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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薰衣草

[现代都市] 《谁在时间的彼岸》作者:青衫落拓(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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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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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2 17: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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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998年,江汉
1_
    高翔到自己房间拿了文件下楼,正要重新出门,只听从厨房传来王玉姣怒气冲冲的声音:“你怎么能不上学?都快期末考试了,功课跟不上怎么办?还有下午的奥数比赛的培训,哪儿能缺席?小安有她妈妈的同事陪着,你在那里凑什么热闹?你爸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把电话给小安,让我跟她说……”
    他微微一惊,走进厨房,王玉姣慌忙挂了电话:“才四点钟,今天回来得很早啊,你妈妈带宝宝去楼下晒太阳了。”
   “我回来那份文件。小安那边出了什么事?”
    王玉姣犹豫了一下,在他的眼神下不得不说:“于老师在外地出差,听说遇上那边山体滑坡,是去了联系,前天下午她单位的人去了小安的学校,告诉了她消息。小安这两天没上学,小超非要去她家陪她,我只是怕他帮不上忙又添乱……”
    高翔没有听她讲下去,转身出门下楼,开车直奔左思安家里。自从上次宝宝生日那天送她回家后,他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见到她,他去过一次她的学校,却没有在放学的人流中看到她,她也没有跟他联系——哪怕遇上了母亲失踪这样大的变故。
    上楼之后,高翔敲门,来开门的是刘冠超,看到他一怔,拦在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左思安坐在客厅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正中长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一起看向他。他直接问:“小安,你妈妈有消息吗?”
    左思安神情黯淡地摇摇头,那中年男人站了起来:“请问你是——”
   “你好,我叫高翔,是他们家的朋友。”
   “你好,我们两个是于工的同事。于工跟另外一个同事和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水文地质专家去贵州山区做一个水利项目的前期勘测,前天早上那一带突然出现大面积山体滑坡,目前道路还没有修通,通信中断,没法儿了解现场情况。单位领导已经赶了过去,已跟当地政府联系,他们已经展开了搜救,而且请求部队支援了。”
    高翔看着左思安,她嘴唇抿得紧紧的,直直看着前方。
   “小安,有没有告诉你爸爸?”
    她隔了一会才再次摇头,小声说“电话一直打不通。”
    高翔拿出手机,先打措勤政府电话,果然无法接通,他想了想,又找出在狮泉河镇结识的老周的号码,一连串找人,等待后,老周终于被叫来接听了电话。他将这边的情况简短告诉了老周,老周立刻答应:“措勤那边的通信线路很脆弱,经常出现问题,我马上去想办法联系老左,然后给你回话。”
    屋子里的人全都在凝神听着他的通话,他转述老周的答复后,于佳的两个同事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我们正在为没法联系上于工的爱人这是发愁,幸好你来了。”
    稍显年轻的女士试探地问看似领导的中年男人:“李主任,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今天我家里没人去接孩子。”
    李主任皱眉:“那换谁来这里陪着?”
   “要不我打电话叫小徐过来……”
    左思安突然插言:“李叔叔,张阿姨,不用了。我没事。”她指一下高翔,“我爸妈都认识他,他可以留在这里陪我。”
    高翔看了一眼左思安,她的面孔身姿无不紧绷着,有一种处于临界状态的紧张感。他点点头:“我留在这里,继续跟她父亲那边联系。”
    那女士有些迟疑:“那晚上呢?这两天都是我陪小安的,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
   “放心,晚上我让我女朋友下班过来陪她,两位去忙你们的,有消息马上通知小安就行了。”
那两个人欣然同意这个安排,留下电话号码告辞。
    左思安对一直站在旁边的刘冠超说:“小超,你也回去上课吧。”
    刘冠超瞪着高翔:“他留在这里,我不会走的。”
   “他过一会也会走的。”左思安哑着嗓子说,“小超,谢谢你陪我。可是你再不去上课,你爸爸肯定会发脾气,你妈妈也会再打电话过来,怪我不该拖着你不让你走。何必呢?我没事,只是真的需要静一下,就当是帮我的忙,走吧。”
    随着刘冠超带上房门离去,屋子里安静下来,左思安整理者茶几上的书报杂志,将坐得有些凌乱的沙发靠垫一一归位,再拿起客人喝过的茶杯进了厨房。
    好一会儿不见她出来,高翔走进厨房,只见她站在水槽前,将水龙头开得大大地冲洗着茶杯,眼睛却看着前方,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他过去关上水龙头,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拉住她的手带她走出来。
    她突然回过神来:“哦,对了,还没给你倒水,你要喝红茶,绿茶还是咖啡?”
   “过来坐下。”
   “我没事。”
   “你已经反复说了好几次‘我没事’。碰到这样的事,为什么不立刻给我打电话,非要一个人硬撑着?”
    她呆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不能一有事情就打扰你。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妈妈的同事都很好,很关心我,一直陪着我。”
    这时他手机响起,他拿起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料想是王玉姣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母亲,只得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到阳台上按了接听,陈子惠果然劈头问他:“你怎么还跟左家搅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说:“妈,不要管我的事。”
   “要是她妈妈真出了什么事,她爸爸又在西藏,你肯定会被她缠上不能脱身了。到时候……”
   “好了,”他生气地喝止她,“这话您也说得出口。”
    陈子惠多少觉得有些理亏,但她向来没有道歉追悔的习惯,依旧口气强硬地说:“你适可而止,不要再让若迪为这事跟你闹意见,她最近很少过来,你们没事吧?”
   “这事也不用您操心。您带着宝宝早些休息,不用等我。”
    高翔回了房间,左思安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又一次响起,好在这次是老周打来的,告知他们已经与措勤县政府联系上了,但左学军去县内边雄乡检查工作了,还是无法取得联系。
    他有些着急:“难道那边的乡镇完全不通电话吗?”
   “乡里是有电话的,但检查工作可不是只在乡政府转一转,而是要跑遍境内大大小小的牧场,走访牧民。你去过措勤,应该明白那里地广人稀到了什么程度,老左去的地方,有时候开车走大半天都未必看得到人烟。我已经让他们安排乡里工作人员尽快出发去找他,让他赶紧打电话回家。”
    他谢过老周,转述给左思安听,只见左思安怔怔站着,眼神黯淡,便安慰她道:“老周很热心,会联系上你爸爸的,不要着急。”
   “找到他又怎么样?他就算赶回来,也是好多天以后的事了。”
    这种几乎不抱期望的口气让他很不安:“小安,我会陪着你的。”
    她勉强一笑:“我真的没事,也不用你陪,更不用麻烦若迪姐姐过来。我刚才那样说,只是不想让我妈的同事再花时间陪我了,家里有陌生人,我一直没法儿睡着。我想去睡一觉,你去忙你的,如果跟我爸爸联系上,就给我打电话过来。”
    他看看她,只见她嘴唇干燥,面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色,眼睛凹陷,黑眼圈十分明显,显然确实处于严重的睡眠不足状态。“好,你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高翔开车回办公室处理没做完的工作。
    最近大半年里,清岗酒业公司的销售出现了一些问题,库存大量增加,他父亲与外公从产业结构到经营方针都有了不小的分歧,经过管理层开会劲烈讨论之后,总算达成妥协,但渠道调整进行得并不顺畅。开年以来,他经常加班,不断出差,他的努力总算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工作压力也相应增加了不少。
    他跟管理人员开过会后,让他们都下班,独自留在公司继续凝神研究近几个月的销售。敞开的办公室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他抬头一看,刘雅琴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放到他面前,正是他平常喝惯的拿铁的味道,他有些惊讶。
    刘雅琴抿唇微笑:“高总,我看你总从前面华清街的那家叫绿门的咖啡馆买这种咖啡带到公司来,应该没弄错吧?”
    刘雅琴被他安排做了一名仓库后勤管理人员,据负责物流的经理讲,她头脑灵活,上手很快,做事也还算认真。但她已经数次越级借故到他的办公室来,在公司里与他偶遇的次数也远远多于正常情况,现在又显然精心化过妆,洒了香水,穿着曲线毕露的紫色V领连衣裙配高跟鞋,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带着他喝习惯的咖啡出现,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么还没下班?”
   “我是新人,要学的东西很多,总是在下班后多留一下,把工作盘点清楚。”
   “这种工作态度很可取。谢谢你买的咖啡,明天我会让秘书把钱给你,以后不必费心了。”
    她却不肯走:“高总,我听经理说你办公司要招两名助理,负责协助你处理销售考核,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尝试一下?”
   “你可以到人事部门报名,他们会统一安排面试。”
    她有些苦涩地一笑:“我问过人事经理,他说这个职位需要大学毕业,最好是市场营销或者统计专业的,目前已经有将近20个人报名了。我的学历显然不够,其实我以前成绩很好,可是家里穷,有重男轻女,不让我读高中,逼着我去读了护校,不然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也不至于现在被拦在门槛之外。”
    “你还很年轻,可以试着继续进修,我也会建议公司出台这方面的政策,给予员工一定支持。”
    “谢谢高总的鼓励,”她手扶着办公桌边沿,向前倾下身体,长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散发着**的清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恳切地看着他,“我真的非常希望能得到一个机会跟着高总做事,我什么都愿意……”
    “雅琴。”他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带着警告的意味,她接触到他的目光,条件放射一般站直,先出惊惶之色,他才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有进取心也是好事,但一个人能够表现出多强的工作能力,才能拥有多大的空间,不要把时间和心思花在没有必要的地反。”
    “我没有别的意思,高总。我……”
    刘雅琴一下涨红了脸,慌乱得说不下去,看到女孩子如此窘迫,他到底有些不忍心:“没什么,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家吧。”
    “高总,最近一段时间我真的很迷惘,需要跟人好好谈谈……”
    这时敞开的办公室门再次被叩响,高翔抬头一看,孙若迪站在门外,显然将刚才一,显然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一脸似笑非笑地侧开身子,那意思再明确不过,刘雅琴只好低着头匆匆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孙若迪将高翔面前的文件推开一些,坐到桌角:“都已经九点钟了,还要继续工作吗?”
    高翔有些意外。这半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孙若迪情绪起伏颇大,时常会原因不明地发怒,上个月底更是在电影院与他不欢而散,掉头就走,他打去电话,也被她挂断,他无可奈何,隐约觉得两人的关系到了一个明知不舍,但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的阶段,但现在孙若迪看起来心情大好。
    “若迪,你怎么有空过来?”
    孙若迪挑眉笑了:“不过来哪看得到这么精彩的好戏。”
    “算了,她还年轻,以后别提这件事了。”
    “这女孩子很漂亮啊,身材也好。”孙若迪凝视他,“所以你是有定力把持住的,对吧?”
    他哭笑不得:“漂亮女孩到处都是,对我来说连诱惑都算不上,哪里需要把持?”
    “高翔,你还爱我吗?”
    这个问题冷不丁提出来,让高翔怔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孙若迪却没有跟往常一样生气,只叹了口气:“我是爱你的,高翔,我只觉得你……没那么爱我,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他不会忽略这个主动讲和的口气,握住她的手:“我最近很忙,如果忽略了你,不要介意。”
   “我们去吃点儿东西,然后看场电影,好好放松一下怎么样?”
    他踌躇着,坦白说:“今天不想,若迪。等会儿我必须去小安家里,她……”
    孙若迪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又是她,怎么会又是她?你的工作,你的家庭,你的宝宝统统排在我面前不算,还有她无时不在。”
    “你这样说不公平,至少这半年里我根本没见到过她,我们之间的问题根本与她无关。”
    “你知道上次在电影院我为什么会走掉吗?”
    “我迟到了,我也解释过了,真的是有工作没处理完。”
    “但是你跟我解释的时候,我看到了左思安。”
    “她一个人?”
    高翔吃惊了,上个月,美国电影《泰坦里克号》引进中国风靡一时,他却因为出差和工作安排不过来,推迟到电影即将下线才腾出时间配孙若迪去看,又迟到误了一场电影,惹得孙若迪发起火来。他完全没想到左思安卷入了观影狂潮之中,并且克服心理障碍独自去看电影,他问:“她怎么会去电影院?”
    “你更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去电影院,为不在乎我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吧?”孙若迪冷笑一声,“很遗憾,我解答不了你的疑问。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们,还跟过去一样,她只看了一眼,好像马上清楚我们在吵架,掉头就走了。”
    高翔再回想当时的情景,不得要领:“好吧,就算她也去看电影,跟我们偶尔碰上,没有打招呼,有什么必要生那么大气?”
   “你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高翔。她的出现是偶尔那么简单吗?她总是适时出现,一次又一次提醒我,我在你的生活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跳下桌子,“我居然还妄想挽回,真是可笑。”
   “若迪,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不该跟一个孩子吃醋,对吗?”孙若迪双手放到他肩上,定定看着他,“坦白告诉我,高翔,你到底有多关心她?”
    他看着她,一时无语,她也已经不需要答案,收回了手,心灰意冷地说:“再拖下去没什么意思了,高翔,我们分手吧。”
    孙若迪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们之间近四年的感情也这样到了尽头。追赶挽回已经失去了意义,高翔满心都是疲倦与无奈。办公室内显得空空荡荡,而他也陷于落空之中。
    他出了公司,开车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个多小时,重新拐弯来到了左思安家楼下,抬头看去,三楼她家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一眼看到左思安站在窗台上,一下一下擦着客厅的窗子,她仍旧穿着那件白色T恤,身后通明的灯火照得她的身形瘦削而孤单。

2_
    等待有是会让人充满希望,有时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漫长煎熬。左思安就处于这种绝望的等待之中。
她完全没有睡意。从前天被班主任叫出教室听到消息开始,她母亲的同事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停地安慰她,然而来自陌生人的关切不仅丝    毫不能缓解她的恐惧,她还必须调动精力做出应有的反应,维持一个接受照顾安静等待的姿态。高翔走后,她便开始做清洁。
她把床单换下来放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擦洗厨房,从抽油烟机、煤气灶到每一块瓷砖,然后再清理卫生间、卧室、客厅。天色暗了下来,她打开所有房间的灯,跪在地上一寸寸地擦着地板,甚至挪开沙发和家具,清理平时忽略的死角。于佳对于家务并不上心,家里多半都是靠她来收拾,但她还是头一次做这样细致的大扫除。
    她近乎机械地、浑然忘我地做着清洁,仿佛要借着消耗尽所有的体力来让时间流逝得更快一点儿。床单洗好晾到阳台上,她再将被套拆下来放进洗衣机,重新铺好主卧和自己的床。家里所有家具接近不尘不染,地板被擦得光可鉴人,她搬来椅子站上窗台开始擦窗子。
    浮尘一点点被擦掉,她透过玻璃窗看着楼下,路灯昏暗,行人脚步悠闲,时值暮春,在本地暴热的夏天来临前,天气保持着宁静温和,阳台上晾的床单随风轻轻拂动,整个世界看上去正井井有条地运行着。她和她的家原本都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部分,从哪一刻起,她的命运起了逆转,而她的家庭走到破碎边缘,父亲远离,母亲生死不明——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凝神专注于眼前,将玻璃擦得更通透干净一些。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将左思安拉回现实之中,她一时有些迷惘,迟疑了一下,跳下窗台,跑过去开门。高翔站在门外,低头看着她,她在他的目光之下才意识到自己还捏着一块抹布,光着脚,头发凌乱,衣服汗湿,牛仔裤膝头有两个湿印,样子狼狈而奇怪。
    高翔伸手夺过她手里的抹布扔到一边,厉声问:“你想一直把自己折腾垮掉吗?”
    她不安地垂下眼帘:“不是。”
    他环顾她身后整洁得一尘不染的屋子,更加生气,反手重重关上门,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沙发边坐下,刚要说话,她马上又跳了起来,说:“啊,已经10点了,李主任说今天晚间新闻也许会播放那边的消息。”
    她扑过去开了电视,过了要闻之后,果然播放了贵州山区山体滑坡的消息。记着披着雨衣手持话筒报道:道路仍然在连夜紧急抢修之中,由于大型挖掘机无法进入,土方量太大,抢险救援工作面临极大困难,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有待进一步统计。画面上只见大面积下滑的山体将盘山公路拦腰截断,一片灰黑色泥土沟壑延伸出去,泥水流淌而下,公路一侧隐约可以看到被掩埋的房屋。
    新闻播到下一条,她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体前倾,呆呆地盯着屏幕。高翔关掉电视机,取下她一只捏着的**,握住她的手:“别害怕,也别硬撑着。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她眼神呆滞地看向他:“我妈妈……她会回来的,对吗?”
   “放心,报道说已经投入更多人力进行抢险搜救。”
   “可是已经过了快三天了,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明白吗?”
    她点点头,并没有松一口气,眼睛里仍盛满了恐惧:“她去了七天,说好后天回来。去之前她征求我的意见,说这次出差的时间要长一些,我说你去吧,没关系。”她开始瑟瑟发抖,“我没想到她去的地方那么危险,会碰上山体滑坡。”
   “这是天灾,谁也不可能想到的。”
   “她把什么都给我安排好了,留足了生活费,订好了晚餐,晚上打电话回来提醒我上闹钟,上学不要迟到。可我完全没关心她,我只以为是平常的一次出差,都没问她那里天气怎么样。”
   “嘘——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
   “那我们聊聊天,时间会过得快一些。”
    她无声地点点头。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学习有没有问题?”
   “上次调考没发挥好,成绩排班上第11名。”
   “已经很厉害了。还在跟晶晶通信吗?”
   “嗯,她说她爸爸松了口,只要她今年考得上清岗中学,就让她去读。”
   “那就好。”
    他发现很难再找到合适的话题,正踌躇间,她突然开了口:“妈妈的同事都让我不用担心,可是我查过妈妈的资料,山体滑坡是一种很厉害的地质灾害,很难预警,一旦发生,人只有很短的逃生时间。”
   “不要吓唬自己。”
   “爸爸也告诉过我,十多年前,他和妈妈实习的时候参加了一次地质灾害考察,亲眼看到四川一个小镇被山体滑坡整体推进了长江,一千多间房子都毁了,在那条江段航行的船全部沉没,长江甚至也因此断航了一周……”
   “小安。”高翔无可奈何地想,她有一对学地质专业出身的父母,接受的科普知识比较多,大概只会让她比一般孩子更为恐惧,“不要想那些极端的事例。”
   “我做不到。我拼命对自己说,妈妈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可是,我真的害怕极了。我也知道越害怕什么,结果也越……我就是停不下来,我真的怕我最害怕的事会发生……”
    这段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高翔能够理解:“害怕是正常的,小安。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所以我们更需要保持乐观和期待。”
   “你不知道,这都是我的错。”
   “胡说。”他轻声呵斥,“这样想就太离谱了。”
   “其实我不想要妈妈出差,如果妈妈在家,哪怕不说话,知道她在她房间里工作,我也会感觉……不那么孤单。可这不是妈妈想要的生活,    她一向喜欢她的工作,她的领导、同事都夸奖她专业能力很强。她为了多在家里陪我,才放弃了很多重要项目。”
   “小安,她是你母亲,她为你做的一切并不能算是牺牲。”
   “怎么不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为我作出的改变,只会提醒我,我已经成了她的负担。我不想看着她不开心,还勉强对我做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所以我故意表现得不在乎她在不在家,还告诉她,只管去出差。”
   “这是你对你母亲的体谅,她出差遇上危险也只是意外,你完全没必要因此责备自己。”
   “我尽量想不给他添负担,可是……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我明明已经成了所有人的负担,我爸爸不想看到我,我妈妈为我放弃了一大半事业上的追求,你每次都因为想安慰我过来……”
    她的眼泪终于一滴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却没有像过去那样放声痛哭出来,而是紧紧抿住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高翔将她拉过来,搂住她的肩,让她靠到自己怀里,过了片刻,她将头靠到他的肩上,然而,她的身体依旧是僵硬绷紧的,无法放松下来。
   “相信我,小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父母肯定是爱你的,只是跟过去的方式也许不一样而已。至于我,不要再特意避开我,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一种负担。今天我会留在这里陪你。”
    在高翔的严厉督促下,左思安勉强吃了一点儿东西,去卫生间洗澡。过了很久,都不见她出来,考虑到她的身体状态,高翔不免着急,他敲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听不到任何回应,随手推一下门,门一下敞开了。他吃惊地看到,左思安躺在浴缸内,头枕这边远,细长的脖子扭成一个别扭的角度,居然睡着了。卫生间狭小紧凑,浴缸离他不过两米距离,她近乎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视线里。
    高翔一下僵住,他一直把左思安当成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未曾发育却已经怀孕的14岁的瘦小的女孩子,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体仍然纤细,但皮肤柔润,已经具备玲珑曲线的赤裸少女,他完全没有准备看到这一幕——他几乎马上记起,这竟然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的身体。
这时左思安的头向侧边一沉,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坐直,搅得浴缸内的水“哗哗”作响。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高翔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猛然带上门。
   “赶紧起来,不要在浴缸里睡觉,会着凉的。”
    左思安在里面细细地答应了一声。
    高翔走上阳台,那里放着两张藤椅和一个小小的茶几,他掏出香烟焦躁地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看着烟雾在面前慢慢散开,融入夜色之中。
过了一会儿,左思安也走了过来,她穿着印着卡通小熊的两件式睡衣出来,不声不响地伸手从靠墙的小花架内侧拿出了一个烟灰缸,放到茶几上:“我妈以前总要我爸爸戒烟,不让他在房间里抽烟。他偶尔烟瘾犯了,就坐这里抽。”
   “刚才……”
   “没事的,卫生间那个锁坏了好久,一碰就开。家里就我和妈妈,所以就忘了修。我没想到我会睡着。”月光之下,她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澄如水,神情平静,“放心,我不会误解你的。”
    他的尴尬之情消散:“那就好,去睡吧。”
    她摇头:“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
    他拍拍身边的椅子:“再坐一会儿就回房间睡觉。这样一直不睡,你会吃不消的。”
    她坐下,脱了拖鞋,将脚放到藤椅上,弓着身子抱紧双膝,下巴搁在膝头上,看着远方:“我爸爸说他是读大学时跟寝室同学吹牛时染上的烟瘾,你呢?”
    他回想了一下:“抽第一支烟的时候,比你现在小一些,正读初二——”
    递延给他的那个人正是陈子瑜。此时想到这一点,他内心极度不安,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去年去阿里,发现我爸没在抽烟了,我问他,他说在高原抽烟是找死,他自从去了阿里,就只好戒了。”
   “那倒也是,连老张那个烟鬼都只敢在狮泉河镇抽半根烟。时间过得真快,去阿里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近乎自语地说:“可是有时候时间就像看不见尽头一样慢。我希望天快点亮,抢险搜救也能进展得快一些。”
   “我会陪你的,不用害怕。”
    她回头看着他:“你不可能一直陪着我。”
    这话来得如此冷静,他一时无言以对,可是她并没有任何抱怨撒娇的意味,手伸过来放在他的手腕上:“没事的,现在你在,就很好了。”
    他低头看她纤细的手指:“你这么懂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哄你才好。”
   “不用哄我啊,我已经长大了。”
    他有一点儿一样的感喟,微微一笑,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内:“对我来讲,你还是一个孩子。对了,那天到底看了《泰坦尼克号》没有?”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安,收回手,小声说:“同学们都在谈论那部电影,我才想去看看。我看若迪姐姐……好像不大高兴,不想打扰你们,就换了一家电影院,结果那边只有很晚的场次还有位置。我后来买了张碟回家。”
   “以后不要故意躲开我了,小安。”
    她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邻近人家陆续熄灯,喧闹的电视机声音也相继停止。左思安终于支撑不住,头伏到膝上打起盹儿来。高翔不想再将她得来不易的一点儿睡意打断,过去抱起她,走进她的卧室,将她放到床上,拉过薄被替她盖上。
    他只见她枕边仍放着那只穿格子衬衫背带裤的小熊,他将小熊扶正,低头看她,她眉心微蹙,嘴唇抿得紧紧的,毫无一般人沉入梦境之后的放松感觉,这个无意识的表情比她清醒时努力支撑出来的平静更让他心疼。
    他关上灯出来,躺在客厅沙发上,继续看了一会儿公司文件,很快便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踏实,做着模糊的梦,半夜突然醒来,觉得室内反常的明亮,但又不同于天光大亮的感觉,定定神才发现月光从擦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进来,如水银般流泻在锃亮的地板上。
    他看看手表,还不到五点钟,黎明之前的这段时间夜色最为深沉,也是心事最容易翻腾的时刻,从情感到工作,千头万绪全部记起,再加上刚才做的那个混沌难言的梦,他一下睡意全无,翻身坐起,重新走上阳台开始抽烟。
    他一向并没有太大的烟瘾,除了应酬场合,只是在心情浮动时抽烟。
    最初抽烟是在读初二时的一天。陈子瑜将他叫上家里的天台,递给他一支香烟,自己衔上一支,拿出打火机,熟练地替两人点上。他迟疑地试吸了一口,顿时呛得皱眉,陈子瑜却不由得大乐。
    高明撞见他们抽烟后,没说陈子瑜什么,只将他叫下去狠狠一通训斥。回想起来,他的好孩子生涯里有数的违规似乎都与陈子瑜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高明对他严格要求,可以将他与陈子瑜隔离开来;如果他后来没有离开清岗到省城读大学,是否会与陈子瑜走得更近,做下更多犯禁甚至违法的事情……
    再度想起陈子瑜,他更加惘然。
    这是客厅内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寂静中分外响亮刺耳。高翔回身,正要走过去接听,左思安已经光着脚从卧室里飞奔出来,她的手触到电话,却一下停住,抬头看着他,脸上出现极度恐惧的表情。
    电话铃声继续向着,他说:“我来接听。”
    她摇头,颤抖着抓起了电话。几分钟之后,她抬头看向高翔,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们找到我妈妈了,她没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左思安丢下电话,扑进了高翔怀中,紧紧抱住他,发出小动物一般悲喜不明的呜咽声音。

3_
    在山体滑坡发生的第四天凌晨,通往灾区的道路被打通,救援人员在一个山头找到了于佳和那名外国地质专家以及将近四十多位村名,他们安然无恙,但他们的另一个年轻的同事却仍处于失踪之中,到下午于佳下飞机才传来消息,他的遗体被找到,证实已经遇难。
    劫后余生的那一点儿庆幸被同事不幸身亡带来的哀痛冲淡,于佳回到家里,心情仍然沉重。而此时老周终于辗转托人将消息通知到左学军,左学军惊骇地驱车赶回乡政府给家里打电话,于佳接听,断然地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不必回来。”
    她挂断电话,一回头,看到这左思安的眼睛,有些不安,勉强一笑:“我没有生他的气,但是他回来得花好几天时间,确实没什么意义了。”
    左思安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于佳也已经疲惫得不愿意再说什么:“小安,等会儿在楼下餐馆订几个菜,留小超在这里吃晚饭,我先去趟一会儿。”
    左思安想,连她都已经透支了恐惧与兴奋,听到父亲这个时候才打回来电话,感觉不到任何安慰,又怎么能怪妈妈表现冷漠呢?刘冠超叫她:“小安,时间还早,我接着给你讲物理的重点吧。”
    她点点头:“好。”
    他们在客厅里继续复习功课,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左思安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陌生中年女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说不出来的审视意味。
    她疑惑地问:“请问您找谁?”
   “你妈妈在家吗?”
    左思安顿时浑身一震,她不认识这张面孔,但对这个声音是有印象的,头一次听到是在清岗县政府宿舍里,第二次是在清岗医院。她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来干什么?”
    陈子惠没好气地说:“我找你妈妈,我知道她已经回家了,叫她出来。”
    这时刘冠超也认出了陈子惠,马上去叫于佳出来,于佳一见陈子惠便恼怒了:“请你马上离开。”
    陈子惠不慌不忙地说:“有些话我今天非说不可,你要不让我进去,我就只好站在门口说了。”
    于佳勃然大怒,可是她再怎么干练,也是知识分子,没法儿对付陈子惠这种不管不顾的悍然蛮横,想了想,拿了100块钱递给左思安:“小安,你带小超下楼去吃饭。”
    然而左思安不接:“我就留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面对女儿突然的执拗,于佳同样毫无办法,只得挥一挥手:“你和小超回你的房间,不许出来、”
    于佳关上家门,冷冷地说:“有什么话请尽快讲完,马上离开。”
    陈子惠打量了一下房间:“于老师,恭喜你脱险平安归来,信不信由你,我是真心为你高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过来提醒你注意,请管好你的女儿,不要一出什么事就缠着我儿子不放。”
    于佳既愕然又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女儿还没告诉你吧,你失踪了,我儿子高翔从昨天开始一直陪着她,晚上在你家过的夜。你女儿也许破罐子破摔,不需要在乎名声了,可是她还是未成年人,哪个男人沾上她就会倒霉,我唯一的弟弟已经因为她早早送了性命,我不能眼看着我儿子再出同样的事情。”
    于佳竭力保持冷静:“这么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女儿绝对不可能纠缠任何人。”
    陈子惠冷笑:“我儿子和他女友本来关系很好,恋爱将近四年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你女儿害得他们昨天分了手,你还好意思跟我说这话。”
   “你儿子是成年人,完全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妨回去问一下他,能不能容忍你的所作所为。你要是再闯到我家来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现在给我滚出去。”
   “啧啧,你以为我愿意来你家吗?我给你面子,才来提醒你,你如果再不管管你女儿,让她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儿子,毁了他的清白名声,我也不会客气。”
   “滚!”
    陈子惠出去,于佳大力摔上门,坐到沙发上,抬手死死按住“突突”跳痛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她稍微平静了,抬起头,只见左思安站在她面前,而刘冠超站得稍远,两个孩子都是一脸惊恐的表情。她放下手,努力将声音放平和:“小超,不好意思,今天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学校吧,我有话跟小安说。”
    刘冠超点点头,收拾书包,临到要出门,又站住:“于阿姨,真的不怪小安,是那个高翔自己跑来的,他以前还跑到学校去接小安,小安后来特意走侧门转一趟车回家避开他。”
   “我知道,小超,谢谢你,赶紧回去吃晚饭。”
    刘冠超走后,于佳轻声说:“小安,过来坐下。”
    左思安在她身边坐下,面色惨白,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腿上。
   “小安,我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你。我没有消息,你觉得害怕,是很自然的。”她没有吭声。“我告诉过你,不要再跟高翔有任何往来,就是怕出现今天这种场面。当然,高翔是个不错的人,值得信任,也确实关心你,可是他毕竟是商量好那个人的亲戚,而且有一个泼妇型的妈妈,太蛮不讲理,破坏能力太强、你好不容易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里,我不能让她毁掉这一切。你懂我的意思,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直视着前方,无声地点点头。
   “我会马上给高翔打电话,请他从你生活中消失。”
    左思安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里满是哀伤痛楚,于佳一惊,差点儿脱口问出“难道你真的喜欢他?”,但她硬生生忍住。她本能的觉得,有些事一旦挑明,恐怕再也不能挽回,不如趁着朦胧状态制止。她握住女儿的手,左思安却已经垂下眼帘,不肯与她对视。她只得努力用轻松的口气说:“放心,我不会跟他母亲一般见识,跟他谈话,我会说得尽可能地客气。我一直告诉你,你要做的就是忘记过去发生的事,只有这样你才可能真正开始属于你的生活、现在你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师大附中的高中,别的事都不要去想。我以后会尽量推掉出差的工作,好好照顾你。”
   “妈妈,从机场到家,你都没跟我讲你这几天的经历。”
    于佳一怔,不知道话题怎么一下转到了这里,皱眉想了想:“没什么好讲的啊,山体滑坡一向很难提前预测,事发突然,我们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方向是安全的,只能跟着当地老乡拼命跑上另一个山头,然后就是淋着雨挨着饿等待救援。”
    左思安想,母亲把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当然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弄清楚她这几天在家里经受了什么样的煎熬,高翔的陪伴对她意味着什么。
   “遇到了这样的危险,你还喜欢你的工作吗?”
   “遇险只是意外,山体滑坡是小概率事件,不会影响我对自己专业的看法。”
   “别的都按你说的办,只是请别为我放弃你的工作,我会好好学习的,不需要特别的照顾。”
    左思安抽回手,站了起来,于佳怔怔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儿,近一年时间,她长高了不好,俨然已经是一个少女,过去的孩子气似乎荡然无存,安静的神态里总有令她不安的东西,可她说不上来是什么、
    她可以准确分析复杂的地形形貌,评估投资巨大的基建项目对于环境的影响,然而解读女儿的心事对她来讲,却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让她觉得挫败。

4_
    高翔接到于佳的打来的电话,还没来得及祝贺她脱险,便听到她讲到他母亲对左家的突然造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不用问细节,马上道歉,但于佳丝毫没有接受他的歉意的意思。
   “小高,无论是我女儿,还是我本人,都不想再经受这样的刺激跟羞辱。”
   “我会回去跟我母亲沟通,保证不再发生这种情况。”
   “恕我直言,小高,你母亲这样霸道的行事作风恐怕是你很难约束得住的。”于佳清清楚楚地说,“我也是一个母亲,必要的时候,我会做任何事情来保护我的女儿。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刚和清岗县委胡**通了电话,他与我丈夫共事一年多,关系十分融洽,学军去西藏后,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去年年底他到省城开会时还特意来看望过我。他非常同情我和女儿遇到的事情,答应马上约谈你外公和你父亲,请他们保证让你母亲不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于佳表现出的清晰思路和行动能力都让高翔有些意外,他只能说:“于老师,我实在无话可说。请你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也会尽我的努力。”
   “你很通情达理,小高。小安已经答应我,不再联络你,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我更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保证,你不要再出现在小安的生活里。”
    高翔怔住,只听于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关心小安的,你也应该清楚她的情况,她正处于敏感的年龄,非常需要一个平静不受打扰的环境,重新作为一个正常女孩成长生活。相信你能理解并接受我的这个要求。再见。”
    放下电话,高翔已经出离愤怒。他熬到处理完工作回家,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到旅行包内,拎下楼来,王玉姣连忙问:“又要出差吗?吃了饭再走吧。”
    陈子惠抱着宝宝出来,包包已经学会说简单的几句话,看到他变雀跃大叫:“爸爸。”
    他再怒气冲冲,也抵挡不住这孩子的呼唤,伸手接过宝宝:“你这嘴上糊得跟胡子一样的是什么啊?”
   “胡子,胡子。”宝宝笑嘻嘻地重复着,高翔替他擦嘴,他左扭右扭,最终全都擦到他衬衫上才算数。
    他笑骂:“臭小子,哪天不弄脏我衣服就觉得少点儿什么是不是?”
    宝宝仍然咧着才长了几粒牙齿的小嘴笑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在他肩上。高翔低头看着他略有些弯弯的盈满笑意的眼睛,心想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了一下,猛地意识到,这孩子长着与左思安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陈子惠评价宝宝的长相时,只一再说他的鼻子和嘴像陈家人,而高翔也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做这方面的联想,此时不禁百感交集,将宝宝交到王玉姣手里,示意她抱回房去。
    陈子惠问他:“这次是去那里?去几天?”
    他冷冷地说:“我搬回我的公寓住,宝宝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
    陈子惠一怔:“你这是干什么?”
   “妈妈,我明确地跟你讲过,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如果您始终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们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一些。”
   “你为了那个女孩子跟若迪分手,现在居然又要跟我脱离关系,你是中了什么邪?”
   “第二次不管不顾跑到别人家里大闹这种事,您也做得出来。您从来不懂得为别人考虑,对不对?”
   “哟,这么快就找你告状了。你以为我想去她家吗?我巴不得离她家越远越好,那女孩子根本就是一个祸水,害得子瑜早早送命,又害得你……”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话。您是我母亲,我不该随便评价您的行为,但我会觉得您有时候不可理喻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
   “你还记得我是你你母亲,居然敢这样说我。”陈子惠气得手直抖索,“你是想干脆气死我不成。”
    正在此时,门铃响起,高翔过去开门,他外公陈立国和父亲高明一同走了进来。高明看着他手里的旅行袋:“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含糊地说:“我出去一下。”
   “坐下,你外公有话要说。”
    陈子惠犹自不觉:“爸,高明,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就叫保姆重新做饭。”
   “你也坐下。”陈立国的脸色十分难看,“子惠,跑到别人家闹事这种事,你怎么理直气壮做了又做,我是这样教你做人的吗?”
    陈子惠一怔,横了高翔一眼:“你行,你到底有多恨我。跟我吵不算,居然要向你外公告状。”
    高明烦躁地说:“小翔什么也没跟我们说,我和爸爸被县委胡**找去,挨了好一通教训,简直没脸见人了。”
    陈子惠有些呆了:“多大点儿事,值得胡**出面,再说你一向跟胡**关系很好啊,左学军都已经去了西藏,怎么还搬得到**为他出头?”
   “你都快五十的人了,子惠,长点脑子好不好?”陈立国简直痛心疾首,“胡**跟高明关系很好,一向对我也礼遇有加。但你别忘了,他与左县长是同事,关系也相当亲密,当时一直维护左县长,做我们的工作,让你不要到处告他。你不听我们的话,硬是威胁让左县长的女儿生了孩子,左县长被逼得无法立足,才申请援藏。你现在到了省城还不安分,又去威胁人家的老婆孩子。这是讲出来,谁看得下去?要知道左学军是主动去援藏,为国家做贡献,不是充军发配。就算胡**不管,省里也会照顾他的发小。你再做上门威胁这种事情,人家要是不在乎把事情闹大,马上报警,你当警察不会抓你吗?”
    “我……也没有威胁她们啊,我就是让她管好女儿,别纠缠我儿子。这样对大家都好嘛。”
    高翔一口怒气无从发泄,正要说话,高明做手势拦住他,冷冷地看着妻子:“你动不动把‘我们陈家‘这句话挂在嘴边,总该知道爸爸在清岗辛苦经营近20年,才有清岗酒业现在的规模。子瑜出的那件事,对公司的声誉和经济损害都很大,再加上你一闹,你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们吗?一般人觉得我们是暴发户胡作非为也就算了,官场上的人大都对我们敬而远之。公司今年调整战略,进行大规模的扩张,恰好到了一个关键时期,我们更需要得到政策扶持和各部门的支持。你这种做事不管不顾,只图自己痛快的作风真得改改了。”
    陈子惠从来没把高明说的话放在眼里过,换做以前,早跳起来跟他大吵,可是此时丈夫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严厉,父亲陈立国神情阴沉地坐在一边,儿子高翔更是面色铁青,抱着胳膊站在旁边,根本不看她,她再怎么粗线条,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可是她性格一向不肯服软:“我哪知道中间牵扯到这么多事情。再说,我们陈家早就已经是清岗的纳税大户,他胡**能把我们怎么着?”
    陈立国长长叹了一口气:“子惠,你从来不肯认错,是非要逼我承认家教失败透顶对不对?我告诉你吧,胡**十分客气,话讲得绵里藏针,滴水不漏,我只能拼一张老脸跟他保证,以后再不会出这种事。你听我一句话,好好照顾宝宝,学会修身养性,不要再惹是生非。”
    陈子惠仍然不肯松口:“爸,你和高明以前总说我不够关心高翔,现在我关心了,还落得你们一起埋怨。你们就不想想,高翔如果还跟那个女孩子拉扯不清,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高明不客气地说:“高翔不是陈子瑜……”
    这句话激怒了陈子惠,她一下又拔高了嗓门:“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再怎么讨厌子瑜,也不能在他死后还用这种口气说他,我告诉你,他永远都是我弟弟,如果不是那个左思安和她爸爸,他根本不用走得那么早。”
高明向来拗不过妻子一厢情愿的逻辑,也不愿意当着岳父与儿子的面跟她争吵,只得妥协:“行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高翔已经24岁,他是有分寸的。”
   “他在别的事上有分寸,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可以。我真的怕他也会栽在这家人手里。”
   “左思安只是不一个小女孩,你不要疑神疑鬼的。”
   “她要成年了我也不用管了,就是因为她还小,这么缠着高翔,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高翔一直没说话,此时怒气遏制不住却无从发泄,一抬手将王玉姣端来的茶杯扫到地上,摔得茶水横流,碎片四溅,客厅内所有的人都一下惊住,王玉姣慌忙去拿扫帚清扫。
    陈子惠最先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现在为了那个女孩子就跟我这样发脾气,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妈?”
   “小翔,冷静。”陈立国的一双老眼看似已经昏花,却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他心中一凛,摇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想搬出去住,安静一下。”
    其他人还没说话,高明先反对了:“不行,你认下宝宝当儿子,就得负担起当父亲的责任,不能把这样病弱的孩子甩给你母亲一个人照顾。”
    高翔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满心郁闷,只得怒冲冲地提了旅行袋径直上楼回自己房间。
    过了一会,高明敲门进来,坐到他对面:“除了初中时替陈子瑜背黑锅被我处罚以外,还真没见你发过这么大的火。”
    高翔哑然,他当然知道,他今天大动肝火,确实与他向来冷静的处世态度完全不符。
   “你妈妈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我根本不敢指望他能像你外公要求的那样坐到修身养性,除了外公,也只有你多少能制约住她,你要搬出去,倒是清净自由了,她再闯出祸来怎么收场?”
   “爸爸,大学毕业,我二话不说就进了公司,没人问过我是不是有其他想法。你真的觉得我的生活就是一直替清岗酒业工作,替你管住妈妈吗?”
    高明怔住,好一会儿才说:“我确实没想过你还有别的打算。”
   “这份工作给了我很大的挑战,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也会尽力去做好;妈妈脾气再坏,也毕竟是我妈妈。可是我真的需要一点儿自己的空间。”
   “高翔,你觉得你被困住了,我能够理解。不过枷锁不光是别人给的,有时候也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高翔从小与父亲更为亲近,自然同样能够理解父亲的意思。高明出生于一个人口总多的贫困家庭,好不容易挣扎到大学毕业,进了清岗酒业工作,得到陈立国的赏识,将女儿下嫁,成为公司的第二号人物,看似从此平步青云,但与陈子惠的婚姻很难说是恩爱无间,更承受了很多议论。对于得与失、付出与责任,他有比一般人更深刻的认识。
   “当初我之所以反对你认宝宝当儿子,也是不想你在没有深思熟虑的情况下背上负担。”
   “给宝宝当父亲,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就好,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父亲可不是只配合换下尿布、手术时签字那么简单。关于左学军的女儿——”高明停住,高翔警惕地看着父亲,只听他心平气和的说,“这一点上我同意你母亲,你不应该再跟她有来往了。”
   “她从来没有纠缠过我。”
   “我知道。但是,她是陈子瑜作恶的受害者,又被你母亲逼着身下宝宝,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你们都不应该再有瓜葛。你送她去见她父亲,已经算尽心补偿了她。以后各过各的生活对大家都好。”

