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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蒲公英

[精彩贴文] 《芈月传(1)(出书版完结)》 作者:蒋胜男(已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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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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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秦关道
  两座城池之间,是一望无垠的荒郊。
  一队黑衣铁骑肃杀中带着血腥之气驰过荒野,令人胆寒。
  铁骑后是长长的车队,在颠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驰,带起阵阵风沙,吹得人一头一脸,尽是黄土。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这旋风般的铁骑,慢慢变成了蜿蜒蠕动的长虫。
  甘茂紧皱着眉头,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读经史,经樗里疾所荐于秦王,他为人自负,文武兼备,入秦之后便欲建国立业,一心欲以商君为榜样。不料正欲大干一场之时,却被派来做迎接楚公主这类的杂事。他本已经不甚耐烦了,偏生楚国这位娇公主,一路常生种种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满。
  他疾驰甚远,又只得拨马回转,沿着这长长的队伍,从队首骑到队尾,巡逻着、威压着。
  走在队尾的楚国奴隶和宦官们,听见他的铁蹄之声,都心惊胆寒,顾不得脚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甘茂沉着脸,来回巡逻着,心中的不耐越来越大,犹如过于干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点燃。
  恰恰在此时,有人上来作了这个火把。
  “甘将军,甘将军--”一阵熟悉的声音自队伍前方传来,甘茂听到这个声音便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马,待得对方驰近,才冷冷地回头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国下大夫班进亦是出自芈姓分支,此番便是随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气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见对方目似冷电,心中也不禁一凛,想到此来的任务,也只得硬着头皮陪笑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歇息一下。”
  甘茂的脸顿时铁青,沉声道:“不行。”说着便拨转马头,直向前行。
  可怜班进这几日在两边传话,已经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这话还没有说完,见甘茂已经翻脸,那马骑行之时还带起一阵尘沙,呛得他咳嗽不止。
  无奈他受了命令而来,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却不能这么去回复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劝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声,并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却见前面的马车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来。这辆马车一停下,便带动后面的行列也陆续停下,眼色这队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驰向到了首辆停下的马车前面,却见宫娥内侍围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头的视线。他又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才勉强见那马车停下,一个女子将头探出车门,似在呕吐,两边侍女抚胸的抚胸,递水的递水,累赘无比。
  见甘茂驰近,侍女们才让出一点缝隙来,甘茂厉声道:“为何忽然停车?”
  便见一个傅姆模样的人道:“公主难受,不停车,难道教公主吐在车上吗?”
  甘茂看了这傅姆一眼,眼中杀气尽显,直激得对方将还未出口的话尽数咽了下来。
  甘茂忍了忍,才尽量克制住怒火,硬梆梆地道:“公主,太庙已经定下吉时,我们行程紧迫,我知道两位出身娇贵,但每日迟出早歇,屡停屡歇,中间又生种种事情,照这样的速度,怕是会延误婚期,对公主也是不利。”
  芈姝此时正吐得天晕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来,只是没有力气理会于他,此刻听到如此无礼,勉强抬起头来正想说话,才说得一个:“你……”不知何处忽然风沙刮来,便呛到芈姝的口中,气得她只狂咳声声,无暇再说。
  见芈姝如此,甘茂已经沉声道:“公主既已经吐完了,那便走吧。”说着拨马要转头而去。
  芈姝只得勉强道:“等一等……”
  芈月看不过去,道:“甘将军……”
  甘茂见是她开口,冷哼一声,没有再动。
  芈月以袖掩住半边脸,挡住这漫天风沙,才能够勉强开口道:“甘将军,休要无礼。秦王以礼聘楚,楚国以礼送嫁,将军身为秦臣,当以礼护送。阿姊难以承受车马颠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将军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护之责即可,并非押送犯人?何时行,何时止,当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与将军何干?”
  甘茂冷笑:“某只奉国君之命,按期到达。我秦人律令,违期当斩。太庙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护送,当按期到达。”
  他今日说出这般话来,实在是已经忍得够了。
  头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军队早早起来准备上路,谁知道楚人同他说,他们的公主昨日自楼船下来,不能适应,要先在襄城歇息调养。
  第二日,公主即将离乡,心情悲伤,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终于可以起程了,谁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烦了,亲去行宫,才听说公主才刚刚起身,他站在门外,但见侍女一连串的进进出出,梳洗完毕,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马车起驾,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妆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长长的队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里,便已经停了三五次,说是公主不堪马车颠簸、将膳食都呕了出来,于是又要停下,净面,饮汤,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来安营休息,此时离襄城不过十几里,站在那儿还能够看得到襄城的城楼。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凌晨便亲去楚公主营帐,催请早些动身,免得今日还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请,楚公主勉强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数里,队伍便停在那儿不动了,再催问,却说是陪嫁的宫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经走不动了,个个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当时就要拿鞭子抽下去,无奈对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无权说打说杀。当下强忍怒气先安营休息,当日便让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马车来,第三日将这些宫婢女奴们都拉到马车上,强行提速前行。中间楚公主或要停下呕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队兵士刀枪出鞘,来回巡逻,威吓着那些奴隶内侍随扈们不敢停歇,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营。
  那些女奴宫婢们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马车上,坐不能坐卧不能卧,只吐了一路,到安营的时候个个软倒都起不来了,那些奴隶随从,个个也是走得脚底起泡,到安营扎寨时,竟没几个能够站起来服侍贵女们了。
  结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装起发了,楚营这边,竟是什么都没有动,一个个统统不肯出营了。无奈甘茂和班进数番交涉,直至过了正午,这才慢慢地起动。
  如此走了十余日,走的路程竟还不如甘茂素日两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却是无可奈何,时间一长,那些楚国随侍连他的威吓也不放在眼中,径自不理。
  甘茂当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国送嫁队伍到咸阳,说是三月之后成婚,他自咸阳到了襄城,才不过十余日,还只道回程也不过十余日,便可交差了。谁想到楚国公主嫁妆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罗罗嗦嗦,队伍延展开来,竟是如此麻烦。
  偏楚人还是如此日日生事,实在叫他这沙场浴血的战将忍了又忍,从头再忍,忍得内心真是呕血无数回。
  但于楚国这边而言,却也满腹怨言。莫说是芈姝芈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贵女们,对于这样颠簸的路程难以承受,便是那些内侍宫奴们,乃至做粗活的奴隶们,在楚国虽然身份卑贱,但多年下来,只做些宫中事务,从来不曾这么长途跋涉过。且奴隶微贱,无袜无履只能赤脚行路,在楚国踩着软泥行走也罢了,走在这西北的风沙中,这脚竟是还不能适应,都走出一脚的血来。
  甘茂以已度人,只嫌楚人麻烦,楚人亦是极恨这杀神般的秦将,如此磋磨矛盾日积月累,竟是越来越深。
  芈姝见芈月差点要与甘茂发生争执,只得抬手虚弱无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将军,我还能坚持,我们继续走吧!”
  芈月哼了一声,扶起芈姝坐回车里,用力摔下帘子。
  甘茂气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声打个响鞭,这才牵马转头发号施令道:“继续前行!”
  马车在颠簸中又继续前行。芈月扶着芈姝躺回马车内,马车的颠簸让芈姝皱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还觉得残留着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来。
  玳瑁比芈姝竟还不能适应,早已经吐得七晕八素,刚才勉强与甘茂对话之后,又被拉上车,此时竟是整个人都瘫在马车上。
  芈月只得拿着皮囊给芈姝喂水,芈姝勉强喝了口水,就因颠簸得厉害,唯恐再呕了出去,挥挥手表示不要喝了。
  芈月劝道:“阿姊,你这样下去不行,入秦几天了,您不是吃不下东西,就是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若是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芈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她吐得苦胆都要吐光了,这几日的确是什么也吃不下去,吃什么都是一股苦胆味。
  苦味,这是她入秦之后,尝到的第一种味道。
  刚开始,她以为她的新妇之路,会是甜的。
  那个人,她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是甜丝丝的,一想到要和他相会,要和他永远成为夫妻的时候,她幻想她去咸阳的旅途,应该是甜蜜蜜的。
  虽然也会有咸,也会有涩,那辞宫离别的眼泪是咸的,那慈母遥送的身影,是涩的,可是一想到前面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楼船,一路行进,头几天,也是吐得很,晕船,思亲,差点病了。可是毕竟楼船很大也很稳当,诸事皆备,一切饮食依旧如同在楚宫一样,她慢慢地适应了。
  她坐在楼船上,看着两边青山绿水,满目风光,那是她之前这十几年的成长岁月中未曾见过的景致,楚国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国的山与水,也会一样美的。
  坐了一个多月的船以后,她是急盼着能够早日到岸,早日脚踏实地,楼船再好,坐多了总会晕的,朝也摇,暮也摇的,她实在是希望,能够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一路上玳瑁总在劝,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营帐,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游览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着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军将来相迎,她似乎从这些秦军后面,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着他们,心中就格外感觉亲切起来。
  在襄城头一晚,她失眠了,原来在船上摇了一个多月,她竟是从不习惯到习惯了,躺到了平实的大地上,没有这种摇篮里似的感觉,她竟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辗转反侧,看着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这是她在楚国的最后一站了,无名的伤感涌上来,想起十几年来的无忧岁月,想起母亲,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种畏惧和情怯,让她只想永远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复,次日她自然是起不来了。这样的她,自然是不能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还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几天,只是她听说甘茂催了数次,推及这种焦虑,想着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着自己的到来吧。
  想到这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勇气,支持着她摆脱离家的恐惧,摆脱思亲的忧虑,让她勇敢地踏出前进的这一步来。
  然而这一步踏出之后,她就后悔了。她从来不曾想到,走一趟远路,竟是如此的辛苦。她在楚宫多年,最远路程也不过或是行猎西郊,或是游春东郭,只须得早晨起身,在侍人簇拥下,坐在马车上缓缓前行,顺便观赏一下两边的风景,到日中便到,然后或扎营或住进行宫,游玩十余日,便再起身回宫。
  她是知道自襄城以后,接下来的路程是要坐马车的,但她对此的估计只是“可能会比西郊行猎略辛苦些”,却没有想到,迎面会是这样漫天的风沙,这样叫人苦胆都要吐出来的颠簸,这种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旅。
  马车又在颠簸前行,不知道车轮是遇到了石子还是什么,整个马车剧烈地跳了一下,颠得玳瑁整个人从左边甩到了右边,颠得芈月从坐着仰倒在席上,更是颠得芈姝一头撞到了车壁上,顿时捂着头,痛得叫了一声。
  玳瑁连忙上前抱住芈姝,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公主,我的公主,您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啊!”
  芈姝的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强撑,一直强忍,这是她挑的婚姻,她是未来的秦王后,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使性子,她要懂得周全妥贴,她是小君,她要作所有人的表率。
  可是忽然间,所有的盔甲仿佛都崩溃了,积蓄了多日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了下来,竟是按都按不住了,她捂着头,扑在玳瑁的怀中哭了起来:“傅姆,我难受,我想回家,我不嫁了,我想母后……”
  玳瑁心疼得都扭作一团了,抚着芈姝的头,眼泪掉得比芈姝还厉害:“公主,公主,奴婢知道这是委屈您了。这些该死的秦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这一路上,吃不能吃,睡不成睡,这哪是迎王后,这简直是折磨人啊。”
  芈姝愈发委屈,想到一入秦地,就风沙满天、西风凄凉,稍一露头,就身上头上嘴里全是沙子。这一路上连个逆旅驿馆都没有,晚上只能住营帐。一天马车坐下来,她身上的汗、呕吐出的酸水,混成奇怪的味道,头一天晚上安营,她便要叫人打水沐浴,得到的回报却是今天走得太慢,扎营的地方离水源地太远,所以大家只能用皮囊中的水解个渴,至于梳洗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她是公主,勉强凑了些水烧开,也只能浅浅的抹一把,更换了衣服,但第二天在马车上,又得要忍受一整天的汗味酸味。
  早膳还未开吃,甘茂就来催行,午膳根本没有,那年头除了公卿贵人,一般人只吃两顿。甘茂没这个意识,他也不认为需要为了一顿“午膳”而停下来,交涉无用,芈姝与众女只得在车上饮些冷水,吃些糕点。怎奈吃下来的这点冷食,也在马车颠簸中吐了出来。
  如此数日,芈姝便已经瘦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病弱无比。
  与芈姝相反,芈月却表现出了极强悍的生命力,芈姝吃不下的食物,她吃得下,芈姝要吐出来的时候,她能够掩着自己的嘴,强迫自己把呕吐之意咽下。
  甘茂行为无礼的时候,她要出面驳斥;芈姝使性子的时候,还得她出面打圆场。便是本对她不怀好意的玳瑁,因为久长楚宫。虽然擅长勾心斗角是,但这种旅途颠簸竟是比芈姝还不堪承受,尤其是在面对甘茂这种充满了血腥杀气的人面前,素日便是有再厉害的唇舌,也是胆寒畏怯的,有时候勉强说几句,被甘茂一瞪,却是吓得缩了回来。所以许多事情上,还是推了芈月出面应对。
  见芈姝和玳瑁两人哭了半日,芈月才递过帕子来,道:“阿姊,先擦擦泪,再撑几日吧,我昨天安营的时候打听过了,照我们这样的行程,再过三四日,便可到上庸城了,进了上庸城,多歇息几天,也可让女医挚为阿姊调养一下身子。
  芈姝接过帕子,掩面而哭道:“大王在哪儿,他怎么不管我,任由一个臣子欺辱于我。”
  芈月道:“阿姊刚才就应该斥责那甘茂,毕竟您才是王后。”
  芈姝胆怯地道:“我、我不敢,那个人太可怕,他一靠近我,我就像闻到了血腥气。”说着又要哭起来。
  芈月只得哄着道:“好了好了,我们就要到了,进了上庸城就好过了。”过了上庸城,就马上会到武关城了,到了武关,她的行程也应该结束了吧。
  黄歇与她相约武关城,想必小冉也是被他带在身边,只要到了武关城,他们三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了。
  耳边犹听得芈姝还在哭泣道:“我想见大王,大王怎么不来接我……”
  芈月看着芈姝,此刻两人快要永远分开了,她素日的娇生惯养蛮横无礼,都不再是缺点,这些年来因为她的母兄所为而对她暗暗怀恨的心思,此时也都没有了。想起来了倒是她这些年来对自己虽有居高临下,但不乏关照;想起来她少女怀春远嫁秦国要受的这番艰辛,想起她得知楚威后要对自己下毒的保护之情……一刹那间,对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有任何怨恨之意,只有怜惜之情。
  她伸手抚了抚芈姝,安慰道:“进了上庸城,就是武关,过了武关,就离咸阳很久了。阿姊,你要想一想,你到了咸阳,就能见到大王了,到时候阿姊吃的苦都能得到补偿了。”
  玳瑁听到“大王”二字,本能地警惕地望了芈月一眼,欲言又止。
  芈姝仿佛得了安慰,脸色渐渐缓了过来,道:“是啊,这种行路之苦,我这辈子真是吃一次也就够了。我真羡慕妹妹你,头两天我什么都吃不下去,那种粗砺的食物就着水囊里的水,你怎么能咽得下去。”
  芈月道:“咽不下去也得咽啊,路上的行程都需要体力,不吃哪来的力气坐车呢?”不往前走,又怎么能够见到黄歇呢。
  芈姝苦笑道:“我也想啊,可是真咽不下,就是死拼着咽几口下来,也是直往上涌。”
  芈月道:“阿姊再熬几天,再熬几天,不用再吃苦啦!”在她的安慰中,芈姝仿佛得到了力量似的,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安静了下来。
  终于,车队进入了上庸城。
  芈月掀开帘子,看着上庸城的城门,惊喜地转头对芈姝道:“阿姊,上庸城到了。”此时芈姝的脸色已经更加苍白憔悴,她躺在车内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微弱地道:“到了就好。”
  甘茂在城门与卫士交接以后,拨转马头驰到芈姝的马车边,正见芈月掀帘向外,他站在一边,冷眼向内看了一看,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芈月也不理他,只是仰望城门,喃喃地道:“终于到了……”终于到了,到秦国了,只要再过一个城池,她的行程也要结束了。
  上庸城并不算大,仅有芈姝等人的马车及侍从随扈约一千人进入,其余人便在城郭安塞。
  芈姝等人到了驿馆,这才安顿下来,但驿馆并不算大,且并没有为这么庞大的队伍准备的场所。
  芈姝等人由侍女扶着入内之时,芈月与孟昭氏同行,便见驿馆穿堂廊下,驿丞一手拿笔一手拿竹简,站在甘茂面前认真的核对着道:“贵女六位、女御十四位、内臣六位、家眷十人,奴仆四十人,入住驿馆,护卫两伍安营驿馆外,其余人等扎营城中各处……”
  这驿丞说得是秦语,芈月只听得了“六、十四”等数字,大约猜得到他说的是人员安置之事,见芈姝已经入内,孟昭氏低声道:“哼,一介小吏也敢对将军和未来的王后诸多为难,秦人真是尊卑不分。”
  芈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素日在高唐台学艺,孟昭氏与季昭氏形影不离,倒不太出头,不想这次跟着芈姝出嫁,一路上人人都七颠八倒的,倒只有芈月和孟昭氏两个还撑得住,因此有些重要的事务,都由她两人暂时撑着。见孟昭氏这般说,芈月倒叹了口气道:“看来商君之法果然厉害,便是在秦国的边城都得到如此严厉的执行,连甘茂这种桀骜不逊的人都要遵守,果然严整。”
  孟昭氏轻哼一声,倒也不再说话,两人走过穿堂,进了内院。这时候诸宫婢侍人都已经是一堆的事情在等候她们吩咐了。
  芈月便让孟昭氏去安顿媵女及陪臣之事,她负责照顾芈姝,当下先令人安排,一会儿功夫,便将那间暂居之室,换成了芈姝素日常用的枕席等用具,又烧好了热水,令珍珠等人服侍芈姝沐浴更衣之后,终于安顿下来,便唤来了女医挚来为芈姝诊脉。
  此时玳瑁也已经沐浴毕,便来接手,芈月也乘机去沐浴更衣,又用了一顿膳食,这才回到芈姝房中,却见廊下跪着一个侍女,玳瑁在门口正焦急地探望,见了她以后,忙喜道:“九公主来了。”说着忙站起来,亲手将她扶进室内。
  芈月从来未曾见过这个恶奴给过她如此真切的、殷勤的笑容,心知这般作态,必是不怀好意,当下也笑道:“傅姆辛苦,”又转而问女医挚:“医挚,阿姊怎么了?”
  女医挚跪坐在芈姝身边,芈姝昏昏沉沉地睡着,她缓缓膝行向后,站了起来,拉着两人到了廊下,才叹了一口气道:“八公主不甚好。”
  芈月一惊:“怎么,不就是水土不服吗?”她看了玳瑁一眼:“初时傅姆的脸色比八公主还差呢,如今沐浴用膳之后,不也已经好多了吗?”
  女医挚叹道:“是啊,本以为大家都是一样,无非是几日水米不曾存下肚,全都吐光了。若喝上几日的米汤调理肠胃,再吃些肉糜补益身体即可。只是……”
  玳瑁抹泪道:“大家用了米汤,皆是好的,可谁知八公主用了米汤,居然上吐下泄不止……”
  芈月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医挚道:“我恐是八公主沿途用了什么不洁之物,这是痢症,此症最为危险,若是处理不好,就会转成重症,甚至危及性命。”
  芈月便问:“那医挚有何办法?”
  女医挚道:“我刚才已经为八公主行针砭之术,再开了个药方,若是连吃五天,或可缓解。”
  芈月问:“药呢?”
  玳瑁道:“我已经令珍珠去抓药了,可是,这贱婢却无用之至,竟然不曾把药抓回来。”
  芈月诧异道:“这是何故。”
  廊下跪着的侍女此时连忙抬头,却是珍珠,此时她双目红肿,眼中含泪,泣道:“奴婢该死,奴婢拿了药方一出门,竟是不知东南西北,无处寻药。这秦人讲的都是些鸟语,奴婢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拿着竹简与人看,也没有人理会。奴婢在街上寻了半日,也不曾寻到药铺,奴婢不敢耽搁,只得回来禀与傅姆。是奴婢该死,误了八公主的汤药,求九公主治罪。”
  芈月顿足道:“唉,我竟是忘记了,便是在我楚国,也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莫说入了秦国,他们自然说的是秦语,用的是秦国之字。傅姆,咱们这些随嫁的臣仆中,有几个会讲秦语的?”
  玳瑁摇头道:“奴婢已经问过了,只是班进他们均在城外安营,如今随我们进来的这几个陪臣,原在名单中也有一两说是会秦语的,谁知竟是虚有其表,都说是泮宫就学出来的子弟,威后还特地挑了秦语的陪公主出嫁。如今问起来,竟转口说他们倒是深通雅言,但秦语却只会几句,且还与上庸的方言不通,问了几声,皆是如鸡对鸭讲。”
  芈月叹息:“唉,不想我楚国宗族子弟,生就衣食荣华,竟是堕落到些。那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玳瑁道:“如今便只有找那甘茂交涉,让他派人替我们去为公主抓药。”
  芈月道:“那便让陪臣们去同甘茂交涉啊。”
  玳瑁叹道:“何曾没有过,只是他们却……”见了甘茂就腿软了。
  一边是百战之将,一边却是纨裤子弟。芈月心知肚明,亦是暗叹。楚国立国七百多年,芈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几个不同的氏族来,其下更又子孙繁衍,说起来都是芈姓一脉,祖祖辈辈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过功的,子弟亲族众多,打小挤破头要进泮宫学习,长大了挤破头要弄个差使,能干的固然脱颖而出,无能者也多少能够混到一官半职。
  这次随着芈姝远嫁秦国当陪臣,不是个有前途的差使,稍有点心气的人不愿意去,只有混不到职位的人倒是凑和着要往里挤,所以临了挑了半天,也就一个班进是斗班之后,略能拿得出手些,其余多半便是凑数的了。因了楚威后要挑懂秦语的人,几个只会背得几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注1]的家伙便号称懂秦语混了进来。
  因上庸城较小,甘茂要将大部份奴隶和粗笨嫁妆留在城外扎营,班进料得城内应该无事,又恐城外这么多人会生出事来,所以便将几个能干的陪臣皆随着自己留在城外,恰好芈姝此时生病要抓药,那几个无用的家伙,壮着胆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吓了回来。
  芈月见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叹气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来能干,威后也常说,诸公主当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够是担得起事的……”
  芈月心中冷笑,楚威后和眼前这个恶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宫中被她们日日下毒,想必是以为她必会死于路上吧,想来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颠簸倒越是健朗了。
  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时芈姝重病,自己独立难支,如今还要用得着芈月之事,纵有些心中算计,也只得暂时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极和气的笑脸来,对芈月百般讨好。
  芈月虽然恶心她的为人,但却不能不顾芈姝的生死,当下取了写在竹简上的药方,便转身去寻甘茂,却是前厅不见,后堂不见,追问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马房。
  芈月心忧芈姝病情,无奈之下,只得又寻去马房。
  但见马房之中,甘茂精赤着上身,正在涮马,芈月闯见,见状连忙以袖掩面,惊呼一声。
  甘茂一路上已经见识过这小公主的伶牙俐齿和厚脸皮,他向来自负,看不起女子,却也因此好几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让步。知道依着往日的惯例,他将那些内小臣赶走以后,搞不好这小女子又会来寻自己,便去了马房,脱得上身精赤去涮马,心道这样必会将她吓退,谁晓得她居然径直进来,见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声,装作未看见她,径直涮马。
  谁料想他又料错了这胆大脸厚的小姑娘性子,芈月以袖掩面,一声惊叫,只道甘茂必会开口,谁想甘茂却不开口装死,心中便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声,这边仍掩着脸,这边也不客气直接便开口道:“甘将军,我阿姊病了,请你派个人,替我阿姊抓药。”
  甘茂见她掩了面,却仍然这么大喇喇地开口,便冷哼一声道:“某是军人,负责护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护之责。其余事情,自然是由贵国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仆之辈,此等跑腿之事,请公主自便。”
  芈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难,实是可恶,当下也毫不客气地道:“甘将军,我并未指望您亲自跑腿,不过请你借我几个懂楚语的秦兵去帮我买药罢了。”
  甘茂冷笑道:“你们楚国的士卒自是充当贵人的杂役惯了,可大秦的勇士,岂会充当杂役。”
  芈月怒了,道:“那你给我派几个懂楚语的秦人,不管什么人!”
  甘茂断然拒绝,道:“没有,你们楚国的鸟语,除了专职外务的大行人以外,没人能懂。你要买药,用你们楚人自己去,别支使我这边的人。我只负责护送,不负责其他事。”
  芈月顿足道:“你……你别想撇开!”
  甘茂见她有放下袖子要冲上来的打算,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是故意用这种无礼手段来将她吓退,但她若当真撕下脸皮来,甘茂却没有这般大胆,敢与国君的媵人当真有这种冲突,连忙把马缰绳一拉,那马头冲着芈月撞去,芈月惊得跳后几步,再一转头,甘茂已经披上外衣,怒冲冲而去了。
  芈月见他遁去,无可奈何,顿足道:“哼,你以为这样,我便没有办法嘛。”
  思来想去,又回了芈姝房间,却见女医挚道,芈姝已经有些发烧,若是不及时用药,只以针砭之术,只能是治表不治里。
  玳瑁急了,忙冲芈月磕头,芈月自不在乎这恶奴磕头,可要她这般看着芈姝病死,却也不至于这么忍心。
  思来想去,她与黄歇约定在武关城相见,她们在路上延误了这么久,想来黄歇必是已经到了武关。若是她们滞留上庸城,不知道黄歇和魏冉会如何担心她们。她与楚威后及楚王槐有怨,但芈姝却是无辜,便当为她冒一次险,救她一命,也当还她在楚宫救过自己一场,也好让自己早早与黄歇团圆,一举两得,这一步总是要走一走的。
  想到这儿,她便拿了药方,带着女萝走出驿馆。
  ——————————————————————————————
  [注1]:“於我乎,夏屋渠渠。”出自《诗经•秦风•权舆》,此句是感叹没落的权贵之弟哀叹今不如昔的生活,借用此诗实是讽刺那些楚国没落子弟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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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上庸城
  虽是信心满满,可当芈月走出驿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的设想实在过于简单。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着满大街来去匆匆的人们,耳中听到的尽是怪腔怪调的秦语,竟是一句也听不懂。
  她原来还自负多少学过几首秦风的诗,想来不至于太过困难,当下便一句句对着路人背着秦风之诗,试着与路人搭讪。不想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里不同音的,她这几句秦诗,若是在咸阳街头,或者还能够搭得上语,只是这上庸之地,与咸阳口音差了极远。且此时市肆之人,又有几个识字懂诗的,纵是勉强听得清她在说一句秦语,却又不知道其中之意来。
  芈月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才有一个老者惊讶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诗:“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之后,回了一句:“‘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女士念此诗,却是何意?”[注1]
  女士之称,古已有之,谓士人之女,便如称诸侯之子为公子,诸侯女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着打扮,亦与市肆之人不同,虽然衣非锦绣,却也佩剑戴冠,文质彬彬,想来虽不甚富贵,却应该是个士人。
  芈月大喜,转用雅言问道:“老丈听得懂我的话?”
  看那老者想是生长于此处的底层士人,对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听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雅言夹杂道秦语道:“老朽、惭愧,雅言……”说到这里,有些汗颜地摇了摇手。
  芈月已知其意,便已经不觉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礼,也学着他的样子,用雅言夹着秦风中拆出来的词句道:“我、楚人,买药,药,何处?”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乐?哦,乐行、那边,就是。”
  芈月顺着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却是一间铺面外头挂着一只大鼓,摆着几件乐器。
  芈月见那老人的手仍然指着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药听成乐了,当下比着手势,作着喝药的动作道:“药、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划着手势道:“乐,吹的、呜呜呜……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注2]
  芈月听了他念的诗,腔调虽怪,却是明白其意,吓得连忙摇头,拿出手上的竹简给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乐,是药、抓药!”
  老人看着竹简,却见上面写着都是楚国的鸟篆,只觉得个个字都是差不多的,与秦篆大有区别,辨认半点,终于辨认出几个形制略似的字来,猜测道:“桂枝,原来你要抓药?喝的,治病?”说着,作了个喝药的动作,又作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芈月见他懂了,大喜,连忙点头道:“对,这是桂枝、这是麻黄……药、我要买药。”
  老人也松了一口气,便指着方向比划道:“往前走,往北转,再往西转,看到庸氏药房,庸、上庸之庸,听懂了吗?”
  芈月却听不清他发的那个口音,连忙摇摇头从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简来,老人在竹简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写上秦篆“庸”字。
  芈月回想起入城门时看到的字,便指着城门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门上的字?”
  那老人见她明白了,连忙点头,忙芈月向老人行礼道:“多谢老伯。”
  老人一边抹汗一边还礼道:“女士不必客气。”芈月依着那老人的指点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间药房门口,抬头看到那铭牌上的字,便是挂在城门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对了一下手中的竹简,走了进去。
  但见药房不大,小小门面,外头晒着草药,里头亦是晾着各种草药,两个小僮坐在一边,拿着小铡刀切着草药,一个中年人捧着竹简,在按着草药类别写着竹签。见了芈月进来,那中年人忙迎了上来,笑道:“女士有礼!”
  芈月便以雅言询问道:“敢问先生,此处可是庸氏药房?”
  那中年人似是一怔,便迟疑地一字字拖长了回道:“老朽——正是——庸氏——药房——管事——”芈月听他说的似是雅言,但却是口音极重腔调甚怪,须要仔细分辨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已经松了一口气,若是再遇上一个讲秦语的,她可真不知道怎么是好了,当下忙令女萝将竹简递与药房管事,也不多话,只放缓了语速道:“请管事按方抓药。”
  那管事便接过竹简,仔细看了看,拿着竹简与他药柜的药一一核对着,芈月但听他用秦语嘟哝着什么,大约是核对药名,不料他对了一会儿,又把竹简还给女萝,道:“女士,这药不对,恕小人不能继续抓药了。”
  芈月本以为他去抓药,已经松了一口气,谁知他忽然又将竹简还与自己,不禁急了:“你为何不给我抓药?”
  那管事只摇头道:“药方不对。”花一一霏一一雪一一整一一理
  芈月道:“是医者开出来的药方,如何不对?”
  那管事显然只是粗通雅言,见状也急了,更是说不清楚,但听得他嘴里咕噜噜先是一串秦语,又冒出了断断续续的秦腔雅言,最后竟是有近似襄城口音的楚语混夹,芈月听来听去,只听出他在翻来覆去地解释:“这药不对,不能抓药,会出问题的……”
  但仔细问时,两人又是鸡对鸭讲,那管事抹了把汗,转头对一个小童咕噜噜地说了一串秦语,那小童便转身站起来,跑向后堂了。
  芈月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她在楚宫长大,虽然宫中诸人勾心斗角不少,但在那些奴婢口中,宫外的世界则更没有规则,各种诡异之事竟是不能言说的。
  如今见了这管事一边说不能抓药,一边显然是叫小童去后院叫什么人来,脑海中宫人们各种对宫外的传说便涌上心头,不由得后悔自己这般独自外出,实在是太过冒险。
  女萝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但芈月的神情却是看得分明,不由地上前一步护主道:“你们想干什么?”
  芈月当即道:“女萝,我们走。”
  说着就要带着女萝转身离开。
  那管事只急得道:“等一等,等一等……”见芈月不理,就要迈出门去,只急得叫道:“公子,公子——”
  芈月正要出门,便听得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道:“女士请停步。”
  那声音说的是雅言,字正腔圆,完全似出自周畿之声,芈月不由地住步,转头看去。
  但见那管事上前打起帘子,一个青衣士子风度翩翩地自内走出,见了芈月,便拱手一礼道:“女士勿怪,我家老仆是因不通方言,故而让小竖叫我来与女士交涉。女士可是要抓药吗?”
  那管事听了他的话,便连连点头,似是松了一口气,芈月也放下心来,连忙转身行礼道:“是我错怪先生了。先生擅雅言真是太好了,我这里有副药方,还要烦劳先生帮我与管事说说,早些抓了药回去,家中还有病人正候着呢。”说着,便让女萝将竹简递与那青衣士子。
  那士子接过竹简看了看,便识得这上面的文字,道:“哦,是鸟篆,女士可是来自楚国?”
  芈月点头道:“正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人家不肯接我的药方?”
  那士子笑了:“女士有所不知,这秦楚两国不仅语言不同,文字各异,就连这度量之衡器也是不同。我这老仆看您这药方有许多字不认识,药名也不对,份量上更是有差异,因怕出差错误人性命,所以不敢接这药方。”
  芈月一怔,原来如此,诸国文字语言各异她自是知道的,但有些东西她毕竟未曾经历过,没有经验。当下叹道:“原来如此,不知这种事是怎么订的,怎么竟无人去把这些东西统一一下,也好教世人方便啊。”
  那士子也叹道:“是啊,大道原是教人走的,却要立起城垣,挖起濠沟,教人走不成。世间事,莫不如此!”
