束,室内众人已然一涌而出,辨明了方向直冲向前。
  在第三条岔路口,众人心有灵犀的一起拐了弯。有人用手电筒向前照了,就见尽头拦着两扇对开的铁栅栏门,门后果然就是嶙峋不平的土石。香川武夫一枪崩开门锁,心中却是毫无喜悦可言——谁知道此地距离地面还有多远?也许是一米半米,凭着两只手就能刨开;也许是一里半里,他们没等服完苦役,就全死在地堡里了。
  趁着身后还算太平,众人一拥而上打开铁栅栏门。士兵们因为一直在跟着香川武夫四处挖山,所以身上都带着工兵铲子。在香川武夫的指挥下,他们把挖出的土石全运送到了岔路口,堆成工事架起了冲锋枪。出了岔道再走几步,就能拐上主干道走廊。香川武夫回忆着粮库和军火库的位置,顺便又清点了身边人数,发现短短的一段路程,竟然又死了三名士兵。
  香川武夫把所有人的武器都做了汇总,架在工事后方随时预备开火;又派了几个人手握手电筒和刺刀,专为对付藏在土中的黑蛇。负责挖掘的士兵全副武装,带着双层手套,头脸也都包严实了,只露一双眼睛。气喘吁吁的工作了半个多小时,地堡上空忽然响起了一声叹息。
  随着叹息而来的,是一串清越的铜铃声。铜铃一晃一晃,响得很有节奏。岔道内的众人停了动作,就感觉心跳合了铜铃的节奏,一下一下不疾不缓,很是得劲。
  然而得劲了没多久,铜铃的节奏忽然变了。
  人们像是受了定身法,什么都忘记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心率上。他们极力想让心跳追上铜铃,然而铜铃声音变化莫测。心跳随着铜铃忽疾忽缓,所有人都抓心挠肝的难受了。
  小桥惠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随即纵声尖叫,一边叫一边摇晃着踢打周遭人,又用日本话喊道:“不要听!鬼的铃,不要听!”
  她明白了,其余人也明白了,但是一颗心不听指挥,执着的要追着铜铃声走。有人捂住心口俯下了身,有人想要开口发出声音扰乱铜铃,然而张了张嘴,声音哽在喉咙里,竟然发不出。
  香川武夫忍着满胸膛的气血翻涌,伸手去摸有限的几枚手雷。可在他动手投掷之前,一阵沉闷鼓声忽然传来,压下了铜铃声音。
  马英豪挣扎着站直了身体,惊喜的喊道:“是白琉璃!”
  紧接着他眼前一花,倏忽闪过的光影让他愣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好像是看到了马俊杰。
  白琉璃为了防止无心捣乱,所以放出了一名卫兵。卫兵是只长着硬毛的大黑蝎子,围着他爬行不止。
  无心果然老实了,静观白琉璃作法。白琉璃费了不少的力气,才从床底下找到了他的骷髅脑袋。四只头骨摆在前后左右,头盖骨光滑透亮,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的模样。白琉璃咬破手指,在四只头骨上画了血咒,然后又从怀里抓出一把粉末,均匀的洒在了血咒上面。把小小的人皮鼓放在腿上,他俯下身一边念咒一边拍着小鼓。
  起初,他的小鼓仿佛受了损坏,拍不出声音,空中却是响了铃铛。无心听出铃声不对劲,但是到底怎么不对,他说不出,就见白琉璃身体一颤,紧接着继续拍他的小鼓。鼓声渐渐清晰了,和铃声一唱一和,响了个乱七八糟。
  无心等到铃声稍弱了,开口唤道:“白琉璃?”
  白琉璃也停了鼓声,然而俯身低头,一味的嗡嗡念咒,根本不理睬他。
  于是无心自顾自的说道:“白琉璃,你乖乖坐着不要动,我出去看看情况。”
  然后他起身拨开了门上插销。临出门时他迟疑了一下,末了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和一把小刀子。
  刀尖刺破手指,他用自己的血在纸条上画出一道浅浅淡淡的驱鬼符。出门转身关了房门,他把纸符贴在了门缝上。
  无心靠着墙根往前走,想要觅声寻找香川武夫等人,路上没被蛇咬,反倒是踩扁了好几条黑蛇的蛇头。豆子是不足以充饥的,他弯腰拎起一条死蛇,想吃,又嫌脏。
  在暗处停了脚步,他看到了前方岔路口中的土石防线。防线后面人声鼎沸,有日本兵在狂呼乱叫。忽然一人张牙舞爪的跳过工事跑进了走廊,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又哭又喊。
  一粒子弹结束了他的疯狂。两名日本兵出来,把尸首抬了回去。
  无心没有手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地堡里耽搁了多久。他攥着蛇尾巴,想象出了香川武夫等人的绝望。
  他开始慢慢往后退。知己知彼,知道就好。然而一个脑袋忽然伸出工事,晃着手电筒左右张望了一番。无心正落在了手电筒的光柱中,和小柳治打了个照面。
  小柳治大叫一声:“啊!无心!”
  马英豪的声音随之而起:“抓住他!”
  无心暗叫不好,拎着死蛇转身就跑。没等他跑出多远,后面起了枪响。追兵不想要他的命,手*枪瞄准的是他两条腿。一个踉跄摔了个大马趴,他在剧痛之中爬起身,一摇一晃的继续逃。逃到半路他看到路口,立刻拐了弯。但是单手扶住墙壁,他在道路尽头,却是看到了小健。
  自从进了地堡,小健就没了踪影。无心知道他有点小本事和小聪明,所以不很担心。可是此刻小健悬在空中闪闪烁烁,脸上神情十分惶恐。
  小健身后飘着一个模糊的鬼影,正是马俊杰。
  无心怔了一怔,脑子里猛的打了个霹雳——鬼吃鬼,马俊杰要把小健吞噬掉了!
  他急得捏开蛇嘴,将蛇牙刺入自己的脖子,沾了鲜血之后把蛇抡圆了,用力甩向前方鬼影。他宁可让小健魂飞魄散,也不让他被鬼吃掉!
  可是死蛇在鬼影前方落了地,小健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微弱的叫了一声:“大哥哥……”
  一声过后,他的影子彻底消失在了马俊杰身前。马俊杰对着无心冷冷一笑,随即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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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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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二章、人吃人
  
无心坐在水泥地上,大睁着眼睛怔了半天,末了垂下头,拔萝卜似的用力拔下了右脚的沉重皮靴。
  靴筒被子弹穿了个洞,然而靴子里面很干净。自从上了山就吃不好喝不好歇不好,他的鲜血都被熬干了,几乎无血可流。挽起层层裤管,他咬紧牙关忍住了痛,把手指插进小腿伤口之中,贴着骨头挖出了一颗子弹头。
  子弹头表面沾染着薄薄一层血肉,被他扔进嘴里唆了唆。扭头“呸”的一声吐出子弹头,他又往道路尽头望去。尽头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是鬼,不知道被鬼吞噬是什么滋味,但是一定不好,他笃定的想,一定很不好。
  用力的扳起小腿俯下身,他伸长舌头又舔了舔伤口。理好裤管套上皮靴,他扶着墙壁站起了身。
  无心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走到粮库取了一口袋肉罐头,然后悻悻的回到了指挥所。
  肉罐头在口袋里互相碰撞磕打,很不安静。取下门上的纸符揣回怀里,他进了门,然后弯腰把口袋放在了角落里。
  白琉璃还摆着他的阵法,但是鼓不敲了,经也不念了。臃肿的上半身向前趴伏在地,他看起来正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他不理睬无心,无心也不说话。拿出一个罐头切开铁皮,他慢慢的吃,一边吃一边想小健,想到最后出了神,含着一口牛肉忘记了咀嚼。
  良久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大爆炸震醒了他。俯身凑到门下孔隙前,他抽动鼻子嗅了嗅,没有嗅到硝烟气味。此时能在地堡里制造爆炸的,只有香川武夫一行人。无心心中一凛,暗想难道蛇人又出现了?
  随即他把目光转向了白琉璃。白琉璃伏在地上一直不动,头上却是隐隐出了热汽。方才的爆炸巨响并没有影响到他,他正在聚集他的念力。
  无心一边吃罐头一边向外窥视,疲倦了就闭上眼睛打个盹。白琉璃长久的一动不动,让无心偶尔产生怀疑,怀疑他是悄悄死了。
  时间的概念是彻底消失了,把无心从睡眠中唤醒的,往往就是隔三差五的大爆炸。将最后一只肉罐头打开了放到白琉璃旁边,他侧身卧倒横在门前,迷糊着继续睡。
  转眼之间,三天三夜过去了。
  日本兵们还在绝望的挖掘着出路,即便他们已经负担不起了工兵铲子和一身厚重衣裳。什么食物都没有,他们距离粮库还有一段距离,而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两名士兵死在了这一段距离上。巫师鬼魂无影无踪而又无处不在,不止一个人见到了它的鬼影——是个典型萨满巫师的打扮,穿着神裙带着神帽。神帽像是古时战士的头盔,头上伸出两只牛角;神裙则是模糊绚烂,外面罩着一副金属肋骨。
  只能看清这些了,它永远只是一闪而逝,在空中留下苍凉怨毒的叹息,索命的铃声倒是没有再响起过。
  小桥惠捡了几条死蛇,想要把它们放到火上试着烤一烤。然而火苗燎过蛇身,蛇肉立刻散发出了浓烈的血腥气。
  半焦的死蛇立刻就被小桥惠远远扔开了。她的小手在哆嗦,同时沮丧得要哭。为什么蛇肉是臭的?而且臭到无论如何不能下咽?他们都饿极了,香川武夫的光头都没了亮。
  士兵们试着用手雷去炸山中土石。炸过一次,效果不算好,而且还崩伤了一个人的手。香川武夫盯着伤者手上汩汩流出的鲜血,盯了良久,然后去把扔在角落的一具士兵尸体拖到了小桥惠面前。
  小柳治当即大喝了一声:“不行!”
  一贯冷静的小桥惠有些茫然,谁也不看,只盯着尸体瞧。地堡里面不算很冷,尸体死了三四天,微微的也有了腐烂的征兆。香川武夫拄着一支步枪站直身体,冷森森的望着小柳治:“我们需要力量干活。牛马猪羊可以吃,他现在不过是一堆死了的骨肉,当然也可以吃。当然,你可以不吃,我不会勉强任何人。”
  随即他对小桥惠一挥手。小桥惠跪坐在火堆边,神情木然的仰脸看了香川武夫一眼,紧接着把牙一咬,一张平淡的小脸忽然狰狞了。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军刀,她四脚着地的挪到尸首身边,开始去解对方的衣扣。
  四周陷入了寂静,连挥着铲子的士兵都停了动作。停了片刻,他们又无望的继续挖了起来。
  香气不动声色的弥漫开了,像一只大手,揉捏着所有人的肠胃。小桥惠把军刀倒转着递向了香川武夫,刀尖上挑着一块滋滋作响的肉。香川武夫接过军刀,对着油汪汪的肉块狠狠看了一眼,随即张嘴就将其吞了下去。
  小柳治神情痛苦的一闭眼睛,又抬手去捂马英豪的脸,不想让他看到如此恐怖的场景。然而马英豪轻轻拂下了他的手掌,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们得活着啊。”
  香川武夫把军刀递还给了小桥惠,同时说道:“一人两块肉,省着点吃。”
  马英豪吃了人肉,小柳治没有吃。
  吃了人肉的士兵继续换班干活。出口是倾斜向上的,已经挖出很深。沿着挖出的斜坡走进深处,可以摸到土壤越来越凉,可见他们的方向并没有错。
  不知过了多久,小桥惠将一具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扔出了岔道。一名坚持不肯吃人肉、因此也被剥夺了水壶的士兵,已经虚弱到了睁不开眼睛的程度,所以被香川武夫一枪毙了。这回他们吃出了经验,新鲜的脑浆和鲜血都没有浪费。
  到了这般关头,小柳治的军官身份已经一文不值。马英豪知道小柳治一死,接下来被大家吃掉的就必定是自己这个中国人,因此捡了一小块最瘦的肉,强行塞进了小柳治的嘴里。小柳治哭丧着脸,舌头一拱一拱的想吐,被马英豪紧紧的捂住了嘴。马英豪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小柳治呻吟一声,眼泪都出来了。喉结上下艰难的一滑,他把肉囫囵着咽进了肚里。
  香川武夫的肠胃充实了,可不安的空气却是一直萦绕着他。蛇人没有再次攻击他们,但他并未感到轻松。蛇人如果要杀他们,真是太容易了,几只手雷和两支冲锋枪是拦不住它的。可它显然并未使出全力——它吊着他们的神经,越吊越高越吊越细,把他们吊成了吃人的魔鬼。
  无心又出了一趟门,发现地堡内的鬼魂越来越少了。
  暗暗潜到香川武夫的工事附近,他看见了巫师的鬼影。
  它正在吞噬一只怨气冲天的日本鬼,日本鬼的幻影,和工事后面的日本兵是同样的装扮。无心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一定死得惨而不甘,像马俊杰一样,是只厉鬼。
  他看了一阵,随后悄无声息的溜回了指挥所,告诉白琉璃:“我们有个粮库,蛇人也有个粮库。你当它只会玩蛇吗?它在吃鬼呢!”
  白琉璃伏在地上,不言不动。
  无心又道:“香川武夫他们已经开始吃人了。不是吃死人,是杀活人吃。巫师的鬼魂就守在工事外面,吃他们制造出来的厉鬼。地堡本来就够邪的,人还不是好死,你说变成的鬼会有多凶?”
