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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汤圆儿

[玄幻网游] 《无心法师》作者:尼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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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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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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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赛维的爱情

    赛维在安居之后,立刻就交了一大队女朋友。

    她所住的新村,房屋全都整洁美丽,邻居们也都平头正脸。世界战局越来越明朗,邻居们既然认定胜利指日可待,便全都有了娱乐的心思,附近的几幢豪宅里面,几乎天天都有舞会。赛维服装奢华,出手阔绰,三下五除二的就折服了周遭的太太小姐们。隔三差五的,她也请朋友们到家里来喝下午茶。家里已经雇下一名二十多岁的伶俐女仆,干干净净,很能张罗。在慵懒的午后时分,仕女们坐在马家的碧桃花下薄纱窗前,喝喝茶聊聊天,无论如何都是一种雅致的享受。  
    赛维并没有去办理法律上的手续,直接宣称无心是自己的丈夫。旁人见了赛维那种颐指气使的派头,立刻认定了马女士之夫是位吃软饭的小白脸。  
    无心不理会,在微微阴霾的午后,他素来是坐在卧室窗前的沙发椅上,低着头擦他的银腰带。银腰带已经被他擦亮大半,如今看起来正是半黑半白。偶尔想起死在地堡里的白琉璃,他并不动心。白琉璃和赛维一样,都会时不时的让他闹头痛。白琉璃更恶劣一些,但他个男人,自己忍无可忍了,可以欺负他一下。  
    他是不能去欺负赛维的,他要是真使了坏,赛维一定抵挡不住。  
    赛维教他学跳舞,跟着留声机在家里前一步后一步的转圈走。走着走着就不走了,赛维一把搂住了他,闭着眼睛靠在他胸前,半晌一动不动。一只手慢慢的从他后背往上走,走到后脑勺再往下滑。赛维的指尖拂过他的鼻梁嘴唇下巴,最后拍了拍他的脸:“无心,你白天怎么不理我?”  
    无心想了想,在满鼻子的香水味中答道:“白天我没有见到你,你不是晚饭前刚回来吗?”  
    赛维笑了:“诈你一下,看你会不会拿话敷衍我。”  
    然后她抱着无心左右摇晃了几下,喃喃说道:“还是你好。胜伊在外面丢人现眼,真气死我了。等他晚上回来了,你看我不骂死他!”  
    无心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心想自己以后不能再去面馆偷看赵半瓢了,对不起塞维。赛维像个男子汉似的撑着一个家,并且不容许旁人插手,她有她的志气和辛苦。刁蛮泼辣就刁蛮泼辣吧,再刁再泼,还不就是几十年的光阴?大不了自己耐下性子,哄她几十年。几十年,不算什么。  
    赛维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又说:“无心,我爱你。我死了,我不管;我活着,就不许你离开我。将来我成了老太太,老得没法儿看了,你也不能走。你不喜欢我了,我还喜欢你呢。你不愿意理我,也得天天让我瞧你一眼。记住没?”  
    无心点头答应:“记住了。”  
    赛维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孩子。”  
    无心用力的拥抱了她一下,感觉她胖了。她在山林里养成了个大胃口,到了重庆,依旧是能吃能喝。不少人都当面恭维马女士生得美丽,他有时候仔细瞧瞧她,发现她面颊的确是丰润了许多,手臂大腿也有肉了,敢于白白嫩嫩的晾在外面。
    两人正是搂作一团之时,胜伊醉醺醺的冶游而归,回来撞枪口了。  
    赛维推开无心,揪住胜伊,劈头便问:“你把罗太太她娘家妹子怎么了?”  
    胜伊吓了一跳:“陈小姐吗?我没怎么啊,我就请她去看了两场电影,她还一场都没去!”  
    赛维用手指头狠戳胜伊的额头:“你够贱的!她不去就不去,你为什么请个没完?不看电影,就请听戏,不去听戏,就请吃饭。我告诉你,人家罗太太说你骚扰他妹子呢!妈的我在外面顶天立地,没想到被你个浪蹄子抹了一脸黑。本来我还想和罗太太合伙做点期货生意,今天听了她的话,气得我也没说出好的来!我告诉你马胜伊,从今晚开始你不许出门。我让无心看着你,你再敢出去骚,我打断你的狗腿!”  
    胜伊被她搡的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及至她气吞山河的骂完了,他带着酒气,忽然一抽鼻子,哭了。  
    “她们为什么都不喜欢我啊?”他委委屈屈的抹眼泪:“我长得不丑,不脏,也不穷。还有密斯陈……我只是对她好,又不让她搭我什么,她至于背后嚼我的舌头吗?”  
    赛维兜头抽了他一巴掌:“要不然说你贱呢!”  
    胜伊真伤心了,哭得满脸眼泪:“姐,我是不是、是不是像爸爸啊?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特别招人烦啊?她们当着我的面,说我是娘、娘娘腔。”  
    赛维立起两道眉毛:“她们?她们是谁?”  
    胜伊双手捂着脸,摇头不语,一味的只是抽抽搭搭。  
    赛维双手叉腰,喃喃的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的是谁;端起茶杯想要喝口水,茶杯又是空的。嘴里嘟囔了一句“气死我了”,她转身出门去叫女仆烧开水。而胜伊见无心走到自己面前了,就向前一扑,把整张面孔撞到无心肚子上,“嗷”的一声开始痛哭。  
    无心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发现他很激动,短头发热腾腾的,都汗湿了。弯下腰扶起胜伊,他望着对方一双泪眼,想要做出一番安慰:“胜伊,别难过。我经常一个人过几十年,不也是活得好好的?人生也不过是几十年,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了。”  
    胜伊听了他的美言,精神彻底崩溃,嘴咧得能塞进拳头,直着喉咙哇哇哇,眼泪和口水一起喷到了无心的脸上。无心没想到自己的肺腑之言起了负作用,不禁对着胜伊的嗓子眼愣了愣。幸而赛维及时回来了。手托毛巾给胜伊擦了一把脸,赛维叹息一声:“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带他喝了酒。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说他怎么是这样儿啊?”  
    无心低声说道:“你别骂他了。我刚才看他喉咙红肿,是不是有点上火?”  
    赛维放下毛巾,俯身搀扶胜伊站起来,同时对无心说道:“肯定是上火。明天再给他找点药吃,今天赶紧让他上床睡吧。他比我晚生了一分钟,我感觉我比他老了十年。你别傻看着,过来帮我一把。他也胖了,怎么这么沉啊?”  
    无心把胜伊拦腰抱起来送去卧室床上,赛维跟在后面。等到安顿胜伊睡下了,赛维和无心对视一眼,无心笑了,赛维也跟着苦笑。  
    无心和赛维回了卧室,两人上床放了蚊帐。无心伸长一条手臂,让赛维当枕头。而赛维枕了片刻,忽然问道:“明早在家吃吧。胡妈天天早上出去买小笼包子回来,不比你自己去吃面条强?”  
    隔着一层蚊帐,无心望着窗外的路灯光芒:“好。”  
    赛维打了个哈欠,把手放上他的胸膛:“不让你去面馆,你生不生气?”  
    无心没听明白:“生气?生什么气?”  
    赛维探头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也去过那家面馆,馆子对面有个香烟摊子,卖烟的人,我可认识。”  
    无心立刻扭头望向了她:“你别误会。”   
    赛维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在我手心里呢!我知道你清白,但是跑去过眼瘾也不行!再说她有什么好看的呀?更要命的是她和我们有仇,我们到了重庆,本来一切都是从新开始了,万一被她翻出旧账,再去告发我们,警察再把我们当成汉奸逮起来,才叫倒霉倒到了姥姥家。往后不许去了,知不知道?”  
    无心侧身抱住了她:“知道,不去了。”
    赛维仰脸看他,忽然怀疑他不是很爱自己,可是一想起他曾经那么舍生忘死的救过自己和胜伊,就安了心,认为自己是想多了。  
    翌日上午,无心在家里吃了小笼包子,然后把擦亮了的银腰带拎出来,挂在了客厅墙上的两根钉子上。腰带是一串银牌连缀成的,沉甸甸的垂成一条弧线,正好衬托出了上方挂着的一小幅油画,看起来有种不伦不类的协调。无心挂好之后审视一番,末了把腰带取了下来,感觉有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还没有摩擦透亮。  
    手指裹了粗布,他用了力气,专蹭腰带缝隙。蹭着蹭着他停了手,忽然发现银牌侧面好像有机关。  
    他没声张,自己找了根缝衣针。银牌侧面皆有一点小孔,简直要看不出。他用针尖戳进小孔,用力一摁。结果就听里面“嘣”的一声,银牌子竟然像书本似的翻成两页,露出中间夹着的一片薄纸。  
    无心小心翼翼的取出薄纸,然后把银牌子两页合拢。机关咬合,恢复原样。展开薄纸再一瞧,无心皱了眉头,就见上面用极细的线条画了许多扭曲图案,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意思。  
    诸如此类的薄纸,他共取出了五张。五张纸合在一起,他只看出上面记载了白琉璃一门邪术的所有奥义。把五张纸谨慎收好,他把腰带重新挂回了客厅。  
    银色腰带反射了阳光,银牌上的莲花熠熠生辉。无心满意的点了点头,同时想起了死在地堡里的白琉璃。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想白琉璃要是肯听自己的话,现在可能已经成了西康的财主,何至于会在苦寒之地成为孤魂野鬼?  
    胜伊下午醒了过来,垂头丧气的坐在床上,低声说道:“我娶头驯鹿算了。”  
    赛维没出门,在外面屋子里听了他的话,不由得笑出了声:“也真是邪了门。凭着你的条件,不应该没人要哇!”  
    胜伊表示同意:“对嘛,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赛维立刻走进门来,进行反驳:“谁跟你是一样的?”  
    胜伊扭头一看,见他姐烫着乌云似的卷发,穿着绸衬衫和西式长裤,脚上的凉鞋统共只有几根细带子,十根涂着蔻丹的脚趾头全见了天日。  
    胜伊也承认她一白胖,是比先前美了许多,于是像个妒妇似的酸溜溜:“当然不一样喽,我又找不到活妖怪当太太。”  
    赛维大踏步进了房,扬手就打了他一下子,又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我的人,轮得到你说?你个没人要的货,老实在家呆着!”  
    赛维说变脸就变脸,一拳差点敲断了胜伊的细骨头。于是等赛维花枝招展的出门会朋友去了,他便哭丧着脸,走到无心面前诉苦:“姐夫,我姐又打我。”  
    无心听闻此言,当即找出黄历一看,然后变脸失色的答道:“快到日子了,再过几天你姐能吃人。”  
    再过几天,赛维又要来月事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婚姻生活


    赛维的月事该来不来,心烦意乱,不由得就把怒火喷向了无心——是无心说他肯定鼓捣不出孩子,她才放心大胆的和他快活的。如今月事的日期到了,月事的影子却是无影无踪,她不由得怀疑他是胡说八道的撒了谎。
    想到自己的肚子里也许已经揣上了一个小生命,她面赛铁板的坐在卧室椅子上,气得将要嚎啕。刚刚美丽了没几个月,她才不想挺着大肚皮生儿育女。无数的舞会和牌局正等着她,她真正独立的繁华岁月才刚刚开始。
    “你骗我!”她把无心堵在床上,把他的鞋拎起来扔出门外,不让他逃:“我问你,有了孩子怎么办?”
    无心仓促应战,连袜子都没穿。光着两只脚坐在床里,他怕赛维动手打人,故而还用棉被在身前堆起一座掩体:“赛维,不可能啊!”
    床太大,赛维穿着一双系了繁复带子的皮凉鞋,脱了穿穿了脱的很麻烦,想要站在床边进行远距离打击,距离又过于远了,超出了她的手臂长度。虚张声势的对着无心一挥拳头,她继续发飙:“不可能?事实都摆在眼前了,你还有脸跟我嘴硬?好,很好,我们等着瞧吧,十个月后见分晓。我看出来了,你就是看不得我过几天好日子,非得把我折腾成黄脸婆了,你才满意。”
    无心双手合十向她拜了拜,可怜巴巴的请她息怒:“赛维,你听我说,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清楚得很。远的我记不清,就说近百十来年吧,我也正经结过两次婚,都没留过一儿半女。赛维,你相信我,我没骗过你啊!”
    赛维心里一股子一股子的往上窜火苗子。无心越乖,她越想把他抓过来狠狠欺负一顿:“你敢说你没骗过我?你偷着瞧赵半瓢的时候,怎么没向我打过报告呀?我要是不戳穿了你,你还当我是傻子呢!说,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我在家给你下崽子,你好趁机出去骚?是不是结三次婚给你结美了,你憋着再结第四次呢?”
    无心已经被她连着逼问了三个多小时,此刻实在是腻歪透了,便把棉被抖起来罩住自己,蜷成一团往床里一滚。赛维见他还学会装死狗了,越发怒不可遏。单腿跪到床上去,她一把扯开棉被,准确无误的直接捣向无心腿间。五指合拢抓了他□那一套物件,赛维咬牙一拧:“掐掉了你,让你作怪!”
    无心疼得一个鲤鱼打挺,叫的声音都变了。
    待到赛维傍晚出门了,无心盘腿坐在床上,搜索枯肠寻找避难之法。将从银腰带中取出的五张薄纸翻出来,他一边研究上面的细密图案,一边想起了白琉璃。既然马俊杰可以离开地堡,那么等白琉璃的修为足够强大了,自然也能来去自如。如今赛维的烦人程度,已经可以和白琉璃比肩,所以他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先前是把人间家庭想象得太美好了。
    一张纸上的图案,给了他一点启发。于是在把薄纸收好之后,他盘腿坐在床上,先把手伸到裤裆里揉了揉痛处,然后扬起双手,合身向前“咣”的拍在了床上。拼了命的集中了心思,他回忆起了白琉璃常念的一句咒语。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喃喃的诵道:“嗡嘛吱莫耶萨来哆!”随即猛一挺身,开始前仰后合的摇晃:“马赛维,不要欺负我。马赛维,不要欺负我。马赛维……”
    他使出了画符时的认真与虔诚,想要用自己的念力去对抗赛维的暴脾气。及至念到了口干舌燥之时,他收了声音,忽然感觉空气不对。晕头转向的睁开眼睛,他吓了一跳,发现房门开了一道缝,赛维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正在通过门缝窥视他。
    直勾勾的和他对视了片刻,赛维一推门进来了,双手叉腰问他:“你是在咒我吗?”
    无心看她气色不对,心中就是一惊,摇着头轻声答道:“我没有。”
    话音落下,他耳边起了一声巨响,正是赛维扬手抽了他一个大嘴巴。他没觉出疼,因为半边脸都麻木了。抬手捂了火热的面颊,无心委屈之极,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星子:“我总算是你的丈夫,你怎么说打就打?”
    赛维恶狠狠的搡了他一把:“你个坏心眼烂心肠的妖怪,你敢咒我!你把我咒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你是不是还想着赵半瓢呢?我告诉你,别以为我说我爱你,你就找不着北了!你敢学我五姑父,我活撕了你!”
    无心一手撑在床沿上,垂下脑袋满地找鞋:“不过了,马赛维,我不和你过了!”
    赛维一脚把他的鞋踢到了床底深处:“爱过不过,当我离不得你?
    无心和赛维吵了一夜,胜伊想要来劝架,结果被赛维撵了出去。到了天明时分,无心穿戴整齐了,提了旅行袋大踏步往外走。胜伊追上来拽他胳膊:“姐夫,姐夫,你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哪?她没了你,不得改骂我啊?你是把我丢火坑里了。”
    无心一晃肩膀,头也不回:“你姐的脾气,我没法忍。”
    话音落下,后方大开的玻璃窗里飞出了赛维的尖叫:“胜伊你回来。我倒贴完了,你又贴上去了,我们姐弟两个怎么全贱他一个人身上了?”
    胜伊没理她,脚下步伐不停:“姐夫姐夫,你要去哪里?”
    无心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抽出一秒钟想了想,他低声答道:“我下乡去。”
    胜伊松了手,看他出院门了,连忙扭头跑回窗前,小声向赛维报告:“姐,他说他要下乡去。”
    赛维人在房内,立刻走到窗口望向了他:“下乡?下哪个乡?下乡的长途汽车都是几个小时的长路,他连早饭都没吃,挨到乡下不饿死了?”
    胜伊摇头答道:“他没说啊。”
    赛维恨得瞪他:“他不说,你也不问?这么大的重庆,万一他跑丢了,我上哪儿找他去?”
    胜伊转身往房门口走,且走且道:“怕他丢了,你就别发疯啊。我要是他,我也走。”
    赛维和无心耍威风耍惯了,没想到泥人也有个土性。六神无主的原地转了个圈,她就感觉小肚子胀痛着难受。伸手从衣帽架上摘下了自己的小遮阳帽和玻璃皮包,她决定马上去把无心追回来。
    在出门前,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发现月事来了。不发现则以,一旦发现了,越发感觉肚子疼身上冷。换了双半高跟的凉皮鞋,她一路小跑出了院门,左右张望了一番,发现无心早走得连影子都没了。
    赛维先坐轿子再坐人力车,嚣张了一夜的气焰随着路途的延长而渐渐低落。等到临近长途汽车站了,她还没有看到无心的身影,不禁吓得手脚冰凉,心想他是凭着两只脚走下乡了?或者根本是在随口敷衍胜伊?
    最后,在人山人海的汽车站里,她隔着车窗玻璃,看到了坐在车内后排的无心。
    在看到无心的一刹那,她松了口气,只觉自己瞬间开了闸,温暖的鲜血汩汩流出。她所在的位置,距离公共汽车太远,中间隔着等车的乘客,想要挤过去也不容易。售票的窗口倒是很近,她急了,索性掏出零钱买了车票。凭着票通过检查,一路横冲直撞的上了汽车。车里早满员了,站都站得拥挤。她东一头西一头的乱钻,一直钻到汽车最后排。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无心面前,她没说话,一转身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又把他两条手臂拉起来,环到了自己腰间。冰凉汗湿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腕子,她低下头看着他一双手,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无心低了脑袋,把额头抵上了赛维的后背。方才一个人上车坐下之后,他心里也是怪不得劲。和赛维过了一年了,赛维有坏的时候,也有好的时候。两个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打打吵吵,闹都闹习惯了。
    长途汽车一路疾驰,顺顺利利的到了歌乐山。赛维拉着无心下了汽车,急急忙忙的想找厕所,然而没找到。最后两人寻寻觅觅的到了荒凉处,无心放哨,让赛维在一棵老树后蹲下了。
    赛维手忙脚乱的把自己重新收拾了一番,然后走到了无心面前,低声说道:“别生气啦,往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无心抱着自己的旅行袋,垂头说道:“我没咒你,也没想着赵半瓢。”
    赛维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我知道。我们赶下一班车回城吧。到了城里先不回家,我们两个吃西餐去。吃完西餐,再看场电影,好不好?”
    无心的心软化了:“不带胜伊吗?”
    赛维又握了他的手:“不管他了,我们两个玩一晚上。”紧接着她拍了拍无心的手臂,哄小孩子似的又道:“气头上的话,哪能当真呢?跟我走吧,啊?”
    无心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而赛维知道他对自己总不会绝情到底,就趁热打铁的转了身,牵着他回车站去了。
    赛维把胜伊抛到了脑后,和无心在城里又吃又喝,吃喝足了两人去了电影院,排长队买票。排队的时候两人还是手拉着手,赛维偷眼看着无心的侧影,不知道自己昨天怎么鬼迷心窍,非要和他决一死战。往事越想越是后悔,她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再也不欺负他了。
    如此的决心,在赛维的一生中,一共下了无数次。她爱透了无心,也欺负透了无心。无心时常被她逼得火冒三丈,也时常被她哄得团团乱转。
    离婚的话,雷打不动的每年都会被他们提起一次。赛维沾沾自喜的、得意洋洋的、和无心闹了一辈子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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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四章、番外—无心和白琉璃(一)


  明烈的阳光照耀着无垠的荒凉野原,无心半闭着眼睛,拖着两条腿在干燥的土地上慢慢走。北边打仗了,是大仗,日本军队开进中国,北国土地大片的沦陷,难民们不想做亡国奴,只能纷纷的往西南大后方跑。
  他也跟着跑,跑得漫无目的而又奇快无比,先人一步的进了四川。在四川他没找到什么像样的活路,于是又从四川一路逛到了西康。到了西康干什么?不知道。
  无心处处以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且还是好人。可一旦真饿极了,他精神空虚身体难受,就不由得要抛弃信条。此刻他舔着嘴唇东张西望,不但没有寻到猎物,连鲜美的绿草都没找到几根。偶尔会有褴褛肮脏的本地百姓从他身边经过,但他又不想吃人。
  一双眼睛彻底闭上了,无心在温暖的阳光中犯了困。停住脚步向下一跪,他百无聊赖的歪倒在了土路旁边。侧身枕着蜷起的手臂,他低头向着来路望。两个野孩子正在远方打打闹闹,都是细胳膊细腿,骨头上面绷着一层黑皮。
  无心的眼皮一颤一颤,和土地一样干燥的黑眼睛又要闭上了。可就在将闭未闭之时,视野中的两个野孩子忽然像受了针刺一样,步调一致的狂奔跑了。
  当野孩子像小黑蚂蚁一样瞬间消失之后,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匹花枝招展的大白马。说大白马花枝招展,是因为它的辔头鞍子缰绳全都花花绿绿,胜过最鲜艳的花草。大白马上坐着一名同样华丽的青年。青年有一张白皙的面孔和一头浓密的发辫。发辫沉重的披散开来,头上顶着一块银牌,银牌上面缀着的大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简直就是地上的星星。
  一手松松拽着缰绳,一手举着一把黑色阳伞,青年架在鼻梁上的墨晶眼镜微微下滑,露出了两道眉毛和上眼皮的睫毛。一人一马施施然的缓缓而来,无心的眼睛越睁越大,看清了青年腰间的弯刀、配枪、以及绣着花的荷包。
  挣扎着坐起了身,无心下意识的又开始舔嘴唇,心想我是乞讨,还是打劫?
  他饿得发昏,恨不能冲上去一口咬出大白马的肥油。两条腿打着晃的支起了身体,他迎着来者抬起了头,结果发现青年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青年仰着头,面无表情的没有看他,只自言自语的低低嘀咕了一声:“热啊!”
  无心登时来了精神——青年会讲汉话!
  他张了嘴,打劫的心思是没了,只想向青年要点儿吃的。可是青年并没有把路边的活物放在眼里。未等无心出声,他已然经过无心、继续前行了。
  无心不假思索的一转身,快步追上了马屁股:“先生?”
  青年勒住了马,回头看他:“汉人?”
  无心立刻笑了:“对,我是汉人。先生,我要饿死了,你能不能行行好,给我点吃的?”
  青年用手指把墨晶眼镜向下勾到鼻尖,露出了一双蔚蓝的眼睛。将无心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把眼镜向上推回原位,随即一挥手:“滚。”
  然后他转向前方,驱使着大白马继续走了。
  无心立刻跟上了他:“先生,我不白吃。我吃饱了,给你牵马好不好?瞧你的大白马多漂亮,你得找个马夫伺候它不是?”
  青年在墨晶眼镜后面斜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无心微笑摇头,同时自然而然的快走几步,从他手中接过了五颜六色的缰绳。青年猝不及防的松了手,反应过来时,大白马已经被无心牵在手里了。两人对视一眼,无心的头和脸因为落了太多尘土,所以全是灰蒙蒙脏兮兮。青年看他笑得很贱,一脸讨好卖乖的奴才相,便扬起鞭子,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的抽了一下:“我是白琉璃。”
  无心依旧是笑:“好名字,真好听。”
  无心把大白马一直牵到了旺波土司的官寨。旺波土司是本地的大土司,官寨足有四五层楼高。白琉璃和旺波土司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秘密关系,以至于可以在官寨后方单独占据一片很像样的房屋。房屋的陈设堪称华丽,床榻上面铺着来自汉地的上等丝绸。
  白琉璃并不需要马夫,土司家的奴隶崽子会伺候他的一切。进房之后,他收了他的阳伞,摘了他的眼镜,脱了他的皮袍。舒舒服服的坐在床上,他翻了面前的无心一眼。不动声色的又想了想,他亲自给无心倒了一碗酥油茶。拇指指尖浸在茶里,他把碗一直端到了无心面前。
  无心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抬起袖子一抹嘴,他在鼻子和下巴之间,抹出了一道本来肤色。双手捧着空碗,他垂着头,小声问道:“再喝一碗,行不行?”
  白琉璃似笑非笑的接了碗,转身又给他倒了一碗。拇指再次浸过酥油茶,他把碗递向了无心:“喝吧。”
  无心捧了碗,几大口又是喝了个精光。捧着空碗望向白琉璃,他讪讪的说道:“我还能喝。”
  白琉璃拧起了眉毛,动作利落的接碗倒茶。酥油茶还是烫的,把第三碗送给无心,他自己抬手噙着拇指,感觉手指都要被酥油茶烫伤了。
  无心总算是斯文了些,一口一口的喝,一边喝一边抬眼望着白琉璃。白琉璃吮着大拇指,蓝眼睛里射出冷森森的光。
  当无心喝光了整整一大壶酥油茶后,白琉璃勃然变色,把安然无恙的他撵出了房。无心坐在房外的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知道白琉璃翻脸的原因——酥油茶里,被他下了毒。
  或许是毒,或许是蛊。无心隐隐的能尝出异常滋味。是毒也罢,是蛊也罢,反正最终都会随着酥油茶一起被他尿进土里。他的身体,成不了它们滋生壮大的土壤。
  一墙之隔的房内,坐着几近愤怒的白琉璃。无心骚扰了他一路,而居然不死。想到自己的蛊对无心失去了杀伤力,白琉璃在想不通之余,简直快要怀疑人生。
  无心看出了白琉璃的富庶,所以白琉璃不驱逐他,他就赖在白琉璃的门口不走。等到酥油茶消化大半,太阳也晒足了,他起身进了房,对白琉璃笑道:“先生,有水吗?我想洗一洗?”
  白琉璃抬袖子遮挡了眼前的阳光,不耐烦的看着他:“洗一洗?”
  无心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太脏了。”
  白琉璃不耐烦的一挥手:“外面有。”
  无心不得要领:“外面……哪有?”
  白琉璃言简意赅的答道:“河里!”
  无心在附近的小河里洗了个澡,洗了澡后又蹲在河边洗他的衣裳。肚里有食的感觉实在是美好,他把湿漉漉的袍子裤子搭在河边的矮树枝上,让春风把它们尽数吹干。藏民们都不吃鱼,但是白琉璃显然不是藏人。无心看到河水清澈,小鱼很多,就光着屁股站在浅滩中,弯腰徒手抓了五六条。用结实的草叶编成绳子穿过鱼鳃,他在傍晚时候,拎着一串小鱼回到了白琉璃的面前。
  他问白琉璃:“你吃不吃鱼?”  一九三八年春,西康。
         “我吃鱼。”白琉璃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我什么都吃。”  
  无心想要讨好白琉璃,所以生了一小堆火,很仔细的烤熟了小鱼。白琉璃慢吞吞的吃了三条鱼,顺便又在余下几条鱼上下了蛊毒。颇为紧张的坐在床边,他提起精神等待无心暴毙。然而无心吃饱喝足之后,把一盆水端到了他的面前,当真履行起了仆人的职责:“先生,要洗脚吗?”  
  白琉璃认真的审视了他的气色,看他脸上白里透红,绝没有要死的意思。六神无主的摇了摇头,他茫茫然的答道:“不了,上个月已经洗过一次了。你……感觉怎么样?”  
  无心若无其事的答道:“我感觉很好。”   
  白琉璃点了点头:“哦……不要叫我先生,叫我白琉璃。”  
  无心的靴子已经烂穿了底,下午洗过澡后就一直是打着赤脚。白琉璃不洗,一盆水正好省给了他。及至他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他问白琉璃:“能给我找个住处吗?”  
  白琉璃的居所,总共有好几间屋子,可是只有正当中的一间是可以休息的卧室。白琉璃没看他,只若有所思的向后一挥袖子。无心有点受宠若惊:“我和你一起睡?”
  白琉璃一点头:“嗯。”  
  白琉璃的床榻柔软光滑,铺着层层丝绸。无心满以为自己能睡个舒服觉,不料等白琉璃在外侧也躺下了,他抽抽鼻子,忽然感觉周遭气味不对。   
  不着痕迹的把脸扭向白琉璃,他控制着力道吸气,发现白琉璃的身上有一种复杂奇异的臭。不像人的体味,倒像是油脂香料混合变质了,其中又加了一些化学品。其味之怪,真还不如大粪臭得纯正。  
  他可以不呼吸,但是白琉璃偶尔一翻身,自会扇动空气钻入他的鼻孔。他很难熬的转身背对了对方,心想与其享受臭烘烘的丝绸被褥,还不如出去露宿。  
  他一动,白琉璃开了口:“无心,你身体很好。”  
  无心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装傻:“是,我从来不生病。”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白琉璃忿忿然的又给无心下了十几种蛊毒。到了第三天,他咬牙切齿的望着活蹦乱跳的无心,亲自烤了一只大黑蝎子给他吃,不吃不行,不吃就滚。  
  无心把黑蝎子吃了,嚼得满嘴脆响。吃完之后他出门了,白琉璃没有拦,等着他死在外面。   
  不料到了晚霞满天的傍晚时分,无心拎着两只断了脖子的画眉鸟,笑嘻嘻的又回来了。   
  白琉璃感觉自己的强大巫术在无心面前全成了笑话。悲哀的吃了一只烤画眉鸟,他低头咳嗽了两声,人一下子瘦了许多,围在腰间的白银腰带也松松的挂在了胯骨上。  
  到了夜里,白琉璃睡不着觉,坐在床上发呆。无心现在仰仗着他的食物以及房屋,所以不好抛了他独自大睡。打着赤膊蹲在他的身边,无心轻声问道:“你怎么不睡啊?”  
  白琉璃扭头望着窗外的白月亮:“我忧郁。”   
  无心很温柔的问道:“我给你唱首歌?”  
  白琉璃点了点头:“好。”  
  无心其实不大会唱,但是愿意安慰安慰白琉璃。开动脑筋思索片刻,他开口唱道:“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  
  白琉璃一摆手:“算了算了,很吵。睡觉吧。明天你吃饱了就给我滚,我不要你了。”
  无心躺下了,歪着脑袋看他的背影,是非常的不想滚。   
  翌日清晨,无心用净水把自己洗得头发黑皮肤白,然后熬酥油茶,把面饼和蜂蜜一起放到大盘子里,非常殷勤的为白琉璃预备早饭。  
  白琉璃吃了早饭,等着他自动滚。一直等到中午,无心给他烤了一块外焦里嫩的鹿肉。
       白琉璃和他一起吃了肉。吃完之后他就不见了。白琉璃以为他滚了,心情平静许多。哪知到了天色将黑之时,他像个鬼似的,笑眯眯的又出现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番外—无心和白琉璃(二)