  芈月一怔,仔细看那人年纪甚轻,却是衣锦纹绣,悬剑佩玉,这通身气派竟不下于楚国那些名门子弟,再思量他的话,暗想此人想必不凡,当下只道:“公子既如此说,想是此药抓不成了?”
  那士子却摇头道:“无妨,我昔年也曾游学楚国,所以对于楚国的鸟篆略识一二,也知道楚国的计量方法与秦国的差异,这药方就由我来向老仆解说。”
  芈月忙又行礼道:“多谢先生。”
  当下便由那士子指点,让那管事去照方抓药,遇上略有疑问处,便问芈月,不一会儿,便抓完了药,芈月又让女萝付钱。
  女萝打开钱袋,芈月见她取出一把楚国的鬼脸钱来,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尴尬,问道:“先生,这楚钱在秦国,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无妨,只是计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兑换,或者称重也可。”
  芈月松了口气:“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兑换?”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严,若是兑换银钱,要到官府去登记取竹筹才可兑换。”说到这里他也笑了:“不过此城的平准之号也是我家所开,这鬼脸钱回头我让老仆去兑换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兑换余钱,便也可在此让老仆与你兑换。”
  芈月却自忖接下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钱币之处,便道:“如此有劳先生,将这些鬼脸钱俱换成秦国的圜钱好了。”
  当下便令女萝与管事兑钱,芈月便问那士子道:“今日多谢先生相助,敢问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颖悟,不敢当女士之谢,在下庸芮。”
  芈月道:“此城名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国后人?”
  庸芮拱手道:“庸国处于秦楚夹缝之间,早已亡国。如今的庸氏不过是秦国的附庸之臣而已。”
  芈月亦行礼道:“原来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礼了!”
  庸芮摇头道:“大争之世,故国早亡,不如忘却。”
  芈月听到他这一句,想起向国,想起莒国,想起黄国,心中也不禁暗叹。
  因见店铺中混杂,当下庸芮便道:“这店中混杂,不如到后堂暂坐。且让我家老仆与您的婢女把这些事交接完,如何?”
  芈月便应了,当下两人到后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汤水来饮用毕,庸芮便问:“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称呼?也免得我失礼。”
  芈月敛袖应道:“公子可称我为季芈。”季者末也,那时候对女子的称呼皆是只称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听说楚国公主送嫁队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国宗女了。”
  芈月笑笑也不说明,只道:“上庸本为庸国都城,这城中商号药铺皆为庸氏所有,看起来此城也是秦国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时秦楚皆在分封和郡县交替之时,许多封臣亦身兼郡县之长。
  庸芮点头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芈月便赞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严,人车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经营有道,想来必是庸将军治城有方了。”
  庸芮摇头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当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后再看各城池,当知如今秦国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旧俗下封君之权,早已结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罢了。”
  芈月想起来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守其道,叹道:“商君法度森严,难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严,令人叹服。”
  庸芮却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过是因为迫于商君之法太过严密,方方面面全无遗漏,而且执法极严,这街上常有执法之吏巡逻,见有违法者处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领取官府的凭证,否则寸步难行,事事不成。甚至当年连商君自己因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样受制于商君之法而无法逃脱。不但如此,秦国的田税商税都是极重……”
  芈月在楚国时常听屈原和黄歇感叹列国变法都是中途而废,而唯秦国变法能够持久,本以为秦人重法,当会赞颂商君之法,不想却听庸芮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解地问:“可若是这样,为什么秦人还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为商君之法对君王有好处,对大将有好处,对黔首也有好处,一桩法度之变动,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处,便会得到执行。”
  芈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诧异:“季芈不知黔首为何物?”
  芈月忙摇头。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称,乃是庶民无冠,只能以黑布包头,故曰黔首。虽非奴隶之辈,但终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极少数的人有足够的运气,能够得遇贵人赏识可以出人头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经注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后,他们中聪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办的工坊商肆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军,得军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无能的人在地里种田,只要按时交了田税,遇上被人欺负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县令那里,得到公平的待遇……”
  芈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宫中事,知史、知兵,却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来的封臣之权,可就没有了。封臣不能动,可郡守县令却三五年一换,权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叹息道:“长此以往,那些还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国家,如何能是秦国的对手?”
  芈月道:“先生也还有故国之思吗?”
  庸芮摇头道:“没有了。与其在列国相争中战战兢兢做一个小国之君,还不如在大国之中做一个心无牵挂,努力行政的臣子。”
  芈月道:“只可惜列国的君王不会这么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会这么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庸芮也点头道:“不错,商君之法行于秦,也只是几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许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于天下,只怕不经过几百次战争,是不可能的。”
  芈月心中亦是沉吟,却见女萝到来禀报,便站起身来笑道:“妾身向先生辞行。听君之言,胜读万卷。今日得见君子,聆听秦法,妾身实是荣幸。若我能游历列国,观尽列国之法,以后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先生,共讨思辨。”
  庸芮也还礼道:“希望他日有缘,再见女士。”
  两人回到驿馆,芈姝用了药,过得几日,果然渐渐转好。
  这日见芈月又来探望,见芈姝已经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芈姝亦是感激,拉着芈月的手道:“我听说妹妹为了我的药去找甘茂理论,又为我冒险去药房抓药,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真是难为妹妹了。”
  芈月道:“只要阿姊快点好起来,我所做的实在不算什么。”
  玳瑁神情复杂地向芈月行了一礼道:“老奴也要多谢九公主,为我八公主奔波劳累。”
  芈月道:“彼此都是姐妹,说这些做什么。”
  芈姝便叫人取来铜镜,见镜中自己的容颜削减,愀然不乐。芈月安慰道:“待阿姊身体转好,自然就能够恢复当日容颜。”
  芈姝放下镜子,叹道:“唉,不知何时才能够见到大王。”
  芈月叹道:“阿姊,我们在这上庸城也呆了五日了,想来秦王在咸阳,必是等阿姊也等得心焦了。”
  玳瑁听了这话,敏锐地看了芈月一眼,佯笑道:“不想九公主也如此关心大王!”
  芈月见她神色,知道这恶奴心中必是又疑她会对秦王有什么妄念,心下好笑,却也不说破道:“莫不是傅姆不曾盼阿姊早与大王完婚?”
  玳瑁忙道:“奴婢自然是早着我家公主早与大王完婚。”
  芈月淡淡地道:“那便是了。”
  芈姝被她这一说,亦是勾起对秦王的思念,便叫:“傅姆,叫人出去同甘将军说,我们明日就起身吧。”
  玳瑁一怔:“公主,明日就走?您的身子还不曾调养好啊,骤然起身,只怕,只怕……”
  芈姝不耐烦地道:“这一路上走得我厌烦死了,早些到咸阳,我也好早早解脱。我便是在上庸城再调养多少日,回头还得在路上吃苦,不如早了早好。”
  玳瑁不敢多言,当下便命人与那甘茂说了,次日便要起身。当下亦是吩咐从人,收拾笼箱,待次日清晨芈姝用过早膳之后,便可出发。
  于是这一日,城内驿馆、甘茂营帐,以及城外班进带着人,俱已经收拾好,只待次日出发。
  不料这一日晚上,芈姝忽然又是上吐下泻,竟是险些弄掉了半条命。
  整个驿馆俱已经惊动,女医挚便又为芈姝扎针止了泻吐,只是次日芈姝又起了高烧,便不能再走了。
  甘茂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好容易等得芈姝准备起身,自是次日一早便准备拔营起身,不料传来消息说楚公主又生病了,今日又不能动声。
  这一路上来,这娇贵的楚公主今日不适,明日有恙,弄了数回,甘茂都要免疫了,如今再听此事,不免认为又是楚公主矫情任性,当下怒气冲冲找了班进过来,劈头说了一大通,道若是再不前行,他便要强行拔营了。
  班进亦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向甘茂赔了半天不是,才讨得了再延迟两天的允诺,当下只得匆匆又来回报芈姝。
  芈姝却已经昏迷不醒,女医挚用了针灸之术,芈月又令女萝去抓药,好不容易到了次日,芈姝方退了烧醒过来。这一病,直教这娇贵的小姑娘变得更是多愁善感,见了芈月便哭道:“妹妹,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连忙上前劝道:“别说傻话,你只是水土不服,再调养几天就会好的。”
  芈姝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从来没这么弱过,我怕我去不了咸阳了。你、你代我去咸阳,你也是秦国公主,你可以……”
  芈月听到此处,心中一惊,忙道:“阿姊说哪里话来,你不去咸阳,我就不可能去咸阳,我对嫁给秦王没兴趣。阿姊放心,我要看你病好了,把你送到咸阳。若不能救你性命,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见芈姝力不能支,她也退了出来。
  她走到走廊,玳瑁也跟了出来,低声道:“九公主,你方才与八公主说的,可是实情?”
  芈月并不看她,冷笑道:“傅姆不必在我跟前弄这些心思,我知道阿姊刚才的话必是你的主意,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脑子能不能用点正经事上。一入秦国,处处凶险,我们身为楚人当同心协力,阿姊已经病成这样,你想的不是让她快点好起来,而是乱她心神,让她劳心,拿她作工具来试探我、猜忌我?傅姆如此行为,真不知道你自命的忠诚何在?”
  玳瑁脸色一变,忙上前一步勉强笑着道:“九公主说哪里话来,如今八公主有疾,一切事情当由九公主作主,老奴怎么敢起这样的妄心。”
  芈月叹道:“傅姆还是把心思到阿姊身上去吧,若阿姊当真有事,你防我何用,便是你在我的饮食中下砒霜毒死了我,难道秦王便不会再娶妇了吗?”
  玳瑁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颤声道:“公主何出此言。”她早得楚威后之命,不能让芈月活着到咸阳,在路上早思下手。可是在船上船舱狭小,芈姝与芈月一直同食同宿,她不好下手,到弃船登车,一路上都是车马劳顿,她亦是不得下手。到了上庸城,她见芈姝病重,深恐当真若是芈姝一病不起,恐怕芈月要以大秦公主的身份嫁给秦王,这种事只怕楚威后是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便又暗中下了砒霜之毒,如今见芈月如此一说,不免心惊。
  芈月也不屑理会于她,只冷笑道:“傅姆但凡把防我的心放在对阿姊的饮食上,只怕便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玳瑁一惊,忙问道:“九公主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冷笑:“若说阿姊头一天上吐下泻,可算水土不服,何以阿姊病势渐好,临出行前,又是上吐下泻呢?”
  玳瑁骤惊:“正是,莫不是这驿馆中有鬼?”说着,便要转身向外行去。
  芈月叫住她:“傅姆何往?”
  玳瑁怒道:“我当叫人去审问这驿馆中人。”
  芈月叹道:“一、无凭无证,只有猜测,我们身为楚人,如何好随便去审问秦国驿馆;二、便是您去叫甘茂去问,甘茂亦不会理睬我们;三、再说我见秦人律法森严,驿丞亦是有职之官吏,隶属不同,便是甘茂都不能轻易去审问于他,还得回报上官,专人来审。如此来去,只怕证据早毁,更怕他们狗急跳墙!”
  玳瑁呆住了,她在楚宫之中服侍楚威后,若是有事,便可令出法随,无有不顺,倒不曾想过时移势易,竟会有此难事,当下怔怔地道:“难道,公主当真是为人所算计吗?”她不是不曾动过疑心,只是她却是先疑到了芈月身上。
  此番出嫁,既是准备要置芈月于死地,便将芈月原来的几个傅姆婢女们皆留下了,只挑了两个旧婢女萝与薜荔跟随,便料定芈月有此心,亦是没有机会下手。不想她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芈月这边砒霜方下,芈姝竟已经为人所算计了。
  玳瑁不得不向芈月求助道:“那依九公主之见,应该怎么办呢?”
  芈月皱眉道:“只怕驿丞亦未必知情,恐怕要从驿丞侍人奴仆之流中监视。”
  玳瑁亦不是蠢人,只原来一心提防于芈月,此时被她提醒,顿时想到了楚宫之中原来各国姬妾的手段来,惊道:“莫不是……是秦王宫中,有人要对八公主下手。”
  芈月方欲回答,却听得转角处有人道:“正是。”
  芈月已经听出声音来,一惊回头,却见那转角出扔出一人来,瞧衣着似是厨娘打扮,却是被反绑着,嘴里似塞了东西,在支支唔唔中。
  玳瑁也吓了一跳,转眼见那转角处跟着出来一人,却是她认得的,失口道:“公子歇?”
  芈月却已经惊喜到说不出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是被整个旅途的艰难和芈姝的病体和抱怨弄得心力交瘁,此时见到黄歇,便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似是要飞奔过去,将自己整个人投入他的怀中,从此世间一切风雨,便有人替她遮蔽了。
  黄歇拱手微微一笑:“傅姆,我们带这个人去见八公主吧。”
  玳瑁满肚子惊诧,只得咽到肚子里去,忙叫人拎起那厨娘,带着黄歇去见了芈姝。
  芈姝此时在女医挚的针术下略好了一些,正在进药,见玳瑁带了那厨娘回来,又说是黄歇在此,惊诧非常。
  乃至审问那厨娘,那厨娘想是来之前已经被黄歇审问过了,此时不敢隐瞒,便老实说出了真相。原来这驿馆中除她外,还有三四个人,俱是有人派来的,却是分头行事,并不相属。只是奉了上头的命令,不让楚国公主再往前行。头一次下药便是乘着楚人初到,匆忙之时,借帮忙之便,在芈姝饮食中下了泻药,让她上吐下泻,教人还以为她是水土不服所致。后来因芈姝身边侍女众多,从采买到用膳到用药,皆是有自家奴婢,不便下手。
  后来便又在灯油添了麻黄,麻黄虽是冶疾之药,可若是过量,就会失眠、头痛、心疾,芈姝本来就已经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夜不能安睡,更兼不思饮食,因此疾病迟迟难好。此后因又不得下手,不免观望,直至芈姝病势渐好准备起身,众人收拾东西,忙乱之时,又被她乘机下了泻药。
  芈姝惊怒交加,怒道:“你幕后的主子是谁,我与她无怨无仇,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手?”
  那厨娘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晓得是上头有人吩咐,我们作奴婢的,只知听命行事,如何能够知道主子是谁?”
  玳瑁恨恨地道:“你这贱奴,想是不打不招。”说着便要将那厨娘拉下去用刑,黄歇却道:“不必了,我亦审问过她,想来她是当真不知。”
  芈月却忽然问道:“你虽不知何人主使,但指使你的人,可是来自咸阳?”那厨娘一怔,便脸色有异,芈月又紧追一句道:“可是来自宫里?”
  此时众人不必那厨娘回答,便是自她的脸色中已经知道答案。
  芈姝的脸都气白了:“不想大王身边,竟有如此蛇蝎之人。”
  芈月见她整个人都气得险些要晕了过去,连忙扶住芈姝劝道:“阿姊不必为这等人生气,现在阴谋已经揭露,阿姊只管养好病,将来有找她算账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惊疑不定:“妹妹如何能知道,这人幕后主使,来自宫中?”
  芈月犹豫片刻,黄歇方欲道:“此乃……”
  芈月已经截口道:“此事说来有伤我姊妹之情,因此不敢告诉阿姊。”
  芈姝更加吃惊 :“什么姊妹之情?”
  黄歇已经道:“七公主曾经冒充九公主之名,到驿馆游说魏公子无忌,道八公主倾慕于他。当时曾对无忌公子言道,魏夫人于秦宫之中,对王后之位有觊觎之心……”
  芈姝大惊:“你说什么?茵姊她、她如何知道……”
  玳瑁急道:“公主,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须想想,若当真是魏夫人的阴谋,又当如何应对?”
  芈姝素未曾经过事情,此时更是方寸已乱,又看看芈月,又看看黄歇,似想向两人求助,又不知如何开口。
  于她少女的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奇异的欢喜,她虽然已经认定了秦王,可黄歇毕竟亦曾经是她少女情怀中心动过的人,虽然这段感情方起涟漪,便已经结束。可是如今在自己最危难之时,这曾经拒绝过自己的少年千里而来,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这不免让她的心中有了一丝悸动。难道他的心中亦曾是有过自己的,只是因为求而不得,而退避三舍吗?他忽然在此时到上庸,难道竟是为了自己而来吗?
  她的脸一时潮红一时苍白,眼神羞涩表情犹豫,玳瑁和芈月皆看了出来,不免心惊。
  玳瑁忙上前一步,刻意道:“我们公主将嫁秦王,岂料中间竟有奸人作祟,想来两国联姻,又岂是他们能够破坏的。今日多谢公子歇千里来救,只是老奴听说,威后已将七公主许嫁公子歇,公子歇此时当在新婚,不知如何忽然到此?”
  黄歇却道:“我的确是曾向大王求婚,只不过求的并非七公主……”
  芈月却知芈姝此时心事,深恐他说错了话刺激了芈姝,反为不美,忙向芈姝跪下道:“阿姊,我有事向阿姊相求。”
  芈姝一惊:“妹妹何事,竟如此大礼。”
  芈月瞟了玳瑁一眼,直言道:“阿姊有所不知,这一路上,不止有人向阿姊下药,亦有人向我的饮食中投毒……”
  玳瑁脸色惨白,失声道:“九公主……”
  芈月深深地看了玳瑁一眼,直到芈姝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玳瑁,却向芈姝道:“此人是谁,我不便对阿姊明白,想来阿姊必也知道。我感谢阿姊将我带出楚宫,只是如此一来,接下去的行程,我却是不便再跟随阿姊了。况阿姊与秦王情投意合,我亦不想再为人作媵,令阿姊为难,也坏我姊妹之情。今……幸得公子歇救了我们姊妹,我、我亦早对他有倾慕之心,如今欲随子歇而去,望阿姊允准。”
  芈姝看看玳瑁,又看看芈月,心中又愧又羞,她听得出芈月言下之意,已猜得下毒之人是谁,亦猜得是奉了谁之命。芈月一来揭破此事,自陈不能再跟随的原因;再以秦王与她情投意合,不愿插足其中,免坏姊妹之情为由,表示自己离开之心意;更以此刻黄歇恰好出现在此,自己随黄歇离开,圆了事情,也免闲话。一番话漂漂亮亮,滴水不漏,竟似让芈姝只觉得是处处在为自己着想,感动莫名。
  于芈月来说,虽然此时与黄歇一起离开,亦是无人阻挡,然而芈戎、莒姬犹在楚国,能不翻脸,最好不翻脸为好。
  芈姝此时感动异常,便一口答应道:“妹妹既有此心,我怎好不成全了你。只是……公子歇,你可愿善待我的妹妹?”
  此时黄歇只须顺势道一声多谢公主即可,不料黄歇怔了一怔,反道:“多谢八公主成全,只是有一桩事,我须与八公主说清。我与七公主彼此无情,我向宫中求娶的,本就是九公主。”
  芈姝一怔。
  芈月见事已成,这黄歇偏发起拗性来,直气得恨不得在腹中骂了黄歇数声,急道:“阿姊……”
  芈姝却摆摆手道:“妹妹不须着急,若是公子歇亦对你有意,更是美事一桩,”说到这里她也笑了起来:“你我各得其所,方是好事。难道我如今身为秦王后,还会吃你的醋不成?”
  玳瑁在一边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方欲道:“公主……”
  芈姝已经斥道:“傅姆,我等议事,非傅姆能置啄。”主奴有分,便是玳瑁此刻,亦不敢再言,芈姝复对黄歇笑道:“公子歇只管说来……”
  黄歇正色道:“非是九公主倾慕于臣,乃臣倾慕于九公主也,故向宫中求娶,岂知不晓何处出了岔子,竟是将七公主赐婚于臣,而将九公主为媵远嫁。故臣追至上庸,恰见奸人作恶,因此出手……”
  芈姝看芈月低头不语,笑了:“原来如此。”忽然转而问黄歇:“不知子歇慕我九妹,自何时起?”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却被芈月狠狠剜了一眼,好好的事情,被这笨蛋差点坏事,黄歇见状只得苦笑一声,想了一想,拣了个稳妥的时间答道:“乃少司命大祭之日。”少司命大祭之日,正是两人订情之时,他这般说,应该也不算得是误导于芈姝吧。
  芈姝意味深长地看了芈月一眼:“原来如此。”她倒是觉得自己已经想象出了一段爱情故事来。
  她在芈月面前,一直是以长姊自居,自己情窦早开,更觉得芈月素日还是灵窍未通。想来想去,若不是自己倾慕黄歇,以求祭舞,又如何会成全了芈月和黄歇呢?自己有了秦王,却也成全了自己曾经喜欢的人,不让这美少年因自己而青春失意,更是一桩又圆满又得意的好事。
  况且若非他来追芈月,也不会因缘巧合救了自己性命,显见是少司命借自己的手,圆了这桩姻缘,又借这段姻缘,救了自己性命,这说算她是天命所向,那奸人害她,必是天不庇佑。
  她心中越想越是得意,私奔这么美好浪漫的事,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最爱做的梦,最不敢实现的事。她自己做了,因此收获一桩美满姻缘,如今再看到别人的浪漫,助别人私奔成功,岂非更是一件美事。事情皆因自己起,却既与自己有益,又与别人得益,岂不两全其美,当下便笑道:“我还一直担心妹妹灵窍未开,不曾尝试过世间最美好的感情,若是就此埋没于深宫,岂非一件憾事。没有想到公子歇对你情深一片,居然抛家弃族与你私奔,更没有想到冥冥中居然因此而救了我。既然如此,我岂能不成全你们。傅姆,叫人去拣点我的嫁妆册子,我要为妹妹添妆。”
  玳瑁无奈,只得出门叫珍珠取了嫁妆的竹简,芈姝便问了嫁妆收拾的情况,拣取了易取的一些财物和衣服首饰并玉器,要赐与芈月为添妆,道:“妹妹如今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实是太少,我再拨数十奴隶仆从送与妹妹与子歇路上服侍吧!”
  芈月忙道:“能得阿姊成全,已是感激,这些财物奴仆,实不需要。”
  黄歇亦道:“臣无功不敢受公主财物奴仆。”
  芈姝见二人如此,倒是好笑,她先转头教训芈月道:“你这孩子忒是天真,你以为一衣一食,皆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无有奴仆,你可知水从何处寻,柴从何处伐,难道你还能自家为灶下婢不成?”又转向黄歇正色道:“我这些财物奴仆,亦不是送给你的,乃是送我妹子的添妆罢了。我这妹子天真不知事,难道你还当真让她跟着你为粗役不成?”
  黄歇与芈月对视一眼,只得道:“公主厚赐,愧不敢当。”
  芈姝又笑道:“若是子歇当真介意此事,我亦有事相求。”
  黄歇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芈姝收了笑容,肃然道:“驿馆下毒之事,实令我心惊。前途尚不知有何情况,我在秦国人地两疏,辅佐之臣无能,我无可倚仗。唯有请子歇助我,保我平安进咸阳。我若见了大王,便能无恙。到时候子歇收我财物奴仆,便安心了,可好?”
  玳瑁本见芈姝同意放芈月离开,又厚赠财物奴仆,脸色已经是甚不好看。如今见芈姝提出请求,方又觉得公主果然有小君的气量与手段,脸色方露了笑意。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点点头道:“公主既有此言,黄歇敢不效劳。”
  芈月亦道:“不将阿姊平安送入咸阳,我亦不能放心离开。”
  芈姝道:“好,你我姐妹各有归宿,也算圆满。”说到这里,也不禁感伤:“只可惜茵姊……”
  众皆沉默。
  过了片刻,黄歇方道:“君行令,臣行意。臣若不想对不起九公主,那也只能对不起七公主了。”
  芈姝忙笑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姐妹一场,我只是为她感到叹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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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出自《诗经•秦风•黄鸟》,讲述秦穆公,殉葬以奄息、仲行、针虎三大将为首多人,秦人作诗而哀之。
  [注2]:“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出自《诗经•秦风•车邻》,为秦人聚会行乐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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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生死劫
  待得离了芈姝之所,回到芈月的房间,芈月便扑在黄歇怀中,黄歇亦是按捺不住,两人紧紧相拥,难舍难分。
  虽然才分手的时间不长,可于两人来说,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想到自己在襄城的惊魂之夜,那时候有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不能够活着再见到黄歇了,可是她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然后是艰难跋涉的行程,她克制着自己的不适,在骄纵的芈姝和傲慢的甘茂中间调和,还要忍受着玳瑁时时存在的恶意。
  这一切的一切,她独自忍受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此刻见了黄歇,她却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终于见到了自家的大人一样,扑在对方的怀中,滔滔不绝地说着,诉着自己的惊恐和委屈,曾经让她毫不在意的事情,此刻变得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黄歇听着她的襄城之夜,气得险些就要站起来拨剑再去襄城杀了唐昧,他这才知道,芈月曾受过的这么多委屈和痛苦,他不断地安慰着她,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撒娇,在自己面前变得前所未有的孩子气和娇气,他甚至觉得,要重新认识芈月了。
  过去,芈月也是同样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委屈,然而,她一直在克制着、压抑着,就算她不愿意克制,不愿意压抑,又能够怎么样呢?那时候,她还不能脱离楚威后的掌控之中,就算她偶而出来与黄歇相见,难道她能够对着黄歇发完脾气撒完娇,回去就能够过得更好吗?
  所以,她之前每次与黄歇见面时,很多时候,其实她只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尽量找着生活中快乐的事情,或者诉说一些小烦恼,更多的时候,两人携手只静静地行走于山道上、泛舟于小溪上、练剑于梅花林中、辨论于屈原府上,她只能尽量在寻找与黄歇在一起的每一刻快乐时光,这种快乐能够让她在获得压抑痛苦的楚宫生涯中度过的力量,这股力量通常能够让她撑过许多危险的情境。
  而此刻,却是她自楚威王死后,与黄歇相处以来最快乐、最放松、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前途的阴霾一扫而空,从此以后,她再也可以不必忍耐、不必压抑,她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任性就任性,想撒娇就撒娇,不必再想着如何周全妥贴,不必再想着避免招免嫉恨。因为她有黄歇,他会完完全全地包容着她、纵容着她、爱怜着她、宠溺着她。
  这一个晚上,芈月像是把压抑了多少年的孩子脾气和小姑娘任性尽数都发泄了出来一样,又哭又笑,又诉又闹,黄歇的衣服上早被她揉搓成一团皱,上面还尽是她的眼泪鼻涕。到了最后,她终于累了,倦了,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就睡了过去。
  黄歇看着她的睡颜,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同婴儿一般,脸上还沾着泪水,嘴角的笑容却是如此灿烂。看着她,他心头酸、疼、怜、爱,五味搅成一团。
  他轻轻地吻了吻芈月的睡颜,低声道:“皎皎,睡吧,你睡吧。过去的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从今以后,有我在你身边,替你担起所有的事情来。你只管无忧无虑,只管开心快活,只管活得象你这样大的女孩子一样娇纵任性。我会疼你、惜你,一生一世……
  在上庸城又过了三天,这三天里,芈月似乎换了个人似地,与黄歇寸步不离,撒娇使性,甚至全然不避旁人眼光。
  魏冉也已经接了过来,芈月对芈姝解释,这是她母族的一名表弟,自幼父母双亡,她答应他父母收养于他。
  芈姝毫不在意,反正芈月和黄歇马上就要离队而去,她想做什么,她的行程中有谁,又与她何干?
  三天之后,直到芈姝身体完全康复,此时楚国公主的车队,才重新起身出发。这次行程便比入上庸城快了许多,甘茂虽然为上庸城耽误之事而心中不悦,但见队伍速度加快,一直黑着的脸色才稍有好转。
  从上庸到武关,一路却是荒凉高坡,黄土滚滚,西风萧萧,杀机隐隐。
  芈姝的马车,在队伍的正当中,最是显眼。
  因为天气炎热,马车的帘子都掀起来透风,但两边自也是侍女内监簇拥,秦国军士,便走在队伍前后。
  此时芈姝的脸色已经大为好转,但依旧还带着些苍白,她靠在玳瑁的怀中,珍珠为她打着白色羽扇。
  芈月坐在距她的马车最近的另一辆马车中,魏冉靠在她的膝边,她微笑着打着竹扇,看着在马车边骑马随行的黄歇,只觉得一片心满意足,嘴边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为什么要收住呢?多少年她在楚宫步步为营的日子已经结束,从此天高云阔,自在逍遥,她再也不用克制了。
  魏冉问道:“子歇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到咸阳啊?”
  三人同在一辆马车上,芈月与黄歇打情骂俏,魏冉便在一边时而取笑,时而争宠。一会儿要与芈月争黄歇哥哥的疼爱,一会儿又要与黄歇争姐姐的呵护,忙得不可开交,这清脆的童音在枯燥的行程中也添了许多乐趣。
  黄歇回头笑道:“今晚我们就能到武关了,入了武关下去就是武关道,一路经商洛、蓝田,直到咸阳都是官道,不会像现在这样颠簸难走了。”
  魏冉又问:“那我们到了咸阳就分手吗?”
  芈月答道:“是啊,到了咸阳城外,看阿姊进了咸阳我们就走。”
  魏冉奇道:“我们为什么不进咸阳城啊?”
  芈月自不能同他解释进咸阳的不便之处,笑着对他道:“我们不去咸阳,去邯郸好不好。邯郸城更热闹呢。”
  魏冉喜道:“是不是那个邯郸学步的邯郸城?”
  芈月笑道:“是,邯郸是赵国的都城,我们不止要去赵国,还要穿过赵国去齐国。我们看看邯郸有多繁华,邯郸人优雅到什么样会让那个燕国寿陵的人学步到连自己走路都忘记了。我们还要去泰山,看看孔子说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什么样子,还有传说中的稷下学宫,子歇哥哥就可以与天底下最出色的士子交流。然后我们再去燕国,再还听说燕国那边冬天冷得鼻子都能冻掉呢……”
  魏冉天真地道:“那燕国岂不是大街上都是没有鼻子的人了?我们可不要去燕国。”
  黄歇笑了:“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我们再去齐国如何?”
  芈月也笑了:“我早闻稷下学宫的诸子辨论之盛况,心向往之。”
  黄歇也悠然神往:“是啊,各国的学宫和馆舍,都聚集了来自列国的士子,大家在此交流思想,辨论时策。所以列国士子自束发就冠,欲入朝堂之前,都要游学列国,如此才能够得知百家之学,诸国之策。如此,则天下虽大,于策士眼中,亦不过数之如指掌。”
  芈月听得不禁有些入迷,道:“子歇,我从前听说列国交战,有些策士竟能够片言挑起战争,又能够片言平息战争,而且不论是游说君王、游说大将重臣,均能够说得人顿时信服,将国之权柄任由这些异国之士操弄。你说,稷下学宫那些人,真有这么神吗?”
  黄歇失笑道:“这样的国士,便是列国之中也是极少的。不过说神也未必就是这么神。须知士子游学列国,既是游学,也是识政。游历至一国,便知能其君王、储君及诸公子数人的心性、器量、好恶,便是其国内执掌重权的世卿重将,亦不过是十数人而已,只要足够的聪明和有心,便不难知情。再加上于学馆学宫中与诸子百家之人相交,能够让国君托付国政者,又岂是泛泛之辈,其之论著学说,亦不止一人关注。历来游说之士,无不常常奔走列国,处处留心,因此游说起来,便是水到渠成之势。”
  两人正说着,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破空呼啸之声,两人一惊,都住了嘴。
  黄歇骑在马上,正是视线辽阔,一眼看去,却见前头黄尘滚滚,似有一彪人马向着他们一行人冲杀而来。
  黄歇吃了一惊:“有人伏击车队。”
  芈月亦是探出头去:“是什么人?”
  此时前面芈姝的车中也传出问话来,班进便要催马上前去问。但听得甘茂的声音远远传来道:“不好,是戎族来袭。大家小心防备,弓上弦剑出鞘举盾应战,前队迎战,后队向前,队伍缩紧、包围马车,保护公主。”
  黄歇一惊,也拔出剑来道:“是戎族,你们小心。”
  此时楚国众人虽然吃惊,却还不以为意,毕竟楚国公主送嫁队伍人数极多,虽然楚军送至边境即回,但来接应的秦人也有数千兵马。
  却不知楚人对戎族还是只闻其名,秦国将士却已经举盾执弓,如临大敌了。
  自秦立国以来,戎人便是秦人的大敌。秦国所处之地,原是周室旧都,当年周天子就是为避犬戎,方才弃了旧都而东迁。却因为西垂大夫护驾有功,因此被封为诸侯,赐以岐山以西旧地。可此处虽然早被犬戎所占,却是秦人能够合法得到分封的唯一机会,虽然明知道这是虎狼之地,无奈之下,亦是只得一代代与戎人博杀,在血海中争出一条生路来。便是身为国君之贵,亦是有六位秦国先君,死于和戎人战争的沙场上。
  秦王派甘茂这样不驯的骁将来护送楚国公主入咸阳,自然不是为了他脾气够坏,好一路与公主多生争执。实是因为旅途的艰辛,实是一桩小事,自襄城到咸阳,这一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才是重点防护的目标。
  因此甘茂一路上黑着脸,以军期为理由,硬生生要赶着楚国众人快速前进,到了上庸城倒还是让楚人多歇息了数日,便是因为野外最易出事,入城倒是安全。
  此刻甘茂瞧着那黄尘越到近处,人数越来越多,瞧来竟有一两千之多,已经是变了脸色,吃惊道:“戎族掳劫,从来不曾出动过这么多人!”