  白琉璃终于出了声音,声音微弱而又清晰:“好,很好。”
  无心莫名其妙:“好在哪里?”
  白琉璃答道:“如果他的力量能够归我所有,也许我就能让我的儿子复活了。”
  无心不以为然的叹了一声:“你可饶了孩子吧!你儿子让你弄得没个人样,真复活了,将来也讨不到老婆。”
  还有一句话,无心没说,就是白琉璃仿佛太过自信了——孰知不是巫师的本领更胜一筹呢?
  无心依然是和白琉璃谈不拢,所以静观变化,等着香川武夫等人全军覆没。香川武夫一死,他也就可以放心的逃生了。
  如此又过了不知几时几日,无心发现香川武夫等人,似乎是要疯了。
  一条小小的岔道之内,扔满了血肉模糊的人身零碎。他们所剩人员已经不多,而且吃红了眼睛。谁也不敢表现出丝毫的虚弱,一瞬间的示弱都可能招来一粒子弹。
  时间失去了意义,挖掘的工作也停止了。人的食欲像烈火一样蓬勃高涨,越大嚼越不满足。无心躲在暗处,看到香川武夫把嘴凑到还未断气的士兵颈上,大口大口的吸血。又有人冲过来扯起士兵的一只手,塞到嘴里咯吱咯吱的狠咬。
  无心不想再看下去了。可就在他将走未走之时,工事前方的地面忽然波涛汹涌的起伏了,竟是无数黑蛇不知何时汇聚成了一片。巫师的鬼魂在半空中闪闪烁烁,而黑蛇扭绞着纠缠垒叠,迅速的组成了高大的人形。鬼魂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漆黑蛇人。蛇人一步跨过无人防守的土石防线。距离防线最近的一名士兵含着满嘴血肉转向了它,正要惊呼着抄起步枪。然而蛇人已经抬手搭上了他的头顶。
  一命活蹦乱跳的青年在蛇人掌下僵硬了身体,迅速枯萎成了蜡黄干尸。蛇人的身体表面布满了一收一缩的蛇嘴,碰一下便是死。
  无心不想被混战殃及,于是调头便逃,把震天撼地的大爆炸全部抛到了身后。一个白而圆的物事挟着风声掠过他的头顶,咕咚一声落到地上。他定睛一看,看到了香川武夫的面孔。
  香川武夫的脑袋齐颈而断,落地之后骨碌碌滚到了无心脚前。无心一见他死了,心中立时轻松了好些。一脚踢开对方的光头,他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大约是一个多小时后,无心蹑手蹑脚的返了回来。
  岔路一带成了一处寂静的战场,土石残肢散落满地,水泥墙壁都坍塌了一片。
  无心看了此地的惨象,知道香川武夫一部已经全灭。转身踏上来路,他想要回指挥部,劝白琉璃和自己一起设法离开地堡。然而刚刚转了一个弯,他颈上忽然一紧,却是有条手臂从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紧接着,带着血腥味道的热气扑到了他的耳根,马英豪气喘吁吁的说道:“别动!”
第一百二十三章、马英豪之死

  马英豪的手臂像是铁铸的一般,坚硬的环在无心的脖子上。另一只手也从后方伸到了他的面前,手中攥着的手雷缓缓蹭过了他的鼻尖。
  手雷已经去了保险,只要再受一次碰撞,便可引发内部机关爆炸。无心的眼珠随着手雷转动,看到马英豪的动作很慢很稳,镇定得像是劫后余生,也像是回光返照。
  “坐下……”马英豪的嘴唇几乎快要贴上了他薄薄的耳朵,声音嘶哑,带着哄诱的语气:“乖乖坐下……”
  无心知道手雷的威力,所以没敢反抗,怕马英豪和自己同归于尽。自己被炸碎一次,不定需要多久才能重新成人。地堡里面没好吃没好喝,而且又冷,他成长的速度自然不会快。等他花几月半年的工夫长成了再见天日,赛维和胜伊早走的连影子都没了。
  他向后靠在马英豪的怀里,一点一点的往下蹲。屁股着地之后他一垂眼帘,才发现马英豪的右腿瘸上加伤,皮靴的靴筒被炸烂了,里面的皮肉正血淋淋的翻着。
  马英豪倚着墙壁坐住了,很舒适似的长吁了一口气:“好,好,我也歇歇。再不歇一歇,我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心望着前方问道:“既然你有了要死的心,为什么还要拉着我?”
  马英豪有气无声的发笑:“我可不想孤零零的等死,临死还要受一场寂寞的苦吗?嘿嘿,我不受。”
  然后他渐渐放松手臂,改用手去掐住了无心的脖子。他很久没有修剪过指甲了,长而肮脏的指甲随着他的力道,陷进了无心的肉里。无心的脖子很安静,没有血脉跳动,也没有气流出入。
  无心又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马英豪低声说道:“蛇人出现的时候,我就坐在紧挨防线的角落里。我一直在谋算着逃,小柳吃了人肉会吐,已经虚弱得连枪都举不起。我知道下一个成为食物的人一定是他,所以我想带着他逃。”
  无心说道:“但是你失败了。”
  马英豪表示同意:“是的,我失败了。我拽不动他,于是就一个人越过防线跑了。”
  无心静了片刻,然后说道:“你害死了很多人。”
  马英豪又笑了:“不要傻,他们迟早是要死的。他们是军人,逃不过战场。”
  无心轻轻的摇了摇头:“死在地堡里的人,灵魂被巫师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马英豪沉默半晌,末了答道:“生前不管死后事。小妖怪,不要恐吓我了,我不怕。不得超生又怎么样?六道轮回六道苦,我不快活,人间也是地狱。”
  无心垂下了头:“如果你不贪婪,人间也不会变成地狱。”
  马英豪在他耳后呼出热气:“贪婪?不,他们是贪婪,我不是,我是仇恨。我恨马浩然,可是我又奈何不了他。你当我图谋他的宝藏,是为了钱吗?不是的,我是想让他痛苦。他一贯视财如命,而我无法报复他,只能抓住一切机会,让他损失,让他痛苦!”
  随即他的声音忽然轻了:“我是败在了猜忌上……老五向我告密时,句句都是实话,可我不相信他。我让白琉璃作法折磨拷问二姨娘,二姨娘吓得实话实说,可我还是不相信。我拿了二姨娘的话又去试探老五。我们互不信任,把简单的事情搞成混乱复杂。”
  无心头也不回的说道:“你信又不信,所以在河水里放了蛊,以免在你找到真相之前,会有其他人先下手?”
  马英豪自顾自的继续说:“我根本不需要宝藏,我有钱用。知道地下仓库里全是古董之后,我立刻找了小柳治。我不要钱,我想献出国宝,换个大官当。升了官,我就能和马浩然斗一斗……当然,如果能直接置他于死地,就更好了。他是个疯子,他饿死了我娘,还把我打成了残废。我恨他。”
  手指在无心的脖子上加了力气,马英豪微微探头,审视了无心的侧影:“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个小妖怪,你早就知道我们会被巫师杀死,对不对?你对老二老三真是赤胆忠心啊,你不怕自己也死在地堡里吗?”
  无心抬起了头,对着前方答道:“我是妖怪,不会死的。”
  马英豪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了一声:“真厉害。如果我早养了你,就不会再要海蛇了。知道我为什么不接佩华回家吗?佩华怕蛇,见了蛇就要哭。我对不起小柳,更对不起佩华。马浩然回家之后一定会杀了她,劳驾你帮我给她带句话,让她快逃,逃到天津我家里。后面该怎么做,她心里有数。”
  无心心中一动:“你不想杀我?”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松了,另一只攥着手雷的手,也平平的向后撤去。马英豪放开了无心的脖子,顺势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白琉璃还好吗?”
  无心俯下身,四脚着地的向前爬:“还活着。”
  马英豪伸长手臂,在他后脑上弹了一指头,气若游丝的又说了一声:“小妖怪。”
  无心站起了身,回头看他,忽然发现他是坐在了血泊里。腿上的伤不足以流出成滩的鲜血,他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去看马英豪,知道马英豪一定是受了重伤。
  而马英豪一手举起手雷,另一只手则是向他挥了挥:“去吧,去吧,记得救佩华。”
  嵌满了手雷碎片的后背靠上水泥墙壁,马英豪仰起头闭了眼睛,把手中的手雷用力向地面一磕。
  无心见状,撒腿就逃。逃出了没有十步,后方响起了一声大爆炸。他被气流推了个大马趴。连滚带爬的起身又折了回去,他对着半空中还未成形的一团微光,咬破手指甩出了几点鲜血。
  微光遇到鲜血,登时闪闪烁烁的消散了。马英豪的肉体和灵魂一起灰飞烟灭了,免于被蛇撕咬,被鬼吞噬。
  无心往岔道走。跨过一地七零八碎的土石血肉,他钻进了日本兵斜斜挖出的土洞。土壤真的是越深越凉,可见日本兵的大方向没有错。斜洞里还扔着一把很结实的铲子,无心握在手里掂了掂,感觉长短轻重都很合适。可惜指挥所里还有一位白琉璃,否则凭着他的力量,满可以直接开工了。
  他不能由着白琉璃异想天开,扛着铲子离开岔道,他一边往回走,一边盘算着如何把白琉璃运出指挥所。想着想着,他握着铲子向前一铲,幻想自己像铲大粪似的,把白琉璃铲起来就走。
  然后他忍不住笑了,因为大功告成,心里有一点高兴。忽然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一股子寒冷的水味。
  对于无心来讲,万物都有气味。无心停了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新路。回头望了望来路,他心里有了数——并没有迷路,是自己一时走神,提前拐了个弯。
  他觅着水味往前走,最后在道路尽头,他发现了一扇半开半掩的大铁门。推开铁门向内伸进脑袋,他看到了一处大水池。
  门后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水池,四周留了可供行走的平台。生了薄薄水锈的水管从水泥天花板上伸出,顺着墙角一路走进池中。要看尺寸,水池可以容人来回游泳了;但是地堡里面显然不会有游泳池。没有游泳池,也不该有水牢,思来想去的,无心认定它是一处未完工的蓄水池。
  池子里面一米深处,就是平静的水面。水不新鲜了,但也不脏。无心记清了路线,心想自己将来没了水喝,还可以到此地痛饮一番。
  水有了,粮库里的食物也充足。无心几乎没了后顾之忧,扛着铲子往回走。可是刚刚上了主干道走廊,他就停了脚步。
  在他前方不远处,他看到了蛇人。
  空中回荡起了低沉鼓声,蛇人的身体随着鼓点颤抖,仿佛条条黑蛇都脱了力,随时会首尾松脱。无心双手横握着铲子,正打算上前痛打落水狗。不料蛇人的身体骤然崩溃,落了满地的黑蛇蠕动着四散逃窜。没了黑蛇的遮掩,巫师灵魂的真面目显露在了无心眼中。
  无心发现巫师是面对着自己的,就勉强一笑,开口说道:“是我把你拼成一体的……你还认不认识我了?”
  鼓声还在持续,巫师的鬼影一闪一闪。
  无心打算采取怀柔政策,所以和颜悦色的打商量:“你的灵魂是复活了,当初抢夺宝藏的人,也都死绝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让我们走吧。”
  无心满拟着要和巫师和谈,可白琉璃的鼓声却是越来越激烈,似乎是专门要和他作对。前方巫师的灵魂没有做出回应,而是迅速后退消失了。
  好好的谈判机会被毁了,无心气得恨不能一铲子拍死白琉璃。大步流星的走回指挥所,他开门便道:“你——”
  “你”字出口之后,他立刻闭了嘴。白琉璃是最怕光的,此刻面前却是摆了一只小碗。碗里不知盛了什么油脂,一根灯捻正在幽幽的燃出绿光。白琉璃四周的骷髅脑袋全被黑气笼罩了,画在头盖骨上的血符正在慢慢褪色。白琉璃一边用手指叩着人皮鼓面,一边用带着伤口的手指,依次描画头盖骨上的血符。
  无心放下铲子关了房门,又从怀里摸出先前画好的纸符贴上门缝。他误会了,原来不是白琉璃要杀巫师,是巫师要杀白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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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四章、白琉璃的归宿

  惨绿的火苗平静的散发幽光,油灯后面的骷髅头上,鲜红的血咒又开始褪色了。
  白琉璃深深的垂下了头,一张面孔藏在了凌乱长发之中。一层微弱的水汽笼罩了他的头脸,他半闭着眼睛,口中一直喃喃念诵着咒语。带着伤口的左手忽然用力拍向地面,粘稠的黑血顺着指尖伤口汩汩流出。白琉璃再次抬手摸向骷髅头顶,飞快的描绘了血咒笔画。
  无心知道白琉璃是在作法对抗巫师灵魂,自己想要帮忙,却又不知从何帮起。蹑手蹑脚的从床底下捡起一只铝制的饭盒盖子,他想把自己的鲜血贡献给白琉璃;然而自己的鲜血专克毒邪之物,只怕帮忙不成,反倒要伤了白琉璃。
  他抽出刀子,先用刀刃割破了手腕,只流出几滴稀薄的凉血。他转而又用刀尖刺破了脖子,点点滴滴的又挤出了一点鲜血。鲜血盛在饭盒盖里,是不起眼的一小滩。无心端着饭盒盖爬到白琉璃身边,陪着小心轻声说道:“你自己保重,我出去看看情况,很快就回来。”
  白琉璃没理他,身体缓缓向下俯到地面。一直敲打着人皮鼓的右手也向前伸长了,层层叠叠的兽皮起了涌动,仿佛他的身上藏了活物。脊背忽然凸出了拳头大的鼓包,鼓包迅速的向上移动越过肩膀,一只斑斓蛇头倏地窜出了白琉璃的袖口。
  无心早就看出白琉璃身上没少藏东西,可是万没想到居然养着偌大的凶物。蛇头是个眼熟的模样,额上只有一只横生的人眼,眼下则是四方口器。闪电一样游向门下孔隙,它虽然有着一米多长的身躯,可是蜿蜒灵动,竟然瞬间便是无影无踪。
  无心站起了身,眼看骷髅头上血咒赫然,还没有消失的征兆,可见白琉璃至少在目前一段时间里一定安全。骷髅头是带有魔性的,被白琉璃施了血咒之后,就会帮助白琉璃汇聚念力。念力越强,血咒越清晰。
  无心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自由活动的时间。端着一饭盒盖的鲜血转身出门,他把自己的纸符照样贴上门缝,然后开始四处寻找巫师的灵魂。
  地堡道路四通八达,无心连走带跑,可是连巫师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他有些急了,转身想要回指挥所,可在距离指挥所几米远处,他骤然收住了脚步——他看到了满地密密麻麻的黑蛇!