  无心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安身之处,所以只要白琉璃不往外推他,他就不走。  
  土司的家奴定期会给白琉璃送来粮食,鲜肉更是每天必有。白琉璃早上还未睡醒,就听耳边有人询问:“炖肉好不好?”  
  他迷迷糊糊的“唔”了一声。然后在彻底清醒过后,就会嗅到满鼻子的肉香。土司不会介意他私自收留一个汉人,他默默的吃着炖肉,吃了一块又一块。末了在嚼着肉汤里的煮蚕豆时,他决定暂时不再驱逐无心了——杀又杀不死,撵又撵不走;与其在他身上劳神费力,不如收他做个仆人,顺便研究研究他到底是个什么怪胎,为什么不怕自己的蛊毒。  
  无心盯着白琉璃的嘴,白琉璃每天都会用细盐擦牙齿,所以牙齿很白,比脸还白。脸也很白,但是因为一个礼拜至多洗一次,所以时常白得不甚纯粹。  
  白琉璃把勺子一放,无心就到了开饭的时间。白琉璃的胃口很有限,而无心又是位大方的厨子。背对着白琉璃蹲在地上,他留给白琉璃的只有一面后背和一个被旧裤子包裹着的屁股。白琉璃时常看不到他的后脑勺,因为他把脑袋埋到锅里去了。几顿油水富足的好饭过后,白琉璃发现无心正在奇妙的充盈——不是胖,而是充盈,皮肤里面含了水分,显出了应有的柔软与光泽。  
  无心在吃饱喝足之后,把注意力转向了白琉璃。白琉璃从早到晚,总像是无所事事。他仿佛是有眼疾,畏惧阳光,终日躲在阴暗处。无心嗅着他身上的怪味,看着他沉重的发辫,不禁身上做痒,替他难受。
  “河水不凉。”他凑到白琉璃身边,察言观色的问道:“我带你去洗个澡,好不好?”  
  白琉璃不看他,直接摇了摇头。
  无心哄着他:“洗干净了,很舒服的。”  
  白琉璃轻声答道:“我不洗澡,怕伤元气。”
    无心暗暗吃了一惊:“你从来没洗过澡吗?”  
  白琉璃略一迟疑:“有时候,擦一擦。”  
  无心从他的领口中嗅到了毒物的腥气:“今天很暖和,我给你擦擦身吧?”  
  白琉璃缩了缩脖子,仿佛是被他的提议吓着了。  
  无心很愿意把白琉璃改头换面的打扫一番,因为白琉璃睡觉不安稳,夜里翻来覆去,翻得满屋子里都是奇异的臭气。然而他说了万千的好话,最后却只哄得白琉璃扯开领口,露出了左侧的肩膀和手臂。无心手里托着湿毛巾,发现他倒也算不得脏,只是皮肤表面似乎涂过某种油脂。湿毛巾轻轻的在他小臂上碰了碰,他一哆嗦,手臂像鱼似的从他手中抽出。半边身体缩回锦袍里,他拢着袍襟说道:“不要了,凉。”  
  无心把毛巾贴上了自己的脸:“不凉啊!”
  白琉璃坚决的摇头,而拒绝的原因,是无心后来才知道的——白琉璃的身体的确涂了油脂。油脂的成分和气味,可以安抚被他玩弄于股掌间的各色毒物。  
  白琉璃并不在乎自己的异味,反正身边常年没有亲近人,谁也不会挑剔他;而且他闻惯了,感觉很是麻木。除了他本人之外,和卧室相邻着的几间屋子也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妙——都阴暗,都神秘,都有着鲜明的古怪气味。白琉璃从来不允许无心进去,反正卧室对外开着门,无心根本也没有进去的必要。  
  当意识到无心是死心塌地的跟上自己时,白琉璃对他更有兴趣了。大清早的,他站在房内的窗前向外望。无心像官寨里的所有奴隶一样,穿着破衣打着赤脚。欣欣然的跪在一口大锅前,他正在动作娴熟的搅动一锅酥油茶。衣裳陈旧,他的头发和皮肤却是干干净净黑白分明。两只脚整整齐齐的交叠在屁股下面,露出了一小半脚掌和脚趾头,是鲜艳的粉红。忽然察觉到了白琉璃的目光,他回过头对着窗内一笑,黑眼睛里流光溢彩。  
  白琉璃对着自己点了点头,心想他是有资格陪伴自己的。  
  白琉璃把无心当成了“自己人”。而在自己人面前,他毫无保留的露出了本来面目,导致无心立刻就起了外心——无心发现他喜怒无常,实在是个难伺候的人。  
  无心每天都要为他预备数目不定的几顿饭。早饭通常是很简单的,是酥油茶和糌粑,或者是面饼蘸蜂蜜。午饭就不正式准备了,无心可以随便烤点小东西给他吃。到了下午,无心要提前许久开工,因为摆在他面前的食材,很有可能是一头气势汹汹的大活羊。  
  除去固定的三餐,无心偶尔还要为白琉璃预备夜宵。不停的忙碌在火与锅之间,无心并没有落到好话,因为白琉璃肆无忌惮的挑三拣四,仿佛先前为他预备饮食的人全是御厨。到了夜里,白琉璃在床上闹失眠,翻来覆去的卷起满室腥风。无心远远的避开他,朦朦胧胧的想要尽快入睡。然而肩头忽然被他推了一下,他开口唤道:“无心?” )E9!m
  无心装睡,不想理他。  
  身后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即后背一暖,是白琉璃欠身贴上了他。柔软的丝绸袖子拂过了他的面颊,白琉璃很执着的去扒他的眼皮:“无心?”  
  无心装不下去了,只好做如梦初醒状:“啊?”  
  白琉璃说道:“我睡不着,你给我唱首歌吧。”  
  无心眯着眼睛不想睁开:“你不是说我唱得不好吗?”  
  白琉璃向后躺回去了:“唱吧。”  
  无心打了个轻飘飘的哈欠:“不唱了,还是睡吧。”  
  然后他的小腿一痛,是被白琉璃狠狠踢了一脚:“唱!”  
  无心叹息一声,背对着他清了清喉咙,用很苍凉的声音唱起了地藏经。白琉璃侧身望着他的背影,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无心白天要干活,夜里要唱歌。干活唱歌倒也没什么的,反正吃饱喝足有力气。不过除了干活唱歌之外,他发现自己和白琉璃真是无话可说。白琉璃带上墨镜撑起阳伞,能在门口一坐坐上小半天。在门口坐腻了,他转身进入他的密室,关上房门继续一声不出。  
  无心很寂寞,于是在白琉璃的口粮中克扣了一些,用食物向牧民换了两只雪白的小羊羔。小动物没有不可爱的,小羊羔像两团小小的白云,咩咩的落在房前的草地上。无心算是有了个伴儿,时常抱着羊羔坐在草地上望风景。  
  白琉璃听到羊叫,无声无息的走出了房门。停在无心身后,他蹲□摸了摸小羊羔的瘦脊背,又摸了摸无心的脑袋。  
  无心侧过脸,低声笑道:“两只羊是一公一母,以后我们会有羊奶喝的。”  
  白琉璃不置可否的一眨蓝眼睛,没说话。  
  无心因为无所事事,所以对于母羊羔的奶很有兴趣。他每天都把两只小羊收拾得干干净净,及至门口的青草被它们啃秃了,他就用一根细棍驱赶着它们往水草丰美的河边走。眼看小羊一天一天的长大了,这天上午他去官寨背一袋荞麦面,回来之后就发现两只小羊全不见了。  
  他急坏了,远远近近的找了个遍,最后进屋问白琉璃:“附近有狼吗?”  
  白琉璃慢条斯理的往脖子上涂抹着一种古怪的白膏,一言不发的摇了摇头。  
  无心无可奈何,只好作罢。如此过了几日,他在房屋内外嗅到了一股子罕有的腐臭气味。趁着白琉璃出门去了,他抽动鼻子,觅着气味推开了房中一扇木门。脑袋伸进去一瞧,他立时就傻了眼。  
  房中空空荡荡,只在正中央摆了一只鼎似的大铁盆。盆中盛着两只血淋淋的死羔。羊羔身上不知怎的,会有无数的出血点,咕嘟咕嘟的鼓出气泡,仿佛羊羔的尸体内部开了锅。  
  他走近了,低头细看。正有一条细长的虫子从冒泡的血孔中蠕出了头。  
  无心很生气,坐在门口等着白琉璃回来,从天明一直等到天黑。最后在太阳快要落山之时,白琉璃终于骑着大白马,远远的出现了。  
  无心打算对白琉璃做一番质问,不料白琉璃今天表现异常。从远方一直笑到近前,不知道他美的是哪一出。无心看了他那个喜滋滋的德行,话在口中就犹豫着没有说。而白琉璃飞身下马,开口便道:“无心,恭喜我吧,我要做父亲了。”  
  无心大吃一惊:“谁的孩子?”  
  白琉璃瞪了眼睛,从墨镜后面露出半圈眼珠:“当然是我的!”  
  无心又问:“还有人给你生孩子?”  
  白琉璃感觉他的言语都很不中听,于是抬手在他脸上拍了一下。等到白琉璃的手掠开了,无心的脸上显出了一个血点子,是不知被什么东西戳破了皮肉。  
  事后等到白琉璃消气了,才对无心说了实话。孩子的确是他的,因为他需要一个继承人。孩子的母亲是从汉地来的一个流浪女人,之所以愿意给他生孩子,是因为他给了女人一盒子雪亮的银元。现在女人藏在一处很隐秘的山洞里,有吃有喝。一旦把孩子生下来了,她自然就会带着银元回汉地去。  
  无心听了他的描述,认为那女人来历不明,所以很关切的追问了一句:“孩子真是你的吗?你别受了人家的骗。”  
  白琉璃生气了,把一条硬壳大蜈蚣塞进了无心的领口里。



第一百三十六章、 番外—无心和白琉璃(三)


  无心躺在一处向阳的斜坡上,嘴里咬着一节草秆。牙关前后错动,草秆上下闪晃。一只金黄色的蜜蜂围着草秆嗡嗡了一阵,末了落在了无心的鼻尖上。无心懒洋洋的有一点高兴,蜜蜂的青睐,让他感觉自己像一朵讨人喜欢的花。  
  脚步声音由远及近的响起来了,蜜蜂振翅而飞,一片阴影笼罩了他的面孔。白琉璃居高临下的站在他身边,伸脚踢了踢他的软肋。他没看白琉璃,慢吞吞的坐起了身,扭头“呸”的一声把草秆啐出老远。  
  账还是要算的,在向白琉璃道过喜后,他想要为自己的小羊羔向白琉璃讨个说法。白琉璃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物,当即表示自己没说法,于是无心开始和他赌气。  
  无心一如既往的给他做饭,床榻乱了,也会收拾;但是白天无心不理睬他了,夜里无心也不给他唱歌了。白琉璃爬到床里,向外一脚把他踢到了床下。床下也不凉,他侧身躺了,满不在乎的席地而睡。  
  白琉璃没想到他刀枪不入,不禁没了主意。好像骤然忘记了语言,他趴在床边,伸手向下去扳无心的肩膀,同时哑巴似的“啊”了一声。  
  无心很强硬的不肯动。于是他转而又去拍无心的脑袋:“啊!”  
  无心依旧是纹丝不动。  
  起身跟上白琉璃,无心赤脚踏过青翠草地。草长得都不算高,正好没过了他雪白的脚踝。他的裤腿已经散碎了,露出半截笔直的小腿。白琉璃并不是没有力量为他置办衣裳,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他对无心此刻的寒伧模样十分满意,因为看起来正是个健康伶俐的好家奴。  
  他带着无心绕远路到了官寨前方,上楼和旺波土司作了一番长谈。末了土司毕恭毕敬的送他下楼,又让管家指挥奴隶,将一只竹筐拎到了他的面前。放到往日,白琉璃就得让土司的奴隶把竹筐一直送到官寨后方,但是现在有了无心,就不必再使用土司的奴隶了。  
  无心像只恭顺而又冷漠的牲口,白琉璃往回返,他就捧着竹筐跟上。及至回到住所,他把竹筐往门口地上一顿,然后又要往草坡走。  
  白琉璃叫住了他,让他杀一只小点儿的羊。一边说话,白琉璃一边掀开了竹筐的盖子。无心向内瞟了一眼,瞟得十分后悔,因为里面没有什么好东西,不是死蛇,就是骨骸。  
  白琉璃把竹筐拖进了他的密室。无心在外面宰羊。新鲜的羊排肉切成一条一条放在冷锅里,无心估摸着白琉璃一时半会儿不能露面,便拈起一条肉塞进嘴里。三嚼两嚼的把鲜肉吞咽了,他感觉味道还不错,便几次三番的伸手,把羊排肉吃了大半。  
  正是饱足之时,他一扭头,发现白琉璃竟然早已站在门口了。不安的咽了口唾沫,他的偷吃行为被捉了个现形,以至于他有点儿不好意思;然而白琉璃只笑了一下,蔚蓝的眼睛在睫毛掩映中波光闪烁,让人想起清澈的海。 15l{gbCW
  无心收回目光,自顾自的开始忙着生火。  
  羊肉熟了之后,无心高高挑挑的堵在门口,低声问道:“吃不吃土豆泥?”  
  白琉璃正坐在床上发呆,冷不防听他开了口,不禁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知道无心这是向自己示好了。   
  勉强压住脸上的笑意,他连连点头:“吃,吃。土豆泥里多加点酥油。”  
  等到羊肉和土豆泥全在房内摆好了,白琉璃又主动多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子对面。旺波土司是个摩登的人,土司太太也在英国住过好些年。土司的摩登泽被四方,导致白琉璃的房内也摆了一副带着西洋风的结实桌椅。然而桌椅时常闲置,因为椅子总没有床舒服。  
  “进来。”白琉璃隔着窗子,对外面的无心招手:“一起吃。”  
  无心犹豫了一下,当真进屋在白琉璃的面前坐下了。桌子正中央摆着小山一样的羊肉和土豆泥。两个人微微一低头,就看不见对方的面孔。愚公移山似的默默吃了良久,白琉璃只挖去了山的一角。没滋没味的一歪脑袋,他俯身枕在了桌面上,从土豆泥的一侧露出眼睛去看无心。  
  “我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他告诉无心。  
  无心很有保留的一点头,还是感觉白琉璃被山洞里的女人给骗了。  
  无心太寂寞了,实在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儿,所以几日之后,房屋门口多了一只小黑狗。  
  小黑狗有着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鼻头,长大后会是一只很机灵的好猎犬。仰头张嘴露出几颗尖利的小牙,它奶声奶气的对着无心唧唧叫。小爪子踩上无心的脚背,它的眼神是婴儿的眼神。  
  无心很喜欢它,所以夜里听它在门口幽怨的哀鸣不止,就偷偷下床出门,抱着它又回了来。小黑狗只是需要一点温暖和爱抚,趴在无心怀里舔了舔鼻头,它立刻就老实了。  
  小黑狗老实了,白琉璃却又不老实了。他用胳膊肘狠杵无心的后背,让他把狗扔出去。无心抗命不从,但是态度很好:“我给你唱歌吧?”  
  白琉璃不言语了。等到估摸着无心睡着了,他小心翼翼的翻身凑过去,把手伸到无心身前,想要偷偷掐死狗崽。然而无心睡了,狗却没睡。他的手指刚像幽灵一样探过去,狗崽就吱吱大叫上了。  
  白琉璃吓了一跳,手臂当即顺势搭上无心,同时闭了眼睛装睡。无心惊醒了,一边拍着怀里狗崽,一边回头去看。见到白琉璃居然搂着自己睡觉,无心很不情愿的叹了口气,但是又不敢随便搬动对方,怕白琉璃醒了要闹事。无可奈何的躺回原位,他动静不小的又叹了一声。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白琉璃吃着蘸了蜂蜜的面饼,见无心正在用碎肉去喂小黑狗。小黑狗摇尾卖乖的样子,让他联想起了奴隶崽子。眼睛忽然一亮,他又发现了无心的新用处。  
  在小黑狗的骨架长得有型有款之时,无心出了趟门,回家之后发现小黑狗又没了。  
  小黑狗已经通了人性,比小羊羔更惹人怜爱。无心在卧室隔壁的密室里找到了小黑狗的尸体。这回他没有容许毒虫在小黑狗的体内滋生。把死狗拎到光天化日之下,他给小黑狗实行了火葬。  
  接连三天没理睬白琉璃后,他又给自己弄回了一对画眉鸟。白琉璃自己沉默寡言,但是希望无心能来逗着自己说话。无心不逗他只逗鸟,气得他拧断了画眉鸟的脖子,把它们扔进火堆里烧着吃了。  
  无心不好反复的闹脾气。哭笑不得的望着白琉璃,他暗暗定了主意,将来在离开白琉璃之时,必要将其痛揍一顿。  
  白琉璃盘腿坐在床上,嘴角还带着一丝黑灰,是刚吃过烤鸟肉的痕迹:“我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你什么都不要养了,只给我养孩子吧!”  
  无心垂下头,看着自己粘着草屑的赤脚:“我不会养孩子,你得找个奶妈才行。”  
  白琉璃固执的摇了摇头,他只相信无心。  
  无心倾斜着身体抬起一只脚,漫不经心的用脚趾头在地上写字:“孩子要吃奶,我又没有奶。”  
  白琉璃伸长脖子垂下眼帘,想要看他在写什么:“没关系,我们有羊奶。”  
  无心又道:“孩子的娘有奶,你让她先给孩子喂几个月,小孩子还是吃娘的奶最好。”  
  白琉璃拧起两道眉毛:“你是想偷懒吗?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你要听我的,我不听你的!”  
  说完这话,他伸腿下床,穿了靴子就往外走。无心回头看他,只见他出门骑上大白马,在草地上迅速的颠没影了。  
  当天傍晚,太阳要落不落的时候,白琉璃回来了。  
  他像只手足无措的大猴子,缩手缩脚的踉跄下马,两只脚还未站稳,就一叠声的喊起了无心。无心快步跑到他的面前,就见他从怀里捧出了一个红赤赤的小婴儿。小婴儿还闭着眼睛,小身体柔嫩的将要半透明。白琉璃满脸都是笑,笑着看看婴儿,又笑着看看无心:“给你,给你。是个男孩子!”  
  无心倒是伺候过小孩子,所以接过婴儿之后,立刻就把婴儿抱舒服了。婴儿咧开薄薄的小嘴唇,低低的“耶?”了一声。而白琉璃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只铁壳水壶。水壶上面绑着带子,他把带子套到了无心的脖子上:“这是羊奶。”
  无心晃着脑袋一躲,没躲开:“哎?怎么着?真把我当奶妈使唤了?”  
  白琉璃翻身上了大白马,一抖缰绳又跑了。
  当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时,白琉璃一手牵着大白马,一手牵着一只脏兮兮的胖母羊,慢慢的从远方走回了家。母羊的肚腹下垂着鼓胀的大奶,是他给儿子预备的粮仓。  
  母羊走得很不专心,时不时的低头啃草,搞得白琉璃总得用力拽它。距离家门越来越近了,门窗之中射出明黄色的温暖光芒;房门开着,白琉璃放眼望去,快乐的看到了无心。  
  无心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小小的婴儿,水壶放在脚旁地上。在温暖光明的背景中,他弯腰低头,是个委委屈屈的黑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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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七章、番外—无心和白琉璃(四)  

        无心让白琉璃去弄个胶皮嘴的玻璃奶瓶回来,白琉璃外出四处找了一圈,然而一无所获。  
        白琉璃的儿子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珠子是深沉的蓝黑色,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无心从早到晚的用小勺子舀了羊奶喂他,喂得不胜其烦。单手把婴儿托到母羊肚子底下,无心捏了羊□往他的嘴里送。母羊的奶水太充足了,无心的手指轻轻一捏,雪白的羊奶便喷射了婴儿一头一脸。婴儿呱呱的嚎哭起来,摇头摆尾张牙舞爪。白琉璃在房内听见了,隔着大开的窗户向无心怒吼:“你在干什么?”  
        无心跪在地上,扭头对着他正要回答,不料白琉璃怒不可遏的又叫道:“不要欺负我的儿子!”  
        无心把婴儿从羊肚子下面抱了出来,没好气的反驳道:“我是想要找个喂奶的新办法!”  
        白琉璃气势汹汹的伸手一指他:“你喂!就要你喂!”  
        无心微微张着嘴看他,胸膛里像是藏了一座火山。岩浆憋在嗓子眼里,随时能喷白琉璃一脸。   
        “你妈的。”他喃喃的骂道,抱着婴儿往远走,想要避开白琉璃的监视。白琉璃终日袖着双手,什么也不干,专门盯着他。婴儿略有哭闹,白琉璃便要痛心疾首的对他大呼小叫。  
        婴儿一到傍晚就哭,喂饱了也哭,哭得抽抽搭搭委委屈屈。无心抱着婴儿坐在门外的大石头上,手足无措的把臂弯晃成了摇篮。白琉璃困惑而又心痛的凑过来了,用手指逗弄着儿子的嫩下巴。婴儿哭得很卖力气,面红耳赤大汗淋漓。白琉璃急了,指尖轻轻去碰儿子的小嘴:“无心,他为什么一直哭?”  
        无心也是摸不清头脑:“你去找个养过孩子的女人问一问。”  
        话音落下,婴儿忽然安静了,小嘴吮住白琉璃的指尖,他仿佛得了某种安慰似的,一吮一吮的闭了眼睛,偶尔抽一口气。  
        无心恍然大悟:“哦,他要娘呢!孩子天生就离不得娘嘛!”  
        白琉璃抽出了手指——他的手不干净,不敢让儿子肆意的又吸又舔。一双蓝眼睛望向了无心,他脑筋一转,忽然有了高招。一挺身站起来,他快步进房拧了一把湿毛巾,随即回到无心面前,不由分说的扒开了无心的袍襟。手掌裹着湿毛巾胡乱擦拭了无心的胸膛,他夺过儿子就往对方胸前送。无心目瞪口呆的愣在大石头上,就见白琉璃准确利落的把婴儿小嘴贴上了自己的一侧□。而婴儿仿佛出自天性一般,竟然一口就把他叼住了。  
        “哎,白琉璃!”无心怕伤了孩子,所以姑且没有躲闪:“你过分了啊!”   
        白琉璃很专注的盯着儿子:“虽然小了一点,不过小孩子也不懂,能够骗他不哭就好。”  
        无心后仰着躲了一下,没躲开:“你没有吗?你自己骗去!”  
        白琉璃摇了摇头:“你没有毒,就用你吧!”  
        无心气得七窍生烟:“白琉璃,我不和你过了!”  
        白琉璃这才抬头面对了他,满脸的莫名其妙:“为什么?”  
        无心张口结舌,因为原因太多,一时也不能尽数。而白琉璃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还是过下去吧。自从你来了,我每天都很快乐。”  
        无心简直要落泪了:“你是快乐了,可我呢?”  
        白琉璃垂下眼帘望着儿子,用轻快的声音回答:“啊,不知道。”  
        无心瞪了他半天,然而白琉璃无动于衷。最后无心把脸转向了远方深深的夜色,胸前热烘烘的,还拱着个小猪似的活物。  
        这天晚上,无心是分外的垂头丧气,甚至有种受辱的感觉。白琉璃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了,倒在床上闷头就睡。白琉璃不睡,摸着黑逗儿子玩。婴儿躺在床上叽叽嘎嘎,声音不高,有种心平气和的乖。
        如此到了翌日天明,白琉璃在吃过了一大盘土豆泥后,亲自用小勺子喂儿子喝羊奶。无心本来想去河里洗澡,袍子都脱了,然而半路又被白琉璃喊了回来。死气活样的把孩子抱稳当了,他百无聊赖的斜着眼睛,看白琉璃一小勺一小勺的舀起羊奶,送到婴儿的小嘴边,一次也就喂出一滴的分量。  
        及至喂光了一碗底的羊奶,白琉璃用湿*淋*淋的小勺子刮了刮无心的乳*头,想在这代用品上增加一点奶水气息,以便以假乱真。放下勺子小碗,他起身绕到无心身后,又把手伸到前方,在对方胸膛上捏起了一把肉:“儿子,看,妈妈。”  
        无心忍无可忍的仰起了头,拖着长声表示抱怨:“哎——呀——”  
        长声结束,无心用肩头狠狠撞开了白琉璃:“你还没完了?”  
        白琉璃一个踉跄跌坐下去。直眉瞪眼的想了想,他一翻身爬起来,却是钻进了他的密室。
        片刻过后,他拎着一只绣花大荷包出来了。让无心抱着孩子在房内的床上坐好,他郑重其事的关了门窗,然后在无心面前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了一沓崭新的钞票。捏着钞票向无心抖了抖,他压低声音说道:“我的钱,以后都归你管。你听我的话,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无心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把钞票接过来看了看:“这是哪国的钱?”  
        白琉璃郑重其事的答道:“是英镑,三百英镑。”然后他低头抻开荷包口:“除了英镑,还有几十块钱的法币。”  
        无心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英镑……很值钱吧?”
        白琉璃一扬眉毛:“当然。”  
        无心的眼睛亮了一下。  
        白琉璃把钞票放回大荷包里,又抽紧了荷包口。把荷包放到无心的手里,他很友爱的又拍了拍无心的胳膊。   
        无心一闲下来,就攥着白琉璃的大荷包浮想联翩。傍晚时分望着窗外的晚霞,他坐在阴暗的房内,满脑子都是活络主意。白琉璃和他的儿子全都吃饱喝足了,正在嬉闹。白琉璃捏着一根草,先是扫了扫无心的胸膛,又扫了扫儿子的小脸。婴儿躺在无心的臂弯里,扬起小手追逐草叶,追得哈哈大笑。白琉璃把婴儿的目光引到了无心身上,又用清朗的声音催促道:“吃奶,去,吃他的奶!”  
        小婴儿兴奋的“噢”了一声,然后在父亲的托举下,欢天喜地的扑向了无心。  
        无心没有做无谓的反抗。垂下眼帘望着身前的父子二人,他看到白琉璃还在逗蛐蛐似的用一根草秆逗着婴儿。  
        “真够讨厌的!”无心暗想:“我又要干活,又要照顾婴儿,还要被他当成玩物。妈的,老子不伺候了!”  
        无心一旦生出了“不伺候”的心思,立刻感觉天宽地阔。如此熬了十几天,他终于等到白琉璃又出了门。用一根布条把婴儿绑在床上,他揣起荷包,从床下翻出一双鞋穿好。推开房门东张西望了一番,他见远近无人,便撒腿跑了。         他是有备而跑,一路直奔四川,姑且不提。只说白琉璃当晚回了家,远远看到家里黑洞洞的没有点灯,心中就是一惊。及至距离家门近了,他听房内婴儿啼哭不止,房外的铁锅也是冷冷清清。推门进房一瞧,他见儿子在床上又拉又尿,嚎的上气不接下气。门外的母羊也跟着咩咩上了,吵得人心烦意乱。  
        慌忙挤了羊奶堵住儿子的嘴,他抱着婴儿房前房后跑了一圈,一边跑一边就听见自己在呼呼的喘粗气:“无心!”他大声的呼喊:“无心!”  
        四野寂静,哪里有人回答?  
        白琉璃单手抱着儿子,飞身上马跑向远方,一边跑一边继续呐喊:“无心!无心你回来啊!”   
        后半夜,白琉璃抱着哭累了的儿子回家了。  
        他自己也哑了嗓子。扯下床单扔在地上,他带着儿子往床上一躺。突然双眼一睁,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从床上到床下摸了一通,发现自己的大荷包也没有了。  
        人没了,钱也没了。他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口饭。无心明明都答应和他一起过日子了,却又不声不响的偷偷携款逃走。想到无心骗了自己,白琉璃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抓住被褥扭绞了一阵,他不解恨,攥了拳头向下狠狠一捶床板,随即开始满床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呻吟。婴儿窝在床角,好奇的睁大眼睛看着父亲,连哭都忘了。  
        白琉璃把床板捶得山响,“咕咚”一声滚到床下,他坐起来,一边扯着自己的袍子和腰带,一边伸腿用力去蹬前方的墙壁。两只脚敲鼓似的在墙上乱蹬了一气,他颤抖着骂了一声“骗子”,随即咬着手指起身冲出去,跪在门前地上仰天长啸。两只手薅住被母羊啃短了的青草,他拔一把向上一扔,再拔一把向上一扔。忽然看到无心常用的一只饭碗摆在锅子旁边,他跑过去拿起碗,高高举起摔在草地上,然后一脚接一脚把碗往土里踩:“骗子,骗子!”  
        白琉璃在门外一直闹到天亮,还是没能完全泄愤。铁锅已经被他不知扔到了哪里去,石头堆成的炉灶也被他拆了。他抹了自己一脸黑灰,滚得满头满脸都是草屑。最后在房内儿子的哭声中坐起身,他俯身一头撞向地面,抬起头又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末了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他也哭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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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部 苏桃