5_
    左思安中考发挥得不错,超出师大附中录取线12分,稳稳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而晶晶也如愿考上了清岗中学。
    征得于佳与梅姨的同意后,左思安邀请晶晶到家里住了一周。她和刘冠超带着晶晶坐公交车、渡轮在汉江市内各处景点玩了一圈,逛过步行街、夜市和各大百货公司之后,晶晶的新奇劲过去了。于佳问她的感受时,他直言不讳地说,她喜欢动物园、植物园、长江、又大又漂亮的图书馆和那些大学,但不喜欢这个城市,热得实在受不了不说,而且人太多太吵,交通混乱,每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有点儿凶巴巴的。
    于佳非常喜欢晶晶活泼的性格,被她孩子气的抱怨逗乐了:“你是想妈妈了吧?”
    她使劲点头:“对啊。阿姨,让小安姐姐跟我一起回去吧。她说你要出差,我要走了,她一个人多孤单。”
    于佳确实正负责一个重要的水利项目勘测,一直跟领导协调出差时间,她踌躇地看着女儿:“你愿意去刘湾住一段时间吗?”
   “愿意啊,我喜欢那边的安静,还可以跟晶晶做伴。”
    于佳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左思安跟平常一样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并不怎么与同事谈论家常交流育儿经,但也多少听到同事抱怨最多的就是儿女突然不复同年的可爱,各种叛逆轮番来袭应接不暇,她却几乎完全没有遇到这个问题。左思安的情绪失控期很短暂,从西藏回来以后,她跟从前一样听话温顺,甚至到了让于佳隐约不安的程度。于佳一向信奉科学与理性,并不敏感,当然鄙弃内心这种没由来的狐疑。她只觉得女儿的年龄,爱好安静的乡村田园生活未免有些奇怪,不过考虑到刘湾只有老弱妇孺,左思安住在那里,有细心的梅姨照顾,有晶晶做伴,确实比把她一个人留在江汉放心得多。
    于佳打电话去征求梅姨的意见,梅姨当然满口答应。
    相比酷热的江汉市,200公里以外的刘湾的夏天要相对平和的多,早晚的空气新鲜而清凉,就算烈日当头的中午,站到树荫下,也不至于像在城市里那样热得只想伸出舌头喘气。
    过了几天,刘冠超也回了刘湾,他们三个人每天给菜地浇水拔草,喂鸡和猪,到离村子不远的一条小河钓鱼,去后面小山上采蘑菇,辨别各种野果。刘冠超分别给她们补习功课,或者由左思安给他纠正英语发音,晚上院子里的桂树下纳凉。听梅姨讲去别的村子出诊碰到的有趣事情,或者听晶晶讲她异想天开的小故事。
    左思安并不觉得这样平静重复的日子单调,梅姨待她一如从前一样亲切,同事尊重她的距离感,晶晶正处于她潜意识里最留念的年龄,聪明活泼而又友善,阳光的性格会让所有与之相处的人觉得开心。她甚至想,如果她能过选择,她愿意永远住在这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已经让她不安,她不想细细探究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悲哀,更不愿意暴露在别人面前。  
    这天傍晚,天气阴沉,左思安在后院按动压力泵,将井水打出来装满一桶,双手拎起来,一回头,赫然发现高翔站在她身后。她一惊,脱口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梅姨托我买几种药,我回清岗开会,正好给她送过来。”
   “哦。”
    她正要从他身边走过,他接过了桶,毫不费力地提起,径直送到厨房交给梅姨,重新出来,打量着左思安:“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她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轻声说:“嗯,我有一米六四了。”
    乡村的黄昏充满人间烟火味道,淡青色的炊烟在各家屋顶袅袅升起,天空的云层快速聚散,暮色来得比平时浓厚许多。左思安站在水井边,头发绾成马尾,发梢拂在后颈间,她仍旧穿着学生气十足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可是不仅身材高了,而且从面孔到站立的姿势都褪去了最后的孩子气,整个人都散发着少女的气息,看上去竟然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听说你中考成绩很不错,祝贺你。”
   “谢谢。”
    两人同时静默,只听到头顶上方倦鸟归林,拍着翅膀“呼啦啦”掠过,空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在流动。好在这时晶晶跑了出来:“高翔叔叔,谢谢你又给我拿来了这么多书,这次我去省城,于阿姨也给我买了好多书。”她拉了一下左思安:“小安姐姐,妈妈让我们去摘些南瓜藤回来。”
    这个季节的嫩南瓜藤叶切得细碎,用盐稍微渍过,配上红辣椒炒后就是一道十分美味的菜,在城里很难吃到。其他菜也是梅姨自家菜园出产,十分新鲜,高翔却吃得有些兴味索然。当然,梅姨确实托他买药了,但他是在听到左思安也住到刘湾才亲自过来送药的。真正见到左思安,除了意识到她确实已经长大之外,他有些悲哀地发现,他不仅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了,而且似乎没办法再坦然面对她了。左思安一直低头吃饭,刘冠超更是看也不看高翔,只有晶晶浑然不觉地跟平常一样谈笑着。
    这时屋外一道闪电掠过,大家都下意思地侧耳等待,隔了不久,一声炸雷响起,雨点急骤地落在天井内,很快越下越大,越来越密集。高翔放下饭碗,跟梅姨告辞,梅姨挽留他:“等雨小一点再走,或者干脆在这里住一夜。”
   “不用了,明天早上公司还要开销售会议。”
    梅姨只好塞给他一把雨伞,他向停车的池塘边走去,尽管才六点多钟,但天色漆黑,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打着伞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走到车边,他拿出车钥匙,一回头,恰好一道闪电照亮四周,只见左思安撑了一把雨伞,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大吃一惊:“下这么大雨,你跑出来干什么?”
    四周归于黑暗,他听不到回答,只听得雷声沉闷地滚过头顶,瓢泼大雨“哗哗”洒落,他怀疑她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他摸黑走过去,凭直觉握住她的手,开车门将她塞了进去,再收伞坐到驾驶座上,开了车内顶灯,只见左思安跟他一样,衣衫已经大半淋湿了。
    他将椅背上搭的一件西服外套罩到她身上:“你有话跟我说吗?”
    左思安抹了一下满脸的雨水,点点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害得若迪姐姐跟你分手。”
    高翔怔住。
   “我本来想找若迪姐姐解释,可是我妈说两人之间的事情掺进第三个人只会添乱,你们是大人,自己能处理好,我觉得她说的也对。”她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怯怯地说,“你别生我的气。”
    高翔哭笑不得:“我妈去你家闹,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倒来跟我道歉。”
    她一下沉下脸来,停了一会儿,看着前方,清清楚楚地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讨厌她。”
    高翔只得承认,他还真没什么可为自己的母亲辩护的:“你追出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我答应妈妈不见你了,今天算是意外碰到,不算我说话不算数。我看你不大想理我的样子,再不讲,以后更没机会了。”
   “小安,有两件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第一,不管我母亲说了什么,我跟若迪是成年人,分手的原因很多,但肯定不能怪你,你更不用为这事怪自己。第二,我今天来刘湾给梅姨送药,其实是想看看你。”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不用担心我了,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孩子气的嘱咐让他好笑,又有些微微的牵痛,忍不住想逗逗她:“什么样才叫‘好好的’?”
    她果然茫然了,拥着他的西装认真想了想,不得要领:“我不知道,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比如我妈,她做她喜欢的工作时最开心。‘好好的’应该就是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吧。”
   “如果我想过的生活包括想经常见到你怎么办?”
    她的嘴一下半张开来,呆呆看着他。他再次意识到她已经是妙龄少女,眼波清澄如水,面孔湿润,从内散发着难以描摹的光彩,随便一个发呆的表情都不经意地带着娇憨,顿时懊悔刚才那句话未免有些调笑的意味,连忙说:“除了让爸爸回来以外,你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回来就可以了,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太多就是贪心,到头来也许什么都得不到。”
   “又不是让你写作文,弄这么一句讨好老师给高分。”
    她的脸微微一红:“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想让生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不知道这要求是不是已经过分了。不过,总要努力一下吧。”
   “所以你决定放弃别的愿望。”
   “我没有放弃别的,除了……答应妈妈不再见你。”
    他扶一下心口,半真半假地说:“真让我受伤。”
   “我是想见你的。”她脱口而出,看他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不安地垂下眼帘,小声说:“可我想过了,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许还干扰到了你的生活,不见我,大概对你更好一些。”
    他伸手过去,按住她的肩头:“对不起,小安,我不想弄得你困扰,见不见我,由你自己决定,但是我必须再告诉你一次,你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麻烦,你信任我,这一点对我很重要,我很珍惜。你还小,并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你克服自己来解决,需要见我的时候,只管给我打电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一侧头,将脸贴到他的手背上。他有些意外,可是心一下被触到,又有小小的伤感掠过,他想,这个罕见的亲密举动更像一种无声的告别:这女孩子决定放弃他了。这时,车窗外有手电筒光朝里一晃,她抬起头,镇定地将西装递还给他:“肯定是小超不放心来找我了。你回去吧,开车小心。”
    她开车门下去,撑起了雨伞,刘冠超果然披着蓑衣,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雨之中。高翔打开车前灯照亮前方几米的路,暴雨滂沱,雷声轰隆,她与刘冠超往回走着,身形瘦小,却有一种不肯回头的孤绝坚定。
    高翔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车灯笼罩范围,手背犹留着她面颊的余温与温柔触感,他突然意思到,他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讲出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一句玩笑。
    如果再见不到她,他会觉得受伤,某种他无法定义、不能确定产生于何时的感情,已经悄然占据心底,甚至开始左右他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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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2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1999年,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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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翔越来越忙碌。清岗酒业在进行大规模的扩张,他主管的销售工作越来越繁杂自不必说,而宝宝终于学会走路,只是身体虚弱依旧,走几步便蹲下喘息,气管炎症和肺部感染反复发作,几次检查,医生都面露凝重之色,不能确认他具备做根治手术的身体条件。陈子惠更是对第一次手术心有余悸,总觉得把宝宝再度送上手术台是无比凶险的事情。
  照顾这样一个始终没能摆脱死亡威胁的孩子,也花去了他很多精力。高翔对此并无怨言,一方面,他对宝宝产生了真正的父子感情,把这孩子看成了自己的儿子;另一方面,他多少在宝宝身上看到了左思安的影子——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哪怕已经长成少女。可能正因为他能给她的照顾如此有限,必须袖手旁观她去应付一个又一个变故,所以他才把更多的关心**到宝宝身上。看着宝宝一点点长大,享受照顾他的乐趣和孩子的依恋。
  然而孩子和工作并没能把他的心全部占满。他既没法儿说服自己彻底放下左思安,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理直气壮地将对她的关心定义为同情,只能像当初安慰她一样对自己说:时间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1998年年底,高翔一个大学同学从外地出差过来,他约了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吃饭,然后去酒吧喝酒听歌。大家相叙甚欢,加上四周太过喧闹,手机响了很久,他才留意到,一看居然是于佳的手机号码,连忙接听。
  于佳没有任何问候,开口便问他:“小安有没有跟你联络?”
  他不悦地回答:“于老师,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女儿,她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听话、最守信用的孩子了,这几个月根本没跟我有任何联系。”
  “她……跟我吵架,跑出了家,我找不到她,只能猜想她也许会去找你。”
  他大惊,顾不得跟朋友说什么,抓了外套出来,问:“她会不会去同学那里?”
  “她最亲近的同学就是小超,我已经去他家找过他,他说没见到小安,现在他跟我一起在到处找,我没办法,才打电话给你。”
  “那她会不会又跑去刘湾了?”
  “小安是三个小时前出去的,长途车早已经收班了,我给梅姨打了电话,请她见到小安,马上通知我。”
  “我也去找,有消息我们再联系。”
  大半个小时前,高翔的手机还接到另一个电话,不过只响一声便中断了,他只当是别人打错,也没在意。此时记起,他急忙翻找出号码打过去,接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告诉他这是便利店内的公用电话。
  他大致形容了左思安的样子,老板肯定地告诉他:“你说的这女孩子确实来打过电话,先打的是一个长途,没有人接,然后又打了一个手机号码,又马上挂断说算了。我看她穿着校服,看上去很单薄,这么晚不回家,还特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她说没事,买了一袋热牛奶就走了。”
  高翔因为出来喝酒,没有开车,问清便利店的地址,是在市内另一个城区的沈阳路上,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赶过去,顺利找到便利店,但在附近并没有看到左思安,他只得叫出租车尽可能慢地向前开,以便利店为中心,在附近兜了半个多小时后,司机固然不耐烦,他也觉得这样漫无目的地转下去,能找到左思安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转回到沈阳路后便结账下车。
  时值隆冬,天气阴沉,寒风瑟瑟,气温很低,绝对不适合在外踟蹰。高翔无可奈何地站在街头,点燃一支烟抽着,考虑去哪里比较靠谱一些。一对青年男女从他身边经过,女孩子说:“哎哟,赶不上这一趟了,电车该不会收班吧?”
  那男孩子安慰她道:“不会啦,1路电车要到10点半才收班,应该还有几趟车。”
  这时1路电车正从面前驶过,高翔心中一动,记起左思安从前说过,1路电车是她父亲以前带她上学坐的线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一个人坐上去,从起点坐到终点。
  他扔了香烟,跟上这对男女,走到前面不远处的车站,就着昏黄的路灯研究站牌,发现全程有14站,沈阳路在行经路线的中间,他给于佳打电话,让她在离家不远处的起点站中山路找找,然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去终点站嘉兴路。
  嘉兴路是几路公交、无轨电车的终点站和换乘点,虽然已经将近晚上10点,但车辆进进出出,乘客上上下下,依旧十分忙绿。
  高翔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左思安,她坐在车站后面一处大院的栏杆上,两眼空茫地看着前方。他并不确定她会坐着电车一直到终点站,只是纯粹来碰下运气而已,悬着的心落地,怒气生起,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她:“你搞什么鬼,左思安,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她愕然仰头,一张苍白的面孔上全是仓惶,他曾经在阿里狮泉河镇招待所见过她几乎完全一样的表情,他的心一下软下来,将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在她身边坐下:“好了,我不是怪你,不过一个人乱跑真的很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反问她:“你在沈阳路那边晃了多久?为什么打我的手机只响一声就挂断了?”
  “我……觉得还是不要一有事情就打搅你的好,对不起。”
  “真有骨气。离家出走也最好穿暖和一点儿,带上点儿钱,流落街头挨饿受冻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这个取笑让她低下头去:“我知道,以前我走丢过一次。”
  “什么时候?”
  “五岁。那天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我爸爸还没来,我趁老师跟门卫不注意跑出去,想坐1路电车自己回家,可是不小心上错了车,坐了几站,觉得不对,就下来了,淋着雨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久,被一个好心阿姨送到了派出所。”
  “后来你爸爸去派出所接你了?”
  “嗯,他到处找我,都快急疯了,我一看他的脸色就吓哭了,警察还劝我别怕,说你爸爸不会打你的。其实我当然不是怕挨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她有些哽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只是知道,爸爸也在害怕,他和我怕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他再也找不到我。”
  “小安,你不能这样一直停留在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谁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啊。我跑出来,也没指望谁来找到我,我只是……实在太难受了。”
  高翔轻声问:“告诉我为什么。”她不说话。“你是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不成?”
  “太冷了,我打算再坐一会儿,然后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说我妨碍你迷途知返了。回家以后打算怎么办?继续跟你妈妈吵架,还是冷战?”
  “我不会跟她吵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去申请住校。”
  “到底出了什么事?”
  左思安看着他,昏暗的路灯灯光下,她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悲哀:“我妈妈说要和我爸爸离婚。”
  高翔沉下脸:“他们大人吵架耍花枪,又不是第一次说离婚,也没见他们离,你何必这么认真。”
  “这次不一样,我妈妈她……喜欢上别的人了。”
  高翔皱眉,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小安,你不能胡乱猜疑你妈妈。”
  “我没乱猜,其实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是什么人?”左思安平铺直叙地继续说:“他就是那次跟妈妈一起去贵州出差的那个外国地质专家,他们一齐遇险,一齐得救回来,我去机场接妈妈,妈妈介绍说他叫Peter,姓很长,我忘了。Peter看我的表情过于亲切,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回来的路上,他们两个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彼此,可是……那个感觉绝对不是普通一起共事的关系。”
  高翔微微吃惊。以前孙若迪曾一再跟他说过,她觉得左思安似乎有一种不声不响之间就能了解所有事情的能力,他认为这只是孙若迪疑心过度的渲染,现在不免对左思安这种过分敏锐的感知有些担忧。
  “后来我两次看到那个外国人送妈妈回家,妈妈接手机有时候会去阳台,讲的都是英文。今天她跟爸爸打电话说跟他已经没有感情了,要他回来离婚,我再也忍不住,就出去质问她。”
  “她说了什么?”
  “她没否认。”她声音颤抖地说,“眼看爸爸明年春天就要回家了,他们如果离婚……”
  她停住,一下瑟缩成了一团,高翔伸手搂住她。他知道她的全部希望都不过是父亲回来,一家人跟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现在希望一下破灭一半,而且是由母亲亲口证实的,可以想见她的绝望与愤怒,不禁恻然。一些等车的乘客有意无意地好奇地看向他们这边,他不想坐在这里供人参观,拉她起来,走出车站拦出租车坐了上去。
  “不早了,你妈妈一直在到处找你,我先……”
  她突然一下暴躁了,提高声音说:“我不想见她!”
  他只得说:“好好好,但我总得告诉她一声,我已经找到了你。”她默然,他打通了于佳的手机:“我找到小安了,但她现在情绪不大好,不愿意回家,我再劝劝她。”
  他让司机将车开到华清街,带左思安进了那间门面小小的咖啡馆,招呼店内唯一的女服务生上咖啡与热可可,那个明艳照人的女孩子顺手先放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在左思安面前:“吃吧,下午才做好的。”再转头熟络地对高翔说:“不许欺负这么小的妹妹啊。”
  高翔苦笑:“别胡说。”
  那女孩子嘻嘻一笑,一阵风般转到后面,很快端上咖啡与热可可,然后自顾自回到吧台,戴上耳机听音乐。
  “这间咖啡馆叫绿门,离我公司和以前住的地方都很近,我经常过来喝咖啡。”
  “我记得,上次,你也从这里买过热可可给我喝。”她跟过去一样,双手取暖般将杯子合捧着。
  “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快年底了,你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夫妻之间的问题需要两个人当面沟通解决,你不用急着下结论。”
  “我怕他们见了面只会吵得更凶,妈妈提到爸爸,总是很冷淡。他们结婚17年了,以前一直都很好,直到……”她打住,脸色更加苍白。
  高翔连忙说:“你别胡思乱想,这不关你的事。我觉得你爸爸去援藏这么久,对于感情或许真的会有影响,他如果还在乎你母亲,就应该表现出诚意来挽回。靠你哭闹、吵架、离家出走或者住校,可拯救不了他们的婚姻。”
  “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害怕……”她再一次停住,呆呆看着他,眼里滚动着泪光,紧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他不必问,也知道她害怕的是父母的关系最终无可挽回。
  他想了想:“如果你信任我的判断,我找你妈妈出来谈谈,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她先是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无声地点点头。
  高翔将左思安送到不远处自己的公寓里,重新下楼走到绿门,喝着咖啡等了一会儿,于佳坐着出租车匆匆赶来。她坐下后便向高翔道谢:“不好意思,我回回食言,只能向你求助。”
  “于老师不必客气,我本来不想过问你的家事,但是关系到小安,我不得不找你好好谈谈。”
  于佳苦涩地说:“她大概跟你说我背叛了她父亲吧。不管怎么样,她都觉得是我的错:她父亲提‘离婚’,她怪我把他逼走了;我提‘离婚’,当然更得归罪于我了。”
  “你清楚你女儿的敏感和她对父亲的感情,应该想得到,现在谈到离婚,对她是很大的打击,有什么事不能等她父亲结束援藏回来之后再说呢?”
  “回来?现在的问题是,他恐怕不会回来了。”
  高翔怔住:“这是什么意思?”
  于佳默然片刻:“她父亲接替已经干了大半年的同事援藏,按道理讲只需要干到明年四月就能够回来,可最近半年,我跟他谈到这问题,他就闪烁其词,上个月被我逼得急了,居然说那边很需要他,他想留下再干几年。”
  高翔好不惊愕:“他难道不明白他女儿也很需要他?”
  “他已经在他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走了,你忘了这点吗?我问他,那我和女儿怎么办。他说除了阿里人手紧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考虑。他如果现在就回来,原则上只能回汉江市,如果继续援藏,多干几年,可以争取调到四川成都或者青海去工作。他让我不妨先过去,把小安也带去那边上学,彻底脱离这边的环境。你觉得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感受?”
  高翔无法作答,当然于佳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我直接告诉他,他没跟我商量,没跟女儿告别就去援藏已经非常不对,再提这种要求,已经称得上荒唐了。这里有我的事业,小安也已经日渐恢复平静,学习成绩很优秀。我不会放弃我的工作,我的专业,带着女儿背井离乡,只为了到了离他近一点儿的地方接着过两地分居的生活。他要是能够顾念我和女儿,按时回家,我愿意给他机会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坚持继续援藏,就先回来跟我办离婚好了。我让他考虑一下再给我回话。今天晚饭后,他又打回电话,开口还是那一套;阿里很落后,很需要人,他的工作才刚刚理顺,不能说走就走。我马上打断,说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你无非就是不想回来,我对你已经失望透顶,剩下的一点儿感情也快消磨光了,我们离婚吧,然后挂了电话。我火气上来,声音大概大了些,小安听到了,马上冲出来跟我吵了起来。”
  “你可以跟小安解释清楚啊,这明显是她父亲有问题,她并不是不讲理的孩子。”
  “我能怎么解释?她一直是讲理、温顺的好孩子,唯独对她爸爸有盲目的信任和爱,不肯看到他的任何不好。她爸爸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表现得很差劲,你见到小安抱怨过他吗?完全没有,她反而更一心盼着他回来。我刚说是她父亲不肯回来我才提离婚,她马上指责我背叛了她父亲,伤了她父亲的心,才弄得他不肯回家。我的心凉透了,我再怎么用心照顾她,也换不回她能给我哪怕只有对她父亲的一半的宽容与爱。”
  “话不能这么说,于老师,你在贵州遇险时,她为你担忧得接近崩溃,她同样是爱你的,只是觉得你……”他不大好措辞地顿住。
  “是啊,她坚持认为我出轨了。她感觉敏锐得让我害怕,居然从头一次在机场看到Peter,就觉得不对劲,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什么也没说,只在跟我吵起来时才异常冷静地向我求证,根本不是猜测质疑的口气。要我看着她的眼睛撒谎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做不到,因为确实有些事情发生了。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我没背叛她父亲。”
  “于老师,如果你在这个问题上让小安误解,对她的打击会更大。”
  “那么我讲出来,请你来做判断。Peter是美国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职,是地质专家,他在七年前因为一个项目来中国,我们共事了三个月,四年前我去瑞士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跟他又在那里碰了面。其余时间,我们全是邮件联系,我有时候会请他帮我查找国外最新的资料,交流全都是关于专业的,很少谈及私事。这次他来中国考察水文地质生态,跟我们一起去贵州,结果共同经历了山体滑坡。同事失踪,我们一度以为必死,都说了一些平时根本不可能说的话,我讲了家庭遭遇的变故,我对女儿的负疚、对丈夫的失望;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讲的居然是他对我的好感。我承认,我很意外,也很感动。侥幸活着回来,我已经跟他讲清楚,我们继续保持朋友关系,他三年前就离婚了,单身,无牵无挂,不过我不可能为了他离婚。我已经39岁,有家庭,有事业,从来不是一个细腻的女人,感情当然也不是我做决定的首要因素。”
  “他在联合国工作的话,应该不会长驻国内吧。”
  “问题就出在这儿。两个多月前,Peter竟然辞去他待遇优厚的职位,应聘来汉江市一所大学教书,我不会矫情地撇清自己,说他的这个决定与我无关,但他说他是成年人,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我无须烦恼。有时我加班晚了,他会送我回家,偶尔有了烦恼——比如学军突然说他要继续留在阿里,我一个人再怎么撑着,也有疲惫和憋得几乎要疯掉的时候。在这个城市,他是唯一知道小安情况的局外人,跟他聊一会儿天,算是疏解。仅此而已,这不算是死罪吧。”
  高翔无可奈何地说:“于老师,我不是卫道士,不会评判你的行为,但是小安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对于感情恐怕有非常严格苛刻的标准,更别提是对自己的父母了。我建议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一点,不能有含糊其辞的地方。”
  “可是,我该怎么解释?在小安看来,我不爱她父亲了,就已经罪不可赦。我和学军十多年夫妻,我做不到粉饰他的行为,把他说成是一个为了支援贫困地区忘我工作无私奉献的人;可我也不能坦白地告诉女儿说,她父亲以她的经历为耻。他一回来就必须面对,所以他想一直逃避下去,还想让我和女儿跟他一起逃避。”
  高翔不得不承认,他在某种程度上是赞同于佳的看法的,可是一个妻子用如此犀利客观的态度分析丈夫的行为,感情确实已经接近破裂,而一个深爱父亲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小安童年的时候,我对她照顾得不够,她信任的人是她父亲,在别的问题上她对我非常体谅,唯独涉及她父亲,她就变得异常固执。如果学军肯回来,我们不会离婚,她也就不会怪我;如果他一意孤行,坚持留在阿里,她肯定会怪罪我;要我讲她父亲的大实话,我不忍心,而且就算讲了,她一样会不相信,会更加恨我。”
  于佳更像是在对自己分析可能出现的情况,一条条列举下来,越说越是沮丧。高翔只能宽慰她:“我会尽力劝劝小安。”
  于佳猛然摇头:“对不起,小高,尽管我食言又找了你,但我之前对你的要求仍旧算数,我希望你继续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愕然,略带挖苦地说:“如果还是想让我不见你女儿,在你先生回来以前,你得能把她留在家里才行。”
  于佳略有歉意,但神情十分坚决:“不必你来批评,我也知道我做母亲做得很失败。但是,我毕竟还是她的母亲,必须为她想得更周到一些。以你的身份,并不适合让她对你产生更多依赖。她现在比以前更脆弱,请你看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份儿上,尽量跟她保持一点儿距离。我会努力做我该做的事情,尽量少麻烦你。”
  高翔一下无言以对,同时不能不佩服于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如果小安需要,我不能不理她。我不会刻意强化我的存在,这点你可以放心。至于你和你先生之间的问题,最好商量出一致的解决办法,再让小安来面对,现在就让她处于惊恐与担心之中,没有任何好处。”
  “我同意。”
  高翔带于佳去自己的公寓,打开房门,只见左思安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看到他们进来,猛然站住,不看母亲,却只盯着他,他简洁地说:“小安,我认为你应该信任你母亲,不要只凭自己的感觉猜测她的行为。”
  左思安的神情变幻不定,没有作声。
  “至于父母之间的问题,最终要靠他们自己解决,一直照顾你的是你母亲,你不能一味站到你父亲那边跟她争吵,这样对她不公平。你自己也跟我说过,吵架只会把感情越弄越坏,对吧?”
  左思安低下头,“嗯”了一声。
  于佳也开了口,她神情苦涩,但声音很温和:“小安,当着高翔的面,我向你保证,在你父亲回来之前,我不会再提离婚这件事,我会跟你父亲好好沟通,希望他在援藏期满之后回来。我会尽量做到对你坦诚,请相信我。”
  左思安这才看向于佳,母女两人对视着,良久,她无声地点点头。


  2
  左思安尽管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但还是很快察觉到,几乎在一夕之间,同学们对她的态度起了可疑的变化。
  同桌的女孩子突然不再跟她讲话,却又在不停悄悄打量她,课间休息时,有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在教室另一头交头接耳,同时看向她这边,更糟糕的是不断有别班同学挤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然后马上一哄而散。到了中午,她去食堂稍微晚一些,就发现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诧异地止步,大家纷纷移开视线,开始若无其事重新谈笑起来。
  她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她。她对这种带着兴奋、好奇的议论与关注气氛非常熟悉,感到脊背一阵发冷。这时刘冠超低着头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就走出食堂,一直到教学楼背后的小操场才站住。
  “他们都在说你。”
  “我知道,说些什么?”
  刘冠超涨红了脸,嘴张开又闭上,没法儿讲出他听到的那些议论。左思安的心沉下去,她不必再问,也知道他们谈论的只可能是她希望忘记的那件事,可是她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突然传开。
  “我带你出去买东西吃吧。”
  她点点头,两人走出学校,到旁边一个小吃店买了两碗面,刘冠超吃了几口,隔着热气看左思安拿着筷子,盯着碗里,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吃的打算,他停下来,担心地看着她:“小安。”
  她抬头:“我没事。”
  “可是……该怎么办?”
  “吃完了回去上课,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接下来会放假,过完一个寒假,他们应该不会再有兴致接着谈论我了吧。”
  刘冠超没这么乐观,他清楚地记得,左思安检查出怀孕后便再没去上学,但整整一个学期,清岗中学都流传着关于她的各种传言,而他因为与左思安是好友,还可以出入她家,很多同学向他打听她的事情。不管他怎么横眉冷对,甚至与几个出言不逊的同学扭打起来,都阻止不了别人的好奇,最让他不能置信的是竟然还有老师私下把他叫去办公室问左思安的近况。
  可是他觉得没必要再讲出他的担忧,让左思安更加难受,马上点头:“对对对,你赶紧吃吧。”
  左思安早就习惯做一个安静内向的人,但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像她希望的那样不引人注目了,她只能以面无表情的姿态维持镇定,试图将所有好奇心强盛的准备向她旁敲侧击的人挡开。
  然而一周下来,关于她的流言如野火般流传,且越演越烈,根本没有自行消散的迹象。终于有一个莽撞的女生当面向左思安问“生小孩痛不痛”这样的问题,她定定看着对方,什么也不说,那女生抵挡不住她的目光,只得讪讪地说:“真是一个怪胎。”转身走开。
  而刘冠超碰到的麻烦更大一些,中午时他在食堂外被几个男生堵住,以轻佻的口气问:“听说你是清岗来的,以前跟那个叫左思安的女生就是同学,她生的小孩是不是你的?”
  他一言不发,挥拳打向问话的男生,然后几人扭打做一团。左思安被想看热闹的同学叫来,看到读初三时的同桌王宛伊和她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友李洋已经制止了打斗,但刘冠超鼻青脸肿,校服被扯破,样子很狼狈。
  左思安拿出纸巾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一抬头,看到王宛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心情烦乱地问:“你也想问我什么问题吗?”
  王宛伊上高一后,分在另一个班级里。她摇头:“我没他们那么无聊,左思安,我只想告诉你,也有人知道我以前跟你同桌过,问了我许多关于你的蠢问题,我只有一句话回答,关你们屁事。”
  这个意外的善意让左思安鼻子为之一酸,她勉强一笑:“谢谢你。”
  “可是,”王宛伊审视地看向刘冠超,“你应该跟左思安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姐姐会来传播她的事情。”
  刘冠超大吃一惊,本能地反驳:“你胡说。”
  王宛伊不慌不忙地说:“我没胡说,李洋前几天在前面那条街的游戏厅里亲耳听到她跟我们校篮球队的人在讲左思安的事。他刚才告诉我的,你要不信,可以问他。”
  李洋抱着胳膊站在稍远的地方,肯定地点点头。
  “他怎么会认识我姐姐?”
  “上学期开春季运动会的前一天,你姐姐带你在学校对面商店买运动鞋,我们也过去买东西,左思安告诉我和李洋那是你姐姐,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很好,打扮得也很时髦,左边嘴角上有一颗痣,我们当时印象很深,李洋应该不会认错。”
  李洋没好气地说:“我可是1.5的标准视力,不可能看错。”
  刘冠超惊得呆住,喃喃地说:“但是我姐姐不会跑到这里来讲小安的坏话啊。”
  “你最好回家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刘冠超一脸茫然失措,左思安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一个老师走了过来:“左思安、刘冠超,马上到教务处去一下。”
  王宛伊连忙说:“老师,刚才是高二的几个男生挑事打架欺负人,不关他们两个的事,我们可以做证。”
  那个老师皱眉道:“不用做证,我们有别的事要问这两个同学。”
  于佳接到学校的电话,只当女儿担忧父母之间的关系,影响到学习,匆匆赶来,发现左思安与刘冠超站在教务处外面的走廊上,她的班主任李老师正与他们说话。两人都面无表情,见她来了,打个招呼,马上带她进办公室,里面坐着刘冠超的母亲王玉姣、教务处张主任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老师,王玉姣正在激动地说:“这是胡说,我儿子一向都是好学生,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小安出的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她连累了。”她转眼看到于佳进来,连忙住口,赔笑说:“于老师,我没有怪小安的意思。”
  “出了什么事?”
  “学校里在传小安生孩子的事情,小超情急之下还跟同学打了架。于老师,我家小超到这里念书不容易,你得讲几句公平话,不能让他背黑锅。”
  于佳目瞪口呆,张主任不安地看着她:“你女儿回家没跟你说起这件事吗?”
  她摇头:“完全没有。”
  “老师们都注意到这几天学校里气氛很怪异,差不多所有同学都在悄悄议论,包括毕业班都被卷了进来,教学秩序很受影响,甚至还有不止一个家长打电话到学校来问长问短。这种事情……”张主任谨慎地选择着措辞,“相信你也能理解,关系到学校的声誉,我们不得不慎重一些,所以把家长请来了解一下。刚才刘冠超的妈妈已经向我们讲了她知道的情况。”
  王玉姣连忙说:“居然有人说小安生的孩子是小超的,我只能实话实说,不想我儿子受冤枉,于老师不要怪罪我。”
  于佳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紊乱的情绪镇定下来,心平气和地说:“既然是讲实话,我没什么可怪罪的。”她转向张主任:“这件事发生在外地,我女儿当时只有14岁,完全是一个受害者,她现在在努力过正常生活,我相信学校不会因此对她有偏见,对不对?”
  “我们听了,都很同情你女儿的遭遇,但这件事的麻烦就在于,谣言来得非常突然,我们完全不知道怎么会在学校里传开,刚才分别询问了好几个学生,他们都说是听别人讲的。而且,我相信你也能理解,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公开辟谣,那样只会对你女儿、对学校造成更大的困扰。”
  “那学校的意思是什么?”
  “我需要向校长汇报,研究一下再说,只能请家长先将孩子带回去,好好安抚情绪。”
  王玉姣赶忙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儿子成绩一直很好,不能让他停课啊。他完全没有犯任何错,这一点一定要跟校长讲清楚。”
  张主任点头:“放心,我们知道。刘冠超可以回去照常上课,让他再也不要冲动打架了。”
  于佳带左思安坐出租车回家,两人一路都沉默着,进门之后,于佳问她:“这件事发生好几天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什么用。”
  于佳生气地说:“我是你妈妈,好多没用的事情我都需要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大致就是我读初二的时候早恋偷吃禁果生了孩子之类。教务处叫我去问,我只能说这不知道是谁编的故事。不过小超的妈妈后来来了,我想她肯定跟他们都讲清楚了。”
  于佳被女儿用这种过分平静的口气传达出的内容深深刺痛,一时呆住,又茫然不解:“太离谱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个传言?”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左思安拿起书包就要回自己房间,于佳拦住她:“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做饭吧,不早了。我去做作业,明天接着上学。我没违反任何校规,学校总不会开除我吧。至于那些议论,让他们去说个够,他们自然会有说厌倦的一天。”
  于佳怔住,左思安看上去十分平静,然而她没办法看得这样轻描淡写:“你的同学也许会停止议论,但他们不可能忘记,如果你留在这个学校,你会被孤立,这件事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毕业。”
  “就算没人议论、没人知道,这件事一样会一直跟着我,我摆脱不了。”
  “小安。”
  “没事的,妈妈,我不在乎。”
  于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头痛欲裂,坐到沙发上,按住了太阳穴。左思安说:“我去做饭好了,你休息一下。”
  “这样一闹,你爸爸更有理由不回来了。”
  正往厨房走的左思安一下停住脚步,于佳意识到她在心烦意乱下失言,可是她现在方寸大乱,已经没办法和平时一样保持镇定:“小安,我马上给你爸爸打电话,请他尽快安排好工作回来一趟。这件事怎么处理,我需要跟他商量再做决定。但是你要有思想准备,成人的世界比学校更复杂,如果你爸爸不回来,不要再怪到我头上来。”
  “没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于佳恼怒地说:“小安,你是他女儿,他应该来保护你才对。对他来说,好的坏的,都有必要知道,不是躲得远远的就能逃避掉身为父亲的责任。”
  左思安默然,她内心冰凉地意识到,她再辩解说父亲没有逃避,未免过于自欺欺人了。
  于佳按了免提,拨左学军的号码,顺利打通,她尽可能语气和缓地把学校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电话那头良久没有反应。
  “你倒是说话啊,小安她……”
  “让小安不要去上学了。”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怎么能不去上学?”
  “难道你要她一直承受同学的非议吗?考试的事以后再说,你给她请假,让她在家自学一段时间。”
  于佳冷笑:“这就是你提出的解决办法?”
  “我说过了,你调动工作,带小安换个环境会比较好,事实证明我的考虑是对的。”
  “你说得轻巧,调动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吗?我的工作、我的专业怎么办?”
  “你怎么能让小安承受流言?她是我们的女儿,你不能把你的事业看得比她还重要,我们必须为她做出牺牲。”
  于佳再也按捺不住怒气:“左学军,你唱高调上瘾了吧。这两年来,把除工作以外所有时间花在照顾女儿上的人是我。请问你一走了之,又为女儿牺牲了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这时左思安走了过来,对着电话说:“爸爸,我的事情被别人知道,让你觉得羞耻难堪了,对吗?”
  电话那头的左学军和于佳一下沉默下来,左思安继续说:“从在清岗时就是这样,现在更不用说了。所以妈妈没有说错,你确实不想回来。”
  “不,小安,”左学军连忙说,“不是那样。我只是想,也许换一个环境对你来说更好一些。”
  左思安声音平和地说:“但是那件事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了,谁能保证换个地方住就没人再议论我呢?到那时候,爸爸你会怎么办?再不回家吗?”
  “不不,小安,你听我说……”
  “还是你听我说吧,爸爸。如果我只是你应尽的责任,其实你不用躲开那么远的。”左思安伸手按免提键,挂断了电话。于佳呆住,她抬头看着于佳:“妈妈,我出去有点儿事,不超过两个小时就会回来。”
  “你要去哪里?”
  左思安面无表情地说:“别担心,我只是去找小超问点儿事情,不是离家出走,我保证。”


  3
  宝宝迎来两周岁生日,陈立国与高明再度一起到省城,为他祝贺生日。陈子惠张罗了丰盛的晚宴,大家都十分开心。
  家里来了这么多人,而且都带了礼物,宝宝尤其高兴。他的身材发育较同龄孩子晚,尽管做了一次手术,但心脏问题还远未根本解决,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不能有激烈的运动,甚至走多几步都会蹲下来喘息,饮食也有很多禁忌,一旦感冒发烧或者生小病都有可能发展凶险,无数次出入急救室。不过这孩子口齿伶俐,十分聪明,对于高翔的依恋也超过了任何人。
  到了他该上床的时间,他躲避着王玉姣,叫道:“不嘛,不嘛,我要爸爸给我洗。”
  高翔只得笑道:“好好好,我洗就我洗。”
  他将宝宝扛到肩上,进了浴室,放好水。他早已经熟门熟路,能够在最短时间里将孩子剥光丢在浴缸内,再将不安分扑腾戏水的小家伙洗得干干净净,迅速抱出来用厚厚的大浴巾包好,免得着凉感冒。
  他抱着宝宝出来,招呼王玉姣:“王姐,帮忙把宝宝的衣服拿过来。”
  门铃响起,陈子惠说:“我去拿好了,玉姣去开门。”
  王玉姣过去开门,惊愕地挡在门口:“小安,你来干什么?我在学校说的全是实话,真的没说你什么啊。”
  左思安并不说话,绕开她径直走进来,陈立国与高明面面相觑,高翔愕然:“小安,你怎么会来这里?”
  左思安没有回答他,目光由他滑向他怀里抱着的宝宝,一下呆住,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看到这个孩子,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屋子里一片死寂,这时陈子惠拿着宝宝的衣服出来,也是一怔,随即便发作了:“你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左思安如同被魔法定住,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宝宝却已经被家里异乎寻常的气氛吓到,将头埋到高翔怀里。高翔隐隐觉得不妙,轻轻拍着宝宝的背,同时轻声对左思安说:“小安,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
  “不用。”左思安突然恢复了冷静,视线转到陈子惠身上,冷冷地说:“你先后去我家闹了两次,我有什么不可以来的?”
  高翔将宝宝交到王玉姣手里:“抱他上楼,给他穿好衣服,不叫你不要下楼来。”
  王玉姣答应一声便要走,宝宝出人意料地突然号哭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叫:“不要,我不要上去,我要爸爸。”
  高翔只得硬下心来不理,等王玉姣抱着一路号哭的宝宝上楼后,他走近左思安,轻声说:“小安,出了什么事?我带你出去说。”
  “我不是来找你的。”左思安不看他,目光牢牢盯着陈子惠,“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我爸爸怎么会知道你和你弟弟约在哪里见,然后带警察过去抓他?”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听左思安一字一字地继续说:“是你丈夫高明告诉我爸爸的。”
  陈子惠的手抬到半空中定住,不知道一个气急败坏的手势该怎么继续下去,隔了一会儿,她像被针扎了一下,声色俱厉地说道:“你撒谎,他不可能这么干。”
  高翔同样大惊,喝道:“小安,住口,不要胡说!”
  左思安仍旧看也不看他,站得笔直,没有一点儿退缩的姿态,眼睛亮得异乎寻常,以不紧不慢的语速清晰地说:“那天晚上,你丈夫高明和县委胡**一起到我家,他们跟我爸爸在客厅里谈话,我在卧室里面听得清清楚楚。他亲口告诉我爸爸,下午你先去银行取了20万块钱,又到公司找财务要求再取30万块现金,说是要支付你父亲在省城开刀的手术费用。他起了疑心,偷听到了你和你弟弟通电话,你们约好第二天开车去两省交界的昌南县兴荣酒店见面,过了半个小时,他又给你打来电话,说酒店里见面也许不安全,还是去城外公路边见面……”
  陈子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左思安,等她接着说下去。
  高翔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外公与父亲,陈立国面色铁青,而高明面色惨白。他急怒之下,抬手打了左思安一记耳光,同时怒喝:“住口!”
  左思安被打得身体一晃,白皙的面颊上浮出一个通红的掌印,高翔顿时懊悔,然而她马上重新站直,神态丝毫没有变化,仍旧不看高翔,语调平平地继续对陈子惠说:“你答应先凑50万块钱给他,让他逃到云南,投奔他过去一个叫何**的战友,找机会穿过边境去缅甸。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陈子惠无法作答。当初她在公安局里为弟弟的死亡呼天抢地,什么都不肯交代,陈子瑜一死,这些细节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左思安却转述得如此清晰,绝对不会出于编造或者想象。
  “我爸爸收到消息后,通知警察一起追踪你,终于找到了你弟弟,他开车逃跑,摔倒悬崖下,车毁人亡,死无全尸。”随着陈子惠的脸猛然扭曲,左思安嘴角微微上扬,扫视客厅,露出一个决绝的冷笑,“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再见。”
  左思安转身开门而去,随手重重摔上了房门,这时陈子惠才回过神来,转身扑向高明,高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可是他知道,一场吵闹已经不可避免,涉及陈子瑜之死,他怎么都不可能阻拦得住。这时陈立国站了起来:“子惠,不要闹。”
  “他必须给我讲清楚这件事。”
  “你们会吓到孩子。”
  宝宝的号啕大哭声从楼梯上方传来,他们抬头,只见王玉姣抱着宝宝,一脸惊恐地站在那里:“他拼命哭着要下楼来,脸都快哭青了,气也有些接不上来,怎么办?”
  对孩子的怜爱让陈子惠暂时恢复理智,她匆匆奔上楼去接过宝宝,进了卧室。
  高翔赶忙追下楼来,只见左思安与刘冠超正一起向小区外面走,他追上去拉住她,她平静地说:“是我逼着小超带我过来的,不要怪他。”
  高翔气得面色铁青,哑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左思安抬起头,路灯下她左边面孔已经红肿,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高翔的心蓦地一软,几乎想伸手抚一下她的脸,然而他没法儿这么做,只能痛苦地问:“你知道你这么一闹会有什么后果?”
  “你父母会反目吧,”她耸耸肩,“我不在乎。”
  高翔惊愕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能这样。”
  刘冠超一直等在楼下,并不知道左思安上去做了什么,但本能地为她辩护道:“刚才我们一起去问了我姐姐,她说是你妈妈逼她把小安生过孩子的事传到师大附中去的。”
  高翔不能置信:“你说什么?”
  左思安摆脱了高翔的手,拉一下刘冠超:“别说了,我们走吧。”
  高翔不相信母亲会挑事挑到这种地步,也完全没想到左思安会给予这样的反击。他呆立在原地,一时心烦意乱。他本来还在担心左思安的父母离婚会不会伤害到她,没想到战火居然一下烧到自己家里。就算再怎么不想回家,也必须回去。
  他上楼开门一看,陈立国与高明坐在客厅内,都保持着沉默,但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将要袭来。高明终于开了口:“爸爸。”
  陈立国面无表情地问:“那女孩子说的都是真的?”
  高明似乎横下心来:“是的。”
  “她为什么会突然又翻出这件事来?”陈立国问。
  高明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子惠一阵风般地奔下楼来,这一次高翔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经扑向高明,任陈立国怎么喝止,高翔怎样拉扯阻拦,高明还是被抓挠撕扯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陈子惠同时无语伦次地压低声音破口骂着:“高明,我们陈家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要跟你离婚,我要把你赶出公司,让你一文不名,重新变成穷光蛋。我要让你给我弟弟偿命,你这个王八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要跟你拼了……”
  高翔急得大叫:“妈妈,别闹了,你看外公。”
  陈子惠看向父亲,只见陈立国手捂胸口,歪倒在沙发上,她惊惶地叫:“爸爸,你怎么了?”
  高翔帮外公拿出口袋里放的速效救心丸喂他服下,让他平躺好,陈子惠呆了一下,再度抓住高明:“我爸爸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
  “够了,都别吵了。”高翔焦躁地说,“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来。”
  陈立国艰难地摆手:“不用,我的身体自己有数,休息一下就好。”
  高翔仔细观察,看陈立国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才稍微放心,陈子惠还要说话,陈立国有气无力地说:“小翔,带你爸爸出去找个地方休息,我需要安静。”
  高翔送高明去了他原先住的公寓,找出药棉给父亲处理伤口,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是不忍又是烦恼,禁不住还是问:“为什么?”
  高明看看他:“你也要来责怪我吗?”
  “我只是不理解,爸爸,你明知道妈妈对子瑜的感情,可以选择不帮他,但是为什么会特意监视妈妈,把情况那么详细地告诉给左县长?”
  高明沉默片刻:“你怎么看陈子瑜做下的事情?”
  “他犯了罪,可是,他毕竟是亲人,我不可能做到大义灭他。”
  “陈子瑜犯下的事,远比他承认的要恶劣得多。胡**跟我关系不错,他拿了另外一份没公开的调查记录给我看。那个叫刘雅琴的女孩子,你应该记得吧,你妈妈把她和她妈妈叫到家里来给过钱。有人匿名举报,她被子瑜引诱以后,介绍了护校至少六个同学给他,全都是14岁到17岁的未成年人,有名有姓有班级,其中几个女孩子不止一次打过胎。可是警方审问陈子瑜,他拒绝交代;去找匿名信中提到的人取证,刘雅琴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声称根本不认识陈子瑜。那些女孩子更是没一个肯承认,所有的家长都不配合,甚至马上把女儿转移回避警察问话,调查无法进行下去。如果不是左学军带着女儿出来指证,子瑜完全有可能逃脱所有罪责。”
  高翔听得呆住:“你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有证据的事,你妈妈尚且可以不理会,更何况没有证据。没错,我一向不喜欢陈子瑜,不过那只是针对他的浮躁放纵,他败陈家的产业也好,败陈家的声誉也好,你外公、你妈妈能忍,我就没什么不能忍的。可是犯了罪就不一样了。你妈妈一味姑息他,帮他收买刘雅琴封口,保外就医逃脱,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拿他当弟弟看待,如果他来向你求助,你说不定也会心软帮他。我不能眼看着他干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再把你们全部拖下水。所以老胡劝我留意你妈妈的行踪,我就答应了下来。这件事我做了,并不后悔。”
  高翔一时无话可说,听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左思安,非要叫刘雅琴去把她的事讲出来,让她无法在学校立足,不然以她那种内心文静的性格,根本不可能闯到我们家里把这件往事抖出来的。”
  高明长叹一声:“我倒是多少明白原因的。你一直关心左思安,你妈妈总认为你会被纠缠住。她请了那个叫王玉姣的女人给宝宝当保姆,那女人的儿子跟左思安是同学,夏天你去刘湾看过左思安,半个月前,左思安跟她母亲闹别扭离家出走,也是你去找回来的,这些事王玉姣都告诉了你妈。”
  高翔愕然:“这次她倒忍住没来教训我。”
  “你发了一回脾气,她多少有些忌惮,上个星期又打电话跟我唠叨这事,我被她说烦了,告诉她别瞎操心,胡**跟左学军通电话谈过,左学军很可能在结束援藏以后申请去外地工作,只不过他妻子好像不大愿意调动换工作。你妈当时什么也没说,我以为她总算放心了,哪知道她又动了糊涂心思,迫不及待找刘雅琴散布消息,当然是想弄得左思安没法在汉江市待下去,她妈妈只好下决心带她走。”
  高翔心底寒透,他实在不愿意相信母亲恶毒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又不得不承认,陈子惠从来不问是非对错,把个人好恶看得比什么都重,加上一向不管不顾的性格,确实做得出这种事来。
  “左学军到清岗任职不过一年时间,我跟他没有私交,但对他印象不错,他有学历有能力,工作认真负责。如果他女儿没出这事,或者出事之后他听别人的劝告,不把事情闹大,按老胡的说法,他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结果呢,被你妈一闹,他只能去援藏。我内心是很同情他的。当初做了那件事,我没打算主动坦白,但我也做好了准备,你妈妈、你外公也许会有发现的哪一天。”
  “你还是好好向妈妈道歉,把道理讲清楚,让她别闹了。”
  高明摇头:“没有用,你妈妈那个人,根本没有讲道理的时候,我也受够了,她要离婚就离吧。”
  高翔大为不悦地说:“爸爸,你把离婚说得这么轻巧,难道早就动了这个念头不成?”
  “我并不想走到这一步,婚姻是我选择的,能咽下去的,我全咽下去,你什么时候看我抱怨过。但是清岗酒业我持有股份,你外公身体不好,大部分工作已经交到我手里,生产、研发和销售这几个环节全都由我主管,我定下的扩张策略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今年销售与利润都有可能翻番,明年我们的目标是争取上市。想把我扫地出门,恐怕没她想的那么容易。你不用担心,照我猜测,你外公会让她消停下来的。”
  不知道陈立国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他确实让暴跳如雷的女儿安静了下来,第二天,陈立国由司机接回清岗,临走前嘱咐高翔多开导他母亲,高翔心里难过:“外公,您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还有,我父亲……”
  他实在难以措辞,陈立国点点头:“我明白。”
  陈立国走后,陈子惠面色灰败,一言不发。高翔说到他昨天晚上已经给秘书打了电话,让她连夜为宝宝另找了一个保姆,马上就会过来,她居然也提不起精神来反对。高翔心里多少有些不忍。
  他给王玉姣多发了半年薪水,请她收拾东西立刻离开。王玉姣大惊失色:“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左思安会过来大闹,这件事不能怪我,我没有做错什么。”
  “做没做错不需要多讨论,但你不适合再在我家照顾宝宝了,拿了这钱,在省城另找一份保姆或者钟点工的工作并不难。”
  王玉姣看他神情,再看看陈子惠,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高翔去卧室抱起宝宝,在摇椅上坐下,轻轻晃动。宝宝经过昨晚的哭闹,看上去精神比平时更加委顿,在他怀里扭动着,发出含混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他低头凝视,宝宝嘴边挂着点亮晶晶的口水,那双眼睛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酷似左思安。
  他的心底涌起复杂的情绪,更紧地抱住了这个小小的身体。
  他想,以母亲的个性和对陈子瑜近乎偏执的疼爱,要原谅父亲大概很难了。而外公就算明白事理,努力息事宁人,但陈子瑜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旦知道女婿曾经告发,间接造成儿子的横死,他心中肯定会有芥蒂。父母不大可能和好如初,岳父女婿之间更是有了难以消除的隔膜,牵涉到家族企业的经营,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起更大的争端。
  但他更多的是庆幸这事算是暂时平息了下来,哪怕到他这个年龄,也仍不希望看到父母离婚——更别提在左思安那个敏感脆弱的年龄了。
  一想到左思安,他便记起他打在她脸上的那记耳光,清脆的一响,她却看也不看他,没有任何惊恐与意外。他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说服自己挥开眼前那张面孔。