  黑蛇一条挨着一条,已经遍布了指挥所门外的地面。而之所以它们没有通过孔隙钻进指挥所,是因为孔隙之前盘着独眼大蛇。独眼大蛇收缩着它的四方大口,把头缓缓昂到极致,紧接着居高临下猛的向下一扎,它一口吞下了一团黑蛇。黑蛇蠕蠕的互相纠缠,缓缓沉入大蛇的咽喉。大蛇像个直上直下的管子,吞过一团之后,它再次昂起了头。
  无心知道白琉璃不会为黑蛇所伤,但不知道他和巫师斗法会有什么结果。斗法不是斗殴,一场拳脚过后便能见分晓;他记得在五年前,白琉璃曾经不吃不喝连着念了十天的咒,活活咒死了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喇嘛。能咒死人,自然也能被人咒死。大喇嘛死时遍体乌黑,活像中了剧毒;而他明知道白琉璃不是个好东西,可是帮亲不帮理,不想看到白琉璃也变成黑琉璃。
  忽然间,无心瞧见了巫师。
  隔着一片蛇阵,他看到了远处的巫师鬼影。巫师的模样很清楚,然而神帽下面黑洞洞,并没有面孔。一动不动的正对着无心,他当然不可能有表情,但无心察觉出了他的怨气,冲天的怨气。
  和厉鬼是讲不出道理的,唯一的办法把它打成魂飞魄散。无心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怪白琉璃惹是生非了。白琉璃没有错,即便白琉璃不出击,巫师也饶不了他们,因为他们是入侵者,是活人。巫师生前为什么要忍受非人的痛苦、让人把自己分割成为两半?为的就是报复!对手是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报复本身。
  况且白琉璃若是死了,便会分离出一个力量强大的灵魂。如果能吞噬了他的灵魂,对于巫师来讲,裨益不言而喻。
  无心用手指蘸了鲜血,弯腰草草涂抹了双脚皮靴。然后抬脚踏上黑蛇,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脚下咕唧作响,是黑蛇被他踩碎了骨头,踩出了汁液。
  他越是前行,巫师的鬼影越淡。无心停在了指挥所的门前,怀疑巫师只是在向自己示威。可就在他思索的空当里,半空中响起了铃铛声音。声音一抖一抖,像是衰朽之人的心跳。无心不知道铃声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自己的幻听。不过无论如何,他是不怕的。
  不怕,但是装成怕的样子,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向鬼影。无心不知道自己伪装的像不像,因为从没中过任何摄魂术。跌跌撞撞的越走越快,他眼看鬼影终于近在咫尺了,举起饭盒盖子就要打去;不料在他动手的同时,两边墙壁忽然爆出破裂声音,几道箭簇似的黑影激射而出,正是黑蛇!
  黑蛇冲撞了他的手腕和头脸,本意是要吸他的鲜血,可是未等动口,便被饭盒盖中泼洒出的鲜血洒中了。“仓啷”一声响,饭盒盖子落上了水泥地,无心失去了仅有的一点鲜血。而墙壁爆开的裂缝中涌出越来越多的黑蛇,在鬼影脚下汇聚叠加,组成人形。
  无心见势不妙,转身就跑。趁着蛇人还未成形,他冲回了指挥所。背靠房门面对了室内的白琉璃,他发现绿色灯焰后方的骷髅头上,本来鲜红的血咒像在不停渗透一样,颜色正在越来越淡。
  白琉璃垂着头,将一根长针插入左手的中指指尖。捏住针尾缓缓向内推去,他一直把针扎到了底。针尾最后也没入皮肉之中,他握住左手腕子,像是发了疟疾一般开始哆嗦。长针的针尾像是受了某种力量的催逼,一点一点滑出指尖。及至长针彻底脱离,针孔之中激射出了一股子黑血。
  藉着黑血反复描画了四方骷髅上的血咒,白琉璃一直没有中断念咒。平日看他总是气若游丝,此刻的气息却是战栗而又充沛。咒语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连绵不绝,他忽然仰起了头,尖削的下巴抬在幽绿火光之中,苍白皮肤上凝结了一层晶莹的水光。双眼紧紧的闭了,他神情痛苦的拧起了两道长眉。
  无心不言不动,盘腿坐在了白琉璃身边。白琉璃摆出了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无形的战争已经进行到了生死关头,他此刻所能做的,只有静观。
  室内的空气升了温度,白琉璃将血淋淋的左手搭在侧面的骷髅头上,右手抬起来梆梆梆连敲三声人皮鼓,随即向天发出一声狮子吼。在吼声中,他举起右手狠狠击下,一掌把人皮鼓击成粉碎!
  无心勃然变色,没想到他竟然亲手毁了自己的法器。
  半空中的铃声被白琉璃的一吼震断了,直到白琉璃用手掌拨开了人皮鼓的碎片,铃声才断断续续的继续响起。四面墙壁之中起了闷响,仿佛是要破裂而又未破裂。无心心中一惊,当即起身环视四周,提防着黑蛇从墙壁裂缝之中趁虚而入。
  大概是因为房内坐着白琉璃的缘故,四面墙壁始终是没有绽开缝隙。无心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料房门轧轧作响,竟是自动开了。门外黑影阴森,正是蛇人!
  蛇人动作笨拙,一步一顿,显然是巫师灵魂受了白琉璃的攻击,此刻也只是要反守为攻而已。守门的怪蛇在地上抻成长长的一条,已然毙命;无心眼看白琉璃前方再无防线,情急之下索性抄起铲子纵身一扑,一铲子带着风,结结实实的拍上了蛇人的脑袋。
  蛇人的脑袋登时变了形,然而立刻又自动的恢复了原样。后方的白琉璃一挥大袖,同时厉声喝道:“无心回来!”
  无心连忙侧身一避,就见地上散落了一片绿莹莹的光点,萤火虫似的还挺美丽。光点迅速移动向了蛇人。无心一低头看清楚了,原来光点全是一指来长的小毛毛虫。小毛毛虫色彩鲜艳,身上缀着点点光斑,另有一层七长八短的毛刺。速度最快的小毛毛虫已经触到了蛇人的一只脚,也不知道它有多么厉害的毒性,触到黑蛇之后,黑蛇立时就松软了身体,皮绳似的脱落了它的组织。
  蛇人力不能支的后退了,刚刚退到走廊,便瓦解成了一团缠杂不清的蛇堆。无心等到小毛毛虫全爬出去了,连忙关闭房门。回头再看白琉璃,他耳听铃声又起,和先前相比,也带了一种回光返照似的激烈。
  白琉璃依旧仰着头。双手扒住胸前衣襟向两边一扯,他从层层兽皮之中露出了穿着锦袍的上半身。锦袍的底子已经看不出颜色了,金银线绣出的花纹也尽数模糊,然而尺寸是太合适了,正好显出他端正的肩膀和修长的手臂。摸索着将四只骷髅头在面前摆成一排,他忽然扭头睁眼,对着无心得意一笑。半盲的蓝眼睛,竟然一刹那间目光如电。
  无心猛然向他走近一步:“白琉璃,我带你回西康!”
  白琉璃闭上眼睛转向前方,用左手中指最后一次描绘了骷髅头上的血咒。念力本来是分布四方保护他的,如今汇聚一处,把他彻底曝露在外。神情傲然的微微扬起脸,他对着正前方连拍三次手掌。掌声响亮,盖住铃声。
  然后他前仰后合的开始念咒,一念,就是一天一夜。
  无心坐在他的斜前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膝前的四只骷髅头。头上的血咒一直鲜红,半空中的铃声却是从断续变成微弱,又微弱到了消失。
  无心担心会有黑蛇来偷袭白琉璃,所以不敢起身出门。白琉璃不吃不喝,消耗着他有限的生命力。他的长发被汗水打湿了,披散着一直垂到肩膀胸膛。
  一天一夜之后,他提高了一个调门,身体越发摇晃得疯狂。前方的绿色灯焰忽然窜起一尺多高,与此同时,四只骷髅头像受了火炙一般,一起腾出了一股子火光。
  火光熄灭,骷髅成了烟熏火燎的黑色,灯焰却是转成了明亮的黄色。白琉璃昂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顿了一顿,他垂下头,把气又长长的呼了出去。
  地堡之内寂静到了恐怖的地步。无心四脚着地爬上前去,歪着脑袋去看白琉璃的脸:“结束了?”
  白琉璃低低的答道:“嗯,结束了。”
  无心紧盯着他又问:“你……会死吗?”
  白琉璃的声音越来越低:“嗯,会。”
  无心抬手拨开了他挡在眼前的乱发:“不死行吗?”
  白琉璃摇了摇头:“不行。”
  无心去看他的眼睛,未等看清,白琉璃向前一扑,额头正好抵上了无心的肩膀。
  无心没敢动,试探着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白琉璃,我们打个商量,不死好不好?”
  白琉璃的声音微弱成了气流:“不好。”
  无心叹了口气:“我……我还欠你六百英镑呢。”
  白琉璃轻声答道:“不要了。”
  然后他又对无心说道:“我要死了,知道我为什么要死吗?因为我不想离开地堡,地堡很好,比西康好。巫师没了,地堡就是我的了,整座山也是我的了。我可以夏天看看花,冬天看看雪,真好。”
  无心点了点头,一切都理解。白琉璃想要留在地堡,就得彻底打败巫师;否则巫师不会容他平安生活。白琉璃虽然也是位大巫师,但是神通不能带到死后,成鬼之后必定弱小,不但不是巫师的对手,甚至还有被巫师吞噬的危险。所以他要用他的命去镇压巫师。巫师没了,他就是地堡内最强大的游魂。
  白琉璃的身体在渐渐变冷:“无心,虽然你是个骗子……不过毕竟在西康陪过我大半年……”
  他的言语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所以……我决定把我的遗产……留给你……”
  无心侧过脸,忧伤的注视着白琉璃的脑袋:“你的遗产是什么?”
  白琉璃沉默片刻,然后答道:“唉……记不清了,反正我身上的所有东西……全留给你。”
  无心又问:“后事怎么办?土葬还是火葬?”
  白琉璃的口鼻间逸出了浅浅的气流:“风葬吧。”
  一团柔和的白光颤巍巍的离开了白琉璃的身体,无心仰起头,知道白琉璃死了。
  白光像一轮太朦胧的月亮,闪闪烁烁的停在半空。
  无心望着白光,轻声说道:“你别急,我知道地堡里有个大水池。我先去给你洗个澡,然后继续去挖地道。我不会再骗你了,一定好好的风葬了你。”
第一百二十五章、重见天日

  无心拎着白琉璃的后衣领,在空寂的甬道上慢慢走。一轮明月似的白光若即若离的飘在他的头上,是白琉璃的鬼魂还未成形。
  在蓄水池的铁门外,无心停了脚步。把一路从各个开门房间里搜罗出来的什物逐样摆在地上,他先点燃了其中一盏煤油灯。一灯如豆,黑暗无边;向前向后看,都没有生机。无心蹲下了,展开了从将校休息室里带出的一床棉被。刀子割断棉线,他把棉被拆成了两片布和一团棉胎。被里被面都很干净,粘着有限的一点棉絮。他撕了两小块棉花揉成团,仔细的塞进鼻孔里,然后转向了白琉璃。
  原来白琉璃真是有一点遗产的。
  无心从他腰间解下了一条沉甸甸的银腰带。白银都成了黑色,只在花纹起伏处还能看出洁白的本质。把银腰带放到一旁,他将双手插到白琉璃的腋下,把他从一大堆肮脏兽皮中拖了出去。
  层层兽皮里开始向外蠕动毒虫。趁着毒虫们还没有集体大逃亡,无心在兽皮上浇了煤油。一点火星迸上去,火苗子立时窜起多高。火中起了噼噼啪啪的微响,火焰的颜色不稳定,始终是介于黄绿之间。藏在兽皮之中的婴尸猛然坐起,是一身的筋骨烧缩了。
  无心背对了火堆,继续为白琉璃脱衣服。肮脏的锦袍也被扔进火里了,地上“叮”的一响,是个变了形的小铃铛从袍袖中落了下去。
  无心从被里上撕了一大块白布,把一块肥皂打成包裹,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又用细布条编成长绳,一端绑在铁门把手上,另一端绑住了白琉璃的腰。将自己里外的衣裳尽数脱了,他赤条条的抱起白琉璃,试探着跳下了水池。
  水有半人多深,白琉璃的尸首被布绳吊在水面,无心也解开了胸前的白布包袱。肥皂滑溜溜的浸透了水,他开始往白琉璃的头发上涂抹。白琉璃太脏了,肥皂打了好几遍,泡沫总是不见丰富。无心一手把他揽在胸前,一手裹了白布在他脸上细细的蹭,蹭了半天才蹭出一块干净肌肤。
  池子里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是无心终于收拾出了白琉璃的头脸,大开大合的狠擦起了他的前胸后背。一团白光在他的眼角余光中飘飘荡荡,他无暇去看对方,咬牙切齿的忙着干活:“白琉璃,瞧你脏的!”