  甘茂这一行秦兵,虽然有三千多人,在人数上比戎人多了一倍,可俱是步卒,又怎么与全部是骑兵的戎人相比。
  却见胡尘滚滚中,已经依稀可见对方果然是披发左衽,俱是胡装,但人数却是不少,与甘茂距离方有一箭之地,前锋便已经翻身下马,躲在马后,三三两两地冲着秦人放箭。
  副将司马康年纪尚轻,此前未与戎人交战,此时见了戎人的箭放得稀稀落落,诧异道:“咦,都说狄戎弓马了得,怎么这些戎人一箭都射不准?”
  甘茂却是脸色一变,叫道:“小心,举盾!”
  司马康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阵急箭如雨般射来,但听得惨叫连连,秦军中不断有人落马。第二轮箭雨射来,秦军已经及时举起盾牌,只见乱箭纷至,其势甚疾,有些竟是越过盾牌,往后冲去。
  此时队伍收缩,走在秦军之后最前头的楚国宫奴们便有些为流矢误中,不禁失声惨叫起来。
  第三轮箭雨之后,戎人马群散开,之后又是一队骑兵朝着秦人冲去,冲在最前头的戎人已经与秦军交手。
  只见为首之人披发左衽,一脸的大胡子看不出多少年纪,却是骁勇异常,举着一把长刀翻飞,所当无不批靡。在他身边,却是一男一女,辅助两翼,如波浪般地推进。
  此时车战方衰,骑战未兴。原来兵马只作战车拉马所用,所谓单骑走马,多半是打了败战以后凑不齐四马拉车,才孤零零骑马而行。后来兵车渐衰,秦人中纵有骑兵,但与后世相比,无鞍无蹬又无蹄铁,既不易长途奔袭,且骑行之时很容易被甩落马下,因此皆是作为旗手或者侦察所用。
  但戎人自幼生长在马上,纵然也同样无鞍无蹬,但却早与马合二为人,有些戎人甚至能够于马上射箭博斗,这项本事却是七国将士难以相比的。
  此时甘茂这几个为首的戎人身手,心中已经是一凛,但到此时却是不得不迎了上去。那大胡子与甘茂只一交手,两人马头互错换位,甘茂待要拨回马头再与他交手,那人却不理甘茂,只管自己往前而行,他身后那男子却是缠住了甘茂,互斗起来。
  那首领头也不回,直冲着芈姝的马车而去。司马康惊呼:“保护公主——”
  此时长队的人马俱已经簇拥芈姝的马车周围,秦兵在外围布成一个保护圈,却挡不住这戎人首领势如破竹冲锋上前,直将秦兵被砍杀出一条裂口。
  那首领正冲得痛快,前头跃出一人,却与他挡了数招。他定睛一看,却见是个锦衣公子,那戎人首领歪了歪头,笑道:“你是何人,敢来挡我?”
  他虽然满脸胡子,瞧不出年纪来,但这一张口声音清脆,似是年轻甚轻。
  黄歇虽是自幼也勤习武艺,但与这戎人相比,却是逊了一筹,他举剑挡了那人数招,已经是手臂酸痛,然则自己心爱的人在后面,那是宁死也不会退让一步的。闻听对方问话,肃然道:“楚人黄歇,阁下何人?”
  那戎人便也道:“义渠王翟骊。”
  黄歇一惊,义渠地处秦人西北,如何竟会在秦国东南方来打劫,当下更不待言,与那义渠王交起起来。
  黄歇自知不敌,便有意引着那义渠王向远处而去,欲以自己拖住此人,好让芈月等人可以有机会逃走或者等到援军。
  若论武艺,这自幼长在马上的西北戎人自然要比荆楚公子更胜一筹,无奈黄歇下了拼死之心,义渠王数次欲回身去芈姝马车处,皆被黄歇拖住。
  此时两人正交战时,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义渠王,你怎么不去瞧瞧那楚国公主,倒在这里被人拖住了,哈哈哈……”
  义渠王一听,便道:“鹿女,这人交给你了。”
  黄歇正全力与义渠王交手,无暇分心,忽然两人刀剑之间,插入一条长鞭来,缠住了他的剑。黄歇一抬头,却见一个戎族打扮的红衣少女,正饶有兴趣地持着一条长鞭,长鞭的另一头,便缠在他的剑上。
  两人便交战起来。
  远处,芈月见那义渠王方才冲过来时,黄歇上前挡住将他引走,不免甚为担心黄歇安危,岂能安坐车上,当下便下了马车,上了高车。
  所谓高车便是上有华盖之车,四边无壁,能作远眺。芈月等素日乘坐的马车,却是四面有壁的安车,左右有窗,既能挡风雨,亦可透风,乘坐远比高车安适。
  芈姝乘坐的却是一种叫“辒凉车”的马车,比安车更宽敞更舒适,车内可卧可躺,下置碳炉,冬可取暖;四周有窗,夏可纳凉,乃是楚威后心疼女儿远嫁,特叫了匠人日夜赶工,送到襄城让芈姝可以换乘而备。因此这些戎人远来,虽不识人,但见那华丽异常的马车,便知是楚国公主车驾了。
  此时高车为前驱,中间是芈姝的辒凉车,其后才是芈月与诸媵女们的安车。此时因受突袭,马车都挤作一起,芈月便上了高车远眺,却不料在马嘶人吼刀剑齐飞的混战中好不容易找到黄歇的身影,却正是黄歇和义渠王交手后,又有一个戎人女将缠上黄歇,两人方交手之时,忽然远处一道乱箭射来,射中黄歇后心。但见黄歇受伤落马,瞬间被乱军人潮淹没。
  芈月失声惊叫道:“子歇——”顿时一阵晕眩,险些摔倒。她扶着华盖之柱支撑身体,那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三魂六魄,已不似自己所有,虽处乱军阵中,危在旦夕,竟是完全失了反应。
  她这一失声尖叫,自己不觉,但听在她人耳中,却是极为凄厉。魏冉自她下了马车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如此,便急忙从马车中跳出来,哭叫着冲她跑去道:“阿姊——”
  侍女薜荔眼疾手快,眼见如今楚人已经乱成一团,这一个小小孩童,这跑过去只怕要被人踩踏,连忙也跟着跳下车抱起魏冉,道:“小公子,奴婢抱您过去。”
  不提魏冉,这一声尖叫,惊得芈姝也掀开车帘问道:“子歇怎么样了?”
  芈月只觉得似过了很久,整个人的魂魄方才慢慢落地,整个人四肢都已经非自己所有,明明人是清醒的,却困在躯体里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驱动自己的手足,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四肢,只一动,整个人都扑倒在车上,五脏六腑俱绞成一团,痛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的感觉中,似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候,但在芈姝看来,却见她失声尖叫之后,便愣在那儿,然后忽然仆倒在车上,脸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已极。却是毫不犹豫,跳下高车,又摔倒在地,如此摔了数下,方踉跄着跑到旁边一个侍从那里,夺了他的马与剑,翻身上马,就要冲出去。
  芈姝方欲唤她,此时只见秦将司马康浑身是血冲进来道:“不好了,这些人戎早有埋伏,他们是冲着楚国公主来的,公主这马车目标太大,我们得弃车而走。”
  玳瑁大惊,忙与珍珠扶着芈姝下了马车,问道:“只是我等一行人便算弃车而走,只怕亦是难以避开,他们还是会冲着公主而来。敢问将军,如何是好?”
  司马康道:“前面离武关已经不久,臣当率人引开戎人的主力,余下部众就能够保护公主冲出去,只要我们能多撑一会儿,武关城的守将一定能赶过来。”
  玳瑁听他说得虽满,但黄歇方才也是欲引开戎人注意,但终究戎人还是只冲着公主而来,只怕司马康纵有此心,又如何能够达到目地。
  转眼看到芈月一脸伤痛茫然的样子,持剑骑马就要往外冲去,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忙疾走几步,上前拉住了芈月的马缰道:“九公主,你去哪里?”
  芈月看着她,却又似没有看到她,茫然地道:“我去找子歇。”
  玳瑁见她如此,知必是黄歇在乱军之中遭受不幸了,忙厉声道:“九公主,公子歇已然出事,你此刻冲出去,莫不是要找死吗?”
  芈月此时精神涣散,眼神时而呆滞,时而凌厉,听了她这话冷笑:“我只管死我的,与你何干?”
  玳瑁听了此言,再看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计,便给芈月跪下,道:“九公主既有此志,何不成全他人?”
  芈姝亦在珍珠搀扶下走过来,听到玳瑁此言,吃惊地道:“傅姆,你在说什么?”
  玳瑁道:“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必须有人冒充八公主引开狄戎的主力,最适合的人莫过于九公主。”
  芈姝大吃一惊:“不行,傅姆,你怎可令九妹妹为我冒险!”
  玳瑁冷笑一声:“九公主既存死志,如此冲出去,便是轻于鸿毛,若能够保得八公主,待八公主禀告秦王,必当杀尽这些戎人,为公子歇报仇,这才是遂了九公主之意,是也不是?”
  芈月漠然转头看着玳瑁,冷笑一声,手中剑指着玳瑁道:“我不信你。”
  玳瑁硬着头皮道:“九公主若愿救八公主,老奴可在九公主面前血溅三尺,让九公主出气。”
  芈姝失声道:“不行!”
  玳瑁斩钉截铁地看着芈姝道:“八公主,您可是王后,您若有事,我们所有的人都活不成。要么让九公主冒风险,要么我们所有的人一起死。”
  芈姝看着外面杀声震天,不禁有些害怕起来,目光游移道:“这……”
  此时魏冉也在薜荔搀抱之下跌跌撞撞地来了,抱住了芈月的小腿大哭道:“阿姊,阿姊,你不要小冉了吗,你不管小冉了吗?”
  芈月微一犹豫,玳瑁心中一急,便站起来转头拉住了芈姝道:“九公主不信老奴,可信得过八公主?”
  芈姝看了看周围形势,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道:“妹妹,你与子歇是因为护我入咸阳,这才陷身险地,生离死别。不管愿不愿意替我去引开戎人,我以楚公主、秦王后之尊,当在此对天起誓,若有一口气在,定当为子歇报仇,为你雪恨。”
  芈月看着芈姝,看着魏冉,看着眼前的一个个人,骤见黄歇落马时的狂乱心神到了此刻终于渐渐定了下来,心头一片清明,再无犹豫。
  她爱怜之至地在魏冉的脸上停留了一下,见到他的小脸上尽是担心和害怕,心头愧疚、不舍、牵挂一闪而过,可是此刻她的心已经是极累极累,累到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精力留下。
  她再转头看向芈姝,芈姝有什么表情,有什么想法,她并不需要理会,她只是笑了笑道:“阿姊,我不需要你为我报仇,我的仇我自己去报。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弟弟魏冉就拜托阿姊,我要你保他平安成人,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你做得到吗?”
  芈姝心头一紧,张口想要阻止她,但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两行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她哽咽着蹲下身子抱住了小魏冉,道:“妹妹放心,从此以后,他便是我的亲弟弟。”
  芈月举起剑,忽然一阵狂笑,笑得连魏冉听得都有些心里发寒,才听得她道:“子歇因我而死,我岂能独生。我现在就去引开这些戎族,他们若想抓我,我不介意多拉上几个给我和子歇赔命。”
  说着,她跳下马,伸手扯下芈姝身上的披风,披在自己的身上,便上了芈姝的辒凉车,指着刚才黄歇落马的方向对驭者吩咐道:“向那个方向走。”
  驭者也不答话,只依吩咐驱车而去。
  芈月却卷起了四壁的帘子,不论从哪个方位来看,均可见她一身大红披风,坐在马车之内,但却未必见到她手执弓箭,身佩长剑。
  司马康手一挥,一名副将率手下围着芈月马车一起冲杀出去,将魏冉的哭喊,芈姝的呜咽抛在了身后。
  正在激战中的义渠王抬头忽然看见一群兵马护送着最豪华的马车驰离战场,马车里头是一个异常美丽的红衣女子,兴奋地手一挥道:“儿郎们,那个就是大秦的新王后,快随我去把她抓过来。”
  顿时所有的义渠兵马都朝着芈月的马车追去,两边先是互射弓箭,只是义渠所有的箭都避开了那马车中的华衣女子。
  几轮射下来,两边互有损伤,很快便短兵相接,但见芈月身边的秦兵一个个地倒地,只剩下驭者还在拼命赶车。
  众义渠兵到此时竟不敢再射箭了,生怕流矢误伤了这美丽高贵的公主。
  义渠王大喝一声道:“让我来。”张弓搭箭,一箭射去,但见那驭者应声滚落车下,马车顿时失控。
  义渠王忙骑马追上,眼见离马车已经不远,正松了口气,忽然车门打开,里头“嗖嗖嗖”地射了三箭出来。义渠王本远远看到车中只有一个公主,只道必是手到擒来,岂料竟会有此变故。但他反应亦是极快,当下伏身挥弓避打。挡了两箭,忽然只觉得左手臂一痛,却是有一箭擦着他的手臂而过。
  他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亏,不禁大怒,当下催马上前,却见那楚国公主踢开车门,连射三箭之后,便已经跳上一匹马,割断车上的缰绳,控制着马飞驰而去。
  义渠王紧紧相追,哈哈大笑:“楚国公主,你不用跑,我不会伤你的。你要再不停下,休怪我无礼了。”
  芈月此时满心绝望,存了必死之心,倒也不畏。见这戎人追来,满口胡语虽然听不明白,但看得分明,此人便是害死黄歇的罪魁祸首,此时只一心一意想杀了他。见他亲自追来,内心冷笑一声,袖中已经是暗藏弓箭,等到义渠王追近的时候,忽然一箭射去。义渠王之前中了一箭,早有防备,见到冷箭射来,俯身躲过,却不免牵动左手臂上的伤势,不禁有些痛楚,却更激起了他的兴趣,大笑道:“好身手,好泼辣的娘们,我喜欢。”
  芈月咬牙一箭箭继续射去,却被义渠王轻松躲过,眼看箭袋中的箭越来越少,芈月一狠心将三支箭全部搭在弓上,俯身夹马稳住身形,三箭一齐向义渠王射去,弓弦的反弹将芈月的右手掌指割得都是鲜血。
  义渠王带着轻松调笑的态度边追边叫道:“楚国公主,你跑不了啦!”这句他说得却是雅言,以为这般对方便可听懂,停下不会跑了。
  哪晓得对方确是停了下来,甚至还回头朝他一笑,他不禁也回以微笑,谁知忽然间三箭飞来,义渠王躲开两箭,不料第三箭却还是擦着他的面颊而过。义渠王脸色一怒,挥鞭加快了速度,此时离芈月已经极近。义渠王手中鞭子一挥,芈月手中的弓被卷走。
  芈月不顾右手都是血,拔出剑来,朝着义渠王砍杀过去,义渠王以刚卷到的弓相挡,芈月手中的剑险些脱手。
  芈月咬着牙,静静等候时机,却见义渠王一鞭挥来,将芈月连人带剑卷飞到空中,落在了他的马上。芈月伏在马上,一动不动,却静待时机,见他松懈,便暗中拔出匕首刺向义渠王。谁知晓刚刺破一层皮革,她的手就被义渠王紧紧握住。
  芈月抬头,却见义渠王冲着她一笑,大胡子下一口白牙闪闪发亮,但见他叹了一口气道:“女人真麻烦。”说着,芈月只觉得后颈一痛,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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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章 义渠王
  也不知过了多久,芈月迷迷糊糊只,只觉得一缕强光射进她的眼睛里,让她终于醒了过来。
  芈月睁开眼睛,晕乎乎地爬起来时,仍能感受到脖子的疼痛,她一边抚着脖子,一边警惕地张望着四周。只见自己身处于一个帐篷之内,帐内一灯如豆,地下只胡乱铺着毛皮毡子。
  她抬头再看向帐篷外面,此时已经是天黑了,但掀开帘子,但见外面篝火正旺,声音嘈杂,人影跳跃,鬼影憧憧似的。帐门口更是强光映入,显得帐内更黑暗。
  芈月先摸摸自己的衣服,发现衣服还是完好,但身上的佩饰却全部都不见了,不管是手腕上的镯子、手指上的玉韘,还是腰间的玉佩、玉觿、香囊,凡是硬质的或者带尖锐的物件都没有了。她再摸摸头上,发现不仅是头上的钗环俱无,便是耳间的簪珥也不见了。至于她原来袖中的小弩小箭,靴中的小刀,更是全无踪影。
  芈月暗骂一声,这些戎人搜得好生仔细,却也无奈,再看看这帐蓬之中也只有毛皮等物,一点用也没有。她举起手,看到右手上原来被弓弦割破之处,亦已经被包扎好了。
  她在帐蓬中坐了好一会儿,耳中听得外头欢笑喧闹之声更响,甚至还有人唱起胡歌来,甚是怪异。
  芈月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出帐蓬,先看看外头的情景再说。
  她掀开帘子,用手挡了一下光,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原来酒宴便在她所居的帐蓬之外,中间点了一圈篝火,众戎人围火而坐,正在喝酒烤肉、大声说笑,有些喝得高了的人已经在篝火中醉薰薰地跳起舞来。
  芈月一走出来,说笑声停住,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她这个唯一的女子。
  芈月握紧拳头,看到坐在人群当中的那戎人首领,她顶着众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义渠王面前。
  义渠王左臂包扎着,他踞在石头上正自酣饮,见了她走来,咧嘴一笑甚是高兴,道:“你醒了?”他一张口便是胡语,想了想觉得不对,又用雅言说了一遍:“你醒了?”
  芈月却懒得与他多说,见他会说雅言,倒也松了口气,只问道:“我的剑呢?”
  义渠王哈哈一笑:“俘虏不需要兵器在身。”
  芈月只盯着他问:“你为何抓我?”
  义渠王道:“自然是为了钱?”
  芈月看着他,又看着他周围这些人,想起白天他们进退有度的样子,起疑问道:“你们不象是普通的胡匪,你到底是什么人?”
  义渠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晃了晃手中的金杯笑道:“嘿嘿,你倒猜猜看。”
  芈月皱眉道:“披发左衽,必为胡族;进退有度,必有制度。北狄西戎,你是狄,还是戎?”
  义渠王本是逗逗她的,见她如此回答,倒有些惊诧,道:“看来你倒有些知识。”
  芈月又猜测道:“东胡?林胡?楼烦?白狄?赤狄?乌氏?西戎?还是义渠?”她一个个地报过来,见对方神情均是不变,一直说到义渠时方笑了,心中便知结果,便停下了。
  义渠王点头:“我正是义渠之王。”
  芈月便问:“义渠在秦国之西,你们怎么跑到南面来伏击我们?”
  义渠王指着芈月道:“自然是为了你这位大秦王后。”
  芈月忽然笑了,笑得甚是轻蔑:“可惜,可惜。”
  义渠王道:“可惜在何处?”
  芈月道:“我不是大秦王后,我只是一个陪嫁的媵女,你们若以为绑架了大秦王后便可勒索秦王,那便错了,我可不值钱。”她知道自己被俘,便已经存了死志,就想激怒眼前之人。若叫她成为这种戎族的俘虏,倒不如死了得好。
  义渠王哈哈笑道:“性子如此强悍、杀人如此利落、见识如此不凡,若非楚国公主,哪来如此心性和教养。你若不是王后,那这世间恐怕没有女人敢居于你之上。”
  芈月轻蔑地道:“若是王后,怎么可能只带这么少的护卫,如此轻易落于你们手中。我的确是楚国公主,不过我是庶出为媵,王后是我的阿姊,在被你们包围的时候,我们换了马车,由我引开你们,她现在应该已经进了武关了吧。”
  义渠王猛地站起:“你当真不是王后?”
  芈月冷笑道:“不错,你也别想赎金了,杀了我吧!”
  义渠王看着她,眼中神情似有落空了的失望和愤怒,芈月挑衅地看着他,半晌,义渠王却忽然笑了起来:“好啊,如果秦王不出钱赎你,那你就留下来,当我的妃子吧!”
  芈月不曾想过竟有此回答,一时竟怔住了。
  义渠王笑问:“如何?”
  芈月知他心存戏弄,心头怒火升起,怒极反笑道:“你敢?”
  义渠王:“世间还没有我不敢的事。”
  芈月冷笑:“你若敢要我,就不怕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义渠王一怔,叫道:“喂喂,就算你嫁不成秦王,也犯不着急得连命都不要了吧!你嫁与秦王,一样不过是媵妾之流啊,有必要拼死吗?”
  芈月冷笑:“象你这样的狄戎之辈,是永远不会了解我们这样的人的!”说着,甩头转身而去。
  义渠王看着她的背影,诧异地问身边的大将虎威道:“你说,这小丫头为什么这么看不上我啊?我有哪点不比秦王那种老头强啊!”
  虎威笑道:“那些周人贵女不过是初来时矫情罢了,再过得几日,自会奉承大王。”
  义渠王也不以为意,笑道:“好好好,继续喝酒。”
  芈月回到帐蓬之中,暗中思忖,却是无计逃脱,却听得外头酒乐之声正酣,心中越来越是烦乱,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如今手中任何物件都已经被搜走,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是枉然。看看眼前这帐蓬,正处于义渠王酒宴之后,又恐是义渠王之营帐,胆战心惊地呆了大半夜,直至外头酒宴之声已息,人群似各归营帐,亦不曾见有人到来,才略略放心。
  此时似已经到了凌晨时分,想是营中之人俱已经入眠,四下俱静。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便只觉得抑止不住。
  凌晨,整个军营人仰马嘶,义渠兵们忙着收拾帐蓬,叠放到马车上。
  却在这一片混乱中,芈月披着义渠兵的披风,一路避着人,闻着马声而去,果然见群马都系在一处栅栏内,芈月一咬牙,将栅栏打开,放出群马,抽打着群马炸营,果然义渠兵营乱成一团。
  芈月本想借着马群之乱,偷了马乘乱逃走,岂知群马炸乱,轰然而出,势如狂潮。她若不是躲得及时,竟是差点要被乱马冲踏。
  但见义渠兵已经向此处蜂拥而来,芈月一顿足,转身欲躲到帐后去暂避,不料一转身,便被人抓住了肩头。芈月大惊,正待挣扎,却听得一个声音笑道:“我倒当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子竟有这样的胆子,敢炸我的马群。”
  芈月转头,果然见一个熟悉的大胡子,天色虽暗,却仍可见他那可恶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口白牙露着笑容。
  芈月待要挣扎,却见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唿哨一声,只见那群惊马本已经乱作一团,却竟有一匹大黑马在他唿哨过后,竟跃众而出,向着义渠王跑来。
  这大黑马一跑,竟是带动了数匹马也跟在其后,向着义渠王跑来。
  顿时诸义渠兵也纷纷醒悟,皆在口中发出唿哨之声,指挥着自己素日惯用之马,一时马群乱象竟渐渐有些平息了。
  另有几队义渠兵翻身上马,拿着套马索去追那些跑失的马群。
  芈月见势不好,却见那大黑马跑到义渠王身边,低头拱他,显得十分亲热,其余数马也跟在其后,安静了下来。她心中另有计较,脸上神情却是不变,冷笑道:“炸了马群,那又怎样?你挡路抢劫、强掳人口,我为了逃走,施什么手段都是正当的。”
  义渠王哈哈一笑:“你以为这样便能逃走吗?”
  芈月冷笑:“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正说着,忽然那边有义渠兵跑来叫道:“大王,马群惊了太多,虎威将军控制不住了!”
  义渠王便转头与那义渠兵吩咐道:“再派两队去压住,务必不能让马群跑走……”
  芈月见他分神,忽然跳起,跃上那大黑马的马背,用力一抽马鞭,大黑马嘶声前奔。
  几个义渠兵张弓搭箭就要射出,却听得义渠王厉声道:“不许放箭。”
  芈月骑上了马,自觉已经安全,回头向着义渠王一笑道:“告辞!”说罢便控马飞驰而去。
  义渠兵正要追击,义渠王却摆手阻止,他看着芈月的背影微笑,笑容意味深长。
  芈月在黄土高坡骑马飞驰,那大黑马甚是通灵,不必她控马指挥,冲到营口见栅栏跃栅栏,见濠沟跃濠沟,见着人群要围上来,居然兴奋地长啸一声,奔得更快了。
  芈月见已离义渠军营,心中暗喜,笑道:“好马,快跑,我回头一定给你吃好草料!”
  岂料那马载着她一口气跑了数百米,却听得义渠军营中远远传来一声熟悉的唿哨,忽然扭转马身,向着来路飞奔。
  芈月拼命拉马缰绳企图控制马道:“别回去,走啊,畜牲!”却是完全无法控制得住那马的去势,此时那马跑得竟比出来时还更快,她便是连跳下马都来不及了。
  一口气奔到义渠军营帐外,却见义渠王已经是悠然站在营门口,负手而立,笑得一脸得意。
  但见大黑马飞奔而来,马上是拼命勒缰绳勒不住而显得有些狼狈的芈月,那马跑到义渠王面前,义渠王唿哨一变,那黑马居然人立起来,芈月本已经全身脱力,此时顿时摔下马来,摔得全身的骨头都似要碎了。
  义渠王爱抚着大黑马:“好黑子。”转头却对摔落马下的芈月得意洋洋地笑道:“马是我们义渠人的朋友,它是不会被别人驱使就离开我们的。不管被驱使多远,只要打一个唿哨,它就知道怎么回来。你既然喜欢黑子,那黑子就给你骑吧。不许用鞭子抽它,也不许用力勒缰绳。”
  说着,又将缰绳扔给芈月,芈月不原在他面前示弱,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气敢恨地看着义渠王转身施施然地走入营门。
  便见义渠兵上来,禀报道:“大王,马群俱已经追回了,请问大王,下一步当如何行事。”
  义渠王一挥手,笑道:“所有的马车全部弃掉,东西放到马背,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全扔了。秦人昨天救人,今天一定会派人追击,我们单骑疾行,让他们追我们的马尘去。”
  义渠兵们哈哈大笑起来,当下分头行动,一时准备已毕,芈月见他们只将金银珠玉等小件细软之物收拾好了,便连整套的青玉编磬也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只是芈姝嫁妆中,却有不少铜器,看上去金光灿灿,但却份量不轻,尤其是整套青铜编钟和几个大鼎大尊,这实不能是放在马背上能带走的,便有义渠兵不舍,来问义渠王怎么办。又有芈姝所带的许多书册典籍,俱是竹简,义渠人基本上不识字,又如何会要这些东西,当下也都到处散乱。还有义渠兵不甘心就此丢弃,竟要取了火把来将那些带不走的器物烧掉。
  芈月忙厉声阻止道:“这些俱是典籍,你们既然不用,便留给秦人,岂可烧毁。”
  那义渠兵忙看向义渠王,义渠王不在乎地挥挥手道:“不烧也罢。”又指了那些大件的青铜器皿道:“这些带不走的,便留给那些秦人吧,他们若要追来,收拾这些财物也要浪费他们许多时间。”
  当下义渠兵依命行事,芈月看着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编钟编磬,恨恨地骂了一声:“果是蛮夷,如此暴殄天物,礼崩乐坏。”
  她这句话却是用楚语骂的,义渠王听不懂,好奇地问:“你在说什么?”
  芈月白了他一眼,道:“骂你。”
  义渠王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不再言语了。
  这些义渠兵的效率果然极快,说收拾便收拾好了,只过得片刻,便可拔营起身了,当下芈月也只得被迫与义渠王并肩骑马行进在马队中间。
  芈月举目看去,却见整个义渠人队伍从头到尾,清一色俱是男子,心中诧异。昨日受伏击时,她站在高车之上,明明看到有一队女兵一起伏击的,如何一夜过去,这一队女兵竟是忽然消失了?
  她这般沉着脸不说话,义渠王却是闲着无聊要去撩她:“喂,小丫头,走了这么久一句话都不说,憋着不难受吗?”
  芈月沉着脸道:“我只想一件事。”
  义渠王道:“想什么事?”
  芈月怒瞪着他:“想怎么杀了你?”
  义渠王听得不禁哈哈大笑:“杀我?哈哈哈,就凭你,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芈月抬头看着义渠王,认真地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义渠王看着芈月阳光下的脸庞,如此美丽动人,便是说着杀气腾腾的话,也是这般可爱异常,当下哈哈一笑道:“好,我等着你来杀我。”
  芈月见他如此无赖,本准备想问他关于昨日女兵的事,也气得不想再提,只低头骑马而行。
  一路经行,又过了数日,芈月每每欲寻机会逃走,却总是寻不到机会。
  这日一大早又拔营起身,行得不久,便见一个义渠兵骑马过来向义渠王报告道:“大王,前面发现秦人关隘阻挡前行,我们要冲关吗?”
  义渠王看了芈月一眼,笑道:“冲过去。”那义渠兵领命而去,义渠王便又对芈月道:“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我义渠儿郎的英姿。”说着,拔马驰上前面的一处高坡,芈月亦是驱上跟随着他上了高坡,居高临下,看着下面义渠兵和秦兵交战。
  但见前面一所关隘处,城门大开,秦军黑衣肃然,军容整齐,列阵而出。对面的义渠兵却是三五成群,散布山野,并不见整肃之态。
  但听得秦军一番鼓起,秦人兵车驰出,每车有驾车之御戎、披甲之甲士、执盾之车右及执箭之弓士,轰隆隆一片辗压过来,似听得大地都在颤抖起来。在车阵之后,又有更多的秦人步卒跟随冲锋。
  芈月在楚国亦是看过军阵演习的,当下心中一凛,只觉得楚人队伍,实不如秦人整肃。
  但见秦人兵车驰出,在平原之上列阵展开,义渠人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地散落,
  但见两边开始互射,秦人那边整排的弩弓穿空而出,杀伤力甚是强大,只是义渠人距离分散,虽然偶有落马者,但多半却也借着快马逃了开来。而义渠人所射之箭,却又被战车上执盾之车右抵挡住。
  就芈月看来,两边强弱之势明显,却不知这义渠王有什么把握,竟是如此托大。
  一轮互射之后,两边距离拉大,此时两边的互射均已经在射程之外了,秦军兵车又继续往前驱动,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义渠军中鼓声顿起,义渠骑兵忽然发动急攻,箭如雨下,同时骑兵手挥马刀向秦兵急速冲刺而去。骑兵冲向兵车之间的空隙处,刀锋横扫而过。部份砍翻御戎或者弓士,部份砍在甲士的盔甲或车右的盾牌上被挡回。然而这一排骑兵头也不回地跃过兵车,后一排骑兵继续冲上又一波砍杀。几轮过去,兵车上的秦兵伤亡殆尽,义渠骑兵对剩下的步兵进行砍杀。秦国大旗倒下,剩下的残兵慌忙退回城中。
  芈月见转眼之间,强弱易势,只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顿时手足发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车战已亡,骑兵当兴;车战已亡,骑兵当兴!”
  义渠人的武器不如秦人精良,军阵不如秦人整肃,可是两边一交手,这车战的运转不便,骑兵的机动灵活,已经是明显的优劣之势。
  自然,这一战的战果如此明显,与此城守军战车太少亦是有关,若是战车更多一些,料得骑兵也不能胜得这么轻易。可是若论战车以及车阵的军士之成本,却是大大高于骑兵了,芈月自楚来,心中有数,便是如此城这般的军车车阵,亦已经是难得了。若是骑兵遇上步卒,那当真是如砍瓜切菜了。
  芈月心里头骤然升起一个念头,若能够以秦人兵甲之利和军容整肃,加上义渠人的骑兵之术,那么只怕就凭这数千骑,亦是可以纵横天下了。
  她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义渠王却甚是得意,道:“小丫头,我的骑兵如何?”
  芈月猛地回过神来,心中暗暗嘲笑自己当真异想天开,便纵是有这样一支铁甲骑兵,又与她何干。她便是有这样一支铁甲骑兵,又能做什么?难道她能称王不成?
  还是……如这野人自称的,凭着手中刀、跨下马,驰骋天地,无拘无束逍遥一生?
  她不禁心中苦涩,若是黄歇还在,她所有的梦想便都是美梦,可是如今黄歇已经不在,余生她不过是在生与死之中衡量罢了。
  当日她亲眼见黄歇中箭落马,在乱军蹄下,岂有生理,万念俱灰之下,再无生的意志,只想求死。可如今一旦未曾死成,她亦不是那种矫情之辈,非要三番两次寻死不可。既然大司命让她还活着,她便要作活着的打算。要想方设法逃离这些野人,回到咸阳找小冉,回到郢都找小戎,如今世上只有她们姐弟三人,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分开的。
  见她回神,一边的义渠王便得意地道:“如何?”芈月倔强地扭过头去,冷笑一声。义渠王很感兴趣地逗着她道:“喂,小丫头,你看看,我们义渠人,可比秦人强。反正你嫁到秦国也不能当王后,那不如留在义渠,嫁给我也行,我也是义渠之王啊,不比大秦之王差啊!”