  4
  新保姆接手之后,高翔交代好注意事项,马上去了公司。他先去楼下仓库,意外地看到刘冠超与刘雅琴正在楼梯转角的位置说话,看到他过来,刘雅琴连忙说:“高总,我弟弟来找我有点儿事。”
  高翔对刘冠超在上学时间跑来公司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无心过问,点点头:“我有事找你,请你进来一下。”
  刘雅琴随他进了办公室,看上去显得十分镇定:“高总,如果你是要问左思安的事情,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完全不想这么做,但你母亲坚持,我怕丢了工作,不得已才……”
  “不用这么急着撇清自己,我知道是我母亲要求你去师大附中散播关于左思安的流言,但她并不能强迫你这么做,而你应该清楚,我很关心左思安。你完全可以选择拒绝我母亲,如果害怕她,也可以告诉我,我自然会出面制止。可你还是去做了,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刘雅琴苦笑一下:“高总,你说得很对,但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你的母亲,你制止她,她不会拿你怎么样。我和我妈妈都端着你家的饭碗,我弟弟要上学,我爸爸要治病,我们的收入要支撑整个家庭,不听她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没法儿回应这个反诘:“这件事是我母亲不对,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但我接下来要问的事情,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两年前,左思安被你带到护士学校后门并留在那里,陈子瑜为什么会恰好出现?”
  刘雅琴淬不及防,一下面色大变:“我怎么知道?我根本都不在那里。”
  “你说陈子瑜跟你是恋爱关系,但你怎么解释护士学校有六个未成年女孩经你介绍后跟陈子瑜有了往来?”
  “警察也来问过这个问题,我都说清楚了,没有那回事,一个证人也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是谁编的谣言。”
  “左思安因为惊吓过度,没法儿还原当时的经过,但有几个事实是很清楚的:你让你弟弟带着她去跟你会合,一起去化工厂俱乐部看电影,但其实不必走护校后门那条路;你临时把你弟弟叫走,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而跟你有密切往来的陈子瑜刚好驾车经过;陈子瑜对警察说本来该有另一个女孩子在那里等他,他认错了人;事发之后,陈子瑜让母亲火速给你送钱封口。你怎么解释这其中的联系?”
  刘雅琴说不出话来。
  “现在请你告诉我,是你一手安排了那场**,还是陈子瑜的主意,你充当了帮凶?”
  刘雅琴面色惨白,慌乱地说:“你想怎么样?让警察来抓我吗?你说的那些连一点儿证据也没有,休想吓唬住我。”
  “没错,我没有证据,警察大概也奈何不了你。我只是想弄清楚,那个时候你还不满18岁,怎么会恶毒到把一个小女孩送进虎口。”
  刘雅琴还没来得及回答,仓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刘冠超闯了进来,他直直地瞪着他姐姐,声音尖厉地问:“他说的是真的?”
  “叫你在外面等,你跑进来干什么?”
  “很多事情我越想越不对,有好多话要问你,你一直搪塞我。”刘冠超一把抓住刘雅琴的手,“你告诉我,小安真的是你害的吗?”
  刘雅琴看着高翔,他坐在办公室后,正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她知道今天已经不可能再为自己辩解,同时被深深激怒了,狠狠地甩开弟弟:“左思安是你心目中的女神,高不可攀,必须供起来接受你的膜拜;我呢,我这个姐姐就只配早早辍学给你赚学费吗?”
  刘冠超的面色也变得惨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就算你恨我,小安又怎么得罪你了?”
  “她没得罪我,不过她是副县长的女儿,被父亲爱得如同心肝宝贝,我弟弟拿她当仙女崇拜呵护,我爸爸每天把最好的菜挑出来洗好送到她家,我妈妈觉得她理应享受一切照顾。我忍不住想看看,在她身上发生跟我一样的事情会怎么样。”
  刘冠超再也讲不出话来,呆立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办公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刘雅琴惨然一笑:“哪怕他的学费是我赚的,他的衣服鞋子是我买的,他也不会原谅我了。”
  “你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女孩,就只为了心中的那一点儿忌妒,谁也不可能原谅你。”
  “无辜?我在左思安那个年龄,已经为陈子瑜打过一次胎。请问按你的标准看,我算不算无辜?”
  “如果陈子瑜强暴了你,你可以选择举报告发他……”
  “然后让我爸爸暴打我,我妈妈没完没了埋怨我,同学耻笑我吗?”刘雅琴耸耸肩,“我才不要当这种牺牲品。”
  “所以你选择牺牲别人,而且完全不后悔自己的行为。”
  面对高翔锐利的目光,刘雅琴突然从刚才那一阵反常的激愤嚣张里清醒过来,几乎在一瞬间调整表情,重新变得楚楚可怜,声音低微道:“对不起,高总,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很后悔,真的,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才17岁,年少无知,胆子又小,陈子瑜他……一直威胁我,我很害怕他,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摆布。”
  “把一切责任推到再也不可能讲话的陈子瑜身上确实是很方便。”
  “可我跟左思安一样,都是他的受害者,你不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没有为陈子瑜开脱责任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的罪过都无可原谅。至于你,只有你自己清楚,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无权审判你,但是我对你有基本的判断。我认为你的胆子并不小,而且也没有丝毫懊悔。你唯一害怕的不过是惩罚罢了。”
  刘雅琴看出示弱也不可能蒙混过去,只得强自镇定:“我……你没有证据,能怎么惩罚我?无非就是好开除我罢了。”
  “我可以明确地警告你,如果你再有任何针对左思安的行为,我都会让你明确知道后悔是怎么一回事。”
  “用不着这么义正词严威胁我,我是很识时务的,呵呵,”她突然冷笑,“我已经明白了,原来你跟陈子瑜一样,都只喜欢小女孩,所以你宁可甩了女朋友,也要充当左思安的保护神。不过她也会慢慢长大,不可能永远保有你们这类人喜欢的样子……”
  她突然打住,惊恐地发现高翔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冰冷犀利,整个人都与平时那个看上去温文冷静的年轻男人完全不同,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她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当然,她会慢慢长大,你给她带来的伤害会慢慢痊愈,她仍旧会有光明的人生。”他的声音保持着平和,“而你,请记住,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或早或晚,陈子瑜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去人事部办理离职手续。”
  刘雅琴面如死灰,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高翔开车来到师大附中附近,将车停好,到学校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了放学时间,大批学生涌出,他终于看到了左思安,她背着书包,围巾将脸的下半部遮住,独自一人出来,周围有学生驻足张望她,指指点点地议论,她恍如不见,径直向车站走着。
  他不愿意在这里引起更多注目,跟在后面,打算到安静点儿的地方再叫住她,然而拐过弯后,几个学生拦住了左思安:“喂,左思安,那个乡巴佬护花使者今天怎么没跟着你?”
  左思安没有理会,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走,一个男孩子伸手拉她:“还装什么假正经,多没劲啊,哥们儿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就是交个朋友,我们出去玩玩吧。”
  高翔赶上去,一把推开那个男孩子,沉声喝道:“走开,不许再纠缠她。”
  那几个男生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见有成人出面干预,一哄而散。左思安谁也不看,继续向车站走,高翔一把拉住她:“小安,我的车在那边。”
  左思安露在围巾上方的眼睛终于看向他,目光是冷漠的:“你把他们赶走,是想自己来纠缠我吗?”
  他被堵得哑然,只得低声说:“对不起,小安,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不用特意为这个来找我,要知道现在关于我的传说可厉害得很,搞不好你会被认为是我生的孩子的爸爸,到时候你的‘清白名声’可彻底完蛋了。”
  她声音并不大,可是清晰明确,已经有人开始驻足围观,指指点点。高翔不再说什么,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她挣扎着想甩脱他的手,但他握得牢牢的,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将她推进去,然后马上绕过车头上车,发动了车子。
  高翔将车开到另一条街上,靠边停下,只见左思安缩在座位一角,垂着头,整个脸几乎都埋入了围巾里。
  “小安,我再次向你道歉。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该打你,请你原谅我。”她没有回答,他伸手过去,拉开她的围巾,扳起她的脸,她左方的面颊仍旧有些红肿,然而让他震惊的是她脸色灰败,眼睛黯淡无光。
  “那些男生你认识吗?”
  她摇摇头。
  “以后我每天来接你放学。”
  “没那个必要。他们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平时被管得很严,刘雅琴给我编的故事让他们很好奇,他们只是想知道会在初二跟男人早恋生孩子的女生是什么样,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送你回家,和你妈妈谈谈,看能不能安排给你转学。”
  她抬手挥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哪儿都不去。”
  “不要倔强,小安,你这个样子明明已经撑不下去了。换一所学校,至少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真可笑。相比真正折磨我的东西,吹几声口哨、指指点点议论一下算什么?”
  “小安,你不能把自己困在这件事情里面。”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拼命想忘记,有时候我觉得我真的忘记了大部分。”左思安盯着他,冷冷地说,“可是,这件事情就像老鼠一样,你不停驱赶,以为就算打不死它们,至少也把它们赶走了。但其实它们只是缩到你找不到的角落,不声不响,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黑暗中注视着你,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来,从你眼前跑过去。”
  他内心震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往回缩着,但他不肯放开:“讲给我听。至少以后老鼠再出现的时候,你能想到,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过了良久,左思安轻声说:“我讲不清楚,我每次想起的细节都不一样。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做噩梦了。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半夜又被吓醒了,突然记起……那个人叫我的名字,让我上车。他的声音太清晰了,像是刚刚发生一样。这一定是幻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不可能认识我。”
  高翔一惊,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醒悟她说到的“那个人”应该是陈子瑜,一时呼吸停顿了。
  “记得起来的、记不起来的,真正发生过的、没有发生的,我已经分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必须接受老鼠的存在,习惯它们一直盯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跑出来。”
  “不,小安,这不是你必须接受的事情,也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事情已经发生,我没法儿解释他们作恶的原因。我只能肯定地告诉你,这一切不管是怎么发生的,都不是你的错,你必须放下来好好生活。”
  她精疲力竭,委顿下来,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也无法回应。他看着她,充满了怜惜与矛盾,他想,陈子瑜已死,不管这件事是出于他的恶念,还是刘雅琴的安排,抑或两人共同策划,刘雅琴都不可能坦白全部真相,就算他将某只老鼠从黑暗中揪出来拎到她面前,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她内心的恐惧与耻辱感。而永远无法还原的真相对于左思安又有什么意义?也许到头来,还是得寄希望于时间弥合她受到的伤害。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对自己隐隐愤怒。他抬手抚摸她的面颊,再次说:“对不起。”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涩然说:“没什么,她毕竟是你母亲,你生我气很是正常。但是,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我就是想让她也尝尝被亲人离弃的滋味。所以我是不会向你道歉的,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不在乎了。请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妈会担心。”


  5
  离农历春节还有两天,雨雪霏霏,天气阴沉寒冷。左思安独自在家,听到门铃,按遥控让正在播放的DVD暂停下来,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高翔。
  “我能进去吗?”
  她侧身让他进来,关上了门,小声问:“你怎么会来?”
  “我来看看你,你妈妈说……”
  “她给你打电话让你过来吗?”
  她一下沉下了脸:“我妈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明明说过不希望你再来见我,现在大概是觉得我需要安慰,可她又做不到,所以让你过来。谢谢你,我没事。我已经接受现实了,父母要离婚就离婚吧,同学知道就知道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安。”他打断她,皱眉说,“她没给我打电话,是我给她打了电话。我想看看你,她同意我过来。”
  她呆住,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轻声说:“那件事以后,我以为你就算不生我的气,也不会再来看我了。”
  高翔无法告诉她,他这些天处于各种矛盾之中。父母之间的战火远没有平息不说,同在清岗的外公与父亲之间沟通减少,管理层无所适从,不得不要他来协调,严重影响到工作。公司诸事不顺,家里更是乱作一团。在他的坚持下,王玉姣被辞退,新换的保姆必须承受陈子惠愤怒之下更为苛刻的要求,动辄得咎,时时向他诉苦,宝宝突然又得了肺炎,一度十分凶险。他奔波在医院、公司与家之间,已经精疲力竭,好容易孩子康复过来,他才得以喘一口气。
  “你爸爸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她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要回来?我妈妈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
  “他四天前打来电话,说那边下大雪,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搁几天。我猜他未必赶得上在民政局放假前办好离婚手续,我们家还可以过一个算是完整的年。如果你是想来跟我谈这件事,那就算了,我已经……”
  高翔不等她继续说下去,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她挣扎一下,妥协了,待在那个位置,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她想,他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一直如此,就算她能冷漠地对待学校里的流言,冷静地对母亲说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离婚,又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隐瞒她的伤心与绝望,更重要的是,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怀抱。
  高翔的下巴挨着她的头发,感受得到她的身体因为努力压制住呜咽声而微微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拥住她,直到她逐渐平静下来,才让她坐到沙发上,拿纸巾给她,看她把鼻子揪得红红的,样子十分萎靡。
  “父母的事不要多想,我带你出去转转,吃点儿东西。”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你要没什么事,陪我看这部电影吧。”
  他看看电视,定格画面是一艘大船,船上与岸边无数人正在挥手,问:“什么电影?”
  “还是《泰坦尼克号》。去年买了碟回来,我放过两次,都是只看了前面的半个小时,想到最后这船会沉没,大部分人都会死掉,就很难过,再也看不下去了。今天我大概不会更难过了,想看完这部电影。”
  去年春天这部电影热映时,高翔与孙若迪在电影院里不欢而散,也再没看过,他点了点头,陪左思安坐下。她蜷缩在沙发上,将一床羊毛毯子搭到身上,按**,从头开始放起。
  “你爸爸决定继续留在阿里?”
  “是的,他在电话里说那里需要他,请我理解。我说,我全都理解了,可以,没关系。妈妈也跟我谈了,她说她不希望我因此记恨她,我说,没关系,我不会,我已经很感激她对我的照顾了。”
  这当然不是没关系的口气,不过谁又能要求她给出别的回答。高翔摸摸她的头发:“小安,人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发现父母再不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可是我并不想要越来越大的世界。”
  “这一天早晚会来,你不能太固执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靠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定定看着他:“有一天你也会放弃我,对不对?”
  高翔怔住,她的面孔离他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一双黑亮瞳孔的深处,他的呼吸有一个短暂的紊乱,仿佛意外迫近的不仅是她,还有某种陌生气息——危险,却带着难以言表的甜蜜和诱惑。他定一定神:“你会长大,将来不再像现在这样需要我。”
  她嘴角上挑,笑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听起来长大真好,可以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不,小安。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这个过于敏感的少女,他无从解释,只能认真地说,“你认为我为什么明知道你妈妈反对还是要来看你?我很惦记你。可是你妈妈说的有一点我是同意的。我是成年人,你还太小,如果我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相当于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有什么便宜好让你占?是一直让你担心,还是一直不断的那些麻烦?”她的笑里带上一点儿自嘲,“你是对的,离我远点儿,对你更好一些。”
  她正准备退回去,他拉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同时将毛毯拖过来盖住她,简单地说:“等你长大到足够大,我们再来决定什么距离是合适的。现在别胡思乱想,好好看电影。”
  客厅内开着电热油汀,散发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暖意,搭在腿上的羊毛毯有繁复的花纹和温暖的质地;被关在门外的是南方城市湿冷的冬天,天空呈现一成不变的铅灰色,灰蒙蒙的光线让时间的流逝接近静止,细碎的雪花一阵阵飘洒,漫无止境,漫无尽头。
  电视屏幕上,载有2200余名乘客与船员的豪华游轮头一次出海,驶向不为他们所知的冰山;简单的行囊内背着全部家当去投奔新大陆的穷人与带着管家、仆人出行的钢铁大王、贵族登上了同一条船,突然的邂逅、著名的船头相拥迎风而立、盛筵华服、纵情歌舞……海面风平浪静,离死亡看似还很遥远,可是左思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高翔想,处于痛苦之中,看这样一部庞大而著名的悲剧,恐怕不能转移郁结的情绪,倒只会增加悲伤。他伸手将她搂住,正要说话,她突然转过头低起脸来,他的嘴唇贴到了她的面孔上,温热,湿漉漉的,他的大脑有一个无法确定时间的空白,也许只是短短一瞬而已,随即发现,她的手搂住他的脖子,而他在吻她。她的身体脆弱而温软,呼吸有着如蜜糖一般的气息,他嗅到了她头发上清淡的栀子花味道,品尝到了泪水的微咸和属于少女的芬芳。
  门突然被打开,一身风尘的左学军提着行李箱正在门口。他一脸惊愕,视线定格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身上,猛地扔下箱子,暴怒地叫道:“放开她!”同时冲过来抓起高翔,一拳挥在他脸上。
  高翔退后一步才站定,左学军赶上来抓住他的衣领要继续动手。
  这时左思安尖声叫:“住手!”
  左学军厉声问:“他是不是在……欺负你?”
  “按你的想法,谁都会来欺负我,我可能引来的就只有欺负,对吗?”
  她的眼圈仍旧是红的,可是她的神情与声音都十分平静,仿佛父亲天天回家,而她只是与同学在看电视,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左学军似乎一下呆住,他的视线落到女儿身上。她穿着杏黄色的高领毛衣,红色的家具棉服,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面孔微微扬起,亭亭玉立如一株姿态挺拔的小树,他的眼睛如同受了强光刺激一般,反射出一道亮光,马上闪开。
  屋内静默至极,这一瞬间,高翔突然忘记自己所处的困境,深深地同情这个男人。他自己曾经以几乎相同的方式猛地意识到左思安已经不知不觉长大,这种成长对他都那样具有冲击性,以致险些令他失态,更何况一个逃遁了近两年的父亲。
  左学军松开高翔的衣领,声音嘶哑地说:“出去。”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几乎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也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下楼之后,高翔坐到车内,过了好一会儿,拉下挡阳板,对着镜子一看,他的右眼已经青紫,他“啪”地一下将挡阳板推回去,倒不是觉得样子狼狈不忍多看,而是涌起深深而无法面对的自责。
  他早就知道她不再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孩子,也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可是他还是不知不觉迷失,跨过了某个无形但必须守住的界线。
  你确实是在占一个女孩子的便宜了——他对自己说。陈子惠一直不断的猜疑、刘雅琴临走时的冷嘲、长久以来回避想到的陈子瑜,此刻突然全部涌上心头,他痛苦地将头伏到方向盘上。
  高翔过了有生以来最为难熬的一个春节。
  陈子惠拒绝回清岗,陈立国只得来到省城,而高明识趣地留在那边。宝宝刚刚病愈,不及过去活泼,陈子惠仍处于愤怒之中,陈立国心事重重,高翔更是满怀烦恼,无法排解,家里气氛十分低沉。
  到了初三晚上,高翔哄宝宝上床睡觉后,开车出来,到左家楼下,下车抬头望去,左家窗口还亮着灯,而阳台上有暗红烟头一闪。他定睛看去,发现左学军正靠着阳台栏杆抽烟。一个离开家两年的丈夫和父亲不留在温暖的室内与家人欢聚,而是顶着呼啸的寒风,在零下6摄氏度的室外站着抽烟,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对于左家来说,这个春节更加不愉快。
  高翔心中有无数担忧,但也只能颓然离开。
  在那以后,高翔始终没能看完《泰坦尼克号》。
  这部著名的电影长达194分钟,1998年春天在中国上映,在商业上大获成功,1999年的年初,他在电影进行到不到一半时,走出了左思安家。
  到了2012年春天,导演将这部电影转制成3D格式,再次在全球放映。除了新的观众以外,还有很多人重新观看,同时回忆当年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朱晓妍含蓄地提起想看这部电影,但高翔谢绝了,建议她跟其他人一起去看。他并不在意电影情节,他想重温的,既不在电影里,也不在电影院内。他不需要什么去触发回忆。
  正是观看影碟的那一天,他再也不能确定他对左思安的感情了。
  一切都留在他的脑海里,随着时间推移,仍旧清晰深刻。
  陈子瑜对左思安的侵害、宝宝的孕育诞生、他对左思安所产生的感情……发生的所有事情看起来都如此随机,却又环环相扣,原本不相干的人的命运突然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他不能不感到迷惘。







  
第十二章 2012年,阿里,成都

  1
  狮泉河发源于著名的神山冈仁波齐峰背面的冰川湖,藏语叫森格藏布,汉语名字显得其实十分磅礴。在这一片气候干旱少雨的半荒漠与荒漠地带上,它没有像其他高原河那样断流消失,而是从容流淌,在中国境内长达405公里,成为大自然对生存坏境严酷的阿里地区的一项宝贵恩赐。
  经过阿里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时,河流随地势变得平缓,河水潺潺,舒缓地流向远方,没有上游那样穿行于高山峡谷之间湍急的气势。
  高原的暮色来得远比内地晚,通常到晚上10点左右天才会完全黑下来。此时虽然已经是下午五点,但丝毫没有接近黄昏的感觉。天空有大团大团的白云聚散开阖,缓缓变幻着位置。镇子外的小山头上挂着经幡,随风招展,色彩明丽丰富,一道道山峦起伏绵延,线条清晰如刻。
  这是左学军早已经习惯到视若无睹的景致,只是此刻左思安站在河边,阳光从云层间隙带着清晰的轨迹直射下来,将她笼罩在明亮的光线中,所有一切看上去都与平时不同。
  他不由自主地止步,站在离她还有十多米远的地方。哪怕至亲如父女,16年时间,也足以成为巨大的鸿沟,横亘于两人之间。
  13年前的春节前夕,左学军抱着与妻子和解的念头,不顾同事的劝阻,顶着狂暴的风雪搭上一辆过路卡车,冒险踏上返乡的漫长旅程。近乡情怯,低海拔的丰富氧气让他产生了莫名的焦虑,他越来越不确定他能说服妻子同意调动工作,带女儿离开汉江市。
  等到踏进家门,看到高翔正在吻左思安,他震惊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马上暴怒,出手打了高翔。然而左思安的表现一下让他如同浸入了冰河之中。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高挑冷漠的少女,既不害怕他的暴怒,也不为刚发生的事情羞涩,更没有表现出任何看到他回来的喜悦。
  在她14岁以前,她一直是甜蜜黏人的小女儿,他要做的只是尽情宠爱她,从来舍不得对她真正动怒;哪怕他放弃照顾她的责任,不辞而别去了阿里,她仍旧依恋他,长途跋涉去看他,努力微笑,扯着他衣袖恳求他早些回家。他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这个变化,更没办法开口批评管教。
  等晚上妻子回家后,两人关进卧室,没有任何久别之后的亲密,再度爆发声音压得低低的激烈争吵,他指责她“对女儿不负责任,引狼入室”,而她反唇相讥,“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大概不会在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一走了之”。
  在争吵渐有失控趋势的时候,卧室门被推开,左思安出现在门口,静静地站着,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等他们错愕安静下来,她才厌倦地说:“不要再为我吵架了,我消受不起你们这样为我负责。你想要留在阿里也好,”她又对母亲示意一下,“你想要离婚也好,你们自己协商决定,我都没意见,唯一的要求是请不要拿我当借口。”
  她转身回自己房间,再不肯与他们交流。
  他与于佳同时收回视线,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沉重的疲惫。接下来他们没有争吵,最终还是在春节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去办理了离婚手续,他返回阿里,除了少数几次出差,回内地为母亲奔丧,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高原,也再没见过女儿。
  这时左思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神来,明亮的阳光下,她看上去年轻,神态安详,异样的陌生,可又确定无疑地与他有某种联系。
  他走过去:“你穿得太少了。”
  她微笑:“太阳晒得很暖和。”
  “要注意防晒,紫外线很强烈。”
  “嗯,我知道。施阿姨告诉我,您犯过一次高原性心脏病,现在身体怎么样?”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的情况并不严重,只是心肌供血不足,平时注意休息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种病还是跟高海拔有关系。哪怕从身体角度考虑,回内地生活也更好一些吧?”
  左学军笑道:“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到平原反而会难受。别的不说,内地哪有地方像这里一样有完全无污染的空气和河水。”
  左思安转头看着狮泉河,河水清澈,呈现出接近海水的湛蓝色:“上次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第二天就离开了,我一直想看看这条河的样子。”
  “你上次来,是那年的4月底,河水大概才刚刚开始消融解冻。再过差不多半个月,狮泉河镇就会入冬,河水又要开始结冰了。”
  “我住的城市气候有点儿像汉江市,四季很分明,夏天热,冬天冷,湿度很高。”
  “你为什么会想到学医?”
  她看上去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而他也马上意识到女儿的回避,连忙说:“学医很好,我只是想到你小时候特别怕打针,实在想不到你会成为一个医生。”
  她想,她何止是怕打针,她曾经一度害怕进医院到了病态的程度。不过她并不想去跟父亲解释自己的生活,只微微一笑:“爸爸,选择待在什么地方,各人有各人的理由,有时候没法儿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可是您跟施阿姨是夫妻,你们又有一个孩子,最好还是好好沟通,尊重对方的想法。”
  左学军黧黑的脸透出一点儿惨白,面部肌肉微微扭曲,看得出在勉力控制情绪,怔怔看着她。左思安过去曾经因为父亲的目光逃避看她而深感痛苦,现在同样无法承受如此沉重而痛楚的注视,几乎想转身走开。
  她按捺住这个冲动,勉强一笑:“我也不想干涉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们谈点儿别的吧,比如您现在感兴趣的阿里民俗研究。”
  “小安,你不必担心会刺激到我的心脏,我的身体没有脆弱到那地步。”
  “那就好。这次过来,我只是单纯想看看您。我生活得不错,我希望您也能过得好,就这么简单。”
  “你走以后,我一个人在工艺街上坐了很久。高翔说得对,你好不容易来看我,我表现得并不比15年前好多少,难怪你会生气走掉。”
  她摇摇头,客观地说:“我也说不上生气,分开太久,很难找到话题是正常的。”
  “天知道我有多想跟你好好谈谈,了解你的生活情况,而开始我不敢开口,好像想问什么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你肯每年给我打个电话说声你好,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宽容。知道你要来看我,我……”左学军声音哽住,赶忙将头扭开,等待情绪稍微平复,才继续说,“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留在你身边,我知道我再说什么都晚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并不像你母亲当年说的那样,出于对自己前途的考虑才选择援藏。”
  “我妈妈还是很公正的,她并没有在我面前说您什么坏话,只是说您是公务员,这种事情在官场上根本不是秘密,就算调回省城,您也要面对很多议论,压力很大,不比她在科研单位工作,环境相对单纯得多。”
  “不,她误解我了。”
  “不然您希望她怎么跟我说?难道实话告诉我,我的情况很糟糕,不能拿糖果、新裙子和游乐场哄好,不再是甜蜜可爱的女儿,不管谁跟我生活在一起,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所以您选择远走西藏了?”
  左学军艰难地说:“小安,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
  “一切都过去了,没必要再提。如果一定需要我说一声原谅,您才能放下,我很愿意说。”她看着左学军,清晰地说,“爸爸,我原谅您了。”
  然而,左学军丝毫没有释去重负得到宽慰的表情:“你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并不是想把自己心头的负担转嫁给你。如果我做任何事能够补救、挽回那一切,我都会毫不犹豫去做。可是事实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受到伤害,我完全无能为力。后来你为我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您当然不可能接受。原谅我当时很幼稚,以为那是我能做的唯一选择,完全没想到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要到长大以后才明白这一点。”
  “不,小安,我知道你会那样做是因为爱我。”
  “可惜不是所有的爱都会被接受,有时候爱就是一种负担,会让人只想逃避。”
  “对不起,我确实逃避了,我的选择是懦弱的,我也许逃开了你,可从来没能逃脱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追悔。”
  那段黑暗的时光被一再提起,左思安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心底潜伏已久的那个惊恐的孩子似乎随着记忆苏醒过来,在她身体内胡乱冲撞着想要闯出来。她只能将手紧握成拳头,努力控制住自己,冷冷地说:“别说了,爸爸。14岁的时候,我确实需要父亲解释为什么一声不响离开;16岁的时候,我也确实需要知道父母离婚的罪魁祸首是不是自己。到了30岁,再不能接受、无法理解的事情,我都不想追究了。”
  “我明白,小安,这些年我非常想你。施炜怪我不爱小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每次看到小齐,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你。我逃避了对你的责任,再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扮演父亲这个角色。我没办法像爱你一样爱这孩子,甚至一接近她,我就难受……这是我活该受的惩罚。我留在这里,让她们母女两人回内地,也许对她们更好一些。”
  压抑的情感一旦开始释放,就再没办法轻易停住,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狮泉河:“您对于进行自我惩罚这件事太执着了,可是这样做对我又有什么意义?我不可能因为您选择冷落您的妻子,不亲近您的小女儿,就觉得得到了弥补。”
  “我知道我什么也弥补不了。”
  他好久没有说话,左思安的情绪略微平复,回头看着父亲,他一直悲哀地看着她,略微浑浊的眼睛里映有她的影像,那样小小的一个,一瞬间,她几乎误以为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她想,她轻易给予的原谅固然无法让父亲解脱,她无法克制的怒气也只会勾起更多痛苦的回忆,带来更多伤害,他们已经永远地错过了可以相互安慰扶持的可能。她再次怀疑这次回来是否正确。这时左学军的面部再度有些扭曲,但还是马上挣扎着露出一个微笑。
  她敏感地问:“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没事。”
  “您的心脏有没有痛的感觉?”
  “不痛,真的,不用担心我。”
  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她定一定神,只见父亲头发花白,面孔上的皱纹深刻,完全不复旧日风采,笑容也掩饰不了眼里蕴含的哀伤。她剩下的一点儿起伏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只余下跟父亲同样浓重悲哀感。
  “爸爸,请务必答应我,您马上去做一个彻底的身体检查,同时养成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
  左学军嘴张开正要说话,却一下定住,面孔再度呈现扭曲,这一次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向后倒去。
  左思安一把搀住了他,迅速将他放平到地上,半跪下来拍击他的肩部:“爸爸,爸爸。”
  然而左学军已经失去意识,根本没有回应,她转头高声呼救:“快来人,帮我打一下急救电话。”
  有人驻足围观,交头接耳,却没人做出反应,左思安一边再次呼叫,一边一手压住左学军的前额,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让他头部后仰,气道打开,再俯身将脸贴近他的口鼻部,发现他已经没了自主呼吸,伸手摸他的颈动脉,也没有搏动。她马上脱下外套,叠起来将他的腿部垫高,解开他的衣服钮扣,让他胸部暴露出来,双手握拳,连续拳击了他胸口三下,然后两只手掌叠在一起,开始有节奏地对胸部做冲击性按压。做了30次胸部冲压后,她再深吸一口气,开始对他进行人工呼吸。只是高原氧气含量原本偏低,做按压又消耗了大量体力,只吹了两口气,便已经气促不支,头晕目眩。
  这时一只手扶住了她,高翔急促地说:“我已经打了120,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坚持住。”
  她点点头,重新开始进行胸部按压,然后口对口吹气,同时检查父亲的生命体征。她陷于一种情感停顿的状态,近乎机械地反复完成着心肺复苏,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高原,已经体力透支,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躺在地上的人是她父亲。
  救护车终于鸣叫着赶来,医护人员跳下车接手,这时她接近脱力,没办法自己站起来。高翔抱起她,一齐上了救护车。


  2
  左学军在狮泉河镇医院没有脱离危险,医生告诉左思安,她采取的急救与心肺复苏措施为抢救赢得了时间,但左学军除了心脏病发以外,更严重的问题是颅内出现出血,左侧肢体偏瘫,瞳孔放大,处于深度昏迷之中。
  左思安要求查看他所有的身体检查结果,医生不免不悦:“我已经把结果告诉你了。”
  “对不起,大夫,我在美国做神经外科医生,所以需要看到他的心电图、血压、肾功能、CT、MRI检查结果。”
  医生有些惊讶,打量了一下她,二话不说,拿来了检查结果,她仔细看过之后说:“他颅内出血在右侧基底节部位,出血量达到80毫升以上,已经形成肿块,破入脑室,脑干明显受压,具备手术适应征,需要马上进行开颅清除,解除脑疝的可能性。”
  “我们医院没有做开颅手术的条件。这样的病人都必须转移。”
  “如果不具备开颅条件,也可以试一下微创清除。”
  医生苦笑一下:“院里倒是有一套颅内微创清除血肿的基本设备,但原本有一名来援藏的神经外科医生在这里工作,半个多月前已经回了内地,新的医生还没过来。我是一名普外科医生,旁观过那名医生动手术,但从来没有亲自做过这类手术。恐怕还是得等到转院到成都的医院才行。”
  “那得多久,来得及吗?”这时施炜带着左思齐赶到医院,她连忙发问。
  那名医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施炜抓住左思安:“小安,你做过这类手术没有?”
  左思安面色苍白:“手术我做过很多例,但是……”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正微微颤抖,她知道自己仍处于半虚脱状态,站立不稳,再加上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父亲,她清楚所有可能的潜在风险与并发症,实在不能确定能否进行这样的手术。
  高翔扶她坐下:“镇定,深呼吸。”
  她坐下,依言合上双眼,努力想说服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心乱如麻,一时无法平静,痛苦地说:“我竟然没注意到他脑部高压,还在明知道他心脏有问题的情况下刺激他,我没法儿原谅自己。”
  施炜连忙说:“小安,你不能这样想。正因为你是医生,你才救活了他。眼下他也只能指望你了。这个手术是不是很复杂,所以你没有把握?”
  她摇摇头:“我从当神外住院医生第二年起就开始在主治医生的指导下主刀做大脑硬膜外和硬膜下血肿清除术,参与过高难度的开颅手术,这次只是微创清除血肿,虽然没有三维手术设备,也不算很大的问题,一般来讲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就能完成。但是……”
  施炜握住她的手,恳切地看着她:“那就好,那就好,小安,一定要救救你父亲。”
  一时间,她讲不出话来。
  地区领导都闻讯赶来,向院长了解情况,院长说:“我们跟大医院也取得了联系,那边医生也说必须尽快开刀清除血肿。看左**的情况,恐怕要转移到成都才行。”
  地区领导皱眉:“明天上午才会有飞去成都的航班,老左能够支撑得住吗?”
  “按道理讲,24到48小时内手术,都是可以的。”
  一片沉默之中,左思安开了口:“不行,最佳手术时间是12小时以内。高原缺氧地区对于手术时间的要求更严格一些。从我父亲的出血量来看,再不手术清除血肿,有可能发生脑疝,以后语言和身体活动能力都难以得到恢复。”
  “可是我们目前没有医生能动这个手术。”
  “我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毕业,有马里兰州的行医执照,在巴尔的摩一家医院担任神经外科住院医生已经三年,从去年开始独立动脑部手术,我可以为我父亲动这个手术。”
  所有人都看向她,领导沉吟不语,院长迟疑:“就算你有美国医生执照,但能否在国内动手术没有先例,我们必须请示。”
  在施炜的坚持下,经过一连串请示与商量,领导批准由左思安来动手术,她签了一系列文件,拿着笔的手禁不住再次颤抖起来。
  高翔蹲到她面前,按住她的手,她抬头怔怔看着他:“高翔,我害怕我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你要信任你自己的判断。”
  “但是……”她停了一会儿,终于苦涩地说,“半个多月前,我为一例颅脑损伤病人做开颅手术,他死在了手术台上。”
  高翔怔住:“你学医到现在,他不会是你看到的第一个死者吧?”
  她摇摇头:“但他是第一例在我的手术过程中死去的病人。在随后例行的病例差错分析中,有主治医生对我的处置方法提出不同意见,我被暂停手术,只能参与查房与门诊。”
  “然后呢?”
  “正式调查结论出来,我被认定处置并没有明显差错,恢复了工作。”
  “我没理解错的话,就是说你根本没有犯错。”
  “但是,我并不觉得松了口气。从读医学院开始,我就听教授讲过,做外科临床医生,迟早会面对病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刻,不过我没想到,冲击比我想象的更大。”
  高翔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在面临职业危机的情况下回国探亲:“目睹死亡确实会带来压力,你需要放松。”
  “我没法儿放松,并且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不得不跟主任讲,我需要时间调整,再重新开始手术。没想到……”她看了一眼病房方向,“我却必须给自己的父亲动手术。”
  “小安,你并没打算因此放弃你的医生生涯,对吗?”
  “当然不会,我受的所有艰苦训练都是为了独立行医。”
  他看着她:“当年我带我儿子去纽约动手术,主刀的医生是心外科的权威,他跟我谈手术方案,有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说,手术是一门科学,更是一门艺术,手术过程是医生的专业积累与临床判断发生化学反应的一个过程。我不懂医学,但我理解他强调的判断与自信对于医生来说,缺一不可。你自己也说了,你已经做过不少高难度手术,所以,不要因此就怀疑自己受到的长期的培训与判断能力。”
  左思安没有说话,然而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仍处于极大的挣扎之中。
  “小安,我儿子从出生到四岁之间,一共动了三次开胸手术。”
  她怔住,脸有些扭曲:“为什么跟我说这事?”
  “他每次手术都是由我签字。当然,作为病人亲属,和作为主刀医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只想告诉你,我知道亲人生命处于不可知状态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我也知道所有医生都会尽力避免为直系亲属动手术。你是有选择的,小安,你可以不动这个手术。”
  “爸爸的情况如果拖延下去,也许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肯定会错过最佳手术时间,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现在的情况下,你首先是一名医生。他是你父亲,同时更是需要你救治的病人。小安,我相信你。”
  他的眼神镇定,握着她的手温和而沉稳,她在这目光下慢慢平静下来,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向施炜。
  “施阿姨,我必须跟你讲一下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
  高翔隔了一段时间,看着左思安,她似乎一下进入了医生的状态,从肢体语言到面部表情,都毫无刚才的彷徨不安,看上去温和、镇定而专业。几天前在刘湾时,正是她自然流露的这种状态,让他和梅姨马上信服了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施炜同样凝神听着她讲话,不再慌乱。
  然而眼看着昔日那个过于敏感、内向的女孩完成这样的转变,让高翔有无名的感伤。
  左思安进入了手术室,他们在外面守候着。左思齐早已经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施炜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一直怔怔看着前方,高翔安慰她:“不用担心,小安说左**的情况并不严重。”
  施炜转过头来,眼里含着泪光:“我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这段时间一直跟他争执不休,完全没注意到他身体不好。”
  “左**常年住在高原,又有心脏病史,发病是谁都不可能预料得到的。你如果为这个自责,小安更会自责,毕竟她父亲是在跟她谈话的时候昏倒的。”
  “不不不,学军的身体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件事完全不能怪她。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想都不敢想会怎么样。”
  “对,谁也不能怪,施炜,记住这一点。还是耐心等手术结束吧。”
  手术在40分钟后结束,左思安一脸疲惫地出来,点了点头,施炜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冲过去抱住了她。
  第二天,左学军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乘飞机转移到了成都,家人陪着一同过去。经过检查,他颅内血肿引流平稳,基本脱离了危险,并且恢复了意识。施炜决定自己留下来陪护,委托左思安将左思齐带到医院旁边的宾馆订房间休息,可是左思齐马上一口拒绝:“不嘛,我要跟你在一起陪爸爸。”
  “小安,那你和高翔去休息一下吧。”
  左思齐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高翔,突然说:“叔叔,我看到过你,在我妈妈的相册里。”
  高翔略为惊讶,笑着点头:“对,我以前和你妈妈还有你姐姐一起来过阿里。”
  “嗯,照片里有好多人,有我姐姐,还有一个光头叔叔,笑的时候嘴歪歪的很好玩,他后来还来过我家。”
  施炜解释道:“她说的是老张。老张现在是圈子里有名的骨灰级驴行客了,三年前又来过一次阿里,还是那么风趣开朗。”
  左思齐继续说:“对了,还有一个长头发的漂亮阿姨,妈妈说她是你女朋友。”
  高翔不想小朋友接着追问漂亮阿姨的下落,笑着问:“你妈妈相册里有没有一张她站在越野车上的照片?”
  左思齐使劲点头:“有啊有啊,她的头发飘啊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可神气可漂亮啦。你怎么知道?”
  “那张照片是我给你妈妈拍的。”
  “真的吗?我总是问妈妈,为什么她不能一直那样。她说她有了我,我的翅膀还没长好,她觉得一个人飞起来太寂寞,还是牵着我的手走好一些。”
  施炜笑着摇头:“小齐这孩子完全是个话唠,没事就喜欢翻我的相册,随便看一张照片都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出来。我要直接说我老了,飞不动了,她还不干,非得回答得完整,而且让她满意,她才肯罢休。你们走吧,不然她可以拉着你们说个没完。”
  从医院出来,左思安对高翔说:“我打算等爸爸完全脱离危险后再回去。你可以先回汉江,放心,我绝对不会再到汉江去了。”
  高翔皱眉看着她:“你认为我就是过来监视你,非要押送你登上回美国的飞机才肯罢休吗?”
  她不安地说:“不是,但你有你的工作,没必要在这边久留。”
  “这些由我自己处理,你不必操心。”
  他的态度突然由在狮泉河镇时的温和变得冷硬,看上去再也不想跟她沟通,她只得不再说什么。两人步行到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两间房,各自进去。她已经疲倦不堪,但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给医院负责人打电话沟通请假的事,再打电话改签机票。处理完这一切,再去洗澡,倒在床上,却一时睡不着。
  她不由想起,15年前从西藏看望父亲回来,也是在成都等候转机,住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宾馆内,高翔的房间一样在她隔壁,而那一次,她因为父亲的态度而伤心欲绝,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制。
  左思安今年30岁。15年时间,相当于她的半生了。
  她突然意识到,几乎在她每一个无法面对的时刻,他都在她身边,这算是巧合,还是命运离奇的安排?
  她想她永远无法弄清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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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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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2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1999年,汉江
1.
  师大附中的领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左思安这个棘手的状况。
  这所学校有着详细而严格的校规,轻则警告记过,严重可至开除,可是左思安没有违反校规中任何一条。按照学校了解到的情况,她只是一个受害者。14岁的高中生竟然产子,这件事在大城市里过于骇人听闻,让所有成年人都感到不安,他们宁可私下唏嘘,也不愿意正式谈起。
  经过反复研究,学校决定对这件事情采取冷处理,只是将议论得最活跃的几个学生通知教务处进行了严厉训诫,同时通知各班班主任,提醒学生专注学习,不要轻信没有根据的流言。
  新的学期开始,经过一个寒假,学校里对左思安的非议由公开、密集的谈论,转为窃窃私语,不再那样喧嚣,却仍旧持续着。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回避正眼看她,更没有一个老师会点她出来回答问题,她同桌的家长甚至找到班主任,强烈要求为自己的女儿调换了位置。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则走向两极,大部分人视她为异类,尽量疏远她,连刘冠超都开始躲她,不仅不再陪她去食堂,放学后不再送她去车站,而且在学校碰到她还远远绕开,而另外一些从未打过交道的同学却开始找各种理由接近她。
  她知道刘冠超的父母一直都不赞同他与她过分接近,对他的反应就算有些难过,也不准备去责怪。那些陌生的同学的亲近让她先是诧异,经王宛伊指点后,她才明白,在刘雅琴编造并传播的那个故事里,她是离经叛道,早早体验了完整版恋爱的叛逆少女,而不是一桩**案的可怜的受害者,在这所重点学校里,那些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同学对她有了莫名的仰慕与崇拜。
  被孤立是痛苦的,因误解而来的接近也并不能安慰她。可是她又多少觉得,她得到了某种她 并不期待的解脱。不在怀抱希望之后,固然没有患得患失的恐惧,同时也失去了那种让她保持温顺安静的力量,她内心的绝望、厌弃和愤怒情绪如杂草纠葛,以她无法控制的速度滋长。她无法再以一个乖巧的女孩子的面目出现,当然更不愿意费劲心力装得跟同龄人一样。
  师大附中有着高强度的学习进度与密集的考试安排,任何一个学生成绩掉队,在几周测试之后便非常明显,班主任并没有像对待其他同学那样直接找左思安谈话,而是再次打电话请来了于佳。
  于佳只能全盘接受老师提出的批评,表示要跟女儿好好谈话,督促她将心思放回到学习上来。可是该怎么谈,于佳全无头绪。
  她一向在学习与工作上表现优异,在她看来,取的好成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女儿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可是,她也知道,女儿跟过去不一样了。左学军告辞返回阿里时,左思安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离愁别绪,只是淡淡说声“再见”,甚至没有送他下楼。
  于佳并不赞成女儿从前对父亲的过分依恋与维护,但这样剧烈的转变让她忧心不已。她无数次试图与女儿交流,左思安并不比从前来得没有礼貌,只是十分冷漠,不管什么话题都不愿意回应,应付几句后便将自己关进房间,今天也不例外。
  于佳只得强行拦住她:“你这几次考试成绩掉得厉害,不如把试卷拿出来,我跟你分析一下问题出在哪里。”
  左思安眼见无法脱身,只得在沙发上坐下,闷闷地说:“没必要分析,原因我知道,我上课不够专心。”
  “小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需要时间……”
  “时间?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时间,我的时间充足得很,都不知道怎么打发才能过得快一点儿。”
  于佳愕然:“小安,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我既没有旷课,也没有不做作业,更没有出去鬼混,哪里就够得上自暴自弃这么严重的罪名?”
  “我不是这意思,但学生必须专注学习。”
  “我已经当了快十年的好学生,现在提不起精神专注,也值得原谅吧。”
  她如此对答如流,于佳又是意外,又是恼怒,只得强压着不悦:“小安,别的事情我都不想苛求你。但是学习这件事,我不能放低对你的要求,学生的职责就是好好学习,你现在处于一个关键时期,读到高二要文理分科,重新分班,一旦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成绩掉下去就很难再跟上。”
  “勉强跟上,又有什么意义?”
  “这关系到你的前途,我知道你没心情听我说这些话,但是我知道如果放任你,就是对你不负责任。”
  “不要反复提责任这句话行吗?我感觉我必须不断让你们负责,简直罪孽深重。”
  “我们是你们的父母,对你负责是应该的,我当然不能眼看你陷进不正常的状态里。”
  “什么叫正常?只要我的成绩保持在前十就算正常吗?”
  “小安,你这个态度就不对。我不只是看成绩,但成绩证明一个人肯为前途复出对少努力。”
  “你说的前途,无非就是要我跟你们一样,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然后跟一个好人结婚,那也是有可能离婚的,又有什么意义?”
  左思安不断说到人生意义这个层面,于佳简直无言以对。她有严谨的科学头脑,一向自认为生活必须有目标、有追求,并且不断付出努力,哪怕遇到变故,也要积极面对。她确信她的人生态度是正确的,从来没有被那种宏大虚无的问题困扰过。可是面对女儿如此意气消沉,她却完全束手无策了。
  好在左思安也没有打算与她继续抬杠,反过来安慰性地说:“你也不用着急,成绩垫底确实不好看,我会尽力考好一点儿的。没别的事了吧,我先回房间了。”
  左思安说到做到。接下来的考试略有进步,几周起起落落之后,开始神奇地维持在班级里中游偏下的水准,这当然不可能让于佳满意,不过再也不会让老师觉得有必要叫家长来了。
  现在她在学校唯一的朋友是王宛伊,王宛伊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跟从前两人同桌时一样,她们维持着平淡的交情,并不比过去亲密,不会像一般女孩子那样一有时间便黏在一起交换生活中所有的琐碎的秘密,但碰到便会聊上几句。有时候王宛伊会在周末约她出去玩,并向她保证,一起玩的都不是本校“这帮只会读书的呆子”,她并没有兴致,但也不愿意总是拒绝,偶尔参加了一次。
  来的大半是李洋的朋友,他交游比较广泛。那天天气不佳,不能到室外打球,他们玩的形式其实非常单纯,不过是一大帮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打电玩游戏、打台球,然后凑钱到平价的KTV唱上两个小时的歌。左思安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兴致勃勃,可是想她交出的学习成绩一样,她知道怎么待在一个安全而不显眼的位置,既不扫别人的兴,也不强迫自己凑趣助兴。
  有一个陌生的男生努力想接近她,她并没有理睬,后来王宛伊也证实了这一点:“他是李洋的朋友,参加篮球比赛时认识的,经常一起打球,他说他觉得你很神秘。”
  她不愿意接腔,借口邻近期中考试,不再出去玩,但那个男生却到学校门口等她,李洋和王宛伊叫住她,她只得过去打个招呼。他自动陪着她向车站走,同时自我介绍:“我叫徐玮铭,在汇宁中学读高二。”
  “哦。”
  “我想追求你,左思安。”
  她被这个开门见山的表白惊到,瞠目看着他,他是个高大俊美的男孩子,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着健康的肤色,微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看上去赏心悦目。她也笑:“那李洋有没有把我的事告诉你?”
  “他说了,我觉得没关系。人生经历丰富一点是好事。”
  她被这个幼稚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略带嘲讽地说:“所以你来找我丰富你的人生?”
  他丝毫不以为意:“我们互相丰富嘛,明天过来看我打球,你会觉得有意思的。”
  左思安对于运动的兴趣不大,不觉得中学生的篮球比赛有多有趣,不过她有说不出的抑郁积压在心底,能够晒着太阳看他们挥汗如雨,什么也不想,对她来讲是一个难得的放空。她同样不觉得徐玮铭的追求有多认真,也没有与他在一起的的打算。可是别人不这么看,学校迅速传遍了她的新故事,同学们看她的眼光简直带上了一点儿敬畏。
  三个月来,刘冠超头一次在食堂外拦住她:“小安,你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
  “据说那个徐玮铭有过很多女朋友。”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在议论你。”
  “他们什么时候停止过议论我?”
  刘冠超的表情有些扭曲,她不忍心,放温和声音:“别管我的事,也别乱操心,小超,跟你不相干。”
  她准备走开,刘冠超一把拉住她,她诧异地回头,他眼睛里浓重的痛苦让她一下震住:“小超,我知道你父母一向管你很严格,他们让你不理我,也是为你着想。我能理解,不会怪你,没事的。”
  “可是我姐姐……”
  她打断他:“你姐姐也是被迫的,这件事不用再提。我先回教室了。”
  左思安看得出刘冠超心事重重,可是她被自己的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陷他于多重的烦恼之中。她思前想后,放学后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了高翔的号码。从春节前离开她家以后,他再没出现在她面前。
  “我是左思安。”
  “小安,有什么事?”
  “我……方便的话,我想见见你。”
  高翔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终于说:“小安,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天气入春,早已暖和,她的心里却升起丝丝寒意:“这么说你不愿意见我了?”
  他又是一阵沉默,她知道这个逼问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她需要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也固执地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
  “小安,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只管跟我说。但是我想我不方便再去见你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挂上了电话。
  