  当兽皮和婴尸一起化为灰烬时,无心从水池里爬上来了。
  他累极了,手脚都在发抖。拉着布绳拽上白琉璃,他抖了抖拆下的被面,把上面的棉絮又摘了摘,然后用它裹住了白琉璃。白琉璃还柔软着,被他穿戴整齐后扛在了肩上。拎起银腰带和煤油灯,无心抬头望向了半空中白琉璃的灵魂:“不要伪装月亮了,跟我走,陪我挖地道去!”
  地堡内果然干净了,连黑蛇都失了踪影。无心清理了香川武夫等人留下的工事和残尸。在地道入口外挑了一块平整地方,他就地捡了一件军大衣铺好了,把白琉璃放在了上面。工兵铲子也是随处可见的,他就近抄起一把,在入洞之前,又仔细审视了白琉璃。
  煤油灯的光芒毕竟是微弱,黯淡光线掩盖了白琉璃脸上的死亡颜色。他的神情很平静,长眉舒展,双目紧闭,合下漆黑的睫毛。无心看了又看,最后就对着白光说道:“月亮,你看看你,多漂亮啊!”
  白光没理他,于是他一头钻进洞里,土拨鼠似的开挖了。
  无心刚一进洞,远方暗处忽然闪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马俊杰的鬼魂凝视着煤油灯前的一团白光,一动不动,单是凝视。
  他已经趁乱吞噬了好几只游魂,可是对于白琉璃,他没胜算。白琉璃的鬼魂邪气很重,人和鬼都能感觉得出,只有无心习惯成自然。
  良久过后,他在虚空中消失了。
  无心吭哧吭哧的挖了一天多,直到力不能支了才退出地道。土猴似的靠墙坐了,他发现白琉璃已经隐隐幻化出了人形。
  人形不是他往昔的形象,是洗过澡后,无心口中的“漂亮”模样。一头长发看起来甚至还是湿漉漉。影影绰绰的悬在空中,他居高临下的审视无心,看起来严肃而又胸怀大志,很有地堡主人的派头。无心扬手摸了他一把,当然是摸了个空。手指从鬼影中穿过,无心疲惫不堪的闭了眼睛,一歪头就睡着了。
  打了个短短的盹后,无心揉着眼睛爬起来,从皮袄口袋里掏出肉罐头吃。吃着吃着抬起了头,他问上方的鬼影:“看什么?”
  白琉璃的眉目越发清晰了:“我死了,你还没有给我念过经。”
  无心鼓着一边面颊嚼肉罐头:“你不是不爱听吗?”
  然后他扔开空罐头盒子,抄起铲子又道:“不念了,念不动了。我干活去,你守着你的尸首。要是有蛇来了,你进洞里找我。”
  摇头摆尾的钻进地道,他用脚向外蹬出了两堆土。地道深处隐隐响起了一段地藏经,声音模糊而又沉闷,仿佛和洞外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白琉璃静静听着,直到无心的调门忽然拔了个高!
  寒冷的空气缓缓倒灌进了地堡,经文中断了,换成无心惊喜的大叫:“通了!通了!”
  片刻之后,地道入口慌乱的伸出两只脚。无心蜷缩着退出地道,回身抱起白琉璃的尸体,口中说道:“我要走了。你给我的银腰带,我也揣好了。你还有话吗?有话就说。”
  越来越清晰的鬼影悬在空中,白琉璃注视着无心摇了摇头。
  无心定定的又看了他一眼,随即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挥了挥手。搂着尸首跪在入口前,他不再回头,径直的爬了进去。
  地道倾斜向上。无心伸出头时,正好看到了天边第一缕朝霞。这是个晴朗的冬日清晨,几只喜鹊在附近的枯树枝上叽叽喳喳。
  单手撑地出了地道,他在白皑皑的大雪地上站直了身体。白琉璃的尸首还压在他的肩膀上,他回头去看小小的出口。白色大地上,黑洞洞的出口深不可测,仿佛是大山的一处伤口。
  无心放下白琉璃,搬开一块大石堵住了出口。大石微微陷下,将来会和地面齐平。等到春暖花开了,地面长出一片青草,出口就会彻底消失。
  树上只有喜鹊和麻雀,连只鹰都瞧不见。无心抱起白琉璃往林子里走,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末了停在四棵笔直秀丽的白桦树之间,他弯腰放下了白琉璃。
  以四棵白桦树为支柱,他从附近老树上折下长枝,一层一层纵横架在白桦树的枝杈上。眼看树枝搭成的四方平台足够结实了,他把白琉璃放了上去。
  整理好了白琉璃的长发,他后退几步跪下了,把方才未唱完的地藏经唱到结束。起身打扫打扫身上的土和雪,他辨认清了方向,然后踏上了下山的路。
  无心不知道自己在地堡里到底耽搁了多久,所以也不确定山下林子里是否还会有人等待自己。有人等当然好,没人等也没关系。在活地狱里走了一圈之后,他现在心中无欲无求,十分坦然。
  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在雪地里,他简直快要拖不动自己的两条腿,然而又不能睡,一旦真睡着了,兴许醒来时胳膊腿儿就冻硬了。千辛万苦的挪到林子里,他扶着一棵松树弯下腰,抓起一把雪塞进了嘴里。
  他渴极了,雪进了嘴,竟然是冰凉的甜丝丝。伸手再抓一把雪,他低着头刚要张嘴,忽然听到前方响起了一声尖叫。
  他当即抬起了头,就见赛维张开双臂直冲而来,直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未等他去拥抱压在身上的赛维,半空中又起一声呐喊。胜伊从天而降,结结实实的扑到了赛维的后背上。两张脏兮兮的面孔一起凑到无心眼前,四只冰凉的手一起拍打了他的头脸。赛维和胜伊欢天喜地的大叫大嚷,各说各的。胜伊的嗓门很高,居然盖过了赛维,于是赛维一胳膊肘把他杵开,随即捧着无心的脸亲了一口。胜伊爬了上来,闹着叫道:“我也亲一下!”
  无心抬起头,让胜伊也亲了一下,同时听赛维说道:“我们天天往山上望,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多久?”
  不等无心出声,胜伊作了回答:“十多天啦!”
  赛维拍拍心口:“后来我们两个都害怕了。”
  无心笑问:“怕什么?”
  赛维给了他一拳:“你说呢?”
  无心仰卧在白雪中,对着赛维和胜伊说道:“幸不辱命,我是地堡里唯一的活口。”
  赛维微笑着看他,看他是个大英雄。往后的道路就是大家齐步走了,她可不想再让无心独自历险。
  一挺身爬起来,她伸手拉扯了无心:“走,我们去见爸爸。爸爸昨天还说呢,只要你能成功,他就有办法带我们下山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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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六章、离开山林

  在树林深处的仙人柱里,无心见到了蓬头垢面的马老爷。
  马老爷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到了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手里端着伊凡给他的小茶缸,他舒舒服服的偎在火塘旁边,丝毫不肯委屈了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冷不丁的见无心回来了,他欢乐至极,险些把一缸子热茶全泼到了火塘里。拿出笼络伊凡的手段,他把无心拽到身边嘘寒问暖。听闻自己的敌人全在地堡里上了西天,他快活得仰天长笑,对着仙人柱顶端的圆孔好一串哈哈哈,震得仙人柱外的小鸟都飞走了。
  无心已经把马老爷的底细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冷眼旁观,就感觉马老爷嘴脸丑恶,不堪入目。但还是那句老话——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横竖已经走到今天这步了,不差最后一段路途。
  赛维打湿了一条大手帕,扳着无心的脑袋给他擦了把脸。擦着擦着忽然停了动作,歪着脑袋细看:“鼻子里面塞了什么?”
  无心堵住一边鼻孔,用力向外出气,结果喷出了一只小棉花球。将另外一只鼻孔里的小棉花球也喷到火塘里了,他颇为尴尬的望着面前众人发笑。胜伊好奇的蹲在火塘对面:“你堵着鼻子干什么?不憋得慌?”
  无心讪讪的没有回答——他是把堵在鼻孔里的棉球给忘了。
  幸而大家都不在意。赛维问胜伊:“伊凡给你的驯鹿奶呢?别小气,拿出来给他喝点!”
  伊凡钻出仙人柱,从外面端回一只小铁盆。铁盆里是他用驯鹿奶冻成的冰激凌,虽然看起来和冰激凌毫无关系。铁盆放在火塘上燎了燎,赛维抄起一把匕首,把盆中的奶冰扎了个稀碎。而马老爷见无心已经拿着勺子吃起冻鹿奶了,便用长长的小手指甲敲了敲茶缸,开口说道:“明天,我们就可以下山去了。”
  转动脑袋环视了面前的晚辈们,马老爷含着笑容,被自己的智慧所折服:“香川他们一完蛋,导致了个什么局面呢?”
  马老爷顿了顿,对于无人回答的情形也很满意。伸出巴掌展开枯瘦的五指,他继续说道:“四个字,死无对证!”
  津津有味的喝了一口热茶,他悠悠的道:“宝藏,巫师,诅咒,灵魂……日本人对此很感兴趣啊,稻叶大将最感兴趣啊!可是他们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们活着。你说,日本人敢轻易杀了我吗?”
  所有人都摇了头。
  马老爷点了点头:“你们听好了,做人哪,最要紧的就是要有价值。有价值,就有发言权,就能做文章!”
  赛维迟疑着说道:“爸爸,可是到了北京之后,我们的文章迟早会有结尾的一天……”
  马老爷微笑着摆了摆手:“我们不能让它结尾。文章只是个幌子,让日本人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有了时间,就有活路。天下之大,只要我们肯隐姓埋名,哪里不能去?爸爸这些天已经盘算出大概的眉目了。你们放心,等着瞧好吧!”
  然后他转向无心,莞尔一笑:“辛苦你了,你是我们的恩人啊!”
  无心嘴上一圈奶渍,舌头也冻麻木了,有心谦逊几句,又不是很想理睬马老爷。幸好赛维跪到他的后方,伸手一勒他的脖子。他趁势向后一仰,借着玩笑含糊过去了。
  赛维一直勒着无心,不是勒脖子,就是勒手臂,总之是一刻都不肯放松。胜伊出了仙人柱,骑着大驯鹿去找伊凡。额上带着一片白毛的大驯鹿已经和胜伊很亲近,但是胜伊天生胆小,上了鹿背便是向前一趴,双手抱着驯鹿脖子不敢放。等到驯鹿跑到了伊凡的仙人柱外停了蹄子,他不会下鹿,自己试探着倾斜身体,最后“咕咚”一声滚落到松软的白雪中。
  伊凡在手心里涂抹了盐,正在让他的驯鹿们舔。听说无心平安归来了,他真心实意的很喜悦,想要杀一只小驯鹿庆祝。胜伊拼命阻拦了,于是伊凡只好翻出了一大块冻硬了的熊肉。先把胜伊抱上驯鹿背,伊凡随后带着酒肉也骑上了驯鹿。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一里地远,到达仙人柱时,马老爷还在展示自己的厚黑之学,无心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便和赛维一递一句的搭着话,两人想要找机会一起溜走。偏巧伊凡及时赶到,无心和赛维听着仙人柱外的欢声笑语,当即对了个眼色,然后一窝蜂的全出去了。
  虽然伊凡绝不能成为马老爷的知音,但马老爷看他善良得像头怪物似的,倒是真挺喜欢他。因为明天就要下山了,马老爷无以为报,只好搜罗全身上下,把一只金壳子怀表和一尊连着金链子的、指节大的翡翠菩萨给了他。其中翡翠菩萨是贴身挂着的,水汪汪绿盈盈,还带着体温。马老爷郑重其事的告诉他:“记住,可别把它轻易送人。放到齐齐哈尔,它值一所小房。”
  伊凡把菩萨挂在脖子上了,挺高兴,也挺茫然:“可以用它换盐和布吗?”
  马老爷望着天想了想,只觉一言难尽:“算了,你仔细留着它,将来传给你的孩子吧。”
  伊凡玩了一会儿怀表,末了把它还给了马老爷,因为不知道要它何用。生起一堆熊熊的篝火,他开始切肉烤肉,又问无心:“巫师的灵魂,真复活了吗?”