  芈月懒得理会他:“哼,自吹自擂,狄戎之人也敢称王,谁承认,谁臣服。义渠自己还向大秦称臣呢?”
  义渠王一怔,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咦,看来你这小丫头知道得不少啊!”他沉默片刻,叹一口气,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不错,三年前我父王去世,部族内乱,秦国乘机来袭,我们不得已称臣。可是那只是权宜之计,等我们休生养息以后,我们就有足够的牧人和马匹,我的武士比秦人更强悍,总有一天,我会让秦人向我称臣的。”他说着说着,倒振奋起来,说到最后,话语中满是自负。
  芈月一怔,仔细看他的模样,初见他时只看到一脸的胡子,说话也粗声粗声,看上去似增大了许多年纪,然而细看他的脸上尤其是眼睛,再细听他的声音,竟似是变声未完,方看出他的年纪亦是不大。如此一来,不知何故竟去了畏惧之心,更是见不得他得意,忍不住要刺他一刺:“虽然你小胜一场,可若是他们不出关迎战,你们想要攻城,却是没这么容易。”
  义渠王得意地道:“我们是草原之子,天苍苍野茫茫,尽是我们的牧场,何必关隘城池。”
  芈月见着蛮夷无知无术,忍不住道:“哼,蛮夷就是蛮夷,头脑简单,你知道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
  义渠王怔住了道:“那是什么?”
  芈月便不回答,所谓轻重术、盐铁法,便是当年管仲之术。管仲当年在齐国,推行“尊王攘夷”,实有许多对付戎狄之人的招数。
  只不过……芈月心中暗想,我又何必教给你们知道呢。
  义渠王听她说了一半,便不说了,满肚子好奇,便道:“哼,你们周人能有什么办法对付我们,当真笑话了,哈哈……”
  芈月见他狂妄,忍不住要打下他的气焰来,道:“别以为仗着兵强马壮就得意,你们没有关隘城池,就不能储备粮食,交易兵器。一遇灾年草场枯死,牛马无草可食会就饿死,再强大的部族也会一夕没落。”
  义渠王转头瞪着芈月厉声威胁道:“你怎么知道?”
  芈月先是一怔然后明白过来:“因为草场受灾,所以你们明明大败一场投降称臣,却还要不顾危险来劫持王后,就是想要挟秦人换取你们部族活命的粮食。”
  此言正中真相,义渠王沉默良久,方叹道:“不错。我们义渠本是草原之王,自由放纵于天地之间,纵横无敌。可惜却因为隔三岔五的天灾,草原各部族为了争夺草场而自相争斗,甚至有些部族为了得到粮食,还不得不受你们周人的驱使,甚至隶从于两个不同的国家自相残杀。”
  芈月来不及纠正他把自己称之为周人,只敏锐地抓住他刚才的话道:“你刚才说,受人驱使。难道你这次伏击我们的事,也是受人驱使?”
  义渠王嘿嘿一笑道:“你想知道?”
  芈月听得出他话语之中的撩拨之意,恨恨地看他一眼,拨转马头向前走去。
  义渠王却来了兴趣追上她道:“喂,你想知道吗?”
  芈月沉着脸不说话。义渠王却继续逗她道:“如果你答应嫁给我,我就告诉你。”芈月白了他一眼。
  义渠王去拉她:“你说话啊……”芈月一鞭子打下,却被义渠王抓住鞭子。两人用力争夺鞭子,义渠王一用力,要把芈月拉到自己身边来。两马并行,芈月拼命挣扎中,两人推攘中,忽然听得咚地一声,义渠王怀中似有金光一闪,有一枚东西自他的怀中落下,先落在刀鞘的铜制外壳上撞出一声脆响,然后滑落在地。
  芈月闻声看去,义渠王已经是脸色一变,用力一抽鞭子,挥鞭卷住那东西。芈月见他自马背上另一边低头拾物,这一边刀鞘却正在自己眼前,便乘混乱中拔出义渠王的刀子。
  义渠王抬头吓了一跳,忙阻止道:“喂,你要干什么,别乱来。”
  芈月恨恨地看着义渠王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死给你看。”
  义渠王道:“我不过是把你抓来,又没对你怎么样,你干嘛要死要活的。”
  芈月手执刀子,脑海中却是一片混乱,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反抗,如何逃走。可她逃过一次,死过一次以后才发现,自己一个孤身女子,在这群狼环伺中想要逃走,当真是难如登天。欲认命,又不甘心,看到义渠王的刀,拔刀,是这些日子心理中一种本能的反应,可是拔了刀又能够如何?
  杀了义渠王吗?她没有这个能力。自杀吗?却又不甘心。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教她不能逃避,不能就此罢休。从小到大,她苦苦挣扎、思索,用尽一切能力只求得能活下去,求死是一瞬间的绝望,但求生却是十多年的本能。
  可是经行这数日,眼看越来越近义渠王城,她心中亦是越来越悲凉。当初在楚宫能够挣扎着活,是因为有亲人有期望有目标有计划,可是如今若当真去了义渠王城,难道她还能够跟在这些野人堆中生活下法吗?她既没有报仇之能,又没有逃脱之力,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入无尽悬崖的绝望,实是不能支撑。
  抬头看义渠王一脸焦急,却又不敢上前的样子,心中大愉,冷笑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你杀了子歇,我若不能杀了你,就跟他一起去也罢了。”她说完横刀就要自刎,却被暗暗潜到她身后的虎威一掌击晕,刀子只在她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义渠王接住芈月,朝虎威赞许地点头道:“虎威,做得好。”
  只是他看着怀中的少女,心中却有些犯难了。塞上少年成家早,他身为义渠之王,自然早早有过女人。只是他所见过的女人,或慕他威名,或畏他王权,或爱他富贵,只对他争相取宠,或顺从听命,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无法驯服的女子来。可偏偏这个女子,却是他平生第一次生产“势在必得”兴趣的人。
  想了想,他还是将芈月放到了自己马上,道:“速回王城,我要见老巫。”
  老巫便是他族中巫师,义渠王从由由他教育长大,敬他如父如师,有了什么疑难之事,便要去找他询问。三年前他父亲去世,叔父夺位,他一介少年,虽然名份已定,又骁勇善战,但若无老巫相助,亦不能这么容易这坐稳王位。
  眼见着一路疾行,回到了义渠城,义渠王将芈月交与侍女宫人照顾,便大步闯入老巫的房中。
  老巫见着他的王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皱纹重叠到已经看不出表情来的老脸上也有了笑意,说道:“王,此番伏击秦国王后,可还顺利吗?”他与义渠王说的,却又是义渠老语,便是如今义渠部落里听得懂的也不甚多了。。
  义渠王劈头就问道:“老巫,你知道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吗?”
  老巫怔了一怔,在义渠人眼中,他是无所不能、迹近通灵的半神,可是他纵然知道草原上所有的事情,但对于数百年前远在大海那头的齐人旧典,却当真是不知道了。他摇了摇头,问道:“王,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义渠王亦料不到老巫竟也有不知道的事,诧异道:“唉,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老巫又问,义渠王便一五一十把伏击秦国王后,误抓媵女,但又喜欢上那媵女,但又不知道如何着手的事都说了。
  见着眼前的少年一脸苦恼地坐在自己面前讨着主意,老巫心中也闪过一丝久违的温情。草原上的草一年年地新生,一代代草原的少年,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春心和悸动。
  老巫的脸上笑容更加地深了:“这是好事啊,王不必苦恼,这很正常,这是草原上万物滋长,牛羊新生的道理。小公羊头一次,也是要围着小母羊转半天找不着缝儿的。人也要走这么一遭,这跟你是不是王,丢不丢脸,都没有关系。”
  义渠王满腹的委屈惶恐和羞窘得到了安慰,又问老巫道:“那我又当如何才能够叫她喜欢我呢?”
  老巫呵呵地笑了:“这就要看你自己了。老羊再着急,也不能替了小羊去求欢。”
  义渠王满把大胡子也盖不住脸上的羞红,站起来跑了。
  看着他的背影,老巫呵呵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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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章 狼之子
  芈月再不情愿,却也是无奈住进了义渠王城。义渠王拨了两个侍女来服侍于她,一个叫青驹,一个叫白羊。那两个侍女却能说些极简单的雅言,借以手势比划,居然也能基本交流。
  芈月满心警惕,只计划进了王城以后,要如何防备义渠王的无礼,不料进了王城之后,义渠王似事务繁忙,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于她。她亦是试着打听情况,那侍女便说如果她觉得闷了,可以让她们陪着她四周走走。
  芈月得了此言,这几日便以散心解闷为名,在义渠王城到处行走,试图找到逃走之路。只是几日打探下来,便有些垂头丧气。这义渠王城修于山隘,只在前头略修了一些城墙栅栏,里头却是一个大山谷,再往里走,便是一片大草原了。若要去秦城,起码要有几日的马程,但是这一路上野狼成群,若是单身上路,便是义渠的勇士也是有所畏惧。
  怪不得义渠王肯让她四下走动,不怕她逃走,想来是让她知道逃不走,才彻底死心吧。
  但就算这样,她也不爱呆在王帐中,仍然喜欢到处走动,观察着草原的情景。
  虽然就一个楚国公主的眼光看来,这些人野蛮粗俗,浑身油腻,可是奇怪地却是许多人脸上带着笑容。她知道此时冬日将到,草场枯萎,义渠上层已经为今年如何过冬在不顾一切地铤而走险,但于普通牧民中,明明缺衣少食,三餐不继,但却仍然牧歌嘹亮,草原起跳舞。
  芈月走在草原上,但见远处草海起伏,近处牛羊成群。
  她转到西边,却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鞭打声,喝骂声。
  芈月诧异道:“这是什么声音?”
  白羊却道:“贵人不必理会,那是他们抓住偷羊贼了。”
  青驹却是知道情况的,诧异道:“咦,他们抓住那个偷羊贼了吗?”
  芈月问青驹:“你也知道此事?”
  青驹便道此处前些日子经常丢羊,而且看踪迹象是被狼叼走,只是牧民们把所有防狼的手段都用上了,却处处被破坏,都说那简直是野狼成精了。
  芈月来了兴趣,便道:“我们进去看看。”
  三人走过去,但见一群牧人围住了一个跳跃异常迅速的动物正在喊打喊杀。芈月定睛看去,大吃一惊,却原来那不是什么动物,竟是一个披着羊皮,行动却似狼一样的男孩子,看那样子,似与魏冉差不多大小,但却吼声似狼,动作也如狼一样四肢着地,张着大牙跳跃来去, 三分似人,却有七分似狼。
  青驹听得牧民们议论,原来牧民们数次丢羊,竟是这个男孩指挥着狼群破坏陷阱,偷走羊群。而且不但偷羊,还大肆破坏,带不走的羊,竟然咬死了丢在羊圈里。
  今天因为天灾,本来就收成不好,牧民们指着这些羊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光,遇上这样的破坏,岂不恨得狠了,当下一群牧民使尽办法,埋伏了数日,这才将这狼群困住。不料那男孩凶悍异常,不但抓伤打伤了许多人,还将大部份的狼都放跑了。只是他自己却逃跑不及,被牧人们困住了。
  但见那男孩躲着人群的鞭子,一手抱着一只小狼崽子,另一手拿着一块血淋淋的羊腿用力啃咬,倒像是知道此番无法幸免,要撑着先吃个大饱。。
  只是那男孩虽然又悍又狡,但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且寡不敌众,又如何是这数十牧人的对手,但见他咬伤抓伤数人之后,终于被抓住了,他怀中的小狼崽子也被牧人抓起,狠狠往地下一摔。
  男孩怪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住那牧人的手,牧人大叫起来。其他人围上来打着男孩让他放开手,男孩却仍然咬住不放。
  一个牧人急中生智,叉住了那男孩的咽喉,那男孩喘不过气来,不由松了嘴嘴,那被咬住的牧人之才解脱了手,只见他手中血淋淋的,一块肉半挂在手上,已经是被那男孩咬了下来。那牧人大怒,叫骂声声,芈月虽听不懂,想来必是咒骂之声,或者让人替他对那男孩报复回来。但见众牧人一拥而上朝着男孩乱打,男孩蜷在地下,发出野狼般的嚎叫声。
  芈月本不想管这些事,然则见那男孩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原来高声的嚎叫已经变成破碎的呻吟,听有耳中无限可怜,她心念着弟弟芈戎和魏冉,见到这男孩与他们年纪差不多,心中一酸,不如为何,这男孩的身影竟似与两个弟弟重叠起来,忍不住道:“住手。”
  牧人们正打得兴起,又听不懂她的话,哪里管他。芈月一急,就要冲上前去拉开一个牧民,被那牧民一甩,险些撞飞出去。幸好白羊上前及时扶住了她,青驹便以义渠语道:“你们大胆,竟敢冲撞贵人。”
  牧民们听得青驹之方,方大吃一惊,扭头一看,见三人服饰华贵,连忙垂手退到两边行礼。芈月急奔过去,但看到躺在中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孩,她急忙上前蹲下察看,却见那男孩整个脸都被污血盖住,瞧不清面容,一拉他的手,却是软软的,想来手臂也被打得骨折了,再看他痛得缩成一团,想来身上亦不知道被打断多少骨头。
  芈月心中愤慨,斥道:“你们也太狠心了,他不过才这么大一点的孩子,你们居然下这样的狠手。”
  牧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话,青驹忙道:“贵人有所不知,他们说,这个小狼崽子一直在我们这里偷羊,还带着狼群咬伤了我们很多人。他既然要做狼,我们就应该把他当狼一样打掉。”
  芈月低下头去看男孩,见男孩虽然痛得缩成一团,全身已经无法动弹,见了芈月靠近却仍如小兽一般龇着牙发出恐吓的低吼,似是甚为恐惧生人的靠近。只是他用力吼得一两声,便一股血从他的鼻子中涌了出来
  芈月见他警惕性甚强,想起黄歇对她说过的驯鹰驯马驯狗之术,当下盯着男孩的眼睛放缓了声音,先摊开双手,再掌心朝着那男孩示意道:“你看,我手里,没有武器,不会伤害你的。”
  那男孩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中仍尽警惕之色,芈月的眼神和男孩的眼神僵持了一会儿,男孩似乎感受到了芈月的善意和坚定,眼神中狼一样的光芒渐渐黯下来,他发出了低低的呜咽之声,眼中的恐惧和凶狠之色渐渐收了。芈月又缓缓地边说边以手势示意道:“我,带你走,治伤,不会伤害你的,你可愿意?”她亦不知道,自己的话,那男孩是否能够听懂,但她的手势,她的语调,应该能把她的意思传递出去吧。
  芈月伸出了手,把手停在那男孩的手掌边,却没有用,只是以眼神示意。那男孩瞪着她半天,以他的性子,若是身上未曾受伤,或者能跑能动,早不理会她了,只是如今却实在是伤重已极,全身无处不动,左手右足俱被打断,本拟闭目待死,如今见了有人示以善意,虽然照他以前的经验来说,是半点也不肯相信,然而垂死之际,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狼性本狡,他纵是不相信她,装上一装,或有生机,也未可知。当下便咬牙忍痛努力抬高了手,将自己的手放入眼前这女人的手中,忍着想往这只手抓一把或者啃一口的欲望,缩起了爪子。
  芈月欣喜,又缓缓地道:“那么,我把你带走了。”说着上前,用力抱起那男孩。
  她见那男孩身量与魏冉相仿,因此用素日抱魏冉的力气抱起他来,不想那男孩抱起来体重却比魏冉轻了不少,手底下满把尽是咯人的骨头,心中怜悯之意更甚。
  那群牧人见她抱起了那男孩,满心不忿又不敢反对,顿时嗡嗡声大作。
  芈月便示意让白羊摘下头上的发簪递给牧人,道:“这支簪赔你们的损失,够不够?”
  牧人接过簪子,不知所措地看向两名侍女。
  青驹哼了一声道:“这支簪子抵得上你们损失的十倍呢,还不快收下,贵人可不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
  牧人连忙低头应声道:“是,是。”
  芈月抱着那男孩走出人群,青驹嫌那男孩浑身泥污血迹,都蹭在芈月的华衣上了,再见芈月娇小纤细,实不敢叫她一直抱着那男孩,忙道:“贵人,还是让奴婢来抱他吧。”
  芈月见青驹伸出手来,那男孩便往里一缩,知他对其他人还不肯信任,当下道:“不碍事的,他也不重。”
  青驹无奈,只得叫白羊去叫了车来,芈月抱着这男孩,直到马车到来时,已经抱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手臂酸得实在抬不起来,却终究还是没有理会青驹再三劝告,把那男孩交给青驹抱着。
  那男孩伏在芈月怀中,他虽然是野性难驯,然而野兽般的直觉却是比常人更灵敏了许多,见这女子明明都抱不动自己了,还恐自己惊着,不肯交于别人,心中倒有些触动。他并不把她救他的事放在心上,然则这份关爱,却让他默默得记在了心上。
  一时马车来了,芈月便带着那男孩回了王宫,那男孩此时已经变得异常驯服,芈月顾不得自己更衣,先坐在一边拉着他安抚着他免得他惊吓他,这边青驹白羊便替将那男孩剥光洗净擦了伤口上了药。
  那男孩见有人替他更衣洗澡,那种满心惊恐欲想逃脱的样子,如落入陷阱的小兽一般挣扎嘶叫,芈月只得在旁边一遍遍地劝着,那男孩似是听到她的声音,才能安抚住一些情绪。好不容易一切包扎完毕弄了妥当,那男孩的肚子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青驹和白羊都笑了。
  芈月知道他必是早就饿极了,便叫白羊送上肉汤和饼子,那男孩
  像狼一样飞扑出来,抢过一个烤饼又缩回角落里飞快啃咬着,很快就呛住了连声咳嗽。
  芈月连忙将陶罐地肉汤倒在碗里递到男孩的嘴边让他喝下。男孩仍然带着些警觉地看着芈月,却没有出手反抗,顺从地被芈月按着喝下了汤,咳嗽渐止。等他吃饱喝足,终于疲累已极,沉沉睡去。
  青驹和白羊方劝芈月去沐浴更衣,芈月此时也浑身是汗,便去沐浴了。方刚刚出浴,披着一件袍子在那里由白羊给她擦干头发,便已经听得外头那男孩声声狼吼起来。
  芈月一惊,也来不及挽头,连忙披散着头发,披着袍子便赶到那男孩的居住,却见那男孩已经爬到了房间口惊恐地嚎叫着,他爬在地上滚得一头是灰,身上的伤口也撞裂了渗出血来。
  他之所以没有爬出去,却是他旁边蹲着义渠王,他饶有兴趣地按住了那男孩,芈月细看他按得却是甚有技巧,没有让那男孩惊恐之下继续乱挣乱动,加重伤口。
  只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威武,蹲在那男孩身如同一只大熊和一只小狼,显得极为悬殊,那男孩又是野性太重,小兽般的直觉让他觉得这是个可怕的敌人,被他按住挣扎不得,更是惊恐地嚎叫起来。
  芈月疾步走到旁边,瞪了义渠王一眼,连忙安抚那男孩道:“不怕,不怕,他不是坏人,不会欺负你的……”
  义渠王扑哧一笑:“如今你知道我不是坏人了,不会欺负你了……”
  芈月横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殊为可厌,明明晓得自己不过是安抚这个孩子罢了,却竟这么顺杆而上,实在是很不要脸。
  义渠王只觉得她这一眼瞟来,似嗔似喜,实是风情无限,不禁看得呆住了。见芈月只管安抚那个男孩,却不理自己,不免有些醋起来,伸出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道:“就这么个小崽子,跟狼似的,你怎么就看上了?”
  芈月安抚着因为义渠王的动作而显得不安的男孩道:“他跟我弟弟一样大,我弟弟若是无人照顾,可能也会象他一样……所以爱屋及乌罢了。”
  义渠王见那男孩只会啊啊吼叫,诧异道:“他不会说话吗?”
  芈月摇头:“我见着他时就这样了,也不晓得能不能说话。”
  义渠王一拍膝盖道:“不如带他给老巫看看。”
  芈月诧异道:“老巫是谁?”
  义渠王道:“老巫是我族中最通灵之人,他无所不知,把这孩子带去给老巫看看吧,说不定能够有办法。”
  当下两人把那男孩子带到老巫处,老巫亦是住在王宫,芈月举目所见,这房内挂满了各种面具、骨头、羽毛、法杖等器物,显得十分诡异。听到义渠王的声音,老巫便从一堆诡异的器具中探出头来,芈月但见他满头白发、手如鸡爪,看上去似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老到不能再老,但一双混浊的老眼里却仍透着精光,心中也是有些害怕。
  却见义渠王与那老巫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义渠话,那老巫便伸出鸡爪般的手,把那男孩揪过来,按着男孩,不停地又拍又按。休看他一副老得几乎要入土的模样,但那男孩在义渠王手中还能够挣扎几下,到了那老巫的手中,却是只能啊啊地低吼,却无法挣脱。
  但见那老巫在那男孩身上按了半日,又拉开他的嘴巴,看他的咽喉,还掐着那男孩迫使他发出奇怪的声音,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那男孩被他这一折腾,解脱之后顿时一下子蹿到芈月身边,一头扎进芈月怀中不敢抬头。
  芈月关切地问义渠王:“你问问老巫,他怎么样,还有救吗?”
  老巫啊啊地说了一大通谁也听不懂的话,义渠王忙又将青驹白羊呈上来那男孩身上原来的东西递给老巫,却是几颗狼牙,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半块玉佩,又有一些零碎的牛角扳指,半截小刀等物,老巫拣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向着义渠王说了一通。
  义渠王便解释道:“老巫说,他很聪明,晓得人的习性,所以一定是从小被人养大的,并不是生长在狼群里,可能就是这几年跟狼一起生活,所以忘记怎么说话了,只要放到人群里教养,还是能跟普通人一样的。”
  芈月松了口气,不由合什道:“大司命保佑,我还真怕这孩子改不过来呢!”
  义渠王见她似是真心喜欢这个男孩,心念一动,道:“既然能够改得过来,不如当真就收养了这个小狼崽子吧!”
  芈月听了他这话,第一次赞许道:“甚好,那我就收他为弟弟。”她正思索着,那男孩想是有些感应,抬起头来。两人相处才半日,此时这个野性未驯的孩子看着她时,眼中竟已有些依恋。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狼如何?”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芈月,满是不解。
  芈月便指着男孩道:“小狼,你叫小--狼--”又指指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叫我阿——姊——”
  芈月教了他好一会儿,那男孩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义渠王插嘴道:“这孩子简直是半个狼人,哪这么快就能教会他说话,还得要老巫来训练他才行。放心吧,这孩子将来我跟你一起养。”
  芈月白他一眼,真是懒得理会这自说自话的人。
  义渠王见她不搭理,他也是少年心性,不禁也有些恼了,道:“喂,你就安心留在义渠吧,难道你还想嫁给秦王吗?”
  芈月冷笑道:“谁要嫁给秦王了,我要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去齐国。”
  义渠王奇道:“你为什么要去齐国?”
  芈月沉默良久,才悠悠道:“因为黄歇想去齐国,他想去稷下学宫,跟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一起,探寻世间的大道。就算他如今已经不在,我也要完成他的遗愿,替他去他未曾来得及去过的地方。”
  义渠王气得站起来,忿忿地地道:“不识好歹的女人,哼。” 说着一摔帘子走了出去。
  他这一去,纵马行猎以解闷,便有数日再不去找那芈月,心道我也不理会你,让你自己惶恐了,无助了,下次见了我,自然要讨好我。
  只是他纵然在外,心中仍然挂念芈月,撑了好几日,终究还是自己先按捺不住性子,眼见冬日将到,见猎到几只红狐,毛皮甚好,便叫人鞘好,兴冲冲地叫侍女拿着准备去寻芈月。原是以要为她作件冬衣作借口,自己想想觉得理由甚好,又可搭得上话,又可讨好了她。
  只是他方自准备去寻芈月,便见亲信的大将虎威匆匆从外面而来,向义渠王行礼道:“大王,秦王派来使者,来跟我们谈赎人的事了。”
  义渠王诧异道:“什么?秦王真的派人来赎她?”
  虎威道:“正是。”
  义渠王想了想,道:“叫上老巫,我们一起去见那个秦国使者。”
  王帐内,义渠王高踞上首,老巫和虎威分坐两边,叫了秦国使者进来,却见外头进来两人,深作一揖道:“秦国使者张仪、庸芮见过义渠王。”
  义渠王只识得庸芮,便道:“我们与庸公子倒是见过,这位张仪又是什么人?”
  庸芮便介绍道:“张仪先生是我王新请的客卿。”
  义渠王点头,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但不知两位先生来此何事?”
  张仪进入帐内,便举目打量四周的一切,他眼睛是极毒的,一眼看出虎威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义渠王虽然长着一部大胡子,年轻却是甚轻,唯有坐于一旁那老到快进棺材的老巫,倒是个厉害角色。可惜,越是这等活得太长、算计太多的老人,做事越有顾忌,他来之前,便已经打听过义渠今年天灾,冬季难过。当下也不待庸芮说话,自己先呵呵一笑道:“义渠如今大祸临头,我是特地来解义渠之危的。”
  这等“大王有危,须得求助吾等贤士来解救”的开口方式是六国士子的常用套路,列国诸侯被唬了数年,已经有些免疫力了,义渠王却不曾听过,当下竟是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象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张仪,诧异道:“但不知我如何大祸临头?”
  张仪抚须冷笑道:“三年前的义渠内乱,大王虽然在老巫的帮助下得了王位,可您的叔叔似乎还逃窜在外吧!”
  义渠王道:“哼,那又怎么样?”
  张仪道:“听说今年草原大旱,牛马饿死了很多,恐怕接下来,就是义渠的头人、牧民、和奴隶要受灾了吧。不知道今年冬天,义渠王打算怎么度过这个难关?”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这是我们义渠的事,不劳你们操心。”
  张仪道:“本来义渠毕竟是大秦之臣,所以如果向大秦求援,大秦也不能不管义渠。可惜的是义渠王受了奸人摆布,却去攻击大秦王后的车驾,实在是令秦王大为恼怒。若是此刻外有秦王征伐,内有牧民遇灾,岂不正是您的王叔重夺王位的好时候?义渠王毕竟年轻,似乎在义渠部族里,您的王叔似乎更有威望啊。”
  义渠王霍然站起道:“这么说,秦人是要助我王叔,与我为敌了?”
  张仪拈须微笑:“也无不可。反正义渠谁当大王都与我秦国无关,重要的是怎么安排与我秦国更有利。”
  义渠王道:“那我就让你们看看,谁才是义渠真正的王。”
  虎威也跳了起来道:“有我在,我看什么人敢与我大王作对。”
  老巫按住暴怒的义渠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义渠王渐渐冷静下来,对张仪不屑地道:“哼,秦国现在内外交困,根本无力顾及我义渠,否则的话,来的就不是你一介书生,而是十万大军了。”
  张仪呵呵一笑,道:“老巫果然精明,怪不得我来之前就听人说,义渠真正做主的乃是老巫,失礼失礼!”
  义渠王道:“哼,你这种挑拨太幼稚,我视老巫如父,又不是你们周人那种见不得别人出色,只想当钉子一样拨掉的小人。说吧,你们肯出多少钱来赎那个女人。”
  张仪道:“我此行并非大王所派,乃是因为我们新王后,舍不得她的妹妹,所以派我当个私人信使,备下一些珠宝,以赎回公主。”
  义渠王看向老巫,老巫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义渠王便道:“珠宝不要,我们要粮食。”
  张仪看了庸芮一眼,庸芮会意,道:“粮食可不易办啊。要粮食,可得大王恩准。”
  张仪又打圆场道:“不知道义渠王能拿出什么样的条件来,让大王允准卖粮食给您?”
  义渠王转向老巫,老巫又说了一通。义渠王转头道:“我们义渠人不能出卖朋友,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让我们劫车驾的。但是如果秦人真心想跟我们交易,我可以保证十年之内,义渠不会跟秦王作对。”
  张仪道:“就这一句?”
  义渠王冷笑道:“你还想如何,我们义渠人真心保证,可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绝不会变。”
  张仪道:“善,那王后的妹妹呢?”
  义渠王看了老巫一眼,忽然笑了道:“那个女人我不换,我要留着给自己当王妃。”
  庸芮急怒道:“你……岂有此理。”
  张仪忙按住庸芮:“稍安勿燥。”却又抬头,并不说话,只看着义渠王,心中掂量着。
  义渠王又道:“至于上次劫到的其他东西,为了表示跟大秦的友好,都可以还给你们,但是我的孩儿们总不能白跑,给点粮食当饭钱总是要的吧。你们也别介意,那些珠宝真拿到赵国邯郸去,换的粮食自然会是更多。”
  张仪目光一闪,笑道:“我张仪初担大任,若是连王后这点交代的事也办不成,岂敢回去见王后。此次若不能赎回楚国公主,那么咱们方才的交易就一拍两散,我这就回去,您就当我没来过。今年义渠人若是过不了冬天,又或者王叔找上大秦,也跟我张仪无关了。”
  义渠王转头和老巫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忽然愤怒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张仪怔在那儿,看看老巫,又看看虎威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却不知,义渠王愤怒而去,乃是因为老巫竟也劝他顺从张仪的建议,将芈月还给秦国,借以取得赎金。
  义渠王自幼便为王储,这辈子无人不遂心所欲之意,唯一的挫折不过是三年前义渠老王去世,他年少接掌大位,众人不服,费了好几年才能够坐稳这个位置。然而他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更有一种奇异天赋,这让他在镇住部族时也顺利许多。又因为位高权重,加上老巫宠惯,便有一些未经挫折的自负和骄傲。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子,却不见这女子为他所动,本以为人已经抓来了,慢慢地水磨功夫下去,美人自然会属于他。谁晓得自觉刚有点起步,居然秦王会派人要夺走她。
  一刹时满心的愤怒盖过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本想象往日一样向老巫求援,在他的想象中,老巫也应该会像以前一样有求必应,会帮他想出许多办法,把那个该死的多事的秦王使者赶走。会想办法让他们乖乖听命于他。
  可是为什么,一向宠爱他惯着他的老巫,居然也会劝他放手,劝一个义渠勇士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去向那一向视为敌人的秦人低头,这实在是他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的。
  他与老巫发生了争执,可是老巫的话,比那冬天的寒风更加凌烈,他说他是义渠的王,就应该为义渠所付出、所牺牲,一个女人,如何比得了那能够让一族之人度过冬天的粮食,如何比得了族群生存,传承更重要?
  他愤怒、他惶恐、他无奈,他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那个大帐里了,他不是那个大帐里的王,王不应该是让所有的人听从于他吗,为何那个大帐里所有的人都在逼迫于他?他不服、他不甘、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要亲自去问那个女人,如果在她的心中,有一点点他的位置,有一点点想留下来的希望,那么他就算和老巫翻脸,和秦国人翻脸,也一定要留下他。
  芈月帐中,她此刻正耐心地教小狼说话:“叫我阿——姊——”
  她已经努力了好几天了,却只是徒劳无功,青驹和白羊都懒得理她了,连一向野性未驯的小狼,此时也不再畏惧抗拒地蜷在角落里,只是一脸无奈地坐在芈月对面,看着芈月。他也试过,只能发出一声“阿”来,那个“姊”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
  可芈月闲极无聊,非要拿这个当成一件正经事来作,每天只追着小狼给他擦洗伤口,换药,教他说话,教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脱去狼的习性,学着人的行为方式。
  小狼反抗了几日,不理不睬了几日,终究拗不过她的努力,只能是一脸无奈地任她摆布,乖乖听命。
  不料义渠王却忽然疾风骤雨般冲进来,小狼虽然在芈月面前十分顺从,但对于别人来说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小兽性子,此刻义渠王一进来,他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不对,一惊之下便蹿起来跳到角落里,又缩成一团摆出野兽防御的样子来。
  芈月见他一来就捣乱,不悦地道:“你干什么?”
  义渠王一把抓起芈月的手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去回绝秦人。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你愿意留下来。”
  芈月道:“鬼才愿意留下来呢……”忽然觉出他的话中意思来,惊喜道:“你说秦国派人来了,是来救我回去吗?”
  义渠王本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而来,听了她居然还这样说,不由地又伤心又愤怒道:“你这个女人没有心吗,我这么对你,你居然还想去咸阳?”
  芈月昂首直视他道:“当然,我弟弟还在咸阳呢,我为什么不去咸阳?我就不留在这儿,我就是要回去!”
  那缩在一边的小狼,听到芈月说到“弟弟”两字,这几日他听得多了,知道是在指他,见芈月与义渠王剑拔弩张的样子,顿时又蹿回来,蹭回芈月的身边,芈月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义渠王正一肚子怒气无从出,看到她居然对一个狼崽子也是这般满脸温情,对自己却尽是嫌弃之意,不由地怒上心头,指着小狼道:“你能走,他不能走。”
  芈月气愤地道:“为什么?”