2.
  高翔没想到刘冠超会到他的办公室来,有些意外:“找我有什么事?”
  刘冠超绷着脸,并不看她:“请你去劝劝小安,不要跟那个叫徐玮铭的男生谈恋爱。”
  高翔大吃一惊:“谈恋爱?”
  “她现在跟那个男生走得很近,每个周末下午都去中山公园看他打篮球。”
  高翔沉默片刻:“这没什么吧。”
  刘冠超急了:“但是学校里都在议论,那个男生读汇宁中学,成绩不好,出了名的花心,仗着长得的帅,从初中开始,差不多一个学期换一个女朋友。现在很多人……知道小安,他只是拿小安来吹嘘而已。”
  “你是小安的朋友,如果这些事是真的,你应该如实告诉她,让她来做判断。”
  刘冠超挣扎了好一会儿:“就算她还愿意当我是朋友,我也厚不起那个脸皮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件事是你姐姐做的,跟你……”
  “跟我不算没有关系。”
  这个半大的男孩子的痛苦如此沉重,高翔一时默然。
  “我跟于阿姨打了电话,于阿姨没当一回事,她说小安太孤独了,能够跟同龄人交朋友也许是好事。至少你的话小安还是愿意听的,请你一定要去劝劝她。她在学校已经……很孤立了,我不想让她被那个人弄得伤心,再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
  刘冠超转身,高翔叫住她:“你家生活有没有问题?”
  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一边说:“那和你没关系。”
  接到左思安的电话,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从春节到现在,高翔有将近三个月没有见她,他并不知道能以什么立场去劝说她。他想,于佳大概是觉得,如果左思安一定要与异性有交往,跟同年龄的男孩在一起,远比和他相处安全。他不得不承认,他甚至有相同的看法。
  但是到了星期六,他还是去了刘冠超说的那个位于中山公园的篮球场。设施简陋的四片场地上全都有人在打球,左思安与另外一个女孩子坐在旁边的一张长椅上,但她的目光似乎穿过呼喊运动的场地,一直看向远方。她没穿校服,而是穿着薄而宽松的灰色上衣、浅蓝色牛仔裤,南风浩荡,鼓动着她的衣服,将她的头发吹得向后飘拂。
  一个穿着运动背心短裤、身材高大健美的男孩子走过来,她随手递一瓶水给他,他蹲到她面前,一边喝水,一边跟她说着什么。
  高翔远远看着这个场景,他不过25岁,但觉得那些小他七八岁的孩子的世界已经异常遥远。如果左思安是开心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和必要过去打扰?他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一个长发女孩子走过去加入谈话,左思安站起来要走,被那女孩子拦住,南海站了起来,看起来很生气地跟她争吵着。
  他大步走过去,只听长发女孩子轻蔑地说:“端什么架子啊你,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他只是跟人打赌,说能够让你喜欢上他罢了。”
  左思安平静地说:“为这种事吵架太没意思了。”
  那女孩多少被她的态度震住了,停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说:“难怪你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传言,原来确实是一点儿自尊心都没有。”
  四周安静下来,打球的人都停下来看向这边,那男孩子恼怒地推了一把那女孩:“你胡说什么?”转而对左思安说:“她是个疯婆子,你别听她胡扯。”
  那女孩看上去来势汹汹,十分强悍,却被男孩明显的偏袒气极,突然顿到地上哭了起来。
  左思安低头看她,略带怜悯地说:“为一个男生当中吵架哭闹,也不算有自尊心的表现。”
  那女孩带着哭腔骂起来:“少跟我唱高调,滚,都别理我。”
  “我到时见该回家做作业了,再见。”
  她向球场外走,迎面看到高翔,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示意他也转身。走开一段距离之后,她才问:“你不是不方便再来见我吗,怎么会来这里?”
  他恼怒地反问:“你为什么要跟这种男生混在一起?”
  她正要回答,后面有人叫她:“左思安。”
  “他没什么不好啊,聪明、健康、开朗,会逗人开心,而且他觉得被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他为了打赌接近你,迟早会伤你的心。”
  “我哪有多余的心给他伤。”左思安大笑,“他为什么来,爱怎么跟人吹牛,我才不管。谁把这点儿小事当真,谁就是傻子了。”
  高翔好不吃惊,同时想,不要说左思安,他自己都觉得刚才说的那番话一本正经得可笑。眼前这个女孩子眉目之间笑意盈盈,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羁绊,不再像从前那样紧缩在一个无形的壳中,可是这样的满不在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自我保护。
  他只能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左思安却没有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翔,突然问:“我打电话给你,你都不愿意见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我担心你。”
  “嗯,你觉得我又处于需要你帮助的境地了,再不出面,我可能会误入歧途。如果我一切都好,用不着你担心,你以后就不会再来看我,我没理解错吧?”
  高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似乎也不需要一个回答:“我现在不想回家 ,陪我走走。”
  汉江市的春天向来短暂得似乎一闪即逝,所以显得尤其珍贵。树叶新绿,草木葱茏,空气中都带了清新的气息,中山公园位于市区中心,除了游乐区人多一些以外,后面种有一片高大笔直的水杉,十分安静。他们顺着石子铺就的小路漫步向前,水杉树叶在他们头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阳光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圈,不知名的小鸟在树叶间鸣叫不休。
  左思安一直保持着沉默,高翔觉得这个无言的状态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试图找点儿话题:“我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一座中山公园。”
  “我爸爸也说,他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沈阳路、上海路、天津路。真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图省事,不肯取有特色的名字。”
  “你爸爸还好吧?”
  他没有什么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他就算不好,大概也不会跟我说。”
  “你呢,在学校里怎么样?”
  “老样子。”
  这个异样简短的回答让他不安:“上次你打电话,我没有出来,但是……”
  这时,她站住,他也停住脚步,正要继续说下去,她突然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脸贴在他颈项下的方衬衫上。他大吃一惊,几乎本能地四下一看,附近并没有人。他试图拉开她的手:“小安,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她固执地紧紧缠住他,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内。他狼狈的同时,却感受到了她的单薄、柔韧、温软,同时清楚自己全力克制对这个身体的渴望已经有几个月之久,再也无法强行将她的手拉开。他抱住她,吻她黑亮的头发,轻轻抚摸她的脸。她踮起脚,吻他的嘴唇,他矛盾地闪避开,扣住她的下巴看着她,苦涩与甜蜜交织:“我们不能这样,小安。”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因为,”她轻声说,“我妈妈打算带我去美国。”
  
3.
  于佳并没有跟同事提及自己离婚,但是她与Peter的来往,早就引起了同事的注意,知识分子说起闲话来,起始于寻常市井百姓的区别十分有限。而于佳又恰好面临升值与职称评定的竞争,她的专业水平没人置疑,论文质量之高,工作能力之强早已经得到整个水利科学研究院的公认,在国内学术界也小有名气。私生活成了她唯一的软肋,甚至她女儿的状况也辗转传扬开来。
  于佳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别人谈资的一天,她专精学术,对于人事斗争没有任何概念,感到寒心的同时,更加体会到左思安承受的压力,对于女儿表现出的反常镇定担忧不已。
  Peter只与本地大学签订了一年的短期合同,到夏天就要回国。他向她求婚,她惊诧地拒绝了:“不,我和丈夫离婚,是因为我们之间感情出现问题,有着难以弥合的矛盾。如果我离婚之后马上和你在一起,简直坐实了我是婚姻中出轨的一方。”
  “你不能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
  “但我确实在意,我并没有准备好开始另一段感情,更重要的是,我要是现在再婚,我女儿就再也不可能谅解我了。”
  “你女儿如果永远不能接受生活已经发生改变这个事实,你也要一直陪她耗下去吗?”
  于佳默然。
  “你应该带女儿换个环境,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这是左学军也曾说过的话,她只得苦笑:“去哪里呢?在中国调动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不想放弃我的专业。”
  “你以前曾跟我说过,希望有在学术上进一步深造的机会,有没有想过去美国做博士后或者访问学者?以你在专业领域的表现,获得offer(录取通知)应该不成问题。”
  当年于佳在读完硕士之后,确实曾动念头到国外读博士,不过再一想,丈夫为了支持她,已经扛下了照顾女儿的绝大部分责任,就算支持她的想法,她也没法儿过自己这一关。所以她选择了一边从事科研工作,一边在母校继续读博士,心底多少有些遗憾。
  她开始认真考虑Peter的建议,越来越觉得可行。她是标准的行动派,一下决心,便马上准备好资料,Peter帮她发推荐信,但怎么跟女儿讲这件事却让她为难了。
  她一向都不擅长婉转迂回的谈话艺术,只讲了一个开场白,左思安就以过分的敏锐察觉出这不是一场平常的有关她学习生活状况的谈话,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不是不想放弃你的工作吗,怎么会突然又去国外的想法?这件事和那个外国人有关系吧?”
  于佳无法在这种目光下继续绕圈子,只能直接说:“建议确实是Peter提出来的,我考虑后觉得可行。做博士后,可以携带未成年儿女过去。美国的教育水平很高,如果在那边读完高中,你有机会申请相当不错的大学。”
  “这样说起来,好像完全是为我考虑。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么大牺牲。”
  于佳忽略左思安语气里的嘲讽,心平气和地说:“不,这谈不上牺牲,我也一直梦想去学术水平更高的地方学习深造。”
  “但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小安,你不能一副心灰意冷、得过且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你已经17岁了,必须对自己的未来有所规划。”
  “所以我必须接受你的安排,完成你的梦想?”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所有的目标和梦想,都会努力去完成,不会转嫁到你身上。但是我对你是有期待的,我希望你不要混日子虚度光阴,人必须过有目标的生活,一生才会有意义,我会尽力给你创造实现理想的条件。”
  母亲说的十分诚恳,然而左思安却无法感动,她直接问:“你会跟Peter结婚吗?”
  于佳不打算撒谎:“目前不会。”
  “是啊,才离婚就再结婚,未免太快了。”
  她对Peter说过几乎同样的话,可是由女儿嘴里说出来,她听着很不是滋味。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去美国了。”
  “只要能收到offer,我就回去跟领导说,申请签证。”
  “我没有成年,要么跟你去美国,要么去阿里投奔爸爸,对吗?”
  于佳马上摇头:“你爸爸说过,藏族孩子都要考到内地来读书,你怎么能去阿里?”
  “爸爸躲开我还来不及,我何必去给他添堵?看起来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安,不要用这种心态看问题。好好想想,现在的环境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左思安一下抬起眼睛,于佳一惊,猛地意识到女儿确实是有所留恋的。两人同时默然,停了一下,左思安终于维持不住冷漠的态度,软弱下来,看着于佳,以近乎哀恳的声音说:“妈妈,我知道你有梦想,可是我并不想出国,你能不能再等两年,只需要两年,等我考上大学,你就可以去了。我保证会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的。”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去美国?”
  “这不是丢下我啊,我很感激你一直陪着我。”
  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小安,我是你妈妈,你是我女儿,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不需要你的这个感激。”她没有说话。
  “你舍不得离开汉江市?”
  她仍旧沉默。
  “我知道,高翔才是你不想离开的原因。”
  她保持着面无表情,但眼神警惕地看着妈妈。于佳狠一狠心,决定把话说明白:“你爸爸为他那天回来看到的事跟我大吵,怪我不该放任高翔接近你,他是有一定道理的。高翔并不是你应该喜欢的人,无论从他的家庭、他的年龄来讲,你都不应该再对他有任何感情。”
  左思安被激怒了:“当初你把我托付给他,让他带我去阿里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你爸爸这样指责我就算了,你这说我就太过分了,小安。”
  左思安抿紧了嘴唇。
  “当时高翔带着女朋友,而且看上去感情很好,不然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跟他去阿里?他母亲指责你是他跟女友分手的原因,这还不够吗?”
  “我没有……”
  “我知道,我从来没为这事说过你,他是成年人,应该自己处理好感情的事情,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应该怪到你头上来。小安,你慢慢长大了,会喜欢一个异性是正常的。高翔只是碰巧在你生活中出现的次数最多,又对你表现出了足够的关心,你太孤单,在不知不觉中拿他填补了父亲的空缺而已。”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有父亲,不需要别人取代他,更不可能拿高翔当父亲。”
  “那你能拿他当什么?当男朋友吗?春节那件事以后,他再没有出现过,就证明他自己也知道,他跟你接近是不对的。你还小,但他已经25岁,交过女友,完全清楚男女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
  左思安痛苦地将头扭到一边,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没错,他对你很好,为此我很感激他,我对他的人品也没什么怀疑,但他绝对不是和你。你才刚满17岁,以后还会认识不同的人,接触更广阔的世界,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然后到了40岁,重新知道以前要的并不珍贵,该放弃时只管放弃,反正前面有更加光明的生活、更加让你动心的人等着你吗?”
  左思安以前就算嘲讽,也是温和节制的,她头一次表现得如此尖刻,于佳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怪你,小安。你要长到足够大,才能理解感情的复杂。别的不说,高翔与孙若迪相爱四年,说分手也分手了,他对你只是怜惜、负疚而已,他想弥补他秦琪犯下的错……”
  “不是你说的这样。”
  “小安,不要自欺欺人,他对你的这种感情也许有爱的成分在内,但跟真正的爱情区别实在太大。”
  这是左思安没法辩驳的:“我没想过要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只是……”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小安,未来对你来说还太遥远,感情的事你也不可能想得太具体。你只是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撞见你们在一起,你父亲为什么会那样暴怒?他母亲又为什么会视你如眼中钉?别的不说,当初我以为他家会带着那个……孩子待在清岗生活,没想到现在大家都住在一个城市。你留下,对他也是一种困扰。何必要逼迫他做出你不能接受的选择。”
  左思安呆呆地看着母亲。
  “就算你现在不能理解我的决定,我也必须把你带到美国去重新开始。”
  左思安在彷徨不定之中,给高翔打了电话。高翔显得十分冷淡,拒绝见她。放下电话,她想,也许母亲说的不无道理。
  可是春节前那个拥抱与亲吻,如同烙印一般,让她辗转不安,有无法抑制的渴望。
  在公园找个僻静的一角,左思安抱紧高翔,感受到他手臂收紧,胸膛坚实,她心底蓦地升起一个念头:她才不在乎他对她的关心是不是出于负疚,她需要这个怀抱。她不管不顾地再度踮起脚吻向他的嘴唇,完全没有章法。他头向后仰,用力将她推开一点儿,对着她说话,她却完全听不清,耳内似有低低的轰鸣声,她只能迷惘地看着他。他突然将她推得 背靠在一棵水杉树上,开始吻她。这个吻夺走了她的呼吸,以及残存的一点儿意识。
  等她重新清醒过来时,发现他身体的热量已经离开了她。她背后的水杉树有着坚硬笔直的质地,阳光筛下摇曳不定的光斑,小鸟依旧在枝头啁啾不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高翔站在几步开外,显得分外遥远。她一下被无名的恐惧攫住,缩紧了身体,呆呆地看着高翔。
  “我不想去美国,我想留下来……”关于接下来的生活,她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计划,她想的只是留在这个城市,然而任何希冀一经讲出口,便再也没有在心里潜伏时的坚定,似乎一下变成了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妄想。
  高翔仍然审慎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小安,我会跟你妈妈谈谈,看她是怎么想的。”
  她喃喃地说:“我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对吗?”
  “不,小安。可是你还没有成年,你母亲是你的监护人,她有权利对你的生活做出安排。”
  “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与内心的蠢动斗争着,痛苦地摇头:“你根本不明白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
  “小安,我没办法像过去那样,仍然拿你当孩子看待。”
  “我已经17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你也没有成年,如果我滥用你对我的信任,那我也没法原谅自己。”
  “我马上读高二,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上大学了。到那个时候……”她顿住,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她定一定神,看见高翔眼里有异样的光闪过,神情复杂得让她无法辨别。她不让自己多想下去,再次投进他的怀里,重复道,“我不想去美国,高翔。”
  
4.
  第二天上午,高翔给于佳打电话,约她出来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见面。
  于佳叹了一口气:“高翔,我猜小安大概去跟你谈过了。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回去找你。我希望你说服小安跟我出国。”
  “不过小安看起来并不想出国。”
  “我们都是成年人,高翔,不必绕圈子。你跟我一样清楚小安为什么想留下来。”
  高翔无话可说。
  “小安对你产生感情,并不是你的错。她父亲远离她,我作为母亲也很失败,跟她沟通得一直不够,一再向你求助,弄得你几乎成了她唯一信任的人。”
  “于老师,你不必自责,感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我承认我对小安同样是有感情的。”
  “可是感情分很多种,你能确定你那份感情的性质吗?”
  高翔默然。
  “小安还笑,她对男女之情没有任何概念,认定的感情也许跟你完全不同;她也不可能明白一份没有将来,不会得到任何人认可、祝福的感情意外着什么。你不一样,你是成年人,如果你放任她继续下去,那我就没法儿原谅你了。”
  他艰难地说:“于老师,我不会去占你女儿便宜。”
  “这一点我没怀疑过你,高翔。”
  “小安确实还小,而且还很脆弱,你觉得把她带出国去,应付一个陌生的环境,甚至还有可能面对你再婚,真的对她来说更好一些吗?”
  “你说的这些,我全都考虑过了。所以Peter向我求婚,带我出国定居,我没有答应,宁可申请博士后,靠自己的能力出去。涉及女儿的将来,我的工作,任何决定都不容易,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小安才是我下定决心的最大原因。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家里连夜赶一个项目的报告,凌晨三点的时候,听到小安在尖叫,我跑去她房间,她只是做了噩梦,表情痛苦,死死地抓着她一直放在床边的小布熊,额头全是冷汗……”于佳的声音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平时我睡得很沉,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做噩梦,我把她叫醒,问她做了什么梦,讲出来会好受一些。可她什么也不愿意说。”
  高翔屏住了呼吸,他想,他知道潜入左思安梦中的是什么。
  “后来我留意了一下,她每天都睡得很晚,很少有睡得安稳踏实的时候,处于长期失眠的状态。她既不肯讲她的噩梦,也不肯主动谈起学校同学对她的议论。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变得坚强,我们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错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和她父亲都很难面对,再加上流言,让一个孩子来挨,就未免太残酷了。”
  她已经独自熬了几年之久,高翔痛苦地想,他也并没有能给她多少帮助。
  “我再怎么不同意她父亲的行为,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他大概有对的一面。小安现在功课一落千丈,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再这样自我放弃下去,她就会毁了。带她出国,换一个环境,永远脱离过去的一切,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不这样想。”
  “我知道,她过于敏感,甚至觉得Peter才是我出国的最大原因。我强迫她跟我走,眼下她也许会怨恨我,但当妈妈的计较不了这些。我希望你能劝她跟我一起到美国去。”
  “于老师,我如果这样劝小安,对她来说就意味着是一种放弃。我怕她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高翔,你是舍不得小安伤心,还是舍不得放下她对你的依赖?”
  面对这个尖锐的质问,高翔无法回答,只能说:“我不会左右小安的想法。”
  “你跟我一样清楚,你既不可能永远在她生活里扮演父亲的角色,也没法儿跟她有其他的可能。我感激你一向对小安的关心,相信你也不会乐于看到她开始新的生活。”
  高翔送于佳回家,将车停到前面不远处一个僻静的路边,开始继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他已经抽了将近两包烟,他很清楚,对他这种没多少烟瘾的人来讲,突然产生对尼古丁如此强烈的持续需求,只是他内心焦虑不安的生理反应。跟缭绕在他周围不散的烟雾一样,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全是昨天下午在中山公园里的情景。
  左思安也许对于发生了什么没有清晰的概念,高翔却十分清楚,他的欲望在不知不觉中积累,远比一个简单的拥抱,一个缠绵的吻来得复杂迫切。他脑袋中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再这样下去,他将无法回头。他用残存的一点儿理智逼迫自己放开她,走开一点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左思安一动不动靠在一株水杉树上,仰头看着天空,阳光从树叶间熏照在她的脸上,那张面孔彻底脱离了孩子的那种含混不确定的线条,有着少女清丽的轮廓。然而,她明显处于惶恐之中,刚才还在他怀中柔软如水的身体紧绷着。
  是的,她从来没能摆脱她的噩梦,哪怕在这样阳光过于明媚的初夏,黑暗里出没的老鼠始终窥伺着她。他除了送她去阿里外,其他时间尽管待在同一个城市,却有诸多忌讳,每年见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给她的帮助有限,并不能帮她驱赶走心魔。她如此脆弱的同时,却能够清晰地对他说出她想留在这个城市,这份勇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被那种面孔上散发出来的热情击中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怯懦的人,但在那一刻,他竟然无法讲出心底一直的渴望。哪怕她已经不再是成年男子过于接近便会引起异样联想的小女孩,他也无法放任自己回应她的感情。
  他对于她的爱不知道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得如此复杂难言,已经到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无法正视的程度。他需要努力克制,才能做到不去见她。一见到她,一抱住她,他心理筑起的层层防线顿时如同沙丘在迅猛的涨潮之下崩解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
  留下她,照顾她,等她长大——这个念头无数次在高翔心中盘桓不去,可是,他讲不出来。不必于佳提醒或者警告,他也知道,他们面对诸多反对,他内心更是存在太多的禁忌与犹疑,无可指责,他讲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反对理由。如果她远在大洋彼岸,再不相见,对他和她来讲,也许都更为安全,更容易接受;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以这种方式解决,也许再好不过——这个想法冰冷地浮上来,可是,他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他想,他能不能做到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去美国吧,那样对你最好。”
  
5.
  左思安独自在家,她心神不宁,根本无法专心做作业。听到门铃响起,她开门一看,刘冠超背着书包站在外面。
  “小超,你怎么来了?”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小安,我给你补习一下。”
  “不用了。”
  “你上次考得太差,这样下去……”
  “小超,不用担心我,你马上读高三了,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你父母会不开心的。”
  刘冠超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说话,表情固执,左思安无可奈何地叹气:“进来吧。”
  他们在客厅坐下,她拿出课本,刘冠超开始给她讲数学的重点,他一项有超强的提炼归纳能力,讲得十分清晰,但她仍旧难以集中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只得抱歉地说:“小超,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头疼得厉害,再讲下去真的是浪费你的时间。我进去躺一会儿,你在这里做你自己的作业,等我妈妈回来一起吃午饭,好吗?”
  她站起来,只听刘冠超轻声说:“对不起,小安。”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烦恼地笑道:“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当一个废材,成绩不好还不求上进,但你不能这样自责来让我内疚啊。”
  “我没这个意思,应该觉得内疚的人是我。”
  “我再说一次,小超,考得不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不,”刘冠超抬头看着她,咬一咬牙,“其实是我姐姐害了你,我也有责任。”
  她皱眉摇摇头:“我早说了,那件事我不怪她,更不会怪你,你何必非要反复提起,还自己这么大包大揽的。”
  “小安,你还不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我姐姐故意让我带你去护校后门,你才会遇到……”
  他说不下去,她已经惊得呆住,不能置信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这怎么可能?”
  “她在我们学校传你那件事后,高翔逼问出来的,我刚好听到了。”
  她的心脏以一个疯狂的速度跳动着,似乎要从口腔内蹦出来,她腿一软,坐到沙发上,近乎机械地问:“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有点儿疑心,”刘冠超声音沙哑地继续说,“就在那年暑假的一天,我看到我姐姐从那个叫陈子瑜的人开的奔驰上下来,他们看起来早就认识。我问她,她就大发脾气,说我看错了,不许我跟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你为什么不早说?”
  刘冠超的嘴张开又闭上,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小安,她是我姐姐,我真的不能确定。”
  “那你何必现在又来告诉我呢?”她直直地看着刘冠超,“是想让我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了吗?”
  他猛然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小安,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听到她承认以后,我都没法原谅她。我一直没办法面对你,可是就算躲着你,我也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想来想去,我想我只能照顾你一辈子,算是替她赎罪。”
  看着刘冠超扭曲的神情,她再说不出什么,良久,挥一下手:“你走吧。”
  “小安,我……”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再也不想再听到你提这件事了,你马上离开。”
  随着门被刘冠超带上,左思安抱住了头,蜷成了一团。
  她心底其实早有一些隐约的怀疑。在那件事之前,她与刘亚琴并不熟,对她而言,刘雅琴只是刘冠超的姐姐,长相漂亮,但脾气不太好,眼神很冷漠。她们之间有限的交集不过是刘雅琴上她家来叫弟弟回家吃饭。偶尔碰到她爸爸在家,刘雅琴会规规矩矩地叫:“左县长好。”
  继续回忆下去,她记起有一次她感冒,连日胃口不佳,偶尔说起想喝萝卜丝鲫鱼汤,刘雅琴替母亲送新鲜鲫鱼上来,左学军马上进厨房给她煮鱼汤。
  刘雅琴对她说:“你爸爸对你可真好啊。”
  她当时得意而满足地笑着回答:“是啊,我爸爸最疼我了。”
  刘雅琴的嘴角露出一个捉摸不定的冷笑,轻飘飘地说:“你运气好。”便转身走了。
  在事发后,刘雅琴突然对她表现得热络关心,不停地安抚她,同时又极力撇清与这件事的联系,一再叮嘱他们不要讲出是她将他们约到了护校后门。她处于极度的惊恐与羞耻之中,一心想的只是瞒住父亲,无暇去想这之间的怪异之处。到了无可隐瞒之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她被父亲反复逼问到几近崩溃,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再接下来,她开始努力忘却,更不愿意触及分析关于那件事的任何疑点。
  此时左思安不得不搜索记忆,试图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然而,首先触动的只是从来没能被磨掉的黑暗的一天。所有恐怖的细节争先恐后翻涌上来,一个个片段连起来,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青草的味道、突然停下来的奔驰、她的名字从一个陌生男人口里叫出来、金属在阳光下反射的刺目的光泽、崭新的皮革气息、尖锐的疼痛……
  她全身发冷,止不住的哆嗦,不能相信她的命运所有的颠覆都只是出于刘雅琴的导演,而她永远都不可能弄清楚是为什么。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左思安的脑海里:刘雅琴是刘冠超的姐姐,而陈子瑜是高翔的舅舅,他们都在流言起时就知道这件事,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她沉默。刘冠超一直回避着她,直到再也克服不了负疚心理的折磨,才对她讲出真相,许诺要一直照顾她。那么高想呢?
  她竟然还去跟他说她想留在汉江。难怪他的表情那样复杂,无法回答。
  左思安不知道呆呆坐了多久,于佳回来,惊讶地问:“小安,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像不认识一样看着于佳,于佳被她的面色与神情吓到,伸手摸她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是不是感冒了?”
  “我没事。”于佳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替她擦着额头,她突然说:“妈妈,我愿意跟你去美国。”
  于佳一下怔住。她与高翔谈完话后,高翔刚将她送回家,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盯着女儿,只见左思安收拾茶几上摊着的课本,看上去十分平静。
  “你想通了?”
  她简单地回答:“嗯。”
  于佳明白,如果左思安不愿意讲,她就不可能知道女儿为什么会突然转变立场,可是她也不打算穷究原因:“那就好。我研究了一下美国的学制,那边高中从九年级到十二年级,一共读四年,你马上升高二,保险一点儿的做法是从十年级读起,不过你的英语一向不错,直接申请读十一年级应该也能够跟得上。你觉得怎么样?”
  “嗯,可以。”
  “那好,下午我带你去报一个英语培训班,从现在开始加强听力和口语练习,千万不能再浪费任何时间了。”
  她顺从地点头答应下来:“我下楼走走,过一会儿就回来。”
  左思安走出宿舍区,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高翔的手机:“昨天我说的话请你忘掉吧,我决定跟妈妈去美国了。”
  他明显十分吃惊,脱口问出:“为什么?”
  “我想这样对我,对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小安,你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
  “我离你家不远,马上过来。”
  “不,不用了。”
  “等着我。”
  几分钟后,高翔边开车过来,左思安拉开车门,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坐到副驾驶座上。
  “我妈妈刚才是出去见你吧?不管她说了什么,都别放在心上。我昨天太任性,讲了好多孩子气的话,让你为难了。”
  他无法否认她敏锐的直觉,却也无法接受她以这种方式让他从一个两难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你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我只是不大接受她跟那个叫Peter的男人在一起,至于去美国——”她耸耸肩,“想清楚了,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他仍旧有无数个疑问,去不知道从何问起:“你不喜欢那个男人。”
  “没有人会喜欢破坏父母婚姻的那个人吧。”她侧头思索了一下,“我只见过他几次而已,他看上去不错,个子很高大魁梧,不太像教授或者学者,讲英语尽可能让我听懂,还学了一些中文。只是……”
  “只是什么?”
  “妈妈大概对她讲过我的事,他看我的眼神……”左思安想一想,苦笑了,“充满同情,让我有些受不了。看来妈妈跟他已经没有秘密了。一想到他以后都会这样看着我,我有点儿害怕。”
  “据说美国人是很尊重别人隐私的,他是学者,应该懂得保持距离。”
  “是吗?”左思安涩然一笑,“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小安,如果他对你不够好,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
  “嘿,别拿我当小孩子了。”
  她抑制不住心酸涌起,轻快地说:“等你飞过去解救我,未免太遥远了。放心吧,我没那么倒霉,都17岁了还要当灰姑娘受虐待。”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两人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到了她家楼下,她回过头,两人目光胶在一起,高翔说:“要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来送你。”
  她摇摇头:“不用了,再见。”
  她走进楼道,保持着身形挺直,快步上楼进了家门,准备回自己房间,想了想,还是走到阳台向下看去,阳光明亮晃眼,高翔仍站在楼下,还没离开。
  那又怎么样?她回到自己房间,摊成大字状躺倒床上,下意识地抓住枕边的小布熊,看着天花板,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的心空空荡荡,突然又记起她经历过的那场剖腹产手术:也是这样平躺着,对一切无能为力,麻木,根本体会不到痛,但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身体被一把锋利的刀切割开,在某个与她血肉相连的部分被精确地隔断取走。
  这个联想让她几乎要崩溃了。

6.
  一旦做出决定,左思安便恢复了让于佳又欣慰又有些发毛的平静。
  不过于佳也无暇多想,她与国外反复沟通之后,顺利收到了offer,但这只是开始,办理出国手续异常复杂,需要准备的资料文件十分烦琐,占据了她全部的精力。
  于佳跟左思安解释这些,左思安似听非听,只是听母亲说到需要左学军出具同意她随母亲赴美的书面文件,才集中了注意力:“一定要这个公证书吗?”
  “这是办签证要求的。再说,虽然我跟你爸爸达成协议,你跟我生活,但我也不能一声不响就把你带走,这样与情理也不合。”
  左思安想,就算父亲逃避到那么远的地方,还是逃不开手续的折磨。不知道他出具这样的文件,心里会不会有跟她一样的钝痛。也许不会吧,也许他跟高翔一样,觉得这样对她更好一些。
  于佳问她:“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你要不要在旁边,跟他讲几句话?”
  “我能讲什么?不用了。”
  左思安回到了自己房间。除了上学,她还要去上英语培训班,于佳给她安排了一个时间表,亲自检查她的英语进度。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讲不出的疲倦感,仿佛两年前在西藏高原上坐在越野车内,驶在通往狮泉河镇的公路上,氧气稀薄得让人总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没有最终完成,除了前方同伴的车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他车辆往来,道路没有尽头地指向天际,四野茫茫,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所有人同时被铺天盖地的身心疲惫压倒,全都不想讲话。
  而此时,只有她一个人陷于这种感觉内,无力自拔,无处求援,所以分外孤独难熬。
  这时于佳突然探头进来叫她:“小安,来听电话。”
  她头也不回,烦恼地说:“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是你爸爸,是一个男生打来的。”
  她只得出去接听,竟然是徐玮铭打来的,她并没有给过他号码,一时有些吃惊。
  “我现在在你家对面。”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
  “有心想知道,就会知道。”他有些痞气地回答,“左思安,下楼来,我带你去看电影。”
  “那我们去兜风,吃羊肉串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可是一想,为什么不呢?
  “等我几分钟。”
  放下电话,她跟于佳说:“我想出去玩一会儿,两个小时后回来。可以吗?”
  “他是谁?”
  “汇宁中学一个读高二的男生。”
  于佳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出乎她的意料地没有继续问下去,点的头:“好吧,准时回来。”
  左思安出来,发现徐玮铭穿着白色T恤,皮肤晒成健康的棕色,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她家对面的一个小商店前:“咦,你太守时了,居然真的只三分钟就下来了。要知道你就算晾我30分钟,我也一定会等的。”
  “那有什么意义?”
  “你不喊做什么事都问意义吧,有时候没意义的事才让我们觉得开心。”
  她不得不承认,他倒也言之成理:“我家没自行车,要不我们随便走走吧。”
  他长腿一迈,跨上自行车,拍下后座:“坐上来,我带人完全没有问题。”
  左思安有些迟疑,可他是行动派,并不给她思索的时间,蹬起自行车,她只得轻盈地跳上后座。
  徐玮铭身高腿长,将车骑得飞快,他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曲折蜿蜒的街巷,不时按着车铃,灵活地闪避着行人。
  夏天刚刚来临,太阳西斜,气温没有高到令人难受的地步,清风怡人拂面而来。
  “知道刚才还有谁守在你家楼下吗?”
  “谁?”
  “你们学校那个功课出了名厉害的书呆子呗。”
  左思安没想到刘冠超会再次过来,一时讲不出话来。
  “他比我先到,在你家楼下站着发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打完电话,告诉他你马上会下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他瞪着我,好像要揍我一样,”徐玮铭显然觉得很好笑,“我等着他动手,没想到他转身走了,真没劲。”
  “你别招惹他。”
  “哼,那种呆子,我才没兴趣理他。”
  骑了将近30分钟,来到江边,徐玮铭将车放好,两人走进江滩。此时这里还是自然风貌,起伏的沙滩,半人高的芦苇,年年涨水后将江堤上种植的柳树浸泡得姿势怪异,停泊的趸船锈迹斑驳。他们在连接趸船与铁锚的粗大铁链上坐下来,夕阳徐徐沉下,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柴油机驱动的拖沙船“突突”轰鸣,缓缓从他们眼前驶过,远处一片平坦的沙滩有成**的人在吸水,谈笑声被江风吹送过来,变得柔和含糊。
  徐玮铭冷不防用力晃动一下铁链,再一把搀住险些失去平衡掉下去的左思安,得意地笑。她没好气地说:“别这么幼稚好不好?”
  “你也别这么深沉好不好?”
  “我不是深沉,徐玮铭,我只是一个沉闷得无趣的人。”
  “可是我觉得你很有趣。”
  “你就因为这个原因来找我?”
  “已经放假好几天了,你怎么都没再来看我打球?”
  “你的球迷早就可以组成一支啦啦队了,何必非要我去看?”
  徐玮铭半真半假地叹气:“唉,这是我唯一吸引你的地方,你居然这么快就厌倦了,多让我伤心。”
  左思安转头看他,他正歪头盯着她,眼睛明亮,俊美的面孔上挂着一丝笑意,她也叹气:“徐玮铭,你这样放点下去,会迷倒很多女孩的。”
  “可是迷不倒你。”
  “指望一网打尽就是妄想,会给你减分的。”
  徐玮铭哈哈大笑:“知道什么东西给你加分了吗,左思安?”
  “无非是我没被你迷住。”
  他摇头:“你看看你把我想得多肤浅。我给你一个有内涵的答案吧,因为你看起来很有故事。”
  她呆了一下,苦笑:“我都不知道关于我的所谓故事传成了什么样的版本,居然吸引到了你。”
  “不,我不是指那种无聊的传言,而是你给我的感觉。”
  她温和而坦率地说:“没有那些谣言,我只是一个内向,不爱讲话的女生而已,你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
  徐玮铭揉揉鼻子:“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不确定了。”
  “所以没必要把我想象得神秘。”
  “可是你确实很神秘啊,那个书呆子看上去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拼痴情,我真拼不过他。还有上次到公园里接你的那个人,看上去又有气质又成熟,也许我在你这里是个炮灰的命运。”
  左思安一怔,随即扭过头去又笑出了声:“想不到我有这种荣幸,被一个万人迷男生想象成万人迷了。”
  徐玮铭笑咪咪地看着她:“你看你这一点也很可贵,你有幽默感,而且一点儿也不自恋。”
  “被你这样一说,我想不自恋都很难了。”
  两个人禁不住同时哈哈笑起来,左思安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可是她心底的痛迅速涌上来,让她的笑渐渐充满了苦涩。她抬手捂住脸,好一会儿不肯说话。
  等她平静下来,发现徐玮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喜欢的是那个人,对吗?”
  就算母亲逼问过来,她也没有坦白,这是她心底的秘密,她没打算向任何人倾吐。可是这一刻,她疲惫得无力否认:“他并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对我有某种责任,我的喜欢大概让他觉得很为难。”
  “那试着忘记他,别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她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忠告,但是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只能苦笑:“至少我目前做不到,徐玮铭,你看,我确实是非常沉闷的人,从来没有迷倒过谁,也没能力做到洒脱。你该对我失望了吧?”
  “不,也许你只是体验了我还没办法体验的感情。我还是喜欢你的。”他轻轻晃着铁链,让两个人小幅度地荡来荡去,“不必再替我担心了,每个人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好。如果有一天,我觉得就是没办法让你喜欢上我,我会放弃的。”
  左思安想,一个爱热闹的大男生眼里留下的一点儿印象,十七八岁时初夏黄昏枯坐江边吹风时讲的傻话,哪里值得认真讨论,她也不再说什么。这时江轮渡在远方拉响悠长的汽笛,他们同时看向空阔的江面,落日余晖愈加浓丽,将浊黄的江面染成跳跃不定的金色。
  “真漂亮。不管是不是我女朋友,以后你都会记得跟我坐在江边看过夕阳。”
  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过更美的落日夕阳,在西藏阿里。”
  他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落日不是重点好不好。”
  当然,跟谁在一起才是重点。
  左思安清楚地记得与高翔在一起的每一刻,也记得她说她想继续与他在一起时,他退开几步,神态纠结地说:“你并不知道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在一起,她想,难道对于这么简单的三个字,还有不同的解释?
  带着少许腥气的江风迎面吹来,波浪起伏拍着岸边的泥沙,江水浩荡而没有止歇地流向远方,最终将汇入大海。思绪纷杂之中,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她将去地球另一边的遥远的异国,她会最终忘记他吗?她脑海中留下的那些真切的感觉,会不会被时间如同江水一般带走,再也找不回来?