  无心喝着他的烈酒,因为怕吓着他,所以只答:“活是活了,但又死了。不过你可别往山腰走,还是……不很安全。”
  伊凡对于鬼神素来是敬而远之,所以十分听话,绝没有登山探险的意愿。
  熊肉上面细细的抹了一层盐,烤到半生不熟的时候,就被伊凡送进了嘴里。在十几天的时间里,他已经和赛维相熟。赛维不爱他,不爱就不爱吧,有出息的小伙子,不该因为没被姑娘选中而愁眉苦脸。伊凡只是把最嫩的肉全给了她,她不主动对他说话,他也不搭讪。
  从白天闹到黑夜,夜里无心陪着酒醉的伊凡跳舞。伊凡知道他们要走了,所以格外的撒欢,东倒西歪的跳进了火堆里,幸亏无心眼疾手快,一把将他又拽了出来。伊凡的皮袍没有燃烧。在雪地上跺了跺脚,他继续跳。
  仙人柱前弥漫着浓烈的酒肉香气,直到凌晨才散。伊凡小睡片刻,清醒之后双手抓雪擦了擦脸,然后抖擞精神,把马家几人全送上了驯鹿背。领着道路下了山,他在山脚的营地里,见到了他部落里的亲人。
  马家众人下了驯鹿,和伊凡道了别。继续给他们做向导的人,是伊凡的朋友达西。达西是个矮墩墩的邋遢壮汉,只会讲有限的几句汉话。伊凡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当仁不让的上了路,从山林一直向外走到了最近的屯子里。
  屯子里驻扎了一大队日本兵,自成一统的圈地建了兵营。达西挨过日本人的欺负,所以不肯靠近营门,只远远的指明了方向。马老爷看清楚了,转身对着达西拱手抱拳道了谢,随即昂起头清了清喉咙,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哭丧脸,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了营门。
  赛维等人受过他的吩咐,此刻也是垂着头。营门两边的日本兵看马老爷造型奇特,满脑袋都是卷毛,就瞠目结舌的盯着他瞧。他都走到营门口了,两名日本兵才反应过来,当即大喝一声。日本兵脚边的大狼狗本来是在晒太阳打瞌睡,此刻随着士兵的暴喝也起来了,对着马老爷狂吠不止。
  马老爷背了双手,不抬眼皮的说了一句日本话,当即震住了兵与狗:“我是稻叶新之助大将派出的特使。我们的勘探小队在距离本屯几十里外的雪山里,遭遇了灭顶之灾。” 
  十分钟后,他们见到了营中最有权威的犬神少佐。对于犬神少佐,马老爷依旧是面如死灰,并且不甚客气,直接要求他向天津军部发电。犬神少佐有点迷糊,因为稻叶大将是华北方面军的大将,而他犬神少佐是关东军的少佐。马老爷看出了他的迷糊,于是进一步的自报家门,沉着一张老脸自吹自擂,恨不能把自己抬到汪精卫陈公博的高度。
  一个小时后,犬神少佐亲自往海拉尔军部发去电报,而电报当天又转去了新京总司令部。不过一夜的工夫,犬神少佐便接到了最新军令。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时分,少佐派出营中一辆小汽车,要把马家众人直接送去海拉尔,还有一队骑兵随行做保镖。马老爷怀着满腹主意,一宿没睡。此刻在灯火照耀下,他板着脸往车里钻。一屁股在后排坐下了,他抬起头吁了口气,忽然一愣,随即扭头望向身边。
  身边没有人。胜伊坐上了前方的副驾驶座。赛维在车外,还没来得及往车里钻。
  马老爷用力眨了眨眼睛,认定自己是产生了幻觉——方才在汽车后视镜里,他恍惚看到了马俊杰。
  赛维带着一身寒气上了车,坐到后排中央。无心紧跟着也坐上了,坐上之后,他东张西望的抽了抽鼻子。
  赛维现在特别的爱他,一听他有动静,连忙问道:“是不是冻着了?”
  无心心不在焉的摇了摇头。在进入车内的一瞬间,他仿佛嗅到了一丝阴寒气息,可是车里很干净,并无异常。
  关严车门坐定了,他从怀里抽出了白琉璃留给他的银腰带。腰带刻着莲花纹路,通体黑得像煤。无心闲来无事,就用一块粗帆布缓缓摩擦着银腰带,想要把它擦出本来面目。他一边擦一边看了赛维一眼,赛维近来由于吃了太多的肉和油,居然胖了。不但胖了,皮肤也糙了,然而透出一层血色,反倒看着比先前的模样更生动。无心对她的要求一贯不高,因为感觉她是个刺儿头。她要真出落成了美人,非得兴风作浪不可。
  汽车拖着骑兵尾巴,从黑夜驶入黎明。马老爷依靠车门假寐,赛维也枕着无心的肩膀睡了。无心收起了银腰带和帆布,闭上眼睛不言不动。前方的胜伊忽然大叫一声,吓得司机一哆嗦,却是他做了个噩梦,惊着了。
  一行人抵达海拉尔之后,即刻登上军用飞机。没等马老爷把下一步的计谋筹划清楚,飞机已在天津东局子机场着陆。出了舱门走下舷梯,马老爷略微调整了表情,从肃杀转为惶恐。像个精神病人要发病似的,他一惊一乍的蓬着头发,莫测高深的直接去见稻叶大将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勾魂

  正如马老爷的预料,稻叶大将被他玄之又玄的描述给震住了。
  他要发疯似的哆嗦在大将面前,神情和语气都是受过大惊吓的模样。一段地堡历险记被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然而态度是非常的认真,认真的让稻叶大将暗暗冒冷汗,几乎怀疑马老爷也被鬼魇住了,恨不能当场一把火烧了他。
  因为的确是死无对证了,所以稻叶大将暂时安抚住了马老爷,转而又去亲自面见了赛维胜伊以及无心。赛维和胜伊谨遵父亲的教诲,像两只绝望的病鸡崽子一样,伸着脖子驼着后背塌着肩膀,在稻叶大将面前有一句没一句的胡说八道。稻叶大将问得急了,胜伊就闭上眼睛不言语了,赛维更有一点表演的天分,瞪着眼睛对着大将发呆。
  大将怀疑马家的人全吓出了心病,于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无心身上。据他所知,无心是个阴阳师一流的人物,想必不该害怕鬼神。可是面对面的交谈了一阵之后,大将很不舒服的闭了嘴。无心满嘴鬼话,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问他人事,他睁着一双黑眼睛,却是一问三不知。
  在大将一头雾水之际,马老爷又发了话,说要回家;还说此行千头万绪,他要回家休养几日,顺便把探险经历写成报告,呈给大将。
  大将,由于认为自己还可以从干巴巴的马家人身上榨出些许养分,所以没有翻脸。既然不想翻脸,他便走了另一个极端,春风一样向马家众人送了暖。马老爷要回家,他就派出一辆汽车,把他眼中的四个精神病运往了北京。
  在从天津到北京的路上,无心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一边慢慢擦拭着手中的银腰带,一边狐疑的东张西望。
  汽车内总是残留着几丝地堡特有的阴寒气息,可是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却又并无鬼魂的踪影。他犯了嘀咕,又不能对旁人说,因为无凭无据,随便吓唬人也不对。
  赛维知道大家虽然能回北京了,但远远没到平安大吉的程度。歪着脑袋偎在无心肩膀上,她直着眼睛出了神。无心的手指很灵活,正在捏着一块粗布摩擦莲花纹路。赛维盯着他白里透红的指尖,心中茫茫然的想:“指甲修得真好。”
  半天过后,他们抵达了北京马宅。
  他们总共也只走了一个来月,可出发时是秋季,马宅还有秋菊红叶装饰着;如今顶风冒雪的回了来,进门之后便是满目苍凉。既然马老爷并没有死,那马宅的规矩就不能变;留守的上下人等一起迎接出来。管家又偷偷的告诉马老爷,说是四姨太和家里的汽车夫私奔了,除了她自己的体己钱,旁的倒是没卷走什么。
  马老爷点了点头,对于四姨太兴趣不大。马宅前后依旧是不缺少日本兵,后花园子则是成了一处小兵营。四面八方都是眼线,马老爷坐在书房内的写字台后,让管家去把门关上。等到管家关门回来了,马老爷把一张写满小字的信纸推到了他的面前。
  管家拿起信纸一瞧,脸上立时变颜变色。从马老爷手中接过铅笔,他拉把椅子坐下来,开始在纸上回应。
  与此同时,赛维和胜伊洗了澡换了衣裳,揽镜自照,都认为自己很需要一番修饰。胜伊嫌天冷,想要打电话让理发匠登门服务。夹着电话簿子走到赛维屋里,他和赛维讨论了当下的摩登发型,又说:“我可不想剪得太短,头发一短就不听话。姐你呢?你还烫吗?别烫了,你看你头发梢都烫黄了。”
  赛维摸着头发,正要回答,可是心思比语言变化更快:“无心呢?”
  胜伊伸手向外一指:“在我屋里擦银子呢。”然后他向赛维探了头,压低声音问道:“姐,你说他怎么不变模样啊?”
  赛维也疑惑,轻声答道:“我也发现了,他……他好像总是一个样儿。”
  胜伊又道:“他是不是练什么功夫练得走火入魔了?你看他的头发从来都不见长,脸上也没胡须。没胡须倒没什么的,我脸上也挺干净,可是无多有少,下巴和嘴唇上总该有几根吧?我观察过他了,他真的是一根毛都没有。”
  赛维沉吟着答道:“也有一根胡子都不长的人……比如五姑父。”
  胜伊点了点头:“对,可能他像五姑父,年轻的时候脸很光溜,越老越糙。”
  赛维一听就不乐意了:“去你的吧!”
  赛维和胜伊不声不响的打电话叫了一名理发匠,想要美化自己的形象。与此同时,无心趁着他们不留意,悄悄溜出院门,想要去找大太太佩华。
  马宅太大,他虽然知道佩华是被打入冷宫的人物,但是冷宫在哪里,他不知道。沿着道路走向僻静处,他想佩华完全就是马老爷手边的一件摆设,而且还是一件失了宠犯了罪的摆设,一定享受不到什么好待遇。
  然后他一抬头,骤然和佩华打了个照面。
  佩华像一块不带滋味的面点心,平平淡淡的端庄着。无心正想着她,不料想着想着想出了个活人,就是一惊。而她站在青石板路上,对着无心微微笑了一下:“无心师父。”
  无心也一躬身:“大太太。我有话——”
  在他出声的同时,佩华也开了口:“我有话——”
  两人异口同声的抢了话,随即又一起收了话音。无心对着佩华一点头:“大太太先说吧。”
  佩华低下了头,轻声问道:“无心师父,我想问问大少爷的事——大少爷回来了吗?”
  无心没有办法把马英豪的死讯说得婉转动听,所以在短暂的思索过后,他索性斩截答道:“他死了,是被手雷炸死的。爆炸前他和我在一起,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佩华本来就站得稳当,此刻听了一个“死”字,越发纹丝不动,人都成了塑像。等到无心把马英豪的遗言尽数转述了,她低低的“哦”了一声,仿佛脖子都僵硬了。
  像个小面人似的,她规规矩矩的站在寒风里,也没有眼泪,也没有哽咽,单是站着。良久过后,她才慢吞吞的又问:“是……一下子就走了吗?”
  无心很笃定的告诉他:“是,手雷厉害,一下子就走了。”
  佩华忽然晃了一下,抬眼望向无心,像个小女孩要求大人的保证似的:“不疼吧?”
  无心坚定的摇头:“不疼。一秒钟的事,觉不出疼。”
  佩华的一双眼睛渐渐闪烁出了水光:“走之前……遭罪了吗?”
  无心继续摇头:“没有。”
  佩华对着无心浅浅一躬,声音轻飘飘的:“无心师父,谢谢你。”
  佩华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回挪,一直挪进了她的冷屋子里。
  她在床上坐定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圈儿,最后风干了,干得眼珠都苦涩。
  她不叫人,老妈子也不出现。她一直坐一直坐,心里就想她和马英豪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相好的。马英豪不是个好伺候的,脾气也有点怪,时常对她不冷不热。她心里没有底,真被他折磨透了。
  现在好了,再没有人能折磨她了。
  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忽然缓缓现出了一个熟悉的小影子。佩华抬了头,恍惚中看到了马俊杰。
  “五少爷……”她喃喃的说:“你不是死在外头了吗?”
  马俊杰若隐若现的站在暗中,对她发笑:“我死了,大哥也死了。妈,你要不要来?你来了,就能看见大哥了。”
  佩华梦游似的扶着床柱站起身:“我能看见英豪?”
  马俊杰站在可望不可即之处,笑得十分可爱:“大哥死了,你也去死,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佩华的脑筋像是锈住了,丝毫不能转动。迷茫中听了马俊杰的话,她想马俊杰说得有理,为什么有理?不知道。反正自己得死,死了,就能看见英豪了。
  踩着凳子上了高,她亟不可待的将一条尼龙带子挂上了床梁。脑袋伸进绳套里,她把脚下的凳子一踢。两只脚本来还可以踩上床沿的,但是小鬼的话始终在她耳中回荡,让她心甘情愿的伸直了腿。
  马俊杰虎视眈眈的等待着。佩华的魂魄刚一离体,就被他全吞噬了。
  无心躺在胜伊的身边,摸着黑擦腰带。马家人多眼杂,他反倒要和赛维保持一点距离。
  他总感觉马宅有鬼,而且不是善茬。可鬼在哪里,他不知道。鬼仿佛无处不在,然而只躲着他。
  翌日清晨,马老爷在床上听闻了佩华的死讯。戴着他的绣花小帽垫坐起身,他先是下意识的骂了一句:“贱货,还要闹殉情吗?”