  义渠王冷笑一声,心中方找回一点得意来,道:“不为什么,我是大王,我说了算。”说罢,一昂首,不顾芈月的愤怒,又冲回大帐,拉起张仪道:“一百车粮食,换那个女人。”
  张仪面不改色道:“二十车,已经是极限。”
  义渠王把张仪摔到座位上,怒道:“没有一百车,老子就不换。”
  张仪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大王要真不换,根本连价都不会出。”
  老巫忽然张口,叽里咕噜半晌,义渠王这才恨恨地看着张仪道:“八十车,不能再少了。”
  张仪道:“四十车,不能再多了。”
  义渠王大怒道:“岂有此理,四十车粮食根本不够过冬。”
  张仪道:“够,怎么不够?八十车粮食,过冬不用宰杀牛羊;四十车粮食,把牛羊宰杀了就能过冬。”
  义渠王道:“牛羊都宰杀了,那我们明年怎么办?”
  张仪冷酷地道:“如果大王把精力都用在去操心明年的牛羊,就没有心思去算计不属于您自己的东西了。”
  义渠王气得拨刀逼上张仪的脖子道:“我杀了你!”
  庸芮急得上前道:“住手。”
  张仪以手势止住庸芮,面不改色地道:“杀了我,和谈破裂,今年义渠饿死一半人。”
  义渠王道:“你以为我义渠只能跟你们秦国合作?”
  张仪道:“可这却是成本最小,最划算的合作。您现在要跟赵人合作,路途遥远,光是粮食在路上的消耗就要去掉一半。而且秦楚联姻,所有的嫁妆都写在竹简上了,我相信没有人敢冒着得罪秦楚两国的危险,去收购您那些珠宝。”
  老巫又在说话,义渠王恨恨地将刀收回鞘内道:“哼,我可以让一步,七十车。”
  张仪微笑:“五十车。”
  最终,通过谈判,议定了六十车为赎金。
  义渠王将劫走的铜器以及楚国公主的首饰衣料还给秦人,秦人先运三十车粮食来,义渠王再放走芈月,然后秦人再送三十车粮食来,完成交易。
  一车粮食数千斤,这六十车粮食亦有二三十万斤粮食,正如张仪所说,若是部族倚此完全度过冬天或嫌不够,但若是再加上宰杀掉一大半牛羊的话,便可度过。
  只是这样一来,次年春天,义渠王就要愁着恢复牛羊的繁殖,而无力再掀起风浪来了。
  夜深了,庸芮在营帐外踱步,他挂念着那位在上庸城见过的少女,虽然仅仅一面之缘,在他的心底,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这时候,他看到义渠王迎面而来,月光下,他显得心事重重。
  庸芮微一拱手:“义渠王!”
  义渠王点了点头,两人交错而过,义渠王已经走到他身后数尺,忽然停住了脚步,问道:“管子是谁?”
  庸芮有些诧异:“义渠王是在问臣?”
  义渠王只是随口一问,见他回答,倒有些诧异,停住脚步转头道:“你知道?”
  庸芮也转头,与义渠王两人相对而立,点头:“管子是齐国的国相,曾经辅佐齐恒公尊王攘夷,成变霸业。”
  义渠王道:“那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
  庸芮道:“敛轻散重,低买高卖,管子使用轻重之术,不费吹灰之力,将鲁、梁、莱、莒、楚、代、衡山击垮。”
  义渠王皱眉道:“等等,你给我解释一下,我有些听不明白……”
  庸芮微笑道:“义渠盛产狐皮,如果我向大王高价购买狐皮,那么义渠的子民就会都跑去猎狐挣钱,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
  义渠王若有所思。
  庸芮道:“如果大王点集兵马,所有的人却都去猎狐,然后这时有外敌入侵会如何?如果大家都去猎狐而不屑于放牧耕种,而我又停止再收购狐皮,那么已经无人放牧也无人耕种的义渠会发生什么事呢?”
  义渠王一惊道:“饥荒。”看到庸芮以为已经说完,正欲转身,急忙问:“那盐铁法呢?”
  庸芮本以为他已经说完,不想还有,忙转头站住,道:“如果大秦和其他各国联手,禁止向义渠人出售盐和钢铁之器,义渠人能挨上几年?”
  义渠王悚然而惊:“若是断盐一个月,就会部族大乱了。”
  庸芮微笑不语。
  义渠王忽然明白,向庸芮行了一礼道:“多谢庸公子提醒,我必不负与大秦的盟约。”
  庸芮道:“我可以问大王,是何人告诉您轻重术、盐铁法的?”
  义渠王看了宫内一眼,不说话,
  庸芮心中顿时明白,暗道:“果然又是她。”想起她来,心中既是怅然,又有一点点甜蜜来。
  芈月亦知道了要走的事情,这是义渠王亲自告诉她的。说完,义渠王叹了一声道:“我真不愿意放你走。”
  芈月不说话。
  义渠王叹息道:“可我留不住你,你的心也不会在义渠。”
  芈月继续沉默。
  义渠王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芈月道:“你真要我说,我只想问你最后一次问你是谁让你去劫杀我们的?”
  义渠王看着她,道:“我说过,想知道,就留下来。”
  芈月摇摇头。
  义渠王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留下来?”
  芈月道:“我想知道仇人是谁,为的是报仇。留在义渠就报不了仇,那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你现在不告诉我,我回去,自然也能查得出来,又能报仇,我为什么不走?”
  义渠王语塞:“你……唉,总之,你真要报了仇无处可去,就回这儿来吧。”
  芈月抬起头来看着义渠王,义渠王被看得有些发毛道:“你这是,怎么了?”
  芈月道:“现在看看,你也没这么可恨了。”
  看着义渠王落寞地走出去,芈月心中竟有一丝离别的不舍。
  这种离别的情绪,到了要走的时候,似乎更加浓烈了,芈月从来不知道,当她有一天终于能够离开义渠的时候,竟然会有这种感觉。
  她登上马车,回头看了看,见到来相送的只有青驹和白羊,不禁有些失望,问道:“小狼呢?”想了想又问道:“义渠王呢?”
  青驹便道:“大王说,不想见你。还说,你要走,就不许你带走小狼。”
  芈月心中暗叹,她这次回咸阳,亦是前途未卜,这些日子她与义渠王的相处,亦是看出这人嘴硬心软,恩怨分明,不是会亏待小狼的人。若是她终可了结咸阳之事,带着魏冉去齐国前,再到义渠接走小狼,也是可以的。
  见着芈月登上马车,在秦人的护卫下一路东行。远处的山坡上,义渠王带着小狼,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芈月的离开。
  义渠王冷笑一声,对小狼道:“你看,她说得那么好听,却头也不回地把你抛下了。”他心里不高兴,便要叫个人来陪他一起不高兴。她既然喜欢这小狼,那他便要这小狼同他站在一起送她远走。
  小狼满心不服,苦于说不出来,又被身高力壮的义渠侍卫扼住双臂动弹不得,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这时候他倒有些后悔,若不是满心里抗拒排斥芈月教他说话,此时也不能听着这人胡说八道,诋毁他的姐姐。
  花。霏。雪。整。理。义渠王喃喃道:“我把你留下来,你说她以后会不会来看你呢?”
  小狼却只呃呃地叫着。
  义渠王道:“她说她在咸阳还有一个弟弟,你又不会说话,估计她见到她的亲弟弟,就会忘记你了!”
  小狼被他这话说得实在气坏了,这一急怒之下,原来在口中盘旋多日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竟在此时忽然冲口而出道:“阿姊——”
  虽然声音含糊而破碎,但这一声尖利地声音还是划破了长空,甚至远远地传到了草原,传到了秦人车队,也传到了马车中的芈月耳中。
  芈月坐在马车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的这一声破碎呼喊,虽然听得不清,但似乎下意识地就认为是“阿姊——”
  她忽然钻出马车道:“停一下。”
  庸芮过来道:“怎么了?”
  芈月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阿姊……”
  庸芮道:“刚才那一声是人叫啊,我还以为是狼吼呢?”
  芈月一惊:“狼吼?莫不是小狼?”她连忙下了马车,站在车前,手作喇叭状大声地向远处呼唤道:“小狼,是你在叫我吗?小狼——小狼——”
  山坡上,小狼只能一声声叫着道:“阿——姊——”声音却变形得厉害,半似狼吼。
  芈月看着远方大呼道:“小狼,你快点长大,学会说话,我以后会再来看你——”
  草原上,只有一阵阵似狼非狼的吼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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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章 大婚仪
  行行复行行,走过了草原,走过了高坡,走过了山川,走过了城池,芈月等一行人的马车终于可以进入咸阳城。
  芈月好奇地挑起帘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门,轻轩吁了一口气,这便是咸阳城了啊。
  咸阳始建于夏,属禹贡九州之雍州。周武王灭商,封毕公高,毕地便是今日之咸阳,后秦孝公迁都咸阳,至今也不过数十年而已。
  咸阳自行商君之法,人员往来,便要以符节为凭,张仪取了自己的铜符,让军士去关门验了,便从专用通道进入。
  那军士验过铜符,便捧着回去要送回给张仪,芈月却正于此时掀帘,忽然见那军士手中的铜符,啊了一声道:“你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此时庸芮正骑马守护在马车边,见状便问:“季芈,怎么了?”
  芈月便问:“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铜符,持此符往来车辆免查免征。”
  芈月哦了一声。庸芮问道:“季芈在何处见过此物?”
  芈月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
  当下无话,一路到了驿馆,与芈姝相见。
  芈姝早已经相迎出去,拉着芈月的手,泪盈于眶,半晌终于一把将芈月拉进自己的怀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后悔,让你代我冲出去。我每天都在后悔,小冉也天天哭着要阿姊。后来知道你还活在,在义渠人的手中,我就说不管花多少代价我也要把你救回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芈月深深一拜道:“多谢阿姊赎我回来。”
  芈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说这样的话来。你为我冒死引开戎人,我又当怎么谢你?”说着拉了她的手坐下,说起自己到了咸阳,求秦王驷相救之事,因义渠人草原游牧,大军围剿不易,且此时必会提高警惕,如若一击而中,反而连累芈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赎她,张仪因刚刚入秦,自告奋勇与庸芮一同前行。
  说完之后,看着芈月,忽然感叹:“我本允了你与子歇一起离开,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当如何着落?”
  芈月沉默不语。
  芈姝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你回来了,又当如何安排。思来想去,你如今也只能随我一起进宫了。”
  芈月摇头道:“阿姊,我不进宫。我曾经和黄歇约好一起周游列国,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愿。”
  芈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问:“那你弟弟怎么办?”
  芈月道:“他当然是跟我一起走。”
  芈姝想了想,还是劝道:“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从楚国到咸阳,带着这么多臣仆,这么多护卫军队,可还差点死在乱军中。你一个女儿家带着个小孩子,凭什么周游列国?”
  芈月沉默了。
  正当芈姝以为已经说服她了以后,芈月忽然问道:“阿姊,黄歇的尸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芈姝亦觉心中酸楚难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当日乱军之中,甘茂带着芈姝等向武关而逃,中间幸而遇上樗里疾来接应。只是当时两边交战,楚国所携人手多半是宫人奴隶,两军中惊惶失措,死伤无数,所以樗里疾也只能掩护着她们暂时先退到武关,直到义渠兵掳人退去,樗里疾与甘茂会合,点齐武关之人冲杀,却也只寻到义渠营地里的了些遗留之物。在武关之后,才清点人手清理财物,芈姝此时亦想起黄歇,派人前去战场收尸,岂知方一夜过去,战场上便上有秃鹫啄食,下有野狼分尸,许多尸体竟是都已经残缺不全了。众人无奈,只得拣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残不全的尸体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芈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过神来,芈姝叫了她两声,却不见她回话,推了她一下,却见芈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便晕了过去。
  黄土坡上,战斗的遗迹犹存。折断的军旗、废弃的马车、插在土里的残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芈月孤独地走在旧战场上,徒劳地走过每一处,寻找着黄歇的遗踪。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儿四顾而望,整个战场竟是无边无际,永远走不到头来。似乎这并不只是一个伏击战的战场,而仿佛化为了千古以来所有的战场。
  风吹处,呜呜作声,千古战场,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尽一生,去寻找那永远不能再回来的良人。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来越绝望的时候,忽然前片一辆马车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她狂喜,飞奔过去,颤抖着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还未触到,一阵风沙刮过来,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过后,连衣服的碎片也没有了。
  芈月绝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儿,你说你要带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儿,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你失信于我……”
  声越长空,无人回应。
  芈月伏地泣不成声。
  忽然间耳边有人在轻轻唤她:“皎皎,皎皎——”
  芈月惊喜地抬起头来,这声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还活着吗?她连忙抬起头来叫道:“子歇——”
  这声音一出口,梦,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来,一抬眼,但见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缕苍白的月光照入。
  环顾四周,哪来的子歇,哪来的声音。整个室中只有她,以及睡在门边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声所惊醒,连忙爬起来,取了油灯点亮,执灯走到她的席边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芈月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
  次日凌晨,魏冉便已经飞奔而来,昨日芈月方回来,他正要去接,芈姝恐他小孩子受了惊吓,叫侍女稍后再带他过来,谁料芈月吐血晕倒,侍女只得同魏冉说阿姊累了睡着了,又带着他来看过。那时女医挚已经来看过芈月开过药,薜荔女萝亦为芈月更衣净面完毕,因此魏冉只看到芈月昏睡,坐在她席边等了好久,只等得睡着了,让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来,便又急冲冲来看芈月。此刻一见到芈月,便飞扑到她的怀中,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呜,阿姊,你可回来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抛下我——”
  芈月亦是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抱住魏冉,那颗空洞失落的心,被这小小孩童的稚气和依赖填了许多,若是自己当真不在了,这么小的孩子,他将来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万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对不起,阿姊不会再丢下你了,从今往后,阿姊走到哪儿,都不会抛下你。”
  姊弟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这才缓缓停息。
  魏冉问:“阿姊,子歇哥哥呢,你们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问了很多人,还有公主,她们都说,你们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远的地方”这样的话,他从前听过,某一天母亲让她一切听阿姊的,然后他被人抱走,然后他问他的母亲去哪儿了,周围的人都跟他说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了。
  所以,当他听到这样的话时,他小心的心灵那份恐惧和无助,每天夜里都会让他害怕地惊醒,可是他不敢说,也不敢哭,这个孩子已经从周围人的态度看出来,如果他“不乖”的话,是不会有人来耐心哄他劝他理会他的。
  还好,阿姊回来了,阿姊答应,再也不会抛下他了。他紧紧地抱住芈月,一直不敢松手。不管是用膳,还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错眼珠地盯着。
  芈月被他看得心酸起来,拉着他搂在怀中,哄了半天,才让他渐渐安心下来。
  过了数日,芈月便向芈姝辞行,说要带着魏冉去齐国,芈姝苦劝不听,只得依从。
  芈月带了魏冉,与女萝、薜荔一起上车,直到咸阳城外,却被人挡住。
  芈月掀开车帘,却见是张仪挡在前面,不禁问道:“张子为何挡我去路?”
  张仪歪坐在轩车里,看上去颇有些无赖相:“小丫头,你带着你弟弟要去哪儿?”
  芈月反问道:“张子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张仪呵呵一笑:“我是特地来看看这用四十车粮食换回来的宝贝怎么样了,若是一闪神又把这四十车粮食给白费了出去,我跟庸芮这趟腿可就白跑了。”
  芈月苦笑,知道他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动向:“您都知道了?”
  张仪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道:“丫头,知道老子不?”
  芈月一怔,她本以为张仪会游说自己不要走,留在咸阳,谁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诧异道:“张子,您想说什么?”
  张仪道:“老子骑青牛,出了函谷关,从此人就没影儿了,你说,这人是羽化成仙了吗?”
  芈月一怔。
  张仪又紧接着追了一句道:“还是你们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芈月怔住了。
  张仪冷笑:“你以为在这大争之世,四处战乱,是可以随便乱走的?孔夫子带着七十二弟子,尚且差点饿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当初为什么趴在楚国了,还不就是不到悬崖边,不敢迈出那一步吗?列国征战连年,出门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贼寇,再不济还遇上大军过境,大丈夫出门都得小心着,更别说你一个小丫头独自行走,还带个小孩儿——实是”芈月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张仪最后又劈头扔下八个字:“勇气可嘉,不过脑子!”
  芈月被他的话也气得够呛,此人虽是好意,怎奈唇舌实在太毒,欲待反驳,但看了看身边的魏冉,不得不承认道:“可我如今留下来也是……”
  张仪直截了当地问:“你是顾忌王后,还是顾忌黄歇?”
  芈月想了想,摇头:“我过不了我的心。”
  张仪叹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惜了……”
  芈月道:“可惜什么?”
  张仪看着芈月,神情复杂,久久不语,好半日才道:“其实这样也好……”
  芈月倒听不懂了,问道:“张子此言何意?”
  张仪却抬头,遥望云天,悠悠一叹:“我当日若不开窍,不过是楚国一个混饭吃的货。可我开了这个窍,天地间就多一个祸害,按都按不下来。”
  芈月听了此言,若有所动,见张仪神情似有怆然之色,竟浑不似素日嬉笑无忌的样子,心中竟有一线莫名的伤感,劝道:“天底下哪有骂自己是祸害的,再说,张子是天底下难得的国士。天地既生你张子,岂能让您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张仪本是神情恹恹的,甚至已经没有准备再劝说芈月之意,闻听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赞道:“不错,不错,天地既生了你,岂有叫你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既这么着,我也多句话——你这一走,就不管王后了?”
  芈月一怔:“王后……又怎么了?”
  张仪嘿嘿一笑:“傻丫头,义渠王就没告诉你,他当日为何要伏击你们?”
  芈月摇头道:“他不肯说。”
  张仪盯着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神情,渐渐有些领悟道:“你是说……”
  张仪刷地放下帘子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走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马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神情变幻。
  魏冉推了她两下道:“阿姊,阿姊……”
  芈月忽然转头,紧紧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这么紧,紧得让魏冉觉得她在微微颤抖,她道:“小冉,你愿不愿意跟阿姊进宫?”
  魏冉被她抱着,不知所措,然而,他却斩钉截铁地道:“阿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你不抛下我,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此时,驿馆外,芈姝已经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马车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长街已净,两边皆是秦兵守卫,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路上,什么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明明那个人已经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应她让她离开了。可是此时,她就要步入秦宫,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心慌,这么茫然无措吧。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依赖她了。是从何时起?是遇上越人伏击时,她及时拉她一把?还是在入秦之后,她几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帮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将死之际,她为她冒险取药?还是在义渠人伏击的时候,她毅然为她引开追兵?
  她怔怔地看着长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着她,道:“王后,大王在宗庙等您呢。”
  芈姝哦了一声,眼见天色边夕阳西斜,天色渐暗,便放下帘子,道:“走吧。”
  所谓昏礼,便是黄昏之时举行。此时时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礼乘坐墨车,仪仗起,车队开始前行。
  方刚刚起步,忽然就在此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芈姝正执扇挡在面前,听得此声,忽然心中似有所动,拿开扇子道:“傅姆,掀帘。”
  玳瑁忙道:“王后,执扇,奴婢去掀帘。”
  她掀起帘子,却见长街那一头,芈月骑马奔来,却是奔到近处,便被兵士挡在了仪仗外。
  此时正是樗里疾代秦王迎妇,他所乘墨车正在芈姝车驾之前,已经先看到了芈月骑马而来,便下令让她入内。
  此时芈姝也已经派人到前面来说明,引了芈月登上马车。
  芈月一进来,便问:“阿姊,我现在赶得及吗?”
  芈姝喜不自胜,一叠连声地道:“赶得及,绝对赶得及。玳瑁,叫她们去再取一套吉服来。”
  玳瑁却料不到芈月去而复返,内心已经惊涛骇浪,只是当时际时,却不敢言,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令跟随在马车边的婢女,迅速跑到跟随的媵女马车中,取备用的吉服来。
  吉服很快取来,芈姝服色为纯衣纁袡,芈月等媵女为袗玄纚笄,皆被纚黼。
  马车极大,芈月在车中更衣毕,又由女侍为其梳妆着笄,很快便打扮好了。
  芈姝看着她,欣慰地道:“妹妹,你能跟我一起进宫,我这心里就有主了。”
  芈月看着芈姝,轻叹一声:“阿姊,秦国是虎狼之邦,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进宫呢。”
  芈姝紧紧握着芈月的手,叹息道:“我们姐妹再也不会分开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事,顿时脸色严肃道:“阿姊,我此番随你进宫,您能否允我三件事。”
  芈姝忙道:“妹妹,别说三件,十件也行。”
  芈月伸出三根手指,道:“就三件事。第一,我与弟弟相依为命,请阿姊准我带着他,就当是多个小侍童,阿姊可允?”
  芈姝道:“小事一桩。”
  芈月曲起一根手指,又道:“第二,我只协助阿姊,不服侍大王,不作大王的妃子。”
  芈姝怔了一怔,诧异道:“妹妹何其愚笨,人争名位如兽争食物,没有名份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就没有相应的衣食奴仆,就没有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你若不服侍大王,难道一辈子就当个老宫女不成?你放心,你我姊妹既然同心,你便是服侍大王,亦是我所乐见。”
  芈月凄然一笑,摇摇头道:“我不在乎,我只随我的心。”
  芈姝忽然似明白了什么,不置信地道:“难道,你是为了子歇……”芈月不语,芈姝看着她,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钦佩,叹道:“好吧,你既有此志,我便随你。若是你以后想清楚了,我也会安排的,总之,不会亏了你。”
  芈月长吁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姝又问:“那第三件事呢?”
  芈月沉默片刻,道:“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还是那句话,求阿姊帮我照顾小冉。”
  芈姝吃了一惊,道:“你能做什么错事,你既知是错,为何要做?便是做了错事,又如何竟到了要我帮助你照顾小冉的程度?你到底想做什么?”
  玳瑁也是一惊,目光炯炯盯着芈月。
  芈月却道:“阿姊别管,阿姊从头到尾不知情,对阿姊也好。”
  芈姝听得出她话中的深意,越想越是不对,急道:“妹妹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你我已经是同坐一条船,知不知情,有区别吗?”
  芈月沉默。
  芈姝急得推了她一把:“你倒是说啊?”
  芈月抬头,带着决绝的神情:“阿姊,在武关外伏击你的人,就是害死黄歇的人。义渠王不肯告诉我幕后的黑手是谁,可我也能猜出来,必是在咸阳,甚至必是在秦宫之中。”
  芈姝一惊:“你说甚么?”
  芈月又沉默了。
  芈姝低头一想,恍然大悟:“莫不是……莫不是妹妹回来,与我同入宫中,竟是为了追查此人而来?”
  芈月没有说话。
  芈姝怔了半晌,长吁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我既知道,你只管放手去做。那个人,是你的仇人,更是我的敌人。你若能够替我对付于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与你一并担当。”
  玳瑁欲言又止,此时状况亦不是她能够开口的,只暗暗将有些话记在心底,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说。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王宫门前。
  但见宫前三鼎,已经烹熟,一盛乳猪、一盛两肺脊、两祭肺及鱼十四尾,一盛腊兔一对。
  秦王驷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冕旒,站在咸阳宫大殿台阶外。他左侧是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御们,诸臣皆穿玄端,侍立在后。
  此时芈姝马车已到,鼓乐声起。芈姝下了马车,手执羽扇遮面,在玳瑁的搀扶下沿宫道而来。她的身后,芈月以及屈氏、景氏、孟昭氏、季昭氏紧紧跟随,身后再是身着服制的宫女们。
  芈姝走到秦王驷跟前。
  赞者道:“揖。”
  秦王驷向芈姝一揖,芈姝还礼。
  秦王驷身后的女御和玳瑁交换位置,秦王驷引道带着芈姝在鼓乐声中一步步走上台阶,一直走到大殿前,秦王驷停住脚步再揖,然后自西阶进殿,女御和玳瑁扶着芈姝亦随后进殿。
  秦王驷与芈姝入殿,
  赞者道:“揖。”
  秦王驷与芈姝相互一揖。
  赞者道:“却扇。”
  乐声中,秦王驷执住芈姝的手,芈姝含羞将遮在脸上的羽扇一寸寸移下,将扇子将给秦王驷。秦王驷将扇子递给女御,携芈姝,走到殿中,此时西边朝南之位已经置席,
  秦王驷身后的女御走到芈姝身边服侍她浇水盥洗,芈姝身后的芈月等媵女走到秦王驷身边服侍他浇水盥洗。
  侍者将鼎、大尊抬入,又置醯酱两豆、肉酱四豆、黍稷四敦。
  此时便由赞者先撤除酒尊上的盖巾,抬鼎人盥洗后出门,撤去鼎盖,抬鼎入内,放置在阼阶之南,执匕人和执俎人随鼎而入,把匕、俎放置于鼎旁,执俎人面朝北把牲体盛置于俎上,执俎立待。执匕人从后至前,依次退出。
  赞者又依次在席前设酱,先是执俎人入内,把俎设置于酱之东。又将鼎中之鱼取出,依序设置在俎之东。将鼎中的腊兔置于俎之北。赞者便把黍敦设置在酱之东,稷敦更在黍敦之东。肉汁陈放在酱之南。又在靠东处为新妇设酱,肉酱在酱之南,黍敦置于腊兔北边,稷敦置于黍敦之西。肉汁陈放在酱的北边。
  这一边,女御亦在为芈姝设席。赞者打开秦王几案前的敦盖,仰置于敦南地上,芈姝几案前的敦之盖,则仰置于敦北。
  此时赞者方报告馔食已安排完毕,秦王驷再对芈姝作揖,两人入席。
  先不自用,先祭告天地诸神及列祖列宗,祭毕,这方是正式的昏宴。
  二人一起祭举肺,食举肺。取食三次进食便告结束。赞者及女御举爵斟酒请两人漱口安食。每个动作俱是先让秦王驷,次让王后孟芈,两人拜而受之,饮过祭酒,赞者进肝以佐酒。新人执肝振祭,尝肝后放置于菹豆中。
  干杯之后再拜,赞者接过酒爵,再二次服侍新人漱口饮酒,只是这次却进肴佐酒。
  直到第三次漱口饮酒,这方是合卺之酒。所谓的卺,便是一只分成两半的葫芦,以丝线相连,由女御与女媵分别捧着送到新人面前。
  赞者道:“合卺而酳。”
  秦王驷和芈姝一齐举卺而饮。
  赞者又切了两块乳猪肉,再度奉上新人,道:“共牢而食。”
  秦王驷和芈姝举筷互敬,只象征性地咬了一口放下。
  赞者再道:“举乐。”乐声再起。
  因秦王驷这边侍宴皆是芈月为首,到此时仪式已毕,芈月方得以休息,立于秦王几案之西,那女御也服侍芈姝毕,立于几案之东,两人正站在一起,此时见鼓乐声起,两边的臣子已分别入席,连歌舞一并上来。
  瞧着最是忙乱的最怕出错的时候已经过去,芈月不禁松了口气,亦觉身边的女御也松了口气,两人相视而笑。
  芈月见她年岁约比自己大了十来岁,却正是一个女子最成熟最美好的年纪,但见她笑容明媚,实有诗中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态。
  那女御对着芈月同情地微笑,又以目示自己,表示自己亦是深有同感,只这一顾一盼间,便奇迹般地拉进了两人的距离,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但见鼓乐声起,一群秦人武士玄衣朱裳,举盾执戈而上,跳起秦舞。歌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正是喜乐融融之际,忽然有一秦臣击案而叹道:“秦楚结姻,有秦舞,岂可无楚舞。大王,可请王后身边媵女歌舞,臣等亦可沾光欣赏。”
  秦王驷微微一笑,便转头对芈姝道:“孟芈以为如何?”他貌似看着芈姝,眼光的余光,却是瞄向了芈月。他自然知道,这种说法甚为不妥,但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当日芈月在少司命祭舞中的姿态来,不由地身上一热。他不欲被人察知自己的情绪,当下深吸呼一口,又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芈姝等人既入秦宫,便不以闺中小字为称呼。此时女子皆从父姓、排行、出生地、夫婿之号等各取一种而称,便唤芈姝为孟芈、芈月为季芈。
  芈姝便看了一眼芈月,有些不知所措道:“妹妹以为如何?”
  芈月心中大怒,那秦臣好生无礼,她们是王后的媵人,亦是楚国宗女,竟敢叫她们宴前侍舞,当成女伎之流吗?面上却是不显,笑道:“当从大王所请,的确是应该上楚舞,楚国也与秦国一样,既有武士之舞,也有女伎之蹈。既然殿上已经有了武士之舞,那就再献上楚国的山鬼之舞,请大王允准。”
  秦王驷点头道:“准。”
  芈月示意道:“举乐。”
  一群长袖纤腰的楚国美姬步入殿中,作山鬼之舞。歌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那女御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秦王驷呵呵一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芈月依仪忙为他再倒上一杯酒。却听得秦王驷低声在耳边低声道:“寡人什么时候能见季芈为寡人舞上一曲呢?”
  芈月一惊,酒壶中的酒洒了一些出来,她连忙佯作镇定,低低曲膝道:“大王慎言。”
  但此时秦王驷却像根本没说过话一样,直视着面前的歌舞,击案而赞道:“妙!妙!”
  芈月退后原位,长吁了一口气,那女御转头看她,亦是一笑。
  好不容易,酒席已毕,芈月便率其余四名媵女,随芈姝进了秦王专为新婚所设的清凉殿中。诸媵女等服侍秦王更衣,女御等亦服侍新妇更衣,再铺好卧席,此时秦王方入房中,女御与媵女等俱退了出来,室内只剩下秦王驷和芈姝。
  今日新婚之清凉殿,原是秦宫中纳凉之所,水殿风凉,窗外一池荷花之香远远飘来。
  两人对坐,秦王驷伸手解去了芈姝头上之缨,含笑看着芈姝:“孟芈。”
  芈姝含羞回应道:“大王。”
  秦王驷就着烛光,看着灯下新妇娇容,粉面含羞,恰如桃花绽放,美不可言,不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芈姝知这是秦王以诗赞她,含差低头。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新妇,稚气未脱,天真犹存。想着她对自己的痴情,亦想到自己对她的期望,不禁声音也放柔了些,道:“孟芈,今日你我合卺而酳,共牢而食,到此时起,你便再不是楚公主,而是我秦国王后了。”
  芈姝抬头,看着自己妆台上的王后之玺,低头含羞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大王,你要了我的彤钗,还了我美玉,结下永以为好的盟约,妾身自那一日起,便、便是夫君的人了。”
  秦王驷看着眼前新妇,每一个人的天真只有一次,待到一重重的重任压到身上以后,这份天真亦不会保有太久,唯其如此,这种天真更显可贵。他亦是看中她的心性简单,如此将后宫托付于她,方才放心,当下郑重道:“孟芈,寡人知道你是楚国娇养的公主,嫁到我秦国却比不得楚国奢华,你身为王后,要为秦国女子的表率,贤惠克已。你嫁到秦国便是我秦国之人,要事事以秦国为重,你可能做到?”
  芈姝亦是出身王族,新婚之夜,纵然心怀绮念,然则夫君于此时托于重任,却是比甜言蜜语更加重视的对待,心中欣喜,也郑重道:“夫君委我以重任,是对我的信任和倚重,我嫁到秦国就是秦国之人,一定事事以秦国为重。”
  秦王驷道:“孟芈,你一路上受了些波折,你可觉得委屈了吗?”
  芈姝心中虽然委屈,然则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了,犹豫片刻,欲言又止道:“我……”
  秦王驷道:“我是你的夫君,自会为你作主,对着我你不必有什么犹豫。”
  芈姝一喜,抬头道:“夫君当真会为我作主?”
  秦王驷见着她眼中欢喜无限,心中一软,笑道:“自然是真的。”
  芈姝方欲说出魏夫人之事,想了想还是笑道:“夫君真心待我,妾身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秦王驷握住了芈姝的手,道:“从今以后,寡人的后宫就都交给你了。楚国立国数百年,寡人想孟芈必能耳薰目染,做得了一个贤惠的好王后。寡人素来不好色,秦国的后宫一直都很清净。如今是大争之世,列国纷争,朝堂上的事已经让寡人很劳心,寡人希望你能给寡人一个清净的后宫,你可能做到?”