第十四章
1.
  在成都医院经过两天治疗,左学军颅内出血基本得到清除,意识与语言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恢复正常,左侧肢体仍活动不便,但医生说接下来做康复治疗与推拿复健,应该会有进一步好转。
  医生接着宣布的是:以他的身体将情况来看,绝对不适合再上高原。
  施炜一听之下,几乎掩饰不住喜悦,可是再一看丈夫黯淡的脸色,又有几分不忍,只能委婉地说:“学军,你已经在阿里工作了近16年,你的付出大家都看到了。,把剩下的时间给我和小齐吧。”
  左学军一直沉默不语。左思安正要说话,一直坐在一边安静地看书的左思齐突然“哇”的一生哭了出来。她连忙蹲下来:“小齐,怎么了?”
  左思齐一边大声抽泣,一边说:“我不想要爸爸,妈妈,我们不要爸爸了,我只要你。”
  施炜一惊,厉声呵斥女儿:“小齐,不许胡说。”
  左思齐从未见过母亲对自己发怒,吓了一跳,哭得更加厉害:“我没胡说,我不喜欢他。”
  左学军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施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左思安将妹妹抱了起来:“我带小齐出去转转。”
  左思安抱着左思齐走出来,坐到前方草坪的一个鱼池边上。不管她怎么安慰和哄,左思齐仍趴在她肩头哭个不停,眼泪将她的衣服都浸湿了,却什么也不肯说。
  她正无法可想之际,只见高翔穿过马路,他原本打算进医院,看到她们,转而走过来。
  “怎么了?”
  左思齐这几天已经与他混熟,十分亲近他,抽抽搭搭地说:“妈妈吼我。”
  高翔坐到左思安身边,问她:“为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爸爸,不想要他了。”
  高翔似乎有些好笑,嘴角微微一动:“嗯,没事,反正你姐姐也不喜欢他。”
  左思安忍不住瞪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他表现得确实挺不可爱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妈妈喜欢他啊。你爱你妈妈,对不对?”
  左思齐点头。
  “那为了你妈妈,忍忍他吧,以后别当面说不喜欢他了。”
  “可是他不喜欢我。”
  左思安再次警告地瞪高翔,同时让妹妹坐在自己膝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小齐,爸爸是喜欢你的。”
  “不,爸爸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他从来不跟我玩,他只喜欢你,我看到过他拿着你的照片,看了好久好久。”
  左思安苦笑:“那是因为小齐你就在他身边,姐姐在很远的地方。你跟姐姐一样,都是爸爸的女儿。他装饰部明白该怎么爱你,才会让你、让他自己更快了一些。”
  左思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伸手整理着妹妹的头发,将她有些散乱的小马尾重新扎好。小女孩的发质微微发黄,异常柔软,握在手里,有如丝一般的触感。她蓦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上幼儿园之前,父亲也是这样抱她坐着,替她梳着辫子,她通常都是调皮地扭来扭去,父亲呵斥着让她老实下来,却一边也忍不住笑。
  “姐姐,你怎么了?”
  左思安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小齐,快看这池子里的锦鲤多漂亮。”
  左思齐到底还是个孩子,又常年生活在条件艰苦的高原,没见过这样成**活泼游动、颜色美丽的锦鲤,注意力转移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姐姐,快看那条鱼,长得多胖。”
  “嗯,它肯定吃太多了。”
  左思齐站到浴池边上,伸长脖子看着,左思安伸手牢牢搂着她,她又指点着另一条鱼:“那个小的是鱼宝宝,前面是它妈妈。”
  左思安微微一笑:“对。”
  左思齐突然盯着左思安的颈后,拨开她的头发:“咦,姐姐,你这里画着什么?”
  左思安怔了一下,腾出一只手,将头发放号,衣领拉起一些,笑道:“不是画,是文身。”
  “什么叫文身。”
  “就是把图案,文字什么的用针刺绣到皮肤上。”
  “疼不疼?”
  她摇摇头。
  “洗不掉的吗?”
  她点头。
  左思齐的好奇心更盛:“为什么要文在身上?是怕忘记吗?”
  左思安看上去有些穷于应付了,这时高翔开了口:“小齐,快看那只鸽子。”
  左思齐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又问:“这里有没有燕子?”
  高翔回答:“成都应该有燕子的。你喜欢燕子吗?”
  “嗯,妈妈说燕子总是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生小宝宝,然后再带小宝宝回家。就像我们看到的朝圣一样。”
  左思安看着前方,没有说话,而高翔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刚才他就站在她旁边,清楚地看到她颈后的文身是一行英文:Strive to be happy。他知道这是一首英文诗结尾的一句,直译起来很简单:坚持快乐,而更为含蓄隽永的翻译应该是:努力去追求幸福。他也一度非常熟悉左思安身体的每一处细节,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将这首诗文到了颈后。
  可是他再一想,尽管他们有亲密到极致的时候,却十分短暂。大概只有朝夕相处、生活在一起的人,才能熟知对方每一个微妙的变化。在每一次告别与重会之间,他们都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空白。就算生活在一个城市,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他们每一次再见面,他看到她都有些微的意外,仿佛不能习惯她在他视线以外的经历的成长。而这一次,他们已经有太久不在一起了。她由脆弱的女孩变成一个举止冷静的医生,她所发生的变化,又何止一个文身是他不知道来历的。
  这时左思安仿佛感受到高翔的注视,突然站了起来:“麻烦你帮忙看着小齐,我去叫施阿姨出来。”
  
2.
  左思安敲门,但并不走进去:“施阿姨,麻烦您出来一下,我有话跟您说。”
  施炜出来,两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她问:“小齐呢?”
  “高翔带着小齐在医院前面的鱼池旁边玩,您介意我问您一个问题吗?”
  施炜疑惑地说:“什么事?”
  “在我爸爸发病之前,您说您打算离开他,现在您怎么想?”
  施炜猛烈地摇头:“那是在他生病之前,现在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就算他坚持要回阿里,我也会陪着他,好好照顾他的。”
  左思安无法不为之感动,她看着她,轻声说:“施阿姨,我完全没有来逼迫您承担道义责任的意思,事实上,我理解您有双亲和小齐要照顾,负担已经很早,爸爸可以由我来照顾。”
  施炜一把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小安,我之所以想离开,是为小齐和我父母考虑,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我认为他并不爱我和小齐,也不需要我们。他这一病,我明白了,至少我仍然爱着他,他也是需要我的。”
  “施阿姨,您大概是我看到过的爱得最坚定的人。”
  施伟苦笑:“是不是有点儿傻?”
  “不,对自己的爱确定无疑的人,其实是幸福的。我需要跟我爸爸单独谈谈。”
  施炜去外面找女儿,左思安进了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她苦笑一下:“我回来一趟,只一天时间。就弄得您心脏病发作加颅内出血,本来我是决心再也不说什么了。”
  “小安,你千万别这么想,这跟你完全没关系,心脏病我早就犯过一次,颅内出血也是长期在高原地区得的高血压引起的。”
  “这么说,您也清楚,您不能再重回阿里了,何必还要对施阿姨摆出那样一副面孔?”
  左学军默然。
  “医生说的话,您都听到了,那也是我的处理意见。我选择学医,并不是为了经受给父亲动手术的考验,这样的事,我永远不想在经历一次。您已经逃避了我,再继续逃避施阿姨和小齐,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您必须答应我,退休以后,跟施阿姨到内地生活。”
  “我不喜欢广东,又闷热又潮湿。而且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又有一身的病,跟她在一起,只能让她照顾我。”
  “施阿姨甚至愿意为您到措勤那样艰苦的地方指教支教,怎么会介意照顾您?我也觉得她离开您,肯定会生活得更轻松一些,可是她太有自我牺牲精神,您这一病,以她的性格,怎么都不会丢下您的。”
  左学军的神态复杂:“我不想拖累她。”
  左思安干脆利落:“这一点不用您担心,我会跟施阿姨讲清楚,什么时候您耗尽了她的耐心,她可以丢下您,我来接受照顾,绝对不会怪她。”
  左学军一下怔住:“我当然跟不会拖累你。”
  “那您就接受医生的嘱咐,在适合您晚年生活地的地方定居下来,注意身体,安全可以做到不拖累谁。具体生活在哪里,您可以跟施阿姨再商量,其实成都也不错,靠近您喜欢的西藏,气候跟我们以前生活的汉江市也差不多,是很宜居的城市,您记不记得以前还想让妈妈带我到这里来的。”
  提及往事,左学军也十分惆怅,突然问她:“你妈妈还好吧?”
  “她很好,去年还参与了南美一个水利项目的勘测,在那边待了大半年时间才回波特兰。”
  “她一向能干。小安,那天在工艺街,你提到电车,我突然打岔,惹你生气了。其实,我只是经常梦见我带你坐电车的情景。将近13年没有回汉江,再回去恐怕会迷路。”
  “嗯,变化很大,我们住的宿舍已经被拆除重建了,1路电车还在,走的还是老线路,只是改成了无人售票的空调车。”
  “是吗?小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看到你有多开心。”
  她苦涩地笑:“可是这个开心永远都不可能像小时候我在幼儿园看到您来接我,我向您跑过去那样纯粹了,对不对?”
  提起她的童年,一时间两人都陷于沉默之中,神驰长江边那个回不去的城市。
  左思安诚恳地说:“爸爸,别再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了。我有过很多疑问、不解,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却是从来没有恨过您。一个那样爱过我的父亲,给了我毫无缺憾的童年,我恨不起来。再愤怒、再伤心的时候,只要回想起您抱着我挤上电车的那些日子,我就想,其实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如果不见我能让您更好过一些,那我必须接受。您看,童年时的记忆就有这么可贵,能让一个人保持相对的心态平和,不至于太愤世嫉俗,走向极端。”
  左学军的脸色更加苍白:“小安,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实在太愧疚,躲到阿里,我也从来没能逃开内心的折磨。”
  “我明白的,爸爸,人总得为自己找一个出口。您在逃避,我也逃避过;您靠我忘我的工作、自我牺牲来维持心理的平衡,我的选择是去学医,经历漫长辛苦的培训,来让自己忘记某些事情。可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到头来,我们还是要面对彼此,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对爱我们的人负责。您如果觉得必须把好好的生活弄得凄凉,才算对得起我,就是在太荒谬了。”
  左学军久久无语,左思安停了一会儿,轻声说:“爸爸,我知道您原本想象我会过平安顺利的一生,被您宠爱到长大,再交到一个能让您放心的男人手里,结婚生孩子,无忧无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这种想法很美好,可是生活总有谁都没法预料的变故。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放下那些折磨您的东西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继续谈话,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看您了。”
  “你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爱我、信任我了,对吗?”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坦白地说:“别问我这个问题,爸爸。但您还是有机会补上遗憾的。您很幸运,施阿姨不仅爱您,还给了您最好的礼物:小齐。从现在开始,像过去爱我那样好好去爱她,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她会一直爱您,信任您。”
  “那不一样。”
  左思安微微一笑:“时间不能倒流,小齐也不是第二个我,她会成长得更加顺利的,我们何必追求什么都一样?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左思安出来,却发现高翔正站在病房外,显然听到了病房内的对话,但神情是不以为然的:“但愿他听得进你的劝告。”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起码可以让小齐日后想到父亲,也有开心的回忆吧。”
  “施炜肯定会感激你的,唉,真不知道她怎么会一直爱着你父亲。”
  “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而且有浪漫情怀,所以她的爱才更恒久一些。不过爸爸不能再辜负她了。以前有人跟我讲过一句话,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任何一种感情,都经不起消磨。”
  “这是哪位哲人说的?”
  她呆了一下:“忘了。总之,我希望爸爸能明白她,珍惜她,跟她好好生活。”
  高翔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你就可以放心离开?”
  她怔住,本能地想避开他的目光,然而他牢牢盯着她,她只得勉强一笑:“我必须走了,在美国住院医生是淘汰制,竞争激烈,明年我还得竞争住院总医生,在规定时间里完成足够的手术,不能太长时间不回去上班。”
  “你关心完了你父亲,有没有想过关心一下我的生活?”
  她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你看上去很好啊,事业、家庭都照顾得很好,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又漂亮又温柔,非常爱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还真是对我有信心,你主动回来看望你回避了十几年的人,轻而易举与父亲和解,不介意重游故地,甚至还想看看你过去提都不肯提起、坚决不愿意面对的小飞。你认为我会怎么想?”
  “是很奇怪。”她承认,“我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也许时间已经帮助我克服了恐惧,一个30岁的女人不大可能像十几岁的孩子那样害怕承认发生过的一切。”
  “也包括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
  她怔住,但马上镇定下来:“那是过去的事了。”
  “你告诉你父亲,你也在逃避。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一直逃避的是什么?”
  他的紧逼让她似乎背抵墙角,再无可退,她只得苦笑:“高翔,谢谢你这几天陪我,我后天就回美国,你也回去和你女朋友好好生活吧。”
  “我忘了告诉你,我来阿里的前一天,和她正式分手了。”
  左思安大吃一惊,霍地站定:“为什么?”
  “不用激动,这是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看看,你对一切都冷静理智的态度是不是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她盯着他,讲不出话来。
  “你不用自责。她是不错的女孩子,但是我意识到我给不了她需要的东西,在相处下去伤害更大。”他突然话锋一转,“你看,这段时间我一直尾随你,当然不是因为我怕你不回美国。我只是一直关心你,一份关心一旦成了习惯,就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关心我,现在来担心一下我的精神状况吧,也许我比你父亲更惨,会孤独终老也说不定。”
  他的口气半真半假,又略带挖苦,她无法应对,加上听到他与女友分手,更加沮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如果我知道我会第二次搞砸你的生活,我说什么也会忍住不会来这一趟的。”
  “第二次?看来你只愿意把我两次跟女朋友分手的账认领过去,完全不想提我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了。”
  “不是的。”她突然抬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从来不害怕承认这一点。”
  他心头一震,正要说话,收集突然响起,他看也不看就挂断,然而手机继续又响起来,他只得拿出来:“家里打来的。”
  “你接听吧。”
  左思安走开一点儿,过了一会儿,高翔通话结束,神情凝重:“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她点点头:“已经耽搁了你很长时间,你放心回去吧。”
  高翔凝视着她:“左思安,走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两件事。第一,那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所以我不能原谅你用那种方式结束;第二,你早已经长大成熟,不再是小女孩了,但我仍然关心你,你说感情经不起消磨,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效磨掉我所有的感情。”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终于还是有一些东西,同样留在了他们心底,永远无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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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2 17: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2000年,汉江,波特兰,纽约

1
    高翔抱着宝宝从停车场出来,正准备进海洋世界,突然看到许久没见的孙若迪,他停住脚步,孙若迪也恰好回过身来,一怔之下,走了过来:“高翔,你好。”
    “你好。”
    他伸手摸下宝宝的头,笑道:“哇,宝宝都这么大了,应该有三岁了吧?”
    “对,他三个月前刚过了三岁生日。”
    “对嘛,我就急的他的生日是在12月底。”她凑近宝宝,“嗨,宝宝,你好,你一岁生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宝宝歪着头看着她,高翔笑道:“叫阿姨啊,宝宝。”
    宝宝冷不丁开了口:“你是我妈妈吗?”
    高翔于孙若迪一齐大惊,宝宝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对高翔说:“奶奶给我看过照片,说她是我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回不来。”
    孙若迪一怔,接着禁不住笑出了声,高翔哭笑不得:“宝宝,她不是你妈妈,是爸爸的一个朋友。”
    宝宝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孙若迪,孙若迪柔声说:“宝宝,也许我只是跟你妈妈长得有一点儿像。”
    这个解释让宝宝略微释然:“嗯,我妈妈穿一条红裙子,头发很长很直,比你漂亮。”
    孙若迪抚了一下自己烫过不久的披肩发:“那是一定的。”
    高翔好不尴尬,将他交到身后的保姆手里:“宝宝,跟阿姨说再见,去前面等着,爸爸马山过来。”等保姆带着宝宝走开,他才说:“对不起,若迪。我妈搅得这个乌龙太不像话了,一定是宝宝问她,她随便拿你的照片搪塞孩子。”
    “没什么,我倒是理解阿姨,大人确实不好开口对这么小的孩子说他妈妈已经去世了。”她突然话锋一转,“这么说你还留着我的照片?”
    他苦笑:“难道你把我的照片全丢进碎纸机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全收进了一个鞋盒,也许再不会打开了。”
    “这样处理也不错。你不介意这件事就好,现在怎么样?”
    “还好,换了份工作,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比以前忙一些,今天是来海洋世界谈广告策划的。你呢?”
    “跟以前一样,除了忙工作,就是带孩子。”
    她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才说:“刚才看你抱着宝宝跟他说话的样子,父爱流露,温柔得让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翔笑道:“我能算基本称职的爸爸,这一点我不用谦虚。”
    “宝宝现在身体怎么样,根治手术动了没有?”
    提到这个问题,高翔心情便有些沉重:“没有,去年9月,本来打算做手术,可是刚一开胸就出现意外,他心跳一度停止,电击之后才抢救过来,医生只能放弃手术,又缝合起来。”
    孙若迪大为意外,同时又满是同情:“那怎么办?”
    “这半年时间,他情况很糟糕,肺部反复感染,身体虚弱,医生不敢再冒险给他动手术,我母亲也害怕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其实不该带他来这里,可老关在家里,他也嫌闷,小区里来过这里的孩子一炫耀,他就总磨着我带他来。”
    “唉,宝宝真可怜。你和你妈妈一定很辛苦。”
    “我还好,我妈妈为了宝宝确实非常操心。”
    孙若迪叹了一口气:“阿姨真了不起,他是我见过的最慈爱的奶奶了。”
    高翔完全同意这一点。陈子慧也许是不合格的母亲,过于溺爱的姐姐,但她对于宝宝的疼爱与坚持,确实是这个病弱的孩子能支撑到现在的最大原因。
    “想到我差一点儿就真的成为宝宝妈妈,这感觉真是……挺奇妙的。”
    想起往事,两人都不觉有些惆怅,孙若迪勉强一笑,岔开话题:“你交了新女朋友吧?”
    他摇头:“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她不客气的批评他:“这话说的太傲慢了。”
    “你呢?”
    “有人追求,”她大方的承认,“但是,还没到正式交往的地步。”
    他叹了一口:“我很想大方地祝福你,不过,有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得了吧,你恐怕早把我摔到了脑后。”
    他温和地说:“不会的,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若迪。”
    她只好勉强一笑:“嗯,还好占据了你的初恋,不管是谁,都抢不走这个的。对了,小安现在怎么样?”
    高翔有片刻默认:“她去年8月跟她妈妈去了美国。”
    孙若迪不禁惊讶,这时宝宝在远处拼命向高翔招手,他挥挥手示意:“我得走了,若迪,我们有空再联络。”
    她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再见。”
    高翔带宝宝在海洋世界玩了两个小时,给他买了他想要的全套海豚玩具,才说服他离开,到家时他已经累得睡着。高翔将他抱回房间放到小床上,陈子慧替他擦着额头的汗,怜爱地说:“宝宝跟你是真亲,我带他去公园,他都没玩的这么疯的。”
    他示意母亲出来:“他现在走几步路就支撑不住要蹲下来,手术恐怕不能再拖下去了。”
    陈子慧面色惨然:“我实在是怕像去年那样,险些就……死在手术台上。现在身体弱势弱一点儿,可至少没生命危险。”
    “妈妈,医生说了,他慢慢长大,心脏的负荷只会越来越大,血管畸形会更严重。”
    “那一定不能去上次那家医院了。”
    “嗯,我正托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收集这方面的资料,看到哪里动手术最好。”他转而问她,“你为什么把若迪的照片给宝宝看,还说是他妈妈?”
    陈子慧并没当一回事:“他上次住院的时候突然缠着我问,为什么那个叫果果的小朋友有妈妈陪着,他只有奶奶和爸爸陪着,他妈妈在哪里?我只好说他妈妈出了远门,他还不罢休,问她妈妈长什么样。”她摊一摊手,“我只好拿你以前跟若迪的一张合影给他看。”
    高翔没气地说:“您编起谎来倒真是一向流利不打草稿,就没想想宝宝长大了再追问下去怎么说。再说,若迪也住在汉江市,您有没有想过万一碰到怎么办?”
    “哪有那么巧?我只拿照片给他看了一眼而已,小孩子嘛,一转眼就忘了。”
    “转眼就忘?”高翔冷笑。“我们今天碰到了若迪,宝宝直接管人家叫妈妈了。”
    陈子慧一怔,居然笑出了声,显然觉得这事很有趣:“要不你还是跟若迪和好吧,这女孩子我还是很满意的。”
    高翔烦恼地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再说一次,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再给宝宝乱编故事了。”
    陈子慧哼了一声:“就算我跟你爸爸离了婚,我也是你妈妈,你的事我有权利管。”
    提起父亲,高翔简直无语:“外公已经反复劝您别提离婚这事了。爸爸上次来过,您怎么又把他关在门外?”
    “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他最好识趣不要再来烦我。”
    “他要真识趣不来,您的火气会更大,找碴儿打电话过去又是一通大吵大闹。”
    “他做出那种事来,我不杀了他,不把他赶出我们陈家,他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想过太平日子,安享富贵,门儿都有。”
    “爸爸可没安享富贵,在公司里他工作得比谁都努力,这是外公也承认的。”
    “那时他应该做的,别指望我因此就原谅他。”
    高翔看着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只得摇头:“这样没完没了闹下去有意思吗?”
    “我也再说一次,我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好吧,随便您,当我什么也没说。”
    高翔清楚,要让陈子慧放下执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庆幸,到了某个年龄,也许还是会为父母之间的关系而烦恼,但也只是烦恼而已,他真正感到痛苦的则是另一些事。
    他有他的执念。
    一向说不上细心的初衷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管是想扯来张三李四介绍的女孩子让他交往,还是听到孙若迪的名字就想让他们复合,陈子慧只是想让他忘记左思安。而他做不到。
    左思安去了美国,高向甚至不知道她具体哪一天走的。
    在她走之前,他曾数次在放学时间去师大附中,将车停在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左思安从师大附中出来。有一次他看打那个打篮球的高个男生接她,陪她一起走到车站,送她回家,其他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她安静地站在车站内候车的乘客中间,沉重的书包搭在一边肩上,压得肩膀微微倾斜。她要坐的公交车进站,她从不会与人拥挤,总是最后一个上车,然后出现在车子中间的车窗里,抬手抓着扶手,默然看着前方。
    他知道在劝左思安接受母亲的安排之后,这种窥视未免可悲,可是他做不到断然放弃,他更无法忘记她答应去美国之后那平静而黯淡的眼神,与在公园中炽烈明亮到要燃烧起来的样子对比强烈。
    到了8月底,宝宝排期动手术,一上手术台便出现意外,险些不治,他们全家都被吓到,陈子慧更是几乎崩溃,那段时间他一直守在医院里。等宝宝终于能够出院了,他再去学校,已经见不到左思安了。他开车去她家楼下,她家没人。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没有按他嘱咐的那样给他打电话告别,更没有留下联系电话,仿佛决意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
    秋去冬来,紧接着新的一年开始,短暂的春天之后又是一个漫长的炎夏。生活周而复始的继续着,高翔继续上班,照顾宝宝,维持着有规律的生活,蛋挞的内心有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缺口,并没能随着时间流逝复原。
    他回到清岗办事,找到在清岗中学读书的晶晶,左思安果然仍在和她通信。晶晶告诉他:“上个月接到小安姐的信,说她的英文有了很大进步,上课能听懂80%的内容了。对了,她还说那边很多中学生都会开车,她也准备去考驾照。”
    他记下左思安寄来的航空信封上的地址在;Portland,Maine(缅因州波特兰)。
    回家后,他上网搜索,才知道美国至少有两个叫Portland的城市,一个在俄勒冈州,较为著名,是美国最大的城市之一;另一个则是左思安随母亲去的地方,是唯一缅因州境内仅有6万多人口的城市。
    他出生的清岗县境内有40万人,目前居住的汉江市有700万居民,实在无法想象在仅有数万人的小城市生活是什么感觉。
    东部港口城市,离波士顿170公里,临卡斯科湾,1632年开埠,1786年改用现名,历史上曾发生四次大的火灾——高翔能搜索到的关于这个城市的介绍简单的近于空白。
    数次浴火之后,城市的座右铭为拉丁文:Resurgam,意为:我将重生。
    他的目光落在这句话上。
    左思安在那里获得了重生吗?
   

2
    缅因州的面积在美国50个州里排名第39位,地广人稀。波特兰已经是州内最大的城市和商业中心,但按中国人的标准来讲,还是只能算一个安静的小城,城内绝大部分是白人,很少看到东方面孔。
    于佳在位于缅因州波特兰的一家私营地质研究机构做博士后,peter先行回国之后,已经申请了位于波特兰附近的一所文理学院的教职。左思安插班进入当地一所公立高中,成为整个学校里唯一的中国学生。她早以适应相对的孤独状态,并不觉得这种与他人不同,缺乏交流的陌生环境难以忍受。只是她仍旧卡在语言问题上,像她这样才读完高一的学生,到美国后一般都会选择从十年级读起,但于佳看过美国高中的数学课本,觉得程度浅显,对也读过国内重点中学的学生来讲,根本不成问题,再加上左思安已经在初三休学耽搁了一年时间,便要求她直接进入十一年级就读。
    十一年级是美国高中阶段最紧张的一年,理科方面,左思安在国内打下的基础算得上扎实,就算尚可听的半懂不懂,也还不至于有太大问题,她最觉得头痛的就是英语与社会学,英语课指定的阅读范围几乎是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而社会学涉及的美国社会政治形态于结构更让她如同云山雾罩一般无法理解。而且美国高中教学很多采用讨论方式进行,一堂课下来,她努力理解别人的发言尚且力有不及,根部无法加入进去,加上她性格内向,也不喜欢参与争论,主动表达观点,学习上的压力变成心理压力,她的失眠变得更加严重。
    于佳向来在学业这件事上对人对己要求一样高,意识不到存在压力这回事。她认为学习上所有的问题都是可以通过付出努力来解决,而左思安的问题在她看来是努力程度不够,没有树立目标,没有进入专注学习的状态而已。
    她一再提醒左思安,到了十二年级,就要开始面临申请大学,如果想成功申请到好的大学,必须更加用工才行。左思安没有向母亲解释求得理解的习惯,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苦苦撑着。
    到时定期过来的peter注意到了左思安的精神状况不对,但peter按美国人的观念,认为左思安的问题是心理创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她处于封闭状态,无法与周围建立有效交流,左思安对他的冷漠更是让他觉得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他与于佳谈起这一点,于佳跟国内一般学理工科的人一样,照例对一切缺乏证实的学说将信将疑,听到peter建议让左思安看心理医生,顿时皱眉:“小安只是内向,哪至于有心理疾病要看医生。”
    peter笑道:“我知道你们的问号忌讳谈心理问题,但人人都需要帮助,看医生是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并不可怕。我当年离婚后十分沮丧,看过两年心理医生才走出来。所有我很佩服你能独立处理好所有压力,实在太强大了。”
    “我们有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小安对我都不愿意讲她的心事,怎么可能同意跟医生讲。”
    “有时候受害者会有一种内疚感,把一切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这种情绪不通过某种途径宣泄出来,是非常有害的。不喜欢正式约见心理医生的话,也有其他途径。据我所知,学校里一般都配备了专职心理辅导员,他们都接受过专业训练,学生可以预约心理辅导;或者她也可以去参加性侵受害者互助小组,哪里都是有相同境遇的人在一起匿名倾诉讨论,可以帮助她更快走出阴影。”
    于佳在贵州遇险时,将女儿的情况告诉了peter,peter震惊之后,表现得十分同情,令她多少有些安慰,但另一方面,peter讨论起问题无拘无束的风格又让她有些烦恼。她来自保守的社会,听到“性侵”这类直白表述的词便觉得刺耳,她认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从来不与女儿谈论发生过的事,更不愿意把这件事公开拿出来讨论。
    可是peter毕竟是一番好意,而且言之有理,她认真考虑后,试着与左思安谈起,左思安一怔之下,勃然大怒:“这是peter的注意吧?”
    她没法否认:“他也是关心你。”
    “够了,我的事,你要我提都不要提起,就当被疯狗咬过,尽快忘记就好,凭什么告诉他?你们就没有别的事好谈,非要那我做话题吗?”
    于佳知道辩解只会更加激怒女儿:“不,我并没有过多的跟他谈论这事。”
    “那他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她只好说:“他只是建议,我也只是征求你的意见,也许你会需要这样的帮助。”
    “那好,我这就明确告诉你,我不去见什么心理医生,也不参加什么小组,请他再不要管我的闲事了。”
    之后左思安对peter更加冷淡,peter摸不着头脑,于佳也只是含糊的说:“还是给她自己一点儿空间,让她慢慢适应这边的环境吧。”
    任何简单的处理方式,有看似粗暴的一面,但也有不可否认的高效。第一个学期在11月底结束,复活节连着圣诞节和新年,假期里于佳在坚持工作,而左思安也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拼命大量阅读、做听力练习。
    1月到3月的冬季学期开学后,她发现自己的英语能力突飞猛进,听懂老师的讲课不再存在问题,同时也确实开始适应了环境。休完春假,4月到6月的夏季学期开始,左思安的数学成绩在班里引起了一片惊叹,几次轻松解出据老师说有大学水平的数学题目之后,同学看她的目光有了几分崇拜,老师私下也将此归结于“东方人确实数学厉害”,这一点极大地缓解了她的焦虑感。
    她想,他们还没见过刘冠超那样真正拥有数学能力的学习天才,才会觉得他的成绩不可思议。想到刘冠超,她当然也就想起在国内的生活。
    左思安在8月底离开,只在走前几天通过电话于王宛伊做了告别,王宛伊对留学这个话题十分有兴趣,并说家里也计划让她高中毕业后去英国读书,她希望李洋家里也能做同样安排。
    她没有向刘冠超告别,在他讲出他姐姐的事后,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她想,对他来说,她的离开大概也是一种解脱。
    徐玮铭在她走前的一天才从王宛伊那里得到消息,当然又意外又愤怒,闯到她家,她正在独自收拾行装,他质问她为什么不想他通报一声,她一脸抱歉地说:
    “我想你很快会忘记我,没必要特意说再见。”
    她表情真诚,并没有徐玮铭预料中的冷淡于装酷意味,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始终觉得我的感情肤浅。”
    “当然不是,我是羡慕你的,你身心都这么健康开朗,多好。”
    “你就算想夸我,也不必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气吧。”
    他蹲下来,陪她收拾着箱子,突然又匆匆说出去有点儿事,过了半个小时他跑回来,递给她一只崭新的布制小熊:“那么旧的一只还收进箱子准备带走,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吧?我送一个新的给你,看能陪你多久。”
    她接过来,忍不住笑:“其实那一只是我妈妈在我读小学时送我的,她一向很忙,几乎从来没闲心买这些小玩意儿,所以对我还是有些特别意义的,一直放在枕头边,万一做了噩梦,醒来看到它,好像就知道自己还躺在家里的床上,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徐玮铭摸摸鼻子:“我在你面前抒情,为什么总是显得有一点儿喜剧色彩。”
    “这只小熊我也会放在枕头边的。”
    他哈哈大笑:“好吧,尽量留久一点儿,也尽量别那么快忘记我。”
    两人并排坐在地板上,他突然凑过来吻她,她受惊的闪开,一抬眼,却只见阳光将他笼罩着,看上去干净健康。她对于恶意一向有强烈的敏感,但从这个时不时表现得痞里痞气的漂亮大男生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而且,她清楚地记得高翔吻她时,她处于近乎失去知觉的状态,相比较之下,徐玮铭在她脸上的一碰几乎是没有性别意味的。
    “你这样看着我,叫我怎么继续?”
    “别装坏蛋了,你又不是真坏。”
    他瞪她:“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夸我其实是一个好人了?”
    她轻声说:“谢谢你。”
    他有些气馁:“肯定不是谢谢我吻你,让你终身不忘。”
    她直笑:“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谢谢你逃学来送我。”
    新旧两只小熊并排摆在左思安枕边,帮她度过了在异国失眠或者噩梦纠缠不去的长夜。
    各种回忆纠缠着她,她知道自己远不如徐玮铭想象的那样洒脱健忘,与国内唯一的联系,便是跟晶晶的通信。她成天困在英语的丛林里,收到晶晶用流利的中文书写的学校生活、再刘湾与清岗之间的往返、看的新书、小小的烦恼与孤独,总能生出安慰与隐约的欣喜。她也愿意与这女孩子分享她的一部分生活:新的老师、城市风情、大海、天气、举止怪异的同学、喜欢的英文诗歌、有趣的音乐老师……当然,只是一部分。她内心有一处地方,并不打算向任何人敞开,更不要提去看心理医生,或者与陌生人进行互助交流了。
    于佳的工作极其忙碌繁重,每天花在实验室的时间经常超过12个小时,除了peter定期过来吃饭外,母女两人的生活几乎与在国内没什么两样,都是周末集中大采购一次,每天早上在家里吃早餐,做好两人份的三明治带上从当午餐,晚上做简单的晚餐,吃完便各自回访继续工作和学习。
    peter半开玩笑地责怪于佳:“亲爱的,我能理解你的乐趣在工作里,但你不能让一个女孩子跟你一样过这种清教徒式的生活。”
    于佳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当年高考之前,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啊。”
    “在美国没有小孩子会选择这样生活的,青春多短暂,全耗在功课里,关在家里太浪费了。”
    左思安出来喝水,偶尔听到,先是皱眉,却又不禁莞尔。她仍旧不愿意跟peter交流,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人,友善大度,除了过分热心这点让他敬而远之以外,她对他并没有别的看法了。
    暑假来临,左思安开始跟这里的孩子一样出去打工,波特兰一到夏季,满城都是游客,很容易找到暑假工作。这天她下班回家,跟往常一样帮于佳做晚餐,吃完饭后一起洗碗,然后准备回自己房间,于佳叫住了她:“小安,我们谈谈吧。”
    “什么事?”
    于佳却是一脸踌躇的表情,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左思安略一凝神,苦笑一声:“你们打算结婚了?”
    于佳想,有一个过于敏感的女儿,真是利弊各半。她点点头:“结婚以后,我们搬到peter在市郊买的房子去住,你上学会稍远一些,我可以接送你。”
    左思安的脸还是慢慢发白了。尽管父母离婚之后,她早知道这一天回来,但母亲正式以再婚的方式确认对上一场婚姻的彻底否定仍旧让她无法接受。她一言不发,回了自己的房间。接下来几天,她都不跟于佳说话,甚至避免视线相接。
    于佳不愿意跟女儿这样冷战,只得强行拦住她:“小安,试着了解一下peter,跟她沟通,再确定能不能接受他。”
    “不用了,”左思安终于开了口,“我不可能接受一个新的父亲。”
    “你不必拿他当父亲,只需要……接纳他成为家人。”
    “我也不需要新的家人。不过,我没权利反对,我想过了,毕竟婚姻是你跟他的事情,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我们以后要生活在一起,我当然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看着母亲,平淡的说:“我理解不理解,都无所谓了。妈妈,明年我会去读大学,一起生活也只一年的时间了,希望大家尊重彼此的隐私。”
    于佳只得说:“我知道他介入你的事让你很不开心,但他也是好意。我会提醒他注意的。”
    与父亲的联系似乎被彻底切断了。左思安心底有一声悲凉的叹息,可是就算母亲不在婚,她与父亲相隔万里,联系稀少,偶尔通了电话,问完“最近怎么样”,交换一点儿最基本的现况,便都有些无话可说。
    她明白,她找不回父亲无条件的爱,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母亲,未免不公平。说到底,这是母亲选择的生活,她又有什么权利矫情的发表意见。
    她想起peter说的话:她愿意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记得她曾经试图做出的选择,只能苦涩的笑:似乎生活并没有给她什么选择的权利和机会。
   

3
    刚一进入11月份,波特兰天气就开始变得寒冷起来,夏天大量涌入缅因州避暑客和秋天到包括缅因在内的新英格兰地区看枫叶的观光客都相继离开,小城重新归于宁静。
    这天下午,左思安比平时放学回来得早一些,她跟平时一样,将做晚餐的材料从冰箱里拿出来,然后做了奶茶,做在厨房里看英语课指定阅读的To Kill l Mockingbird(《杀死一只知更鸟》)。在超大量的阅读之后,她的英语阅读能力提高很快,这本书又是以一个异常聪明可爱的女孩子的视角,描写美国南方小镇发生的种族案件,写得十分吸引人。
    她正看得入神,门铃突然响起,通常这个时候不会有访客,她有些意外地走过去开门,一下惊呆。站在门廊上的人是高翔,呼啸的寒风将他的头发和风衣下摆吹得飘拂起来。
    两人都紧盯着彼此,过了好久,她仍旧讲不出话来,他微微一笑:“我从波士顿开车过来,看时间还早,以为你应该还没放学,按门铃碰一下运气。”
    “今天下午是老师开研讨会,每两周一次。本来我应该去Baby_sit(临时受雇代外出的父母照料孩子),给布朗太太照看还孩子的,但是她家小本这几天出水痘了,布朗太太决定亲自看护他。”她突然意识到他还站在外面,“呀,气温很低,你穿这么少,快进来。”
    她走进来,打量四周:“很漂亮的房子。”
    “peter买的,他和我妈妈没结婚了,两个月前。”他看向她,她耸耸肩,“没什么,我明年就要去读大学了,不会再这里住太久。”
    “你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她笑了:“你好像每次看到我都会说这话。不过,我现在有五英尺六英寸,差不多是一米六七的样子。”
    “这高度很好,不要再长高了。”
    “这里的女孩子好多个子都比我高,我倒是还想长高点儿,不过我都已经18岁了,再长的可能性不大。来,到这边坐,我做了奶茶。”
    她带他到厨房,给他倒了一杯奶茶,他拿起她随手放在调理台上的书:“现在英文没什么问题了吧?”
    “还好。”
    “同学对你怎么样?”
    “大部分同学都很友善,整个学校只我一个中国人,他们对我有些好奇也能理解。”
    “功课呢?”
    “也还好啊,虽然不是全A,但也足够让这边的老师把我夸的天花乱坠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她迟疑一下,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来波特兰?这可是11月,早过了游客过来看登塔、吃龙虾的季节,缅因的冬天出了名的又漫长又冷得要命。”
    “我横好在纽约办点事儿。”
    “如果你是在波士顿办事,我就相信你是顺路来看我。”
    他看着她,笑了,坦白承认:“我找晶晶拿到了地址,是特地来看你的。”
    喜悦从她心底一点点升上来,她的效益从眼底流淌,仍努力控制着,用平淡的声音说:“我都说了,没人会虐待我,你就是不肯放心。”
    他再次认真打量她,她穿着红色格子衬衫,蓝灰色套头毛衣,蓝色牛仔裤和雪地靴,头发依旧扎成马尾。她在他的目光下有几分不安,突然说;“高翔,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带你出去转转。”
    高翔租的是一辆福特,左思安要求她来开车,他将钥匙递给她,她娴熟的起步,驶到老城区,这里是波特兰的市中心,有漂亮的古建筑,但十分空旷,红砖铺就的道路上偶尔才有行人经过。
    “这里平时都这么冷清?”
    “过了游客季就是这样的,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不过现在还挺喜欢这份安静的。”
    她停在一家意大利饼屋前,里面也没什么顾客。她点了咖啡和一种长条形的点心,高翔要掏钱,她拦着:“我请客,我暑假打工挣了好多钱呢。”
    他被她那个带着小小炫耀与得意的表情逗乐,由得她付了帐,两人到一角桌边坐下。“据说这里的特浓咖啡很正宗,你试试。”
    高翔尝了一口,点头赞成:“确实不错。”
    她开心地笑:“夏天我来这家店吃过一次雪糕,好吃是好吃,就是小小一杯要四美金,太贵了。对了,这种点心里面夹的其实就是雪糕,你尝尝。”
    她将点心送到他嘴边,他并不爱吃甜点,可在她殷切的目光下还是咬了一口,看着她毫不避忌大口吃着剩下的点心,也有说不出的开心。
    “你真的应该夏天来,我可以请你吃龙虾。这个州的口号就是:We're Really Cold,But We Have Cheap Lobster(我们真的很冷,但我们的龙虾很便宜),”
    她用手比划着,“每只都有这么大,现煮出来的,吃一只就饱到不行。还有龙虾卷,也很好吃。”
    “你完全拿我当吃货了。”
    他突然抬手,用食指擦着她嘴角的奶油,在她的嘴唇上有一个小小的停留,她的脸一下涨的通红,掩饰着慌乱,用欢快的语气说:“走,我们去看灯塔,那算是波特兰的标志,来了不看挺可惜的。”
    波特兰确实是个不大的城市,开车不过十来分钟,便到了灯塔所在的威廉姆斯堡公园。他们下车,放眼望去,公园内的游客只有他们两个人,海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定,波涛汹涌拍击着海岸,海面笼罩着浓雾,一直弥漫过来,四下全都是灰蒙蒙的的,铅的云层翻滚不定,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的雨丝。
    “这种天气,难怪没什么游客。”
    “是啊,天气晴朗的时候其实挺美,但一到冬天就是这个样子了。这里是斯蒂芬.金的故乡,你看过他写的小说没有?”他摇头,她说,“他是本地出生的恐怖小说作家,我觉得他小说里的恐怖气氛,其实跟这里的气候多少有些关系。”
    他们顶着风走到那个著名的灯塔下,仰头看去,白色的塔体旁边是几座有着红色屋顶、白色墙面和门廊的古典建筑,搭配的十分典雅。左思安已经冻得直打哆嗦,声音颤抖着充当导游:“缅因州海岸线很长,有很多座灯塔,不过这座灯塔最有名了,建于1791年……”
    “好了好了。”高翔打断她,将她拉到怀里,用自己的风衣拢住她,“你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不过这种天气再带我观光下去,我怕你会感冒。”
    她眼睛低垂着,没有说话。他突然有想吻她颤动的睫毛的冲动,只能努力控制,正要说话,她突然抬头,将冰凉的面颊贴到他的脸上:“我很想你,高翔。”
    他再也忍耐不住,紧紧抱住了她。
    乌云四合,天地空旷,四顾苍茫,海风呼啸与海浪起伏的声音混合,有脱离一切控制的壮阔感,令他们仿佛置身一个超越现实以外的世界,鸿蒙初开,而他们所有的只是彼此的拥抱。
    左思安突然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高翔毫无游玩兴致,而且是一个从来不肯放弃计划与控制的人,不管去哪里,都要问清目的,掌握方向。可是此时他突然觉得,他愿意什么也不问,跟她去这个陌生国度的任何地方。
    他们牵着手,飞快地跑出了公园,重新上车,她先将车开到了几个街区以外的一栋房子前停下,让高翔等在车上。她下车敲开房门,跟一个高个子棕色头发的女孩说了几句什么,那女孩哈哈大笑,看向车子这边,然后很快取过一把钥匙递给左思安。
    她回到车上继续开车,很快便拐上海岸公路,缅因海岸线绵长,海滩上全是深灰色的嶙峋礁石,前方雾气缭绕,树木掩映之中,一栋栋典型的新英格兰风格的房屋星星点点的散布在路旁,本该十分赏心悦目,但在阴霾的天气下,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冷峻寂寥。
    开了不过20分钟,就到了一个小镇,镇上沿途都是酒吧、餐厅和礼品店,但差不多都已经关闭,与波特兰市区内同样空荡,小镇里上空无一人,安静的几乎令人不安。左思安穿过小镇,到了靠海边一出独立小屋,打开门进去,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客厅。
    “刚才那个是我的同学sarah,这里是她妈妈开的B&B,全称是Bed and Breakfast,就是提供早餐跟住宿的家庭小客栈,真的很小,一共只有五间客房,每年营业到10月底就休息了,等第二年春天在接待客人。”
    她一般解释,一边利落的拉开窗帘,将内层百叶窗打开,在熟门熟路的从厨房边小储藏室抱出木柴放进壁炉架好,划着火柴,将木柴点燃,红红的火苗一下窜起,室内顿时有了暖意。
    他们坐到壁炉前沙发上,她似乎有一点儿拘谨,指一下窗外:“那边就是老兰花海滩(Old Orchard Beach),缅因州其他地方的海滩都很粗糙,礁石太多,只有这里是一片平坦沙滩,夏季来晒太阳的游客很多,我今年暑假一直在这个镇子打工……”
    他突然打断她,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低头吻住她。这是头一次他吻她吻到毫无顾忌,这个吻辗转绵长,到了令两个人窒息缺氧的程度。当他终于放开她时,她已经处于是神的状态。
    窗外是阴云密布的天空,笼罩在浓雾之中的海水涌动起伏,身边的壁炉里干燥的松木燃烧着,偶尔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微声响。他低头凝视她,她躺在他怀里,眼波流转不定,嘴唇湿润微肿,面孔泛着红晕,胸口微微起伏。她抬起手,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摩挲着他下巴刚长出的胡子茬,在顺着喉头一点点往下,他捉住她的手,在虎口处咬了一口,她尖叫,爬起来,狠狠回咬他的嘴唇,痛的他倒吸一口气,她才放开他,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你想我吗?”
    “当然想,一直在想,我跑这么远过来,肯定不是想看灯塔的。”
    “过了这么久才说你想我,我恨你。”
    她坐到他身上,吐出的气息痒痒的触动着他,他被撩动的意乱情迷,再次吻她,感受着她的甜美气息于身体的战栗,一般脱去她的毛衣,她顺从的举手配合着他。他继续吻她,摩挲着解开她衬衫的扣子。她里门穿着式样保守、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内衣,修长的颈项下锁骨玲珑,火光跳动,照的她年轻的肌肤分外细腻柔滑,微微起伏的胸部有着优美隆起的曲线,让他为之意乱情迷。他将她放到沙发上,一路火热的吻下来,有一抚摸着她,突然发现她的手紧紧盖在下腹部不肯挪开,他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他双眼紧闭,身体紧绷,完全不在是刚才那个动情迷乱的样子,甚至也不是简单的羞涩紧张,而是处于某种深切的恐惧之中。
    他放慢节奏,轻轻舔吻爱抚着她,试图让她放松下来,但她突然匆匆挣开他,翻身坐起,一把抓过衬衫穿上,胡乱扣着纽扣,双手抱住了头,卷成一团。
    他怔住,伸手抱住她颤抖着的身体:“对不起,小安。如果你不愿意……”
    “我是愿意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我想把我给你,可是……”
    “嘘,不用说了,没事,我明白。”
    然而她停不下来:“我做不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为我能做到,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她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从背后抱着她,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再摸向她的腹部,她已经哭的全身发软,无力阻止他了。他的手准确摸到光滑皮肤上的那一道纠结隆起的疤痕,停在了那里。
    “我知道你怕我看到什么,也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没关系的,小安。”
    她哭的气也透不过来,只剩下张着嘴抽噎。他将头埋在她的后颈,说:“我们可以慢慢来。”
    她良久没有说话,等努力平静下来才开口:“我们哪有时间慢慢来,你只是来看看我,马上会走的。”
    “我后天走。”
    “我知道。”
    他扳过她的面孔,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在纽约还有事情要处理,这次我没法儿多待,不过我很快会回来的,小安。”
    她含着眼泪,勉强挣扎出一个微笑:“你不用哄我,我刚才太情绪化了,其实没事的。我是说,我希望你还会来看我,可是也不用太麻烦跑来跑去,纽约离这里也不算近啊。”
    “小安,我不是只偶尔来看看你。我是说,我会争取留在美国,和你在一起。”
    她不能置信的紧盯着他,消化着她说的话,壁炉里的火焰跳跃不定,她眼睛里同样有光亮闪动。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她一下搂住了他,欣喜若狂:“那我可以申请去读纽约的大学。”
   