  话音落下,他若有所思的发了一会儿呆,随即猛的一拍手,脸上现出喜色。把他最信任钟爱的大管家叫到卧室,他嘁嘁喳喳的好一番嘱咐命令。而大管家出了卧室之后,立刻宣布了老爷的旨意,要为太太大办丧事,顺带着把冻在医院里的八姨太也一并捎上,再给死无全尸的大少爷和五少爷造个衣冠冢。
  马家的人受着监视,但合理出入还是没有问题。管家每天穿梭似的里一趟外一趟,趁乱往外运出了大批黄金。黄金的终点站是上海。马老爷有个老姐姐在上海。老姐姐对弟弟的感情,和妈妈对儿子也差不多,即便弟弟是个天怒人怨的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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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险境

  赛维见无心天天擦银腰带,就给他拿来了一盒牙粉,让他用湿抹布蘸着牙粉擦,保准马上擦成雪亮。无心随口说道:“不用,我慢慢擦,反正闲着也没事做,正好打发时间。”
  赛维描眉画眼的站在他面前,手托着牙粉盒子想了想,感觉无心的回答有点不对劲。
  片刻过后,她放下牙粉盒子,对着无心露出的后脖颈抽了一大巴掌:“我在你眼前哪,你竟然闲着没事做?”
  无心猝不及防,被她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把银腰带扔了。仰头望着赛维眨巴眨巴眼睛,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请坐?”
  赛维一屁股压上了他的大腿,背对着他怒道:“我坐了怎么着?我坐也是应当应分!你都是我的,何况你两条腿!”
  无心把额头抵上赛维的后背,一边擦腰带一边附和:“随便坐,欢迎坐。”
  赛维来了月事,身上冷,小肚子疼,导致性情异常暴躁,没事还要找事,如今事情到了眼前,正合了她要发疯的心意。无心算是落了网,被她狠狠揉搓了一顿。而赛维大耍威风,正是得意之时,管家忽然来了,说是老爷请二小姐过去说话。
  赛维一走,无心得了大赦。坐在椅子上静静的发了一会儿呆,他末了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声。
  马老爷对赛维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反正赛维天黑才回,进院之时谈笑风生,是个兴致很好的样子。胜伊则是窝在自己的卧室里蒙头大睡,赛维让他出来吃新鲜的巧克力蛋糕,他隔着一层棉被“哼”了一声,闷声闷气的不肯动。
  赛维脾气好的时候,是真好。隔着一张小炕桌,她问无心:“生不生我的气?”
  无心切着蛋糕答道:“不生气。”
  赛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别生气,我给你赔个不是,往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无心抬眼向她一笑,低声说道:“孩子话。”
  赛维怔怔的看着他,心中十分后悔,悔不该白天对他连打带骂。
  无心在赛维房里吃过蛋糕,因见天都黑透了,便要回胜伊房里睡觉。穿过小院推开了西厢房的房门,他经过外面的小房间,进了里间卧室。
  蛋糕太甜了,所以他摸黑站在窗边桌前,轻手轻脚的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冷茶。端着茶杯转向大床,他忽然发现床上被褥凌乱,胜伊不见了!
  放下茶杯走到床前,他伸手一摸床边位置,感觉还有余温。转身大踏步冲出房屋,他迅速返回了赛维所在的东厢房。赛维正坐在梳妆台前,用小块棉纸蘸了冷霜擦脸,忽见无心冒冒失失的闯进门来,她愣眉愣眼的起了身:“怎么了?”
  无心停在门口:“胜伊晚上出去了?”
  赛维连忙否认:“他不是在房里睡了一整天吗?刚才我让他起床吃蛋糕,他还不愿意呢!”
  无心脸色一变:“卧室里没有他。”
  随即他上前抓住赛维的手腕:“你不要落单,跟着我走。我们一起去找胜伊!”
  无心知道胜伊一定没走远,而赛维一边往院外走,一边高声问丫头看没看见三少爷。冬夜严寒,丫头们早都各回各位的歇息了,当然是一问三不知。接连几日都是晴天,地上只有下午落的一层薄雪。赛维临出门时提了一只小花灯笼,灯笼里面放着干电池和小灯泡,是个玩具似的小玩意儿。借着灯光仔细观察了地面,她忽然“咦?”了一声。
  无心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发现地面上印了一个清清楚楚的人脚印,从形状尺寸来看,正是胜伊所留。
  赛维惊讶了:“怎么?他出门……没穿鞋?”
  无心辨认了脚趾方向。胜伊的双脚大概是带着相当的热度,以至于他脚下的冰雪先融化后结冻,起初的几个脚印是特别的清楚。
  “我怀疑宅子里还是不干净。”他压低声音对赛维说道:“好像有东西跟着我们,从山林一起回来了!”
  赛维没出声,只瞪着眼睛向他做了个口型:“鬼?”
  无心点了点头:“可是我始终看不到它,它好像一直在躲着我!”
  赛维为了胜伊,是可以拼命的。此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镇定情绪之后轻声说道:“如果是它要害胜伊,恐怕见了你还是要躲藏的。我在前边走,你偷偷跟着我,见机行事,好不好?”
  无心别无他法,只好答应。于是赛维亟不可待的转了身,大致的辨清了方向之后,她心急火燎的迈开了大步。走出不远,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目的地已经注定——只要不向两边花木丛中乱钻的话,道路尽头不就是花园了吗?
  不祥的预感几乎压得她要呕血。她提起一口气开始小跑。小肚子里像是兜了一块生铁,沉甸甸的胀痛;手脚也没力气,虚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她只庆幸自己食欲还好,刚刚吃了一大块巧克力蛋糕。
  小花灯笼像流星一样掠过黑暗,赛维的速度越来越快,小跑在不自觉间转成了狂奔。一个箭步越过横在地面的一块凸起山石,她落地之时腿软了一下,感觉自己一腔的鲜血都被震下来了。
  寒冷的风刮过她的面颊,她像匹矫健的小母马,一路跑得四蹄腾空。花园多么的大,谁知道胜伊在哪里?甚至谁又知道胜伊是否真的在花园?赛维连方向都不辨了,凭着直觉冲向河边。小河对岸的山上修建了简易房子,此刻房中漆黑,看守宝藏的日本兵也都睡了。一弯惨白的月亮斜在空中,在白月与黑山之间,她遥遥看到了胜伊的身影。
  胜伊就站在小河中央。
  赛维吓得尖叫出声——小河冬天是冻不实的,两岸浅滩倒也罢了,河流中心永远只是一层冰盖。而半薄不厚的冰盖,是承受不住一个成年人的!
  “胜伊!”她在河边收住脚步,嘶声的叫:“你疯了?给我回来!”
  胜伊姿势怪异的歪着脖子,歪到极致,仿佛颈骨将要折断。似笑非笑的望着赛维,他的表情并不稳定,一时像胜伊,一时又不像。
  冰面起了咔咔的裂响。胜伊的身体忽然一倾,是一只脚下冰面破碎,赤脚缓缓陷入了喷涌而出的冰水之中。不等无心出现,赛维丢了灯笼向前就跑。脚下的冰面不住的成片塌陷,她伸长手臂抓向胜伊,带着哭腔狂喊:“手给我!手给我啊!”
  胜伊不为所动的望着她,一张面孔渐渐扭曲,复杂表情在他脸上交替闪现。一条手臂要抬不抬的动了动,他忽然轻声唤道:“姐——”
  一声过后,他倏忽间变了脸,却是诡异的笑了。一边笑,一边笨拙的拖动双腿,在塞维面前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双手。
  赛维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引诱自己深入,甚至没有注意到脚下冰面已经彻底支离破碎。正在她进一步的要追逐胜伊之时,两人之间的冰面忽然自下而上的受了冲撞。一个人影顶着水花一跃向上,一把揪住了胜伊的衣领,正是无心。
  手指点上胜伊的眉心,无心一边画咒一边吼道:“赛维回去!”
  赛维六神无主的停住了,同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块浮冰上,已经无路可回。胜伊落到无心手里,瞬间软得没了骨头也没了意识。而赛维进退两难的低下头,就见漆黑水面上印着一弯残月,以及一张顶熟悉的面孔。
  “老五!”她难以置信的抱了脑袋,两条细腿失控似的抖战:“老五?”
  在她出声之后,马俊杰的影子便消失了。
  无心把赛维和胜伊全救上了岸,周身湿透了,风一吹,一身衣裳立刻冻出了冰碴子。
  赛维带着他急急的往回走,心想无心要冻死了,又想我如果再欺负他一次,我就不是人。
  进了院后,赛维没有声张,把人全赶进了自己住的东厢房。赛维做主,扒了胜伊的湿裤子,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昏睡。无心也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里托着一条大毛巾,无心对赛维问道:“你看到了马俊杰?”
  赛维连连点头:“我在水面看到了他的影子。就像倒影一样,很清楚。”
  无心若有所思的擦着脑袋:“我也看到他了,他上了胜伊的身。”
  赛维勃然变色:“他——”
  无心继续说道:“鬼上身不是大事,驱出去就是了。我只是不明白一点——他是怎么来的。”
  他放下毛巾,抬头望向赛维:“平常的小鬼,没有力量作祟。马俊杰刚死了不到一个月,怎么可能——”
  他欲言又止的换了说法:“照理来讲,他一出地堡就该魂飞魄散了。”
  赛维说道:“他……他可能和别人不一样吧?你看他活着的时候也像个小鬼。可我们并没有害过他,他为什么要杀胜伊?他今天害了胜伊,明天是不是该害我了?”
  无心没敢说“鬼怕恶人”四个字,怕赛维发飙,只说:“你还好。你比胜伊厉害,鬼也是欺软怕硬的。”
  赛维给宅子前头的马老爷打了电话,有一说一,说得马老爷面如土色。
  马老爷失眠一夜,翌日起床定了主意,抄起电话联络上了稻叶大将。字斟句酌的交谈一番之后,当天上午,一大队日本兵开进了马宅后花园。
  马老爷打算让日本兵的凶气镇一镇马俊杰的邪气。而日本兵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妙用,他们只是分批下入地洞,搬运起了洞中古董。
  因为动作太小心了,导致他们的速度很慢。马老爷远远的过去瞧了一眼,看他们从地洞中运出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陶疙瘩。陶疙瘩并不能让马老爷动心,他素来喜欢直观的刺激,比如钞票的颜色,或者是金银的光芒。
  第一部分报告书已经写完,并且送到了稻叶大将面前,马老爷计算着时间,认为自己还有十天半月的准备期,时间太多了,根本不需要。
  胜伊昏睡了一夜一天,最后在一个阴霾的傍晚醒了。
  他患了重感冒,两只鼻孔全不通气,被鬼上身前后的事情,也记不得了。
  赛维也伤风了,并且腰酸肚子痛。裹着毛毯坐在床尾,她小声说道:“胜伊,家里不太平,我们真得快点走了。”
  胜伊打了个喷嚏,病怏怏的起身坐到了赛维面前:“时间定了?”
  赛维点了点头,声音轻成了耳语:“差不多。”
  胜伊又问:“带无心吧?”
  赛维理直气壮的答道:“当然带。爸爸说等我们在昆明安顿好了,就举行婚礼。”
第一百二十九章、复仇

  马老爷用手捂着心口,独自坐在大床上发呆。鎏金床柱反射了水晶吊灯的明烈光芒,马老爷的卧室,素来装饰得偏于辉煌。
  他是怕黑的,而在有大动作之前,又是格外的谨慎,甚至不肯叫个姨太太来陪睡。两厢相加,导致他方才做了个噩梦。下意识的抬手摸向胸前,他摸了个空,想起自己护身的翡翠菩萨早送给伊凡了。
  曳地的厚呢窗帘,因为沉重,所以纹丝不动,让马老爷联想起一面居心叵测的夹壁墙。掀起棉被下了床,他穿着绣花软拖鞋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小儿子。烦躁的一撇嘴,他转身绕到了床尾。床尾距离墙壁还有一大片空间,于是对着大床摆了一只西式立柜。立柜门上嵌了一小块装饰用的梅花形玻璃镜,他对着镜子仔细审视了自己的面容——新剪过的卷发挺服帖,而一张面孔,他自己认为,也并未见老。  
  用长长的小手指甲刮了刮鬓角,他披上白底蓝花的睡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了,他无端的叹了一口气,后背凉飕飕的,心情也低落。  
  “五个孩子,如今就剩了两个。”他端着茶杯站在窗帘前,漫无目的的想:“政治生命也将要彻底结束了。”  
  他突然想哭,一边想哭,一边暗暗的惊讶,不知道自己的伤感是从何而来。他的头脑素来是条理分明,一生不知冲动为何物。  
  慢慢的把茶杯放到桌上,他脑海中浮出了一个新念头:“活着没意思啊!”