    一九六七年春,河北。  
    苏桃斜挎着一只帆布书包,战战兢兢的走上了二楼。楼是旧式的小洋楼,坐落在文县一隅,还是清末时期的建筑,近十年来一直是空置着的。上个月随着父亲逃来此处之后,她始终是没有心思打扫环境,所以楼内处处肮脏;角落结着长长的灰尘,本是静止不动的,然而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楼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震动中,灰尘也柔曼的开始飘拂了。  
    父亲坐在门旁靠墙的硬木椅子上,见她来了,就仰起了一张苍老的面孔。苏桃停住脚步转向了他,茫然而又恐慌的唤了一声:“爸爸。”  
    老苏是个军人,人生经历就是一首陕北的信天游。年轻的时候是“骑洋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顾不上。”人到中年了,又是“三八枪,没盖盖,八路军当兵的没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一人一个女学生。”虽然他打的不是榆林城,但的确是娶了个女学生。女学生是中等地主家的女儿,又在中等城市里念了书,集小农与小布尔乔亚两种气质于一身,最终升华出了一个娇滴滴的苏桃。女学生一辈子看不上丈夫,带着独生女儿和丈夫两地分居。老苏倒是很爱她的,单相思,相思着倒好,因为见了面也没话说。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老苏就被打成了反革命黑帮分子。眼看他的上级保护伞们都被分批打倒且被踩上了一万只脚,他决定不能坐以待毙。然而未等他真正行动,就听说远在外省的妻子被当地红卫兵们推上了万人批斗大会的台子,当众用皮带劈头盖脸的抽,抽完了又剃阴阳头。大会结束后她回了家,当天夜里就跳楼自杀了。  
    等到女儿苏桃单枪匹马的逃到身边之后,老苏趁着自己只受批斗未受监视,在一位军中老友的保护下,火速逃来了文县,不显山不露水的暂时藏进了一所鬼宅似的小楼里。未等他喘匀了气,老友也完蛋了,被*造*反派押去了北京交代问题。老苏从首长落成了孤家寡人,并且不知怎的走漏风声,引来了新一批人马的围攻。  
    老苏依然是个行动派,趁夜用铁丝和铜锁死死封住了外面院门,又用湿泥巴和碎玻璃在墙头布了一道荆棘防线。但是他能拦得住人,拦不住声,而且拦也是暂时的拦,拦不长久。于是他彻夜未眠,一夜的工夫,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苏桃站在门口,不敢往窗前凑。透过窗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楼外情景。楼外的人员很杂,有红卫兵,也有本地工厂里的造反派,平时看着可能也都是一团和气的好人,不知怎的被邪魔附体,非要让素不相识的父亲投降,父亲不投降,就让父亲灭亡。忽然意识到了父亲的注目,她有点不好意思,扶着门框垂下了头。  
    老苏凝视着她,看她像她妈妈,是个美人。用粗糙的大手攥了攥女儿的小手,他开口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苏桃点了点头,小声答道:“收拾好了。”  
    老苏笑了一下,笑得满脸沟壑纵横:“好,收拾好了就快走。他们要往里冲了,院门挡不了多久。”  
    苏桃撩了他一眼,几乎被他惊人的老态刺痛了眼睛。从小到大,她一年能见父亲一面,因为不亲近,每次见面的印象反倒特别深刻。在她的印象中,父亲还是一个满面红光、高声大嗓的中年人。  
    “爸爸,一起走吧。”她带了哭腔:“妈妈没了,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活不了啊!”  
    老苏的嗓子哑了,喉咙像是被壅塞住了:“我目标太大,不利于你安全转移。”  
    大巴掌狠狠一握女儿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桃桃,对于爸爸来讲,杀头,我不怕;侮辱,我不受!”  
    随即他松了手。一双眼睛定定的盯着女儿。女儿十五岁,美得像一朵正当季节的桃花。暗暗的把牙一咬,他逼回了自己的眼泪,起身对着门外一挥手:“快走。非常时期,不要优柔寡断错失良机!”  
    苏桃双手一起扳住了门框,惶恐悲伤的哭出了声:“爸爸,一起走吧,我求你了,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和你一起死,我没家了,我没地方去!”  
    老苏屏住自己的呼吸和眼泪。拦腰抱起哇哇大哭的女儿,他一路咚咚咚的走下楼梯。脚步沉重,震得满地生尘。楼下一间小佛堂里,搬开佛龛有个锁着小铁门的暗道。老友在把他藏匿到此处时曾经告诉过他,说是暗道能用,直通外界。门锁被他夜里撬开了,铁门半开半掩的露出里面黑洞洞的世界。把痛哭流涕的女儿强行塞进小铁门里,他拼了命的挤出声音:“我锁门了,你赶紧走!你想回来也没有路!”  
    然后他“咣当”一声关了铁门,当真用锁头把铁门锁住了。重新把佛龛搬回原位,他小心翼翼的除去了自己留下的指纹。外面响起了哗啷啷的声音,他们当真开始冲击院门了。  
    老苏摸了摸绑在腰间的一圈炸药,以及插在手*枪皮套里的配枪。两条腿忽然恢复了活力,他往楼上跑去,想要寻找一处绝佳的射击点。  
    在老苏躲在窗边清点子弹、苏桃在漆黑的地道里绝望撼动铁门之时,无心随着人潮,涌出了文县火车站。  
    全国学生大串联的余波未尽,火车上的乘客之多,唯有沙丁鱼罐头可以与之媲美。无心在天津上车时,根本就没有走车门的心思。人在月台上做好准备,未等火车停稳,他就直接扒上车窗,像条四脚蛇似的游了进去。眼看身边的三人座位下面是个空当,他一言不发的继续钻,占据了座位下面的幽暗空间。舒舒服服的侧身躺好了,他和苏桃一样,也有个帆布书包。书包里空空的,被他卷成一团当枕头。枕了片刻之后他一抬头,忽然想起书包里还有一条小白蛇。连忙欠身打开书包,他低头向内望去,就见小白蛇歪着脑袋,正用一只眼睛瞪他。  
    小白蛇是他从大兴安岭带出来的,蛇身上附着白琉璃的鬼魂。自从赛维和胜伊去世后,他就跑去了大兴安岭。山林已经变了模样,大片的树木都被砍伐了,大卡车昼夜不停的向山外运送木材。但是白琉璃所在的禁地还是老样子。一是因为此地偏僻,二是伐木工人不敢来。山中树木遮天蔽日,大白天的都闹鬼。  
    他在地堡中找到了白琉璃。白琉璃看了二十多年的花和雪,看得百无聊赖,见他忽然出现了,真是又惊又喜:“你来了?”  
    无心在地堡中来回的走:“外面不大好混,不如到山里做野人。”  
    白琉璃又问:“你是一个人?”  
    无心坐在一口破木箱上:“嗯,我太太去年饿死了。”  
    赛维和胜伊,都没能度过大饥荒。  
    胜伊一生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感情生活的不幸让他活成了一个幽怨的小孩子。在长久的粗茶淡饭之后,他固执的闭了嘴,拒绝吃糠。可是赛维当时只能找到糠。  
    胜伊胖胖的死了,营养不良导致他身体浮肿到变了形。  
    全城里都没有粮。无心把自己的棒子面糊糊留给赛维,想要出去另寻食物。然而城中的飞禽走兽全进了人的肚子。他往城外走,道路两边的树皮都被剥光了。树木白花花的晾在空气中,像是夹道欢迎的两排白骨。  
    后来,赛维也不吃了。  
    赛维把仅有的一点棒子面熬成稀粥,然后关了房门,不让无心再走。一小锅稀粥就是无心接下来的饮食,她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要无心陪陪自己,要自己一睁眼睛,就能看到无心。  
    她没有浮肿,是瘦成了皮包骨头的人干。十几年来她一手把握着整个家庭,像个大家长似的挣钱花钱,在体面的时候设法隐藏财富,在拮据的时候设法保留体面。她始终是不敢堂堂正正的抛头露面,因为父亲是大汉奸马浩然。藏头露尾的经营至今,她也累了。  
    她不让无心走,无心就不走。无心躺在她的身边,两人分享着一个被窝。他是她的丈夫,也像她的孩子。赛维一过三十岁,在街上见到同龄的妇人领着小儿女,也知道眼馋了。  
    赛维枕着他的手臂,很安静的走了。无心用手指描画着她的眉眼,想起了两人十几年的争吵,想起了她年轻时候的清秀模样。想到最后,他的眼睛涌出一滴很大的眼泪。眼泪是粘稠透明的胶质,凝在脸上不肯流。  
    无心在安葬了赛维之后,就开始了他的流浪。和白琉璃在地堡里住了几年,他得知外面的大饥荒已经彻底过去了,便又起了活动的心思。听闻他要走,白琉璃当即附在一条白蛇身上:“把我也带上吧!我在地堡里住太久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无心大摇其头:“不带不带,我烦你。”  
    白琉璃没说什么。等到无心睡着了,他盘在无心的脖子上,张嘴露出倒钩尖牙,对着无心的鼻尖就是一口。无心差点没疼死,白琉璃沾染了无心的鲜血,也险些魂飞魄散。双方两败俱伤,只好和谈。和谈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无心带白琉璃出门见世面,但是白琉璃路上必须听话。  
    无心在山里住了四年,万没想到四年之后,天地剧变,竟然换了一个世界。他审时度势,立刻学会了不少崭新的革命词,并且凭着自己面嫩,冒充大中学生,拿着伪造的介绍信混到各地的红卫兵接待站中骗吃骗喝。混着混着混到了文县,他出了火车站,独自走在一条安静小街上,并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小时之后,就会遇到漂亮的小姑娘苏桃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相遇

  苏桃一边抽泣,一边晃着手电筒弯着腰往前跑。暗道长得无边无际,前后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音在回荡。此时距离她与无心相遇,还有四十分钟。   
  无心依然东张西望的走在无人的小街上。小街一侧是成排的树木,树木之外则是荒原;另一侧砌了高高的红墙,红墙之内寂静无声。无心根据自己近几个月走南闯北的经验,猜测红墙之内应是一处机关,可到底是什么机关,就说不准了。   
  低头系好空瘪瘪的书包,又把一身的蓝布工人装整理了一番,最后蹲下身,他紧了紧脚上回力球鞋的鞋带。球鞋是他在南开大学红卫兵接待站里偷的,当时几十个人睡一间大教室,他在凌晨清醒之后,下了课桌拼成的大通铺,低头看到地上摆着一双崭新的球鞋,便不声不响的穿了上,抱着书包悄悄溜出大学,直奔火车站去了。   
  书包空瘪瘪,他的肚子也是空瘪瘪。文县当然也有红卫兵接待站,可是此地的斗争显然是异常激烈,火车站和主要街道都被游行队伍充满了,他一时竟然没有找到接待人员。没有就没有,他总有办法填饱肚子。仰起头望了望一人多高的红墙,他见墙头平坦,便起了主意,想要翻墙过去,探一探里面的情况。  
  眼看左右无人,他后退两步一个助跑,“噌”的直窜上墙。双手攀住墙头,他摇头摆尾的扭了几扭,轻而易举的将小半个身子探入了墙内。居高临下的放眼一瞧,他就见距离高墙不远,便是一排整整齐齐的红砖瓦房。阳光明媚,天气和暖,瓦房的后窗户三三两两的敞开了,可见房中全都无人。至于房屋前方是什么形势,就不得而知了。
  无心轻轻巧巧的越过墙头跳了下去,猫着腰贴到大开的一间窗子下,慢慢抬头向内张望。房中靠窗摆着一张大办公桌,桌上堆着一沓文件,一支拧开了的钢笔,一把瓜子,几只柿饼。文件上面放了一盘红色印泥,印泥上面立着个挺大的木头印章。正对着后窗户的房门也开着,两名穿着旧军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担负了卫兵的职责,背对着房内站在门口,偶尔左右晃一晃身体。
  无心一看卫兵的模样,就猜出此地应该是某处造反派的总部。缓缓直起了腰,他打开自己的书包,随即出手如电。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瓜子和柿饼就全砸在了小白蛇的身上。眼看办公桌下的抽屉没有锁,他一边瞄着门口卫兵的动静,一边慢慢拉开抽屉。一只手忽然变得无限大,他在抽屉里抓出了一大把全国粮票。   
  小小心心的关了抽屉,他想要撤。临撤之前一犹豫,他一时使坏,把桌上的大红公章也一并揣进了书包。转身一窜上了墙头,他飞檐走壁的回到了墙外小路上。   
  站在树后清点了贼赃,他把粮票数清楚了,放在书包里面的夹层口袋中;又把一沓文件打开了,仔细一瞧,原来不是文件,是一沓没抬头没落款空白介绍信。   
  在当今的世道里,介绍信可是有用的好东西。无心把空白介绍信折叠整齐了,放在另一个夹层口袋里。公章他没仔细看,随手用纸包了扔在书包深处。抓起一把瓜子托在手里,他上了路,一边嗑瓜子一边往前走。许多许多年前,他记得自己是来过文县的,不过当年那个文县和如今这个文县,似乎完全没有联系。现在的文县是个工业区,因为有人在附近的猪头山里勘探出了铁矿,铁矿引来了一座钢厂,而钢厂发展壮大之后,新的大机械厂也在文县安家落户了。在县城里,土生土长的文县人占了少数,更多的居民是从外地迁来的工人家庭。单从繁华的程度来看,文县并不次于一般的城市了。   
  瓜子磕了一路,无心越磕越饿,打算找个小饭馆吃上一顿。不料就在他咽下最后一粒瓜子瓤时,远方忽然起了一声巨响,是个大爆炸的动静。无心脚步一顿,同时就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影子从树木后面爬上路基。手扶大树觅声远望,影子一哆嗦,随即就蹲下不动了。   
  无心莫名其妙,因看来人耳后耷拉着两条毛刺刺的长辫子,可见是个姑娘,而且还是个小姑娘,便好心好意的上前说道:“你害怕了?没事,爆炸离我们远着呢,崩不着你。”  
  苏桃含着满眼的泪水抬起了头,一眼瞧见了无心手臂上套着的红卫兵袖章。鲜红的袖章像是一泼血,刺得她双眼生疼。而她本来就蹲在倾斜向下的路基上,此刻一时受惊,失了平衡。抱着膝盖向后一仰,她未等说话,已是一个后空翻滚了下去。无心和蔼可亲的弯着腰,正被她脚上的解放鞋踢中下巴。啊呀一声仰起头,他舌尖一痛,已被牙齿咬出了血。而苏桃一溜烟的滚到了路基下方的野地上。四脚着地的爬起身,她惊慌失措的向上又看了无心一眼,同时一张嘴越咧越大,露出了个没遮没掩的哭相。   
  无心揉着下巴,低头看她:“你没事吧?”   
  苏桃想逃,可实在是逃不动了。两条腿打着颤撑住了身体,她抬手指向爆炸的方向,干张嘴发不出声,只用气流和口型说道:“爸爸……是我爸爸……”   
  眼泪滔滔的涌出眼角滑过面颊,她豁出命了,在紊乱的气息中高一声低一声的告诉无心:“我爸爸死了……我无处可逃,你们要杀就杀,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我不怕死……”  
  无心隐隐明白了:“你爸爸……”他思索着用了个新词:“自绝于人民了?”  
  苏桃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军装,袖子偏长了,两只手攥成拳头缩在袖口里。身体紧张的向前佝偻成了一张弓,她在春日艳阳下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我爸爸没罪……我爸爸没反对过毛主席……”  
  无心彻底明白了,眼看苏桃哭得面红耳赤,他有点手足无措,仿佛是大人没正经,把好好的孩子逗哭了。   
  “别怕别怕。”他拍拍自己的胸膛:“我不管你家里的事,我是外地来的。你妈妈呢?一个人哭也没用,我带你找你妈妈去吧。”  
  苏桃摇摇头,眼泪源源不断的流,哭声却是始终哽在喉咙里:“妈妈也没了,妈妈让人逼死了。”  
  无心生了恻隐之心,扶着大树往下面走:“有话上来说,下面全是泥。你放心,我是过路的人,不会检举你,也不会揭发你。”   
  避开昨夜小雨留下的一个个泥洼,无心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条手帕。迟迟疑疑的抬起一只手,他想给苏桃擦擦眼泪,可苏桃的年龄正处在小丫头与大姑娘之间,让异性拿不准应该如何对待她。眼看苏桃哭得直抽,无心一横心,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手用手帕抹了她的眼泪和鼻涕。满面尘灰随着涕泪一起被拭去了,苏桃在金色的阳光中微微扬头,显出了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清澈的眼睛。眉毛的笔触是柔软的,眼睛的颜色是分明的,她张开嘴吸了口气,柔软的嘴角随之抽搐了一下。   
  无心用手帕垫了手,最后在她的小鼻尖上又拧了一把:“别哭了,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桃摇了摇头,后脑勺的头发中分梳开编了辫子,清晰的发缝就摩擦了无心的手掌:“我不知道,我没有亲人了。”她抽了口气:“我爸爸是孤儿。”又抽气:“我姥爷是地主。”继续抽气:“去年他和姥姥一起,让造反的给——”最后抽气:“活埋了。”   
  无心看她抽搭得直出汗,自己既问不出主意,她哭狠了没过劲,回答得也是辛苦。她肯定是走投无路了,自己若是抛了她不管,很不忍心。多俊俏的小姑娘啊,真要是落到造反派的手里,怕是死都不得好死。可若是管她,怎么管?   
  “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走。”他低声说道:“能往哪里走,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你要是不信我,我给你十斤全国粮票,然后各走各的路。怎么样?你说吧。”   
  苏桃垂着头,不说话。   
  无心看她不言语,就从书包里摸出了几张粮票,要往她手里塞。然而她把手往后一撤,却是不肯要。   
  无心捏着粮票顿了顿:“你想……跟我走?”   
  苏桃依旧是一声不吭。   
  无心拉起了她的手,转身向路基走了一步。他走一步,苏桃跟一步;他停了步子回头看苏桃,苏桃深深的低着头,不理他。  
  无心一笑,扯着她几大步跑上路基。在小路上站稳了,他给苏桃从上到下拍了拍灰,同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苏桃不敢出声,一出声就憋不住眼泪,只能蚊子哼:“苏桃,十五。”   
  无心打开书包,想要拿柿饼给她吃。然而低头一瞧,他大吃一惊。原来书包里至少有五个柿饼,如今却是只剩了一个。剩下的一个,也被小白蛇咬上了。   
  无心气得在蛇脑袋上凿了个爆栗,然后在书包里偷偷捏开蛇嘴,把柿饼从它的倒钩牙上摘了下来。还好,柿饼基本保持了完整,只是留下了两个洞眼,乃是小白蛇的牙印。白琉璃躲在小白蛇的躯体内,颇为不满的瞪了无心一眼。   
  把从蛇嘴里夺下的柿饼塞到苏桃的手里,他像个大哥哥似的,拉起她另一只手向前走:“吃吧,你是个命大的,得好好活着。你活好了,你死去的亲人才能瞑目。”   
  白琉璃躲在书包里,有日子没听无心说过这么通情达理的话了,便好奇的把脑袋伸出书包缝隙,想要窥视一下无心献媚的对象。哪知无心的感官十分敏锐,他的脑袋刚见天日,就被无心一指头又戳回去了。   
  无心和苏桃无处安身,漫无目的的走过一条小街,迎面却是看到一座大校园。校门并没有锁,门口的木牌上写着一排黑字,正是“文县重型机械厂子弟第一中学”。   
  如今的大中学校都停课了,操场一边的自行车棚里一辆车都没有,收发室也关了门,玻璃窗灰蒙蒙的。无心见状,心中一动,回头说道:“苏桃,我们进去瞧瞧?要是真没人的话,你找个地方先呆着,我出去买点吃的回来。”   
  苏桃还捏着柿饼,不过能够抬头面对无心了:“嗯。”   
  无心还拉着她的一只手,有时候感觉她是个小妹妹,很自然;有时候又感觉她是个漂亮姑娘,不好意思。探险似的进了校园,他和苏桃先往操场正中的教学大楼里走,大楼是三层,一进门不用远走,第一感觉就是久无人烟。无心走到了一楼的走廊尽头,把苏桃带进了一间空教室。空教室的窗户对着楼侧,他向苏桃吩咐道:“你蹲在角落里,不要轻易露头。一旦有人来了,你就跳窗户出去,往树丛里跑。我买了吃的就回来,你想吃什么?”   
  苏桃低头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了两块钱递给无心:“我们搭伙……你出粮票我出钱吧。”   
  无心真没钱,于是很痛快的接了钞票:“你想吃什么?”   
  苏桃摇了摇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无心答应了,又对她嘱咐道:“蹲好了,别打瞌睡,留神着外面的动静,记住我说的话。”   
  苏桃立刻走到靠窗的墙角处,抱着膝盖蹲下了:“我知道。”   
  无心看她好像缓过精神了,便放了心。打开一扇窗户半掩了,他对着苏桃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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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章、鬼神缠身
  
  无心走在文县繁华的大街上,街道两边的电线杆子上都架了高音喇叭,正在播放革命歌曲。游行队伍还没有来,无心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进了一家饭馆,然而饭馆只卖面条,没有别的。无心身上连个饭盒都没有,没法把一碗连汤带水的热面条带回学校,所以出了饭馆继续往前走,想要找个面食铺子。可是一条大街都走到头了,硬是没找到。   
  耳听远方人山人海的口号声越来越近了,他当机立断的进入百货商店,买了一只铝饭盒。随即就近进了一家饭馆,他问了问服务员,得知想要买主食,必须附带炒菜。于是他要了一个肉丝炒白菜。在饭馆内的公用水龙头前洗了洗新饭盒,他在等着菜熟之时,又要了十个烧饼。  
  肉丝炒白菜总也不好,无心把十个烧饼用纸包好了塞进书包里,在饭馆里坐立不安。服务员是个又胖又大的姑娘,倚着墙壁横了他一眼:“等就等呗,你乱晃什么呀?”  
  无心骑在一条长板凳上,望着窗外答道:“我饿。”   
  胖姑娘当即一撇嘴,同时墙壁上的窗口里响起了一声吆喝,正是肉丝炒白菜出锅了。出锅之后也没有服务员的事,无心作为食客,自己走去窗口端了菜,把一盘热菜倒进了饭盒。  
  菜有了,主食也有了。无心挎着热气腾腾的书包,推开店门往外走。然而走出没有几步,就走不成了。前头山呼海啸,是一支千人游行队伍;后头海啸山呼,依然是一支千人游行队伍。两支队伍各喊各的口号,杀气凛凛的走了个顶头碰。无心根据近几个月的所见所闻,怀疑两支队伍是对立的两派,正憋着干上一仗。紧靠街边贴了墙,前后的道路都被带着红卫兵袖章的青年们堵死了。忽然身边“咣”的一声,他扭头一看,发现胖服务员从里面把饭馆大门给锁上了。里面等菜的几名食客惶惶然的把脸贴上玻璃窗,全是受了惊的模样。  
  两派人马终于是面对面了。好像一对老冤家似的,一派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另一派立刻附和“毛主席万岁”。在双方达成共识的基础上,其中一派骤然发起冲击,随即大混战就开始了。  
  无心抱着他的书包,蜷缩着躲在了饭店的屋檐下。大混战的两派似乎是以学生为主,武器以拳脚和牙齿为主。一个半大男孩一手抡着一条车链子,一手揪着个小姑娘,正在往小姑娘的头上猛抽。而小姑娘挨了几下狠的之后,大喝一声猛踢一脚,脚背正磕在半大男孩的胯下。无心拧着眉毛,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一声带有破碎嫌疑的闷响。半大男孩也没有叫,翻着白眼就倒下去了。   
  满街越打越是失控,正是人仰马翻之际,一辆披红挂彩的大卡车从街尾开来了,卡车后斗上整整齐齐的站着一队工人,手里全拄着一人来高的木棒。卡车停在街尾开不动了,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络绎跳下,一声呐喊冲向前方。脑袋被车链子抽成花瓜的小姑娘见状,锐声叫道:“联指的同志们,看哪!他们带武器了!”  
  一个穿着褪色旧军装的大个子男学生踩上路边的水泥花坛,握着拳头吼道:“我们革命小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他们有援兵,我们也有援兵!”  
  话音落下,援兵果然来了。无心贴着墙边正想慢慢溜,一边溜一边就见大街另一端开来三辆卡车,卡车上面也是满载着青年工人。不过工人手中的武器甚为可怕,是一头削尖了的钢筋。带着钢筋的工人们,穿着灰色工作服;带着木棒的工人们,穿着蓝色工作服。无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颜色,不由得吓出了冷汗——自己正穿着一身蓝布工人装!  
  他知道凭着自己的装束,很有可能被人扎个透明窟窿。抱着书包紧贴了墙,他学螃蟹横着走。走出没有一米远,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子一把搂住了他:“我逮着一个活的!”   
  众人都忙着打,没人理他。无心向他当胸击出一拳,小子硬挺着扛住了,死活就是不松手,同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田小蕊,李萌萌,来帮一把啊!我活捉了一个红总的!”  
  无心急了,拼了命的想要挣扎。然而对方粗胳膊长腿,箍着他死活不放。双方正在纠缠,一只雪亮的钢筋尖反射阳光,在无心的眼前晃了个圈。   
  无心立刻就不动了。面前手持钢筋的工人,是个黝黑黝黑的青年。皮肤黑,神情如果有颜色的话,应该也是阴沉沉的黑。上下打量了无心的模样,黑脸青年点了点头。而无心抢着喊道:“我是过路的!放了我吧,没我的事!”  
  黑脸青年冷笑一声,口中说道:“顾基,把他看住了!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再来处理俘虏!”   
  搂着无心的小子立刻答应一声,然后搂的更紧了。  
  黑脸青年手持钢筋改造的长矛,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战斗中去。无心背对着顾基面对着战场,大声问道:“红总是谁啊?”   
  顾基瓮声瓮气的答道:“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答完之后他又一愣:“你明知故问,装什么装?”  
  无心无可奈何:“顾同志,我真不是红总的。不信我给你看介绍信,我是从东北来的!”  
  顾基对着他的后脑勺骂道:“滚一边去吧!老子不信你的鬼话!”  
  无心再问:“你们又是哪个组织啊?”  
  顾基答道:“我们是联指的!”  
  无心明白了,所谓“联指”,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指挥部。看来联指和红总是一对仇家,而自己要是光着屁股上街,兴许还不会卷进两派的大混战里。  
  和无心一起明白的,是红总一派。红总一派在十分钟之内撤退了,留下了两具血淋淋的小尸首。死的没人管,活的可有人看。无心被人反剪双手,一直押到了联指在文县的总部。总部占据了一所小学校,无心因为老老实实,所以没有挨打。末了抱着书包蹲在小学校的院里,他抬头望着顾基、被人称为陈部长的黑脸青年、以及头如花瓜、脚能碎蛋的红卫兵小将李萌萌。  
  李萌萌用毛巾擦着满头满脸的伤,人已经看不出模样了,脸蛋被车链子抽破了好几处皮。陈部长一身的鲜血,当然都是敌人的血。顾基的块头最大,人也最怂,是条茫茫然的尾巴,不是跟着李萌萌,就是跟着陈部长。陈部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里拎着一条军用皮带走到无心面前。皮带折成几折握在手里,他微微弯腰,用皮带抬起了无心的下巴:“我问你,你是想坦白从宽呢,还是想抗拒从严?”  
  无心打开了书包:“我给你看我的介绍信,我真不是红总的。”  
  他从烧饼和饭盒下面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向上递给陈部长。陈部长接过来展开,垂着眼皮看了一遍,没看出真假来:“哦,你是哈尔滨三中的啊?”  
  无心连忙点头:“是,是。你再看看我——我的衣服和红总不一样。乍一看挺像,其实不是一回事。”   
  陈部长居高临下的又问:“有学生证吗?”
  无心摇了摇头:“学生证在火车上挤丢了,就剩一张介绍信。”  
  陈部长审视着他:“只有你一个人?”  
  无心略一思索,立刻答道:“不是,还有几个初二初三的,在家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上的火车,下车的时候挤散了,我正满街找他们呢!”   
  陈部长刚要继续说话,院外却是气喘吁吁的跑来了一个人,在陈部长耳边说道:“赵健死在医院里了。姓苏的枪法准,子弹打得太刁了,就贴着心脏,医生都没法给他做手术。”  
  陈部长黑着一张脸,忿忿然的叹道:“黑帮分子真是罪大恶极,不但躲在资产阶级的小洋楼里负隅顽抗,临死还要拉上革命群众做垫背的!你们也是愚蠢至极,一百个人,逮不住一个,还搭了三条性命!我告诉你,省联指的三号勤务员,马上就要从保定过来指挥工作。三号代表的是一号,一号代表的是江青同志。你们把事情搞成一团糟,看看以后怎么向三号作报告!”   
  陈部长扬着黑脸,在院子里指点江山。而顾基吸了吸空气中的面香,低头瞄向了无心的书包。无心留意到了,只做不知。  
  陈部长单手叉腰做出伟人姿态,当着众人办起了公。无心眼看天色渐渐暗淡,心里惦记着藏在中学校里的苏桃,自己又饿得难受。而陈部长说到了一定的程度,竟然忘记了无心的存在,带着李萌萌出了门,院子里只剩了一个顾基,还在认真的充当看守。  
  无心从书包里拿了一个温暖的烧饼,起身递向了顾基。顾基警惕的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脸的坦诚,便接过烧饼塞进嘴里,一口把烧饼咬成了一个月牙。  
  无心看他吃得挺香,趁机问道:“什么时候能放我走啊?”   
  顾基摇了头:“得听陈部长的。”  
  无心又问:“你说了不算?”  
  顾基显然是有些羞愧:“我不行。我什么都不是。”  
  无心望了望四周:“天都黑了,我还想找你们的红卫兵接待站睡觉呢!”  
  顾基吃了一个烧饼之后,立刻和气许多:“放心,有你睡觉的地方,在哪儿不能对付一宿?”  
  无心提了提裤子:“我想去趟厕所。放心,我不跑。反正误会都解释开了,我离了你们,也没地方去不是?”  
  顾基指了指校园角落的厕所:“去吧,小心点儿,别掉坑里。”  
  无心笑模笑样的走向厕所,越走越快。及至进了臭气熏天的厕所,他望着后墙,开始筹划越狱。  
  在无心避开满地屎尿想要爬墙之时,苏桃在空教室里坐了足足半天。因为胆子小,她唯一的运动就是伸了伸胳膊腿儿。她没什么主意了,无心让她等,她就死心塌地的等。等到日落西山了,她又渴又饿,迷迷糊糊的入了睡。  
  不知睡了多久,她清醒了。醒后揉了揉眼睛,她忽然吃了一惊,发现白天还是空空荡荡的教学楼,此刻居然有了灯光——除了她所在的空教室。   
  她又惊又怕,抱着书包慢慢站起,绕过七扭八歪的桌椅走向了门口。走廊黑洞洞的长到无限,走廊两边的教室里散发出了冷森森的光。停在一扇门前,她从门上的玻璃窗向内望,就见教室里面桌椅井然,坐满了十几岁的学生。一位男老师站在讲台上,正在黑板上书写数学式子。  
  苏桃懵了。现在全国都在停课闹革命,怎么还会有学生老师来上晚自习?老师在黑板上一直写,学生低着头,在下面也是一直写。   
  她蹑手蹑脚的转了身,又凑到对面一扇门前向内望。教室里也是同样的情景,她斜着眼睛瞟了黑板一眼,黑板上也是数学式子,以sin开头,没头没尾写了半黑板。苏桃心想看来他们是一个年级,正在学同样的知识。  
  再把目光投向学生,她越看越不对劲。忽然扭头又回了第一间教室门前,她在重新的观察之后,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两间教室的老师学生,竟然是同一批人!  
  她屏住呼吸继续往前,在前方第三间教室门口停住,看到上面是同样面目的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同样的式子,下面的学生,第一排坐着两个小胖子,第二排靠墙是一对双胞胎女生,最后一排坐着个穿篮球衣的高个子……三间教室像是复制品,呈现着完全相同的情景!  
  苏桃怕了,转身要往外跑,可是脚下一个踉跄,她“咕咚”一声,倾斜着身体撞开了房门。诡异的宁静瞬间被打破了,书写式子的老师停下粉笔,慢慢的转身面对了她。她抬头一看,立时战栗着发出了一声尖叫!   
  男老师有着一张苍黑的脸,黑眼珠翻上去,露出了带着血丝的眼白。鼻子颧骨全都扭曲的高耸着,他张着嘴,露出了一嘴黑黄的牙齿。除去脸上的伤痕之外,他的脖子上翻开一道深深的红伤,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茬——如此的人,已经不应该是活人!  
  仿佛对苏桃的打扰十分不满,男老师一步一步走向了她,学生们起立了,面无表情的也逼向了她。苏桃连滚带爬的起了身,抱着书包要往前跑。然而走廊两边的教室门都打开了,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男老师开始向她围攻。她跌坐在地,正是吓得肝胆俱裂。然而眉心忽然重重的一痛,她狠狠一闭眼睛,再睁开时,发现周遭恢复了黑暗,而无心蹲在自己面前,正在关注的望着自己:“别怕,我回来了。”  
  苏桃气息一颤。张开双臂搂住了无心的脖子,同时带着哭腔说道:“你怎么才回来?我刚做了个噩梦,吓死我了!”
  无心拍着她的后背,没有说话。而苏桃眨了眨一双泪眼,心中忽然一惊,发现自己竟然身在走廊。
第一百四十一章、相依为命