  芈姝只觉得一双手被握住,灼热无力的感觉自她手心传递到了她的全身去,顿时从头到脚只觉得火热,含羞道:“臣妾绝对不会让大王受后宫所扰。”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已情动,低头便吻住了她道:“好王后,寡人就知道没有娶错王后……”
  灯光摇曳,一室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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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 新婚日
  内室新婚燕尔,春光无限。
  一板之隔,外室却只有芈月等媵女跪坐在外侍候,只要里面一声呼喊,便都能够听得到。
  方才席上的食物,已经端了过来,女御用芈姝席上余下之食物,芈月等人用秦王席上余下之食物,分飨已毕,又以酒漱口安食,女御退出,媵女等便是在外室等候传唤。
  已过夜半,诸女都累了一天,不免打起瞌睡来,却又不敢睡,都强撑着。芈月心中亦是不耐烦,当下便低声叫四人不如分成两班,她与两人守着,另两人亦可倚着板壁打个盹,回头下半夜再行换人。
  五个媵女中,孟昭氏居长,当下便说自己不累,让屈氏景氏先去休息,自己与妹妹季昭氏回头再休息。
  季昭氏却不愿意,说自己已经累了,便要自己两姊妹先去休息,回头再来守夜。偏屈氏早看出她的心意来,取笑她莫不是想等着下半夜时秦王传召,季昭氏自然不肯被她这般说,两人便小小争执了两句,被芈月低声喝住,孟昭氏又打圆场,当下便由孟昭氏与景氏守上半夜,季昭氏与屈氏守下半夜,这才止了。
  芈月心中冷笑,以秦王之心计,两三下便会将芈姝哄得死心踏地,他要女人,何时何地不成,又岂会在新婚三日召幸媵女,给芈姝心中添堵。这几个媵女分属各家族,在芈姝新婚之夜便各起心思,实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还不知道将来,她们到底是助力,还是拖累。
  果然一夜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几个怀着心事的媵女虽然分班休息,终究还是谁也没有睡好。
  将近凌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芈月和几个媵女正有开始打瞌睡,清凉殿内室的门忽然开了,秦王驷精赤着上身,只穿着犊鼻裤持剑走了出来,看到睡了一地的媵女们,似是怔了一怔,旋即还是迈过她们,走到门边道:“缪监——”
  芈月顿时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半裸的男子,吓得险些失声惊呼,定了定神,才认出是秦王驷,忙挣扎着欲站起来,偏昨夜大家都有夜疲累,彼此倚在一起,她的袖子被季昭氏压着,屈裾下摆又被屈氏踩着,只得用力抽取。
  她这一动,屈氏、季昭氏俱都醒了,三人一醒一有动作,连带着倚着板壁打盹的景氏和孟昭氏也都醒了。
  芈月这才得以站起来退到一边,看了看内室仍无声响,低声道:“王后她……”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王后还在睡,别吵醒她,让她再睡一会儿。”
  芈月看了看秦王驷精赤着的上身,羞得不敢抬头道:“大王可要更衣洗漱,妾这就去叫人——”
  秦王驷道:“不必了——”
  这时候一个满脸笑容的中年宦者早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前,他身边跟着两个小内侍一人端着铜盆,一人捧着葛巾上前。一个小内侍极熟悉极迅速地拧好葛巾,由那中年宦者呈给秦王,秦王驷擦了一下脸便扔在盆里,拿着剑走到庭院里。
  众媵女等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中年宦者与两个小内侍也走出去了,不禁都看着芈月。
  芈月只得道:“留两人在这里候着王后,我们出去看看。”
  此时四名媵女才发现自己睡得钗横鬓乱的模样,只怕这第一夜便落入了秦王眼中,不禁心中暗自懊恼后悔,此处又无镜奁,只得两两对坐,彼此为对方整理一下仪容,便匆匆跟着芈月出去了。
  芈月走到门边,此时外头尚是漆黑一片,唯有天边一丝鱼肚白,虽是夏日,但晨起依旧有些寒气。
  但见秦王驷精赤着上身,已经在庭院中舞剑,但见他剑走龙蛇,泛起银光一片,身手矫健。芈月素日曾见过的楚国少年演武,与之相比,竟还少了几分悍勇来。
  芈月微有出神,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亦曾见楚威王于庭院中晨起练武,只是……自先王去后,只怕楚国当今之王,是不会有于美人榻上晨起练武的心志吧。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暗叹。
  她这里出神,却见天色渐亮。秦王驷停剑收势,身上都是汗珠。
  此时景氏等人亦站在她的身后,又是害羞又是痴迷地看着秦王驷矫健的身影,微微发出惊叹。
  却见秦王驷收剑之后,走到廊下,季昭氏不禁上前两步,含羞欲道:“妾身服侍大王……”
  却见秦王并不看他,只走过来将剑掷给缪监道:“缪监——”
  缪监会意地接过剑,递给身边的缪辛,将一个盾牌和一支戈扔给秦王驷,自己也拿起盾戈,跃入庭中,与秦王驷各执盾戈相斗。
  却见景氏正自作聪明地回头去拧了葛巾想递给秦王驷,哪知秦王驷早已经在与缪监相斗,只得悻悻地将葛巾扔回盆内。
  孟昭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就你聪明。”
  芈月看着缪监和秦王驷动手,竟是毫无主奴相对之态,手底下毫不相让,竟是招招裹挟着杀气,不禁感叹:“没想到大监也有这么好的身手。”
  侍立着的一个小内侍看着两媵女忙活,嘴角微笑,不料听得这个媵女竟底下有这样的感叹,不禁对她也有些刮目相看,当下便自负地道:“我阿耶跟着大王上阵多年,每日陪着大王习武,这么多年下来,多少也能有些功底。”
  芈月知道地位较高的内侍收小内侍为义子这种事,在宫中是常有的事,见这小内侍眼睛灵活,不似另一个内侍颇有骄气,当下也问道:“大王每日都是四更习武吗?”
  那小内侍道:“是,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霜雪不变。”
  芈月叹道:“要是冬天下雪,也是四更起来,可是够呛的。”
  那小内侍得意地道:“要不然怎么能是我们大王呢。”
  芈月见他好说话,便问道:“不知你如何称呼?”
  那小内侍忙道:“不敢当季芈动问,奴才名唤缪辛,那边也是我阿耶的假子,名唤缪乙。”
  芈月点了点头,想是两人跟着缪监姓氏,此时奴隶侍从多半无名,常常为了方便称呼多是甲乙丙丁之类的称呼。
  两人正说着,却见秦王驷和缪监一场斗完,缪监收起盾戈,又变成那个满脸陪笑的宦者。
  两人走过来,那缪监便把盾戈交于缪乙,缪辛见秦王驷过来,正想去为他拧一把葛巾,不料景氏和季昭氏却是连忙挤上前去,争着要为秦王侍奉栉巾。两人这一争,便见秦王驷到了眼前,一把葛巾还未拧起来。
  秦王驷一身是汗,却见这两个媵女手忙脚乱的样子,便皱了皱眉头,直接拿起铜盆,一盆水从自己头上浇下。景氏等人都怔住了,然后发现自己两人还握着葛巾,吓得连忙跪地赔罪。
  秦王驷也不理她们,只这么湿漉漉地走过芈月的身边,芈月惊得连忙退后一步:“大王。”
  秦王驷似乎这时候才看到了她,怔了一怔道:“小丫头,是你?”
  时为夏天,秦王驷淋得全身湿透,他自己不以为意,但站在芈月面前,一股男性气息扑面来而,不免令她又羞又窘,只觉得脸上发烧,不禁又退后一步道:“大王要更衣吗?”
  她话一出便知道错了,她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让秦王驷快穿上衣服去,但这样一说,若无人上前来,她不免要上前去服侍他更衣了,吓得眼睛转到一边去,此时真是巴不得有人上来替她。
  偏爱出头的季昭氏和景氏方才正因为争递葛巾,让秦王不耐烦,此时正吓得跪在外面,稍持重的孟昭氏和屈氏却守着芈姝内室门口,一时之间竟无人可替。
  秦王驷何等样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也不理她,只走进另一间内室,此时缪辛也忙跟了进去。
  芈月松了口气,忙站起来,却听得芈姝在内室已经醒来,叫了一声:“来人——”当下连忙进了内室。芈姝听说秦王晨起练武,却不让人叫她起来侍候,不禁为他的体贴又是高兴又是心虚,当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必不能如此失礼了。便低声吩咐了侍女,明日若是秦王晨起,必要唤醒于她。她这边匆匆更衣出来,便见另一头更衣完毕的秦王驷已经出来了。
  芈姝忙行礼道:“大王。”
  秦王驷轻抚一下芈姝的头发道:“王后今天很美。”
  芈姝脸一红,含情脉脉地:“妾身服侍大王早膳。”
  秦王驷摇头:“不必了,寡人要去宣室殿处理政务。”
  芈姝诧异:“可大婚三日不是免朝吗?”
  秦王驷笑了:“寡人只是去处理政务,午时会来跟你一起用膳,你再多休息一会儿,掖庭令过会儿会来向你禀事。”
  芈姝无奈,只得依了。及至午后,秦王驷回到清凉殿,与芈姝一同用过膳食以后,便带着芈姝与众女游览整个秦宫。
  咸阳宫是先孝公时迁都咸阳所开始营建的,虽不如楚宫华美绮丽,但却是占地更广,气势更强。整个宫殿横跨于渭河之上,以周天星象规划,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内中大小行宫皆以复道、通道、阁道巧妙结合,西至上林苑,东至终南山修建门阙,称为冀阙,又巧借地势,将南边的秦岭,西边的陇山北边的北部山系,和东边的崤山做为其外部城墙。
  虽然此时的咸阳宫,还只营造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在建造之中,但于诸芈看来,亦已经是非常雄壮,一路观来,不免发出惊叹之声。
  秦王驷此时正是三十多岁,虽然相貌并不属于俊美之列,长脸、蜂准、长目,手足皆长,走路如风,曾经被不喜欢他的政敌诋毁为形如鹰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举止自然带着一种威仪,且他为人极聪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视别人时会令人慌乱无措,三言两语可直指别人内心隐密,但愿意放下身段时又如和风细雨,令人倾心崇拜。列国游士皆是心高气傲之辈,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两语便也会臣服。
  更何况在这些才十几岁宫闱少女的面前,她们想些什么,要些什么,想表现什么,想掩盖什么,于她们彼此之间,或可玩些心术,但在他这种久历世事人心的掌权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彻见底。
  但见秦王驷走在前面,缓步温言,指点宫阙,华美词章信手拈来,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却又能够对芈姝以及诸媵女各人的脾气爱好了如指掌,谈笑间面面俱到,夸孟昭氏“女子有行”、夸季昭氏“美目盼兮”、夸屈氏“隰有荷华”、夸景氏“颜如舜华”,夸得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红。
  诸女原来初入秦宫,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这一路,个个便都放松下来,也变得有说有笑,但听得娇笑燕语,声声入耳。
  秦王与芈姝并走,偶一回头,亦是见着诸媵女原来紧张恭谨的状态已经放松,原来腰肢僵硬地随侍在后,如今亦是顾盼生姿。却唯有芈月仍然保持着僵硬和紧张的状态,心中微有诧异,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过午膳之后,秦王又提起后头有一马场,问诸女可愿随他一起行猎,芈姝自然赞同,诸女也都欢欣。
  当下众人回宫更了骑装,芈姝与众媵女到了马场,却不见秦王,细问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马厩中洗马。
  芈姝诧异道:“大王怎么会亲手洗马呢?”
  秦王驷此时正好牵着马走出来,笑道:“这是寡人的战马,只有亲自照顾,才能够了解马的习性,它才能够让战场千钧一发的时候,救寡人的性命。”
  芈姝吃惊:“大王您还要亲自作战?”
  秦王驷肃然道:“我大秦历代先君,都是亲自执戈披甲,先身士卒,浴身沙场。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国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战场上。”
  芈姝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芈月亦心中暗叹,秦人立国之处,原为周室旧都,为犬戎所陷,是历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凶悍异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所以秦人好战,战不畏死,列国才畏惧秦人如虎狼。
  秦王驷亦叹道:“历代先君抛头洒血,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强盛。人说我秦国的虎狼之国,却不知道我秦国之国土,就是从虎狼丛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换来的。”
  芈姝知道自己说错话,脸也不禁红了。
  秦王驷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说,便翻身上马:“来,上马,寡人带你们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诸女皆习六艺,骑术弓箭虽然不甚精,却在楚国也经过行猎之事,当下便一起翻身上马,随秦王骑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寻着猎物跑开。
  芈月手中持弓,却无意行猎,只想敷衍了事,混过一场便罢。她看出芈姝心中欢悦,显对秦王情意已深。这秦王一边哄得芈姝晕头转向,一边随手撩拨诸媵女意乱神迷,实在是令她有些想远而避之。不知不觉中,她的马便落到了最后,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马由缰,看着两边景色,不觉走神。
  忽然听得耳边有人问道:“季芈,你怎么不去行猎?”
  芈月一惊,抬头却见秦王驷骑马正与她并缰而行。
  芈月左右看去,却见周围除了随侍的小内侍外,竟无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当下谨慎答道:“我骑射不精,所以还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与其他姐妹去了何处?”
  秦王驷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骑射不精,不知初见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芈月见他言语中有调笑之意,心中暗恼,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强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后,方知自己骑射不精,因此不敢卖弄。”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语不尽不实,有心想问她“射义渠王的三箭连发又如何说”,旋即想起黄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伤心事,岂不是适得其反。当下只是笑了笑,抬头见天边有一行大雁飞过,便将自己的弓箭递与她道:“你试试寡人这弓,可否能射下一只大雁来?”
  芈月接过弓来,略一试,只觉得弓大弦紧,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许多,她却是个不甘服输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还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将弓拉开,瞄准天边,一箭射去。那雁群飞得甚低,竟有一雁应声而落。
  缪辛远远地跟着,也瞧不清秦王与芈月行事,只见天上一雁掉落,便连忙跑去拾了起来,见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驷的,只以为是他所射,忙捧着雁跑回到秦王身边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驷笑了,指了指芈月道:“是季芈射中的。”
  芈月把将弓箭递还给秦王驷,道:“是妾失礼了。”
  秦王驷笑道:“这又何妨。”
  穆辛却卖乖地依例将大雁挂在了芈月的马前,又迅速退到后面去。芈月低头见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觉得碍眼,却也无奈,道:“说起来,这也亏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虚传。”
  秦王驷微微一笑:“季芈果然会说话。”
  他素日忙于政务,不假于人,对女色上并不在乎,宫中也算清静。此番娶新王后,罢朝三日,亦算得忙时偷闲。带着新王后与媵女们游览宫庭,骑马行猎,乃至逗弄一个一心要避开他的小姑娘,亦不过是他政务繁忙之余的调剂罢了。
  芈月见他如此有调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头笑道:“妾说的是真心话,只是——”她有意顿了顿,见秦王注目过来,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为什么还要对义渠忍气吞声,甚至连他们劫杀王后的罪行也轻轻放过,还要用四十车粮食来赎人?”
  秦王驷见她忽然把这话带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来季芈戎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芈月盯着秦王,斩钉截铁地道:“是。”此事,她耿耿于怀,至死不忘,一有机会,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凶。既然已经来到秦王驷面前了,她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她在秦国无援无助,但秦王驷却是秦国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却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驷见了她如此执着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对她解释,此时却觉得她似乎能懂,当下改变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偿失。秦国大军固然可以去围剿义渠,但军队到处,义渠人躲入草原,等大军一过,他们照样骚扰边境。”
  芈月恨恨地问:“难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驷摇头道:“是啊,戎人素为秦国之患,秦国的国土,便是从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为此多少先君沙场捐躯。每当大秦要东进征伐列国,义渠就会在大秦的背后捣乱,使得我们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着义渠。虽然这些年秦国之势益强,而戎人之势益弱。然则,这边患却是无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经数百年了,征伐多次却劳而无功。所以我们只能等……”
  芈月不解地问:“等?”
  秦王驷颔首道:“等时机成熟,自会一举歼灭。”
  芈月听了此言,沉默不语,两人并缰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经将此事放下,不料芈月隔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怀疑,为什么义渠王这么巧劫到阿姊的车驾?”
  秦王驷锐利地看了芈月一眼,这一眼中已经有些警告了,他并不喜欢这个胆大的小女子在这件事上太多纠着。一切都要为大局让路,他素日威仪甚重,连沙场老将也无不战战兢兢,今天这个小女子已经出格太多了,当下收了笑容,沉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芈月被他这一眼扫到,心脏骤然收紧,君王之威,一至于斯,本欲有许多质问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终究还有些意气在,低下头,忍不住还是顶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卖弄。”你如此英明,为什么会让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为什么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驷沉声道:“两国联姻天下皆知,义渠人穷凶极恶,去伏击迎嫁队伍,也不足为奇。”
  芈月却想到义渠王曾经落下的铜制符节,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当那是意外?”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眼光带着寒意道:“你问得太多了。”说罢,似已经对她失去了逗弄的兴趣,一挥马鞭,策马而去。
  芈月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心中一沉,她虽然成功地引开秦王驷的逗弄,可却也看出秦王驷对于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宫之前,还天真以为若能够追查出指使义渠人伏击芈姝的幕后之人,交与秦王,便可报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却不欲追究,那么,她进宫还有什么意义,而她们这些楚女在宫中的前途,岂非可怕得很。想到这样,她看着秦王驷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喷出火来。
  偏此时众随从们见秦王驷去了,便一齐跟了上去,唯有缪辛还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芈,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们多候,请季芈也赶紧前去吧。”
  芈月恨恨地拿马鞭抽了一下马,策马飞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见秦王与芈姝并缰而行,两人言笑晏晏,仿佛是从出发到如今都不曾分开半步似的,几个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猎物。
  芈姝见了芈月到来,向她招手笑道:“季芈如何走得这么慢,我还只道你今日必无收获呢,不想也有所得。”
  芈月强笑了笑,只低了头跟到诸媵女后面。
  季昭氏马前却悬了数只狐兔,见芈月只有一雁,嗤笑出声。
  芈月却不理她,径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落后,有意也放缓了马缰,与她同行,劝道:“我也没猎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芈月看了孟昭氏马前,果然也只悬了两只猎物,但她们素日都是一起行过猎的,一看昭氏姊妹所获,便知季昭氏有些猎物必是孟昭氏所让给她的,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见她并无不悦之情,也略松一口气,她这个妹妹其实为人并不坏,只是性子好强,爱与人争个高下,却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场合。她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经常帮她描补一番罢了。
  当日晚宴,便以诸女所猎之物为炙,于清凉殿前水台上举宴,欢歌盛宴,水殿倒映,乐声轻扬,直如仙宫。
  这一夜过去,这三朝之日便结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芈姝则由秦宫派来的傅姆教习,将秦人习俗、历代先祖诸事及宗庙祭祠等一一研习,又有掖庭令来禀以宫中事务等,连诸媵女亦是要学习宫规,帮助王后分摊事务等,此便为三月之后的新妇庙见之礼为准备。
  芈姝首要问的,便是宫中妃嫔之事。
  分配在她宫中的内侍阍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宫中甚是清净,廖廖几个妃嫔,不是先公所赐,就只与先王后大婚时所陪嫁与周室所赠媵女罢了。”
  芈姝与芈月交换一眼,心中也甚是诧异,她二人从小所见,楚宫中素来美女如云。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时,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国赠美、小国献女、诸封臣与附庸之地的进贡之女,皆是来者不拒。新宠旧爱,济济一堂,争宠斗爱屡见不鲜。后宫多来多冤魂,楚宫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听阍乙所言,秦宫之中竟甚是清静。历代秦公甚是简朴,诸后宫连名位分阶都不曾有,不过是正室称夫人,其余人称诸妾罢了。
  后来列国皆开始称王,如今的秦王驷亦随众称王,便正室称王后,妾称夫人。后因几个已经生子的姬妾争列,方让内小臣议了分阶,议了夫人之下再设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
  芈姝便又问诸人之封,阍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赐、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卫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时,为西周公和东周公所荐之陪嫁媵女。”
  芈姝点了点头,列国嫁女均有媵女,有来自姊妹,有来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国也送女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与东周公素来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荐姬姓国之女为媵,乃是借故插手秦国内政,却是不好不收。后宫如此依次排列,当是一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为尊重周室,
  阍乙又道:“其下樊长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宫中有封号的就这些了。”
  芈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长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国的小国陪媵,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便问道:“这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还是近期才封的?”
  阍乙尴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开始册封的。”
  芈月又问:“那么诸夫人争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发生的?”
  阍乙诧异:“正是,季芈如何得知?”
  芈月又问:“历年来主持后宫事务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阍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后先王后多病,这五六年间,是魏夫人。”
  芈姝有些不甚明白,却藏在了心底,见阍乙退下,便问芈月是何原因,芈月便与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后宫多年,那么去年忽然冒所谓诸夫人争列之事,便不是无缘无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后宫的身份,不甘与诸夫人同列,借故闹事,欲令秦王封她为后。
  此时想是秦王已经决定另娶楚女为继后,便借此将诸妾分阶而册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争端。
  芈姝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试探着问:“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为?”
  芈月摇头:“这却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鸟,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芈姝一惊:“还有这等事?”
  芈月道:“虢、卫二氏,乃周室所赠,焉知不是周室阴谋?”
  楚人对周室俱无好感,芈姝既嫁秦国,更以自己为秦人,当下便恨恨地道:“若当真是周室阴谋,我可不会放过她们。”
  芈月轻叹:“秦魏相争,周室虽然暗弱,亦还是天下共主,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还不知道啊!”
  芈姝亦是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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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魏夫人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后,便无人居住,原来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诸妾也皆迁至掖庭。秦王娶芈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墙,求取其温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将夏日所居的清凉殿挪为新婚之所。
  芈姝率诸媵女到椒房殿时,便见殿前已经有数名宫妆女子已经站在殿外相候。
  为首一人笑容明媚举止亲切,正是婚宴之上与芈月同列的女御,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参见王后。”
  她身后诸人,亦随着她一齐行礼道:“妾等恭迎新王后。”
  芈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已经隐隐视魏氏为大敌,想象中她也应该是一个骄横的蛇蝎妇人,却不料却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见她时,竟对她还隐隐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凛,暗道怪不得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魏氏看似明媚亲切,谁又能想象得她,也许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险呢。又想到楚宫的郑袖,当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这般明媚可人,望之亲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虽然已经闪过了千万般念头,脸上表情都是纹丝不动,她身边诸媵女,亦是听过魏夫人之名,却也都是深宫中训练有素之人,皆未变成。
  芈姝也是心里一凛,脸上却笑道:“各位妹妹免礼,平身。”
  众人行礼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后进殿。”说着,便侧身让开,矣芈姝入殿,她便立于身侧,作引导之姿。
  芈姝自知来者不善,当下便处处小心,唯恐有失礼之处,落了魏氏算计,惹了笑柄。
  当下诸人移步入殿,芈月留神观察,但见这椒房殿中陈设略旧,大有魏风,显见并不曾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装修布置。且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时除正门外所有门窗俱还闭着,隔帘处处皆用的仍是厚锦毡毯之物,并未换新。楚国诸女料不到这一招,诸人皆是正妆重衣,这一走进去,便觉得炎热潮闷,令人十分难受。
  魏夫人将芈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让座,芈姝已经热头一头是汗,苦于头上冠冕身上重衣,脸上的脂粉也险些要糊开,只得以绢帕频频拭汗,却见旁边一只香炉,犹在幽幽吐香,那香气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芈月心中亦是暗恼,欲待芈姝坐下之后,便想提醒芈姝,下令开门窗取扇通风。岂料芈姝坐下之后,正当端坐受礼,但见那魏氏走到正中,诸姬亦随她立定。
  岂知那魏氏看着芈姝时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变得极为奇异,眼睛似看着芈姝,又似看着芈姝身后,露出似怀念似感伤似亲切神情来,竟是极为诡异。
  芈姝被她瞧得毛骨耸然,一时竟忘记说话,芈月见此情况暗惊,方欲说话。
  那魏氏看了半晌,却忽然转头拭泪,又回头赔礼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后坐在这里,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随先王后初入宫受朝拜,先王后也穿着同样的青翟衣,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芈姝却不防魏氏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浑身寒意顿起,看着这阴沉沉的殿堂,再看着左右诡异的摆设,只觉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个阴恻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礼一般。不由得又气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实是无礼……”
  魏氏却恍若未闻,半点也不曾将芈姝的言语放在心上,只径直仍然是一脸怀念地地喃喃道:“这宫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亲手摆设的,先王后去了以后,这里的一切还都是按照先王后原来的摆设,一点都不许改动。就连今日薰的香,都还是先王后最喜欢的千蕊香呢。”
  虽然此时正午阳光还有一缕斜入,然则这殿中阴森森的气氛、阴沉沉的异香、再加上魏氏阴恻恻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叫人胆寒的鬼气来。
  芈姝只觉得袖中的双手竟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吓的,方才浑身的潮汗浸湿了里衣,此时竟觉得又湿又冷反侵入体的感觉。她活到这十几岁上,从小到大都是宠爱中长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亲近善意。便是有时候也知道如芈茵等会在她面前有小算计、小心思,却是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表示过恶意。虽然她也知秦宫必有艰难,但知道与直面这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芈姝有生以来,从来未曾遇上这样的事,她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恶意给击中了,一时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如何回答,只觉得无比难堪,无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无人处躲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此时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应对、自负、聪明,竟是荡然无存,只除了结结巴巴地指着魏氏说:“你、你、你……”之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里完全糊成一团,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说话,芈月已经是抢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说些什么?”
  玳瑁见芈月已经开口,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又悄然退了回来,她毕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后宫之人,她此时维护芈姝,说不定倒被她反斥为僭越无礼。芈月是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现才是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带着几分阴森,芈姝心中一紧,不料魏氏忽然转颜又笑了,这一笑,眼神中诸般轻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饰,转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惊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时忘形,忆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还望王后大人大量,勿与我见怪才是。”
  芈姝只觉得被芈月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归位,见魏氏如此作态,胸口似堵了一块大石一般,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芈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气息闷滞,可否令她们将门窗打开,也好让殿中通通气……”
  芈姝颔首,方要答应,那魏氏微一侧头,对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姬妾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产后失调畏风,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见风,自那时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呜呜呜……”
  芈姝一怔,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口了。
  芈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处,你口不择言,实是无礼。”
  芈姝到此时气到极处,反而终于镇定下心神来,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门窗都打开,让这殿中通通风,闷热成这样,实是可厌。”
  那姬妾脸色也变了,连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却仍笑吟吟地摇着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礼,都怪妾身一时忘形,诸位妹妹,你们还不与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礼。”
  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后,但见魏氏完全无视殿内殿外诸内侍宫女乱哄哄开窗打帘,灰土飞扬的情况,只率众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请安。”
  诸姬妾亦一起行礼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请安。”
  芈姝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强笑道:“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礼三拜,这又率众女起身。
  芈姝呆立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芈月忙提醒道:“王后赐礼诸夫人。”
  芈姝深吸一口气,勉强微笑道:“正是,诸位妹妹今日初见,不如一一上来,让小童也好认认人。”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压人,此时却不得不自称一声小童。
  魏氏脸色变了变,芈姝便已经转头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宫中何阶?”
  魏氏无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敛袖道:“妾魏氏,与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赐册封为夫人,生公子华。”她蓄意说到同母,眼角又瞄了芈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经打听过,芈月与芈姝并非同母。
  芈姝点头笑道:“赏。”
  玳瑁便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摆着白玉大笄一对,手镯一对,簪铒一对,呈给魏氏。魏氏只得行礼拜谢道:“谢王后赏赐。”她身后侍女便忙接过托盘,两人退到一边。
  其后便有一个服色与魏氏相似,却更为年长的贵妇出列行礼,魏氏含笑道:“此为唐氏,唐国之后,封夫人,为公子奂之母。唐妹妹为先公所赐,是宫中资历最久的人,在大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服侍大王了。”
  芈姝定睛看去,但见唐夫人打扮素净,举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叹,道:“赏。”
  唐夫人之后,便是一个年轻娇艳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虢氏,东虢国之后,封美人。”
  其后又一个举止斯文,表情温柔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卫氏,封良人,为公子通之母。”
  芈姝俱赏,
  其后便是长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礼,芈姝凝视看去,见那魏少使却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却理睬,转眼见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问道:“你几个月了?”
  樊长使捧着肚子,露出身为人母心满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谢小君关爱,六个月了。”
  芈姝盯了好几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礼,你既身怀六甲,从此以后到我这里就免礼了。”转头吩咐珍珠:“快扶樊长使坐下。”
  樊长使便娇滴滴地谢过芈姝,由珍珠扶着坐下。
  芈姝与每人相见之时,便赐下诸女便每人笄钗一对、镯子一双、簪铒一副、锦锻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赐诸公子每人书简一卷,笔墨刀砚一副。
  诸夫人均谢过就座。芈月亦令芈月等自己陪嫁之诸媵女与诸夫人相见,诸夫人亦有表礼一一相赠,双方暂时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假象来。
  此时便有侍女奉上玉盏甘露,芈姝顺手拿起欲饮,忽然觉得触手不对,低头一看竟不是自己惯用的玉盏,转头问玳瑁道:“这是——”
  魏夫人却忽然笑道:“王后当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欢的玉盏,如今只剩下一对了,可打坏不得。”
  芈姝吓了一跳,象触到毒蛇一样手一缩,玉盏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还未说话,魏少使优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这可是先王后的遗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会伤心的……”
  芈姝本已经被吓了一跳,此时再听魏少使闹腾,怒道:“放肆,”转头问方才奉上玉盏的侍女道:“谁叫你给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却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芈姝的眼中,这笑容却满满尽是挑衅,她温言解释道:“想当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后宫朝贺,就是坐的这个位置,用的这只玉盏,妾身这样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让王后您感受到与先王后的亲近,也能够让妾身等倍感亲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不想却造成如此误会,致使先王后遗物受损,王后您千万别自责,若论此事之错,实是妾身也要担上三分不是的。”
  芈月不禁冷笑:“不过一件器物罢了,损了便损了,魏夫人为何要强派王后必须自责?魏夫人说自己有三分不是,这是指责王后有七分不是吗?你一个妾婢,来编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过胆大了些吗?”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这媵女处处坏事,当下脸一沉,冷笑道:“我对王后一片诚意,你胡说什么!倒是你一个媵女,敢来编派我的不是,难道不也是太过胆大吗?”
  芈姝定了定神,被芈月提醒,也暗恨魏氏无礼,忙道:“季芈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说我放肆吗?”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脸,道:“臣妾不敢,只是这先王后的遗物,就这么损伤了,只怕连大王也会觉得惋惜的……”
  芈月截断道:“既然是遗物,就不该拿出来乱用,所以还是魏夫人自己不够小心。小君,以妾看来,当令魏夫人将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来,送到这几位口口声声念着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让她们起个供桌供上,好好保存。从今日起,这个宫中所有的东西全都撤了,摆上如今的王后喜欢的东西。”
  魏夫人怒道:“季芈这么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吗?”
  芈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辞咄咄逼人:“难道季芈要王后背上个不敬前人的罪过吗?”
  芈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么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国以来,非子分封是一种情况,襄公时封诸侯是另一种情况,穆公称霸时又是一种情况,时移事变,自然就是要与时俱进,不见得襄公时还原封不动用非子时的法令,穆公称霸时难道不会有新的法令规矩。不说远的,就说近时,商君时不也一样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对变法,可若没有变法,秦国现在还不能称王呢!”
  她这一长串比古论今,滔滔不绝地说过来,不但魏夫人怔住了,连皆姬妾皆已经怔住。
  芈月停下,看着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声声的先王后,难道忘记了,先王后活着的时候可不曾当上过王后,只是个秦国的君夫人罢了。大王称王以后,为什么不将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远千里求娶我楚国的公主为王后,就是因为魏夫人您不曾见识过什么叫做王后,脑子里还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当年的规矩……”说到这里,她又幽幽一叹道:“唉,说起来也难怪,我听说商君原来就是在魏国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这才到了秦国,为大秦闯出一片新乾坤来。看来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黄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郁气强压,无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态度,又让她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乃至到了今日,见魏夫人三番五次挑衅,心中郁气便化为口中利语,喷薄而出。
  魏夫人脸色一变,商君入秦,致使秦国变法成功,魏国不但错失人才,还因秦国军力大兴,河西之战,损兵折将丢城失土,致使魏秦两人强弱易势,这实是魏人大恨,芈月既贬先王后,又贬魏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无异于当面扇了魏夫人一个大耳光。
  魏夫人眼中顿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芈好钢口,知道的说是季芈胸怀乾坤,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楚国嫁错了人,季芈才应该是做王后的合适人选呢。”
  芈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戚戚。论口舌之辨,何须王后,身在高位,只要会用人即可,魏国这些年来既失孙膑,又失商君,想来也是不晓得用人之故。”
  魏夫人冷笑一声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芈了,甘拜下风。”说着看了一眼虢美人。
  虢美人上前笑着道:“哎呀呀,楚国来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说会道的。我是个愚笨之人,有些东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请教?”
  芈月见了这愚人居然为魏夫人冲锋,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学之人,第一天向王后请客,就准备了一堆问题,我们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学习了。”
  虢美人也不理她,径直道:“妾身以前听过许多关于楚人的故事,都觉得不可思议,难得今日王后也是楚国,特地来求证一样。请问刻舟求剑的事情是真的吗,楚人真的如何愚笨?”