  苍凉的长叹一声,他对着虚空点了点头。想起自己将要背井离乡,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跑出日占区。跑不出去,必定是死路一条;跑出去了,也无非是养老。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马老爷把双手插进睡袍口袋里,含着一点眼泪缓缓的踱,想自己死了倒比活着更享福。末了靠着床尾栏杆站稳了,他一抬头,又从梅花镜中看到了自己。  
  眼中的泪光让他骤然震惊了,他心思一动,立刻做了反省:“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然后他打了个冷战,关灯上床去了。  
  灯光一灭,富丽堂皇的卧室立刻堕入黑暗。梅花镜中浮现出了马俊杰的面孔,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双眼睛斜出去,盯着镜子里的大床,以及床上的马老爷。  
  马老爷没睡好,凌晨就起了床。下地之时他忽然打了个冷战,就像被寒风吹了光身子一样,汗毛竖起一大片。       吃饱喝足之后,他裹着貂皮褂子去了后花园,遥望小河对岸的动静。小河对岸的日本兵换了一批,其中有好些便装人物,干干净净架着眼镜。士兵们也全戴了白手套,昼夜不停的入洞出洞。马老爷看了良久,末了发现他们在搬石片。  
  马老爷掐指一算时间,认为此刻稻叶大将对自己没起疑心,家里的日本兵们也正把精力全放在陶疙瘩和石头片子上,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马老爷把赛维叫到面前,父女二人关了房门,做了一场秘密的长谈。出了马老爷的书房,赛维回到自己院里,开始悄悄的收拾体己——她和胜伊两人的私房钱,全由她一人代管了。  
  无心坐在一旁,先是静静的擦腰带,擦着擦着犯了嘀咕,偷偷去看赛维。赛维忙死了,他却闲死了,这可不是个好形势。万一赛维意识到了,很有可能大发淫威。  
  赛维说话不算数,昨天又欺负了他,完全不占理,还做狮子吼。无心也说不上自己是更爱她还是更怕她,反正目前看来,他不是很敢独自坐在赛维身边。  
  赛维留意到了他的窥视,忙里偷闲的向他一笑,然后手里托着个小算盘,念念有词的进行计算。算着算着,她转向了无心:“你总看我干什么?我不用你陪,你如果坐着无聊,可以找胜伊玩;胜伊不是刚收到了一沓子新杂志吗?你向他要几本去。”
  无心听她和声细语,戒备心立刻就放下了:“不用管我,我坐得住。”  
  赛维凑过来,很亲昵的兜头摸了他一把。  
  赛维避着外人的耳目,做贼似的忙了两天,最后收拾出一只粽子似的小皮箱。到了这天傍晚,她抄起内线电话,打到了马老爷的书房。因为害怕电话已经受到监听,所以她打了暗语,只说胜伊的感冒彻底好了,晚上想吃烤鸭子呢。
  马老爷的声音有些微弱,然而言语很清楚,说是厨子手艺不行,让管家出门去把烤鸭子买回来吃。  
  赛维听了马老爷的回答,登时安了心。挂断电话之后,她对围在一旁的胜伊和无心低声说道:“管家马上要出发了。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夜里走暗道。”  
  胜伊又恐慌又兴奋的搓了搓手:“姐,好刺激哦。”  
  赛维没理他。一只手搭在电话听筒上,她不知怎的,很想再给马老爷打个电话。可是打通了也无话可说,还可能引起父亲的误解,以为她这里出了什么意外。  
  与此同时,马老爷手握听筒,正在满头满脸的冒冷汗。他刚刚把管家打发走了,照理说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简直堪称天衣无缝,可他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眼角余光总像是能瞥到人影——然而扭头再去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食欲,让仆人把晚饭端到卧室里去。坐在窗前的小桌子边,他端起饭碗,没滋没味的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米饭含在嘴里,硬是咽不下去,因为一颗心怦怦乱跳,跳得连章法都没有了。  
  视野边缘的影子又出现了,他故意的不看,可是双手不受控制的抖个不停。筷子在碗沿磕出一串细碎的声响,他低头张嘴,把米饭吐回了碗里。屋子里一定有古怪,他想,家里放着个半仙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放下碗筷站起了身,他想打电话把无心叫过来。可就在他走向之时,头顶忽然响起滋啦啦的电流声音,紧接着吊灯熄灭,屋中立时就黑透了。  
  马老爷不敢耽搁,想要去叫仆人检查电路。大踏步上前拉开房门,他猛的顿住了脚步!  
  走廊里也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马俊杰歪着脑袋,就站在他的面前。  
  马老爷颤着声音开了口:“你……”  
  马俊杰阴恻恻的一笑,一个脑袋慢慢的正了过来。  
  马老爷一手扶了门框,一手摁了胸膛,身体开始往下溜。极度的恐惧让他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你……”
  此刻,走廊两边的无尽黑暗中,现出了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枯瘦的妇人,是被他关起来活活饿死的前头大太太,大太太身边跟着的,是马英豪和佩华。后方一片鲜艳光彩,正是盛装的四小姐和五姨太。心宽体胖的二姨太伴着一具无头的身子也出现了,无头的身子是谁?马老爷瞪大眼睛辨认出了,是一贯奇装异服的八姨太!
  在益发剧烈的心跳之中,马老爷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我不怕你们。我……不怕……你们。”
  几分钟后,宅子里的电工接起了烧断的电线。仆人们把刚翻出来的蜡烛又放了回去。主人一直没有召唤,他们乐得休息。有人惦记着马老爷卧室里的残羹剩饭,想去收拾,但是卧室紧关着门,他们不敢妄动,只好姑且算了。
  到了夜里八九点钟了,赛维穿得整整齐齐往院外走。将睡未睡的老妈子见她捧着一大摞物事,仿佛是很沉,便要去帮忙。她一扭身躲开了,又道:“我给爸爸送书去,一会儿回来,你们可别忘了给我留着门。”
  老妈子答应了,而赛维走出不远,转身又折返回来,大声喊道:“胜伊,来帮个忙呀,我抱不动了!”  
  胜伊推门跑了出来,没说什么,脚不沾地的随着她快走。及至走远了,胜伊低声说道:“姐,我把手表给无心了。他看着时间呢,至多比我们晚到五分钟。”  
  赛维点了点头。大夜里的,三个人一起拎着箱子往外走,看着会令人生疑,所以只好分批行动。他们先走,无心随后找个借口再追出来。
  赛维有力气,捧着伪装过的皮箱行走如飞。片刻过后到了前头楼里,她见楼下只有一名仆人值更,便故作无意的开口问道:“爸爸睡了吗?”  
  仆人恭而敬之答道:“好像是睡了,一直没叫过人。”  
  赛维做出很活泼的样子,一蹦一跳的往上走:“我瞧瞧去!”  
  胜伊一言不发,随着赛维三步两步上了二楼。二楼走廊里只亮了几盏壁灯,赛维停在马老爷的卧室门前,对着胜伊一使眼色。胜伊知道她腾不出手,于是上前敲响了房门:“爸爸——”  
  房门一敲即开,原来并未上锁。宽敞卧室里一片漆黑,灯也没开。赛维大胆的把手中箱子拎住了,因为对于父亲的卧室也不熟悉,所以伸手摸了摸两边墙壁,并没有摸到电灯开关。不过借着走廊内的昏暗光线,她依稀看到了床上的人影——马老爷背对着他们,正在侧卧着睡觉。  
  赛维疑惑极了,心想父亲此时绝对没有睡觉的道理,即便是打盹儿也不应该。把手里的皮箱和用来遮掩皮箱的杂志一起交给了胜伊,她走到床前,见马老爷穿着长袍马褂,脚上皮鞋都没脱,不是个正经大睡的模样。  
  微微弯下了腰,她试探着唤道:“爸爸?”  
  马老爷一动不动。  
  胜伊把杂志随手放在桌上,拎着皮箱也凑上去了:“姐,爸爸睡着了?”  
  赛维伸手去拍马老爷的手臂:“爸爸,醒醒啊,时间到啦。”  
  马老爷躺得很稳当,并不肯随着她的拍打而起反应。赛维急了,正要把他强行扳个仰面朝天,不料身边的胜伊忽然轻声唤道:“姐!”
    赛维扭头看他:“嗯?”  
  胜伊苍白着脸,一只手颤巍巍的抬起来,指向了床尾立柜上的梅花镜。赛维顺着方向一望镜子,登时也怔住了。 居高临下的梅花镜照出了大床的全貌。
    背对着他们的马老爷翻着白眼,正在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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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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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130、逃出生天

  赛维张大了嘴,却只在喉咙里发出了细细一声哀鸣。抬起手臂狠狠的把胜伊扫到自己身后,她慌乱的想要后退。然而为时已晚,床上的马老爷似乎专在等待他们肝胆俱裂的这一刻。猛然起身向外一扑,他直挺挺的伸出双手,紧紧掐住了赛维的细脖子。   
  胜伊怕到了极致,反倒一声不吭。咬紧牙关举起皮箱,他绕过赛维走到床边,瞪圆了眼睛去砸马老爷的脑袋。砸过一下,他运足力气再砸。皮箱里面衬着钢铁骨架,比板砖更坚硬更有分量。马老爷的脖子“咔嚓”一歪,仿佛是骨头受了损;然而双手仿若钳子一般,已经掐得赛维伸了舌头。   
  胜伊忘记了叫,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他想姐要被爸爸掐死了,他一下又一下的猛砸马老爷的脑袋,直到马老爷的脑袋都变了形。赛维虽然到了生死关头,却还保留着一丝清明神智,两只手乱挥乱舞的拨着胜伊,她翻着白眼做口型,要让胜伊去找无心。
  正当此时,无心到了。
  无心进门时,谁也没有听到声音,唯有赛维感觉合在自己颈上的双手似乎略松了一下。她趁机握住马老爷的双手手腕,拼了命的想要掰开。可是未等她开始用力,一只手擦着她的头发伸向前方,将一张纸符贴上了马老爷的眉心。马老爷一仰头,竟是张嘴露齿要咬人——不咬无心,他向前去咬赛维。   
  无心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向前靠近赛维。赛维咬牙切齿的扯开了他的双手,喘着粗气接连后退了好几步。胜伊扶住了她,同时听到无心开了口:“五少爷,没完了?”   
  纸符的效力显现出来了,马老爷跪在床上不住的挺动,仿佛是要向上突破什么。而无心继续问道:“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地堡的?只要你实话实说,而且保证以后不再害人,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马老爷的眼皮开始剧烈地抖,无心的手掌贴在他的嘴上,清楚的察觉出他已经没了气息。   
  “我……保……证……”马老爷回答了,声音单薄,正是马俊杰的孩子嗓门。   
  赛维和胜伊听在耳中,吓得面无人色,同时看到无心背过了一只手,竟然正在倒握着一把锋利匕首。刀刃切进皮肤,他已然是攥了一手的鲜血。   
  无心不动声色,伸向前方的手缓缓离开了马老爷的嘴唇。两根手指夹住对方眉心上的纸符,他低声说道:“毕竟是父子一场。我放你走,你也给你父亲留具全尸吧!”   
  然后他缓缓揭下纸符。随着纸符的移动,马俊杰的鬼影渐渐脱离出了马老爷的身体。眼看纸符就要彻底离开马老爷了,无心忽然扔了匕首,抬起血手在纸符上刷刷点点又画一道,随即把血符对着马俊杰一挥。血符平展如刀,所过之处一片空寂,马俊杰瞬间消失了。   
  马老爷的尸首颓然倒在床上,依旧是死不瞑目的狞笑着。无心用血手攥住纸符,回身对着赛维和胜伊说道:“今天有灵感,画符画得好。马俊杰已经被我收服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赛维的头脑一片空白。马老爷一死,她简直没了主心骨。做过几次深呼吸后,她战栗着答道:“有暗道……我们走暗道……”   
  暗道的确是有的,就在马老爷床下。马老爷的卧室位于二楼,可是因为当初建造时花了大心思,用了各种障眼法,竟然能够向下修出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地道。   
  拖出床下一口最大的箱子,赛维还记得上次马老爷在向自己介绍出逃计划时,曾经说明了所有细节。箱子下面的地砖是活动的,掀开地砖会看到一口井,井壁伸出长长的铁梯。沿着铁梯一路向下,落了地之后就沿着甬道走。   
  地砖撬开了,果然是有铁梯。三个人络绎下去,脚踏实地之后,也果然是见了甬道。赛维打开了手电筒,弯着腰往前走。甬道四壁修得粗糙,只用石板砌出了两边的墙。据说修暗道还是马老爷的父亲的主意。赛维的爷爷一直活在马家的传说之中,活着的时候,人送外号老疯子。   
  甬道太长了,三个人像三只鬼,一声不吭的低头走。前方的赛维忽然问道:“爸爸没了,我们还要去投奔姑母吗?”   
  胜伊跟在后方:“爸爸都把财产藏到姑母家里了……”   
  赛维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没有财产的事情,我也不问你。爸爸在,一切都好说;爸爸不在了,姑母对我们又有几分感情?如果我们去见了她,她会不会把我们卖给日本人?”
  然后她目视前方,再不需要任何意见。   
  三个人在地道里走了足有一里地远。地道尽头竖着梯子,他们一个接一个往上攀登,末了在一户小四合院内的枯井口见了天日。四合院内守着马宅的管家——小院算是马宅隔街的邻居,常年锁着。管家傍晚偷偷进了院,一直在等待主人出现。   
  管家和马老爷挺有感情,听闻马老爷归了西,他恨不能一头扎进枯井里;再问是怎么死的,赛维低声答道:“好像是……吓死的。”   
  管家吓了一跳:“吓死的?”
  赛维正视了管家:“不能再回家了,家里有鬼。”   
  管家颤巍巍的伸出一个巴掌:“是……五少爷?”   
  赛维点了点头:“是。”   
  管家捂了嘴,不敢再言语了。   
  赛维和胜伊随着管家进屋休息,两人全都镇定得过了分。无心独自蹲在门前台阶上,心想人有了喜怒哀乐的情绪,还是发散出去的好。赛维和胜伊明明受了大惊吓,可是转眼之间就成了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不希望他们落下心病,他们落下了心病,还不是饶不了他?   