  苏桃傻了眼,一手拉着无心,一手指向走廊尽头,干张嘴说不出话。忽然松手扑向走廊一旁的教室房门,她大睁着眼睛往里瞧。教室里面空空荡荡的,别说人了,连老鼠都没一只。  
  无心明知道她方才是被鬼魇住了,但是不肯说破,怕吓着她,只问:“是不是梦游了?”  
  苏桃一听“梦游”二字,感觉方才的经历起码从科学上说得通了,才透过了一口气,惶惶然的答道:“我没有梦游症呀!”  
  无心思索着说道:“白天受了一天的惊吓和辛苦,难保晚上不会有些异常的反应。没事了,我们还回空教室里去吧!”  
  他拉着苏桃的手往回走,苏桃紧紧靠着他的手臂,看他像一座保护神。两人进了教室,还是在角落处坐定了,也不敢开灯。无心掏出上层的饭盒,打开了盖子放到苏桃面前:“没勺没筷子,用手抓着吃吧!中午就买好了,哪知道刚一出饭馆就遇上了两派打仗。我让联指的人抓走了,关了一下午。”  
  然后他又拿出了烧饼。教室里黑,苏桃不留意,无心却是眼尖,发现包着烧饼的油纸破了一大串窟窿,每个烧饼都被咬去了一点。从中间挑了个软和的烧饼递给苏桃,他暗暗把手伸进书包摸到小白蛇,在蛇脑袋上连弹九指。  
  苏桃接了烧饼,小声问道:“他们打你了吗?”   
  无心摇头笑道:“没打。他们以为我是什么红总的,解释开了,也就完了。”  
  苏桃撕了一块烧饼往嘴里送:“你别和他们硬碰硬,他们打死人不偿命的。”  
  无心把饭盒向她推了推:“吃菜。别讲究了,自己伸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苏桃捏了一片白菜吃了,随即心事重重的望向无心:“明天……你去哪里啊?”  
  无心想了想,然后笑了:“我有点拿不准。和你说实话吧,我是从联指总部翻墙逃回来的。文县打得有点儿太厉害了,要是能走,我想走。”  
  苏桃垂下了头:“我跟你一起走,行吗?”  
  无心伸手摸了摸她的毛糙辫子:“行。我也是一个人,你跟我走,我们还能搭个伴儿。”  
  苏桃吃了两个烧饼,吃饱了。无心带着她往外走。学校里面必定会有自来水,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大楼另一端找到了水房。  
  水房是间大水泥屋子,屋子一角立着个烧热水的锅炉,三面墙上都伸着水龙头。无心一个接一个的拧,总算拧出了一个有水的。任凭流水放了一会儿,他约莫着有水锈也流光了,才刷了刷饭盒,又用饭盒接了小半盒水给了苏桃。苏桃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无心又问:“想上厕所吗?”  
  苏桃把饭盒还给了无心,喃喃的说:“不去了,怪害怕的,我能憋住。”  
  无心环视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水房,灵机一动:“要不然,你就在水房把问题解决了吧!我给你守门,你速战速决。”  
  苏桃在黑暗中夹着腿,千分的害羞,万分的着急:“我……”  
  无心走到了门口,走廊里还有一点微光,他给了苏桃一个背影:“快点儿吧!”  
  苏桃解了裤子,靠墙蹲了。天下事常是事与愿违,她极力的想要做到斯文无声,然而环境太安静了,她心惊胆战的支着耳朵,感觉自己哗哗哗的尿出了一条大河。一条大河波浪宽,她面红耳赤的挪了挪脚,不想弄脏了自己的鞋。
  提起裤子又洗了洗手,她走到无心身后,犹犹豫豫的把手塞到了他的手心里。无心的手挺温暖,比她的巴掌大了一圈。她有时候觉得无心是自己的同龄人,有时候又觉得无心是自己的叔叔辈。湿漉漉的握住了无心的手,她有了一点安全感。  
  两人回了空教室,苏桃坐在地上,问无心:“你家是什么成分呀?”  
  无心紧挨着她坐了,轻声答道:“无产阶级,祖上是要饭的。”  
  苏桃听了“祖上”两个字,凭空生出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文绉绉的,不合时宜。很羡慕的低下了头,她小声说道:“你出身真好。”  
  无心听了她的回答,忍不住嗤嗤的笑。苏桃的话没毛病,就因为没毛病,才让他发笑——在此朝代之前,怕是从来没有人发过苏桃的感慨。  
  苏桃惊异的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无心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道:“你不是文县人吧?”  
  苏桃摇了摇头,慢吞吞的讲起了自己的来历。她是没有故乡的人,一直随着母亲南北辗转。母亲和父亲是个若即若离的状态,不在一起,但也不远离,因为离得太远,母亲就享受不到父亲的特权了。父亲在南方,她们也在南方;父亲北上了,她们也跟着北上。  
  无心忽然发现了一个关键点:“在文县,没有人见过你,对不对?”  
  苏桃“嗯”了一声:“我们夜里来的,直接就躲进了小楼里。”  
  无心又问:“你身上有什么证件吗?”  
  苏桃打开自己的书包,书包里装着一套换洗衣裳,一本红宝书,一点女孩子离不得的零碎东西,还有一本户口簿。户口簿子里面还夹着一沓钞票。把户口簿打开了,他们借着窗外的月光一起看。户口簿上写着苏桃的学名,是苏平平三个字。  
  “家里人都叫我桃桃。”她告诉无心:“后来上了小学,妈妈说苏桃听着不正式,就改了苏平平。”  
  无心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桃桃。”  
  苏桃笑了:“嗯。”
  无心紧接着又说:“我们得找个地方,把你的户口本藏起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同学。你的学生证和介绍信在路上丢了,现在什么都没有。记住了吗?”  
  然后他望着苏桃的眼睛,正色说道:“还有一个问题——小楼里有没有留下你的照片?”
  苏桃连忙摇头:“我们都没有照片了。照片早在家里就被爸爸烧光了。”  
  无心和苏桃嘁嘁喳喳的商量了小半夜,末了偎在一起睡到了天亮。太阳一出,光芒万丈,苏桃就不害怕了。两人到了水房洗脸漱口,无心先洗完了,站在水房门口说道:“桃桃,早上吃剩烧饼吧,吃完了烧饼我们出去看看风声。要是没事的话,我们就想法子走。”   
  苏桃用一把塑料梳子蘸了水,正在歪着脑袋用力梳头发。无心理直气壮的喊她“桃桃”。她听在耳中,心里暖融融的,好像又有家了。把两条辫子利利索索的编好了,她腼腆的出了声:“无心同志,你把饭盒给我,我接点水喝。”  
  无心把饭盒递给了她:“叫我无心就行。反正你我也差不几岁。我可能是看着老相,其实年轻着呢。我刚上高三——”  
  话没说完,他忽然感觉动静不对。斜着眼睛向下一瞧,他发现白琉璃不知何时从书包缝隙里伸出了脑袋。一个雪白的圆头圆脑上,两个黑豆眼睛正在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无心正在装嫩,冷不防的和白琉璃对视了,登时恼羞成怒。而苏桃端着一饭盒凉水转过了身,正好面对了无心:“呀,你书包里的东西是什么呀?”  
  无心攥着白琉璃的脑袋向外一抽,抽出了一条半米多长小白蛇:“它是我的宠物,养着玩的。你怕不怕?”  
  苏桃双手托着饭盒,对着白蛇左看右看:“不咬人啊?”  
  无心握着白蛇中段:“不咬人,也没毒,还通人性呢。”说着他向左一指:“白琉璃,转!”  
  蛇脑袋立刻转向了右方。  
  无心连忙改往右指,可未等他开口,白琉璃把脑袋又摆向了左方。  
  无心对着苏桃笑道:“看见没有。我让他往东,他不敢不往西。”  
  苏桃也笑了:“哦……我还以为是它不听话呢。我原来只在图画书上见过蛇。书上的蛇都可吓人了,不像你的蛇好看。”  
  白琉璃听苏桃夸奖自己貌美,不禁满意的一吐信子。苏桃生得两弯秀眉,一双明眸,白白净净苗苗条条。他认为苏桃也挺美,有心凑上前和她亲近亲近;然而因为附在了蛇身上,不大擅长指挥白蛇的细长身体。所以在无心的手里扭了扭,他没有前进的本领,也就作罢了。  
  无心把白琉璃缠成一团塞回书包,然后带着苏桃回教室吃剩烧饼。两人干干净净的晒着朝阳,倒是舒服了,与此同时,在县城的另一端,联指所在的小学校里,却是一派紧张气氛——昨天夜里他们忽然收到保定急电,说是三号提前动身,今日上午就能乘汽车抵达文县了!  
  陈部长一夜未眠,脸更黑了。他的得力干将、十四岁的初一学生赵萌萌正处在鼻青脸肿的高潮时期,看着也不甚像人。指挥部里最体面的人物是顾基,顾基个子最高,肩膀最宽,浓眉大眼的很周正,不过走不到人前去,因为父亲虽然是工人阶级,爷爷却做过小军阀,在天津过了几十年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解放后还逃去了香港。如果不是和陈部长做了十年的同桌,顾基不但没有资格出入指挥部,而且早就被一并打成狗崽子了。  
  顾基有一块老罗马表,是爷爷传给父亲的,上个礼拜被他送给了陈部长。陈部长撸起袖子看了看时间,又回头望了望,见指挥部的核心人员都到齐了,而且精神很饱满。赵萌萌捂着红肿开裂的嘴角,低声问道:“部长,不用多找些人夹道欢迎吗?光是咱们几个,人太少了吧?”  
  陈部长轻声答道:“三号的意思,不让我们声张。”  
  赵萌萌咂了咂嘴:“太静了,显不出我们的热情啊!”  
  陈部长刚要回答,远方路上忽然出现了大卡车的影子。小学校所在的一片地区,是县联指的地盘,绝对不会有红总的人马入侵。可陈部长认为三号没有坐卡车来的道理,而且卡车一辆接一辆,居然连着来了五辆。五辆卡车全是满载,只是后斗上面苫了雨布,看不清楚满载的内容。一辆军用吉普车殿了后,在它距离指挥部大门还有几十米远时,陈部长率领手下蜂拥而上。及至吉普车停了,他们立刻热情洋溢的唤道:“小丁猫同志,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  
  吉普车后排车门一开,一位细条条的白面书生弯腰下了车。众人见了,皆是一愣,万没想到省联指的第三号人物,居然是个娃娃脸的大男孩子。而外号小丁猫的前高三学生丁小猫站在车旁,一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银框眼镜,另一只手夹着半根香烟,搭在了大开的车门上。阳光照着他洁净的白衬衫,他风度很好的对着陈部长一点头:“我代表一号以及我个人,先向奋斗在文县第一线的革命战友们问好。”  
  他是孩子的脸,声音却成熟,两厢相加,反而有种意外的魅力。很随便的和陈部长握了握手,他继续说道:“文县是个大县,但是革命的温度并不算高。”
  陈部长很惶恐:“昨天我们也和红总打了一场硬仗……他们死了好几个。”  
  小丁猫笑了一下:“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几条人命不算什么。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敌人的性命不算什么,我们自己的性命,也不算什么。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必要的时候,可以大杀!”
  陈部长等人一起激动了,而小丁猫用手里的烟卷一指人后的顾基,微笑问道:“你傻看着我干什么?”  
  顾基高人一头的站在后方,结结巴巴的红了脸:“我、我……对你很、很崇拜。”
  小丁猫笑了,不再理他。抬手对着前方卡车一指,他轻描淡写的又道:“我给你们带了一点礼物,希望可以给你们的革命热情加一加温。”
  前方卡车的司机跳下了驾驶室。踮脚蹦跳着掀起后斗雨布一角。没了雨布的遮掩,成捆的半自动步*枪曝露在了光天化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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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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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四十二章、小丁猫

  小丁猫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夹着半根烟,慢悠悠的往指挥部大门走。陈部长虽然面黑似铁,且有一身不显山不露水的腱子肉,但是在白皙的三号勤务员面前,平白无故的就矮了一截,素日铁一般的刚硬气质也软化了。像个高级跟班似的垂下双手,他微微弯着点腰,在小丁猫的身边紧紧跟随,又主动介绍道:“指挥部里坐镇的同志倒是不多,大家最近主要是下到工厂机关里去,挖出隐藏在革命群众中的反革命坏分子。”  
  小丁猫点了点头:“很好,革命群众一声吼,能让地球抖三抖。”然后他用手中的香烟向前一指:“指挥部有点不像样。”  
  陈部长陪笑答道:“原来是钢厂子弟小学,地方是不宽敞。”  
  小丁猫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扭头呼了出去,言简意赅的说道:“应该换一换。唯物主义者,物质决定意识。小门小户的指挥所,产生不出高瞻远瞩的决策。”  
  陈部长连忙答应。此时从保定随行而来的两名女将下了吉普车,也大踏步的赶了上来。其中一位五短身材的女将处在花样年华,生得头如麦斗,眼似钢铃,地位却高,乃是省联指十常委之一,本来名叫杜文思,去年八月改名杜敢闯;另一位女将是细条条的身材,细条条的面庞,穿一身黄绿色旧军装,形象类似腌黄瓜,名叫马秀红,是小丁猫的机要秘书。杜敢闯和马秀红对小丁猫是忠心耿耿,而小丁猫终日面对着如此两位战友,不由得活成一朵傲雪寒梅,革命意志极其坚定,生活作风极其清白,乱七八糟的心思从来没有。  
  眼珠斜向身边两位异性战友,小丁猫暗暗的一咬口中烟卷,顺势瞟向了陈部长旁边的李萌萌,他又是一皱眉头。  
  穿过校园进了指挥部的大办公室内,小丁猫直奔正题,让陈部长拿出文县地图,在联指地盘上做出标记。陈部长手握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大刀阔斧的画了几个大红圈:“小丁猫同志,钢厂、重一中、以及机械厂的东半部分,都被我们占领了。”  
  小丁猫把烟头向后交给马秀红:“县委大院被红总占了?”  
  陈部长做汗颜状,挠着头羞涩的苦笑。  
  小丁猫摇了摇头:“斗争总是有反复性的,没有关系。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是红总的逻辑。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是我们的逻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应该成为你们斗争的指导思想。”  
  然后他扭头对着顾基一点头:“怎么又看我?”  
  顾基软绵绵的微笑:“你说话太、太有水平了。”  
  小丁猫伸手一指他:“你是什么出身?”  
  顾基登时心虚了:“工、工人。”  
  陈部长横了他一眼,见他居然敢越过自己,公然的对三号大拍马屁,真是忘了他爷爷干过的好事! pB|L%#.cW
  小丁猫不再理他,对着地图审视良久,末了问道:“重一中的条件怎么样?”  
  陈部长不假思索的答道:“一中是大楼,三层,挺好的。”  
  小丁猫抬头看他:“为什么不把指挥部放到一中?”  
  陈部长立刻迟疑了:“一中……我听说啊,我听别人说的,说是一中闹鬼。”  
  小丁猫向他探过了头:“闹鬼?”  
  陈部长下意识的又要挠头:“他们说……一中夜里,有人上课。”  
  小丁猫歪了脑袋:“上课?”  
  陈部长感觉自己有散布封建迷信之嫌,十分出汗:“不是真上课。是有人晚上进了一中楼里,可能是有幻觉吧,看见死了的老师,给学生上课——去年一中有几个老师,死在批斗大会上了。”  
  小丁猫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马上过去看看情况,如果一中能用,指挥部就立刻搬家。谁有自行车?吉普车就不开了,兴师动众也不大好。”他拨开人群望向顾基:“你有吗?”  
  顾基深感荣幸,脸都红了:“有!”
  小丁猫对着身边的杜敢闯和马秀红说道:“你们留下来,让小陈帮助你们迅速掌握文县的斗争情况。我自己出去逛逛。”
   马秀红十分关爱他:“要不要带几个人跟着?”  
  小丁猫摆了摆手:“不必。我不往红总的地盘走,红总也根本不知道我来了文县。”  
  顾基因为有个混蛋的爷爷,自从懂事起,精神上就一直很有压力,总像是低人一等。如今小丁猫几次三番的主动和他说话,他受宠若惊,几乎要感激涕零。把自行车推到指挥部外,他很周到的询问小丁猫:“你怎么坐?骑着坐还是侧着坐?”
  小丁猫一挥手:“你骑你的,我跳上去。”  
  顾基抬腿骑上了车,因为还是紧张,所以把车骑得摇摇晃晃。小丁猫跟在后边跑了几步,抓住时机侧身向前一跳,屁股压得自行车一歪。顾基光顾着保持平衡,忘了留意方向。只听“咯噔”一声,他正轧上了横在路上的一块扁条石。东倒西歪的一抖车把,他奋力的一踩脚蹬,在向前猛蹿的同时,发现自己终于把车骑上正轨,轻巧多了。 Y +HVn0~qz
  一路迎风疾驰,他在二十分钟之内抵达了荒凉的一中。一捏车闸脚踩了地,他回头正要说话,可是眼角余光一扫,他忽然愣住了。  
  小丁猫没有了!  
  他立刻下了自行车,前后左右的乱看,就见来路上远远的出现一大队自行车,其中领头的人是陈部长,陈部长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飞鸽自行车,车后面侧身坐着的,正是小丁猫。  
  及至大队人马到了一中门口,顾基推着自行车张口结舌,陈部长则是开口便骂:“顾基你傻×啊!你知不知道你刚上路就把小丁猫同志给颠下去了?我们一大帮人在后面撵你都撵不上,你撅个屁股骑得还挺快!”  
  顾基都快吓哭了。小丁猫也没理他,跳下车径自迈步往校园里走。陈部长等人把自行车锁好了,一路小跑跟上。大上午的,没人害怕;小丁猫进了校门没走几步,忽然停下问道:“前边的教室里,是不是有人?”  
  陈部长举目远眺,隔着玻璃窗,影影绰绰的看见了空教室内的无心和苏桃。  
  “好像就俩人,一男一女。”陈部长沉吟着回答:“是不是搞对象的?”  
  小丁猫抬手一指脚下:“一中距离红总的势力范围很近,我们对待一切可疑人物,都不能轻心。大家分散包抄,抓住他们问一问!”
  陈部长常年和人斗殴,很有作战经验。此刻对着身后的同学死党们一下令,众人立刻就分散开了。小丁猫回头对着顾基一招手:“别哭,赦你无罪,跟我走吧。”  
  陈部长等人堵住教室门口时,无心和苏桃正坐在课桌上翻花绳。清晨他们鬼鬼祟祟的出去了一趟,发现街上不时有红卫兵小队经过,空气中的硝烟味道还很浓,容不得他们大摇大摆的走;于是只买了一点吃喝回来,想要再等时机。  
  两人吃饱喝足了,无所事事。苏桃从书包里翻出小拇指粗的一卷红毛线,抻开了正好可以用来翻花绳。翻花绳当然是小女孩的游戏,不过无心也很愿意陪着她玩。昨天看苏桃垂着两条毛刺刺的辫子,他把对方当成了黄毛丫头看待;今天苏桃打扮整齐了,原来是一头黑亮亮厚实实的好头发,衬托着粉白的脸儿,美得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本来人是靠着衣裳添彩的,但是一套没型没款的半旧军装穿在苏桃身上,因为和她的面孔太不配套,对比之下,反倒让她有了点落难公主的意思。  
  无心很喜欢她,不是垂涎她的肉体,也不是赞叹她的内涵,只是单纯的喜欢。像小男孩喜欢小女孩,像大哥哥喜欢小妹妹。所以在陈部长等人骤然出现在门口时,他跳下课桌,一下子就把苏桃扯到身后去了。  
  陈部长和他打了个照面,也是一怔,随即抬手指着他叫道:“好啊,又是你!”  
  小丁猫四两拨千斤的拨开了陈部长,慢悠悠的进了教室。望着无心一眨眼睛,一挑眉毛,他半晌没说话,最后开了口:“躲在后面的,站出来!”
  苏桃吓得腿都硬了,很艰难的横着挪了一步,她垂着头哆嗦成了一团,白皙的手指上还缠着红毛线。 8R-?x/:
  陈部长一双眼睛盯着苏桃,一张嘴抢着汇报道:“昨天我们在街上就见过他!他身份不明,很有可能是红总的人!”
  无心也横挪一步,把苏桃又挡了住:“你查过我的身份,知道我不是。”  
  小丁猫独自走到了他的面前:“你有什么身份证明?拿出来给我看看。”  
  无心转身从课桌上拿过自己的书包,打开了伸手往里面掏。书包里东西不少,以蜡纸包着的圆面包为主,还有几根香肠。掏出介绍信递给小丁猫,他规规矩矩的解释道:“我们两个是一起出来的,在火车上遭了贼,我们两个的学生证都没了,她的介绍信也丢了。昨天你们的人硬说我们是什么红总的,吓得我们不敢上街。”
  小丁猫把介绍信看了一遍,然后双手捏住,“嚓”的一声撕成两半,揉成一团。将纸团丢在地上,他对着无心一伸手:“身份证明,给我看看。”
  无心和他对视一眼,然后垂下眼帘答道:“没证明了。”  
  小丁猫回头对陈部长说道:“革命是真刀真枪的干,不是隔着几张课桌动口不动手。”然后他一把抓住了苏桃露出的一只手。望着手指上的红毛线,他笑了一下:“小资产阶级的小情小调。”
  苏桃拼了命的把手向后一抽,另一只手暗暗揪住了无心的后衣襟,同时低着头,坚决不看小丁猫。小丁猫也不勉强。转身走向门口,他对着陈部长下了命令:“他们两个身份不明,还在光天化日之下搞流氓活动。带走!”
  陈部长一方人多势众,把无心和苏桃一起押走。而小丁猫带着顾基在楼上楼下巡视一番,又到楼顶天台向下俯视了整座校园。最后他问顾基:“我听小陈说,你一直是他的同桌?”  
  顾基立刻点头:“是,从小学开始就是了。”  
  小丁猫又问:“你是文县人吗?”  
  顾基继续点头:“是。”
  小丁猫居高临下的转向前方:“我也算是文县人吧,我生在猪嘴镇。十来岁了才迁去保定。猪嘴镇你去过没有?”
  顾基诚惶诚恐的答道:“原来我们总去,猪嘴镇不是挨着猪头山矿区吗?我们经常上山里玩。”
  小丁猫摇了摇头:“猪头山,没什么好玩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突发事件