  樊长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听说类似的故事,还有画蛇添足,买椟还珠之类的,看来楚人愚笨的事情还真是挺多的。”
  楚人自周天子立国之初,受了慢待之后,便不遵周人号令,自封为王,倚长江之险,以与周室分庭抗礼的姿态而立。自周室到晋室,数番召集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诸侯不喜楚人,谈书论文寓言比喻之时,便常常将楚人作为嘲笑对象,凡是有愚人妄人执人,便都派到楚人的头上来。
  如今魏夫人见以先王后为难芈姝不成,反被芈月口舌所伤,她亦早有准备,故意退让一步,反让这些小妃们以楚人故事来恶意取笑。
  芈姝气得将宫女新奉上的玉盏也摔了,怒道:“你们太放肆了。”
  魏夫人却也不恼,芈月发现她越是当恼怒时,反而笑得越是娇媚:“诸位妹妹只是想讨王后的欢心,拉近与王后的距离,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国相关的话题罢了。初次见面,王后就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是存心想给各位妹妹来个下马威吗?”
  芈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吧。”
  芈月却笑道:“王后,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们说故事谈笑话,那我们就跟各位阿姊说故事谈笑话罢了。虢姬,我倒是听说过一个与虢国相关的故事,特来请教,唇亡齿寒这个故事的由来,虢姬可曾知道?”[注1]
  虢美人一怔,顿时恼了,指着芈月道:“你、你太……”
  不待芈月说,屈氏便上前一步,笑咪咪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来,那妾就代您说吧。晋献公要打虢国,想借道虞国,就送了虞公宝马美玉,宫子奇说,虞虢两国是唇齿相依,若是虢国有失,难免唇亡齿寒。可是虞公不听,还是借道给晋献公,于是虢国就灭亡了。”
  景氏亦是笑咪咪地补刀:“楚国的故事虽多,不过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这大争之世,仍然傲立于群雄。虢国人的愚笨,却是没有脑子,不结交强者,却误信他人把国族的安危放在没有信用也没有实力可言的人手中,结果国亡族销,实在是可悲可叹啊。虢姬,须知做人要聪明识时务,您说是不是呢?”
  虢美人脸色一变,她终于听出来了,怒道:“你在威胁我?”
  孟昭氏亦笑道:“我劝虢姬莫给人当枪使,免得被人出卖还不知道。至于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说几个樊国的故事拉近一下关系,可我真想不起来樊国有什么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过我还可以送您一个楚国的故事,叫狐假虎威,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还是狐,大家可要睁开眼睛看清楚才是。”
  芈姝掩嘴轻笑,魏氏有帮手,难道她便没有帮手不成,她这几个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练为辨术,起初只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惊呆了不曾反应过来,幸而芈月先出声,诸芈便反应过来,轮番而上,这素日互相辨论惯了,一齐对外时,居然也是配合有度。
  虢美人显然是怔住了,忽然间就尖声叫道:“好啊,你们一起来欺负我,我要去请大王作主……”
  正欲闹时,忽然听得外头齐声道:“大王到!”
  众妃嫔转过身去,看到秦王驷正大步进来,连忙下拜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走上前,扶起芈姝道:“寡人远远地就听到这殿中极为热闹,看来你们相处和睦得紧啊。”
  诸妃嫔听到他这番话,脸色顿时五彩缤纷起来。
  芈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颇为热情,与妾等相处得很好呢。”
  秦王驷何等聪明,一眼看去早已经心里有数,脸上却不显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芈月暗中给芈姝一个眼色,芈姝会意道:“两位魏妹妹对先王后怀念得紧,臣妾想请大王恩准,将这椒房宫先王后遗留下的东西都赐给两位妹妹保管。这椒房宫布置陈旧,臣妾想重新布置一番,也好让大王看个新鲜。”
  秦王驷不在意地道:“你是这王后,这些许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请示寡人。”
  芈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这么说,臣妾就放心了。”
  魏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一场诸芈对诸姬的初次交锋,算得是楚宫大胜,直到回到清凉殿,芈姝犹兴奋未止,笑着对芈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脸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
  芈月劝道:“阿姊,魏夫人在后宫经营这么多年,今日是轻视了阿姊才会措手不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芈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给我下马威,你说得对,将来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候教她知道我的厉害。”
  芈月轻叹:“阿姊放心,总有收拾她们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想到今日自己一开始惊慌失措,全仗芈月及时出面,才不至于失了王后威仪,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现,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总以来你还一直是那个让我庇护着的小妹妹,没有想到,今日却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个魏氏给压下了。”
  芈月知她素来好强,今日自己出头,只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宫,她或还惧她多心,只是到了如今,她也懒得再作戏,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太过放肆大胆了?”
  芈姝脸色微笑,忙解释道:“怎么会呢。其实今天真的还是多亏你了……”她对自己今日表现实是十分沮丧,素日只觉得自己聪明利害,威仪天成,只道自己一为王后,必是妃嫔俯首,秦王独钟。谁晓得一入秦宫,竟会被个妃子挤兑得差点颜面尽失。这种“原来我没有这么厉害”以及看着“那个素日要我庇护的人居然这么厉害”的心思纠结万分。但芈月这么一说,她心中又自惭愧,觉得芈月今日为了自己出头,自己居然还有这种嫉妒的心思,实是不应该,又怕芈月心中误会,急着想解释,却又解释不清,急了一头的汗。
  芈月按住了芈姝,叹道:“阿姊,我明白的,身处异地,满目敌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谁都会这样。我其实与并不比别人强,只是我与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会这样咄咄逼人。”
  芈姝想到黄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恻然,更觉惭愧:“妹妹,过去种种辟如昨日死,人总要向前看的。”
  芈月冷笑一声:“阿姊,你知道吗,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么的程度上会翻面,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伪面具来,可惜,她够能忍!”
  芈姝一惊:“你怀疑是她?”
  芈月点头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
  芈姝听了她这话,低头想了想,忽然犹豫起来道:“你说大王会不会听到我们说的话,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咄咄逼人了。”
  芈月诧异:“阿姊怕什么?”
  芈姝犹豫道:“大王说,想要一个清静和睦的后宫,我们若是太过强势,会不会……”
  芈月叹息:“大王想要一个清静的后宫,阿姊就更不能软弱了。现在不是我们挑事,而是魏夫人她们在挑事。从下毒到勾结义渠,再到今日的闹事,她何曾消停过。阿姊若是忍气吞声,她一定会更加嚣张,只有阿姊将她的气焰打下去,让她不敢再兴风作浪,这后宫才能清静,才不负大王将后宫交托给阿姊的心意。”
  芈姝听了不禁点头,道:“那我以后应该如何行事?”
  芈月斩钉截铁道:“就象今天这样啊。若以后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别和她争执,由我来和她理论,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阿姊再出来作裁决。阿姊是王后,后宫之主,宫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与阿姊辨折。”
  芈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实依我的脾气,真是恨不得将她拖下去一顿打死。”
  芈月叹道:“阿姊不可,你和她斗,大王不会管,但你若要杀了她,大王是不会允许的。”
  芈姝忙道:“我自然不会亲手杀她……”
  芈月轻叹一声,按住芈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郑袖夫人那种人,更何况若论阴损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来也不及那魏夫人。这种事,不要想,免得污了你我心性。”
  芈姝也有些讷讷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实要做出这种事来,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心中气愤,是过过嘴瘾罢了:“我只是气不过……”
  芈月道:“狗咬人一口,人只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
  芈姝笑出声来:“妹妹说得极是。”
  芈月坦言道:“秦宫不比楚宫,后宫的女人存在与否,其实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决断。阿姊,时机未到,你我不可妄动。”
  芈姝急道:“那时机什么时候才能到?”
  芈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后,你就要学会忍。”
  芈姝喃喃道:“忍?”
  芈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全除去,阿姊,嫁给诸侯,就得忍受三宫六院的生活。”
  芈姝叹道:“妹妹,我亦是宫中长大的女子。诸侯多妇,我岂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只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计我、谋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
  芈月叹道:“阿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宫这么多女人,哪一个不是在谋算着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为王后,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要承受后宫所有女人的谋算,并且忍下来。只要你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
  芈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芈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这真是太难了,一起到天天看到这么一群人跟你斗嘴斗心计,晚上还要斗大王的宠爱,我真受不了。”
  芈月叹道:“阿姊,要享受一国之母的尊荣,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谋算。你担得起多少的算计,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荣耀。”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来与阿姊一起进晚膳。三日已过,也不用我等必须服侍,也容我躲个懒罢。”
  芈姝却拉住了芈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侍奉大王吗?”
  芈月微微一笑:“阿姊,庄子曾说过一个故事,说楚国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锦锻竹匣而藏之庙堂之上。试问此龟是宁可死为留骨而贵?还是宁愿生而曳尾于涂中?只要阿姊答应我,五年以后让我出宫,我愿意做那只曳尾于泥涂中的乌龟。”
  芈姝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叹:“妹妹能真的永远不改初衷吗?”
  芈月正欲站起退出,闻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过去,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但是,世事无常,到今日我已经不敢对命运说是。阿姊。什么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从来不是入宫闱,为媵妇啊!”
  芈姝心中暗悔,只觉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无自信,处处露了小气,忙道:“妹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却不知道,一个女子初入爱河,又对感情没有十足的安全感时,这份患得患失,俱是难免。只是有些人藏诸于心,而她从小所生长的环境过于顺利,实是没有任何足以让她可以学会隐藏情绪的经历。也唯有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在绝对的权威面前,她或许会稍加掩饰,但芈月等人从小与她一起相伴长大的姊妹,如玳瑁这些仆从之间,她实不必加任何掩饰。
  但她此刻话一出口,已经是后悔了。其实自那日发现芈月与黄歇欲私奔之后,黄歇身死,芈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经隐隐对芈月有几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种油然的敬佩,所以在发现自己又出现如在楚宫时那样对芈月的态度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失礼。
  芈月摆了摆手,叹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着戎弟到封地上去,辅佐他、也奉养母亲。此后又想跟着黄歇浪迹天下,如今黄歇已死,我只愿养大小冉,让他能够在秦国挣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让我有个依靠。男女情爱婚姻之事,我已经毫无兴趣。只是命运会如何,今日我纵能答应阿姊,只怕事到临头,也做不得主。”
  芈姝叹息:“妹妹不必说了,我自然明白。”
  芈月站起,敛袖一礼,退出殿外。
  她沿着庑廊慢慢地走着,心里却在想着方才与芈姝的对话,她对秦王没有兴趣,她对婚姻情爱也已经毫无兴趣,她是可以答应芈姝,以安芈姝的心。
  可是,芈姝的心安不安,与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宫,又不是为了芈姝,她是为了让追查那个害死黄歇的幕后真凶而来。若能够为黄歇报仇,必要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会放弃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季芈又在想些什么?”
  芈月抬头一惊,却见秦王驷正站在庑廊另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芈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礼道:“见过大王。”
  秦王驷提醒:“你还没回答寡人的问题呢?”
  芈月垂首道:“妾刚才在想,不知道晚膳会吃什么。”
  这种摆明了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驷却也并不生气,只道:“你不与其他人一起吃吗?”
  芈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驷一怔,蕙院在清凉殿后略偏僻的位置,诸媵女都在清凉殿两边偏殿居住:“你为何独自一人住这么远?”
  这地方亦是芈月这两日问了宫人才知道的,亦是向芈姝要求过才得答应,诸媵女皆是为秦王准备,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为了就近方便,她既无意于秦王,自然住得远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听宫中消息,当下只答道:“妾还有一个幼弟,住在殿中恐扰了小君清静,因此住得远些。”
  秦王驷点了点头,又问:“这番季芈与寡人相见,似乎拘束了很多。”
  芈月行礼道:“当时不知是大王,故尔失礼。”
  秦王驷摇头:“不是,寡人感觉,你整个的精气神,都似不一样了。”
  芈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样了,那时候的她正是两情相悦,无限美好自信的时候,如今经历大变,如何还能如初:“妾长大了,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年幼无知了。”
  秦王驷沉吟:“这离寡人上次见你,似乎没隔多久啊。”芈月垂头:“大王,有时候人的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秦王驷道:“说得也是。”
  芈月见他再无话,便退到一边,候他走过。秦王驷摆手:“你只管去吧,寡人还要在这些站一站。”
  芈月只得行了一礼:“妾失仪了。”说着,垂头走出。
  秦王驷看着芈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后跟着的缪监似乎看出了什么来,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对季芈感兴趣?”
  秦王驷笑了,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种兴趣。”他看了缪监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聪明。”
  缪监却也笑了:“老奴随大王多年,大王何时看老奴自作聪明过?”
  秦王驷失笑:“说得也是。”
  当下无话,便入殿中。
  [注1]虢姬:先秦时代对女子的称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识别区分,这种区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谥号,亦可能是族中长幼排行等。但不能会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边的施姓女子;如《赵氏孤儿》中的庄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谥号为庄,所以称“庄姬”。晋文公的妻子姜氏来自齐国,所以人们对她的称呼就是“齐姜”或者“文姜”。如芈月芈姝在秦国,就不会有人直接称呼她们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称为“孟芈”或者“季芈”,如屈氏景氏,则可以称为“屈芈”和“景芈”,而昭氏姐妹可以称为昭芈,但为了区别更可能会称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来自虢国,姬姓,所以通常就会称她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称其名位,亦可称为魏姬;卫良人、樊长使等,则也可称为卫姬或者樊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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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章 铜符节
  暂不提清凉殿中秦王与王后共进晚膳如何恩爱,且说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内,犹自恨恨。
  魏少使是她从妹,便先开口道:“楚女实是无礼,阿姊可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过去了?”
  魏夫人却故意地道:“我倒罢了,谁叫我主持后宫,新王后不拿我立威,还能拿谁立威呢?只是姐妹们好意和王后亲近,却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场。”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罢了,谁教她是后宫之主,可是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媵女也敢骑在我们头上,这日子以后没办过了。”
  魏夫人长叹一声:“自我入宫以来,对各位妹妹素来关爱有加,一视同仁。只是以今日看来,只怕日后宫中楚女当道,我们姐妹们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虢美人气恨恨地道:“夫人,我们可不能这么算了,得让她知道,这宫里谁说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却看着唐夫人与卫良人道:“唐姊姊,卫妹妹,你们两位也说说话啊。”
  那唐夫人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只皱了皱眉,道:“我素来多病,也不管这些事儿。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国诸姬中的一员,原是先孝公所赐,是秦王驷为太子时的旧人,在宫中资历既深,又有脸面,又有儿子。昔年魏氏诸姬在宫中得宠,她也不管不问,只专心养着儿子。到后来魏夫人借着诸妾争列闹出事来,秦王驷分了后宫位阶,她又是头一等。
  她与魏夫人同阶,若论资历,原该站在魏夫人前头。魏夫人借着自己是主持后宫的名义,每每要抢在她前面,她也无所谓,退让一步也无妨。就这么个一拳打去半天不见她吱一声,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错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计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无可奈何。
  此番拜见新王后,她只不过是随大流一起见一下,转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过来,她亦知道这是魏夫人逼她站队。只是她依旧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实在叫魏夫人无可奈何。
  魏夫人又转向卫良人,卫良人素来多智,颇为魏夫人倚重,此见魏夫人问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强。如今王后初来宫中,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们自然要多体谅,多帮助,如此才不负大王对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听也一不禁暗赞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这话四平八稳,毫无恶意,但细一品,却是有无限陷阱,见诸姬还不解,素性挑明了道:“还是卫良人想得周到,你们也都听到了,王后新到宫中,不熟悉宫务,若是在处理宫务之上出了什么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着点,帮着留神点!”
  虢美人顿时明白了,掩口轻笑道:“正是正是,我们知道了。”当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宫务上设几个套叫王后出几个错来,方显得是她的本事。
  卫良人暗叹一声,说实话,她为人自负,对虢姬之好胜无脑、樊姬之自私胆小,都没有好感。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话的也有特别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数几个人心照不宣已经足够,这等事如何能够挑明了说。只是魏夫人却喜爱将众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进同退,方显得自己是后宫主持之人,她也无可奈何。
  魏夫人计议已定,当下遣散了诸姬,却留下了卫良人独自商议,道:“卫妹妹向来是最聪明的,这以后何去何从,还指望卫妹妹拿个主意呢!”
  卫良人笑道:“阿姊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何须我来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这话怎么说?”
  卫良人长叹一声,暗示道:“我笑阿姊舍本逐末,跟这些毛丫头争什么闲气,她能盖过我们的不过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争回来,岂不是……”
  魏夫人细细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卫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经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儿子,公子华!
  此时宫中诸妇虽然亦有数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华出身,且先王后无子,亦三番两次说过要将公子华记在自己名下。若能够趁孟芈初来之时,将公子华立为太子,则魏夫人已处于不败之地。
  卫良人又暗悔自己刚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着宣扬出去,若出了事,必会说是她的计谋,此时忙又找补道:“我若是阿姊,此时什么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卫良人忙解释道:“大王是何等厉害之人,阿姊久掌宫务,如今王后初入宫中,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大王岂不疑了阿姊,叫子华受累?”
  魏夫人虽能够接受,终究心有不甘,道:“难道我就这么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卫良人劝道:“大王要的是一个清静的后宫,谁叫大王不得清静,大王心里就会嫌弃了谁。更何况王后现在正防着阿姊,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说是阿姊使的坏,阿姊真要对付她们,倒不如等她们松懈下来,自乱阵脚……”
  魏夫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卫国,当真有鬼谷子之才,得纵横心术啊!”
  卫良人娇嗔道:“我为阿姊出谋划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两人说笑一番,卫良人这才辞了出去,心中却暗自嗟叹。她自负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着出身,压在她头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处处讨好于她,为她出谋画策,虽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终究是意难平啊!
  七月成婚,从炎热的夏季转到黄叶飞舞的秋季,芈姝在宫中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一日,秦王下旨,令诸芈准备动声,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庙所在,接下来正是王后芈姝人生中最重大的仪式——“庙见”之礼。[注1]
  这却是一个新妇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新妇三月,乃备奠菜,行“庙见”之礼,祭过先祖,这才能正式列为夫家的一员。这三个月中,如同新妇的试用期一般,新妇要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质,令得夫婿满意;要表现出胜任一国之母的素质,令得宗族满意。如此,才能够在庙见之仪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纳孟芈为秦国嬴姓王族的成员。
  这一日,无数车队,前后簇拥,浩浩荡荡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余日,终于在三月期满之前,到了雍城宗庙。
  三月期满,黄昏时分,秦王驷与新后俱着礼服,在祝者所引导下进了宗庙,祭告列祖列宗。芈姝从楚国带来的陪嫁礼器悉数摆放在宗庙之内,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觯、觥、尊、卣、壶、斝、罍、觚、盘、匜等诸般铜器俱刻有铭文,再加上全套青铜编钟、青玉编磬等诸般乐器俱由乐师奏乐。这等豪华的陪嫁阵,也唯有国与国的联姻之中,才能够摆得出来。
  新后芈姝亲奉嘉菜,秦王驷与王后行礼如仪,王曰:“臣驷,娶新妇芈姓熊氏,今奠嘉菜于嬴氏列祖列宗,愿列宗列宗惠我长乐无疆,子孙保之。”后曰:“芈姓熊氏来妇,敢奠嘉菜于我赢氏列祖列宗,愿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所谓嘉菜者,不过是五齑七菹,五齑即是将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这五样荤素各异的菜肴细切为齑,七菹便是将韭、菁、莼、葵、芹、菭、笋七种菜蔬制成菹菜。[注2]
  嘉菜虽然名义上须得新妇亲手所制,奉与舅姑,以示嫁为人妇,主持中馈之意。但芈姝既为王后,自也不能亲处厨下洗手烹制,不过提早叫侍人早些时候准备好腌制七种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齑之肴,然后在庙见之礼前,切好摆入祭器,她只是在每个流程进行中站在那里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诸般礼仪成了,芈姝再受册宝,更笄钗,才算正式为宗庙所接受,此后才能够行主持祭祀之仪。
  庙见之后,就是行返马之仪。所谓返马,就是成妇之后,新妇将从娘家带来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马车留下,自谦战战兢兢,若不能得欢于夫家,当乘原车而返。而夫家则行“反马”之礼,就是把新妇从娘家来所驾乘车子的马匹退回,表示对新妇十分满足,一定不会有出妇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个婚礼。
  庙见之后,秦王驷方才对芈姝说,先王后病逝,群臣欲为王求新妇,亦至宗庙问卜,卜得诸国皆不堪为正,数次之后,才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国霸业。因此他亲去楚国,以诚其心。
  芈姝听得自是心花怒放,本来有些不安的心,顿时也安定了下来,既是宗庙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业,那么她又何忧之有。
  自雍城回来,芈月便开始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这些日子,她居于蕙院,与魏冉同住,身边亦只有薜荔女萝与侍候,与楚国身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远,只是她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蕙院狭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杂,方是正好。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想办法,试图将她在义渠王那里所见到的铜符节重新做出来,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很明显,这东西摆明了是过秦人关卡所用。义渠王掠劫完毕,星夜奔驰回义渠,纵有阻拦,也是一冲而过。但若义渠人潜行数个郡县来伏击送嫁队伍时,却必是通过这东西来过关卡的。
  只是毕竟她只是对那铜符节只看了匆匆一眼,虽然大致的形状已经可以恢复了,但许多细节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看着手中的泥制符节,泄气地放了下来。
  蜗居小院,实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宫之时,经常是会跑出去骑马射猎习武,只是到了秦宫,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当日秦王带诸芈去马场,便让薜荔去打听一下,薜荔来报说,那马场素日只有秦王罢朝之后,会过去骑射半个时辰,平时却是无人。之前亦有宫中妃嫔去射猎游玩,并无禁忌。
  她听了之后,便不禁心动,想着今日烦闷,素性将那泥制符节袖了,就要去马场。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来缠着她要玩,她亦无心理会,只问了他已经背会了“大雅”“小雅”之后,便叫他先背“秦风”,魏冉不解,原来芈月同他说,习雅之后,诸国风当从“周南”开始,为何跳过来先习“秦风”,芈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国,当入境随俗,更快的融入秦国。
  魏冉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才问道:“阿姊,我们不去齐国了吗?”
  芈月心中一酸,想到当日也黄歇共约一起入齐的计划,如今已经不再可能实现了,抹了把泪,匆匆跑出了蕙院。她一股怨怒无处发泄,跑到射场,叫寺人摆开靶子,
  眼前的靶子时而变成义渠王,时而变成魏夫人,时而变成楚威后,时而变成楚王槐。让她只将一腔怨恨之情,化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终场,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声。
  芈月猛然惊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轻叹一声,抹了抹额头的汗,心中诧异,她是明明打听了此时是秦王在前朝议政的时间,诸姬近年来亦不爱骑射,此时又是谁来了呢?她转头看去,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女,那少女边笑边向她走来,脸上却带着善意:“好箭法,真没想到宫中还有人箭法比我还好,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芈月细看那少女英气勃勃,带着几分男儿之气,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几分男儿之气,却从未曾遇见过能够与她气味相投的女子,此时见了这人,竟有几分亲切,正欲开口道:“我是……”
  那少女却顽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从楚国来的季芈,是也不是?”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着头,历数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会是宫女。那最近宫里新来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个媵女,我听说屈氏和景氏形影不离,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姐妹同行。我听父……听人说季芈擅骑射,那么独自一人在这里练习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芈了。”
  芈月也笑了:“既然你猜着了,那么让我来猜猜阁下是谁呢?宫中妃嫔昨日拜会王后的时候我都已经见过,你的打扮也不象是宫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脱口说出‘父’字,想来是要说‘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芈是个聪明女子,你就唤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长女也,芈月便明白了,笑道:“原来是大公主。”
  两人相互为礼,芈月看着孟嬴,却与自己一般高矮,想来也是年岁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实是忍俊不禁。
  孟嬴诧异道:“你笑什么?”
  芈月掩嘴笑道:“还记得在楚国与大王第一次见面,他长着一把大胡子,我管他叫长者,他还不高兴。后来就剃了胡子让我看,说他不是长者。可如今看来,他都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
  孟嬴笑得前仰后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长者,那父王不是要气坏了,怪不得回来的时候他把胡子剃了,我还以为是为了在新王后面前显年轻呢,原来是被你叫恼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父亲竟也有此狼狈之时,不由地对芈月好感大增:“你这人好玩儿,我喜欢你。”
  芈月亦是喜欢她的直爽,两人虽是初见,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抛开身份,互以“季芈”“孟嬴”相称。
  芈月听得孟嬴不住口地夸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气,历数楚威王当年事迹,两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来。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间最英伟的君王。”
  芈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会成为秦国扩张疆域最广的君王。”
  芈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时扩张疆域,楚国有史以来无人能比。”
  最后还是孟嬴先罢战,知道:“好了好了,我们都有一个好父王,好了吧。”
  芈月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父亲,看着孟嬴诚挚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见了她的神情庄重,不禁问道:“季芈,对我父王可有好感?”见芈月点头,忙又问道:“你会不会做我父王的女人?”这次芈月却是摇头了。
  孟嬴诧异了:“这却是为什么?”
  芈月扑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见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儿多了去了,欣赏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从来不曾听过这般离经叛道却又爽快异常的话,不禁拍膝大笑:“季芈、季芈,你当真是妙人也。”说着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来不爱与后宫妃嫔交往,她们一个个的心思简直都是写在脸上了,偏还装模作样,当我是傻子吗?”
  芈月亦是明白:“她们亦是可怜人,宫多怨女,大王一个人,不够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季芈当真是妙人,我从来不曾笑得这般开心,哈哈哈……”
  芈月也诧异了:“孟嬴,我说的话,便是如此可乐吗?还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泪笑道:“不差不差,季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耳目一新罢了。”
  自此,两人便多有来往,芈月将自己手抄的庄子之“逍遥游”赠与孟嬴,孟嬴亦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匹白马赠与芈月。
  那马才四岁,正是刚成年的时候,十分可爱,芈月与孟嬴到了马厩之中挑选时,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她虽然喜欢弓马,但毕竟楚国在南方,以舟楫而长,论起良马,却不如秦人。秦人善驯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驯马而得封,孟嬴身为秦王最宠爱的长女,亦有好几匹良驹,这匹马恰好是秦王所赐,刚刚成年,孟嬴见芈月喜欢,便转手赠与芈月。
  待得两人相交颇有一段情份之后,芈月亦便将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制的符节交与孟嬴,托她辨认打听一下。孟嬴却只觉得这符节虽然颇似秦国高层的通关符节,但是具体要查出是谁的,却非得看这上面的铭文才是。
  当日芈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够记得大致样子复原出来便已经绞尽脑汁,这上面的铭文,却实在是当日便不曾看清,又何来回忆。
  但她亦知查出真凶,这才是关键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几乎连做梦,梦到的都是当日那铜符节的样子,只是当她仔细想看清上面的铭文时,却总是糊作一团,无法看清。
  这一日芈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时,自廊桥上经过,却见廊桥下卫良人带着侍女恍恍惚惚地走过,她的手中居然还持着一枚铜符节。
  芈月一见之下,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那梦中始终糊作一团的东西此刻忽然间清晰地显现出来,与卫良人手中的铜符节重合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双足已经迈过廊桥的扶栏,跃了下来。
  卫良人这日正是自内府中回来,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时,忽然间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侍女采蓝便已经吓得失声惊叫。
  这廊桥离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换了普通人,怕是要跌伤,幸而芈月从小就喜欢弓马,又身手矫健,这才是无事。此时见吓着了人,也忙行礼道:“吓着卫良人了,是我的不是,还望恕罪。
  卫良人抚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强自镇定道:“无事。”又喝斥采蓝住口,方又向芈月笑道:“侍女无知,失礼季芈了。”
  季芈脸一红:“哪里的话,是我十分无礼才是。”
  卫良人腹诽,你既知无礼,如何还会做出这等举动来,但她素来温文尔雅,这样的话自然是不会出口的,只不知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势的媵女,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奇特的举动来。
  芈月却也懒得和她绕弯,直接道:“卫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观?”
  卫良人诧异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着父亲寄来的鱼书,右手拿着铜符节,却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
  芈月已经直接道:“卫良人手中铜符可否借我一观?”卫良人听说她只是要借铜符,松了一口气,她还怕若是对方要借她手中的鱼书一观,这可是无法答应的事,当下忙将手中铜符递过去道:“不知季芈要此物何用?”
  芈月接过铜符节,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住,但见那符节正面阴刻秦字铭文数行,秦字与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识,连猜带闷其大约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颁节符于某人,可用于水陆两路免检免税通行,准过多少从人多少货物等内容。
  卫良人看着她的举动,疑惑越来越深,却不言语,采蓝方欲问,却被卫良人一个眼神制版了。
  芈月越看这铜符,心中疑惑越大,虽然那日义渠王的铜符只是匆匆一瞥,但这些日子魂牵梦萦,卫良人手中的铜符,便是她记忆中的那一枚。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强抑激动问:“卫良人,此物何用?”
  卫良人诧异:“季芈不认得这个吗?”
  芈月道:“不认得。”
  卫良人笑道:“大秦关卡审查极严,如果有车船经过关隘,如果没有这种铜符节,都要经过检验,若是携带货物还要纳征。后宫妃嫔来自各国,与母国自然有礼物往来,所以大王特赐我等一枚铜符节,以便关卡出入。”她笑容温婉,娓娓道来,仿佛一个亲切的长姊一般。
  芈月皱起眉头,抓住卫良人话中的讯息:“这么说,后宫妃嫔手中都有这枚铜符节了?”
  卫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过是魏夫人、虢美人还有我的手中有罢了,如今大约王后手中也会有一枚。”
  芈月紧紧追问:“其中外形、内容、铭文,可有什么区别吗?
  卫良人有些不解,看了芈月一眼:“季芈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抬头大胆地道:“卫良人当知道,我们在入咸阳途中,曾遇义渠王伏击,而我在义渠王营中,曾见到过相似的这样一枚铜符节。卫良人以为,这符节会是谁的呢?”
  卫良人倒抽一口凉气,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想从芈月的手中抽走铜符节。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手中却握住铜符节不放道:“卫良人可愿教我,如何才能够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铜符节之区别。”
  卫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书,心思恍惚,握着鱼书和铜符竟忘记藏好,竟卷入这等事情当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这条宫巷上竟只有她主仆二人与芈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节给我。”芈月松手,卫良人拿回铜符节,指着正中一处环形内之字道:“其形制、铭文,基本相似,只有此处……季芈看清楚了吗,这个位置上是个‘卫’字,是我母族国名。”
  芈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铜符节上的“卫”字,努力回想着义渠王掉在地下的铜符节,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却是一片模糊,芈月抚额,顿觉晕眩。她回过神来,却见卫良人扶住她道:“季芈,你那日见到过的铜符节是此处刻着一个什么字?”
  芈月微笑,盯着卫良人的眼睛缓缓地摇头道:“我记不清了。”
  卫良人看着芈月,她口中虽然说记不清了,可表情却更显得神秘莫测,卫良人叹道:“季芈,你真的不象一个宫中的女人。”
  芈月笑了:“宫中的女人应该如何?”
  卫良人脸上露出无奈和忧伤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来祸患,甚至不知道风从哪里起,往何处辨别申明。所以,在这宫里久了,有许多事,不能说、不能做,装聋作哑才能明哲保身。”
  芈月看着卫良人:“我明白卫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绝不会迁连他人。”说罢,她转身而去。
  卫良人凝视着芈月的背影,叹息:“季芈,你真是太天真,太单纯了。”
  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在这样诡秘的深宫之中,能活多久呢?
  卫良人心中暗叹,却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王后入咸阳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无所知。不仅她不知道,只怕在这宫中除了那个主谋之外,谁也不知道吧。
  而这个主谋,当真是那个呼之欲出的吗?还是……另有阴谋呢?
  她正自出神,采蓝怯生生地问:“良人,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卫良人沉了脸,斥道:“你胡说什么,魏夫人与此事何干?”
  采蓝吓了一跳,忙低了头:“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卫良人冷笑:“你只是个奴婢罢了,贵人的心,也轮得到你来忧?”
  采蓝连忙摇头。
  卫良人叹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节符收好了,今日我们什么事都没看到,没听到。”
  采蓝心一凛,忙应道:“是。”
  而芈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经依着方才在卫良人手中所见铭文,再度重做符节了。
  此时蕙院院中,芈月面前的石几上,已经摆着十来只相似的泥符节,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着上面的铭文,俱是和卫良人出示的符节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圆环处各国的国名。石几边的地下,是一个盛水的铜盆,铜盆旁边是做坏了的许多泥坯。
  芈月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晒得半干的泥符节拿起来,转动着正面、反面、侧面,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努力回忆着……那日义渠王掉落地上的铜符节,那个本来糊作一团的图案,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字……每一个符节比对以后,那个字,果然是个“魏”。
  芈月跳了起来,将其他符节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着“魏”字的符节,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芈姝的宫中。
  她方一转头,却看到一只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边,她惊诧地抬起头来,从靴子到玄端下摆、玉组佩、玉带、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驷的脸和他头上的高冠。
  芈月伏地请安:“参见大王。”
  秦王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冰冷无情:“此为何物?”
  芈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驷的意思,惶然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感觉到心乱如麻,她似乎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此时,并不是应该见到秦王的时候,这个节奏不对,她支唔道:“这似乎,是……符节。”
  秦王驷面无表情:“季芈,符节是做什么用的?”
  芈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驷的声音冷冷地自上面传下来:“这符节是君王所铸,赐于近臣,过关隘可免验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岂是谁都可以私铸的?”