4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他们走上门廊,左思安刚取出钥匙,于佳已经将门打开,显然等候已久。
    左思安不安地说:“妈妈,对不起,我应该打个电话回来的。”
    “于老师,你好,抱歉,我没留意时间,让小安回来晚了。”
    于佳一下恢复了镇定,示意女儿进去:“时间确实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再见。”
    高翔明白,于佳不愿意在没弄清楚他来意的情况下多说什么,他回到车上,过了一会儿,但到二楼一间卧室亮起灯,左思安站到窗前,向他招手,他才发动车子开走。他来之前就订好了波特兰市区正对着港湾的一家酒店,顺利找到酒店入住。
    第二天一早,于佳便过来,打高翔房间电话,请他下楼到大堂咖啡厅见面。
    “抱歉这么早来叫醒你。”于佳直截了当说,“但听小安说你明天就要走,我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会要开,只能赶在上班前跟你谈谈。”
    “没关系。”
    “你什么时候来的美国?”
    “大概一个月前。”
    于佳毫不客气地指出:“也就是说,你并不是特意来美国看小安的,对吧?”
    高翔略微踌躇:“其实我是带儿子到纽约做检查,看有没有动手术的可能。”
    “儿子?你结婚了?”
    高翔有些哭笑不得:“我没结婚,他……是那个孩子,我收养了他。”
    于佳这才醒悟过来。左思安在清岗县医院生产那天,她并没有看过婴儿,也不觉得有看的必要。听到医生宣布初生儿心脏可能有问题,陈子慧顿时大闹起来,她除了深深的恼怒与厌恶之外,没有别的想法。从将左思安接回家起,她便叮嘱女儿,忘掉那件事。她自己身体力行,确实在没主动去想与那件事有关的一切。此时听高翔提到的孩子竟然是女儿生的,再联想到从血缘上讲跟自己有关,她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他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半岁和两岁半时分别动了两次手术,但没有得到根治。我在国内请不止一位权威专家看过,得出的结论都是他的先天性心脏病症状复杂,尤其左心室发育不良这种情况在国内是比较罕见的,手术方案不好确定。一个朋友介绍纽约长老会医院在心脏手术领域比较先进,有很多处理左心室问题的经验,所以我带他过来,这一个月一直在做各种检查和会诊。到昨天我才抽出时间来看小安。”
    “你把那个……孩子一个人丢在纽约?”
    “我母亲看护着他,我明天就回纽约,跟医生确定手术方案和时间,大概12月中旬就要动手术了。”?
    “你没有对小安提起这件事吧”
    “没有,我只说了我到纽约办点儿事情。”
    “很好。”于佳赶忙转移话题,“你能想到来看小安,确实很有心。可是我不得不说,她好不容易才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你匆匆来去一趟,她很可能又会有很长时间心不在焉了。”
    “于老师,你觉得你女儿快乐吗?”
    于佳一怔:“她现在很好啊,学习很用功,基本过了语言关,跟同学相处的也不错。再给她一点儿时间,她肯定能很好地融入这边的生活。”
    “这就能算快乐?”
    “不然要怎么样?她已经18岁,马上就是成年人,要考虑自己的前途与未来,要树立努力的目标,当然不可能像儿童一样有无思无虑的快乐。”
    高翔发现,与一个头脑过于理性的人讲情感体验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只得换一个方式:“小安说你希望她读**诺伊大学香槟分校。”
    “对,小安已经参加了SAT和ACT考试,成绩都相当好,学校老师说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勤奋天才的学生,当然美国人讲话的习惯就是比较夸张,表扬起人来不遗余力,可你也能看出来,小安在学习上确实是有天分的。”谈到这个问题,于佳表现出和一般母亲相同的自豪,“如果不是只在美国高中读了两年,没有完整的成绩记录,而且很少参加社会活动,肯定可以申请到相当不错的学校,甚至得到全额奖学金。附近的波士顿有很多很好的大学,**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很符合我的要求,理科、工科排名处于世界前列,而且是公立大学,学费相对较低,算是很不错的选择。”
    “所以这些全是你的想法。”
    于佳正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peter也说要尊重小安的想法,但我并没有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小安。她也可以提出她的想法,拿出来比较一下,看哪一种更合理,更有利于她将来的发展。”
    “事实上,我们昨天也讨论了这个问题。”
    “你来看看她就走,请不要影响她做出决定。”
    “如果我只是看看就走,当然无权说什么。不过给儿子治病之后,我准备留在纽约读MBA,我希望小安能去纽约,那边也有很好的学校。”
    于佳怔住,盯着高翔,只见他神情郑重,并没有任何随口一说的意思。
    “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我爱小安,希望将来跟她在一起。在国内,也许我们会面临非议,可是在美国不存在这个问题。”
    “你们一样会面对家人的反对。”于佳冷冷的说,“别人不说,你那位母亲就绝对不可能接受你的选择。”
    “我是成年人,既然做出了决定,肯定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于佳呆了一下,有些乱了方寸:“这么说,你已经跟小安谈了?”
    他肯定地点头。
    “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于佳微微倾身,“小高,这是你来波特兰之前的计划,还是昨天临时做的决定?”
    于佳切中了要害,高翔一时竟无法作答。
    当然,宝宝的先天性心脏病十分复杂,他带孩子来美国,初衷完全是求医。不过联想到左思安也在美国,他心底的思念顿时不可抑制,安顿好母亲和宝宝,便马上来了波特兰。他的想法很简单:看看她,如果她一切安好,他便可以放心的离开。然而任何周密的计划都抵不过现实的变化。几乎在他按响门铃,看到左思安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尽管她看上去确实一切安好:健康、挺拔,谈吐比以前开朗,对环境适应的非常好,他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可是他再也
    做不到像他预想的那样转身离开,不再牵挂了。
    于佳将他的迟疑看在眼里,断然地说:“我不能把小安交到你心血来潮是做的安排里。”
    “于老师,做出这个决定也许花的时间很短,但并不意味着我是心血来潮。我一直是爱小安的,她经历的事情、她的年龄都是我们在一起的禁忌,但她现在已经满18岁,请给他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力。”
    “你要我让她自己决定生活,说得好像我是一个独裁专断的母亲。可是你突然跑来,说你一直爱她,你会留在美国,让她也去纽约,你这样分明是在利用你对她的影响力左右她的决定,对她来说就公平吗?”
    “小安临出国前找过我,说想留下,我当时非常想留住她。你也说到我对小安有某种影响力,相信我,于老师,如果我说出那句话,她绝对不可能跟你走。可是她没有成年,我不能滥用她对我的信任,把她留在一个尴尬艰难的处境里。现在我既然下了这个决心,就一定会对小安负责。”
    “负责?”于佳嗤之以鼻,“我一向认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生活负责,才算是真正负责的生活。我再问一个问题,胡**告诉过我,你们家在清岗的公司发展很迅速,你家人容许你放下工作来美国读书吗?”
    “如果我连这个问题都不能解决,怎么好意思开口建议小安去纽约?”
    “她只有18岁,高翔。她很敏感,有很内向,好容易适应这里的生活,来不及交什么朋友。当你说你会为她留在美国,我毫不怀疑她会非常感动。不要说让她去纽约读大学,就算让她去非洲,她大概都是愿意的,可是,我不能这样任由她感情用事。”
    “如果跟我在一起能让她更快乐呢?”
    “快乐可不是人生的唯一目标,她还不够成熟,没有认真规划自己的未来,有多少孩子能做到日后不为18岁时一时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后悔?”
    “您不能用这个理由就否决她做出决定的权利。”
    “不用跟我讲大道理,我肯定可以比拟讲得更多。我自问我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女人,我期望我女儿王极不愉快的往事,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在适当的年龄,碰上适当的人,开始一段健康的感情,全心全意依赖你,甚至还要浪费光阴、牺牲自尊以求获得你家人的认可。”
    高翔承认,更往常一样,于佳的逻辑严密,说的话于情于理都十分成立。她唯一没考虑到的,也就是她不看好的感情所造成的影响。“我会陪小安读完大学,这中间有四年的时间,到那时她已经足够成熟,我也会解决所有障碍,她随时有改变主意的权利,我也会尊重她做的决定,也希望你给与你女儿同样的尊重。”
    于佳并不死缠烂打,她看看手表:“我的去实验室了。高翔,我一向尊重你,所以坦白告诉你,我不同意小安跟你在一起,我会尽我的力量阻止这件事,同时也请你三思,不要感情用事,理智合理的选择才是好的选择。”
    高翔微微点头:“我会认真对待自己做的决定。”
    于佳站起来,转身的时候又停住,似乎有些犹豫,但终于再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高翔回到房间,抱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视线所及便是停泊着各式游轮、帆船的港湾,跟昨天一样,海绵笼罩着浓浓的雾气,云层翻涌,仍旧是一个阴天。
    他离开纽约时,陈子慧便一脸怀疑地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去看朋友,他神情严峻,陈子慧便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能够想象的到,如果他提出在美国留学,陈子慧必然会坚决反对,而家人多半也不会支持。
    可是,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当他看着左思安的眼睛,讲出他决定到纽约读书时,左思安由不能置信到欣喜若狂,他的心底也满是快乐。从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在家人安排的轨道上运行,读重点中学,考上不错的大学,毕业后进入家里的公司做营销,没有一项真正拂逆他的意志,但也没有一项完全出于他的选择。而爱上左思安,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完全的不由自主。
    以他长久以来尊崇理性的人生态度来讲,他并不奇怪自己会同情、怜惜这个女孩子,但是他没有预料到他的情感有一天会脱离意志的控制,明知道所有禁忌、所有反对,大脑中无数次给自己叫停,也确实反复自我约束,抽身离开,却还是无法消除爱情的生长。
    在这个世界上,感情用事对于成年男人来讲,绝对不是一个褒奖。可是,高翔自问,他有什么理由一直压抑内心生长的感情,放弃自我,按别人的期待生活?
    然而,他心底同时有另一个声音问他:他的这份坚持真的对左思安公平吗?正如于佳所言,她受过伤害,处于长久的孤独与自我疗伤之中,很容易被感动。她是不是被他的决定所左右?他的决定对她来讲是否最好?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门被扭开,左恩安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红色羽城上衣,蓝色牛仔裤和雪地靴,精神奕奕,冲过来抱住了他,正要说话,突然又停住,仔细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
    他哭笑不得:“你总这样敏感,我在你面前就没秘密可言了。我没那么容易后悔的。对了,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你明天就要走,我想陪着你。我是好学生,偶尔清一天假,老师完全不会介意。”
    “好吧,我也不介意。”
    他低头凝视她,她弯弯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眉目之间流动的全是喜悦。他被深深感染,一下释然,告诉自己,他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5
    回到纽约后,高翎在这里度过了感恩节。
    中国人对于这个节日没有什么概念,但这一天纽约有热闹非凡的大游行,吸引了大批市民冒着严寒出来观看。
    他带宝宝在纽约长老会医院看病,在酒店住了几天后.考虑到求医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便租了一套中央公园附近的公寓住下。声势浩大的感恩节游行队伍恰好从他们住处的楼下经过,他抱着宝宝站在窗口观看。宝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再要求下楼去。
    外面天气寒冷,陈子惠生怕他着凉,坚决不同意,呵哄着他:“宝宝听话,我们在这里看得多清楚,好多人想来咱家占这个窗口昵。”
    看着将脸贴在窗子上的宝宝,高翔与陈子惠交换一个眼神.都有些黯然。
    宝宝所做的检查结果已经全部出来,医生审慎地告诉他们,他患的起肺动脉闭锁型法洛四联症,室间隔缺损合并肺动脉闭锁,肺动脉有数处严重畸形,出现返流现象,以前做的分流手术虽然缓解了他的缺氧症状,不过也错失了做根治手术的最好时机。现在心肌已经出现损害,肺动脉压上升,如果再不及时手术,很可能会出现肺动脉高压——这种情况对于先心病患者来讲将是灾难性的。专家研究出手术方案,分步骤修补房缺与室缺,做肺动脉的融合,解决返流现象,通过一次手术彻底根治他的心脏病,但手术时间会很长,而且存在一定风险。
    陈子惠顿时流下泪来:“都怪我,要是听以前另一个专家的话,让宝宝早点儿动根治手术就好了,至少他那时候小,对痛苦根本没概念。拖来拖去,在两岁半的时候无谓多挨了一刀,险些送命,到现在要多受这么多罪,也许还耽搁了他的病情。”
    “别这样想,这边的医生也没有否定他以前做的治疗。”
    高翔同样心情沉重。他清楚地知道,手术风险不必详细翻译他们也清楚,接受治疗,固然有治愈康复的希望,可每一次手术都是在生死边缘游走,这个将近四岁的赢弱孩子仍旧徘徊在生死线上,命运未卜。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无法做到万无一失,都有可能面对不好的结果,承受日后的追悔。
    这时宝宝兴奋地拍手大叫:“米老鼠!米老鼠!”
    果然,一只硕大的米老鼠气球一直升到窗口,紧接着是各式卡通形象,由下面的表演者用牵线操纵,从窗前一一经过。宝宝忍不住要伸手去触摸,却只能摸到玻璃,又吵着想出去。
    “乖儿子,等你身体完全好了,爸爸带你去迪斯尼乐园玩,那里的表演更好看,好不好?”
    宝宝总算被安抚了下来,继续看着楼下乐队、啦啦队的表演。
    高翔的手机响起,他拿出来一看,是左思安打来的,他将宝宝交到陈子惠手里,走到卧室接听。
    “我在看电视里转播的纽约感恩节游行,真热闹。”
    “游行队伍正从我住的地方楼下经过。”
    “你住中央公园那边啊。”她突然觉得两人的距离似乎并不算遥远,“波特兰正在下大雪,外面很安静。”
    “你妈妈还在生气吗?”
    左思安声音低了下去:“是啊,看到我申请了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的会计专业,她快气疯了。”
    高翔皱眉:“你成绩很好,应该申请哥伦比亚大学或者纽约大学啊。”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有什么问题不要瞒着我,小安。”
    “你说的这两所学校当然很好,但都是私立大学,学费太贵了,拿到全额奖学金的机会很小,加上纽约生活费用高,每年至少要五万多美元。我妈妈做博士后,每年只有三万美元左有的收入,她工作很出色,据说明年有希望转为正式的研究人员,收入会上升,但她毕竟已经跟Peter结婚,要还房贷,不能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我身上。我只能申请公立大学。”
    “学费你不用担心。”
    “不,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我不能用你的钱。”
    他轻声责备她:“我们决定在一起,而且又是我建议你来纽约,你不应该跟我画清这个界限。”
    “我读公立大学是一样的,柏鲁克分校也不错啊。”
    “你为什么要选会计专业?我记得你妈妈说希望体往学术研究方向发展。”
    “柏鲁克分校偏重商科,没什么基础学科专业。会计专业也不错,就业前景很好,很多学生在华尔街上班呢。”
    “小安,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做一个又一个‘也不错’的选择,你应该选你最有兴趣的学校和专业。”
    “可是我已经选了:我最有兴趣的是‘你’。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其他我都不介意了。”
    他忍不住笑,又觉得感动:“学校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毕竟你读好一点儿的大学,你妈妈也会少生点儿气。”
    高翔讲完电话,回到客厅,楼下的游行队伍已经过去,宝宝在专心看卡通片,陈子惠斜睨着他:“你出门三天,回来以后讲电话都会特意避开我。”
    高翔并没告诉母亲,他是去波特兰看左思安,他打算等宝宝手术之后情况稳定下来,再与家人谈他留在美国的计划。不过他知道陈子惠在别的方面也许粗心,在这方面嗅觉是敏锐的。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件事。“行了,宝宝是不是到时间该吃药了?”
    “不用你提醒,我已经喂他吃过了。我倒是要提醒一下你,你可别被勾了魂。”
    他不悦地说:“后天就要动手术了,讲这些话干什么?”
    提到手术,陈子惠顿时愁上心头,再顾不得其他,她看一眼宝宝,低声说:“这几天我心神不宁,真是害怕,不敢多想,一想就根本睡不着觉。”
    “好了好了,也不用多想,会没事的。”
    “听说纽约唐人街也有寺庙佛堂,我想明天去上一炷香。”
    他哭笑不得,陈子惠这段时间只要路过教堂,都会进去祷告一番,点一支蜡烛,再往募捐箱里放点儿钱,此时更想到要专程去庙里上香,但他也不忍心嘲笑母亲这个临时抱佛脚的举动。
    “想去您就去吧,只要能让您支心就好。”
    12月中旬,宝宝如期动了手术。
    高翔与陈子惠尽管已经有多次守候在手术室外的经验,但身处异国他乡,还是经历了最为煎熬的七个小时,陈子惠根本无法安坐五分钟以上,不停来回走动,高翔则反复下楼买来咖啡。到手术终于顺利完成,两人都已经精疲为竭.陈子惠更是眼前一黑虚脱了。
    医生告诉他们,虽然长老会医院以心脏手术闻名,但宝宝这样复杂的法洛四联症手术临床也算是罕见。宝宝闯过了这一次手术,还必须看术后恢复情况,下结论为时过早。
    商翔与陈子惠轮流在医院陪护宝宝,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返于医院与公寓之间,也意识到美国人已经一步步进入圣诞节来临的气氛之中。纽约全城的景点,大百货公司橱窗、写字楼、社区无一例外装扮得靓丽一新,到处是高大漂亮的圣诞树,与圣诞主题有关的灯饰,满街派发小礼物的圣诞老人。经过特别护理,反复检查,到圣诞节前夕,宝宝终于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医生宣布,孩子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
    高翔与陈子惠十分高兴,为了让宝宝在医院里也度过一个开心的圣诞节日,同时也为了庆祝他将要到来的四岁生日,高翔征得医院的同意,买回一棵圣诞树,摆在病房一角,挂上各式装饰品,下面堆起礼物,彩灯亮起,宝宝果然十分高兴,这一年纽约的冬天说不上寒冷,更没有大家盼望已久的白色圣诞节,圣诞节这天,他们待在医院里,看着宝宝拆礼物,陪他看芝麻街节目。宝宝歪在床上睡着了,陈子惠也靠在一边打着盹儿。
    高翔关掉电视机,正准备出去给左恩安打个电话,一抬头,意外地看到于佳与左恩安竟然站在病房落地玻璃门外,他着实大吃了—惊。


   
6
    于佳坚决反对左恩安申请位于纽约的大学.看到她居然申请的是纽约市立大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然而不管她一条一条分析学校情况也好,劝女儿不要感情用事也好,发怒表示失望也好,左思安都十分平静,只是听着,既不辩驳,更没有服从妥协的意思。
    peter劝她不要过分干涉女儿的选择,她生气地说:“这不光是放弃大好前途,申请读一所不入流的学校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容许她跟那个人在一起。”
    “老天,你可真是固执得可爱。你女儿18岁了,我知道在亚洲父母有权威,不管儿女多大了都会替他们做决定,可在这个国家不是这样的。孩子要上哪个大学、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父母能够发表意见,可也只是意见而已,一般来说,他们根本不会理会。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跟她说,她不上你期待的大学,你就不提供学费。”
    于佳心烦意乱,已经没有任何幽默感了:“我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建议是别跟你女儿闹僵,不然她只会朝你不喜欢的那个方向走得更快。”
    “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看着她犯错误,然后被伤害。”
    “有些伤害恐怕是成长的代价,无法避免的。”
    “可是有些伤害代价太大,谁也负担不起。”于佳的脸一下暗沉下来,Peter只得举手示意收回这句话:“我不是这意思,不过话说回来,纽约是相当棒的国际化大都市,这几年治安转好,你问问波特兰的年轻人,恐怕大部分人都向往那个地方,小安想去纽约也是很正常的。纽约市区的公立大学当然在学术环境方面不算很强,但商科也是可以的,也许你去纽约看看学,会改变看法。”
    于佳无法跟Peter详细解释如果她允许左思安与高翔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是Peter的话多少提醒了她,她心里蓦然打定了一个主意。
    到了平安夜,吃过晚餐,于佳去了女儿房间,心平气和地对左思安说:“明天我们一起去一趟纽约。”
    左思安怔住:“去干什么?”
    “Peter的前妻与儿女就生活在纽约,他想去看看儿女。你既然想读纽约的大学,我们一起过去,看清楚你要面对的环境总没坏处。一起过去,看清楚你要面对的环境总没坏处。”
    左思安知道母亲一向不旨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愿意去看学较,似乎意味着口气松动,当然还是开心的:“那我去给高翔打电话。”
    “不用,我说了,我不赞成你跟他在一起.也不想受他干扰,等看完了之后,你再联系他好了。”
    第二天他们出发,先开车到了波士顿,然后坐上去纽约的长途汽车,四个小时后抵达纽约,已经是下午四点,Peter去看他的儿女,约好了晚上在预订的酒店碰面。
    于佳带左思安坐上地铁,左思安研究着线路图:“不对啊,妈妈,学饺不是这个方向。”
    “我知道,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从出门开始,于佳便一直面无表情,左思安心底旱有隐约的疑云,现在她的不安越来越放大:“我们到底去哪里?”
    “纽约长老会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
    “我说过了,带你去看清楚你将要面对的环境。”
    “我不去。”
    这时地铁靠站,左思安想下车,于佳一把拉住她,声音小而清晰地说:“你有胆量固执己见走你要走的路,倒没胆量睁开眼睛看看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她定住,回头看着妈妈,跟平常一样,于佳的眼睛是坚定面不容置疑的,在这样的注视下,她所有的怯懦、犹疑都显得不值一提。她再没说话,一路沉默地跟随着于住,到站下车,到了纽约长老会医院。
    于佳向护士打听之后,到了一间病房外,隔着落地玻璃门站定.她示意左恩安向里面看。高翔正坐在病房一边的沙发上看报纸,面病床上并捧躺着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小男孩,都似乎睡着了。
    左思安定定看着这一幕,无法移开视线,也讲不出话来。
    于佳轻声说:“你见过他妈妈,不用我多说什么;她旁边睡着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你当年生的孩子。”
    左思安被雷击中一样,身体一震,转身要走'于佳拦住了她:“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碰上不想面对的现实,就采取逃避态度,转身一走了之。”
    她痛苦地看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那个孩子有先天心脏病,高翔带来纽约动手术。他完全没对你提起,我当然也可以不提,不过那不代表他们通通不存在。”
    “别说了。”
    “自欺欺人没什么意义,小安。就算那个孩子手术以后回国,高翔的妈妈也一起回去,高翔一个人留下,你以为你就只用面对他一个人?他的外公是某人的父亲,他的母亲是某人的姐姐,那个孩子身上流着某人一半的血,这些人全是他的家人。他也许是爱你的,可是你觉得你在他心目中会比他们更为重要,他会为了你断绝与他们的关系吗?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
    左思安无法回答这一连串问题,她下意识地扭头再看向病房内,这时高翔放下报纸站起来,关掉悬挂着的电视机,再给他母亲和那个小男孩盖上了一条毯子。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不经意抬头,正好与病房外的左思安视线相接,一下惊呆,马上走了出来。
    高翔情急之下,控住左思安离开病房,恼怒地压低声音说:“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左思安神不守舍,讲不出话来,于佳平静地说:“放开我女儿,是我带她过来的,她根本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高翔这才注意到左思安面色煞白,眼神呆滞,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于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我儿子刚从加护病房出来,不能经受刺激。你女儿也……”
    “放心’我没打算进去大闹'只是让小安看清楚她要面对的一切而已。”
    他转向左思安:“小安——”
    听到他叫她,她仿佛被人重击一掌,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着于佳,再看向高翔,高翔正要说话'她挣脱他的手,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听,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猛地转身,拔腿就跑。高翔与于佳一怔,连忙追上去,然而她飞快地进了电梯,关门下去。他们只得等另一架电梯,等他们下到一搂,左思安已经无影无踪。
    高翔怒视着于佳:“麻烦你想一想,小安会去哪里?”
    于佳沉默了,这是她没法儿回答的问题。
    “她有没有带手机?”
    于佳摇头。高翔心底一沉,他在纽约已经待了将近三个月,当然知道纽约地铁是全世界最庞大最错综复杂的公共交通系统,有20余条线路,每天载运着400余万人来往于五个城区之间,想在这里面找人,简直像大海捞针。他们能做的,几乎只有等左恩安主动回来。
    “于老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你女儿很残忍?”
    “你什么都瞒着她,就是对她仁慈吗?”于佳反问,“如果你真对她好,就根本不应该再出现在她面前,扰乱她的生活。”
    高翔气极:“我并不打算一直隐瞒,只是准备让小安慢慢接受这些事情。”
    于佳表情阴郁地说:“恐怕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没法接受的。”
    “她只是需要时问。”
    “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时间,值得耗费在这样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请问你理解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是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才叫有意义。”高翔怒冲冲地反驳,“于老师,不要用你的人生观来定义你女儿的生活。给她选择的权利,尊重她的选择,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
    “做出选择的前提是弄清楚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我带她来,就是让她看清这一点。”
    高翔知道,某种程度上,于佳甚至比他母亲更固执、更难以说服,他也不想再徒劳地争论,咬牙想了想:“算了,别吵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找她。”
    “这能上哪里去找?她英文没问题,也知道我们预订的酒店。等她自己冷静下来会回来的。”
    高翔没她这么乐观,但也只得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抄给于佳,再记下她预订的酒店:“有消息请务必马上通知我。”


7
    左思安一口气从纽约长老会医院冲出来,根本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应该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浮动的全是隔着病房看到的那个小孩子。她当然一直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只不过上次闯到高翔家里意外看到,她能够马上移开视线;而这一次,她无法控制地呆呆站在那里,看得分外真切。
    她的身体曾经被一种暴力的方式打开,一个小生命违背她意愿地寄居在她体内,一点点成形,慢慢长大,撑开她的腹部,微弱却理直气壮地伸展手足,再被取出,长大——成了她今天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甚至怀疑那个影像已经烙到了她的视网膜上,再也不会自行消散。她绝望她想,也许她根本不可能从记忆里抹掉这张面孔了,他甚至会闯入她的睡梦之中,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的一部分。
    不知不觉之间,左思安走到了中央公园。尽管正值寒冷的冬天,又是圣诞节,但这个值于曼哈顿中心的著名公园并不冷清,有人穿着单薄的运动服沿着慢跑路在跑步健身,有人牵着狗在悠闲地散步,滑冰场上有不少人在滑冰,孩子们兴奋的笑嚷声传出很远。公园大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茫然地走着,一直走到疲惫不堪,同时觉得有些冷,买了一怀热咖啡,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的长椅上休息。
    湖面一半结冰,显得萧瑟而空荡。她突然记起上学期看过的TheCatcherintheRye(《麦田里的守望者》),生活在纽约的中学生霍尔顿曾关心当中央公园的湖面结冰以后,那些野鸭子会到哪里去。霍尔顿最后到底有没有找到答案?
    她拼命回忆着书里相关的字句情节,想强迫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排遣内心那些翻涌的黑暗痛苦的回忆。只是她的努力十分徒劳,恍惚之间,她似乎回到了清岗县城宿舍那间小小的卧室,四壁如同牢房般挤压过来,让她透不过气来。这时身边发出塞窜的响动,她侧头一看,一只松鼠在枯黄的草地上跳跃,显然丝毫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她从失神状态中惊醒,才发现暮色已经渐渐降临,四周光线暗了下来,手里的咖啡旱变得冰凉。
    她尽管心情灰暗,电知道天黑之后仍旧独自逗留在中央公园里是不明智的。她站起来找到路标,研究一番之后,走回到市区大道上。
    她继续信步游荡着,不辨方向,不管路牌,却走到了越来越繁华的曼哈顿上城,这里高楼林立,华灯闪烁,沿街橱窗布置华美,街道上车水马龙,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行人,过起马路来一拥而上,完全不同于左恩安住了两年多的安静小城。她无法习惯这样的喧闹,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地铁入口,便走了进去,买了张票,坐上刚刚进站的一班地铁。
    地铁不停进站出站,乘客上上下下,空出位置,她便坐下,不知过了多久,地铁驶到了地面,横跨一座大桥,她才有些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已经出了曼哈顿,不过她也并不在意这条线路开往哪里。反正纽约地铁是一票制,管它开去哪里,大不了再坐回来,她只是不想回酒店面对母亲。
    她神不守舍地坐着,突然闻到一股怪昧,才发现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戴毛线帽、穿皮夹克的拉美裔男人,而这节车厢竟然只剩下了三个人,提得异样的空空荡荡,他与她显然贴近得不正常。
    她起身向另一节车厢走去,站到车门边,等进站后,马上下车。
    与她上车的地方相比,这个地铁站光线昏暗,显得陈旧而逼仄,月台上没什么人,地面和铁轨上扔着垃圾,看上去十分肮脏。她正准备去找线路图,突然呆住,两只肥顽的老鼠竟一前一后从她面前快速穿行而过,跑进了隧道,这情景恍如她经常做的噩梦再现眼前,她吓得连连后退,一时不知道身在哪里。
    突然一只胳膊从她身后绕过来,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刚尖叫出来,那只胳膊狠狠收紧,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别叫,把钱包交出来。”
    她再度闻到了恶臭,呼吸困难,胡乱摸自己的口袋,记不起来钱包放在哪里,被掐到接近窒息的那一刻,终于摸到钱包丢到地上,这时月台上有个女人大叫:“嘿,干什么?放开她!”
    那人松手,将她推到一边,捡起钱包一声不响跑了出去。她蹲下喘息着,一个胖胖的黑人女士走过来扶住她:“宝贝儿,别怕,我已经报警了,你没事吧?”
    她讲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警察很快赶到,那位热心的黑人女士滔滔不绝地跟他们讲着事发经过,加上大量惊叹:“天哪,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他们站在那边,我根本没注意到,还以为他们认识,后来才发现不对劲;我实在是气坏了,就大叫出来,那个家伙捡了钱色就跑了;居然在圣诞节这一天抢劫,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一定是个嗑药嗑疯了的浑蛋,我要是有枪,我一定……”
    左恩安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警察只当她吓呆了,扶她坐下,其实她除了强烈的不洁感觉,并没感觉到多少恐惧,倒是在想,在纽约只大半天时间就被抢劫,足够让她妈妈更加认定她坚持要到这个城市来读书有多可笑了。
    一个女警察问左思安有没有受伤,是否需要去医院检查,她的脖子上被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但听到医院便马上摇头:“不需要,我没事。”她随后被带到警察局做笔录,时值节日,警察局内电话铃声还是不断响起,警察不时带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看上去十分忙碌。左思安坐在一边,近乎机械地回答者警察的提问,不过她除了告诉警察钱包里大致有些什么东西以外ia,根本没法儿讲出比那位女士更多的信息。袭击来自她的身后,前后大概不到一分钟时间而已,她根本没看清楚袭击者的长相穿着,而她站立的位置刚好是摄像头拍摄不到的死角。案底录完之后,警察问她住在哪里,说可以送她回去,她身无分文,也没有其他选择,将酒店地址告诉了警察。警察开车送她,一边友善地告诫她:“尽管这几年纽约治安有了大幅好转,但地铁抢劫案仍时有发生,以后切记,独自走在某些偏僻的区域,一定不要逗留。”
    她点头答应。
    到了酒店,左思安谢过警察,去前台查到Peter预订的房间,上去敲门。于佳开门,她早等得焦急,正与Peter商量该怎么办,看到女儿回来,明显检了口气:“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附近。”
    “小安,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摇头:“你们去吃吧,我累了,妈妈,把我房间的钥匙给我。”
    她的房间就在于佳隔壁,她进去,锁上门,一口气将所有衣服脱掉,冲去浴室洗头洗澡,可是在热水冲刷之下,她的身体仍旧绷紧到了僵痛的地步,无法放松下来。
    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母亲的责问在左恩安耳边响起。她不得不承认,高翔突然出现在波特兰,带给她的狂喜淹没了她.其他一切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地穿上睡衣,正在擦干头发,房门被敲响,她不想理睬,但门外的人显然也不肯放弃,停了一会儿,有耐心,有节奏地再次敲着。她无可奈何,只得出来,透过猫眼一看,于佳站在外面,她一边打开房门,一边恼怒她说:“妈妈,放过我吧,我不想吃饭……”
    她顿住,门外除了她母亲,还站着高翔’于佳冷冷地对他说:“你看到了,小安没事,请你离开吧。”
    “于老师,我要和小安谈谈。”
    于佳显然不赞成他们谈话,可是看看女儿扶着门默然无语,并无拒绝的意思,只得摇摇头:“小安,我和Peter出去吃饭,你们谈吧。”她转向高翔,“我还是那句话,高翔,请保持理智。”
    高翔进来:“你去了哪里?”
    “随便转了转。”
    他突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这是怎么了?”她试图摆脱他的手,然而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拨开她的睡衣衣领,对着灯光仔细审视,那里是一圈青紫瘀血的痕迹,“怎么会伤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遇上了抢劫,不过没事。”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我今年18岁了,不能一边口口声声讲自己已经长大,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一边又碰上一点儿事就打电话求救。”
    她态度平静,他有异样的心疼,轻轻触摸伤处:“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我真的没事。”
    “对不起,小安。”
    “不关你的事,我不该在那一站下车逗留的。”
    “小安,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打断他:“我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听我说完,小安。他是我儿子。”左思安怔住,高翔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肯定地说,“他小名叫宝宝,学名叫高飞,是个很聪明可爱的孩子,从一学会说话,就叫我爸爸,我很疼爱他。”
    左恩安的手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着,讲不出活来。
    “他一出生就有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在国内已经做过两次手术,现在刚刚在长老会医院动完第三次手术,还必须接受特别护理,出院之后也要定期复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纽约陪着他。”
    左思安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我不想听”
    “小安,我很抱歉今天让你用这样措手不及的方式知道这件事情。可是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如果我们决定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必须共同面对的。”
    左思安沉默良久,突然举手脱去套头式睡衣的上衣丢到一边。离翔怔住,只见她没穿内衣,直直站在他的面前,半湿的长发披散着,纤细的身体有蛟好起伏的曲线,肌肤细腻白暂,然而肚脐下方正中有一个竖直的瘪癯,一直延伸到整个小腹,看上去十分醒目。这是她做剖腹产留下的疤痕。
    当初左思安精神濒临崩溃,急欲摆脱肚子里的胎儿,主动摔倒导致大出血,生产时情况紧急,为了快速进入骨盆腔,医生采取了直切的方式剖腹,这样处理的伤口张力本身就大于横切,而她一出产房就勉强挣扎,又导致了刚缝合的伤口迸裂,医生不得不重新缝合。再加上她当时不到l5岁,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组织生长旺盛,创伤后反应性强,皮肤张力远比成年人大,所以伤口在愈合过程中出现了严重的疤痕增生,最终来得远比一般人剖腹产留下的伤疤要狰狞得多。
    于佳本人是顺产,又避讳谈及女儿的生产,根本没有考虑过女儿会出现这个问题。而左思安耻于想到疤痕的存在,每一次洗澡部是匆匆完成,竭力避免触摸到那里,一洗完马上便穿好衣服,从未细看疤痕。这还是她头一次将它展示在别人面前。
    左思安清晰地看到高翔眼里的震惊,她也低下头去,逼迫自己正视着腹部。四年过去,那条疤痕丝毫没有消退,与周围平滑雪白的皮肤相比,增生的组织扭曲突出,肌理纹路杂乱,起伏纠结,盘踞在光洁的身体上,看上去异样突兀而刺眼。
    她抬起头:“很多事情,我本来下决心想忘掉。可是你看到了,有这样一个疤在我身体上,我怎么可能忘记。我也根本不需要提醒,一直都知道那个孩子是存在的。请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或者要求我去面对他,高翱,我做不到。”
    房间里一片死寂,高翔突然半跪下来,环住左思安的腰,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面孔已经贴到她的小腹上。她大骇,用力推他的肩膀,想挣
    扎出来。然而他牢牢抱着,嘴唇温热地吻她。
    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没有放开她,仰头看着她:“小安,这道疤没你想的那样可怕。”
    她果呆地看他,惨淡地笑:“我差点儿忘了,你心理强大,在刘湾还看到过我发疯挺着大肚子照镜子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不堪入目得把自己都快吓死
    了,难得你一点儿没被吓到。”
    他站起来,拿起上衣替她穿上,抱她坐到床边:“小安,这并不代表你脆弱或者我强大,伤害发生在你身上,你承受过来了,我没资格替你轻描淡写,或者强迫你面对任何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她黯然盯着前方:“高翔,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妈妈浼得没错,我确实遗传了我父亲的某种性格,凡是不想面对的事情,下意识地就想逃避。”
    “我并不是要你跟我一样接纳他并且生活在一起,但是他确实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儿改变,我们的亲人也是我们没法儿选择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以后的生活。不管怎么样,我想和你在一起,小安。”
    他扳过她的面孔,看着她,清晰地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


8
    宝宝在睡午觉,陈子惠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中文杂志打发时间,不由得想到,圣诞节一过完,马上就是新年,接下来又是农历春节,恐怕都要在美国度过了。
    她不喜欢纽约这个城市,远离家人,没有朋友,语言不通,中餐不地道,中央公园居然会出现紧追不舍的流浪汉,吓得她连散个步都要疑神疑鬼。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确定宝宝熬过这次手术后能否彻底康复……她既不能跟老迈的父亲诉苦,又已经跟丈夫冷战了两年之久,不可能去他那里找安慰,任她再怎么个性强悍,也不免愁肠百结,没法儿排解。
    病房的玻璃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一下,她抬头一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门外穿着黑包系带长大衣的女人是于佳。她急急站起,冲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于佳平静地说:“找你谈点儿事。”
    “我跟你没什幺好淡的。”她怕吵醒宝宝,走出来,将门拉上,“你马上离开,不然我孰叫保安赶你走。”
    于佳比她略高一些,又穿着高跟皮靴,气势迫人:“用不着选狂躁,我也完全不想跟你打交道,但是我们不必绕来绕去讲这些赌气的话了。高翔现在不在医院,对不对?”
    “他去见明友了。”
    “见朋友?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于佳冷笑一声。“他正陪着我女儿逛纽约呢,我估计不到半夜不会回来。”
    “你胡晚——”陈子惠没底气地打住.意识到她说的恐怕是事实,一时讲不出话来。
    “我不希望他们在一起,想必你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再怎么讨厌彼此,也只好谈谈了。”
    “你为什么不管好你女儿,放她来纽约纠缠我儿子?”
    于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话放尊重一点儿,我们才能谈下去。你得女清楚一个基本事实,高翔上个月去波特兰找我女儿在先。”
    陈子惠语塞。
    “高翔跟她说,他会留在纽约读MBA,希望我女儿来这里念大学。”于佳直藏了当地说,“这事你大概也还不知道吧?”
    陈子惠更加惊果了,喃喃地说:“他没跟我提这事。我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女儿已满18岁,我都没法儿干涉她去哪里读书。高翔是成年人,恐怕更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指望我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这话我已经跟高翔说过了。现在我跟你表明我的态度:高翔是不错的年轻人,但他跟一段谁都不想再提起的往事有牵连。我女儿是成绩优秀的学生,我对她的前途有期待,不希望她早早陷进一段会给她带来伤害的感情里面,更不希望她将来会面对你这样的亲戚。”
    于佳的用词极不客气,但语气冷静,十分客观超然,陈子惠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发作才好,气冲冲地问:“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奶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病房内响起,陈子惠慌忙推开门,只见宝宝爬了起来,优在床头。
    “宝宝别伯,奶奶在这里。”
    宝宝睡眼惺讼,好奇地打量着她身后站的于佳:“你是谁?”
    于佳昨天只是隔着玻璃瞥了一眼,头一次与这孩子面对面,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再怎么冷静,心绪也有些震荡。
    陈子惠抢先说:“她是路过的,马上就走。”
    于佳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说:“对,路过,我马上就走。”
    宝宝转而问陈子惠:“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他要晚上才回来。”陈于惠过去,拿了一本故事书递给他,“乖,先看下这本书,奶奶马上进来陪你看动画片。”
    她过来,关上门,正要说活,于佳突然问:“他的手术结果怎幺样?”
    换个时间,按陈子惠的性格,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呛上一句“不管你的事”,
    可是现在她身处异国,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发作,黯然回答:“检查结果还没完全出来,还要等复查。”
    于佳沉默片刻:“既然这样,你专心照顾接子吧。”
    “哎,那件事怎么办?”
    “我跟女儿明天就会回去,我会尽力不让他们过度接触。至于你,”于佳盯了陈子惠一眼,“算了,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最好还是跟你父亲和你丈夫好好商量一下,怎么阻止高翔才最有效,他们肯定有办法的。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于佳匆匆下楼.回头看着医院大楼,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本以为经过昨天未过医院之后,左思安会知难而退,可是等她与阳时吃完饭回到酒店,再去左思安房间,谈起第二天Peter打算带她们去哪些地方游玩,左思安却回答说:“你跟Peter去玩吧,我跟高翔约好了,他明天早上会来接我,晚上大概会回得比较晚。”
    “你还是打算来纽约读大学?”
    左思安肯定地点头。
    她大怒:“我跟你说的话,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妈妈,我们不要在酒店里吵架行不行,您早点儿体息吧。”
    女儿如此执迷不悟,于佳为之气结,第二天与peter游览了两处景点,实在没什么心情,便独自再次来到医院。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她含蓄的提醒没有凑效,那么就、止陈子惠出面撒泼大闹,直接提醒左思安,等着她的绝对不仅仅是高翔一个人而已。至于陈子惠和高翔母子之回会因此掀起多大的波澜炸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然而,意外地看到宝宝,却让于住素来不易被干扰的情绪大受影响。这孩子的身体比同龄儿童要瘦弱得多,看上去还不到三岁的样子,穿着一套印了瓢虫图案的连体睡衣,相比小小的身体,脑袋的比例显得过大,头发稀少而发黄,可是他有一双形状酷似前夫和女儿的眼睛,明亮、灵动而徽微含笑,连仰头看她的神情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是的,这就是左思安小时候的样子。她经常因为科研项目而出差,最长的一次去了将近半年,回来时左思安就是这样仰头看着她。小小的孩子看上去如此脆弱、可爱,甚至能够激发起她这样从不感情用事的人的心中潜伏的母爱。
    想起女儿童年时她未能尽到的责任,想起那个曾经默默支持她、疼女儿疼得在她看来有些过分的男人,她一时百感交集。
    不管怎么说,左学军从来都舍不得眼见女儿受半分伤害,她又怎么能主动让一个做事不管不顾、讲起话来锋利狠毒的女人再次去当面伤害女儿?她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站在纽约街头的寒风之中,于佳对自己说:这不算她软弱了,也不算是姑息,把消息传递给陈子惠,反正她和她的家人一定会全力阻止高翔留在美国的,至少让左思安享受一天开心的假期吧。

   

9
    左思安确实正享受着她到美国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高翔一早去酒店接了她,带她去了大都会博物馆,两人在这个占地达13万平方米的博物馆内逛了半天时间,也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一部分内容而已,她恋恋不舍,他许诺:“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再来。”
    接下来,高翎陪左思安去了中央公园南部入口,体验这里标准的观光项目:乘马车游览中央公园。平时他看着装饰浮华的马车经过,总觉得坐在上面招摇而过,未免有些可笑,而在这个季节顶善严寒乘马车穿过中央公园就更有些犯傻的意味。不过他猜得不错,左恩安尽管被冻的直哆嗦,却十分兴奋,两眼熠熠闪光,让他觉得这个傻还是犯得很值的。
    从中央公园出来,他带她去自己最喜欢的店里吃过比萨,然后上了地铁,一起去看了左思安申请的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饺。这所学饺在市区中心,与华尔街隔得不远,临街而建,由几栋楼房组成,结构显得十分紧凑,一座17层的新教学楼接近完工,算是学校展主体的建筑,几乎说不上有完整的校园,其实没什么可参观的。
    左思安抱住高翔的胳膊:“喂,你不要这么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好不好?这里可号称是‘穷人的哈佛。”
    高翔苦笑:“幸好你妈妈没来,她的表情肯定不会比我好看。一提起母亲,
    左思安默然,她清楚她如果坚持下去,于佳会对她有多失望。
    出来以后,高翔不顾她的反对,还是强行带她去丁哥伦比亚大学,这所常青藤名校看上去自然与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有着天壤之别,两人转了一圈,坐在学校图书馆的石阶上休息,高翔说:“我打算读这里的MBA,你再考虑一下,学费真的不是问题。
    左思安摇头:“读公立大学也是一样的。”
    “或者我们再去看看纽约大学,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做神经生物学博士后,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才不要认识他,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夜色降临,他们去了洛克菲勒中心广场,那里树立着全纽约最高大的圣诞树,被彩灯、星星装点得流光溢彩,从12月初举行亮灯仪式起,便热非凡,游客络绎不绝。到了圣诞假期,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更流连不绝。
    高翔鼓励左恩安去喷泉池铺制的冰场上滑冰。他坐在一边观看。缅因的冬天漫长寒冷,她在上一个寒暇中已经学会了滑冰,控制冰刀还算不上特别熟练自如,可是他由衷地觉得,她戴着绒线帽子,穿着红色毛衣和黑色短裙,伸展双臂滑行着在他面前一掠而过,身姿轻盈优美,璀璨的灯光将她映照得如同穿行于一个华丽的梦中。
    她兜了一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停下,面颊绯红,他伸手抱过她:“喜欢这里吗?”
    准确地说,她喜欢的是此时此刻,但她不打算讲出来,只是用力点头:“我们上帝国大厦顶楼去好不好?”
    “这么冷的天跑去帝国大厦顶楼,大概会比那天你带我去看波特兰灯塔更快冻个半死。”
    “去嘛,好不容易来一趟。”
    “那我们不如去世贸中心的双子塔,那里更高一些,听说还能看到自由女神像。”
    “帝国大厦不一样啊。我的同学Sarah听说我要来纽约,告诉我,她妈妈是汤姆.汉克斯的头号粉丝,把《西雅图夜未眠》看了好多遍,还老念叨着要她将来到帝国大厦顶层举行婚礼。”
    两人来到帝国大厦,排了好长的队才轮到,坐电梯上去,到了顶层,整个纽约在他们眼底。正下方是曼哈顿巨大而密集的建筑**,道路如同流动的光的河流,而哈得孙河闪着波光与之辉映,城市里的灯火连绵地闪烁着,一直延伸到了视线尽头。
    朔风扑面而来,他抱住她,用外套裹着她:“像不像找们在阿里看到的星空突然出现在了脚下?”
    “这个密集程度有点儿像,若迪姐姐说她盯着那里的星空看,看得久了,筒直会犯密集恐惧症,觉得那里的天空承载不了那么多星星。”
    如此亲密的时刻,她突然提到他的前任女友,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她显然完全没想到这个关系,继续说:“还是那里的星空美,安静,又高远纯净,纽约的夜晚看着繁华得超出想象,感觉太喧嚣,太科幻了。”
    “听起来你不大喜欢这个城市。”
    “只是不大习惯吧'昨天来的路上.Peter就说,在渡待兰住久的人到纽约一定会犯乡下人进城恐惧症。”
    “是不是昨晚的事给你留下阴影了?”
    她摇头,实事求是地说:“没有啊,发生得太快,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有没有害怕?”
    “害怕是害怕,不过也算不上特别害怕。上个月你走之后,我就查了很多纽约的资料,看到不少人提到有遇到抢劫的经历,都说一定要准备一点儿钱,交出去就没事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他怜惜地搂紧她:“你不讨厌这个地方就好。我喜欢这里,足够大、足够复杂,好像有无限的可能性。波特兰那种地方,更适合养老。也许再过几十年,我们可以去那种地方定居下来。”
    她沉默不语,这一天里,她看上去都表现得轻松快乐,完全是在享爱一个无忧无虑的假期,如果高翔不是足够了解她,大概也会认为医院里突然的惊骇和地铁遭遇的抢劫都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阴影。
    “小安,你在担心什么?”
    “没有。”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透着紧张不安,“我只是有些害怕,超出期待的惊喜总显得不大真实,计划得太周详的事,也许很难实现。”
    “这是什幺傻话?小安。你妈妈昨天又跟你说了什么?”
    “她还真没说太多——我妈这个人,不会浪费时间反复说一件事。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高翔,就算她不说、你不说,我也明白我们两人要在一起,你要要面对的反对,会比我大得多。”
    “小安,记不记得你来美国之前,说想留在国内,我没有留你?”她点点头。“关于反对,我比你想的更多。可是,见到你以后,我才发现,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儿自私和不管不顾。我既然下了决心,那些问题都能解决的,你要对我有一点儿信心。”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幽深,却努力微笑出来:“嗯,我知道。”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里都行。”