  无心和苏桃走了老远的路,低着头从一中慢慢的往指挥部蹭。陈部长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握着一根半长的树枝,拧着眉瞪着眼跟在后方,口中吆五喝六:“你们倒是快走哇!怎么着,还打算赖在半路不动了?”  
  嘴里一边说,他一边用树枝去戳前方两名俘虏。对着无心,他是混戳;对着苏桃,他的下手点就比较有讲究,专往后腰和屁股上使劲。苏桃刚刚过了哆嗦的劲儿,此刻明知道对方不是好戳,但也不敢出声,只能是背过一只手,尽量挡着屁股。陈部长看她手掌白里透红,忍不住又用树枝一杵她的手心:“挡什么挡?”  
  话音落下,他忽觉手中一滑,随即就发现自己的树枝已经被无心抽了出去。“咔嚓”一声把树枝掰成两截扔在地上,无心头也不回的说道:“要文斗,不要武斗。”  
  然后他回头看了陈部长一眼:“想武斗,我也奉陪。”  
  陈部长看他眼神很凶恶,斗争意志不禁动摇了一下。有心踹他一脚,可是双手推着自行车,行动不是很自如。目光从无心的后背移到苏桃的屁股,苏桃穿着面口袋似的军裤,看着也没什么屁股。沿着屁股再往上瞧,陈部长盯着苏桃的后脖颈出了神,两只脚一步不停的走,同时在心里把她和田小蕊李萌萌等人做了对比。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陈部长想要是苏桃能跟自己好,自己就不和李萌萌狗扯羊皮了。苏桃要是不和自己好,自己也许可以对田小蕊再卖把子力气,但田小蕊又有点儿喜欢顾基。田小蕊要是真喜欢顾基,自己就不好出手了,毕竟从小和顾基玩大的,兄弟情分不能不讲。可顾基是个徒有其表的怂货,拿顾基当兄弟,是不是拖了自己的后腿呢?  
  陈部长塞了满脑子乱哄哄的爱恨情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指挥部的。
  和清晨相比,指挥部的人气旺多了。一排红砖房坐落在小校园里,靠左的两间是宣传队的办公室。两间办公室全开着门窗,里面以女性为主。十七岁的田小蕊甩着齐耳短发,正在其中的一间里和同伴排练样板戏;隔壁屋子里人更多,却也更安静,因为全都低头站在大办公桌前,刷刷点点的写大字报。写好了的大字报被挂在窗上墙上晾干,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五颜六色宛如万国旗。  
  一只小白蝶扇着翅膀,掠过了树木碧绿的新叶和陈部长黝黑的面孔。陈部长的心情忽然极度舒畅了。弯腰锁了自行车,他让人把无心和苏桃暂且关进右边的空屋,自己则是投身到了妇女工作中去。一个箭步跳上窗台,他笑嘻嘻的问屋里的田小蕊:“排练着哪?”  
  田小蕊冷淡的对他一点头,然后做出李铁梅的姿态,咬牙切齿的锐声唱道:“我家的表嗷嗷嗷叔,数呜呜呜不清……”  
  无心和苏桃进了空屋子。房门一锁,他们算是入了狱。苏桃靠墙站了,一只手还牵着无心的后衣襟;无心看她满身都是不打自招的嫌疑相,就扯开她的手,面对着她低声安慰道:“别怕,只要你我把话咬准了,他们也没证据断我们的案。”  
  苏桃小声说道:“我害怕。”  
  无心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嘁嘁喳喳的说道:“反正我们今早把该藏的都藏好了,他们就算搜我们的身,也搜不出什么来。你坦然点,得让他们看不出我们的底细。”  
  此言一出,白琉璃先听明白了,立刻从书包中伸出了头,摇摇摆摆的要往外爬——他挺喜欢自己的白蛇身体,万一无心过会儿被人揍了,他不心疼无心,只怕自己受到连累,会被无心压扁,或者被人剥了皮清蒸红烧。为了保证自己能够长久的做一条貌美白蛇,他决定钻到墙缝里避避风头。  
  无心常年和他气急败坏的作斗争,已经和他亲近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把他抻出来扔到地上慢慢爬,他转向苏桃,用轻快的语气问道:“你的红绳呢?我们接着玩。玩着玩着你就不怕了。”  
  苏桃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团红毛线,红毛线结成了一个大疙瘩,解也解不开,于是换了游戏——两人双掌合十,互相指尖抵着指尖,看谁动作最快,能够率先拍到对方的手背。
  无心手快,所以故意控制着速度,想让苏桃也赢几次。苏桃很认真的骤然出击,双手“啪”的夹住了无心的双手。微微笑着抬头面对了无心,她小声说道:“你有时候像大人,有时候像小孩。”  
  无心问她:“像小孩好不好?”  
  苏桃点了点头:“挺好的。”  
  无心又问:“怎么个好?”  
  苏桃慢慢松开了他的手:“能跟我一起玩呗。”
  无心笑了:“我也愿意和你一起玩。等到度过了眼下的难关,我带你多走几个地方。”  
  苏桃抬眼看他:“你家人不管你呀?”  
  无心摇头:“不管。”
  苏桃不大好意思的一抿嘴,声音越来越低了:“我也没人管。”
  无心向她一扬下巴:“我比你大,我管你吧!”
  苏桃垂下了头,看无心斜挎着的书包上支出了一截帆布带子,就伸手拽住了缓缓揉搓:“行。”
  两人正是窃窃私语之时,外面起了喧哗,原来是顾基骑着自行车,把小丁猫带回来了。紧接着房门一开,有人搬进了一张长课桌,又对着无心和苏桃吆喝道:“站好了,等着接受审讯!”
  等到三把椅子也摆好了,小丁猫、陈部长以及李萌萌一起进了来。小丁猫当仁不让的坐了中间,陈部长和李萌萌分坐两边。李萌萌打开本子拧开钢笔,一只眼睛肿的看不见人了,她歪着脑袋,用另一只眼睛斜盯无心。而小丁猫一团和气的对着陈部长一点头:“小陈,你来问吧。我先听一听。”
  陈部长答应了,随即正色面对前方,厉声吼道:“姓名年龄籍贯出身自己报!”  
  无心开了口:“姓名无心,年龄……二十,籍贯黑龙江,出身……佃农。”
  此言一出,旁人没言语,小丁猫盯着自己撂在桌面上的两只手,“扑哧”一声乐了。笑完之后他对着苏桃一点头:“你继续说。”
  苏桃胆战心惊的喃喃说道:“姓名苏桃,年龄十五,籍贯黑龙江,出身……工人。”  
  小丁猫问道:“什么工人?产业工人还是手工业工人?”
  苏桃被他问愣了,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区别。无心替她答道:“产业工人。”
  无心一出声,小丁猫就无声的笑,并且不看他。陈部长斜着眼睛窥视本组织的第三号领袖,心里直发毛:“小丁猫同志,他们的回答,是不是有问题啊?”
  小丁猫摆了摆手:“没什么,你问你的。”话音落下,他看了无心一眼,“扑哧”一声又乐了。
  陈部长莫名其妙的清了清喉咙,开始老调重弹。他们无凭无据,当然没有让人信任的理由。陈部长做出威胁,要派人去黑龙江了解情况。见无心和苏桃一脸的麻木不仁,他转而又究起了细节,问苏桃的父母在哪家工厂,做什么工作,一个月工资多少,住什么房子,有几个兄弟姐妹。正是问得苏桃前言不搭后语之时,身后的房门忽然被人撞开了,顾基伸进了一个汗津津的脑袋,半兴奋半惊骇的说道:“报告,红总出现新动向了!”  
  小丁猫回头看他:“怎么了?”
  顾基本来是看着陈部长的,小丁猫一出声,他就把陈部长抛弃了:“红总把县委的大印给丢了!”  
  小丁猫睁圆了眼睛:“公章丢了?”
  顾基乐呵呵的点头:“丢了,今天刚闹出来的!公章,还有一沓子空白介绍信,好像还有上百斤的全国粮票,都丢了。怎么丢的我们不知道,反正红总现在把矛头指向了我们,说是我们派人偷的。”  
  如果把文县比作一国,公章就相当于玉玺。县委的原领导们早都被批倒批臭了,代表县委权力的物件,就只有公章一样。听闻红总丢了公章,小丁猫把桌子一拍,对着陈部长笑道:“好啊!战斗的机会来啦!如今摆在面前的就是两件事,第一,对红总迎战;第二,发动全部人马找公章!”
  未等陈部长回答,又一名青年气喘吁吁的挤到了门口:“报告!机械厂里干起来了!红总先动的手,他们全带了砍刀!”
  陈部长立刻显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气,而小丁猫命令道:“钢厂不是你们的吗?集合厂里武装部的全体人员,火速过来领枪!”
  陈部长站起了身:“我这就去——他俩怎么办?还审吗?”
  小丁猫也跟着起立了:“先关着吧,有空再来处理他们。”
  一群人说走就走。门上大锁一扣,无心和苏桃就又失了自由。单手伸进书包里,无心对苏桃悄声说道:“他们要的公章,好像在我手里。”  
  苏桃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有的?我们要是把公章给了他们,算不算立功赎罪啊?”  
  无心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先不给,让他们急一急,知道公章的分量。”
  苏桃环顾四周:“你找个地方把公章藏好吧。我总怕他们搜身。”
  无心满屋转了一圈,没找到好地方,灵机一动,他把苏桃的书包要了过来。苏桃的书包堪称包罗万象,他把白纸包好的公章塞进了一卷尼龙袜子里,袜子上面又缠了两条月经带。苏桃有点难为情的蹲在一边旁观,心中感觉无心无所不能。往后要是能被他“管”,自己倒是很愿意的。
  因为机械厂爆发了战争,所以指挥部乱哄哄了一阵之后,大部分人马都冲去了前线,只剩下几个能力差的看家,其中就有顾基一个。小丁猫本来还想让顾基跟着,可陈部长太了解他,不肯让他随行,并且告诉小丁猫:“别带他,他可笨了,个头还大,靶子似的。和他在一起,特别招打。”  
  顾基没办法,眼巴巴的看着人都走了。忽然想起空屋子里还关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他来了精神,趴在玻璃窗上想要往里看。然而他往里看的时候,无心也正打算往外看。两人隔着一层玻璃脸对了脸,都是一怔。顾基随即歪了脑袋换位置,不料无心一巴掌拍上玻璃窗,截断了他的视线。  
  接下来,苏桃站在房内,就看无心双掌翻飞,噼里啪啦的在窗玻璃上乱拍一气,掌掌都不落空,把外面顾基乱动的脑袋遮了个严密。顾基气坏了,隔着玻璃窗向他一指,高声骂道:“你妈×!”   
  无心当即作出回应:“你还吃了我一个烧饼呢!”
  顾基又骂:“你个反革命流氓分子!”
  无心岿然不动:“反正你吃了我一个烧饼!”
  顾基咣咣咣敲玻璃窗:“你是不是欠揍?”
  无心立刻敲了回去:“吃了我的烧饼还想打我?”  
  顾基也不是太馋的人,偶尔吃了他一个烧饼,被他嚷得天下皆知,不禁急红了脸:“没完啦?”
  苏桃见无心占了上风,又怕顾基真冲进来打人,就上前扯了扯无心的后衣襟:“不说了,我们不和他吵。”  
  无心本来也没生气,苏桃一扯他,他就当真转身撤了。而顾基因为在陈部长面前总受欺负,所以此刻颇想趁机也欺负欺负无心和苏桃。叽叽咕咕的又骂几句,他见房内总没回应,才意犹未尽的走了。

参加活动:0

组织活动:0

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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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四章、立了一功

  大下午的,无心和苏桃被关在空屋子里,也没人管理。门是锁严实了,窗户合页可能是锈住了,也推不动。苏桃畏畏缩缩的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悄悄的解开了脚上鞋带。发现无心站在一旁望向自己了,她难为情的小声说道:“一直站着,脚都肿了。”   
  无心一屁股也坐下了,又把两人的书包叠在一起放在地上:“把鞋脱了,两只脚架到书包上。反正也没人来,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   
  苏桃似乎是感觉自己的两只脚拿不出手,很心虚的不肯伸腿。无心看她始终是抱着膝盖,就亲自出手抓了她的脚踝,不由分说的抻直了她的双腿,并且扒掉了她脚上的解放鞋。苏桃穿着一双白底碎花的尼龙袜子,热烘烘的散发了解放鞋的胶皮味。   
  无心看苏桃坐舒服了,自己也跟着脱了鞋伸了腿。苏桃顺着他的腿往下看,就觉得他腿长,笔直笔直的伸出老远。忽然“哟”了一声,她问无心:“你怎么没穿袜子啊?”   
  无心一摊手,对着她笑道:“没袜子可穿。”   
  苏桃跪起身拽过自己的书包,打开了在里面翻找。她带了好几双新袜子,都是有弹性的,脚大脚小都能穿。翻出一双尺码最大的,她抬头递给无心:“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对付着穿?”   
  无心摆了摆手:“不用,我穿不穿都行。”
  苏桃踩在解放鞋上,蹲到无心脚边抻长袜子,想要比量比量。袜子毕竟是女式的,大得有限。苏桃把袜子抻了个细长,还是比无心的赤脚短了半截脚趾头。悻悻的卷起袜子塞回书包,她坐回原位,本来以为自己能为无心做点什么,结果还是未遂。   
  指挥部内的人越来越少,都跑去机械厂看热闹了,只有顾基身负重任,原地不动充当看守。晚饭前他跑到空屋窗外向内望了一眼,发现无心和苏桃靠在墙上,两人歪着脑袋偎在一起,居然是睡着了。   
  指挥部里空空荡荡,连个和他斗嘴的人都没了。他百无聊赖的抱着肩膀,想一想自己的家庭,想一想自己的前途,越想越是茫然。能够在指挥部里占据一席之地,乃是他的荣耀;其实他是没资格加入县联指的,全是陈部长提拔保护了他。陈部长能把他吸收进来,也能把他驱逐出去。他顶天立地的晃着大个子,感觉自己像只孤独的小鸟,无枝可依。   
  正在他伤感之时,小丁猫等人回来了。   
  小丁猫不高不矮的直鼻梁上,端端正正的架着银丝眼镜,镜片一尘不染。白衬衫的第一个领扣没有系,翻出的衬衫领子也是雪白。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他从吉普车上弯腰跳下。忽见顾基孤零零的站在指挥部大门口,他淡淡的一笑,开口问道:“关着的那二位怎么样?”   
  顾基一看他的精神头,就知道必是大胜而归,连忙也跟着昂首挺胸:“他俩挺好,在屋里晾脚丫子呢!”   
  陈部长随后也下车了,一张黑脸像黑铁蛋子似的,黑里透着光。遥遥的对着顾基一招手,他高声大气的笑道:“顾基,我操!今天了不得,阵势太大了。 红总让咱们打得撒丫子跑,咱们就是钟山风雨起苍黄,他妈百万雄师过大江啊!”   
  顾基很了解陈部长的水平,如今听他效仿小丁猫引经据典,心中暗暗的不以为然,并且转移话题道:“田小蕊她们早走了,你们看见她们了吗?”   
  陈部长气吞山河的哈哈大笑:“看见啦,她们晚上到钢厂大礼堂演节目。”   
  顾基本来是有点崇拜陈部长的,此刻在小丁猫云淡风轻的衬托下,他忽然发现陈部长没个人样,简直有点不堪入目。脑筋灵活的转了一圈,他转向小丁猫,嘻嘻一笑。   
  杜敢闯和马秀红也下车了,和陈部长一起簇拥着小丁猫往院内走。及至进了办公室,小丁猫坐在办公桌后,慢条斯理的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给自己续了一根香烟。而陈部长由于太兴奋,所以还忍不住对着顾基大说大笑:“武卫国平时不是一贯的自成一派吗?今天也被咱们小丁猫同志给震住了!他拳头再硬,也没有子弹厉害不是?”   
  武卫国是钢厂造反派的头领,名义上是归了县联指,然而因为看不上县联指的学生班子,所以实际上是自立山头,往日并不把陈部长等人放在眼里。陈部长今天终于看到了武卫国服软,不禁痛快淋漓,恨不能在办公室内作狮子吼。而小丁猫慢慢吸了半根烟,然后对着陈部长挥了挥手:“你和顾基去准备一下晚饭。我和她们再对今天的战斗做一次总结。”   
  陈部长满口答应,带着顾基告辞而走。杜敢闯走过去关了房门,马秀红则是拎起暖壶倒了一杯热水,静静的送到了小丁猫手边。小丁猫察觉出身边多了一根柔情似水的黄瓜,但是硬着头皮不抬头。   
  杜敢闯严厉的看了马秀红一眼,随即搬了椅子坐在小丁猫对面,压低声音说道:“我认为,我们今天开了一个很好的头。”   
  小丁猫向前撩了她一眼,看她身板横宽,是条威武的女好汉。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革命的世界天大地大,闲花野草处处生,自己却是弄来了这么一对左膀右臂。他自认不是浮浅之徒,对于二位女将的内涵,他也是很欣赏的;不过话说回来,她们长得还是太困难了,属于不可改造的对象。天天对着杜敢闯和马秀红,他时常感觉自己特别美丽,当男人都有点浪费。   
  杜敢闯看惯了小丁猫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自顾自的侃侃而谈。最后她在半空中一挥拳头,阴谋家似的小声说道:“你的心思,我全明白。如果你真看好文县了,我就立刻开始行动,把文县打造成我们的新根据地!”   
  小丁猫点了点头,轻声答道:“文县的全面斗争尚未展开,大有我们作为的空间。在保定,我永远都只是三号,与其如此,不如另开一片天地。”  
  他抽烟抽得口苦。把半截香烟摁熄在了写字台的玻璃板上,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水:“文县原有的组织,经过了大半年的发展,都已经基本固定成形。想要打破它们的铜墙铁壁,就要吸收新的力量加入。武卫国的势力还是很强大的,我们先不要动他。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我们联合可联合的,打击可打击的。至于红总那边……”   
  隔着一张大办公桌,杜敢闯把一张面孔探向了他:“先对内,再对外。”   
  小丁猫正视了她,眼镜片上流光一闪,算是回答。杜敢闯的黑黄脸膛、脸上的油光、以及太阳穴和额头上暴出的红痘子,都让他很受刺激。于是他摘了眼镜,心中发出一声苍凉的叹息:“哎呀妈呀……”   
  与此同时,无心和苏桃穿好了鞋,开始预备吃晚饭了。   
  无心从书包里掏出圆面包。撕开外面的包装纸,他把面包送到苏桃面前:“吃吧,看来他们是不能管我们的饭了。”   
  苏桃盘腿坐在地上,伸手拿了面包:“要是有个水壶就好了。没水喝,怪干的。”   
  无心一指窗外:“看见刚才他们的阵势了吗?他们肯定是占上风了。既然如此,我就干脆把公章交给他们。一枚公章,总能换口水喝吧?”   
  苏桃发现书包里还剩了一根香肠,就把香肠夹到面包里,递还给了无心:“我吃一个面包就够了。”
  无心接了面包,要掰香肠:“一人一半。”   
  苏桃推他的手:“我不要,我吃不了。”   
  无心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笑:“这么一点玩意儿,会吃不了?”   
  苏桃摇头:“我不饿。”   
  无心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撒谎是吧?”   
  苏桃垂了头,咕哝着说:“我没撒谎,我饭量小。”   
  无心叹了一声,扭头往窗外望,忽然看到小丁猫溜达进了院子,他连忙把面包香肠往苏桃手里一塞,然后迅速从书包里翻出了被月经带和袜子包裹起来的公章。三下五除二的剥出公章,他抬手一敲窗户,吸引了小丁猫的目光。   
  小丁猫本来正在沉思,几乎忘了无心和苏桃的存在。如今冷不防的见了他,不由得一愣。天色暗淡,空屋子里又没开电灯,他影影绰绰的只见无心在向自己招手,就好奇的走了过去。无心见他越来越近,便把公章送到嘴边呵了一口热气,然后结结实实的印在了玻璃上。   
  正当此时,陈部长领着一群部下,带着晚饭回来了。   
  小丁猫来不及吃晚饭,先让人打开了空屋子的房门。电灯也亮了,无心向他伸出手,手掌托着一只红通通的木头印章。   
  “我是在路上捡的。”他坦然的告诉小丁猫:“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用,反正当时周围没别人,我就把它揣起来了。我是过路的人,公章给你们也行,给红总也行,对我来讲没区别。现在我给了你们,就是要表示我们不是坏人,对你们更是没有恶意。”   
  小丁猫一把抓过公章,低下头仔细看清了章上的字样。要笑不笑的一翘嘴角,他随即抬头说道:“你这么做就对了,我给你记上一功!”   
  无心把苏桃拉到了自己的斜后方:“我不用你给我记功,只要你能放了我们,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小丁猫往无心身后望,能望到苏桃低着的半张脸;半张脸像半朵桃花,眉眼都是墨画的。   
  “你立了功,和我们就算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小丁猫微微一笑,两只眼睛分别盯着无心和苏桃:“现在红总的牛鬼蛇神大队还在蠢蠢欲动,伺机反扑。我不能让我的战友出去冒险,今晚你们就和我们一起去住招待所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招待所百态

    县招待所距离指挥部所在的小学校,足有三条大街远,乘公共汽车的话,正好是六站地。小丁猫等人在指挥部里对付着吃了一顿晚饭,然后便张罗着要去县招待所休息。吉普车发动起来,载着小丁猫和他的左膀右臂先出发了,其余众人推着自行车纷纷出了校园,其中陈部长目光如炬的盯住了苏桃,气冲冲的吆喝道:“你站住!我告诉你,你的问题还没交代清楚,别想浑水摸鱼半路逃跑!”  
    苏桃吓了一跳,垂着头不敢言语。而陈部长不等旁人开口,搬起自行车向下一顿:“你上我车,我亲自带你走!”  
    苏桃惊魂不定的看了无心一眼,见无心点了头,便蹭着小步走向了陈部长。陈部长杀气腾腾的黑着脸,越是细看苏桃,越感觉她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但不是一个世界,甚至不是一个品种。人皆有爱美之心,他真想和她亲近亲近,可因为明知道自己亲近不上,所以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能直接□了她。  
    车子后座向下一沉,是苏桃侧身坐上去了。陈部长踏上脚蹬,正要用力往下踩,不料李萌萌从后面赶了上来,尖锥锥的问道:“你带她,谁带我呀?”  
    陈部长不耐烦的答道:“让顾基带你!”  
    李萌萌一跺脚:“他带那个男的先走啦!”  
    陈部长举目一望,就见顾基人高马大的蹬着自行车,果然已经驮着无心骑出老远,便是气得骂道:“这×真能愁死人!驮个男的也能跑那么快。”  
    李萌萌扯了他的袖子,鼻青脸肿很不好惹:“那我呢?我怎么走?”  
    陈部长被她缠得没法,回头看看其余人等,每个人的自行车都不空闲;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让她坐上了自行车的前大梁。老牛似的向前伸了头,他拼了命的一蹬一蹬,总算是把沉重的自行车给骑上了路。  
    文县是个富庶先进的工业县,县里的招待所是近些年新建的三层楼,堪称县内的豪华一景。招待所的所长早在去年秋天便被全县人民批臭批倒,罪名却是含糊,非招待所内部人员不能知晓。小丁猫的吉普车开进招待所大院时,这位前所长正在院子里载歌载舞的进行劳动改造。眼看吉普车亮着大灯停在眼前了,前所长一手拄着大笤帚,一手翘着兰花指平伸向前;双脚脚尖一点地,他以一只芭蕾小天鹅的姿势亮了个相。  
    司机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杜敢闯全愣了。小丁猫在后排出了声:“这是什么情况?”  
    未等旁人作答,前所长纵身几个大跳,蹿着箭步没影了。  
    马秀红后知后觉的做了猜测:“精神病吧?”  
    小丁猫下了吉普车,一手叉腰,一手向前一招。站在门口的女服务员,本来是谁也不理的,但是看他来势不凡,派头更不凡,两只脚就自动的移向了他:“你们是吃啊还是住啊?”  
   小丁猫往大院深处一指:“刚才扫院子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服务员上下打量了他,神情隐隐的带了热度:“精神病,别理他。”  
    正当此时,后方的自行车大军也到达了。小丁猫是有备而来,不但武器充足,资金也充足;眼看招待所灯火辉煌,是个体面的地方,他就起了豪兴,要请县联指的小兄弟们吃顿像样的晚饭。陈部长一听,立刻悔恨不迭,因为方才在指挥部吃白食,已经吃了个十分饱。  
    招待所一楼便是饭店,小丁猫包下大厅,让服务员摆了五桌宴席。陈部长几个电话打出去,武卫国带着演出完毕的田小蕊等人也赶来了。武卫国是条三十来岁的壮汉,经过了白天一场武斗之后,现在已经很高看小丁猫。宴席刚一开始,他便端着一杯啤酒主动走到了小丁猫面前,敬酒过后又低声说道:“你就放心的住,招待所外面,我给你派了二十名保镖。”  
    小丁猫抬手一拍他的肩膀,没言语,只点了点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模样。  
    武卫国一回原位,陈部长也立刻端着酒杯上去了,不但敬了小丁猫,也敬了杜敢闯和马秀红。顾基高高大大的跟在他的身后,意意思思的总想插话,可是又找不到机会。小丁猫和陈部长先碰了杯,然后目光越过陈部长的肩头,他对着顾基也一举杯。  
    顾基吓了一跳,刚要回应,然而小丁猫和陈部长已经痛饮完毕,开始打嗝了。
    两大杯啤酒进了肚,小丁猫站在桌前,开始有点摇晃。马秀红见状,立刻不着痕迹的起身搀扶了他。而小丁猫来了兴致,遥遥的对着无心一挥手:“立功的那个,带着你的小朋友一起过来,我也敬你们一杯。”  
    无心带着苏桃走到了小丁猫面前。手里拿着一杯金黄的啤酒,他对着小丁猫说道:“苏桃是个小孩,不会喝酒,我代她敬你了。其实我也谈不上立功,无非是帮了个顺手的忙。你我萍水相逢,谁也犯不上为难谁,是不是?”  
    小丁猫轻轻巧巧的和他一碰杯,眼睛盯着杯口流光笑道:“萍水相逢,即是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来日方长。我喝一杯,你喝两杯,没错吧?”  
    无心笑了笑,感觉小丁猫是话里有话,可惜没听懂。而小丁猫干杯之后,当众伸手揪住了苏桃的一边衣袖,把她一点一点的扯到了自己面前。苏桃顺着他的力道往前挪着碎步,同时偷偷握住了无心的手,手指冰凉的,几乎快要痉挛。  
    无心知道苏桃怕这些人,怕得要死。可是未等他出手,小丁猫已经松了手。笑眯眯的正视了苏桃,小丁猫带着一点醉意说道:“苏桃同志,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他的语气很温和,然而苏桃却是情不自禁的一哆嗦,耳边什么声音都来了——皮带抽过皮肤,木棒敲打骨头,母亲在批斗大会上发出的哀嚎,最后让父亲化为灰烬的爆炸……  
    苏桃避开了小丁猫的目光,慢慢避回到了无心的身后,同时听见无心对小丁猫说话:“小孩,不会说话,今天被你们关了一天,吓得一直没过劲。她真有个好歹的,我也负不了责,所以明天我就打算带她回哈尔滨了。”  
    小丁猫慢条斯理的摇了摇头:“走什么呀?我不发话,你能出文县吗?”  
    无心笑了一下:“不走就不走,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干革命!”  
    小丁猫一点头:“这么想就对了。”  
    晚宴结束之后,众人休息的休息,回家的回家。小丁猫是要住单间的,陈部长看出三号今天有点**的意思,就跃跃欲试的想占个便宜,主动要求和无心住双人间——三号总不会供不起他一张床位。  
    小丁猫立刻就答应了,又让陈部长再找个人对苏桃进行陪伴加看守。李萌萌一听可以免费住招待所,立刻就活了心思——她家里住着一小间黑洞洞的破房子,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思想极其落后,见了她就让她干家务活,还把她的革命行为诬蔑为“出去骚”,气得她昨天当胸击了母亲一拳。她要不是无处栖身,早离家出走了。   
    陈部长认为李萌萌伤势未愈,没有必要留在招待所里又吃又睡的献丑。立场坚定的驱逐了李萌萌,他让田小蕊留下来。  
    各人都有了着落,小丁猫便在杜敢闯和马秀红的陪伴下进了单间,掩人耳目的进行密谋。苏桃也该和田小蕊回房间去了,眼巴巴的望着无心,她靠墙站着,一步都不想动:“我住三楼,你住哪儿啊?”   
    无心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我住二楼,离你不远。你今天累着也吓着了,我看你有点发烧,回房之后马上睡觉,别光顾着玩,知道了吗?”  
    说到“睡觉”二字之时,他在苏桃肩上捏了一把。苏桃立刻抬头看他,心里隐隐约约的明白了:“知道,我回去就睡。”
    然后她果然显出病怏怏的模样,随着田小蕊回房去了。  
    无心和陈部长也下了楼。顾基茫茫然的跟在他们身后,等到陈部长进房间了,他伸着脑袋向内一瞧,见里面窗明几净,床上床单雪白,还铺着弹簧垫子。颇为艳羡的挤进了门,他一扯陈部长:“明天要是还不走的话,换我来住一宿吧?”   
    陈部长挥了挥手:“明天再说,你现在该走就走!”  
    顾基看陈部长气色不善,只好讪讪的转了身。及至他走出房门了,陈部长在后面又小声说道:“顾基,你明天早上早点儿来,招待所提供早饭,听说是随便吃,还挺好。”  
    顾基站没站相,摇晃着“嗯”了一声,悻悻的走了。陈部长正要关门,不料眼角人影一闪,他定睛细瞧,却是发现无心从自己身边挤了出去。  
    “哎?”他立刻就要追:“你干什么去?”  
    无心头也不回的答道:“撒尿!”  
    站在公共卫生间的小便池上,无心痛快淋漓的尿了一场。很舒服的打了一个寒颤,他睁开眼,却是一惊。  
   在幽暗的电灯光中,他看到面前贴着白瓷片的墙壁上,缓缓浮现出了白琉璃的上半身。潮湿的长发中分披散,发梢似乎还带着隐隐的水意,白琉璃的形象停留在了人生最末一次的沐浴后,两道长眉下面,一双蓝眼睛透出肃杀的光。
    “你怎么不管我了?”他恶狠狠的逼问无心。  
    无心环顾四周,见卫生间里没别人,这才小声答道:“你又不怕我连累你了?”  
    白琉璃一扬下巴:“我告诉你,我卡在墙缝里爬不出来了。你明天立刻回去救我。”  
    无心压低声音说道:“我哪知道明天能不能回去?以后我给你抓条小白狗,你做狗吧!”  
    白琉璃一甩袖子,很狂躁的怒道:“不!总之你明天务必要去把我弄出来,否则我就去上苏桃的身!”  
    无心连忙摆手:“别,我去就是。你脾气太大,全是我把你惯坏了。现在这里人多眼杂,我不和你一般计较。等到将来有机会了,我跟你算一笔总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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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六章、新工作