  芈月只觉得一阵不祥的预感升起,更是慌乱得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慌忙答道:“朝廷符节,乃用金铜所铸,臣妾这是泥铸的,只是用来找人……”
  秦王驷的声音似在轻轻冷笑:“找什么人?”
  芈月抬起头来,心头还将实情说与不说之间犹豫:“妾想找……那个伏击我们的人。”
  秦王驷的声音依旧淡漠:“伏击你的,是义渠人,你在秦宫找什么?”还未等芈月说话,秦王驷伸出手,将石几上的泥符节统统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地,这东西都不是你一个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顿时融化成一团泥水,芈月看着自己数月费尽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这一拂手间,化为乌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驷并不理会,只将这些泥坯符节拂入水盆之后,便不再看芈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芈月绝望地坐在地上,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叫道:“大王,难道王后被人伏击,就能算了吗!”
  秦王驷转身,眼角尽是讥诮之色,只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秦王驷不知道已经去了多久,可这句话,似乎一直回响在芈月的耳边,嗡嗡作响,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没有办法动弹,没有办法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间大哭,又忽然大笑,吓得薜荔和女萝只敢紧紧拉着魏冉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为,她只要找到那个背后支使义渠王去伏击芈姝的人,就能够搜集到证据,把这证据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为黄歇报仇。为了这个目地,她才进了秦宫,她才宁愿违背母生临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嘱,以媵女的身份入宫。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何等可笑,秦王驷志在天下,他岂是连自己的后宫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岂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须要别人为他寻找证据。就算自己找出证据来又如何?芈姝安然无恙,死的只有黄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会为了一个与他毫无利害关系的人之生死,去判处一个自己的枕边人、自己儿子的母亲以罪名?
  “你以为你是谁?”这话,他问得刻骨,也问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谁,何德何能,想去撼动后宫宠妃,想去改变一个君王要庇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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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三月庙见之礼还有一种说法,即为远古风俗,男女婚前情爱不禁,所以婚后要等三个月后的观察期确定新娘不是带孕而嫁,才能够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风俗如弃长子(如周朝始祖后稷就是被弃),杀头生子等,都是与此有关。
  [注2]五齏,就是五种切丝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叶)、蜃(大蚌肉)、豚拍(猪肋)、深蒲(水中之蒲)这五种荤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后,切成细丝的冷菜。
  七菹:就是七种腌菜,把韭、菁、莼、葵、芹、菭、笋这七种蔬菜进行腌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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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6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 不素餐
  芈月病了,她这病忽如其来,却病势沉重,竟至高烧不醒。
  承明殿廊下,秦王驷正闲来踱步,听得缪监回报,只淡淡地说了声:“病了?”
  缪监看着他的脸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驷继续踱步:“王后叫御医看过了没有?”
  缪监忙道:“叫的是太医李醯。”
  秦王驷哦了一声,看了缪监一眼,道:“你这老物倒越来越闲了,一个媵女病了,何须回我?”
  缪监陪笑道:“这不是……大王说看奏报累了,要散散步、说说闲话嘛。”
  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并不理他,又自散步。
  缪监只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蓝田送来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驷摆摆手:“寡人懒得看,交与王后罢!”
  缪监应了声:“是。”
  秦王驷忽然停住脚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缪监连忙应了一声,叫缪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准备着迎驾,自己亲自侍奉着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处,魏夫人亦听了此事,低头一笑,道:“病了?”
  侍女采桑笑道:“是啊,听说是病了,还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懒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御医好好看看,可别水土不服,弄出个好歹来。”
  采桑会意,忙应了道:“是。”
  魏夫人皱眉道:“采蘩呢?”
  采桑知她是问另一个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时候却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宫,如今还未回来,忙禀道:“采蘩还不曾回来呢!”
  魏夫人面带忧色,叹道:“真是无端飞来之祸——但愿此番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
  采桑知她心事,劝道:“夫人且请放心,这些年来,夫人又有什么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问:“那个叫张仪的,真得很得大王之宠信?”
  采桑忙应:“是,听说如今连大良造也要让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当真有用的话,不妨……也给他送一份厚礼。”
  采桑亦又应下了。
  魏夫人却越思越烦,只觉得千万桩事,都堆到了一起,却都悬在半空,无处可解。她坐下来,又站起来,又来回走了几步,出了室外,却又回了屋内,终究还是令采桑道:“你叫人去宫门口守着,见采蘩回来,便叫她即来见我。”
  采桑应了。
  魏夫人却又道:“且慢,你先去请卫良人过来!”
  采桑忙领命而去。
  魏夫人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坐了下来,叫人上了一盏蜜汁,慢慢喝着。这些年来,她并不见得完全相信卫良人,许多事情,亦是避着卫良人,但在她每每心烦意乱之时,叫来卫良人,她总能够善解人意地或开解,或引导,能够让她烦躁的心平静下来,也能够给她提供许多好的思路。
  所以,她不完全相信她,但却不得不倚重于她。
  芈月却越发沉重了,芈姝派了数名太医,却是越来越每况愈下。芈姝十分着急,便问孟昭氏,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孟昭氏一言却提醒了她,说:“季芈妹妹之病,只怕不是普通的病吧。”
  芈姝一惊,问她:“如何不是普通的病?”
  孟昭氏却道:“小君还记得您初入秦国时,在上庸城所遇之事吗?”
  芈姝骤然而惊:“你是说,难道在这宫中,在我这个王后面前,也有人敢弄鬼?”
  孟昭氏道:“若是在小君这里,自然是无人敢弄鬼,只是季芈妹妹处,则未免……”
  芈姝听了微微颔首,叹道:“都是季芈固执,我也叫她住到我这里来,她偏要独居一处!”芈姝入秦,侍女内宦辅臣奴隶数千,一切事物,皆不假于人手,如上庸城那样受制于人之事,自然是再不会发生,但芈月独居蕙院,侍从人少,自然就有可能落了算计。
  孟昭氏便建议道:“不如让女医挚去看看?”
  芈姝犹豫:“女医挚医术,如何能与太医相比?”其时宫中置女医,多半是宫人产育或者妇人之症,有些地方男医不好处置,故而用女医,女医亦多半专精妇科产育。芈月之病并不属此,所以芈姝自恃已经正位王后,亦是第一时间叫了秦国的太医。孟昭氏此议,实是令她吃惊万分,亦是令得她对自己的环境,产生了不安的感觉。
  孟昭氏看出她的心事,忙道:“女医挚虽然只精妇幼,论起其他医术,自不能与外头的太医相比。可是若是季芈症候有错,让她去多少也能看出个一二来吧。”芈姝不禁点头,当下便令女医挚前去看望芈月。
  芈月听说女医挚来了,忙令其入见。女医挚跪坐下来,正欲为芈月诊脉。芈月却淡淡地道:“不必诊脉了,我没病。”
  女医挚亦叹道:“季芈的确是没有病,你是心病。”
  芈月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不错,我是心病。”
  女医挚道:“心病,自然要用心药来医。”
  芈月摇头:“我的心药,早已经没有了。挚姑姑,你是最知道我的,当日在楚国,我一心一意想出宫,以为出了宫就是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游。可是等到我出了宫,却是从一个宫跳到另一个宫。本来,我是可以离开的,可是能带我离开的人,却永远不在了。我原以为,进来,能圆一个心愿,求一个公道。可公道就在眼前,却永远不可能落到我的手中来……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就这么在这四方天里,混混噩噩地掐鸡斗狗一辈子吗?”
  女医挚听了,也不禁默然,终究还是道:“季芈,人这一辈子,不就这么过来了吗,谁不是这么混混噩噩的一辈子呢,偏你想得多,要得也多。”
  芈月苦笑:“是啊,可我错了吗?”
  女医挚亦苦笑:“是啊,季芈是错了。您要什么公道呢?您要公道,人家也要公道呢。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大王这么多年,连儿子也生下来了,最后忽然来了个王后压在她的头上,对她来说,也认为是不公道吧。您向大王要公道,可大王是您什么人,又是她什么人呢?从来尊尊而亲亲,论尊卑她为尊您为卑;论亲疏,大王与她夫妻多年,还生有一个公子。疏不亲间,是人之常情,不管有什么事,大王自然是维护她为先,凭什么要为你而惩治她呢?”
  芈月叹息:“是,我正是想明白了,所以,我只能病。”
  女医挚叹:“季芈的病,正是还未想明白啊!”
  芈月点头:“是,我的确还未想明白。若想明白了,我就走了。如今正是还想不明白,所以,走又不甘心。”
  女医挚沉吟,道:“事情未到绝处呢。若是有朝一日,王后生下嫡子,封为太子。到时候若由王后出面,不管尊卑还是亲疏,都是形势倒易,要对付那个人,就不难了。”
  芈月摇了摇头道:“魏夫人生了公子华,大王为了公子,也不会对魏夫人怎么样的。太子……不错,若是我们能想到,魏夫人更能想到,她一定会在阿姊生下孩子之前,争取把公子华立为太子的。”
  女医挚一惊:“正是,那我们可得提醒王后。”芈月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已经明白,点头道:“我会把这话,带给王后的。”
  芈月亦是想到此节,只是这话,若她不顾一切拖着病体去说,不合适,若教侍女去说,更不合适。唯有在女医挚探望之时,叫女医挚带话过去,方是最合适的。
  女医挚诊脉毕,便要起身,芈月却道:“医挚既然来了,薜荔,你去把药拿来给医挚看看。”
  女医挚一惊:“什么药?”
  便见薜荔捧着一只药罐和两只陶罐进来,将这三只罐子均递与女医挚,女医挚不解道
  :“这是什么?”
  薜荔道:“这是三个太医看过季芈之后开的药方,奴婢把药渣都留下来了。”女医挚转头,看到芈月冷笑的神情,便已经明白,当下一一察看了三只罐子里的药,抬起头来,叹息:“有两贴药倒也无妨,只这一贴……”她指着其中一只陶罐里的旧药渣道:“用药之法,热者寒之,寒者热之,温凉相佐,君臣相辅。季芈只是内心郁结,外感风寒,因此缠绵不去。可这药中却用了大寒之物又没有温热药物相佐,若是吃多了就伤身甚至卧病不起。”她看了芈月一眼:“季芈想是察觉了什么?”
  芈月吃力地坐起来道:“看来我果然是打草惊蛇了,人家如今便乘我病开始下手了……”
  女萝连忙上前扶着芈月坐起来,着急地道:“那怎么办?”
  芈月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尊尊亲亲之礼,我还能怎么办。女萝,把药罐子拿到门外,砸下去。”
  女萝惊诧地道:“砸下去?”
  芈月道:“不错。”
  薜荔却有些明白了,便道:“季芈何不将计就计,若是她们一计不成,只怕再生一计,岂不更糟?”
  芈月却冷笑道:“我不耐烦跟她们玩,装中计装上当装无知装吃药,她们还得把这些药一罐罐送过来。砸吧,砸得越响越好,这宫里的聪明人太多,我就做这个不聪明的人好了!”阴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倒是魏夫人,她既然处处爱用阴谋,只怕这要顾忌的地方,会比她更多吧。
  蕙院的宫女女萝捧着季芈服过药的罐子,在蕙院门口当场砸得乒乓作响,药罐的碎片,罐中的药渣,散落一地,竟是无人收拾。
  这药渣碎片便散落在门口,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不知何处过来的两个小内侍,将这些碎片药渣都收拾走了。
  芈姝闻讯也派了人来收拾时,才发现这些碎片药渣俱已不见,及至问到蕙院的侍女薜荔女萝,为什么要把这药罐摔到外面的时候,两个侍女俱是装傻充愣,只说是季芈吩咐,这样可以驱邪避瘟。而芈月又一直“病重不醒”,芈姝亦是无奈,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得作罢。
  而这砸碎的药罐药渣,此时正摆在缪监面前的几案上。缪监敲了敲几案,问太医李醯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醯久在宫中,这等事,岂有不明白之理,当下只是讷讷地道:“依下官看来,只怕是用药有误。”
  缪监似笑非笑:“你确定,是用药有误?”
  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但李醯仍不禁在这样的眼神下抹了把汗,更加小心地解释道:“大监,这人之体质不同,医者高下不同,且医科各有所长,或有或误诊误判之处,也是难免!”
  缪监点了点头:“你倒是个谨慎之人,我看你开的药方倒妥,既这么着,季芈之病就交给你了吧。”
  李醯只得应了:“是。”
  见李醯出去,缪监收了笑了,又问缪辛:“披香殿如何?”
  缪辛乖觉地回答:“披香殿魏夫人前日说自己头疼,叫了太医看诊!”
  缪监悠然道:“恐怕这以后,魏夫人头疼的时候会更多呢。”
  缪辛低头不敢回答。
  缪监看着他,心中暗叹。他这一生,自为太子身边小竖童做起,到今日人人尊一声大监,这一生经历风雨无数,便是收养的十个义子,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名,到如今亦只剩下乙与辛二人,其余人或是跟随秦王征战沙场而死、或因涉入宫闱阴私而死、或犯错被杀被责被贬、或对他心怀不忠而被他自己所处置。
  便是如今这两个义子,缪乙外憨内奸、缪辛却是外滑内直,将来的造化如何,亦是只能看他们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问道:“大王今日可有旨意传哪位夫人侍奉?”
  新王后初迎,三月庙见之前,秦王几乎日日宿于清凉殿,没有再召幸其他夫人。直至庙见返马之礼以后,返回宫中,秦王始开始召幸其他宫人。
  当下,缪辛便道:“今日大王召的是卫良人。”
  缪监沉吟:“哦,是卫良人啊!”
  驰云殿,卫良人接了口谕,沉吟良久,便叫了小内侍毕方,道:“魏夫人宫中的采蘩若要出宫,你给我盯着她,看她去了哪里,有谁跟她说话,做了什么事情?”
  毕方一惊,但他素日受卫良人恩惠良多,之前亦是向卫良人卖过魏夫人处的消息,便也应也了。
  见毕方收了钱退出,侍女采蓝难掩忧心,道:“如君,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若是让魏夫人知道了,可就……”
  卫良人摆手阻止了她再说下去,轻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你也当知道,我卫国已经是衰落小国,母族无势。当日东周公送我入秦,原也不过后宫有人,可拉拢秦国之助力,为东周增加庇护。我入宫后不得已依附魏氏,只为了生存需要。可如今楚女入宫,宫中格局大变,而魏夫人行事越来越过份,我实在是惶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岂不连累我等。”
  采蓝不解道:“如君真觉得,楚女会胜过魏夫人?”
  卫良人摇头道:“不是楚女会胜过魏夫人,而是我怕魏夫人行事,犯了大王的禁忌。后宫之争,大王虽懒得理会,但大监的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每个角落,只要不涉子嗣,不涉人命,女子之间嫉妒相争,闹得再厉害,大王也不会在乎的。但若是涉及前朝,涉及国与国之间的事,再小,大王也不会容得。”
  采蓝点头:“还是良人了解大王。”
  卫良人苦笑:“越是在夹缝中求生,越是要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好了,不可让大王久候,你赶紧帮我梳妆吧。”
  这一夜,卫良人服侍秦王之后,甚得欢心,还得赐一批蓝田新贡的玉饰。
  王后芈姝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砸了一只玉盏。
  而这一切后妃们的明争暗斗,芈月却是全然不知,她的病自换了李醯之后,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十几日后,便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当下,她便先去清凉殿向芈姝问安。此时芈姝正在玳瑁和珍珠的服侍下试着新的秋装,看到芈月进来,兴奋地道:“妹妹,你看我穿这件绛红色的这件衣服好看,还是那件杏黄色的衣服好看?”
  芈月笑道:“阿姊穿什么都好看。”
  芈姝放下衣服叹道:“唉,好看有什么用?”
  芈月奇道:“阿姊怎么了?”
  芈姝挥手令侍女们退下,潸然泪下道:“大王,大王前日去了驰云殿。”
  芈月一怔:“驰云殿?卫良人?”见芈姝点头,神情郁郁,她亦是无奈,只得劝道:“阿姊,您嫁的是一国之君,按制他是该有六宫九嫔,八十一世妇的男人。这样的一事,也是无可奈何。”
  芈姝拭泪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够在我宫中三个月专宠,已经是极为难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别人那儿,我也无话可说,可我这心里就是难受得很……”待芈月劝了半日,她才略见好,强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来,却是有一件正事要与妹妹商议。”
  芈月问她何事,芈姝才肃然道:“班进来报,说是如今外头十分热闹呢!”
  芈月便问:“阿姊说的是什么事?”
  芈姝冷笑:“听说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长游说的客卿行贿,让他们去游说大王和朝中众臣,支持立公子华为太子。”
  芈月眉头一皱:“那些游说之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走列国搅起风云无限。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乱邦,若是他们真的游说成功,让公子华当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横行宫中了。”
  侍立有一边的玳瑁亦道:“可不是,听说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礼,就是送给那个最会游说的客卿,叫张什么……对,张仪的。”
  芈姝眉头一挑:“咦,张仪,我好象听说过这名字。”
  芈月忙道:“阿姊忘记了,当日我被义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游说义渠,用四十车粮食把我赎回来的。”
  芈姝却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个……”她忽然双手一拍,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我们一起躲在章华台后面,看着那个人胡说八道,把王兄还有王嫂和郑袖哄得晕头转向,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芈月忙点头:“阿姊记性真好。”
  芈姝叹道:“我这辈子才见过这一个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议的人,怎么会记不住呢。”说到这里又有些惊道:“若是他的话,那可糟了。这个人要说什么话,没有人会不上他的当。怎么办呢?大王那样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这种人翻云覆雨的心计。”芈月听了心中腹诽,秦王这般的人,翻云覆雨的心计却是远胜旁人,在芈姝心中,竟还是一个“端方”之人,实是笑话。
  玳瑁忙劝道:“小君别急,我们也可以同样向他行贿啊。”
  芈姝道:“对对对,这个人是死要钱,如果我们给他的钱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芈月愕然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抓住芈月的手热切地道:“当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来,我还有谁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呢!”
  芈月便想推开道:“只怕我难以胜任啊。”
  芈姝嗔道:“不就是送个钱吗,有什么难的啊?”
  芈月摇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仪这个人看似无德无行,但实际上却是胸有丘壑,极为自负,他如果爱财,以他的能力只会自取,却绝不会为钱财所驱使。如果单纯以金钱贿赂他,只怕会得罪了他,适得其反。”
  芈姝急了:“那怎么办呢?”
  芈月劝道:“阿姊勿急,这个人既然难以为钱所驱使,只怕魏夫人的钱财,也未必能打动他,还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芈姝大喜,忙叫人取来出宫的令符塞到芈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给你了。
  芈月无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后,出宫去见张仪。
  张仪此时已经有了府第,一应童仆姬妾皆有,芈月到了张仪府前,叫人通传,过得不久,便有一个侍童出来,引着她入内。
  一路上直到了张仪书房前,那童仆推门,芈月一眼望去,却见张仪科头跣足,爬在竹简地图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么,当下便笑了:“秋高气爽时分,正可登高望远,赏菊品茗。张子倒将自己关在屋里,可是在研究什么军国大事吗?”
  张仪抬起眼,又举手挡了一下光,仔细看了一看,方点头笑道:“季芈好久不见,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芈月见了这室中气息甚浊,皱眉退后一步,挥了挥手,道:“这里气闷得紧,你这小竖不会侍人,连待客也不知吗,赶紧把窗子打开,薜荔,你去院中采几枝菊花来……”她四周看了看,欲寻一个插花之器,却无奈张仪这书房中,实是极简,只得指了指几上一只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将这洗洗,把花就插在这里吧。”
  张仪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芈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说着又取了两只锦袋来给那侍童道:“这里一袋是晒干了的木樨花,给你先生蒸饭烹茶的时候放一点进去,倍增香气。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里佩在身上,可以驱邪去恶。好了,把这东西收好,赶紧出去帮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团团转,连张仪的叫声也未听到,便慌里慌张地连声应是,跑了出去帮助薜荔剪花了。
  张仪叫:“喂喂喂,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来了。”
  芈月挑了挑眉头道:“不行吗?”不知为何,她一见到张仪,便无法再有淑女之仪了。她对谁都可以温婉相待,唯有张仪此人,实在叫她觉得不把最恶劣最真实的态度拿出来,便无法与他交谈,甚至会被他气得半死。
  张仪搔了搔头,见了她如此只得让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来,我没有装它的荷包,一事不烦二主,季芈若是有空,帮我做一个可好?”
  芈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给你的钱,还没还我,这次却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么还我?”
  张仪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说过,季芈若要我还钱,我十倍奉上,只是这样却显不出我的诚意来,而且也不是还钱给你的最好时机。”
  芈月冷笑:“你就这么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给钱接济的份上?”
  张仪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愿季芈一生都不需要我还钱。”
  芈月叹道:“我不需要你还钱,却需要你指点迷津。”
  张仪歪头看她:“哦,你还需要我来指点迷津吗?”
  芈月索性坐下来,叹道:“当日在咸阳城外,张子指点我回头,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却不晓得如何前行了。”
  张仪道:“季芈已经做得很好,何须我来指点。”
  芈月诧异地指着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张仪微微一笑,将自己的铜符节扣在几案上道:“这个!”
  芈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伤心事来,转头拭泪道:“张子别提这件事了,这是我最失败的事。”
  张仪诧异道:“怎么会是失败呢?你有没有听说大王赐了一批蓝田玉给后妃们作中秋节礼。此次玉质甚好,后宫各位夫人都选了上好美玉呈献母国国君。”
  芈月坐正,惊诧道:“张子的意思是……”
  张仪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会明着让各宫妃嫔们拿出铜符节来验证,就算拿不出来的人,也可以借口刚好派使节送礼物回国,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赐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献君,若是有谁此时没有动作,又或者虽然也装作送玉归国,但在过关卡的时候却没有验铜符节的记录……”
  芈月已经明白,惊喜地道:“原来大王是这个用意……”
  张仪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时候一时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为最后的定论啊!”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提醒。”
  张仪道:“好说,好说。”
  两人说着话,此时薜荔与那侍童已经摘了花过来,将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刚才开窗开门,驱散气息,此时再闻菊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将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两人才开始说到今日正式的话题。
  “张子,听说最近有人重金拜托张子行游说之事?”芈月先问道。
  张仪点头:“正是。”
  芈月便说:“若我要以重金,让张子放弃对方的托付,如何?”
  张仪看了看芈月,笑着摇头道:“太亏,太亏。”
  芈月笑了:“若是觉得张子太亏,自还有厚礼奉送。”
  张仪看着芈月却摇头道:“我不是说我太亏,而是说你太亏。”
  芈月诧异道:“张子这话怎么说?”
  张仪道:“据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托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权重的如大良造公孙衍、以及司马错、甘茂等重臣,要我放弃魏夫人的托付容易,可是我放弃了,王后又打算怎么去说服其他人呢?”
  芈月道:“这……”她看到张仪的笑容,忽然明白过来,向张仪行了一礼道:“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还是王后之事?”
  芈月道:“是王后之事。”
  张仪摇头:“季芈,人情之事,最忌混杂不清,世间事有多少由恩变怨,就在这混杂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应该王后付酬劳。”
  芈月不解。
  张仪亦不解释,只斜倚着,拍打着大腿哼唱着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芈月低头,思品着这首《魏风》,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却能够空手得富贵。就在于君子从来不素餐,张子这是索要酬劳了?”
  张仪一拍大腿:“季芈真是聪明。”
  芈月问:“不知道张子要多少酬劳。”
  张仪反问:“一个太子位值多少酬劳?”
  芈月问:“张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够的酬劳,张子就能够解决掉此次风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孙衍,大将司马错、甘茂等重臣?”
  张仪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芈月当下便试探着问:“五百金?”
  张仪冷哼:“张仪这辈子没见过五百金吗?”
  芈月又问:“一千金?”张仪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声作罢。
  芈月便问:“到底多少?”张仪便伸出一只手。
  芈月失声道:“五千金!张子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张仪冷笑:“季芈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他瞄了芈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芈出力游说之不易。”
  芈月若有所悟,叹息:“张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却做不到。”
  张仪叹道:“季芈……时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经历过,你才能悟。”
  张仪的话,让芈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阳街头,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咸阳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远处一行车马驰来,众人纷纷避让。
  芈月亦避到一边,看着那一行车马越来越近,来人轩车怒马、卫士成行,咸阳街头似这样的排场,亦是少见。
  但见前头两行卫士过去,中间是一辆广车,车中坐着两人似正在说话。就在马车快驰近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将站在路边的芈月与薜荔推倒在地。
  顿时人惊马嘶,乱成一片。
  眼看那马就要踏到芈月身上,广车内一人眼神一变,一跃而起跳上那马的马背,按住惊马。同时人群中冲出一人,将芈月迅速拉到路边。
  芈月惊魂甫定,便见那制住惊马之人冷眼如刀锋扫来,道:“你是何人,为何惊我车驾。”
  芈月抬头一看,但见那人四十余岁,肤色黝黑,整个人站在那儿,便如一把利刃一般,发出锋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锋芒所伤。
  芈月方欲回答,便听有人喝道:“大良造问你,你为何不答?”
  芈月心中一凛,知这人便是如今秦国如日中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孙衍,当下忙低头敛袖一礼道:“妾见过大良造。妾是楚国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宫行事。大良造车驾过来,妾本已经避让路边,谁知背后拥挤,不知是被谁误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多亏大良造及时相救,感激不尽。”
  公孙衍此时已经跳下马来,目如冷电,迅速扫了芈月背后一眼,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径直而去。
  但那与公孙衍同坐的人,却在听到芈月自称“楚国媵女”之时,眼神凌厉地看了芈月一眼。芈月察觉到不知何处过来的眼神,似不怀善意,忙抬头一看,却与那人打了个对眼。但见那人年近五旬,脸色苍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气度不凡,不知为何,全身却一股郁气缠绕。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见那马车驰动,转眼便只见那人背影。芈月眼见马车远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气才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回头去看方才到底是谁拉他一把,却见缪监身边的缪辛扎在人群中一溜烟跑了,心中疑惑,难道方才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话,芈月再凝视看着人群,却再没有一个其他自己所认识的人了。难道,真是他?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出宫,为什么会刚好在自己有难的时候拉自己一把,难道说,他一直在跟踪自己不成?
  这时候薜荔亦是已经被公孙衍拉起,退在路边,见了马车远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来告罪:“季芈,都是奴婢的不是……”
  芈月便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薜荔泪汪汪地道:“奴婢什么也没看到,就觉得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还连累公主……”
  芈月举手制止她继续请罪,只问道:“方才是谁拉我一把?”
  薜荔一脸迷茫,芈月只得再问她:“是不是缪辛?”
  薜荔恍然:“对,对,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芈月心中有数,道:“别理会这些了,我们赶紧回宫。”
  回到宫中,芈姝已经派人在宫门处等她,却见她一身狼狈,只得候她更衣之后,再去见芈姝。
  芈姝已得回报,知她街头遇险,吓得脸色苍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着,道:“好妹妹,你无事吧?”
  芈月摇头:“无事,只是虚惊一场,也幸而大良造及时勒马……”
  芈姝急问:“可看清是谁干的?”
  芈月摇头道:“不知道,我根本没看清对方。”
  芈姝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这种事情,你别再出宫了。”
  芈月安抚了芈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经见到了张仪,那张仪说,要五千金,就能帮阿姊完成心愿,让公子华无法再被立为太子。”
  芈姝一惊:“五千金?”
  玳瑁也吓住了,喃喃道:“一张口就要这么多,这张仪可真是够狠的。”
  芈姝却道:“给他。”
  玳瑁诧异:“小君……”
  芈姝高傲地道:“莫说五千金,便是万金又何足惜,能够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芈月点头:“阿姊说得对。”
  芈姝又拉着芈月的手,叹道:“此人要价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难以对付。那人我当日也见过,口舌翻转,十分利害,妹妹能够说服于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说着便叫玳瑁取了无数珠宝安抚于她。
  芈月心中暗叹,张仪果然观人入微,这五千金的大口一开,不但芈姝将他高看了几分,甚至亦对芈月的功劳也高看几分。但既然芈姝不在乎这五千金,自己自然乐观其成了。
  “公子卬?”秦宫前殿耳房中,缪监亦有些失声。
  缪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缪监又问:“可看清是谁推了她一把?”
  缪辛恭敬地答:“孩儿只顾着拉了季芈一把,来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经让人跟下去了。”
  缪监问:“哦,有回报吗?”
  缪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缪监哼了一声,脸色阴沉:“越来越嚣张了,当真把咸阳当成大梁了吧。”却又叹息:“公子卬与大良造在一起?看来,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缪辛不敢答,只低下了头去。
  缪监叹:“咸阳只怕多事矣!”
  诚如缪监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谈的自然不止是风月雪月。
  此时公孙衍与魏公子卬携手而行,直入云台,摆宴饮酒。但见满园菊黄枫红、秋景无限,魏卬却是只喝了两杯,便郁郁不能再食,停杯叹道:“想当年你我在大梁走马观花,如今想来,恍若昨日。”
  公孙衍亦不胜感叹:“衍想起当日初见公子的风范,当真如《召南》之诗中说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声:“卬此生功业,都已成笑话。如今我已经垂垂老矣,犀首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令人无地自容了。”
  公孙衍听了他这话,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过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称其性豪率,善属文,七岁便能诵诗书,有古君子之风。在先魏武侯时,事宰相公叔痤,与当时中庶子之卫鞅(即商鞅)相交为莫逆,后卫鞅出奔秦国为大良造,魏卬并不以为意。魏惠王任公子卬为河西守将,魏卬为政威严,劝农修武,兴学养士,为政无失,为将亦多战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两军距于雁门。商鞅便致书魏卬,大述当年友情,并说不忍相攻,欲与魏卬会盟,乐饮而罢兵。当时士人虽然各奔不同的国家,各为其主,各出奇谋,然则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响私下的惺惺相惜,托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为意,毫不怀疑地去赴了盟会,不料商鞅却早有算计,便在盟会之上暗设埋伏,尽出甲士而将魏卬俘虏公子,又派人伪装魏卬回营,诈开营门,可怜魏军数十万人马,便被商鞅轻易覆灭,魏军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与齐国的马陵之战又大败,本来在列国中魏国属于强国,这两战之败,国力大衰,与秦国竟是强弱易势。
  魏卬被俘入秦,虽然商鞅对他有愧于心,多方礼遇,除不肯放他归国之外,并不曾对他有任何限制。便是连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风,不以俘虏视之,起居亦如公卿。
  后秦王继位,与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骗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于商鞅失了归路,死于车裂。商鞅死后,秦王欲放魏卬归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轻信于人,以至于丧权辱国,为后世羞,无颜见君,不肯归魏。
  魏卬虽得礼遇,但常自郁郁,不肯轻与人结交。公孙衍在魏时,亦曾与魏卬是旧识,也因此两人有些往来,如今见他神情郁郁,也不禁劝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风,奈何季世多伪。
  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岂可甘于林泉之下,多年来秦王一直想请公子入朝辅政,公子却不曾答应,实是可惜?”
  魏卬摇头道:“我多年来已经惯于闲云野鹤,不堪驱使,不过于你们这些旧友往来而已。前日樗里子来与我说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见上与秦王有所分岐,可是为何?”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丝关心。
  唯其少见,更觉珍贵。
  公孙衍心中亦是触动,不禁也将素日不肯对人言的心事说了出来:“唉,秦王以国士相待,我当以国士相报。可惜我无能,与秦王之间,始终未能达到先孝公与商君这样的举国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齐恒公,这种际遇岂是天下人人可得?”
  两人又互饮一杯,半晌无语。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犀首……”公孙衍昔在魏国任犀首一职,魏国旧人常以此相称,魏卬虽身在秦国,却始终心向魏国,自不肯称呼他在秦国的官职之名大良造。更何况这大良造一职,原为秦孝公为商鞅而设,更是令他不喜。
  公孙衍便应道:“何事?”
  魏卬问:“犀首以为张仪此人如何?”
  公孙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国,便以偷盗之名被昭阳逐出,到了秦国又妄图贩卖他的连横之说。哼,列国争战,从来看的就是实力,只有确确实实一场场的胜仗打下去,才能屹立于群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说而无实力,徒为人笑罢了!”
  魏卬劝说:“犀首不可过于轻视张仪,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干,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敛。时移势更,当日秦国贫弱,秦孝公将国政尽付商鞅,那是以国运为赌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国已然不弱于列国,甚至以其强横的态度,有企图超越列国的势态,而我观秦王驷之为人,并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对付商鞅,回头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实非君子心肠。犀首,你毕竟是为人臣子,这君臣之间相处的分寸,不可轻忽。”
  公孙衍哼了一声:“君行令,臣行意,公孙衍离魏入秦,为的是贯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则两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强自己再留在秦国。”
  魏卬长叹一声道:“你这性子,要改啊……”
  公孙衍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这把年纪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语,只一杯杯相劝,两人说些魏国旧事,推杯换盏。
    花,霏,雪,整,理
  夕阳余辉斜照高台,映着台下一片黄紫色的菊花更显灿烂。
  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杀机,却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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