   
10
    宝宝刚一出院,陈子惠便催促高翔回国:“你外公打来电话,说现在公司里事情很多,让你马上买机票回去。”
    “宝宝还要复查,我现在怎么能走?”
    “复查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医院的路我又不是不认识,我带他去复查就行了,语言不通,我可以花钱请个翻译陪我。你赶紧回去,不要耽搁正事。”
    “这几个月我都不在公司,公司照旧运转,有什么正事耽搁了?”
    陈子惠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再待下去,早晚会被人勾了魂。”
    他早看出陈子惠这段时间一直心神不宁,本来只当她是为宝宝担心,听到这话,不免一怔:“既然您提到这件事,我们现在谈谈也好。宝宝好了以后,我打算留在美国读书。”
    “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厌烦,正色说:“妈妈,不管我做什么决定,都愿意跟家人商量沟通,但是您得明白,我不需要谁来同意或者批准。您要是总拿跟爸爸说话的口气来跟我说话,那我们就不用谈了。”
    陈子惠一呆,记起儿子一向自有主见,而且她绷住劲头要一直惩罚丈夫,久而久之,高明知难而退,不仅不再主动求和示好,还开始刻意避开她,她当然没什么机会拿那个颐指气使的腔调跟他讲话了。她心底莫名一酸,气势顿时弱了下来:“你从来就没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好了好了’我当然把您放在眼里,否则何必跟您谈我的计划。”
    “你要留在美国,是想跟左恩安在一起吗?”她咬牙讲出这个名字
     高翔直承不讳:“对。”
    “你到底中了什么邪?天底下好女孩子多的是,你为什幺非要跟她在一起?”
    “我再怎么解释,您大概也理解不了,您干脆就当我是中了邪吧,这样就不必再问那么多为什么了。”
    “你……你要是非这么做,我就让你外公切断你的经济来源,这个鬼地方什么都贵,没钱寸步难行,不要说读书,光这套公寓,每个月租金都要5000多美元,看你怎么负担得起?”
    高翔哈哈大笑:“妈妈,您憋了半天,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啊。我可以去打工,住不起这里,负担月租1000美元的便宜房子还是可以的。”
    “你没这边的学历和工作经历,能打什么工?”
    “洗盘子、送餐都可以啊。”
    陈子惠一下呆住,然后站起来爆发了:“亏你说得出口,我养大你,是为了让你为一个女人做那些事的吗?前几天华文报纸上才登了一个送餐的福建人被几个黑人抢劫,活活打死。你讲这种话,是存心要把我也气成心脏病不成?”
    “息怒,息怒,”高翔笑了,按她坐下,“我只是打个比方,在纽约找个谋生的差事并不难,那么多家里没钱的留学生都在这里活下来了。切断经济来源这一手,真的难不倒我。”
    陈子惠气极,可是面对不急不恼的儿子,却无计可施“我的话体不听也就算了,你外公叫你回去,你也打算不理吗?”
    “我会回去的,只是要等宝宝做完检查之后。不知您先回国住一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陈子惠嶝大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再度暴跳起来:“这是那个左思安跟你提的吧?她可真狠毒,害死我弟弟,哄得你五迷三道还不够,居然还想把我赶回国,她好堂而皇之住进来,抢走宝宝。我就知道她一心恨着我们陈家,处心积虑想报复我们。”
    “您这都想到哪里去了?这完全是我的想法。您不是一直吵着说这里的生活不习惯吗?”
    “不用骗我了。你可别忘了,当初她刚生下宝宝,就威胁着要亲手掐死他。小小年纪就讲得出这种话来,后来又跑到我们家大闹,心眼算是恶毒透了。你想把宝宝交到她手里,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陈子惠甩手回了自己卧室,高翔不禁望天长叹。
    而左思安也与于佳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
    在于佳的坚持下,左思安也申请了她选定的几所大学,到3月春假时,她总共收到了七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其中包括于住最为中意的伊立诺伊大学香摈分校,许诺提供全额奖学金。
    然而过了几天,左思安告诉于佳,她打算写信通知校方,她不会去这所学校就读。于佳本来寄希望于高翔的家庭能断然阻止他。可是这段时间里,高翔一直与左思安保持着电话联系,每次通话之后,左思安的表情都是甜蜜而梦幻的,看不出有任何受到阻挠的痕迹。
    于佳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她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再有过激言辞,可是眼看左恩安竟然准备放弃大好机会,就读一所她认为没有什么学术气氛的学校的会计专业,仍然气得心绪难平,不由得懊悔在纽约时的一时心软:如果让陈子惠撒泼大闹,最坏的结果大概也不过是左思安伤心几天而已。
    Peter再度提醒她,这样与女儿冷战,没有任何意义。
    她恼怒地说:“她实在太不理智了,居然放弃排前三的公立大学不去,非要去上什么纽约市立大学。”
    “你这样讲,对纽约市立大学毕业的人可不公平,那里可也出了不下十位诺贝尔奖得主,再说她准备读的柏鲁克学院在纽约市立大学里也相当不错,并不是人人都能被录取的,会计专业这几年的就业前景也很好,可以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里根本不是做学问的地方。”于佳断然地说。
    peter呵呵直笑:“我能理解你对女儿的期待,但那是她的人生,不是吗?”
    “你大概认为我是个控制欲强盛得可怕的母亲吧?可是你们美国人不明白,在中国家庭里,没有人的人生是纯然独立的,父母和子女终其一生都相互交织影响,没有人能完全摆脱亲人,不光我对小安是这择,高翔的家人对他也是一样的。”
    Peter只得承认文化差异是强大的.而于佳也是不可说服的。他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亲爱的,‘我们美国人’不再对这件事发表看法了,你处理就好,但有一件事,你得为你女儿6月份的高中毕业舞会馓准备了。”
    于佳疑惑不解:“什么舞会?毕业不是举行个典礼拍个照就完事了吗?”
    “嗨,毕业舞会对美国水孩来讲可是大日子,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和我—起跳舞的女孩子,这是很多人一生中最快乐、最值得珍藏的回忆之一。体该略安选件合适的衣服,问问她有没有男孩子约她。”
    “她要肯跟这边的男孩子约会,去参加舞会,我倒也不必犯愁了。”
    左思安同样对同学们提前好几个月便开始为毕业舞会忙碌颇不理解,经Sarah解释后,才知道这个舞会对美国青少年的整个学生时代来说都意义非凡,女生们挑选起晚装的认真劲头不亚于日后挑婚纱,而猜测哪个男生会约哪个女生则是另一大乐趣所在。
    她在学校两年里埋头用功,不愿意参与社交,本来跟同学都只是点头说“Hi”的交情。唯独Sarah十分活泼,某天突然跳到她面前,扑闪着一双睬色的大眼睛,一睑无辜地清她帮忙补习物理和数学,并且问她收费多少。她大吃一惊,慌忙:摆手说不收钱,Sarah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两人由此熟识起来。
    这天Sarah约她一起到波特兰最大的购物中心去挑选礼服.两入一家家商店逛着,她等在试衣间外,看着Sarah一件件试穿,负责进行评。然而他们的认识并不统一,她能贡献的意见是“挺漂亮”“有点儿紧”,Sarah要的评价是够不够“sexy(性感)’:算不算“hot(热辣)’:能不能让男生“couldnotkeeptheireyesoff(转不开眼睛)’:
    看到左思安脸红,她再度被逗乐:“为什么你会这么害羞?那次你明明借钥匙跟男人约会过嘛。你们国家的女生是不是全都婚前守贞的?”
    左思安苦笑,她喜欢Sarah,但实在没法跟这个女孩子如同闺密一般交换秘密,只得指着另一件金色抹胸式小礼服说:“这件衣服应该符合你的要求。”
    Sarah倒是拿起了另一件粉色小礼服:“你应该试下那件,穿了一定好看。
    40来岁的女店员也随声附和着:“是啊,你穿一定很梦幻很甜美。”
    她摇头:“我不打算参加舞会啊。”
    Sarah与店员一齐大惊,异口同声说:“那怎么行?”
    她好不尴尬:“我不会跳舞。”
    “可以学嘛,我还没见过学不会跳舞的女孩子。你是不是怕没有舞伴?Martin前两天还在问我能不能来约你,我要他自己跟你说,他说你看上去太害羞,其实他才是害羞到了离谱的地步。”
    Sarah说的Martin是她的堂兄,左思安跟他只有几面之交,讲的话大概不会超过十句,顿时更加尴尬,连连摇头,正要说话,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Sarah手里的粉色礼服接过去:“试试这件哩,她们说得没错,你穿一定很好看。”
    她愕然回头,高翔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一怔,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你怎么来了?”
    “我得回国一趟。”他补充道,“放心,我处理完事情很快会回来,你现在正放春假,走之前,我想带你去几个城市转一转。希望能说服你妈妈同意你去。”
    左思安瞥见Sarah一脸的惊讶,显然是没想到她会与一个男人有这样的亲密举动,不过她心花怒放,什么也顾不上了,用力点头:“我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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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2 17: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2001年,巴尔的摩,纽约

1
    高翔原本的计划是等宝宝做完第一次复查,一切无恙,便带左思安度一个时间充足而悠闲的假期,然后再回国。但是陈国立突然亲自打来电话,说身体严重不适,催促他们尽快回去。他只得改变计划,订了机票,准备在启程之前花一周时间带左思安从波士顿飞往华盛顿,再租车开往费城、大西洋城游玩,最后返回纽约,送她上回波士顿的长途车,然后他带宝宝和母亲回国。
    于佳当然完全不赞同这个计划,可是一看左思安的表情,她就知道阻拦跟本没什么作用,她要求与高翔单独谈谈,左思安顺从地回避开,留他们坐在厨房里。
    “高翔,你家人怎么看你以后留在美国的计划?”
    高翔坦白地说:“他们全都反对。”
    “你认为你能说服他们?”
    ”我没把握,但我会坚持我的安排。”
    “你拿一个没把握会实现的计划来左右小安的前途,不觉得很轻率吗?”
    “于老师,我不希望我们再争论这个问题了,更不希望你没完没了给小安压力。我再重复一次,我会对小安负责。”
    “好吧。那么我希望你答应我两件事,第一,让小安不要忙着回绝伊立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录取,等到最后期限再说。”
    “学业的事,我会劝小安慎重。”
    “第二,在性这件事上,我同样希望你尊重小安,有一个负责任的态度。”
    高翔有些尴尬,而且多少被于佳直白而不客气的口气弄得气恼:“于老师,如果你所谓‘负责任的态度’是指安全性行为,那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于佳冷冷地说:“不必我来提醒你,小安受过很严重的伤害,她对你的依恋,你认为是爱情,我倒觉得其实很大程度来自她的不安全感。你是成年人,又有过恋爱经历,请不要用性这件事去加强对她的控制,那样对她是不公平的。”
    提起左思安经历的事情,高翔倒觉得歉然:“对不起,于老师。我理解你的意思,会尊重小安的。”
    左思安收拾好了行装,与于佳和Peter告别,两人开车到渡土顿,乘上了去华盛顿的航班,顺利降落,住进预订好的酒店,吃过饭后,他们回了房间。
    高翔宽慰她:“不用紧张。”
    她确实从一上飞机就开始紧张,全程心神不宁,这时几乎气急败坏地否认:“我没有,谁说我紧张了。”
    高翔勉强忍笑,呵哄地说:“好好,你一点儿也不紧张,紧张的人是我。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他凑近她,放低声音,“我真不知道我睡觉是不是会打鼾。”
    她一怔,多少释放了一点儿情绪,扑到他怀里:“你要打鼾吵得我睡不着,我就赶你走。”
    “喂,不要这样凶。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件事——”他拖长声音,她怀疑的看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习惯裸睡,有问题吗?”
    她恨得用力拧他的胳膊,他“哎哟”叫痛’她忍不住笑出来,闪身进了浴室,迅速去洗澡换了睡衣出来,上床看书,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高翔去洗澡,也是很快出来,她偷眼看他,他规规矩矩穿着睡衣,才松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她不敢抬头看他,只听他说:“另一件事,你不介意吧,我比较习惯睡床的左边。”
    “那我让你啊。”
    她正要移动,他按住她,哈哈大笑:“就睡那边吧,你还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她这才明白,他仍在逗她,哼了一声,低头看书,不再理他。他笑着上床,拿过她的书,正是她提到过的那位出生于波特兰的作家斯蒂芬·金的厚厚平装本英文小说:1T(中文译名为《死光》)。
    “讲什么的?好看吗?”
    “讲几个孩子从小遇到的无名恐惧,说不上来好不好看,但整个书的气氛让人挺……紧张的。”
    “所以你不是因为想到要跟我住一起才紧张的?”
    她无话可答,把书放到床头柜上,滑下去躺好,拿被单蒙住了头,他刚一拉被单,她便紧张地问:“干吗?”
    他再度被她的反应逗乐,又有些无奈:“不用把自己闷在里面。”
    她的睑涨得通红,翻身背对着他。他也躺下:“我睡不着,陪我聊天吧。”
    “聊什么?”
    “你妈妈临走之前拉住你,低声嘱咐你什么了?她还递了张纸给你,是武功秘籍吗?”
    左息安顿时又讲不出话来。
    离家之前,于佳十分简洁而严肃地叮嘱她:“我没法儿阻止你了,你们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我对他提了要求,可是两个人旅行,要求你们保持纯洁也不现实,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要避孕。”
    而她递过来的那张纸是打印出来的避孕生理知识,罗列了各种避孕方法对照,左思安只看了一眼,脸便涨红发烫起来,赶忙塞进口袋里,再也不肯去动它。可是这张纸连同于佳说的话,已经沉甸甸地压进了她的心里。
    她闷闷地说:“我要睡着了,不要吵我。”
    他的手伸过来搭到她肩上,她情不自禁微微一缩,他叹气,轻声说:“小安,如果你还是担心那件事,我再说一次,不用急,你完全不必怕我。”
    她羞涩与愧疚难当,转过身来:“对不起。”
    “又来了,也不许为这说对不起了。”
    她沉默良久,哑声说:“我看了好多书,包括心理学方面的,一直告诉自己,我已经调整过来了,可是……”
    他吻她嘴唇:“没什么可是,你也完全不用抱歉。做这件事,需要身体和心理一起做好准备,才能享受到快乐,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不用急。”
    躺在陌生的床上,睡在一个男人身边,对于长期失眼的人来讲,当然不无助于入睡。
    高翔睡着很久,左思安仍醒着,他的胳膊搭在她的身上,她怕惊扰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样过于小心的姿势让她觉得十分疲惫。她再也躺不下去,尽可能轻巧地移开他的胳博,拿了床头柜的书,走进洗手间,开了灯,坐到抽水马桶上,开始像往常一样阅读。
    她已经读过不少斯蒂芬·金的小说,还与Sarah讨论过她不够理解的某些背景,Sarah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作家,总不会就因为他出生在这个城市吧?”
    她的回答十分标准,如同在做作业:“我觉得他很能发掘人内心深处没法儿形容的黑暗。”
    其实,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黑暗能超越她的受梦。在睡前读他的小说,就如同她放在枕边的布熊一样,可以提醒她,有些黑暗只来自虚无的想像与内心的恐惧。在如此不舒适的地方看书,她一直读到倦意终于袭来,才轻轻回到床上,钻进他的怀抱里睡去。
    第二天,高翔带左恩安去租车,他本来看中一辆雪佛兰,但左思安却使劲拉他衣袖,把他拖到一辆吉普Wrangler(牧马人)前:“我们能不能租这辆车?”
    他笑:“接下来我们去的全是城市,没必要开这种为极端路况准备的越野车啊,坐营也不够舒适。”
    “但我一直想坐在那种高高的车上,比如卡车,像公路小说里写的那样,横穿整个大陆,多有意思。”
    “行,满足你。”
    她高兴地亲他,那个兴奋的样子孩子气十足,让他觉得哪怕是租辆卡车开也是值得的。
    “等以后有了时间,我一定带你做一次横穿美国的旅行。”
    这个许诺让她更是心花怒放。
    华盛顿著名的樱花要到3月下旬才会盛开,高翔与左思安来得早了二十余天,没能赶上花期,他们参观了白宫.国会山和林肯纪念堂等几个著名的景点,行程本来十分轻松,但下午他们正在林肯纪念堂前休息,高翔接到了从纽约打来的电话,陈子惠故做无辜地说:“宝宝吵着要跟你讲话。”
    高翘明白,这多半是陈子惠故意让宝宝打来的,不过他可以三言两语结束跟母亲的对话,却没办法随便应付宝宝,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十来分钟,他哄得宝宝答应去午睡。
    放下手杌,他再看左思安,她已经远远走开。
    他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不开心了吗?”
    她摇摇头,勉强微笑:“不会的,我在研究地图。我们能不能去一次巴尔的摩,离华盛顿很近,开车过去只一个小时的路程。”
    商翔本来打算直接去费城,并没将巴尔的壤列入行程。他看她手里的地图:“那个城市有什么特别吗?”
    “去年英文老师让我们读诗,其中有一首诗,名字是拉丁文:Dcsiderata,意思是被渴望的事物。我很喜欢,是我最先背下来的一首英文诗,据说是1692年镌刻在巴尔的摩的圣保罗教堂的。”
    他并不介意按她的意愿更改行程:“好,我们去那里吧。”
    高翔开车往巴尔的摩方向驶去,说:“把那首诗读给我听听。”
    左思安踌躇了一下,轻轻地念道:

Go placidly amid the noise and hasce.
and remember what peace there may be in silence.

As far as possible without surrender be on good tenns
with all persons.
Speak your truth quietly and clearly;
and listen to others.
even Lhe dull and ignorant;
they too have their story.
Avoid loud and aggressive persons.
they are vexations to the spml.

If you compare yourself with others.
you may become vain and bitter;
for always there will be greater and lesser persons
than yourself.
Enjoy your achievements as well as your plans.
Keep intercsLed in your career, however humble;
it is a real possession in the changing fortunes of time.
Exercise caution in your business affairs;
for the world is fuIJ of trickery.
But let this not blind you to whaL virlue there is;
many persons strive for high ideajs;
and everywhere life is full of heroism.
Be yourself. Especially. do not feigji affection.
Neither be cynical abouL love;
for in Lhe face of all aridity and disenchantment it is
as perennial as the grass.

Take kindly the counsel of the years,
gracefully surrendering the things of youth.
Nunure strength of spirit to shield you in sudden misfortune.
But do not discress yourself with imaginings.
Many fears are bom of fatigue and JOnelineSS.

Beyond a wholesome discipjine, be gentle with yourself.
You are a child of the universe,
no less than the trees and thestars;
you have a right to be here.
And whether or not it is clear to you,
no doubt the universe is unfolding as it should.

Therefore be at peace with God,
whatever you conceive Him to be,
and whaiever your labors and acspirations,
in the noisy confusion of life keep peace with your soul.

With all its sham. drudgery and broken dreams.
it is stiIJ a beauliful world.
Be cheerful.
Strive to be happy.
   
  (在喧闹而奔忙的世界中平静地往前走
    这是多么和平、安宁
   
    你要与周围所有的人友好相处
    尽可能不要放弃这种努力和追求
    你要轻轻却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思想
    并且耐心倾听别人含糊甚至烦人的想法
    因为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你要远远避开那些吵闹、具有侵略性的人
    他们会使你的精神苦恼
   
    如果你将自己与他人作比
    那么你将变得既自负又痛苦
    因为这世上永远有着比你强和比你弱的人们
    你该享受你自己的成就和计划
   
    保持对你自己的事业的兴趣
    它们不管多么细琐、低下,都是你
    在变化多端的时代能真正拥有的财产

    在商业事务中你要小心谨慎
    遗世上到处都有阴谋和欺骗
    你也不要让自己对美德视而不见
    世界上有很多人为了崇高的理想在忍饥挨饿
    生活中到处都有英雄主义存在
    你对你自己要诚实
    尤其不要无情装有情
    对爱情不要玩世不恭
    在这干旱、没有希望的土地上
    它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绿洲
   
    你要认真吸取流水年华的经验
    从容地向青春时光告别
    你要培养自己的精神力量
    以抗衡突如其来的不幸的打击
    但你千万不要用想象使自己苦恼、忧伤
    有很多恐惧产生于疲劳和孤独
   
    除去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原则之外
    你要善待你自己
    你和树木、星星一样是这茫茫宇宙的一分子
    你有权利生活在这里
    毫无疑问这世界已经完全为你打开
    不管你于这点是不是很明白
   
    所以你要与上帝和平相处
    不论你觉得他身在何处
    也不论你做出何种努力、有什么渴望
    在喧闹、混杂的生活中
    你应该与你的心灵和平相处
   
    尽管这世上有很多假冒和欺骗
    有很多单调乏味的工作
    和众多破灭的梦幻
    这仍然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记住:你应该努力去追求幸福)
   
     他腾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头发,赞叹:“真好听。”
    “哪有这样夸一首诗的。”
    “我是夸你的声音。我的英文程度只够听懂最后几句:这仍然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记住:你应该努力去追求幸福。没错吧?”
    “没错,”她笑道,“我最喜次中间的几句,中文意恩是这样的:你要善待你自己,你和树木、星壁一样是这茫茫字宙的一分子,你有权利生活庄这里,毫无疑问这世界已经完全为你打开,不管你于这点是不是很明白。”
    “我还是喜欢我理解的那一句:Be cheerful, Strive to be happy.我要你快乐。”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已经很快乐了。”
    巴尔的摩也有不少旅游景点,但相对高翔安排的几个城市而言,它对游客的吸引力显然要差一些,既不像纽约那样时尚繁华,也不像波特兰那样安静古典。他们开车进城,还经过了一片工厂区,进入市区后.又有成片杂乱密集的房屋,看上去无人居住,治安不好,一片萧条破败的繁象.高翔不免皱眉,只能马上驾车离开。
    好在很快过了那片区域,城区高楼林立,街道整齐,显得漂亮繁华、秩序井然。
    到了圣保罗教堂,左思安和高翔在教堂内外转着,却根本没有香到哪里有锈刻的诗篇,不免纳闷'一位满头银发、神情和善的笔先生主动踉他们打招呼:“你们是在找墙壁上刻的那首诗吧?”
    “是啊。您怎么知道?”
    “我在这座教堂傲了近十年义工,碰到过不少来找诗篇的游客,特意研究了一下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老先生大笑,“Desidera是一个叫Max Ehrmann(马克斯’厄曼)的诗人在1927年写的,曾经被圣保罗敏堂的某一任教区长收集进小册子,作为精神食粮散发给教众,小册子的封面上印着圣保罗教堂建造的时间:1692年,诗流传开了以后,就被传成了他写作的时间,不知怎么,还附会成了刻在教堂的墙壁上。”
    “哦,原来是这样。”
    老先生笑眯眯地补充:“并不影响诗的美丽,对不对?”
    左思安点头同意。
    “请继续参观,这里是全美第一座天主教教堂,历史非常悠久。Therefore
    be at peace witb God,whatever you conceive Him to be.(所以你要与上帝和平相处,无论你觉得他身在何处。)”老先生引用了那首诗中的一句,挥手与他们道别。
    从圣保罗教堂出来,两人到了内港,这里原本是重耍的工业港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城市的重工业衰退,港口日益萧条,后来政府进行大规摸改造,重新规划发展商业,旅游,乘船游览成了观光的重要项目。
    他们沿河堤散步,左思安说:“我还挺喜欢这地方,城市没有华盛顿那么规整,可看着倒挺亲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像在汉江江边的感觉。”
    他没觉得有多少相似之处,但知道她大概是犯了乡愁:“是不是想家?”
    她一呆,神情有些茫然黯淡,摇摇头。
    “昨天你说梦话了。”
    她顿时紧张了:“我吵醒你了吗?我说么了?”
    “你叫你爸爸,还说沈阳路到了。”
    她的眼圈顿时红了,再也没法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想你爸爸了?”她无声地默认,他抱住她,“有没有跟他联络?”
    “每次跟他打电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上次在电话里,我告诉他我想去纽约上大学了,他说他打算托朋友帮忙把汉江市的那套房卖掉,和他的积蓄凑在一起寄给我当学费。"说到这里,她再强忍下住,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哽咽着说.“我说我读公立大学,花不了多少钱,不需要他再奇钱,可他不听,坚持要这么做,他说他只能为我做这件事了。我知道他不打算回汉江,我也再没家可回了。”
    他只能搂紧她,抚摸她的头发,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才说:“小安,我们会有一个家的。”
    她没有吭声,只是更深地依偎进他的怀抱里。
    晚上,他们住进靠近内港的一家酒店里,高翔开车有些疲惫,洗了澡后躺在床上,先睡着了。他被一个绵长的吻弄醒时,已经是半夜时舒.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春梦,然而,他很快明白,这不是梦。
    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从半开的窗纱透进来,左思安正伏在他的身边,舌尖轻轻掠过他的喉头,柔软、湿润而挑逗,黑暗之中,隐约可见她穿营薄薄的睡衣.长发散落下来,身上激发着幽香。
    他苦笑,哑声说:“和你睡在一起,已经很考验我的自制力了。你可小能这么诱惑我。”
    她不听,伸手撩起他充当睡衣的那件圆领T恤,嘴唇印到他胸口的位置,他一把按住她,她抬起了头,眼睛在夜色中熠熠闪光:“我想要你,高翔。”
    他的身体早已经不由自主沸腾起来,勉力说:“你不要勉强自己.我说过,这事不急。”
    “如果我们决定在一起,总应该开始的,我需要克服自己的恐惧。所以……”她的声音低微下去,“请你……耐心一些。”
    他根本不需要更多鼓励,翻身将她压到身下,开始吻她。
    左思安享受高翔的怀抱带来的稳定而温暖的感觉,喜欢与他亲吻变换的亲密无间,可是所有的衣服都褪去,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障碍时,她仍然恐惧瑟缩了。
    黑暗让她不必面对赤裸相对的羞涩,却也让一切变得不可知,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如影随形般浮上来。她需要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这是你一直爱着的男人,而你已经下了决心。
    他从她僵直的身姿、不由自主地退缩、冒出冷汗的肌肤上感受到了这一点,他撑起身体,放松对她的压力,准备放慢下来,然而她死死抱住他,更紧密地缠绕着他,不顾一切去迎接他的激昂、火热。
    他再没法停下来了。一切都无须预演,无法控制。
    他知道她仍然恐惧着,甚至知道她因为努力克服恐惧,而处于一种奇怪的游离分裂状态,几乎是在以献身的方式完成与他的最亲密的接触,表现出的勇敢远远大于享受。他的激情里不由自主混合着怜悯、罪恶,然而所有禁忌都似乎能够令快感加倍出现,当他迸发时,他感受的快乐如同爆炸一般,纯粹,不管不顾,铺天盖地淹没了他。


2
    高翔的安排原本是开车到费城待三天,到大西洋城待两天,再回到纽约。然而他们彻底放弃计划,在巴尔的摩足足待了五天。
    他们在没有游览任何地方,除了去附近吃饭、去内港散步,其余的时间都一直待在酒店里。
    左思安仍旧是生涩的。她看过不少书,可是理论与她的体验完全是两回事。她多少有些沮丧地意识到,无论她已经怎样擅长伪装出一个正常女孩子的外表,却始终不可能伪装出正常的生理反应。
    她惴惴地问高翔:“我的表现是不是让你觉得扫兴了?”
    他哭笑不得:“胡说,我已经不可能更尽兴了。”
    他说的是实话。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男人,他发现所谓经验,其实也不过只是代表他经历过的已经发生的事。而正在发生的事,对他来讲,同样是崭新的,未曾体验过的,近似于奇迹。
    也许是因为隐秘的期待已经持续太久,禁忌终于放到一边;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克服身体接触带来的恐惧,力图职悦他的努力让他所体验到的激情前所未有。他知道她并没有像他那样到达高潮,甚至愉悦的成分都不是很多,对她来讲,**更像是一种献祭,一种奉献自我的承受。然而她全心全意地接纳着他,那种放弃自我,甘愿迷失的姿态足以让一个比他更理智的人疯狂。
    一个又一个的吻,一场又一场的痴缠,睡梦之中触到另一个身体,马上本能抱住,无遮无拦,从汗水,喘息,直至身体的每一部分,全部交融到一起。在停歇下来的时刻,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握昔彼此的手.一起感受着时光静谧流逝。
    高翔侧头香她,她合着眼睛,神情恬静放松。他吻她的头发,想,于佳居然担心他会用性来控制左思安,其实,他才是彻底迷乱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每天都会接到陈子惠打来的不止一个电活,让宝宝跟他闲聊,
    高翔根本不会去想在这里已经待了几天。
    每当这个时候,左思安都会主动避开。放下手机后,高翔试着跟她谈起宝宝,她马上将话题扯开,他理解她的躲避,也不愿强求,造成她心理上的更大负担。
    除此之外,他们亲密到了一个似乎在不可能递进的程度。她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沉湎,如果这时左思安对他说:“我们私奔吧,你不用回国,我不用回家,从此我们就在一起。”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然而左恩安说的只是:“你回国的机票是明天的,我们必须走了。”
    他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离开,摇摇头:“不急,来得及的。”
    她默然,重新扑进他的怀抱中。
    等高翔醒来.左思安已经穿好了衣服,并且已经收拾好了两人的行李。
    结账之后,他们开车向费城驶去。到达时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他们对这个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城市几乎没什么印象,只是随便找地方吃了顿饭,稍事休息,准备继续上路。
    高翔突然拖住左思安的手,走进路边一家装修精致的女装店。
    “我不买衣服啊。”
    “前几天在波特兰的时候,我去找你,你不正和同学挑选毕业舞会的衣服吗?毕业舞会是什么时候?”
    “6月中旬吧。”
    高翔想了想:“如果我到时候没能回来,有人约你,你就答应下来。”
    她眼神黯淡地说:“我又不会跳舞,根本没打算去参加舞会。”
    他不理会她的反对,视线掠过陈列的衣架,挑了一件白色细肩带小礼服裙,说:“快去换上。”
    左思安换上那件白色小礼服裙和配套的高跟鞋,她从未穿过这样缀着珍珠,有着精致刺绣的隆重礼服,摸一摸露出的肩与背,感觉十分不自在,迟疑良久才走出试衣问。
    不必照镜子,她从高翔发亮的目光里就能看出来,她是漂亮的,甚至是能让人“转不开眼睛”的,那个专注的眼神让她心神为之荡漾。
    高翔马上把这件礼服裙买了下来,同时拦住她:“不用换下来。”
    “喂,开车穿成这样,别人会当我是神经病的。”
    “我愿意一直陪着这样的神经病。”
    他带她去最近的一家酒店,订了套房,她拉他:“我们得赶回纽约啊。”
    “来得及,费城到纽约,开车最多两个小时就到了。”
    进了电梯,他看着她’正气凛然地晓:“别想歪了,我只是打算找个地方
    教会你跳舞,省得你错过毕业舞会。”
    她又羞又气,哼了一声,扭开脸不肯理他,他被她纠结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进了房间,他果真拉开面对阳台的客厅长窗,打开音响,调到舞曲,搂着她开始一本正经地教她跳舞。她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但姿势始终有些僵硬。
    “放松,跟着节奏来,前进后退我会给你暗示,保证你一会儿就学会了。
    不用紧张。”
    “那你跳舞是跟睢学的?”
    “大学时候的学姐。”
    她不’怀好意地挠了一下他的脖子,问:“她也是这样给你暗示吗?”他握着她的腰的手稍稍用力一紧,她马上讨饶加耍赖地夸张尖叫:“哎哟,好痛,好痛!”
    “既然问到学蛆,那我也问一下Martin是谁?”
    ”Martin?他是Sarah的堂兄,怎么突然问起他?”
    “他是你的追求者吧,你们有没有约会?”
    她顿时一脸不自在:“什么啊,我们都没讲过几句话。”
    “傻孩子,有男孩子追求你再正常不过。”
    “他哪有追求我?他很害羞的,只带我和 Sarah一起出海看过捕龙虾。他们家几代都从事龙虾捕捞,到他们父亲这一代,兄弟姐妹几人中只有Mrutin的爸爸愿意留在家乡当渔民,Sarah的父亲当年一声不响就去了西部,只偶尔打个电话回来。”
    停了一会儿,她补充道:“Sarah告诉我.斯蒂芬·金的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说是出门买香烟,然后从此一去不回,男人出走大概跟捕龙虾一样,是波特兰的某种传统。”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喂,你回国了,不会再不回来吧?”
    他横她一眼:“别胡说。我说过了,我处理完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问:“可是,你家里人会同意你过来吗?”
    他坦白回答:“不会,我希望他们理解,不过我已经做了决定,他们同不同意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要是他们……”左思安咬着嘴唇,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
    “他们最多断绝我的经济来源,这也不成问题,我有一点儿积蓄,完全可以暂时先不读商学院,在这边找工作,负担起我们的生活。”
    她并没有多少放心的表情,只是轻声说:“谢谢你。”
    “以后不许为这种事跟我说谢谢,因为我也不打算谢谢你为我放弃更好的大学录取机会。你妈妈是不是还在生气?”
    “她确实对我很失望,不过她一向不爱唠叨的,没有再说什么。”
    他搂住她,将她收紧到怀里:“真想带着你一起走。”
    她一怔,止住笑,将头靠到他肩上,好长时间不说话。他低头看她,她的眼圈有些发红了。“怎么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
    “那你在想什么?”
    “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我爸爸也说过,不想让我长大.可以一直带着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可是……”
    高翔停住脚步,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正色说:“小安,我不是你父亲,我是是你男朋友。我会回来的。”
    她点点头,眼里泛着泪光。
    夜色越来越浓,月光如水般洒进来,晚风轻柔吹拂着他们,高翔吻暂左恩安裸露的肩,舔过她的锁骨,她调皮地推他:“说好了只是教我跳舞的呢?”
    他喃喃地说:“我们该温习另一支舞了。”
    他将她转过身去,徐徐拉下她背后的拉链,雪白的礼臌滑落下去,露出她背部那道起伏的曲线,腰部微微的凹窝。他一点点吻下去,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再度交缠,因为别离在即,而分外激烈。
    她也许感受不到传说中的高潮,可是她对于这种亲密有着不可抵制的贪婪。她需要他看着她的眼冲迷乱,爱抚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进入到她的体内,攀上快乐的巅峰。
    那种强烈的刺激感几乎带着痛苦的意味,可是她害怕的同时又渴望着再次经历,仿佛是一种存在的证明。对她来说,她体验到的已经足够多,与他**,有超越快感与高潮的意味,是相爱的两个人身俸亲密的极致,如果真有灵魂存在,在那一一刻,也一定发生着看不见的碰撞,迸发出无彤的火花。
    两人疲惫而安静地躺着,高翔放在一边的手机隔一会儿便无声地闪烁一阵,左思安提醒他,他摇摇头:“现在这个时间,宝宝肯定已经睡,肯定是我妈催我回去的电话,我白天已经跟她说过了,我不会误机的,不用接。”
    高翔沉沉睡去,左思安电很累,可是她思绪万千,完全睡不着。过了很久,高翔的手机还在断续闪烁着.她有一点儿不忍:手机那头的其实也是一个母亲,不停打着电活,跟她自己的母亲不肯放弃说服她去上更好的大学一样,都带着明知无望,却仍然要做的坚持。
    她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一点,她迟疑了一下,披上睡衣,塞丁手帆,走到阳台上,按了接听,轻声说:“高翔已经睡了,他说了他会及时……”
    电话耶头陈子惠尖利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真不受脸啊,左思安,你这样缠营我儿子干什么?”
    她想,被爱情包围,确实会止人不由自主地软弱,犯傻,她居然会主动接听这个女人的电话,相当于送上门接受侮辱,她只能淡淡地说:“我只是劝您早点儿休息,不必浪费时间再打电活过来。”
    她正要挂断,陈子惠叫:“等一下。左思安,如果你想报复我,只管冲着我来,请你不要纠缠高翔。”
    “我没有纠缠他。”
    “那他为什么会突然想为你留在美国?他在国内有大好前途,我们陈家那么大的公司早晚是他的,他拿宝宝当他的亲儿子一样疼爱,居然要为你放弃一切,你真下得了手?”
    “那是他自己做的选择。”
    “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只是出于负疚。虽然从头到尾根本不关他的事,可是我弟弟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名义是舅甥,实际上跟兄弟一样亲密。他们有血缘关系,他想为那件事赎罪,才没完没了照顾你,包括送你去西藏,差点儿把命丢在那里。”
    费城3月的夜风仍旧带着寒意,左思安全身冰凉,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讲不出话来,只听陈子惠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从小到大都优秀出众,前一任女朋友到现在还爱着他,时不时跟我联系,问他的近况,希望跟他复合,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根本不会分手。什么样的女孩子他追不到,凭什么要跟你在一起?他只不过是觉得你可怜罢了,你居然就这样利用他的同情心,来报复我们。你还是人吗?你以为你们能维持多久,别的不说,你跑到我家去讲他父亲的坏话,离间他父亲跟我的感情,他出手打了你一耳光,你总该记得吧?这足以证明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始终还是他的家人。美国这个地方又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处女,身体干不干净,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死缠烂打我儿子,一直纠缠着他不放,非要害得他身败名裂才甘心?就算子瑜有做错的地方又怎么样,被抓到电就是坐几年牢罢了,可你爸爸逼得他把命都丢了,你还嫌不够?”
    提到那个名字,左思安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不够。我希望你弟弟烂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字一字地说完,挂断电话,顺手关了机。
    左思安靠在阳台栏杆上’调整着呼吸,让激烈的心魄慢慢平复,努力控翻住身体的颤抖,回了房间。她爬上床,揭开被单,高翔袒露在地面前.她跪下,一点儿一点儿吻他的身体,听着他在睡梦里发出含糊而满足的低吟,看着他再度兴奋起来,她毫不迟疑地跨坐到他身上,接纳着他,这个前所未有的狂放与大胆姿势令他以为他再次置身于几年前开始缠绕着他的一个旧箩之中。
    然而身体的碰撞如此激烈真实.所有禁忌与自我克制部显得异常苍白无力,被抛到一边。
    朦胧月光洒入房间,他们的身体在幽暗中起伏,她要了又要,而他给了又给,两人同样贪婪,没有餍足。到了某个临界的点,有电流瞬间同时击中他们,贯穿他们的全身。
    世界随之寂静得接近消失,她突然不知身在何处,彻底失去方向,可这样的迷失不同于小时候的迷路,没有慌乱,没有恐俱,而是带着意外的狂喜,仿佛在不可知的坠落后抵达的却是期待已久的终点。
    平静下来之后,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处于一种满足到空虚,体力与情感同时透支的状态。
    在清晨五点,左思安再度叫醒了高翔,他们退房,她坚持由她来开车。她走的是95号州际公路,两个半小时后顺利到达纽约。这一天纽约异常寒冷,飘着细碎的雪花,高翎要送她去长途车站,她拒绝:“不,你时间快来不及了,直接回你家好了。”
    到了公寓楼下,她拎了自己的行李下车:“我去对面咖啡涫喝杯咖啡,吃点东西,看着你走,然后回波特兰,不必担心。”
    隔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左恩安看到高翎提了大包小包的行车下来,公寓管理员帮他一起放列车上,然后他再度上楼,过了几分钟.抱了一个男孩,跟陈子惠一起下来。那男孩子搂营高翎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含笑回答管,揉着小男孩子的头发,脸上满是温柔的爱意。
    新一期芝麻街节母、中央公园里散步的那只大金毛,转弯小店的比萨和冰激凌……左思安从高翔每天接到的电话里,已经知道他们大致的对话内容。
    这个场景。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她的童年,内心感慨翻涌。
    只见高翔打开后座车门,让陈子惠坐进去,再将孩子放到她身边。左思安屏息等待着,高翔将小费递给管理员,终于缓缓转身,向她这边凝望。她举起手来挥了挥,并不确定他隔着马路能否看清,然而他也对她挥了挥手,这才上车离去。
    窗外仍旧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雨雪,铅色的天空压抑沉重。左思安靠到椅背上,心里空茫得如同初到波特兰的那一年,经历入冬后第一场大雪,漫天盖地,一片空白。
    尽管才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甜蜜与满足,又得到了她信任的承诺,但是,对于未来,她有强烈的悲观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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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2 17: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2012年,汉江