  大清早的,苏桃早早的起了床。邻床上的田小蕊还在晾着大腿酣睡,十七岁的姑娘了,已经发育的有型有款。苏桃看了她一眼,看得心惊肉跳。田小蕊昨天晚上几次三番的要和她说话,句句都是敲打她的老底。她记住了无心的嘱咐,把嘴闭得死紧,硬着头皮扛住了田小蕊阴一句阳一句的审问。   
  轻手轻脚的洗漱完毕,她挎着书包出了门,迈着大步跑到了二楼。抱着书包站在阴暗拐角处,她静静的等待无心。等了半天,无心没来,小丁猫倒是带着马秀红施施然的下楼了。一眼瞧见苏桃,小丁猫停了脚步。夹着香烟的手指向她微微一抬:“干什么呢?走啊,下楼吃饭去!”
  苏桃畏畏缩缩的退了一步,做蚊子哼:“我等无心呢。”   
  小丁猫意态潇洒的笑道:“等他干什么?他也是一样要下楼吃饭的嘛!走走走,一起走!”   
  苏桃莫名的很怕他,眼看他把手伸到面前了,连忙向后退了一步:“我不。我……我还不饿呢。”   
  马秀红冷眼旁观,看小丁猫笑嘻嘻的像个流氓,有损三号的身份和风采,就面无表情的咳嗽一声。与此同时,二楼走廊中房门一开,无心和陈部长一前一后的走出来了。苏桃算是看见了救命星,先是横行躲开了面前的小丁猫,然后一路小跑,到了无心面前。无心很自然的拉住了她的手,又对小丁猫打了个招呼。
  小丁猫用手中的香烟一指苏桃,一团和气的笑道:“无心啊,苏桃小同志还是缺乏革命小将的气魄。女同志要飒爽英姿五尺枪,要不爱红装爱武装;扭扭捏捏羞于见人是不行的。”
  无心抬手一拍苏桃的后背:“小孩嘛,怕生。”
  小丁猫摇了摇头:“小?不小啦!”  
  无心又摸了摸苏桃的后脑勺:“不小,也不大。黄毛丫头,什么也不懂,由她去吧!”  
  一群人说到此处,还算谈笑风生。众人继续下楼,到了一楼的大餐厅里。早餐除了各色主食粥汤之外,还有凉拌的小菜和茶叶蛋。顾基果然如约而至,不是跟着陈部长,就是尾随小丁猫。有了他打掩护,无心和苏桃不声不响的单独占据了一套桌椅。苏桃和他紧挨着坐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轻松颜色。一边磕开一只茶叶蛋,她一边小声告诉无心:“三楼有浴室,我昨晚洗了个热水澡。今天晚上我们要是还在这儿住,你也上去洗一洗。牌子上面写了,男的是五点到七点,女的是七点到九点。你早点去,能洗好久呢。”   
  把茶叶蛋剥干净了放到无心的碗里,她嘀嘀咕咕的又说:“我还想起一件事儿,你可能都忘了,就是小白蛇——我们把小白蛇落在空屋子里了。要是他们不管我们,我们想着去把它找回来吧!”   
  无心用筷子尖扎起茶叶蛋,咬了一口:“他们不能白养着我们,我有办法带你回去。”   
  无心和苏桃吃饱喝足之后,跑到小丁猫面前毛遂自荐,说自己会写毛笔字,抄大字报是把好手。小丁猫大清早的还喝啤酒。端着酒杯对陈部长一点头,他说道:“他们两个,可以一用。”   
  小丁猫一发话,陈部长立刻就心领神会了。而小丁猫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今天开始,两件大事。第一,把指挥部迁往一中;第二,严密防范红总反扑。杜敢闯同志已经在凌晨出发回保定了,等她的人员一到,我们立刻动工,把一中改建为联指的第一堡垒。另外,机械学院是怎么回事?怎么成了真空地带?”  
  机械学院是机械厂的产物,本质上是一所无名的大学。照理来讲,大学校园里面应该最是风起云涌,然而机械学院里不知怎么搞的,各系学生各立山头,关起门来打了个乱七八糟。又因为他们战斗力有限,所以联指和红总都不屑与联合他们。   
  “阶级斗争一根弦,只能紧不能松。”小丁猫喝着啤酒,慢条斯理的吩咐陈部长:“你去组织人马,预备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把全县死剩下的牛鬼蛇神做个集合,我再负责给你从北京弄回个大家伙。我告诉你,联指的声音,必须盖过红总。”   
  陈部长一边点头,一边不安的窥视小丁猫。小丁猫和他年龄相仿佛,可他总感觉小丁猫的灵魂至少得有四五十岁了。 0r@L 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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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心和苏桃先人一步的出了招待所大楼,站在院子里看风景。精神病前所长双手各攥一条大抹布,正甩着水袖擦拭一楼的窗玻璃。擦了一阵之后,两条抹布全乌黑了,他把头一扬,踮着脚尖横向移动,又举起双臂把两条抹布甩成两朵花。最后姿态轻盈的转了个圈,他弯腰端起一盆脏水,一路扭扭搭搭的进楼去了。  
  苏桃看他疯得出奇,忍不住笑。正好有名偷懒的服务员站在门口嗑瓜子,无心和她攀谈了三言两语,却是得知了前所长的详细罪行。
  前所长姓鲍名光,基本可以算是个好人,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加夜班,并且热情洋溢,时常邀请值更的年轻电工到自己房里睡觉。文化大革命一发动,鲍光立刻就被曝光了,罪名是同性恋,并且被人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搜出许多男子裸体画片。鲍光的妻子儿女当天就和他划清了界限,而鲍光本人成为反革命流氓分子,挂着牌子走遍全县的大小批斗会,被造反派们打得死去活来,不出一个月的工夫,他就疯了。   
  鲍光一疯,反倒占了便宜,因为造反派们不能再押他批斗了。批斗大会是个严肃的场合,牛鬼蛇神们全都如丧考妣,唯有他站在一旁,像个鹌鹑似的双手交握于下腹,对着革命群众们乱抛媚眼。及至牛鬼蛇神们全都九十度向下弯腰接受批斗了,他也夹着两条腿一撅屁股,屁股翘得比头还高。小将们刚一抡皮带,他便捏着嗓子做鸡叫,咕咕哒哒的像要下蛋,逗得牛鬼蛇神和革命群众们一起大笑。小将们没了辙,又不好平白无故的杀了他,只好把他送回招待所,让他在所里劳动改造。
  无心刚刚听完了鲍光的故事,小丁猫等人就出来了。无心带着苏桃在前面走,苏桃低声问无心:“什么是同性恋呀?”
  无心想了一下,随即答道:“就是说这个鲍光啊,不爱女人,爱男人。”  
  苏桃听了,似懂非懂:“这不算病吧?我也不爱和男生玩,玩不到一起去。”   
  无心一挑眉毛,发现苏桃一开口,就把自己堵得不知从何说起了。  
  众人一窝蜂的回了指挥部。指挥部里人来人往,已经很热闹。宣传队用来写大字报的房间里已经人满为患,无心抓住机会,立刻将一张桌子搬进昨天关押过自己的空屋子里。等到苏桃把墨水瓶和毛笔也运过来了,他铺开黄纸摆好架势,笔走龙蛇的先抄一篇。抄完之后放了笔,他转身在墙角前蹲下,用一只眼睛往墙缝里望。房子太老了,墙缝裂开又粗又深的一条,里面正嵌着长长一条白蛇。白蛇大头冲下,已然一动不动。   
  无心把毛笔杆插进墙缝,先从上方挑出了白蛇的细尾巴。一手捏住尾巴尖,他控制着力气,慢慢的想把白蛇往外抽。苏桃歪着脑袋蹲在下方,能从墙缝深处看到白蛇的圆脑袋。圆脑袋上的两颗黑豆眼睛带着光点,光点浮动,就像它正望着她似的。
  无心陪了无数的小心,费了许多的力气,终于把白蛇拽出了墙缝。白蛇脱了节似的瘫在地上,两颗黑豆眼睛眯成了细长形状,脊背上受了轻伤,一片鳞甲翘了起来。苏桃很心疼的掏出手帕蘸了水,轻轻的为它擦净伤口,又把翘起的鳞甲摁回原位。最后把手帕叠成一条,她给白蛇拦腰扎了个蝴蝶结,正好包住了它的伤口。  
  “它不能死吧?”苏桃问无心:“怎么都没反应了?”
  无心双手捧起了它:“死不了,你把我的书包打开。”   
  苏桃看无心双手捧得高,便把书包也托到了胸前。无心把白蛇缓缓的往书包里送,不料白蛇忽然昂头一探,把个脑袋一直伸到了苏桃耳畔,随即仿佛力不能支似的,圆脑袋“啪嗒”一声,就落在了苏桃的领口里。苏桃没害怕,用一根手指抚摸白蛇的脊梁:“无心,它一定是累坏了。”   
  无心一手托着蛇身,一手把白蛇的脑袋抻了回来。把白蛇扔进书包里,他探头向内一瞧,就见白琉璃把两只眼睛眯得细细长长,雪白的蛇头上居然隐隐显出了人的表情,是个色迷迷的得意样子。  
  苏桃想了想,又红着脸低声笑道:“白蛇长得真好看,一点儿都不凶恶。我们好好的养它,兴许将来它成了精,就变成白娘子了。”
  无心起身把书包放到桌子上,低头继续往里瞧:“娘子,听见没有?桃桃等着你变成大美人呢!”  
  白蛇本来是细着眼睛翘着嘴角,像个人似的在笑;忽然听了无心的话,它立刻恢复了两只圆圆的黑豆眼睛,嘴角也当即下垂。一个脑袋往书包深处一钻,白琉璃不理他了。
  无心和苏桃躲在屋子里,抄了整整一天的大字报。屋子里只要没人来,苏桃就很放松。高高挽起两只军装袖子,她把五颜六色的大字报晾得满屋都是。无心在后面看她上蹿下跳的真卖力气,就放下毛笔,把她从窗户前面拽向后方:“你悠着干,横竖是没个完,我们索性磨洋工混日子,混一天算一天吧!”   
  苏桃歪着脑袋对他笑:“要是我们天天都能在屋里抄大字报,没人管我们,就好了。”   
  无心对她一笑,知道她是吓破了胆,有个遮风挡雨的窝供她藏身,她就心满意足。   
  苏桃用湿毛巾擦净了手上的浆糊,拎起无心的书包说道:“我和白娘子玩一会儿,你抄完了就叫我。”   
  无心没回头,一边在水杯里洗毛笔,一边说道:“别让它往你身上爬。”
  苏桃把手伸到书包里了:“没事,它又不咬人。”
  无心背对着苏桃一咧嘴,好像都听到了白琉璃的奸笑声。
  在指挥部混过一天之后,无心带上苏桃,随着大队人马又回了招待所。陈部长一整天都在一中校园里,挥汗如雨的要收拾出一个新指挥部。招待所里都开晚饭了,他还干劲十足的不露面。   
  他不露面,小丁猫也没露面。无心吃饱之后,照例是挎着书包去二楼卫生间撒尿。苏桃像只惊弓之鸟似的,在外面靠墙站着等他。
  卫生间开着窗户,傍晚时分,光线还不算很暗。无心登上小便池,闭着眼睛腆着肚子,正是要尿不尿之时,忽然感觉后脊梁不大舒服。莫名其妙的回过了头,他很意外的看见了小丁猫。   
  小丁猫手里拿着树干粗的一卷卫生纸,正在蹲坑。坑位之间砌着半人多高的矮墙,前边没门。小丁猫抱着卫生纸,像是蹲进了暗沉沉的洞里。对着无心一点头,他淡定的问道:“吃完了吗?”  
  无心听了他的提问,真有心不搭理他:“嗯……吃完了。你吃了吗?”   
  小丁猫把下巴抵在卫生纸卷上,垂着眼皮答道:“还没有。”
  无心转向前方,很勉强的挤出了几滴尿。系好裤子刚要走,小丁猫又发了话:“有火吗?”   
  无心从裤兜里掏出了火柴:“有。”
  小丁猫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含糊说道:“好极了。”   
  无心没法子,划燃了一根火柴走上前去,给小丁猫点燃了香烟。小丁猫很销魂的深吸了一口,然后一边从鼻孔嘴角里往外喷烟,一边慢吞吞的扯下了长长一条卫生纸,向前塞到了无心怀里:“无以为报,给你点纸,拿去擦屁股吧!”   
  无心接了一大团卫生纸,哭笑不得,同时又很不自在。因怕小丁猫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转身便往外走。结果刚一出门,就见陈部长带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了。_  
  陈部长素日生龙活虎、杀气腾腾,此刻却是单手扶了墙壁,一段路让他走得摇摇晃晃疲惫不堪。苏桃怕他,低着头装看不见;而无心一边叠着手中的卫生纸,一边迎着陈部长走上前去。手指点上卫生纸,他不动声色的低了头,发现陈部长身边跟着的,不是人。
  不是人,是个鬼,而且是个面熟的鬼。鬼脸狰狞,曾在一中吓过苏桃。傍晚时分,阳气弱阴气盛,有些力量的阴魂,可以四处游荡了。   
  苏桃看不见鬼,正扭头等着无心走近。而无心收回手指,迟疑着没有画出符咒。回头盯住了陈部长的背影,他看见鬼影已然贴上陈部长的后背,而陈部长无精打采的半路拐弯,推门进了卫生间。
        第一百四十七章、长相守

  苏桃因为先前一直是活的干干净净,家变之后又一直活的不干不净,所以如今就把洗热水澡看成了一桩大事。她自己昨晚洗了,洗的舒服,今天就非要让无心也去洗。无心带着她往三楼走,一边走一边扭头往二楼走廊里看。走廊里很安静,陈部长进了卫生间后,再也没有发出动静。  
  田小蕊还没有上楼,于是苏桃趁机关门,换了一身单薄的蓝布衣裳。招待所的公用盥洗室里有水盆和肥皂,在无心洗澡的空当里,她埋头洗净了自己一身脏衣。雪白的泡沫从指间溢出,她拼了命的揉搓,不敢闲着。一个人闲着,她害怕。  
  走廊中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声,苏桃吓得停了手,大睁着眼睛往门口望。有人晃着大个子来了,脸上嘴上全都油光光的,正是顾基。顾基见了苏桃,也是一愣,随即就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洗衣服哪?”  
  苏桃一点头,点完了头才想起自己忘了微笑。未等她补个笑,顾基拧开旁边的水龙头,已经弯腰接水洗起了脸。三把两把洗干净了,他水淋淋的抬起头,自觉清爽了许多,自信心也增长了十分。侧身靠在水池边沿,他留恋着不走,笑模笑样的问苏桃:“好洗吗?”
  苏桃听他满嘴废话,仿佛是不带目的,心中倒是轻松了一点,喃喃的答道:“好洗。”  
  顾基站没站相,人高马大的乱晃:“你是十五岁吧?”  
  苏桃点了点头:“嗯。”  
  顾基刚要继续说话,不料肩膀上温暖的一沉,扭头一瞧,他看到了一只雪白雪白的手。随即无心的声音响起来了,带着一点惊讶语气:“你看见陈部长了吗?”  
  顾基回头看他:“没看见”  
  无心热气腾腾的站在他面前,面孔被热水蒸成粉红色,看着过于鲜嫩了,几乎有些可怕:“陈部长一直在找你,刚才在二楼还向我问起过你呢!你快去看看他吧,他好像还挺着急。”
  顾基不情不愿的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去。等他走远了,苏桃转向无心,小声问道:“你又去二楼了?”  
  无心摇头笑道:“骗他的。”  
  苏桃也笑了:“汗衫呢?”  
  无心把脱下的汗衫递给了苏桃,苏桃接过来摁进肥皂水里。无心一出现,她的心绪就安宁了。  
  等到苏桃把衣服全晾上了,两人便一起下楼进了院子,坐在水泥砌成的花坛边沿看夕阳。无心把两只手搭在了大腿上,苏桃很自然的拉过了他的一只手,自己伸巴掌和他比了比大小。无心的巴掌当然是比他大了一号,手指修长,掌心的皮肤也比她硬。她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想和父亲比一比巴掌,但是父亲一年出现一次,太陌生了,她不好意思主动去拉父亲的手。后来长大了,十几岁的姑娘了,就更羞于和父亲亲近了。  
  家里只有母亲和她,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女人的气味。在纯粹女性化的世界里生活惯了,她对于男人有些本能的怕,唯有无心让她感觉温暖。从两人第一次相遇起,无心就表现得像个大哥哥和小爸爸——是她理想中的哥哥和爸爸,不和任何人分享,是她一个人的。  
  两人很平静的坐了许久,末了看夕阳彻底沉到地平线下了,精神病鲍所长也手舞足蹈的把院子扫完了,才一起回了楼内。  
  无心进了二楼的房间,迎面就见陈部长在床上半躺半坐,正捧着个搪瓷缸子吃饭菜。无心一边关门,一边说道:“陈部长,你脸色不好。”  
  陈部长呻吟一声:“你也看我脸色不好?方才在厕所里遇见小丁猫同志了,他也问我是不是生了病。我倒是没怎么的,就是累。你风不吹日不晒的抄一天大字报,哪知道我们是怎么干活的?妈的从早到晚,一分钟都没歇过。”  
  无心发现陈部长的身边左右很干净,孤魂野鬼全没有了。脱了鞋躺在床上,他把书包摆上了自己的肚皮。书包里的白琉璃带着一点分量,一动不动的压迫着他,让他想起苏桃的手,软绵绵热烘烘的,也带着一点分量。  
  陈部长用勺子刮着搪瓷缸子,一边刮一边嘟嘟囔囔:“你是不是耍顾基了?怎么告诉他我要找他?我什么时候说要找他了?你再敢耍他我饶不了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定论呢,就敢拿别人开涮了?”  
  无心不言语,心思又转移到了鬼上。鬼魂一路追随着陈部长,必是有所图谋,没有平白无故消失的道理。  
  无心竖着耳朵躺了一夜,捕捉房内房外的一切动静,然而一夜平安无事。翌日天亮,陈部长跑去餐厅大嚼一顿,又恢复了往昔的雄风。无心和苏桃则是前往指挥部,继续抄大字报。
  如此过了五天,到了第六天中午,陈部长带着大队人马,终于把一中布置出了眉目。在小丁猫的指示下,他把一中的教学楼按照楼层分成三个区域。顶层的三楼是宿舍区,二楼是办公区,一楼是活动区。单独趴在校园一角的一趟平房,本来是学校里的食堂,如今也恢复了功能,继续开伙。教室内的桌椅被清了出去,在校园一角堆成一座枝枝杈杈的木头山。陈部长自己做了主,要把它充当柴禾,留给食堂烧火。  
  指挥部搬了家,全体人员一起离开了墙壁裂缝窗户透风的小学校。招待所的好日子也结束了,小丁猫为了安全起见,决定住到三楼的宿舍区里。  
  无心和苏桃在文县没落脚处,别无选择,也得住校。三楼的一整条长走廊,从楼梯开始分成了男女两区。田小蕊和李萌萌立刻宣布不回家了,按理来讲,苏桃就应该和她们一起住。然而想到自己以后每天早晚都要心惊胆战的装哑巴,夜里连句梦话都不敢说,苏桃当即痛苦的有些不能忍受。与此同时,无心也开了口:“我看走廊最里头有间小屋,顶多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那屋给我吧,再给我弄张上下铺,我和苏桃一起住。”  
  此言一出,听众们一起愣了愣。小丁猫抬手抚额,低头叹道:“哎呀妈呀……”  
  陈部长则是义愤填膺:“你俩还要不要一点脸了?我们这是革命的地方,不是腐化堕落的场所!”  
  李萌萌也一撇嘴:“流氓!”  
  苏桃红着脸,脑子里面嗡嗡响。一眨眼,她眨出了一滴很大的眼泪:“我们不分开。”  
  小丁猫一摊双手:“这叫什么事?你们又没有结婚,再说年龄也没到嘛!”  
  无心满不在乎的答道:“我们两个都不在乎,你们跟着害臊什么?反正我就和苏桃一起住了。你们要是不同意,我俩就去校园里打地铺。”  
  小丁猫摆了摆手:“不要冲动,打了地铺更丢人。”然后他回头问陈部长:“小陈,你有什么意见?”   
  陈部长被无心惊人的无耻要求震住了,一张嘴直打结巴:“这这这这算是搞、搞破鞋吧?”  
  小丁猫对于搞破鞋没有研究,所以也有点含糊:“他俩男未娶女未嫁,也算是搞破鞋吗?”  
  陈部长继续口吃:“反正就、就是不要脸呗!”
  小丁猫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对着无心和苏桃吸了一口气,又咂了一下嘴。马秀红在一旁见了,有点看不下去,低声提醒他道:“不要在小事上浪费精力。”  
  小丁猫深以为然的一点头:“那行,给他们弄张上下铺吧!看出来了,这两位是非好不可。红总要是能给他们一张床,他们能头也不回的跑到红总那边去!”  
  小丁猫一发话,陈部长也就无话可说,只得拧眉瞪眼的派出人手,将一张上下铺双层床搬进了走廊尽头的小屋。小屋里原本有一张课桌,此刻靠墙放了,倒也腾出了一小片空地。等到床摆好了,人也走了,无心关了房门,低声说道:“桃桃,我不是故意要坏你名誉,我是不放心你和她们在一起生活。”  
  苏桃刚才被“流氓”和“破鞋”两个词激出了眼泪,但是现在眼泪干了,情绪也就平定了:“我本来也不想和她们住,我更不怕坏了名誉。我是黑帮分子的女儿,爸爸妈妈都是自杀,我早就没名誉了。”然后她把书包摘下来放在课桌上,低声又道:“我的身份多瞒一天,我就多活一天,哪天暴露了,死活就由不得我了。造反派都把我爸爸妈妈逼死了,我还管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我才不管,我才不在乎。”  
  无心不知道怎么宽慰她,没法宽慰,她说的都是实话。转身撼了撼铁架子床,他问道:“我们怎么住?你选上铺还是下铺?”
  苏桃扭头看了看,见床边焊着一道细细窄窄的小铁梯,无心是高挑身材,上下一定不便,于是答道:“我睡上铺。”  
  无心举手又摇了摇上铺的护栏:“夜里可别掉下来。”  
  苏桃推开窗户,向外望了望。校园里没了学生,但是花木还在,深深浅浅绿成一片。在无边无际的大恐怖中,她忽然小小的快乐了。  
  到了下午,无心找到了负责后勤的李萌萌,顶着对方的冷言冷语要来了两套被褥和一只半旧的铁盆。苏桃爬到上铺,铺好被褥,又把无心的书包拎到身边,从里面放出了白琉璃。白琉璃还系着大蝴蝶结,黑豆眼睛上的光点转了一圈,他认清现实,很自然的把脑袋搭在了苏桃的大腿上。无心一抬头看见了,不禁一皱眉头:“桃桃,别让他总缠着你。他挺通人性,你越对他好,他越讪脸。”  
  苏桃用手轻轻去握白琉璃的蛇身:“白娘子长得真可爱。”  
  夸完一句,她小心翼翼的把小白蛇推到一旁,下了床出门去上厕所。她刚一走,无心就扯着尾巴把白琉璃拽下来了。  
  白琉璃被他扔到下铺床里,当即笨拙的盘起了身体。无心伸手一指他的蛇头:“我说,你活着的时候挺正经的,怎么死了之后反倒变成色鬼了?当初咽气的时候和我装高雅,又要看花又要看雪,结果现在可好,改看小姑娘大腿根了。”  
  下铺暗处骤然显出了白琉璃的身影:“我看腻了,不行吗?你个来历不明的老妖怪,老骗子!”  
  无心俯身对着他一耸肩膀:“老妖怪又怎么样?我承认我是老妖怪,可我很英俊啊,我有胳膊有腿啊!你呢?你现在不过是条白蛇,盘成一堆像牛粪似的。哪天我不高兴了,剥了你的皮想清蒸就清蒸,想红烧就红烧。到时候我把你盛在碗里,看你还怎么骚!”  
  白琉璃彻底现形了,虽然还是幻影,然而看起来是特别的真切。因为骂不过无心,他气得在床上翻江倒海乱飘乱窜,又对无心变出狰狞的鬼相。无心针锋相对的做了个鬼脸,且把软塌塌的白蛇拎起来,在蛇头上嘣嘣嘣凿了好几个爆栗。  
  两人正在大战,房门忽然开了。苏桃慌里慌张的说道:“无心,你听到走廊里有人喊话了吗?说是今晚要到机械学院里开批斗会,楼里不留人,全都得去!”  
  白琉璃立刻附回白蛇的身,和无心一起扭头去看苏桃。无心很惊讶的望了望天色:“都快吃晚饭了,还开批斗大会?”  
  苏桃关了房门,小声说道:“有个女生,本来是和小丁猫在一起的,后来回了保定,刚才又回来了。好像是带了个什么反动学术权威,必须今天晚上就开会批判。还有啊,他们下午又派人出去打架了——不,不是打架,是抄家,就是为了晚上的大会做准备。”  
  无心看苏桃脸色煞白,便攥了她的手臂,把她拽到身前,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别怕别怕,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去了也是做观众。”  
  话音落下,大开的窗口忽然吹进了一股子凉风。无心挡在苏桃面前,就感觉风凉得怪,不是春风该有的温度。走到窗边向外一望,他看到校园里刚刚停下两辆卡车,卡车后斗上满载着全副武装的青年工人。武卫国推开车门跳下来了,大踏步的上前和小丁猫握手。而消失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杜敢闯站在小丁猫身边,派头很足的把双手背在了身后。  
  无心嗅到了空气中的杀气和鬼气,杀气是武卫国等人带来的,十分之重,正在缓缓压下弥漫在阴暗处的鬼气。  
  房门又被敲响了,无心转身走去开了门,来者却是顾基。顾基一边好奇的打量着房内情况,一边说道:“你俩赶紧下楼集合,我们要去学院了!”  
  无心装傻:“什么时候开晚饭啊?”  
  顾基很羡慕的缩回了脑袋:“先出发,到了学院有人给你们发面包。”  