  将近黎明的时候,天色黑得像墨一样,然而远近起了鸡啼,阳气上升,阴气下沉。无心擦了一根火柴,用火苗燎了手中血符的尖端。血符成了紫黑色,里面封着马俊杰的魂魄。当然,也有小健。可惜一团火烧过去,无论是谁,都要魂飞魄散了。   
  血符燃得很慢,火苗似有似无。无心仰着脸往漆黑的虚空中看,就见零碎的魂魄像一抹抹五颜六色的光芒,飘飘忽忽的四散开来。“死”可真是了不得,正邪好恶全被它一笔勾销。生者纵有千本账,对于死者来讲,却是根本不算数。怪不得都说死者为大,死者的确是大。   
  不知道马俊杰吞噬了多少人的魂魄,在无心的眼中,四面八方都是微光。身后房中忽然有了动静,是赛维和胜伊走了出来。
  火苗烧到了指尖捏着的纸符最后一角,他松了手,回过头。   
  赛维和胜伊依然很镇定:“无心,我们走。”   
  虽然旅途少了马老爷,但是计划不受影响,余下的三个人加上管家,还是成功的溜出了北京城。   
  赛维和胜伊显然是没有威力去约束管家的,南下的路刚走到一半,管家就自行溜了。而受惊的后果显现出来,赛维发作了无人能治的疑心病,认定姑母会对他们谋财害命;胜伊则是拒绝触碰一切外人。乘船的时候水手拉了他一把,他厌恶得当场大叫一声。上船之后掏出手帕,他几乎把自己手上的皮肤搓下一层。   
  抗战六年,从沦陷区到大后方,地下的交通网已经是相当的完善。赛维在疑心病的驱使下东一头西一头乱走,本来说好要去昆明的,也不去了,转而要去重庆。谁也管不了她了,她自封为一家之主,胜伊自然是没有发言权,无心也必须听她的话。   
  无心耐着性子,受了气也忍着,心想自己至少得忍到姐弟二人安顿下来。还是那句老话,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怕姐弟二人目前宛如两位变态。目前赛维难伺候的程度,仅比白琉璃好一点点。无心暗地里拨着算盘,心想眼下的生活乐不抵苦。实在不行的话,自己还是孤身流浪去吧。   
  经过了小半年的颠沛流离,在翌年的暮春时节,他们终于到了重庆。   
  重庆作为战时陪都,半个国的人都涌来了,又经营建设了好几年,自然别有一番繁华气象;而且日军的轰炸也停了,在重庆过起日子,倒是堪称太平。   
  赛维的小皮箱已经空了一小半,但还是有钱。城市外围开辟了许多花红柳绿的新村,她就在村里租了一套很体面的房子。房子虽是一层的平房,但是造得漂亮,颇有西洋风格,里外五间,十分够住。门外用小栅栏围了个绿草如茵的小院子,院中还种着几株碧桃。   
  无心吭哧吭哧的干活,把房屋内外都打扫干净了,卧室里的被褥也都铺整齐了。赛维小半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露出了笑模样。家里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她带着胜伊出去一趟,买回了大包小裹的卤菜点心,以及两瓶酒和一摞瓷碗。当天晚上,三个人好汉似的围着圆桌子坐了,赛维倒了三碗酒:“从今开始,我们就算重生了!”   
  胜伊美滋滋的笑,无心则是环视四周,认为自己总算是很对得起他们了。该来的迟早要来,他端起碗抿了一口酒,心想自己有话还是得说。再不说就该上床睡觉了,他不能永远让赛维糊里糊涂的和自己躺在一个被窝里。
  “赛维,胜伊。”他开了口:“我有话要说。”   
  赛维和胜伊叼着卤鸡翅膀转向了他,异口同声的问道:“嗯?”   
  无心放下瓷碗,低声说道:“我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们。”   
  赛维很少看他如此郑重,不禁捏着翅膀提起了心:“秘密?”   
  无心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胜伊,然后说道:“其实……我不是人。”   
  此言一出,四座寂静。良久过后,胜伊吐出嘴里的细骨头,迟疑着开了口:“无心,你为什么要骂自己?你是不是对我姐变心了?”
  赛维把啃剩一半的鸡翅膀往桌上一扔,面红耳赤的瞪着无心,翕动鼻孔直喘粗气:“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说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你又看上谁了?你说你不是人就算了?我告诉你,没完!”   
  抄起桌边的手帕摁下了眼角呼之欲出的眼泪,赛维带了哭腔:“你说咱们三个,多不容易啊。都他妈死绝了,就活了咱们三个。现在刚刚安定了,你可好,跟我耍花花肠子。怎么着,是不是看我倒搭不值钱?还是嫌我没了爹,不能养你做阔姑爷了?”   
  无心听得张口结舌,发现自己的意思被姐弟二人弄了个满拧:“不是,我没起外心,我也没看上谁。我……我这几天一直在干活,我哪有时间看人啊?你们误会了。”   
  胜伊板着脸,定定的看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无心很为难的吸了口气,感觉怎么说都不准确:“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妖怪。”   
  话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寂静。   
  胜伊的脸上渐渐浮出笑容,笑到最后绷不住了,他“嗤”的出了声:“你的英文名字是德古拉吗?”   
  赛维也笑了:“今晚是月圆之夜,你必须变个狼人给我瞧瞧。否则我们可不承认你是妖怪!不变狼人,变个大尾巴狐狸也成!”
131、赛维的思想

  赛维和胜伊哈哈大笑,笑得连卤鸡翅膀都捏不住了。笑着笑着发现不对劲,因为无心没有跟着他们一起笑。   
  赛维渐渐的收住了笑容,对无心说道:“别闹了,你怎么不吃啊?”   
  无心穿得单薄,此刻低头解开里外两层衣扣,他袒露出胸膛,然后拉过了赛维一只干净手,贴到了自己的心口上。   
  赛维脸红了:“干什么?”   
  无心抬头望着她:“赛维,对不起,我真的……是个妖怪。”   
  赛维扭头吐出一根鸡骨头,同时发现自己掌下没有心跳。   
  她以为自己是摸的位置不对,所以扔了卤鸡翅膀擦了擦手,双手拍上去左右来回的摸。胜伊见状,莫名其妙:“姐,你找什么呢?”  
  赛维迟迟疑疑的看向无心:“你……你的心呢?”   
  然后她抬手去按无心的脖子两侧,要找动脉。脖子两侧很安静,薄薄的皮肤下有骨有肉,就是没有一跳一跳的大血管。  
  她的手开始哆嗦了,坐直身体又拉过了无心的双手。两只腕子也分别诊过了,没有脉搏。   
  手背贴了贴无心的额头,温度是有的。可是手指向下移到鼻端,却是没了呼吸。她忽然想起无心总是很静,又想起自己在最初和他相识的时候,就看他像一只又野又驯良的兽。可纵算他不是人,也不对劲。兽也该是活生生的,可无心并非如此。骤然起身退了一步,她颤声问道:“怎么回事?你死了吗?”   
  未等无心回答,胜伊抢了话:“姐,你疯啦?”   
  赛维面对胜伊,抬手指向无心:“他、他、他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他死了。”   
  胜伊知道赛维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不禁也跟着站起了身。试探着伸出一只手,他效仿赛维,也把无心从上到下摸了一遍。摸完之后他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瞪着无心不说话。   
  无心自己低头系好扣子,随即也想起立。不料他刚一欠身,赛维和胜伊便一起跌跌撞撞的撤出老远。无心知道他们是要怕自己躲自己了,便很识相的缓缓站起,慢慢走到了房门口:“你们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   
  赛维苍白着脸,喃喃说道:“我们早就看你不对劲……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们,可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变的?”  
  无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总也不老,总也不死,很多很多年了……我想我应该是个妖怪。”   
  然后他小声说道:“让我在后面的屋子里再住一夜行吗?如果你们怕我,我明早就走。”   
  赛维和胜伊一起成了木雕泥塑,看着他不言语。而他没有等到回答,就转身去赛维卧室收拾了自己的旅行袋,钻进了后面清理出的小储藏室。   
  赛维关了门。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她叹了一口气,低头望着桌上零零落落的几根鸡骨头。几大包的卤菜,还没有打开,可是谁又有心思再往嘴里吃喝?   
  “一百年也没一遭的事儿。”她轻声开了口:“让我给遇上了。”   
  端起瓷碗喝了一口酒,她神情痛苦的哈出一口酒气:“我演了大半年的聊斋,说出去谁能信?”   
  胜伊靠墙站着,小声问道:“姐,怎么办啊?他不是人,你还爱他吗?”   
  赛维出了半天的神,末了答道:“我爱他。我看过了他,再看别人就都看不上了。”   
  胜伊嗫嚅着点头:“是,他性格好,心地也好。他一直保护我们……你欺负他,他也不闹脾气……”   
  赛维把双脚踩上凳子横梁,赌气似的抱了膝盖,垂着脑袋咕哝道:“他还好看呢。身边的人,我就没见谁长得比他更好。”   
  胜伊忽然“咭”的笑了一声:“姐,你听见了吗?他说他不会老,也不会死。”   
  赛维依然垂着头:“听见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千年王八万年龟,难道他是乌龟王八修炼成精了?”   
  胜伊的心思转移了方向:“他要真是永远不老,姐,你就占便宜了。”   
  赛维听弟弟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忍不住也是一笑。笑了一下之后不笑了,她低声说道:“我什么都想到了,你当你姐我是个傻的?我不傻,我都想到了。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他不老实了我怎么降服他,我都想齐全了。可我想天想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是个——”   
  她欲言又止的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直勾勾的望着前方怔了一阵,接着又道:“人算不如天算。”   
  赛维不睡觉,对着一桌子卤菜长久的发呆。她自认为是被狐狸精魇住的书生,虽然对狐狸精也怕,但是只要狐狸精自己不逃,书生是不忍放手的。   
  胜伊也没了主意——他素来是见了男子就烦,难得能对哪位同性产生好感,尤其同性的身份还是自己的姐夫。赛维若是真把无心赶走了,他不能阻拦;可是赛维必须负责给他再找个同样成色的新姐夫,否则他就不同意赛维结婚。   
  与此同时,无心在储藏室里打了个地铺,倒是躺得很安然。他盘算好了,如果赛维胜伊不肯要他,他就去川边混混。反正是个漫无目的,走走逛逛也不错。在过去的大半年里,他算是过足了和人亲近的瘾,在接下来的三年五载内,他都能安安稳稳的孤独生活了。   
  心安理得的闭了眼睛,他枕着自己的旅行袋睡着了。一觉醒来,他把地上的铺盖卷好,想要送回原位。然而伸手一推房门,他抱着铺盖见到了赛维和胜伊。   
  赛维和胜伊都顶着两只黑眼圈。赛维看他抱孩子似的抱着一卷子被褥,便低声问道:“睡好了?”   
  无心摸不清她的虚实,于是只点了点头。   
  赛维又问:“你想走吗?”   
  无心向她微笑了:“听你的。”   
  赛维忍住一个哈欠:“别走了。”   
  无心没想到她会如此痛快,居然真敢留下自己。不置可否的望着赛维,他类似一名饱足的老饕面对了满桌盛宴。吃,已经饱了,毫无食欲;不吃,又舍不得,因为几十年也遇不上一顿。   
  赛维在凌晨时分做下决定,随即就困得东倒西歪。胜伊一直陪着她,此刻抬起千斤重的眼皮,也说:“别走了。反正你不伤人,留下也没什么的。别走了,大家一起过吧。”   
  赛维认为胜伊补充得很全面,自己无话可说。忍无可忍的掩口打了一个大哈欠,她半闭着眼睛对无心说道:“我们要睡了,早饭你自己吃吧。”   
  无心眼看他们要走,忽然想起自己有所遗漏:“赛维,还有一件事。”   
  赛维抬头看他:“啊?”   
  无心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赛维听了,倒是不甚在乎:“我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烦都烦死了。将来胜伊结了婚,从胜伊家里过继一个就行。”   
  无心听了她的回答,始终是感觉不对劲,所以想要老调重弹:“可是我不会老,将来……”   
  赛维摆了摆手:“将来就算我是老牛吃嫩草,可我也不白吃啊。男女要平等就彻底的平等,男人可以讨年轻的太太,我也可以嫁年轻的丈夫。我并不比男人差什么。嫩草嘛,男人吃得,女人也吃得。再说我现在还小着呢,要老也是以后的事情。”   
  话音落下,她哈欠连天的走了。胜伊闭着一只眼,猫头鹰似的看了他一眼,也跟着走了。
  无心看赛维是困糊涂了,所以没有追着她深谈。赛维的思想还是简单了,她可以不在乎,但将来她的亲人、她的朋友,也能跟着她一起不在乎吗?  
  无心怎么想,怎么感觉事情没完。洗漱过后出了门,他双手插在衣兜里,沿着石阶路向上慢慢的走。山城的道路起起伏伏,他渐渐走不动了,就转向了路边一家下江面馆。面馆很简陋,屋檐长长的伸出去,檐下还摆着桌椅。大清早的,食客已经很多,无心在馆子里面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边等着吃面,一边百无聊赖的往窗外望。忽然间,他一挑眉毛,怀疑自己是看到了赵半瓢。   
  就在街道的对面,一个穿着旧花布袄裤的利落妇人坐在路边,正在低头打开木箱,从里面向外一盒一盒的掏出香烟。偶尔的一扬脸一转头,无心看得清楚,见她黑油油的头发粉扑扑的脸,可不就是赵半瓢?   
  和半年前相比,赵半瓢显岁数了,左耳根下面还有一道长长的疤,几乎从脖子延伸到面颊,差一点就破了她的相。摆好她的香烟摊子之后,一名饱餐了的食客横穿街道,到她面前要买香烟。她抬头对人一笑,手脚麻利的收钱找钱,眼角眉梢全是精神,手指尖儿都带着力气。   
  无心虽然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出自己,但是不敢再看了,因为有点怕。对赵半瓢的怕,和对赛维的怕,不是一种怕。闷头吃了一大碗面,他会账起身,不知怎的,很不好意思,低着头溜出面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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