第一百四十八章、批判大会  
  
  无心和苏桃一人得了一个印着“联指”字样的红袖章。苏桃挎着无心的书包,书包里面趴着白琉璃。无心本来不让她带,可她扭扭捏捏的不听话。白琉璃已经是她的宠物了,她舍不得把对方独自留在宿舍里。  
  两人一进校园,就成了众人眼中的怪物。人人都知道他俩公然的住一个屋了,堪称天下第一不要脸。苏桃在人前从来不抬头,永远跟在无心的斜后方,要么拉着无心的手,要么扯着无心的后衣襟。无心把双臂环抱到胸前,带了一点儿满不在乎的痞气,顶着四面八方的注目望天。
  校园里乱过一阵之后,手握钢枪的工人们跳下卡车,把位置腾给了联指的人员。无心带着苏桃爬上其中一辆卡车,在角落里站稳当了。和他们挤在一起的是顾基——顾基红着脸很兴奋,同时又很自傲——和他同样出身的小子们,现在都成了过街的老鼠,唯有他攀着高枝左一蹿右一跳,还能坦坦然然的坐着卡车看热闹。  
  人们尽量的往卡车后斗上挤,挤满一辆走一辆。李萌萌带着一帮半大丫头,拎着浆糊桶站在地上等下一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满怀的彩色标语。标语卷成了卷子,有些褪色,染了她半脸花,然而小姑娘不在乎,斗志昂扬的又说又笑。
  打头的卡车开出校园一上大街,无心和苏桃就都吃惊了。中午来时,街上还是一副常态,不料只过半天的工夫,大街就变成了红海洋。不知道是谁张罗出的大场面,满街都是半大不小的青年少年,有的举着红宝书,有的举着小红旗,已经熙熙攘攘的排好了长队,粗略一看人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队伍两边有联指的纠察队,吆五喝六的维护秩序,另有一支乐队排在一旁,正在拉着手风琴吹着小铜号,演奏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整条队伍随着音乐齐声合唱。大卡车靠着街边向前缓缓开动,无心居高临下的望着游行队伍,发现队伍中的人们仰头望着卡车,仿佛是十分羡慕。
  乐队且行且奏,演奏一阵之后偃旗息鼓,路边电线杆子上悬挂的大喇叭出了声,取代乐队继续歌唱。游行队伍的行进速度略微缓慢了,因为前方打头的先锋小队停了脚步,随着音乐跳起了忠字舞。前头跳,前头跳完了后头跟着跳,队伍越汇越长,最后竟是一眼望不尽头尾,一路载歌载舞的往机械学院移动。  
  机械学院坐落在文县的一端,当初建造校园的时候,位置算得上是偏僻;然而随着文县人口越来越多,机械学院建成之后,反倒是落在了人窝子里。卡车开不动,随着队伍慢慢的前行,十里路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此时天光已经偏于黯淡,机械学院内提前开了路灯;被布置为批斗大会现场的体育场上,更是拉了电线加了探照灯,把前方的大主席台照了个雪亮。主席台下的空地被分成了几片区域,学院学生人数不多,已经整整齐齐的在一侧站成了方阵。无心等人排了队伍刚进会场,方阵就爆发出了呼声:“热烈欢迎联指的同志!”  
  小丁猫走在队伍外面,没有吭声,只对着杜敢闯一点头。杜敢闯当即挥着红宝书高声答道:“向学院的革命小将们致敬!”  
  她话音一落,后方众人立刻在李萌萌的指挥下齐声高呼:“致敬!致敬!”  
  学院里造反派的第一号领袖,颠颠的跑上前去和小丁猫握手,又和杜敢闯握手,再和陈部长武卫国等人握手。其余人等则是被安排着站好了,一抬头就能看清主席台。
  会场之内歌声此起彼伏,等到游行队伍络绎进场了。全场在纠察队的指挥下渐渐肃静,有人上了主席台,将一排桌子上的麦克风挨个试了试声音。见麦克风全都出声,会场喇叭里立刻又响了音乐。在激昂澎湃的乐曲声中,小丁猫穿着一身整洁利落的衬衫长裤,在杜敢闯武卫国等人的簇拥下,一边鼓掌一边上了主席台。  
  陈部长带着一帮兄弟站在台下,像条黝黑的大狼狗,握着短棒巡视全场。乐曲声音骤然一停,小丁猫等人分主次落了座。照向主席台的电灯仿佛又提了亮度,主席台后贴着白纸黑字顶天立地的大标语,笔画分明的如同刀剑。兵分两路的大标语拥着前方一排造反领袖,领袖们全仿佛是从鬼门关里齐步并肩杀出来的。  
  小丁猫占据中央位子,电灯自下而上的射出光芒,烘托出了他一张阴森森的娃娃脸。而陈部长端着手臂小步跑到主席台下,面对着会场举起电池喇叭,高声喊道:“全体起立!”  
  “哗”的一声,场中成千上万的人,毫不犹豫的全打了立正。先前蹲着坐着的,当即向上一个鲤鱼打挺;先前站着的,则是把腰挺得更直、头抬得更高。主席台上的小丁猫等人也起了身,转向了主席台背景板贴着的毛主席像。所有人都把红宝书举到了胸前,杜敢闯高声喊道:“首先,让我们怀着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的心情,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下面无数只手举起红宝书,挥成无边无际的红色波浪:“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呼声结束,杜敢闯继续喊道:“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   
  红色波浪在呐喊声中汹涌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杜敢闯转向场下:“下面,我们同唱革命歌曲《东方红》。预备——唱!”  
  革命群众们虎啸似的唱完一曲《东方红》,杜敢闯又主持学习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一切结束之后,台上众人各归各位。小丁猫单手扶着麦克风,轻描淡写的讲了一段路线政策。然后把麦克风向旁一推,他率先起立。  
  他一起身,杜敢闯等人随即也跟着起了身。几名纠察队员上台把桌椅搬走。而小丁猫又一挥手,蹲在阴暗角落里的牛鬼蛇神们就被革命小将押上了台,其中打头阵的是个秃脑袋的老头子,一脸的松皮和老人斑,是杜敢闯特地从北京抓回来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此权威罪恶滔天,居然敢在旧社会和鲁迅打笔仗;不但打笔仗,还老而不死,活得比鲁迅长;真是不思悔改、反动到家。权威在北京各大学游走了小半年,已经被批的只剩了悠悠一口热气,但是杜敢闯需要他为革命发挥余热,所以带着亲信直入北京,抓野狗似的把权威塞进麻袋里,用吉普车一路运来了文县。  
  紧随权威上场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名叫陈盖世。陈家本是文县第一大族,富贵的无法言喻,陈盖世年轻的时候,还在邻县买过一任县长当。日本人一来,陈县长宁死不屈,被打成半疯,疯了好几年才认识了人。刚清醒了没几年,他又倒了霉,差点没让政府当成土豪给镇压了。颠颠倒倒的活到如今,陈盖世的儿女家人被打死了十之八九,他没死,又疯了。  
  从陈盖世往后,是长长的一大串牛鬼蛇神,各有罪名,全挂着二三十斤重的大铁牌子。铁牌子是用细铁丝挂在脖子上的,细铁丝受了铁牌子的坠,刀刃似的往肉里勒。百十来人全上了台,权威却又出了状况,一个脑袋抬不起来,扣在头上的纸帽子不住的滑落到地。纸帽子是马粪纸糊的,是个一米多高的圆锥,正经戴都戴不稳,何况权威的一口热气已经撑不住了秃脑袋。小丁猫见纠察队员一直在给权威戴帽子,没完没了,破坏了大会的气氛,就对着杜敢闯一抬手,低声说道:“找几个钉子去!”   
  杜敢闯恍然大悟,立刻要来一盒摁钉。大踏步的走到权威面前,她用摁钉把纸帽子钉在了权威的头上。钉子刺破马粪纸,深深的扎进头皮。权威一动不动,仿佛是胸中的热气快要散尽了。   
  她好容易钉牢了权威的纸帽子,权威身边的陈盖世又疯叫上了,一嘴的牙没剩几个,透气漏风的胡喊:“小鬼子,我不怕你们。要打要杀——”   
  没等他胡言乱语完毕,杜敢闯从身边的纠察队员手中接过皮带。一皮带抽向了陈盖世的瘪嘴。皮带的铜头足有半斤来重,结结实实的凿上了陈盖世的牙床。老疯子立刻就不叫了,他被自己满嘴的鲜血给呛着了。   
  等到全体牛鬼蛇神都弯腰撅成九十度了,批判大会正式开始。小丁猫一直站在主席台一侧,他偶尔的一点头一微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表明他才是幕后的主持人,但是他始终没有亲自动手。杜敢闯活跃在了批斗大会第一线,一条武装带捆住了她的虎背熊腰,她一边疾呼批判,一边留意着小丁猫的反应。论长相,她自认不如马秀红,只能外表缺乏内里补,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在小丁猫身边占据一席之地。虎虎生风的抡起皮带抽向牛鬼蛇神老家伙们,容貌和身材忽然都不算什么了,她是飒爽英姿五尺枪,她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权威和陈盖世,不知是什么时候咽的气;仿佛在革命群众涌上主席台前,他们两个就被杜敢闯抽得不再动了。台上最后演变成了单方面的大混战,上百名牛鬼蛇神被小将们打得满台乱滚,鲜血顺着主席台往下滴滴答答的流。  
  苏桃站在队伍的边缘,从头到脚都冰凉的僵硬了。忽然意识到了左手的温暖,她艰难的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小拳头,被无心的大拳头包住了。  
  无心的热度融化了她,让她失控似的打了冷战。她把声音压到最低:“无心,我受不了,我们走吧。”  
  无心环顾四周,向她微微的歪过了头耳语道:“走不了,纠察队看着呢。别怕,没你的事。”  
  苏桃没敢说自己吓得憋了尿。低头闭眼咬紧牙关,她什么都不想了,只是希望时间快点过。  
  午夜时分,无心等人被大卡车运回了一中指挥部。食堂已经开了伙,预备了不要钱的晚饭。无心取出自己前一阵子买的大饭盒,带着苏桃去食堂打了满满一饭盒饭菜,又拿了两双筷子两只勺子。两人上楼回了小屋,无心对苏桃说:“吃吧,吃完就睡。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苏桃吃不下,眼前总晃着一片血红颜色。闷头喝了几口热水,她出门到公用的水房里洗漱了,然后回房爬到了上铺。屋里亮着电灯,上铺比下铺还亮。无心捧着饭盒背对着床,一边吃一边说道:“我不看你,你快脱了睡吧。”   
  苏桃知道他是好人,所以放心大胆的脱了外面衣裤。展开棉被盖住双腿,她缩进被窝里,又想方设法的脱下了汗衫里面紧贴身的半截小背心。小背心掖在枕头下,她重新套好汗衫,胸膛登时就松快多了。侧身躺在枕头上,她开口说道:“我脱完了。”  
  无心把饭盒放到桌子上,转身一拍她搭在护栏上的手背:“睡吧,别多想。世界不会永远都是一个模样,你还小,只要活着,就一定能等到转机。”   
  苏桃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能忍。”   
  无心叹了口气,端着饭盒出去倒剩饭。而白琉璃费了天大的力气,攀着床栏爬去了上铺。一头钻进被窝里,他百般曲折的一直向上,最后在苏桃眼前探出了头。  
  苏桃看着他的黑豆眼睛,又探头嗅了嗅他的脑袋,没有嗅到臭味。白琉璃一抬圆脑袋,在苏桃的嘴唇上蹭了一下,又慢慢的向前游动,一直游到了苏桃的颈窝下。苏桃不嫌他,拉了棉被盖到下巴,闭上眼睛睡了。  
  无心洗漱归来,早把白琉璃忘到了脑后。锁上房门关了电灯,他把衣裤一脱,滚上床也睡了。  
  无心和苏桃是真累,说睡就睡。到了万籁俱寂的黎明前夕,房内的空气忽然一颤,一个人形的黑影破墙而入,出现在了床前。  
  黑影脚下无根,缓缓飘向了上铺的苏桃。正在此时,白琉璃不声不响的出现在了黑影后方。黑影忽然混乱的闪烁了,仿佛是要向上升腾,然而影子越来越淡,最后生生的消散在了半空中。  
  白琉璃吞噬了一只怨气冲天的恶鬼,感觉十分满足。飘到上铺趴在苏桃身上,他瞬间消失。棉被边沿略微一动,他重新变回了小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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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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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九章、革命生活

  凌晨时分,无心半睡半醒的把眼睛睁开一线,就听上铺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苏桃总是比他早起一刻,因为要脱了汗衫穿小背心。在被窝里脱,束手束脚的太不容易,只好是趁着无心没醒,她做贼似的坐起来先脱后穿。  
  她一醒,白琉璃也跟着活动了,盘在枕头上昂起脑袋,两只黑豆眼睛一起往前使劲,直盯着前方一对毛桃似的小乳房。看着看着,他东倒西歪的游了过去,把脑袋搭在了苏桃的大腿上。苏桃浓厚的长发中分披下,乌云似的堆了满肩满背。黑发之间露出粉白的脸儿,白琉璃仰头看她,看她生得秀眉明眸,小嘴唇红通通的。
  无心在宿舍里已经睡了一个礼拜,始终没有留意过白琉璃的行踪。上铺的动静越发大了,是苏桃起身穿了长裤。眼看一只赤脚伸下来踩住了床角的铁梯,无心闭上眼睛继续装睡,想让苏桃自自在在的把上衣穿好。而在他目不能视的空当里,白琉璃偷偷溜下床去,爬到床底藏起来了。  
  苏桃的邻居们都是男生,所以她须得赶在所有人的前头洗漱完毕。男生们都知道走廊尽头的小屋里住着个苏桃,浮想联翩之余,男生们的形象不由得走上两个极端,要么羞涩的严装密裹,要么奔放的赤身露体。陈部长天天杀气腾腾的光着膀子,在走廊里来回的溜达,已经冻出了感冒,并且还被无心起了个外号,叫做黑背。又因为他的确是通体黝黑,所以外号立刻传开,被外界公认为是名副其实。  
  陈部长听说自己成了狼狗,怒不可遏,立刻和无心打了一架。两人是在三楼水房里打的,陈部长提前把门锁上了,不许旁人进来劝架,想要一拳把无心打死;不料无心动作极快,总是在他出手之前出手。听众们聚在门外,就听水房里面噼里啪啦声震云霄,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末了房门一开,陈部长气冲冲的出现在了门口,满身都是巴掌红印。虎目圆睁怒视了面前的喽啰,他冲开人群怒道:“不打了!”  
  顾基穿着大裤衩,端着水盆追上了他:“怎么不打了?”  
  陈部长头也不回的骂道:“他像个老娘们儿似的,老他妈扇我。”  
  顾基紧赶慢赶:“你揍他啊!”  
  陈部长降低了一个调门:“他乱窜,我打不着!”  
  水房一役结束之后,陈部长把衣服又穿上了,同时越发的想要强奸苏桃。苏桃也从空气中嗅到了危险味道,所以一出房门就是东躲西藏,基本不会单独活动。东张西望的刷了牙洗了脸,她一分钟都不耽搁,该走就走。回房之后把门一关,眼里再有了无心,她披头散发的松了口气,一颗心算是跳平稳了。  
  无心已经穿戴整齐了,接了她的水盆往外走。屋里腾出了空地,她先开了窗户透气,然后坐上无心的床上,对着前方课桌上的一面圆镜梳头发编辫子。乌黑的头发在她指间一股一股的扭绞着,带着光泽和弹性。及至辫子梳利落了,她把鬓角碎发往耳后一掖,起身弯腰给无心叠了棉被,顺手抄起笤帚,把有限的一小块地面也扫了。  
  早饭照例是在去楼下的食堂吃。春日清晨的风,带着微寒的清新气。无心带着苏桃走在校园里,看到花木丛中已经有了鹅黄粉红的花影。扭头对着身边的苏桃一笑,他看苏桃也是一朵花;苏桃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不说话,花开在心里。  
  食堂的伙食很不错,起码比平常人家的饭菜要好。无心和苏桃坐在角落里,一个馒头还没吃完,顾基却是蓬着一头乱发来了。无心和他搭了话:“没洗脸吧?”  
  顾基睡眼惺忪的告诉他:“我是来给小丁猫同志打饭的。”  
  无心抬头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大钟:“他自己怎么不来?”  
  顾基打了个哈欠:“他蹲厕所呢!”  
  无心又问:“最近有活动吗?”  
  顾基从大师傅手里接过装着馒头和咸菜丝的饭盒,嗤之以鼻:“你天天给他抄大字报,还用问我?”  
  无心笑着咬了一口馒头,是真不知道。小丁猫的一切言行都是莫测高深,他看在眼里,看不明白。  
  顾基把饭盒送到了小丁猫的宿舍里。小丁猫住单间,能摆四张双层床睡八个人的寝室里,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套桌椅。顾基进门时,马秀红正在扫地。小丁猫面无表情的对他挥挥手,于是他很识相的放下饭盒就退下了。  
  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苦丁茶,小丁猫一口接一口的啜饮着。房门一开,杜敢闯虎虎生风的走进来了。对着马秀红严肃的一点头,她停到桌前开了口,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柔软:“吃不吃早饭去?”  
  小丁猫一指桌上敞开的饭盒,同时又摇了摇头:“吃不下。”  
  清晨是杜敢闯形象最佳的时刻,因为刚刚洗去脸上油光,能显出几分清洁相:“吃不下?”  
  小丁猫点了点头:“光吃不拉,不是长久之计。”  
  杜敢闯想了想,问道:“给你弄点番泻叶泡水喝?”  
  小丁猫张嘴叹了口气:“再说吧,马秀红给我沏了一杯苦丁茶。如果苦丁茶没有效果,再试你的办法。”  
  此言一出,杜敢闯脸上一暗,额头和太阳穴上的粉刺则是鲜艳了许多。凭着她犷悍无匹的内秀,终究还是敌不过腌黄瓜似的马秀红。  
  马秀红慢吞吞的扫着地,神情和心情都很淡定,并且没有要走的打算。  
  小丁猫放下茶杯,先让杜敢闯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问道:“红总最近有什么新动向吗?”  
  杜敢闯略微来了一点精神:“他们的头目,前天去了长安县。”  
  小丁猫放下茶杯,拉开抽屉找出烟盒:“长安县?”
  杜敢闯压低声音又道:“据可靠消息说,他们是找军火去了。”  
  小丁猫抬眼看她:“他们有办法?”  
  马秀红像一缕香魂一样飘到小丁猫身边,划燃火柴给他点了烟。杜敢闯自动的将她从自己的视野中删除,开口答道:“长安县,有个军械库。”  
  小丁猫当即一拍大腿:“他妈的!李作诚怎么还不到?”   
  杜敢闯瞟到马秀红又去扫地了,心里略微舒服了些许,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李作诚昨天发来了电报,说他已经抢到了两架重机枪。如无意外的话,他在三天内必到。”  
  小丁猫用手中的香烟在空中画了个圈:“他们一到文县,立刻封锁火车站,不许红总利用铁路运送武器。保定那边有新情况吗?”  
  杜敢闯答道:“一号要组织队伍,冲击军区。”  
  小丁猫在烟灰缸里摁熄了香烟,抬手揉了揉肚子:“李作诚一到,我们立刻往长安县去,赶在红总之前占领军械库。在此期间宣传工作不能停,不要让我在文县听到红总的声音。”  
  话音落下,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大卷卫生纸,转身就往外走。杜敢闯意犹未尽的站在原地,留恋着不肯走,直到马秀红把笤帚扫到了她的脚下。  
  到了上午时分,指挥部里人气旺盛了。无心挽着袖子蹲在校园地上,露天抄写大字报。一张大纸一个字,一行标题能贴满半面墙。田小蕊带着一帮十七八岁的姑娘围站一圈,都说他是一笔好字,不像李萌萌抄的大字报,乱七八糟,像狗爪子蘸了墨水挠出来的。田小蕊看够了毛笔字,又居高临下的笑道:“苏桃,你别给他拌浆糊了。让我听听你的嗓子怎么样,要是好,我就吸收你进我们宣传队。”  
  苏桃蹲在一旁守着个浆糊桶,抬头对着田小蕊笑了笑:“我不会唱,就会干活。”
  田小蕊扭头对着女伴使了个眼色,女孩子们心照不宣、哄堂大笑。苏桃知道她们是在嘲笑自己离不得无心,火烧火燎的红了脸,她垂下头,在写好的大字报背后刷浆糊。  
  无心把毛笔伸进墨水瓶里搅了搅,一边审视着大字报,一边说道:“散了吧散了吧,让你们看个热闹,你们还看起没完了。从现在起,愿意给我刷浆糊的可以留下,不愿意刷的马上滚蛋。好好的大姑娘顶着太阳傻站着,不怕晒黑了你们的脸?”  
  田小蕊正要反驳,可是未等开口,身边女伴忽然一扯她的手臂。她转脸望去,就见小丁猫带着马秀红和顾基,一路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未等宣传队员作鸟兽散,小丁猫已经停在了无心面前。背着双手弯下了腰,他仔细看了看无心的字,随即起身说道:“明天我要下乡去,你俩跟着我一起走,记得晚上去二楼领笔墨彩纸,明天都给我带齐全了。”  
  顾基低着头,依稀感觉到了田小蕊射向自己的目光。理智上讲,他知道田小蕊挺好看,配得过自己;可是田小蕊牙尖嘴利,自己又实在是怕她。而田小蕊瞪了他半天,见他佝偻着宽肩阔背装死狗,就气得把头一扭,恨他是个徒有其表的窝囊废。  
  小丁猫吩咐完了,迈步要走。然而杜敢闯带着两名青年从楼里匆匆跑出,凑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小丁猫听后,扭头望向了顾基:“顾明堂是你父亲?”
  顾基吓了一跳:“他……是。”
  小丁猫对他一笑:“顾明堂今天凌晨逃出钢厂保卫处,投奔红总了。”  
  顾基当即退了一步,一张脸褪了血色,变成煞白:“我不知道……他可能是被人打急了……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  
  小丁猫看着他,不说话。
  顾基在大恐慌中带了哭腔:“我真不知道……我早就和他划清界限了,他是他我是我,我都连着一个多礼拜没回家了……”
  小丁猫轻描淡写的说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  
  然后他一抬手:“把顾基关起来,等我闲了,再处理他。”  
  杜敢闯身后的两名青年一拥而上,反剪了顾基的双臂。顾基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大,都魁梧,可是在小丁猫面前弯了腰低了头,他只会呜呜的哭,两条长腿乱晃,吓得没了骨头。  
  小丁猫又道:“派人去趟顾家,看看顾明堂的老婆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一并逮捕。”  
  顾基被押走了,宣传队也识相的散了。无心蹲在大太阳下,抄好一张大字报放到一旁晾着。苏桃怕大字报被风吹走,捡了两块石头压在纸上。不料杜敢闯忽然质问道:“你为什么用石头压迫革命的大字报?”  
  苏桃吓得立刻就把石头挪开了,改用双手压住大字报的两边。  
  杜敢闯大踏步的走过苏桃身边,一脚踩上了她的手背。小丁猫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跟着也走了。无心放下毛笔,抓过苏桃的手揉了揉,出声问道:“疼不疼?”
  苏桃意意思思的又想往他身后藏:“不疼。”  
  无心小声说道:“你等着,晚上我给你报仇去。”
        第一百五十章、下乡去

  傍晚在食堂里吃过了晚饭,无心带着苏桃上街溜达了一圈。在一家正要关门下班的副食品店里,无心买了半斤花生糖。把花生糖和苏桃一起送回宿舍,他从外面锁了房门,让苏桃吃着花生糖和白琉璃玩。 "   
  独自一个人在楼后坐到天黑,他开始络绎的见鬼。挑了一只最丑陋的鬼捉住了,他有心和对方谈谈条件,然而丑鬼层次极低,没有头脑,只会怨气冲天的乱窜。无心无可奈何,只好用一张纸符把它封住。捏着纸符的一角偷偷回到楼内,他溜到女生宿舍所在的一侧走廊。杜敢闯也是享受单间的待遇,单间正是靠着楼梯。趁着夜色浓重,他把纸符伸到杜敢闯的房门前,“嚓”的一声一撕两半。
  然后在丑鬼成形之前,他蹑手蹑脚的溜了。
  无心回到房内,见苏桃正在用湿毛巾给白琉璃擦身,擦得白琉璃雪白雪白。白琉璃长条条的瘫在无心的床上,细着眼睛仿佛在笑。苏桃看他和小女孩看布娃娃是一个心情,一边擦一边嘀嘀咕咕,白娘子长白娘子短的自言自语。忽见无心回来了,她立刻转移了对象:“你干什么去了?”   
  无心笑着摇头:“没事。”
  苏桃狐疑的看着他,认为他肯定有事。无心靠墙站到桌边,拿起一块花生糖扔进嘴里:“白娘子也连着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今晚把它扔出去,让它自己找些耗子蛤蟆充饥吧!”   
  苏桃用毛巾一角擦了擦白琉璃的蛇嘴,然后很为难的仰头望向无心:“好容易才把它擦干净的……”
  无心笑了:“逗你玩呢!随便找点什么喂它都行,它是条蛇嘛,吃一顿管十天,很好养的。”   
  苏桃又道:“是不是也该给它喝点水?”   
  无心一屁股坐在床上,捏着白琉璃的蛇尾巴一抖:“娘子,一会儿给你喝点我的洗脚水。”
  白琉璃被蛇身所束缚,不能大发淫威的报仇。尾巴一甩卷了上去,他把眼睛恢复成了黑豆形状,扭开脑袋不理无心。
  无心心情很好,又问苏桃:“何必擦它呢!现在擦完,夜里它指不定又溜到哪里去了,天亮还是一身灰。”   
  苏桃知道无心总怕自己被蛇咬,所以没敢实说白琉璃夜里是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觉。白琉璃心中有鬼,登时紧张的昂起了圆脑袋。对着墙壁静等片刻,他没等到无心的追问,才放了心,缓缓的向下盘成了一大堆。刚刚在无心的枕边盘稳当了,远方忽然响起一声尖叫,随即枪响带出玻璃破碎的声音,外面立刻就乱套了。   
  苏桃和白琉璃一起猛的向上一窜,无心伸出双手,把苏桃摁了下去:“没你的事。”
  苏桃把眼睛睁得奇大,黑眼珠像两枚黑围棋子:“怎么了?”   
  无心笑道:“给你报仇嘛!放心,我只是吓了她们一下。她们连人都敢杀,不会被我吓死的。”   
  走廊里乱过一阵之后,重新恢复了安静。无心出门一问,得知是杜敢闯在房里开了一枪,把窗玻璃打碎了。为什么开枪?没人知道。   
  夜里关了门闭了灯,无心躺在床上刚要睡,不料上方忽然垂下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苏桃像只惊弓之鸟一样,小声问道:“她们会不会查到我们啊?”  
  无心侧身躺在被窝里,很笃定的告诉她:“不可能。”   
  披头散发的脑袋缩上去了,苏桃躺回原位,颈窝里微微的有些凉,是白琉璃依偎着她。   
  到了翌日清晨,无心拎着一桶浆糊和一口袋笔墨,苏桃抱着一大卷裁好的彩纸,低眉顺眼的出现在了小丁猫面前。小丁猫的身边依旧是跟着两名女将。马秀红一如既往的沉着长脸,对于外界没什么反应;杜敢闯则是五官扭曲,仿佛昨夜大吃一惊之后,表情一直没恢复正常。   
  武卫国带着一干人马也来了。众人上吉普车的上吉普车,上卡车的上卡车,一路开出文县,直奔距离文县最近的李各庄。   
  李各庄是个大庄,距离公社也近。李各庄生产队的大队长也是通过造反夺的权,由于村里还有反对派,所以大队长的地位很不稳固。大队长本来也算联指一派,但是没得过省联指的任何好处,只得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名义。忽闻省里来了人,大队长心里盘算了一番,没盘算出眉目,于是作出一张喜眉笑眼的面孔,带着队员们热情迎接了小丁猫等人。而小丁猫果然是不辜负队长的期望,刚一进村,就让武卫国手下的工人们架起步枪,把全村包围了。
  对于大队长,小丁猫说的很清楚。省联指一直没有分出心思来关注农村地区的革命情况,如今有心思了,所以他是专程来支援大队长革命的。李各庄因为没有先进思想的领导,战争一直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如今骤然见了真枪,大队长兴奋的一阵阵眩晕,立刻集合了民兵连。民兵们有枪没子弹,手中的武器只有大刀长矛;好在反对派和他们彼此彼此,未见得谁更高明。往日李各庄内也是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但是打得乱七八糟,不成体统,也不分胜负。如今省联指来了人,而且明确支持大队长的革命立场,李各庄便猝不及防的被卷进了一场腥风血雨中。   
  武卫国等人杀出经验了,随着大队长走遍全村,脚上一双翻毛大皮鞋不知踹破了多少户院门。无心和苏桃躲在大队部里,就听外面一阵一阵的起枪声。无心一张接一张的写大标语,苏桃哆哆嗦嗦的刷浆糊。两个十六七的半大男孩守在一旁,似乎还是钢厂车间里的学徒。每当无心和苏桃合作制出一批标语了,男孩们便捧着标语跑出去,顶着流弹四处张贴。   也就是一个小时的工夫,战斗结束。无心推开窗户吸了口气,吸了一鼻子的血腥味道。负责贴标语的一名男孩跑了回来,被无心抓住问道:“外边怎么样了?”   
  男孩兴奋得双眼放亮:“马上就要在打麦场开大会了,你们不去瞧瞧?”
  无心看了苏桃一眼,随即摇头道:“我们还有笔墨纸张要收拾呢,没时间去。”   
  男孩用力挣开了他的手:“你们不去,我可去了!”
  男孩刚跑,外面响起一阵欢声笑语,正是小丁猫等人和大队长走进了院子。无心和苏桃蹲在角落里,一时来不及撤退;而小丁猫进房之后坐在了大队长的椅子上,一边从马秀红手中接过一只拧开了的水壶,一边对大队长说道:“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不堪一击。”   
  大队长对着他一挑大拇指:“还是你们厉害,你们水平高,战斗力强。你们一开火,他们全完!”
  小丁猫一笑:“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们不打,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本事。”   
  大队长又问:“丁同志啊,那批俘虏咱们怎么处置?”   
  小丁猫平淡的答道:“该劳改的劳改,该杀头的杀头。”
  大队长咬牙切齿:“妈了个×的,杀头都不解我的恨,我恨不能油炸了他们!”   
  小丁猫竖起一根手指:“好主意,去找口锅,油炸几个。”
  大队长张嘴露出了傻相:“丁同志,不行啊。”
  小丁猫看他:“怎么不行?”
  大队长坦诚的告诉他:“太费油了。”   
  小丁猫挑起两道眉毛:“没有油,总有水吧?我查过了,李各庄从去年到现在,只死了三个人。三个人啊,说明什么?说明你李各庄阶级斗争的盖子没揭开!我亲自带兵来支持你,你不行动,我就换别人来行动!”   
  小丁猫说完了话,起身便走。大队长愣了愣,连忙颠颠跟上。无心和苏桃缩在角落里,知道他们是开大会去了。   
  傍晚时分,大会结束,李各庄彻底成了联指的地盘,李各庄的民兵也将随时听候联指的调遣。晚饭是在大队部里吃的,为无心张贴标语的两个男孩,一个苍白着脸吃不下饭,另一个端着饭碗,一直在一块破砖上蹭鞋底。打麦场的土地都被鲜血浸透了,男孩穿了一双新球鞋,踩得满脚泥泞。   
  小丁猫没有即刻返回文县,他提前摸透了各生产队的状况,凡是能拉拢的,全部拉拢;不能拉拢的,就扶植一方消灭一方。实在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他没办法,只好绕道。
  在外面跑了一个礼拜,到了第八天中午,小丁猫决定打道回府。临行之前,他在武卫国等人的簇拥下站在一条土路上,对无心问道:“你看,我们这一趟的成绩如何?”   
  无心拎着一只空桶,桶里装着一大把毛笔:“我水平太低,说不明白。”   
  小丁猫微微探头:“苏桃说说。”
  苏桃空了手,因为彩纸都被用光了。低头望着地面,她嗫嚅着答道:“我也说不好。”
  从小丁猫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苏桃的额头和眉毛。苏桃的眉毛弯弯的,一根根眉毛紧贴着肉,匀匀称称的由里向外生长。小丁猫若有所思的出了神,认为从眉毛看,苏桃还是个处女。   
  “在村里住了一个礼拜。”小丁猫对着苏桃开了口:“不习惯吧?”   
  苏桃像只蚊子似的,低着头哼哼道:“还行。”
  小丁猫又道:“你和无心分工协作,效率还挺高。” \\
  苏桃从鼻子里“嗡”了一声。   
  小丁猫微微弯着腰,一双眼睛从苏桃移向了无心。他从无心的鼻梁开始往下看,看到最后,伸手摸了摸无心的脸:“你是挺嫩,年轻嘛,哈哈。”   
  无心歪着脑袋,想和小丁猫对视。然而小丁猫避开了他的视线,直起腰开始张罗着上车了。   
  当晚,他们回了文县指挥部。指挥部里来了新人,名叫李作诚,本是个退伍兵,如今投在小丁猫麾下,和杜敢闯齐头并进,堪称雌雄双煞,只是头脑不如杜敢闯,导致在联指内部地位不高。小丁猫跑到文县另起炉灶,他立刻就在保定拉了一批人马,充当小丁猫的嫡系队伍,同时又把能弄到的枪*支弹药装上车皮,在杜敢闯的指挥下一并运来了文县。
  小丁猫和李作诚吃了一顿晚饭,然后李作诚立刻就和田小蕊相好上了。田小蕊对顾基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哀怒久了,索性放弃。李作诚人高马大的,看背影有点顾基的意思,论本质比顾基威武了万倍。  
  得知李作诚和田小蕊上大街晒月亮去了,小丁猫回了指挥部宿舍,让马秀红把无心和苏桃叫了来。摊开一张雪白的宣纸,他让无心给自己抄一首毛主席诗词。  
 端着一杯苦丁茶在地上走来走去,他唉声叹气,因为肠胃造*反,已经连续三天只进不出。心思从便秘问题转移到女人身上,他青春年少的身体忽然有些亢奋。   
  为了打消自己的亢奋,他让马秀红给自己念了一段报纸上的评论文章。评论文章很不合他的心意,他抬手问道:“什么报纸?”
  马秀红答道:“燕山日报。”   
  他又问:“文县的?”
  马秀红一点头:“是。”   
  他一点头:“明天派人封了它!”
  然后他留意的看了马秀红一眼,又想了想杜敢闯。心头欲火渐渐平息了,他又成了傲雪寒梅。转身望向了无心和苏桃,他想自己面对马杜二人太久了,精神兴许太受压抑,居然见了漂亮面孔就发痴。其实宣传队里也有几个美的,只要他一勾手指,她们自会送上门来,不过……
  无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丁同志,我写完了。”
  小丁猫不置可否的一点头:“苏桃天天跟着你刷浆糊,可惜了。可以让她多学习多锻炼,以后给我当个秘书。” 3
  无心向他笑了一下:“一个小丫头,能把浆糊刷好就不错了。”   
  小丁猫笑问:“你倒是把她看得很紧,可她自己愿意吗?”   
  无心把毛笔插进一杯清水里涮了涮:“我怎么把她带出来的,就得怎么把她带回去。她的意见,不算数。”   
  小丁猫伸手一指他:“专制!”
  无心把毛笔涮干净了,没回答。小丁猫对他和苏桃一直不算坏,然而好的阴气森森,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坏。   
  小丁猫喝了一口苦丁茶,正要开口,不料窗外忽然火光闪烁,随即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天花板上的电灯晃了几晃,楼上楼下一起爆发了尖锐的惊叫。小丁猫被震得耳鸣片刻,眼前光影闪烁,就见校园对面的一片荒弃厂房中腾起火光,竟是中了炸弹的光景。强定心神扶了扶眼镜,他走到桌前刚要抄起电话,外面又是一声大爆炸,依旧是炸在了厂房之中。房门一开,杜敢闯冲进来喊道:“红总开炮了!”   
  小丁猫猛然回头:“红总有炮?”
  杜敢闯没理他,转身跑出去大声呼喊,命令全楼人员迅速下楼隐蔽。未等小丁猫等人往楼下跑,武卫国气喘吁吁的冲了上来:“大家别慌!最新消息,红总只有两发炮弹,刚才全打偏了!”
  无心趁乱,和苏桃一起溜回了宿舍。
  苏桃怕人胜过怕死。进了小屋关了门,她从床底下捧出了白琉璃。无心不让苏桃带白琉璃出远门,所以他独自在小屋里混了一个礼拜。骤然见到无心和苏桃回来了,他十分快乐,一尾巴缠上无心的脖子,脑袋则是搭上了苏桃的肩膀。无心和苏桃受了他的束缚,不得不面对面紧贴着站立。苏桃正对着无心,想到他敢对杜敢闯使坏,他敢对小丁猫反驳,苏桃把额头向前一抵,抵上了无心的胸膛。
  无心松松的拥抱了她一下,又抬手轻轻一拍她的后脑勺:“桃桃,他们打起来才好。他们忙着打仗,就不会注意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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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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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五十一章、恐惧

  无心和苏桃蹲在指挥部后的阴暗处,拢了一堆火烤红薯。红薯是粮食作物,一斤粮票能换三斤红薯。无心手里有的是粮票,于是上午带着苏桃跑了一趟粮站,冒着流弹的危险抱回了一堆奇形怪状、并且已经在地窖里过了一冬的的丑红薯。  
  大饭盒架在火上,红薯放在饭盒里。两人烟熏火燎的相对蹲着,抱着膝盖偷偷的快乐。苏桃正在长身体,一天给几顿吃几顿,而且还带着孩子心性,烤红薯三个字对她来讲,正是又吃又玩。无心不怕烫,挑了一个小红薯掰开了,里面热气腾腾的露出红瓤。撅嘴吹开了一层热气,他把大的一块递给苏桃:“尝尝,甜不甜?”   
  苏桃双手捧着红薯,因为太烫,所以一口咬下去,嘴里咝咝哈哈的又吸气又吹气:“甜,像糖似的。”  
  无心也咬了一口,红薯软软的粘上他的舌头,烫得他紧紧一闭眼睛。苏桃见了,连忙放下手里的红薯,拿了水壶要给他喝。而无心未等喝水,就听不远处起了“砰砰砰”的响声。觅声望去,他看到了楼后的一排平房。平房是一中先前的体育器材室,为了防盗,窗户外面都焊了铁栅栏。隔着栅栏和玻璃窗,无心看到了顾基的脸。   
  顾基已经被关了半个月了,一天只给一顿饭,毒打倒是管够,一天至少两三顿,偶尔还加夜宵。他本来是人高马大的架子,如今就剩了架子,像副大号骷髅似的,佝偻在暗沉沉的房间里敲窗户。
  无心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大饭盒里挑出最大的一只红薯,他起身走向了平房。顾基所拍的玻璃窗破了一角,无心抬手把红薯从窗洞里塞了进去。顾基一把接住红薯,双手捧着低下头,“吭”的张嘴就是一大口。三嚼两嚼之后,他带着哭相抬起头,哀哀的说道:“我想见小丁猫同志……我早就和顾明堂划清界限了,我都半年多没和他说话了,我是冤枉的……无心,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从来没欺负过谁。行行好帮帮忙,你替我向小丁猫同志传个话吧,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他们天天打我……老陈也不露面了……”   
  话说到此,他含着一点红薯,呜呜的哭出了声。细脖子挑着个大脑袋,他瘦出了鸡蛋大的喉结。无心拍了拍手上的黑灰,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无心回到火堆前蹲下,苏桃小声问道:“一个够他吃吗?”  
  无心勉强笑了一下:“再给就没你的份了。”   
  苏桃托着一块烤红薯,低声说道:“要是被关的是黑背,我就不管了。”  .  
  顾基是个狐假虎威的软蛋,苏桃没亲眼见他干过什么大坏事,所以觉得他和自己是同命相怜;陈部长就不一样了,苏桃在陈部长面前永远是低眉顺眼的垂着头,目光射在地上,带着极度的恐惧和嫌恶。   
  三斤红薯全烤熟了,无心又给了顾基一只,但是始终没有多说什么——顾基的母亲前天被联指处决了,尸体吊在街边的大树上,专为震慑和报复顾明堂。因为顾明堂的驾驶技术是极其高明,能开着卡车夜行十八弯的山路,秘密的把一门迫击炮运到红总指挥部。他是小军阀的私生子,或许小军阀根本就对他的儿子身份有所怀疑。小时候,他倒也过了几天少爷日子,不过少爷日子太久远了,他已经记不太清。及至小军阀在四九年时带着一大票家人逃去了香港,他和母亲孤零零的留在文县,终于意识到了小军阀有多害人。   
  他是年初时被武卫国抓进钢厂保卫处的,起初还想好好做人,两个月后意识到好好做人是天方夜谭。趁着自己胳膊腿儿还听使唤,他一狠心,跳楼逃了。   
  顾明堂为保卫处里的其他犯人做了个坏榜样,于是单杀了他的老婆还不够。他的独生儿子已是落网之鱼,武卫国灵机一动,把顾明堂的老娘也拖出了家门。在钢厂内部的大批斗会上,老太太被人用烙铁烙死了。   
  无心认为顾基不是个坚强人,所以不肯再刺激他。眼看他狼吞虎咽的只顾着吃红薯,他带着苏桃悄悄撤退了。   
  红总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枪支弹药,双方的战斗立时先进了许多。街上的热闹劲儿明显是下降了不少,两方的革命小将光顾着厮杀,已经没有心思四处游行。无心没什么地方可去,只好带着苏桃回楼。   
  一楼的大教室里,一队女声正在练习合唱。无心从门口向内溜了一眼,见小丁猫带着李作诚和武卫国,正坐在合唱队前观看。李作诚和武卫国都是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把小丁猫衬托成了白脸小男孩。但高大汉子左右簇拥着小男孩,小男孩气定神闲的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打着拍子,一双眼睛躲在眼镜片后,眼神堪称苍老,老的几乎无欲无求了。   
  无心刚要走,小丁猫目光如电,一眼叨住了他:“无心?”   
  无心把脑袋伸回了教室,对着小丁猫一点头。   
  小丁猫又问:“有事?”   
  无心一团和气的告诉他:“我找李萌萌,问她有没有新任务给我。”   
  小丁猫歪着脑袋向前问:“小蕊啊,看见李萌萌了吗?”   
  领唱的田小蕊向前迈了一步:“李萌萌和陈部长刚出去了。”   
  小丁猫一点头,然后对着无心一招手:“看来是没什么新任务,进来听听歌吧,我们的宣传队,水平倒是真不一般。苏桃呢?让她也来。总拎着个浆糊桶到处跑,有什么前途?”  
  无心见自己是逃不过了,只好领着苏桃进了门。而小丁猫仿佛是兴致不错,笑模笑样的又道:“会工作,也要会娱乐。劳逸结合,才能提高效率嘛!再有一点,就是要沉稳、镇定。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红总有军区支持,我们也有省委支持。好戏在后头,大家慢慢看。”   
  无心本来不想答茬,但是犹豫了一下,他在小丁猫身边弯了腰:“丁同志,我刚才在楼后,见到了顾基。顾基说他想见你一面,还说他是冤枉的。”
  小丁猫望着前方一大排十七八岁的合唱队员,开口笑道:“哟,你还学会替人求情了?”   
  无心直起了腰:“我没面子替他求情,就是传句话而已。”
  小丁猫嘿嘿嘿的笑了一气,然而拍拍巴掌解散了合唱队,当真命人去把顾基带了过来。   
  顾基是被人拖进房中的,从头到脚几乎没了好地方,鞋也丢了,脚踝脚趾全都红肿透亮。身上的衬衫本来是白色的,如今被皮鞭抽出一道一道的口子,口子里面鲜红紫黑,是深深浅浅的血痂。抬头一见了小丁猫,他登时就哭了。及至两边人松了手,他跪在地上,开始捶胸顿足的嚎啕。   
  小丁猫点了一根烟,对着他吐了个烟圈,顺便向他通知了顾家人的死讯。顾基听后,愣了一下,随即继续大哭,嘴里乱叫着妈妈奶奶,是个瘦骨嶙峋的大号孤儿。   
  小丁猫不为所动,一边抽烟一边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罪你是戴定了,你父亲帮着红总运送迫击炮,要炮轰联指指挥部,用心何其险恶,手段何其狠毒。至于立不立功,则是要看你个人的表现。”   
  顾基睁着一双泪眼望向小丁猫,人仿佛都傻了,抽抽搭搭的只说:“我立功,我一定立功。我划清界限,我不是他儿子……我和他坚决斗争,斗争到底……”   
  小丁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让你杀了顾明堂,你敢不敢?”   
  顾基茫然的流着眼泪:“敢……我敢……你饶了我,我什么都敢……”  
  小丁猫笑了一声,命人把顾基架走了。而顾基在起身之前,还匍匐着给小丁猫磕了一个响头。小丁猫是他的救世主,小丁猫一手攥着他的生死。他心里没有恨,丝毫没有。在救世主面前是不能讲道理的,只有忏悔,只有感恩。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大教室,他知道自己又活了,小丁猫一句话,抵得上自己一条命。  
  顾基一走,小丁猫也不听合唱了。带着众人上二楼回了办公室,他让苏桃和无心帮着马秀红抄文件。一张大办公桌横在屋子里,马秀红坐在一端,无心和苏桃坐在另一端,三人低着头,闷声不响的写字。小丁猫则是把杜敢闯也叫了来。几个人在屋子一角围成一圈低声交谈,无心竖起耳朵,依稀只听到“长安县”“军械库”“民兵连”等词。而交谈到了最后,杜敢闯和李作诚就一起走了。
  当天晚上,杜敢闯和李作诚带领上千的队伍偷偷出了文县,一路和各村庄的民兵会合,直奔长安县的解放军驻地,抢军火去了。   
  苏桃在办公室里抄了一下午文件,被小丁猫拍了无数次肩膀和后脑勺,一拍一哆嗦。后来小丁猫顶着马秀红的冷眼,弯腰趴在苏桃旁边的桌面上,近距离的关怀问道:“累不累?”   
  苏桃在他满嘴的苦丁茶气中寒毛直竖:“不累。”
  小丁猫笑了:“不累的话,晚上再来继续抄?”   
  苏桃愣了愣:“累。”
  无心抬了头:“丁同志,离我爱人远点儿。”   
  此言一出,马秀红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快意的冷气。小丁猫则是讶然:“爱人?”   
  无心义正词严的点头答道:“没错,迟早的事。等她岁数一到,我们两个就去登记。”  
  小丁猫笑了:“信不信我让你爱人变成寡妇?”
  无心不出声了,低头继续写字,显然是被小丁猫镇了住。而小丁猫伸长手臂,劈头盖脸的摸了他一把,嘴里哈哈哈的笑了一大串。笑声未歇,窗外忽然光芒一闪,随即起了一声大爆炸。屋里众人吓了一跳,小丁猫随即直起腰怒道:“他妈的怎么又开了炮?不是说红总没有炮弹了吗?”   
  无心一把扯起苏桃,大喊一声转身就往外冲。苏桃吓傻了,握着一支圆珠笔没头没脑的跟着他逃。他两个一有动作,小丁猫和马秀红也清醒了。一拉抽屉拿出一把手枪,小丁猫刚要招呼马秀红,不料马秀红动作更快,连推带抱的把他拥了出去。   
  有了上次的炮击经验,此时楼内的情形尚算有序,正好没到洗漱休息的时间,所以满楼的男男女女衣冠整齐,说跑就跑。小丁猫正在盘算如何避难,冷不防又一枚炮弹从天而降,分毫不差的炸中了楼后的体育器材室。火光冲天而起,楼内的气氛立刻紧张到了十分。   
  联指的精兵悍将全去了长安县,如今坐镇的就只有武卫国和陈部长。陈部长近来和李萌萌勾勾搭搭,又时常是不知所踪。第三枚炮弹落到了一条街外,爆出了漫天的火光硝烟。所有人都跑进校园里了,无心和苏桃落了后——他们忙着上了一躺三楼,回房用书包装出了他们的粮票、钞票以及正在打瞌睡的白琉璃。  
  小丁猫下了往钢厂撤退的命令,然后自己坐上吉普车飞快的逃了。无心和苏桃随着人流往前跑。跑着跑着,身边的一个小姑娘猛一挺身,紧接着像截木头似的倒了地。无心没想到此时街上会有流弹,连忙带着苏桃靠了边。路边一面凹进一块的砖墙成了他们的掩体。无心搂着苏桃极力的缩成一团。街是小街,没有路灯,无心把苏桃团成了一团,把她在怀里抱成了小女孩小女婴。苏桃的呼吸紊乱的扑在他的脖子上,他听见苏桃问自己:“无心,红总会打过来杀人吗?”   
  无心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臂:“不好说,要看武卫国他们怎么反击了。”
  苏桃是很容易想到死的,怕到受不了的时候,她的思维往往就直接跳到一个“死”字上去。抬手搂住无心的脖子,她很认命的闭了眼睛。 `  
  与此同时,白琉璃轻飘飘的出现在了无心眼前。悬在夜空中环顾四周,他仿佛是懒得搭理无心,只向前做了一个手势。无心领会了,拉起苏桃起身就跑。跑着跑着,他听到白琉璃告诉自己:“十字路口向左拐。”   
  他果然左拐了,左拐了十分钟后,红总的五辆卡车在炮火的掩护下,一路长驱直入,经过了十字路口。
第一百五十二章、青云山

  苏桃知道无心和自己一样,都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除了坐落着副食品商店的主要大街走过几遍,其余路线一无所知。一手死死的抱着书包,她只见无心如有神助一般,跑着跑着就拐了弯,拐得毫无预兆而又次次正确,仿佛有人给他引路。最后他忽然刹住了脚步,领着苏桃冲进了一条漆黑的小胡同。胡同两边的人家都是大门紧闭,院子里一丝一毫的光亮也没有,生怕自家与众不同,会招来造*反派的枪弹。   
  无心搂着苏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旮旯里又蹲下了。白琉璃悬在夜空中,周身隐隐笼罩着一层浅色光晕,像轮大月亮似的看热闹。街上有人开枪了,有人还击了。红总的人跑来跑去,联指的人不甘示弱,你来我往的也露了头。再远一点的路口处堆起了沙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趴在沙袋上,仿佛是头顶心中了弹,脑袋整个的开了花。有人猫腰抓住小男孩的脚,把尸首拖到了路边;重机枪架上了沙袋,还是半大孩子的新战士们仿佛是第一次摸枪,笨手笨脚的摆弄着弹*夹。沙袋前方扔着一把步枪,还是当年日本鬼子留下的三八大盖。   
  一辆架着机关枪的大卡车缓缓驶向路口。沙袋后方的一个愣头青不声不响的推动了重机枪的扳机。重机枪失控似的喷出一串火舌,副射手猝不及防,吓得“嗷”一嗓子。
  白琉璃在大兴安岭中看了几十年的花和雪,精神生活淡出了鸟。后来好容易等来了一个无心做伴,两人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今望着满街流星似的枪火,他高兴的手舞足蹈。盘腿飘在夜空中,他翘起嘴角扬起眉毛,两只手不停的在膝盖上拍。无心张着嘴仰头看他,认为白琉璃趣味极低,不可救药——前一阵子在南开大学遇到两名女红卫兵对骂对打的时候,白琉璃也是乐得前仰后合。   
  苏桃见无心呆呆的望天,便也跟着一起仰了脸,可是只看到了几个星星。   
  街上的枪声响了一夜,将近到了凌晨时分,白琉璃缓缓降到了无心面前。作为一只强大的游魂,他的鬼影在无心眼中,已经清晰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   
  苏桃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莫名的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而白琉璃对无心说道:“外面已经停火了,要走快走。”   
  不等无心回答,他钻回了小白蛇的身体。做鬼很自在,做蛇就不自在了;很费力的从书包缝隙里伸出圆脑袋,他总是调动不清从头到尾的一长串蛇骨头。   
  苏桃睁了眼,把白琉璃的脑袋掖回了书包里。混混沌沌的随着无心站起身,她揉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天边已经隐隐透了光明。   
  “天快亮了。”她小声问无心:“我们接下来往哪里去啊?”   
  无心摸着脑袋,知道联指的人是撤到钢厂里去了,可是他和苏桃都不知道钢厂的具体位置,想紧随大部队都不能够。想要趁机脱离联指,也不可能,因为文县火车站早被联指的人马封锁了,文县目前已经成了个半瘫痪半封闭的状态。   
  一手把苏桃拉到身后,他沿着墙根慢慢的往外走。蹑手蹑脚的出了胡同上了大街,正是心惊胆战之时,远方乱七八糟的跑来一队人,领头一位头破血流,正是背着步枪的武卫国。武卫国猛的见了他们,也是一愣,随即脚步不停的一挥手:“走走走!”
  无心带着苏桃一路奔跑追上了他:“现在打的怎么样了?”   
  武卫国显然是累极了,喘息着拖起两条腿,根本无暇理睬无心。穿过两条大街之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大铁门,正是钢厂到了。   
  钢厂院内一片混乱,小丁猫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卷,正在侧耳倾听陈部长讲话。细细长长的马秀红拄着一杆细细长长的步枪,横眉冷目的守在一旁。武卫国气喘吁吁的冲到小丁猫面前,极力控制着气息说道:“建设大街失守了,他们火力太猛,我们顶不住!”   
  小丁猫吸了一口烟,然后平平淡淡的说道:“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马上集合全部人员和车,我们撤出文县,上青云山。”   
  武卫国心里服他,而且知道他有后手,杜敢闯和李作诚带着队伍在外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卷土而归。一言不发的扭头便走,他调集了全部人员,开始着手进行大撤退。
  无心和苏桃挤上了一辆破卡车。卡车刚要哼哼哧哧的开动,一名青年发了疯似的跑进大院嚷道:“田小蕊她们让红总活捉了!”
  小丁猫不为所动的上了吉普车,留下陈部长站在原地吼叫:“谁让她们出去打仗的?她们会打个屁呀!”   
  想到美丽的田小蕊被俘虏了,陈部长对她死了的心,痛得当场复活:“你们傻啊,让她们往前边乱跑?男人打仗,一帮骚×跟着凑什么热闹?”
  青年被他吼傻了,怔怔的答道:“田小蕊说她会开枪,能顶一阵子。”   
  陈部长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哑着嗓子吼得十分痛楚:“她会开她妈了个×!”
  李萌萌站在一旁,知道陈部长见了漂亮的就害单相思,故而伸手狠狠一拽他的袖子:“别吵吵了,赶紧上车!”   
  陈部长使劲一挥手:“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青云山位于文县与长安县之间,既不算雄,也不算奇,但是山清水秀的挺美。几十年前,山后开过一座金矿,据说矿主中有一位就是顾基的爷爷。金矿很小,挖了几年就山穷水尽了,矿场遗迹早被草木遮盖。山顶上还有一座道观,名叫青云观,旧社会时乃是一处豪华风雅的场所,按照资产判断,住持道长们全可算作是大地主。如今道士们早被革命小将撵下山还俗了,青云观就成了一处空壳子。
  联指的队伍仓皇离开文县,一路直奔青云山避难。汽车停在山下,众人排着队伍往山上走,武卫国一边走一边留意身边地形,设下关卡。山上的道观非得用人和钱供着,才能体面;一旦没人管理了,就显出一副衰败的荒野相,幸而房屋还算结实,足能遮风挡雨。
  苏桃跑了一夜一天,没吃没喝,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无心背着她往山上走,起初一段路还走得很稳,及至经过了第一道山门,苏桃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便挣扎着要下地:“无心,你是不是也累坏了?”   
  无心一晃肩膀,两只手托住了她的腿:“我不累,你趴着吧。”   
  苏桃小声说道:“你都打颤了。”   
  无心侧过脸:“真不累,累了我就不背你了。”   
  进入道观的青石板路已经残破不堪,路边的野草生长得蓬蓬勃勃,披头散发的盖住了路面。道观之内也是了无生机,大殿内的神像全被打碎了,也分不清神仙们谁是谁。马秀红擦出一张桌子让小丁猫坐了,武卫国走到小丁猫身边说道:“你说得对!青云山的确是易守难攻。只要粮食充足,红总他们一辈子也别想打上来!”
  小丁猫的娃娃脸看起来苍白松弛。抬手扶了扶眼镜,他疲惫的答道:“我们也不会在山上守一辈子。马上派个通信员下山去长安县,联系杜敢闯和李作诚,让他们相机而动,自行制定作战计划。”
  武卫国答应一声,自去安排。陈部长为了田小蕊心痛一路,此刻刚刚有点过了劲,便张罗着埋锅造饭。正张罗得头头是道,他心中一紧,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寡妇妈——自己是跑了,妈还在县里呢!自己在红总的黑名单上肯定是有一号的,文县落到红总手里,妈会不会受连累?
  陈部长的黑脸颜色不定。背着双手来回的走了两步,他有点慌,又想起自己的妈平时只顾着攒钱,不给自己好吃不给自己好喝,自己出来干革命,回家还要背着“瞎胡闹”的罪名,被她拿着笤帚疙瘩追着打。抽着鼻子嗅了嗅饭香,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心肠想:“革命免不了要有牺牲,我还是先吃饭吧!”
  联指的人马东倒西歪,一个个全累得直不起腰。小丁猫坐在供桌上望着部下们,感觉此情此景着实狼狈。而无心从书包里取出大饭盒,满满的盛了一饭盒米饭,又要了一些咸菜丝,随即带着苏桃往后方僻静处走去。   
  苏桃和他手拉着手,有点缩头缩脑:“后面还有房子哪?”   
  无心笑了一下:“走着看吧,前头太乱。”   
  苏桃跟着他走,一路偶尔看到五彩斑斓的残破神像,就感觉怪瘆得慌。末了他们进了一处小院,院子里有个大花坛,里面野花野草生得密密匝匝,小院四周还带着一道精致的游廊。房门洞开着,玻璃全碎了,可见房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大罗汉床。可能是没人意识到红木罗汉床的价值,也因为大罗汉床太沉重太结实了,除了床围子被刀砍斧剁出了累累伤痕之外,罗汉床本身居然还算完整。   
  无心和苏桃坐在游廊低矮的栏杆上,分食一饭盒的米饭和咸菜丝。苏桃吃了几口,抬头说道:“幸亏把饭盒也带上了。山里没食堂,它就是我们两个的饭碗和水杯了。”   
  然后她探头细看无心的面孔:“你怎么了?不高兴了?”   
  无心摇头笑了一下:“我是看到道观的样子太凄惨,又想起它当年应该也是兴盛过的,就有些……”   
  他欲言又止的不说了。苏桃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也是一阵戚戚然。   
  到了夜里,众人各找地方安身,无心和苏桃就悄悄睡在了房内的大罗汉床上。床上什么都没有,无心伸了胳膊给苏桃当枕头。苏桃轻轻的枕了他的手臂,脖子紧张着,总怕压了他。无心侧身转向她,伸手一摁她的脑袋:“桃桃,睡吧。”   
  苏桃闭了眼睛,渐渐的枕踏实了。面前忽然有了风声,她睁眼一瞧,是白琉璃游出书包,长条条的伸在了两人之间。一个圆脑袋搭上无心的手臂,他顺便又贴上了苏桃的鼻尖。   
  苏桃摸了摸他的后背,无心也弹了弹他的脑袋。然后两个人一起安心的闭了眼睛,只有白琉璃依旧圆睁二目——他是条蛇,没有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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