  高翔在成都医院外接到的电话是陈子惠打来的,他以为母亲无非又是催促他回去,但陈子惠说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刘雅琴刚才来敲诈我,说不给她两百万现金,她就会去找小飞讲出他的身世,同时散播开,让他在哪里都无法立足,怎么办?”
  陈子惠听上去已经方寸大乱,高翔再怎么嘱咐她镇定也无济于事。他马上给父亲高明打电话,简要说明情况,请他先去家里看看,让陈子惠务必不要胡乱应对,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他从成都飞回汉江,赶上航班延误,到家时已经是深夜,高飞早已入睡,客厅没人,陈子惠卧室的灯还亮着,他走过去,意外地看到高明和陈子惠坐在窗前交谈。
  陈子惠常年一直跟高明处于分居状态,见面完全不假辞色。
  十年前,清岗酒业成功上市,高明提出离婚,但陈子惠冷冷地说:“除非你净身出户,放弃清岗酒业所有股份,不再担任任何职务。”
  这当然是高明无法答应的要求,加上陈立国施压,高翔委婉地劝说,他只能放弃,两人接着僵持。
  九年前,陈立国心力衰竭,去世前立下遗嘱,将持有的股份平均分配给陈子惠、高翔和高飞,高飞的股份在成年前由陈子惠和高翔共同代管。高明再度提出离婚,尽管高翔出面斡旋,也无法挽回,但陈子惠出人意料地要求进入公司董事会,并且要主管财务。
  高明好不诧异:“你懂什么财务管理?”
  陈子辉语气铿锵地说:“高翔虽然进了董事会,可他这些年根本都不肯插手管公司的事情,一心发展自己的事业。父亲已经去世,我再不出面,清岗酒业就不属于我们陈家了。”
  “子惠,你要搞清楚一个概念,上市公司已经不可能属于哪个个人,不管他姓陈还是姓高。”
  她冷笑:“我不管这些空概念大道理。我只知道清岗酒业是我父亲一手创办的,我是股东,召开董事会,我不信没人支持我。”
  陈子惠除了本人持股,还握有高飞股票的一半代管权,要求进董事会,并不算无理。高明尽管和儿子一起完成上市,又主导了公司这几年的飞速发展,接任了董事长的职务,但他还真不敢冒险召开董事会讨论这个问题。陈立国余威犹在不说,他也没能树立绝对权威,董事和高级管理层之中与他概念不同的大有人在,他不排除有人会明里暗里怂恿支持陈子惠金董事和,蓄意将水搅浑,好趁乱摸鱼牟利。
  高翔劝他:“妈妈对你固然有恨,其实也是放不下你。还是试着跟她好好谈谈吧。”
  高明长叹:“不要说我跟他谈,睡的话她都听不进去的。她只是恨我入骨,才想拴住我罢了。一旦离婚,还能怎么继续报复我?”
  高翔转而劝母亲罢手,而陈子慧则直言不讳的承认:“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陈家给的。一离婚,它顶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头衔,肯定会有大把女人投怀送抱,搞不好他会找年轻女人再婚,说不定还会生孩子来分我们陈家的家产。”
  高翔无可奈何地说:“您成天都在编故事给自己想象假想敌,累不累啊。放开他,也是放开自己,各自轻松点儿生活不好吗?”
  “不行,我才不会放他去逍遥自在。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是绝对不可能改变主意的。”
  万般无奈之下,高明再度妥协,布提离婚,选派她点头认可的人担任公司财务总店,高翔也承诺会参与公司重大决策,她放弃进入董事会的要求。就这样,两人仍旧维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高翔劝说母亲,父亲既然让步,她也不宜做得太过,加上高飞已经渐渐长大,在他面前对高明发火,谈及旧事,只会惹得孩子困惑。陈子惠倒也略微收敛了过去见面就怒骂不休的作风,高明到省城来办事,偶尔会来看望他们,略作一下再走,经年下来,陈子惠依旧对他冷淡,不可能请他进卧室盘桓到深夜,并且这样和平对坐谈话。
  看到高翔回来,陈子惠抢先便说:“我叫你不要去西藏,你偏不听,险些就出了大事。”
  “现在怎么样了?”
  高明神态沉稳:“没事了,我让你妈妈说手头没钱,叫刘亚琴来直接跟我谈,我录下她的谈话,报了案,公安局已经拘留了她。”
  “最好把她判刑,让她去坐牢,把牢底坐穿,永远别放出来,看她还能不能兴风作浪。”陈子会咬牙切齿地说。
  高明淡淡地说:“她属于敲诈勒索未遂,就算判刑,也不可能判到你希望的那么长。”
  陈子惠一口恶气被他堵住,无从发作,很恨地说:“我就知道那个左思安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果然没猜错……”
  “妈妈。”高翔打断她,“到现在您还说这话。当年您让刘亚琴岛学校里散布左思安的留言,想没想过小飞也会面临这一天?”
  陈子惠一怔,一下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活该有这个报应吗?别忘了,小飞是你儿子。”
  “也许我还是送他出国念书比较好。”
  “你又说出国,是不是那个左思安又来勾引你了?”
  高翔被母亲的逻辑起的反而笑了出来:“您倒是总把我想得魅力无穷。左思安当年就明确说了不想跟我在一起,现在她是名牌大学医学博士,做神经外科医生,将来独立行医后,在美国也算排前几位的高收入职业,前途无量,还有律师向她求婚。她来勾搭我,图什么?就图跟您扯上关系,好回忆让她痛苦的往事吗?”
  陈子惠哑口无言。高明站了起来,“好了,时间很晚了,你担惊受怕还是早些休息吧。小飞的事,慢慢再商量。”
  父子两人出来,高翔说:“不要去酒店了,就在客房住一晚吧。”
  高明自嘲地笑:“今天我算略有功劳,大概不会被你妈赶出去。不过我现在睡不着,陪我喝酒聊会儿天吧。”
  高翔带父亲去了他的书房,开了一瓶法国红酒,高明尝了一口,不赞成地摇头:“家里生产白酒,口感后劲哪是这种洋酒比得上的。你偏要去做代理红酒生意也就算了,居然平时都不沾白酒。”
  “白酒度数太高,您以后也最好少喝。”
  “有没有考虑加入董事会?”
  “为什么又突然提这件事?”
  “我大概还能继续干上几年,不过我还是希望把企业交到你手里。”
  高翔摇头:“清岗酒业是上市公司,不是家族企业,您不应该跟妈妈一样有选继承人的执念。”
  “你一直拒绝出任清岗酒业的实际职务,更不肯担任任何社会职位,我知道不仅是因为你为人低调,也不单单是为小飞成长着想。”
  “公司早就进入了良性循环,不需要我加入进去。”
  “我很怀念我们以前一起研究发展计划的日子,至少那个时候,你跟我一样,是有野心的。你的改变,跟左思安有关系吧?”
  高翔虽然与父亲算得上关系亲密,但不想讨论这个问题,简单地说:“我只是选了更适合自己的一条路。爸爸,刘雅琴为什么会突然来敲诈妈妈?”
  高明冷冷一笑:“我倒是奇怪她居然隔了这么久才在一次来敲诈。”
  高翔怔住:“这话怎么说?”
  “你以为她是第一次这么干吗?八年前,她就来敲诈过一次,不过那次你刚好去法国谈一个红酒品牌的代理,她又只是要十万块钱,你妈妈觉得数目不大,就爽快地给钱消灾了。我事后派人去找刘雅琴,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好出面警告了她父母,把后果讲清楚,她父母看上去倒是老实人,吓得半死,答应一定约束她不会再犯。不过按我的推测,她那样不安分的女孩子,不是她父母管得住的,绝对不可能只干一次就收手。”
  “妈妈完全没跟我提起那件事。”
  “我那次碰巧过来看到,逼问半天,她才承认,还坚决不让我告诉你。钱不算多,再说她一向嘴硬要面子,大概也觉得很丢脸吧。毕竟当初是她坚持要雇佣刘雅琴的妈妈,又坚持让你给刘雅琴一份工作的。”
  高翔也对母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幸好这一次很快解决了,要让小飞知道就麻烦了。”
  “我问过公司律师,他说刘雅琴这次属于敲诈勒索未遂,金额巨大,又有证据,加上上一次敲诈的事,不大可能判缓刑,不过也不可能像你妈妈希望的那样把牢底坐穿。你要想想将来怎么办。小飞的身世并不是绝对的秘密,他越来越大,就算刘雅琴不来敲诈,他将来也完全有可能碰上知情人多嘴。”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早就打算送他去国外读书。”
  “这也是我当初不赞同你认小飞当儿子的原因之一。给一个孩子编出一个完整的身世来不难,但要一直维持他的世界完整,并不容易。”
  高翔承认父亲说得不无道理:“是的,妈妈凭空编了那么多故事,想改口都难了。想到这件事,我确实头痛。”
  “她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图自己痛快,哪里会考虑后果。以前我总担心她会跟宠坏子瑜一样宠坏小飞,唉,好在小飞这孩子并不像他父亲。”
  高翔正色说:“爸爸,我就是小飞的父亲。”
  高明苦笑:“行了,我也是当父亲的人,当然知道你早就完全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了。”
  高翔给父亲倒酒,瞥见他鬓边白发又添了不少,意识到高明尽管保持着健康自律的生活习惯,身体不错,但这几年也现出老态。他试探地问:“爸爸,我看妈妈态度缓和了不少,你们都上了年纪,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
  高明举手制止他:“别提这件事了,困在这个婚姻里,是我为事业、地位该付的代价,就这样吧。折腾了这么多年,我想过点儿清静日子了。”
  “难道你对妈妈从来都没有一点儿感情?”
  “感情?当初不能说没有。但是,”高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任何一种感情,都经不起消磨。”
  高翔一下怔住,看着父亲。
  “怎么了?”
  “我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白天左思安也这样说了,她还说是听人讲的。这个巧合真奇怪。”
  高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让他再倒上红酒,然后慢慢地说:“这句话,我对她也说过。没想到她还记得。”
  高翔大惊:“她有近13年没回过,您什么时候见过她?”  高明平静地说:“2001年,8月底,你去美国之前,想找我交接工作,我说我要出差几天,回来再说,记得吗?实际上我先去了纽约,见了左思安。”
  高翔不能置信地看着父亲:“所以是您说服她跟我分手、转学,离开了纽约?”
  “是的。”
  “外公干出这事我不会觉得意外,但是您……我一直认为您起码是理解我的。”
  “我完全理解你,但是我认为你们在一起,对你对她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高翔震惊了,往事翻涌,异常清晰地浮现,握住酒杯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有些麻木了。
  高明伸手过来,拿下他的酒杯:“我知道讲出来你肯定会生我的气,甚至会恨我,不过你就算不提那句话,我也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
  “为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像当初那么确定我的判断了。”
  “如果您质疑我的选择,可以直接跟我谈,我以为我们父子之间一直沟通得不错,为什么您要直接去找小安?”
  “你外公那样软硬兼施,又是拿亲情困住你,又是拿上市的挑战引诱你,也没能说服你。我不认为我能通过跟你谈话改变你的决定,让你做出最好的选择。”
  高明冷笑一声:“在您眼里,只有权衡利弊,顺势接受对自己最有力的条件才是好选择吗?”
  高明并不生气,只是喟然叹气道:“终于轮到我被质问这个问题了。当然,我和你母亲在一起,是权衡选择的结果。凡事皆有代价,很多人为得到我今天的一切,会愿意付出比我更多的代价,所以我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
  “您的生活由您自己决定,但您插手改变我的生活,一直隐瞒我这么多年,做得比妈妈还过分。”
  “中国人的感情生活,从来就是一本相互干涉、相互插手的烂账。如果我和你母亲不是你的父母,你肯定也不会认为我们的婚姻算什么好选择,有多大存在的价值。可你同样插手改变了我的生活,在客观上帮着你母亲延续了我和她的婚姻。”
  高翔一时无话可说。垂老的父母始终困在这样一段婚姻里,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他自问也有亏欠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根本不想再过问他们之间的感情,只要他们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就觉得不错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疏忽冷淡。
  高明再度叹气:“对不起,高翔,我是胡扯了。说来说去,我爱名与利,舍不得放下得到的一切,才决定了我的生活,怪不到你头上。我已经到了追悔都没有意义的时候,所以我肯定不会再提跟你母亲离婚的事,她愿意继续折磨我,随便她吧。想想她也很可怜,明明是出身富裕的大**,完全有条件无忧无虑地优越地生活,就因为偏执,居然把这么长的时间耗费在我身上。”
  高翔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慢慢喝下去,希望平定起伏的心绪。
  “至于你要怪我,我可没什么可辩解的。当初我认为拆散你们,对你对她都是正确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不那么去定了。你跟我不一样,不仅不参与名利游戏,还干脆彻底放弃了野心。说到底,你是放不下你喜欢的人。我依旧认为感情经不起消磨,但消磨的过程太痛苦、太漫长,需要放弃太多东西。你还年轻,我不想你在老了以后,有跟我一样的遗憾。”
  高明语气萧瑟,高翔沉默片刻,还是追问:“那么当年您到底跟左思安说了什么?”
  “我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告诉她,你和她如果坚持在一起,将要面对的人和事。”
  “这样就能让她放弃,我不相信。”
  “之前她母亲一定警告过她,她也一定反复考虑过。重点是我对她详细讲明你为她都放弃了什么,还将面对什么,成功激发了她为你做出自我牺牲的决心。”
  高翔一时讲不出话来。
  “她当时还只19岁吧,看上去真是天真。这样欺负一个孩子,我也很不好受。她确实是爱你的,只有真正爱一个人,才肯做出牺牲,并且独自背负牺牲的代价。我永远记得她下决心时的眼神。“
  高翔想象不出左思安当时的表情。
  可是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女孩子一旦下了决心,会有什么样的坚定。
  不关事在刘湾的暴雨中与他说再见,还是在劫难过后的曼哈顿与他决裂,她都没有闪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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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2 17: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2001年、汉江、波特兰、纽约

  1:
  高翔带着母亲和儿子从纽约回来以后,陈立国马上与他长谈,并未直接提及他的留学想法,而是先对公司的现状表示忧心忡忡。
  “你爸爸兼并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激进,在公司里引起不少争议,再加上他力主加大广告投放,我们的现金流面临的压力不小,高层基本上都持观望怀疑态度。他还高薪从外企请了一个以前做快速消费品的海归来接你的位置,那人能力是有,但对于白酒这个行业毕竟并不熟悉,制定的销售政策在代理商那里都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高翔尽管有半年时间不在国内,但仍密切关注着公司的动向,知道外公说的这些问题:“我会跟爸爸好好谈谈,让他跟管理层和经销商加强沟通。至于兼并这件事,现在总的经济环境好像有调整的趋势,确实不宜进得太快。”
  “我老了,很多事情顾不上,迟早会完全放手,但是你爸爸妈妈闹了两年多,关系一点儿也没有缓和,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会找机会再劝劝妈妈,过了这么久,她只是一口气在作怪,不会还像刚开始那样恨爸爸了。”
  “所以你也看到了,无论是家里还是公司,都离不开你。我只有子惠一个女儿,也只有你一个外孙,只有把公司最终交到你手里,我才会放心。”
  高翔不禁苦笑:“外公,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我决定留学。”
  “年轻人想充实自己是好事。如果你不是去美国留学,我也会支持你。”
  “外公,您就直接说吧,您不希望我跟左思安在一起。”
  “她和子瑜的死有直接的关系,她也让你父母关系破裂到几乎弥补不了的程度,”他举起一只手,制止高翔的辩驳,“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宝宝的生母。你想想,你妈妈和我怎么可能接受她?”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从思安那方面讲,面对我的家人是一件更困难的事情。我矛盾了很久,想忘记她,可是我没办法做到。”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不考虑我和你妈妈的感受,这件事会惹起外面多少非议?一般人不会想到你喜欢了某个女孩子,于是跟她在一起了,而只会说你跟你舅舅……**过的女人在一起,谁能承受得起这种流言。”
  “所以我决定留在美国生活,那里不会有人在意这种事。”
  陈立国大吃一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高翔连忙扶住他,他盯着外孙:“你是想永远留在国外?”
  “外公,您不要着急,我并不是打算一去不回。就算不是为了思安,我也对从大学一毕业做到现在的这份现成的工作有些厌倦了,我早就希望自己出来发展。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除了准备读书,我也想做与公司业务有关的生意,比如红酒代理,我做了一些初步的市场调查,国内这方面的消费日益扩大,商机很多。到时候我会两边往返。”
  “就是说你打算退出公司?”
  “公司的事情,我觉得您和我爸爸一定能商量出一个稳妥的发展计划来。我想做点儿自己有兴趣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陈立国才说:“小翔,我不同意。”
  “我做了一份计划书给您,您看过之后觉得不值得投资,我也能理解。”
  “小翔,我信任你的眼光,可是这不仅仅关系到投资的问题。”
  “我明白。”
  “这段时间,你妈妈总是在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有一个办法把你留在国内,我告诉她,你从小就独立、有主见,一旦做出决定,别人恐怕很难改变。她叫我切断你的经济来源。”陈立国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别怪她,她也是为你好,不过她想问题始终简单,到了这个年龄,做事情还是不管不顾。不要说你是我唯一的外孙,就拿这几年你为公司做的贡献来讲,我也不应该拿钱来卡你。你肯定不会就范,反而白白伤了自家人的感情,把你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外公,我不会误解您的。”
  陈立国看着他,神情黯然:“你是好孩子,我想来想去,除了跟你诉苦示弱,指望你看在我一把年纪,来日无多的分儿上留下来,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高翔心里极不好受:“外公,您并没有那么老,我会经常回来看您,您如果愿意,也可以到美国去休假。”
  “我这个身体,根本经不起长途飞行折腾了。小翔,你妈妈动不动把‘我们陈家’挂在嘴边,可是看看我们这个陈家,自从子瑜出事以后,哪里还有什么指望。我老朽生病,你妈妈从来不懂生意上的事,还把自己的婚姻搞得一团糟:宝宝的身体,我更是根本不敢乐观。那孩子是子惠逆着天理人情强求来的,我们只能尽人事医治他,你我都一样清楚,就算抱着最乐观的态度,他手术成功,将来都不可能完全跟正常孩子一样。我能够指望的也只有你。”
  一口气讲到这里,陈立国已经微微有些喘息,他歇了一歇,抓住高翔的手:“当我倚老卖老也好,当我不尊重你的选择、强求你也好,我都希望你能留在国内,逐步把公司接手过去,找一个好女孩子结婚,如果我能活着看到你有孩子,那死都可以瞑目了。”
  高翔被堵得再也讲不出话来。
  “你看,人活到一定年纪,就是这样理直气壮地无赖自私,强人所难。”陈立国看着他的目光坦然,完全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态度慈祥,甚至带着些许歉意,“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不管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小翔。”
  高翔当然清楚,外公既是动了真感情,也是在打感情牌,某种程度上,他与母亲大吵大闹想达到的目的是一样的。但是他既不会怪母亲,当然更加不会因此而怀疑外公对他的爱。
  陈立国在他年幼时就十分疼他,对待自己的幼儿和他这个外孙不偏不倚,还不断提醒女儿,不要把心思全花在弟弟身上,忽略儿子。在陈子瑜慢慢长大,令他完全失望后,他对高翔的倚重更是明显。
  不等高翔回话,陈立国第二天便住进了医院,医生做了全面检查,得出一个又严重又颇为含糊的结论,说他需要严格静养。他马上指定由高翔到公司上班,全权代理他处理所有事务。
  在陈立国的指令下,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等着高翔出席才正式开始,几乎所有文件都要送到他这里来,等他审阅签字,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配合公司进行上市前准备工作的投资银行代表、律师事务所律师、会计事务所的审计人员、资产评估人员,券商代表突然全都蜂拥而至,如同走马灯一样跟他谈着各种问题。陈立国的秘书索性搬到他办公室外间,将他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一时间,他比从前上班更忙碌。
  除了时不时出差,他不停往返于清岗位与省城之间,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从办公室回来,而且事情越来越多,眼看越来越难以脱身,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跌,同时不得不钦佩外公的劳模深算。陈立国显然知道,单纯打感情牌只会令他良心不安,而现在指定给他负责的企业上市工作却极具挑战性,让他烦恼的同时,竟然身不由己被吸引。
  这断时间,高翔只能与左思安电话联系。
  眼看着春去夏来,他许诺的归期一天天推后,他有深切的不安与歉疚,但左思安并没有任何抱怨,只是平静地说:“你把该处理的工作做完再说。”
  然而上市需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处理了一件,马上接踵而来更多相关的事务,陈立国干脆转去北京做进一步治疗,根本不回公司上班,他越来越难以脱身。想起他对左思安的承诺,他十分焦虑。
  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是宝宝身体日渐好转,面色摆脱了长期以来的苍白,做起简单的运动变得轻松,走路不再喘息。与此同时,他的个性也越来越明显起来,正式通知家人,不要再叫他的小名,理由是别的小朋友听到会笑话。
  高翔大笑:“那我叫你什么,臭臭的小朋友?”
  他嗅了一下自己,断然摇头:“我才不臭。太爷爷叫你小翔,你可以叫我小飞。”
  “好吧,小飞这名字挺神气的。”
  他得意地扑到高翔身上,使劲吸一口气:“你才臭,你身上好重的烟味。”
  “是啊,爸爸开了一天会,那些人都是烟鬼,我决定以后定一条规矩,会议一律不许吸烟。”
  “爸爸,你会不要我吗?”
  他吃惊:“小飞,你在说什么?”
  高飞盯着爸爸:“奶奶说你也许要去美国,再不回来。”
  他恼恨母亲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出动年幼的孩子,可是看着儿子乌亮的眼镜,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高飞顿时觉察出不妙,现是呆住,随即抱住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走。”
  他抱住儿子呵哄着:“爸爸没说要丢下你,我会先去美国一阵子,然后再接你过去。”
  “你骗我,奶奶说你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不容易将哭得精疲力竭的儿子安慰好,哄到睡着,高翔去找母亲交涉。请她不要再跟孩子说这种话。
  陈子惠毫不客气地说:“我说的是事实。”
  “我怎么可能丢下小飞不管?”
  “如果你坚持去美国,丢下的不只是他,还有整个家。”
  高翔被激怒了:“妈妈,请您讲道理。如果您再这样,我就直接带了宝宝一起去美国生活,他是我儿子,我带走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陈子惠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要敢带走宝宝,我就…….”她的手指着高翔,一时间,讲不出能够怎么做,急怒之下,她说,“我就去美国,跟那个叫左思安的祸水拼了,我弟弟的命抵给她还不够,那我再抵上我的命好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陈子惠已经声嘶力竭,高翔被她扭曲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恨意吓到:“冷静、冷静。”
  她倒破天荒控制住了情绪,没有继续发作下去,哑着嗓子说:“你实在要走,我拦不住你。但是你千万别动带走宝宝的念头。我们陈家只剩下他了。我会好好照顾他,替他守住陈家的产业,不会落到外人手里。”
  高翔并非一时失言,他考虑将来,留下小飞,肯定会十分不舍,确实不止一次动过带儿子去美国生活的念头;但他也知道,如果把小飞带走,母亲必定会大闹,而左思安又怎么可能接受面对这个孩子。世事从来难以两全,可是他的家事矛盾到这种地步,没有一方能够妥协调和,让他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转眼到了8月中旬,高翔向父亲交接工作,高翔看着儿子,欲言又止,对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高翔跟他谈起,他只苦笑:“我表示反对,分量不可能敌过你外公和母亲;我如果支持你,你母亲会生出无数想象,认为我是想调走你,好进一步把持公司,谋夺他们陈家的产业。”
  高翔明白,父亲说的是实话,他既与妻子失和,也失去了岳父的信任,可是他实际掌握着公司的运作,公司内部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稍有异动,这种状态也许就会被打破,而结果谁也不能预料。他想,他留在美国读书的想法至少今年以内不可能实现,也许他这次去了纽约,还得回来一趟,完成上市工作,让公司正常运营起来才能放心。
  他打电话给左思安,跟她解释他的计划:“我买了好机票,恐怕会错过你到柏鲁克分校报到的时间。你先安顿下来,我9月中旬就会过来。”
  “但你不会留在美国,对吗?”
  “我会陪你开学,适应在纽约的生活,然后回国把上市的工作做完。小安,请理解我,我实在无法丢开这边。”
  她沉默良久:“我理解,其实你不必这么赶,如果压力太大,也许我们分开会更好一些。”
  他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越洋电话信号出现了问题:“你说什么?”
  她嗫嚅一下:“我是说,你在国内有工作,不必非要赶到纽约来。我自己去学校就行了。”
  “小安,不要再说分开这种话,我知道把你一个人留在纽约很不好。但是公司上市最多只需要一年时间,我肯定能脱身。”
  高翔知道,左思安为他才放弃更好的学校,到纽约读书,因此与母亲几乎到了失和的地步,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如果让她一个人去上学,他无法原谅自己。他不顾陈子惠的反对,将机票改签提前了几天,到了9月初,高翔带着宝宝和母亲飞抵纽约,将他们送到公寓,他马上去找左思安。
  柏鲁克分校只给一年级新生提供有限住宿,左思安与一个纽约本地出生的黑人女生同住一间宿舍,高翔敲门时,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看到他来,坐了起来,怔怔看着他,却没有他料想的惊喜。

  2:
  自从从纽约回来以后,左思安根本无法摆脱异样低落的情绪,但是毫不迟疑的写信,回绝了**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接受了纽约市大学柏鲁克分校的录取。
  于佳怒不可遏,脱口而出:“我实在对你太失望了!”
  她眼神一黯,没有任何辩解,只轻声说:“对不起。”就再也不肯反应。
  毕业舞会临近,左思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绾起头发,穿上高翔在费城给她买的那件白色小礼服。镜子里的她异常娇美,可是她眼睛里找不到丝毫快乐,只觉得内心压抑的某个东西已经越来越大,就如同噩梦中倏忽跑过的老鼠,突然驻足,停在面前,与她对视,让她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接到高翔从国内打来的越洋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我外公身体不好,公司也有一些事情要解决,我可能得推迟过来。”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没事的,不急。”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7月,左思安日渐沉默,于佳却开始暗暗高兴起来,甚至跟她谈起可以争取转到纽约洲立大学的某几个分校,那里环境更为安全,有一些专业排名靠前,很有争竞力,而且都是公立教育系统,以她的成绩,转校并不是不可能做到。
  左思安并不回答,当然也没有像母亲建议的那样去查相关资料,做转学准备。她只是每天照常去打工,下班后就回家,将自己关在卧室里。
  于佳冷眼旁观,看着女儿的脸上日渐失去光彩,眼神暗淡,明显为情所困,又是恼火,又多少有些不忍,这天于佳敲开她的房门,只见她躺在床上看书。
  “马上就要开学了,到纽约那种复杂的大城市去独立生活,你一直魂不守舍,是想再一次遇上抢劫吗?”
  她并没有将遇到抢劫的事告诉母亲,但纽约警方某天突然打来电话,说抓到了嫌疑人,搜出了她丢失的一个波特兰图书馆的借书证,问她能否去认人,她只得抱歉地回答,她确实无法讲出抢劫者的任何特征,更无法指认,借书证也已经重新办过,不必劳烦他们寄过来。于佳这才知道女儿在纽约那天的遭遇,歉疚后怕之余,当然十分恼怒。
  左思安根本不愿意提起那件事:“妈妈,我经历过更糟糕的事情,不会觉得被抢走一个钱包有多吓人。放过我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于佳一把拿掉她手里的书,她只得一脸无可奈何地坐起来:“不用跟我说你已经预料到高翔不会准时过来,我知道你确实早就把什么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了。”
  “你明知道我是对的,还坚持犯傻,拒绝去**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现在不能在错误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
  “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家人肯定不愿意让他过来。”
  于佳生气地说:“你倒是也替他把什么都想到了,既然明知道他的家人会激烈反对,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爱他。”左思安头一次如此明确地讲出来,于佳怔住,她看着女儿,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有着失眠的阴影,可是神情坚定,眼神没有丝毫闪避。“是的,我爱他。妈妈,离开汉江之前,我去找过他,对他说我不想去美国。只要他稍微点头,我肯定说什么也不会跟你走的。可是,他让我走,我想他比我更清楚我们有多不可能。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到波特兰找我,既然他来了,对我说了想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对未来多不乐观,我都不会先放弃。我会等他,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需要面对的问题比我多,如果不能过来,我也不会怪他。”
  于佳勃然大怒:“你这算哪门子的情圣宣言,亏我一向教你要自立自强自尊,你把你置于这样卑微的地步,难道不觉得可悲吗?”
  “自立自强自尊跟爱情里愿意等待并不矛盾,我只是尊重他的选择。”
  “那你自己的选择呢?你一再强调你已经长大,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我理解的选择人生可不是这样被动等一个男人来临幸。”
  “我不是等一个男人,我等的是他。”左思安心平气和地说,“妈妈,不是每个人都像您,总能够做到先转身离开。”
  于佳一时无语,良久才说:“你还是怪我,如果你爸爸不是不肯从阿里回来…….”
  “我并不怪您。爸爸就算肯回来,你们也会离婚的,您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
  这个冷静的结论让于佳更加说不出话来。
  “我既然已经做好了他不能到美国的准备,不用担心我。开学了我回去纽约,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只能跟您保证,我不会放弃学习的。”
  于佳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怒其不争来形容了:“小安,我跟你说过,那些不好的事,忘掉就是了。”
  “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了。”
  “如果不是你经历过的事给你留下了阴影,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自我贬低,用这样被动的方式处理你的感情。”
  左思安看着母亲,眼神哀伤地摇摇头:“我没觉得我被动。不过我不指望您能理解我的感受,请您也不要再试图说服我了。再说下去,您只会更生气,我们不用再谈这件事了。”
  “也许我该听peter的建议,让你看看心理医生。”
  左思安再怎么满腹心事,也被于佳逗得苦笑:“您没说要带我去驱下邪,我很感激。”
  于佳只得长长叹一口气:“小安,我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跟我一样清楚,你们不可能有好的结果,这远比山体滑坡好预见得多,对不对?可是你竟然还是做这样的选择,还要我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你让我能怎么想?”
  到了8月10日,左思安收拾好行装,拒绝母亲的陪同,独自去纽约报到上学,她想,就算真如母亲所言,等着她的是一场灾难,她也愿意迎接。
  她顺利完成了报到手续,认识了新室友。这所学校虽然规模不大,但学生及其多元化,除纽约本地学生以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国际学生,不乏亚裔面孔,甚至不少来自中国内地和港台的学生。她听到拐角传来的中国话交谈声,禁不住驻足,那边交谈的一男一女马上与她打招呼,他们一个来自浙江,一个来自福建,面孔稚嫩,犹带高中生气息,却掩不住兴奋。听到她已来美国两年,他们问长问短,很多问题她都无法回答。只得抱歉地承认,她长住的是一个安静的小城,对于纽约跟他们一样没概念。
  她的新室友Linda在本地出生,是百分之百的纽约客。在她的介绍下,左思安错开上课时间,去邻近华尔街的一家咖啡店找了一份兼职。
  这天,当Linda说有一个东方人在宿舍大厅等着她时,她以为高翔提前赶来,兴奋地跑会宿舍,然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高翔的父亲高明。
  高明看看四周:“方便的话,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谈谈好吗?”
  左思安无法拒绝,两人出来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
  高明开门见山地说:“思安,你是聪明的女孩子,想必知道我的来意。”
  “我知道,您是来劝我不要跟高翔在一起的。”
  “高翔并不知道我来了美国,我本来不打算过来。但如果我不来,来的会是你更应付不了的人:高翔的外公。他已经72岁,而且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身体很糟糕,就算我明知道他老谋深算,心思深沉,用亲情和上市两件事困住了高翔,又摆布我来做破坏儿子感情的那个人,也只好服从他的安排。换作你来面对他,我想你根本无法当面拒绝一个对你示弱,求你放手的老人;他万一出了什么状况,那你和高翔心里肯定会留下阴影,永远摆脱不了负罪感。”
  左思安听得呆住,她也是在那次去他家时看到的陈立国,记得那是一个瘦弱衰老的老先生。她不得不承认,正如高明所言,如果是陈立国过来,她大概会马上落荒而逃走;要是他在这里出事…..她根本不敢想下去。她低声说:“谢谢您。”
  “思安,你不必谢我,我来也有我的目的,但请你记住,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父亲、对你,都算是有善意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弄得您的婚姻出了问题。”
  “这一点你倒不用在意,我和高翔的母亲之间早就有问题存在。”
  这个意外的坦白弄得左思安有些尴尬,她只好垂下眼帘不作声。
  “关于你为什么不能与高翔在一起,我相信你母亲和高翔的母亲都已经从不同角度讲了很多,你这样心思细致的女孩子肯定也考虑过很多。我只想讲讲我对这件事的看法。”高明喝了一口咖啡,“我相信高翔很爱你,甚至情愿为你放弃一个即将上市的家族企业,两手空空的到纽约来生活。”
  左思安并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感情,可眼睛还是立刻湿润了。
  “可是凡事都有另一方面,他这样看重感情,当然也不可能割断与亲人的联系。”
  左思安小声说:“我并不会要求他与亲人断绝往来。”
  “你很明理,思安。如果没有家里财务的支持,高翔来纽约会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我相信年轻人不会把这视作问题。以他的头脑,要在美国生活下去大概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是,他从大学毕业以后就负责一家销售额超过20亿,每年有可观的利润增长、即使上市的公司的市场运营,这两年跟我一起谋划公司未来的发展,提出了非常有想法的规划。他一向过的是非常有挑战性的生活,也能从工作中得到乐趣。你认为一个男人离开能够发挥他才能的地方,长年将自己的时间消耗在各式各样最基本的谋生努力上,会不会让他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
  左思安呆了呆:“我对做生意没有任何概念,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用我亲身经历告诉你,一定会。年轻的时候,我也面对过选择。在认识高翔的母亲之前,我是有女朋友的,我们是中学同学,在一起有五年时间,感情很深,如果不是双方都家累太重,其实早该谈婚论嫁了。突然之间,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一个跟女友结婚,咬牙扛着过清贫的日子;另一个选择,就是高翔的母亲。”
  左思安怔怔地看着高明,高翔已经27岁,她猜他至少应该在50岁以上,但他看上去只40岁出头的样子,依旧清瘦而又风度,谈吐斯文,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风采。
  “那个时候的陈子惠是县城里最有钱的人的独生女儿,年轻,样貌不差,垂青于我,一般人都会认为我中了头彩。可我舍不得放弃女友,我在25岁以前,从来没喝过咖啡,没吃过海鲜,没坐过飞机,甚至没出过省,大学靠助学金和打工完成,毕业后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养家,所剩无几,与家人的交流全都是围绕着钱进行,那种困窘状态是你难以想象的。女友对我的感情,是我穷困潦倒的生活中唯一美好,唯一值得感激的东西。”
  高明讲话的声音平和,然而里面蕴藏的感情却令左思安为之动容。
  “我拒绝了董事长,也就是高翔外公的提议。他表现得很大度,跟我说继续努力工作,一样有升职的机会。到了年底,我确实升了职,也加了薪水,可是依旧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离中层的位置都有不知道几年的距离,我的薪水还是只够勉强养家。接下来的故事你大概能猜到吧?”
  左思安内心有巨大的压抑感:“于是您还是放弃了女朋友?”
  “不,我下不来那个决心。那段时间,我陷于无名的愤怒和焦灼中,痛恨自己必须面对这样的诱惑。主动放弃的那个人,是我女朋友。她说她愿意接受跟我一起过贫困的生活,但承受不起我为她放弃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希望将来面对我的后悔和怨恨。”
  左思安想,是的,换作是她,面对彷徨不定的男友,悲观的未来,大概也只能主动求去。
  高明微微出神,然后说:“我没有继续坚持,甚至突然觉得有一丝解脱,因为我明白她说的是对的。选择高翔的母亲,我得到了很多,谈不上后悔。我确实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我选择的是另一种生活,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可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就算是跟妻子闹到反目,我也清楚,重来一次,最终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为此,我永远感激我女友做的决定。”
  左思安抬起头,看着高明:“您说这么多,大概是希望我像您以前的女友那样,主动放弃高翔吧?”
  高明苦笑:“你确实是聪明的女孩,我一点儿卑鄙的心思被你言中。当然,这跟你与高翔面临的情况不尽相同。高翔和我不一样,他出生富裕之家,他外公、他母亲再怎么反对他的选择,也不可能跟他断绝关系,剥夺他的一切。其实他是有权唾弃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放纵自己去享受他认定的感情的。可是我是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不能不为他想得更多。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比较残酷,希望你不要介意。”
  左思安惨淡地笑:“再残酷也只能面对,您清江吧。”
  “陈家因缘际会,抓住经济快速发展的时机,成就了一番事业。我已经把我的20年时间给了清岗酒业,未来这家公司还会有更大的发展。高翔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收养的那个孩子还小,身体又弱,他理所当然会继承家里所有的一切。他一直有事业上的雄心,也完全有能力做出一番大的事业来。但他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跟你在一起,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重返国内商场,不能以清岗酒业继承人的身份公开露面。否则,他就会无休止地承受众人对于你身份的议论。没有人会在意你的优秀,你的品质,你值得高翔爱的地方,他们只会盯牢一点: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高翔的舅舅强暴过,还生了一个孩子。”
  左思安的面孔惨然变色,高明招呼女服务员过来续了一杯咖啡,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请原谅我用这么直白的口气说这件事。我尊敬你父母亲,也喜欢你,我对你的遭遇的事情非常抱歉。如果没有那一层关系,我非常乐意看到高翔跟你在一起。但是——”
  但是——左思安绝望地想,看似美好的一切,后面免不了缀有一个“但是”:她与高翔之间的“但是”来得尤其坚硬,不可逆转,无法更改撼动。
  “高翔爱你,决心为你放弃一切到美国来生活。一个年轻的时候,对于感情的体验肯定会来得强烈一些,我毫不怀疑他现在的决心的坚定,但我告诉你这么多年的另一个体会:感情这个东西,根本经不起消磨。”
  高明说话的声音依旧低沉温和,然而左思安却觉得耳膜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高明,讲不出任何话来。
  “一旦被太多外在因素介入,更不可能维持最初的单纯状态。当你的决定能够永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时,你还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怀疑、追悔,这一切都需要非常强悍的勇气才能担当。更别说你还始终要面对一个敌人:高明的母亲。我跟她一起生活了20多年,并不打算诋毁她。她的性格有非常偏执、可怕的一面,同时她也是非常直接、自我的一个人,她对她的家庭有顽固的自豪和忠诚,对她弟弟更是爱到不可理喻、不惜为之犯罪的地步。在她弟弟死亡这件事上,你和我对她来说都是罪人,永远没有得到宽恕的可能。”
  左思安勉力清晰地说:“我根本不需要她的宽恕。”
  “思安,你真的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理解这一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样你就把高翔置于一个非常为难的处境了:他会永远夹在中间,一头是你,另一头是他母亲、他外公,还有他儿子。那个孩子,一想到他爸爸,我甚至也没法儿喜欢他,但高翔爱他,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照顾。你愿意在你以后的生活中面对他吗?”
  这些话确实是于佳和陈子惠分别说过的,但由高明不疾不徐说来,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左思安几乎喘不过气来。
  “鼓起勇气与命运作战,最值得称道的一点是什么?那就是你几乎肯定地知道:你最终不会赢。有时候相爱的人在一起,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坚持走到穷途末路,等到感情消磨光了,无路可回,那样的伤害太大,总得有一个先放手。”
  他放下咖啡杯,凝视左思安:“为你们两个人的将来考虑,我希望先放手的人是你。”

  3
  左思安陷于深切的痛苦和矛盾之中,她一直有强烈的悲观的预感,并不看好他们的将来。但是高翔万里追寻过来,她想将主动权交给他,只要他不放弃,她就会坚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放弃了,她不会怨恨。
  然而,现在高明要求她做他当年女友做过的选择。
  当高翔出现在她宿舍里,她看着他的眼睛,无法逼自己讲出那句话来。高翔浑然不觉她的挣扎,只当她为他迟迟不来美国生气,一再道歉,带她出去吃饭,问她的课程安排,打算趁有限的逗留时间,将两个人的相处安排得更丰富一些。
  “明天我跟一个朋友约好见面,就是我说的那个学生物学的博士后,这人很有意思,突然转行投资,在世贸中心附近工作,我们约好在那里碰面,再去一趟华尔街,看看他跟进的一个项目。”
  “嗯”
  “你怎么好像有心事。”
  “没有啊,你说华尔街吗?我打工的咖啡馆也在那附近,明天上午没课,我会过去工作四个小时。”
  “好,等谈完事情,我带朋友去你那边喝咖啡。”
  “记得付多一点儿小费啊。”
  他哈哈大笑:“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倒向我要小费,现在就把钱包给你行不行?”
  她的心仿佛被薄薄的利刃割出只有自己知道的伤口,再也装不出快乐的表情来,笑容崩解,含泪看着他,他为之难过,伸手摸她的头发:“唉,你这个样子,真让我不放心。”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我们去酒店开房间吧。”
  他略微吃惊地看着她,他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有这念头,但不相信会听到她公然讲出这句话来,她却异常肯定:“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带着左思安去附近酒店开了一间房,进去之后,她便紧紧抱住了他,他很高兴她摆脱了初见面时的冷淡,重重吻她,一边解她衣服。他想念她已久,哪里克制的住激动,将她推到床上,一路热吻着,她回应着他,比过去更为主动,然而他在进入的那一刻,终于留意到她眼底浓重的悲伤。
  他双手撑起身体俯视她,她将头偏向另一侧,不肯与他对视。
  “我弄痛你了?”
  她摇头,但他还是停下:“小安,这件事两个人都快乐才有意义,我不需要你明明不快乐,勉强取悦我。”
  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绝望地想,分别半年时间,面对一个热情如火的男人,不要说伪装出高潮,她甚至连勉强取悦的能力都没有。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她只能不断摇头,讲不出话来,他抱住她,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水:“我知道你一个人在纽约会很孤独,我会尽快做完上市的工作,争取早些过来。”
  她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轻声说:“抱紧我。”
  他依言抱紧了她,她贴合在他怀里,每寸肌肤相触,不留一点儿间隙,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安慰因爱而生的饥渴、无助。
  窗外是号称欲望都市繁华极致的曼哈顿,高楼如林,红尘万丈,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人们来去匆匆。而这小小的酒店房间。一方床铺则是他们的方舟,至少眼前承载着他们亲密的相依。
  左思安下了决心:她可以赔上自己的一切和命运作对,但她绝对不愿意赔上高翔的命运。
  她只是不知道,她该怎么镇定下来说出一个决绝的分手。她想,明天再考虑这个问题,她要享受这最后的怀抱,一分钟也不肯浪费。

  4
  第二天,是2001年9月11日。这个天气晴朗,看似寻常的日子,后来成了纽约惨痛的记忆。
  左思安步行去咖啡馆上班,早秋的阳光明媚地照在她身上,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着。突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前面的路人停住脚步,她收步不及,撞到他身上,连忙道歉,但那人混若不觉,看着天空,叫道:“上帝啊,快看!”
  旁边同时不停响起各种尖叫:“飞机!”“快看!”
  她顺着大家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架飞机撞上了世贸北塔,拖曳出长长的黑烟轨迹。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镜所看到的一切,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嘴巴,将一个惊呼堵住。
  然而她不可能看错。
  天气晴好的日子,在纽约的任何角度,只要抬头,几乎都可以看到高达412米的110层世贸中心双子塔,更何况她已经走近与世贸只一街之隔的华尔街。
  街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呆呆地看向同一个方向:世贸双子塔的北塔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熊熊的大火燃起,同时冒出滚滚浓烟。
  左思安茫然四顾,所有人脸上都是恐惧与震惊。她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突然梦醒,拔腿向世贸方向跑去。
  街上已经一片混乱,汽车全部停下,车上的人下来,同时看着世贸方向。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与左思安一样朝那边奔跑,也有人反方向奔跑着。
  她越跑越近,接近了世贸,疏散的人**正在涌出,周围警笛已响成一片。她四下张望,记不得昨天高翔是否说过他与朋友约在世贸附近具体哪个地方见面。
  她正准备去找电话,这时,又一声巨响传来,隔得更近,她的耳朵几乎要被震聋。
  她抬头一看,另一架飞机撞入了世贸南塔楼。
  她石化一般站住,仰头看着一幕,白色粉尘如同大雪一般密集漂落下来,遮天蔽日,这一幕情景恐怖到了魔幻失真的程度。
  一个人猛然地对她大叫:“快离开这里!”
  她回头,只见喊话的人是一个高个子警察,身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白灰,正红着眼睛挥手,声嘶力竭地招呼众人往一个方向撤离。然而惊恐的人流早已经变得盲目,四下奔跑着,左思安被冲得几乎站立不稳,身不由己地被他们裹挟而去,碎石和破裂的玻璃如同急雨一般落下,跑在她面前的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停住,捂住头部,鲜血顺着指缝涌出。左思安急忙扶住她,另外一个男人也停步搭手,一左一右搀住,那位女士无法站立,大声哭了出来:“上帝啊,上帝,我一定实在做一场噩梦!”
  左思安也在怀疑她陷于前所未有的噩梦之中。
  她回头,刚才漫天的白色灰尘已经转成黑色,铺天盖地的洒落着,高高的世贸南北两座塔楼都已经被撕开裂口,大火熊熊燃烧,空气中浓烟的味道令人窒息,到处是哭泣尖叫。
  这当然不是梦,眼前的情景比她做过的任何一个噩梦都恐怖上千倍。
  她猛地记起高翔,抱歉地对那个男士说:“请您送她去看医生,我得去找我男友,他还在附近。”
  那人点头,扶好那名女士,简洁地说:“去吧,注意安全。”
  左思安再度逆着人流而行,却并不清楚要去哪里。这时消防车陆续赶来,开始拉起警戒线和隔离带。所有人都蒙着厚厚一层黑色尘土,看不清面目,呼吸困难。
  她只能在隔离带外不辨方向地游走,力图从灰尘遮掩下看到熟悉的面孔,然而每一张面孔都模糊不清,唯一共同的写满惊恐。她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着,吸进更多灰尘,呛得一阵大咳,几乎接近窒息。
  她精疲力竭的瘫软下来,庆幸她明确地记得,高翔至少说他要去的地方是世贸附近,而不是世贸双子塔内。
  正在这一刻,南塔开始倒塌,精钢水泥的庞大的建筑物以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开始崩解,漫天灰尘、纸张飞舞、热气腾腾,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耳边满是怪异的呼啸声。
  某个不知名的路人拉了她一把,他浑浑噩噩地随着他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再回头时,北塔也开始倒塌。
  她精疲力竭地站定,眼睁睁看着这个地狱般的景象,闪过一个念头:此情此景,如同末日来临,下一个颠覆的也许就是整个世界,而他们再也不可能找到彼此。
  这时左思安身边的一个年轻男人停下脚步,痛苦地倒地,她慌忙抢上前去扶起他,只见他大汗淋漓,将面孔上积的灰尘冲的一道一道,嘴唇艰难地开合,断续地说:“我有……过敏性哮喘,我找不到…….我的…….喷雾剂,请…….”
  他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再也说不下去。她鼓足力气,一下撑起了他,同时大声求援,终于有人过来:“这边,这边有救护车,块!”
  她与那个人拖起哮喘的男人,拼命向他说的救护车的方向跑去,跑了七八分钟,终于看到一个街头临时救助站,急救人员过来接手,将那男人放平地上,进行紧急抢救,左思安瘫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一名医护人员蹲下来问她:“你有没有受伤?”
  她喘着气,再次剧烈咳嗽起来,那人递了一个口罩给她,匆忙地说:“就戴上休息一下,缓过来请给我们帮忙。”
  左思安依言戴上口罩,略微缓了一下,便开始站起来给他们帮忙,除了各医院来的医护人员,现场已经有不少平民义务参与救援,他们传递着担架,推开撞坏的汽车,清理出紧急通道,与消防员和警察一起,帮助疏散一波波的伤员,指挥人们撤离到安全地带。
  她参与进去,近乎机械地忙碌着,这时世贸已经成为一片火海,终于志愿者也开始被说服撤离,现场完全交给消防员和警察。
  左思安离开医疗救护点,她的大脑接近空白状态,没有任何成形的思绪,头重脚轻地走着,一个多小时后,她发现自己居然转回到了学校。
  这时所有在校的学生都在一起看着电视新闻,布什总统神情凝重地宣布美国遭受了恐怖袭击。所有人都沉默着,仍然陷在震惊与恐惧之中无法自拔。
  有人注意到了她:“天哪,难道你在现场?”
  同学们纷纷围上来,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只含糊地点点头,匆忙回了房间,Linda还没回来。她拿起电话拨打高翔的手机,始终无法拨通,呆立一会,她走进浴室,镜子里是一张面目全非的黑乎乎的面孔,她稍微一动头发,上面沾的碎玻璃和灰尘片簌簌抖落一地,发出轻微的清脆的响声。
  她全身颤抖,无法自控地缩成了一团。然而她马上便振作起来,控制住了自己,匆忙淋浴,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割破的小伤口不计其数,在水流冲刷下火辣辣的痛。她顾不上处理,换衣服出来,决定去高翔以前租住的中央公园附近的公寓看看。
  曼哈顿所有的地铁、桥梁与隧道都已经关闭,也不可能叫到出租车,左思安只能步行前往。
  这一天的纽约异样安静,路人都惊恐不安,匆匆而行,一度喧嚣躁动的城市仿佛硬生生停止运转。不必回头,左思安也知道,世贸方向仍旧冒着浓烟。她顺着百老汇和第七大道,向中央公园方向走着。她早已体力透支,全身麻木,双脚好像早已经不属于自己。走到公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她在那座公寓对面的那家咖啡店坐下,要了一杯咖啡,一直看着窗外。
  两个小时后,服务生抱歉地过来对她说,店里要打烊,他们要回去陪家人。
  她结账出来,鼓足勇气走到马路对面的公寓,问公寓管理员,这里是否住了一家东方人:一个中年女士、一个年轻男人和一名四五岁的小男孩,管理员摇头:“你说的那家人我有印象,不过他们半年前就退租走了。”
  她想,他这次过来,并没有打算长住,大概是找酒店住下了。她只得拖着脚步慢慢步行回学校宿舍,Linda告诉她:“你男朋友一直在这里等你,刚走不久。他叫你回来以后给他打电话。”
  她的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并没有打电话,而是瘫倒在自己床上。
  是时候该结束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5
  第二天一早,高翔再度过来,神情焦虑,一把抱住了左思安。左思安木然站着,隔了一会儿,她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
  “昨天世贸突然被撞,我马上赶到咖啡馆去找你,他们说你没有去上班。我妈妈带着孩子,看到新闻十分害怕,一再打我电话,我只好赶回酒店去安慰他们。后来我来学校找你,你一直没回来。你去哪里了?”
  左思安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对不起,高翔,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纽约波特兰了。”
  高翔震惊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不想继续留在这座城市,我对读会计专业也没有兴趣,最重要的是,我厌倦了排在你家人后面,更不想再听你提起你母亲和你儿子,我们分手吧,再不要见面了。”
  “小安,我明白你受了惊吓,我很抱歉没有陪在你身边。你需要放松,等我安排我母亲带着还在做完检查后回国,一定好好陪你一段时间。”
  左思安不擅长讲狠话,对着高翔,更是无法做到决绝。然而她已经下来决心,不想再留一点儿退路了。她看着高翔的眼镜,平静地说:“我再不需要更多时间了,高翔。我承认我对你有感情,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并不快乐。每一次看到你,我都会想到某些我宁可永远忘记的事情。继续下去,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解脱。”
  高翔的表情已经转为不能置信:“小安,你在说什么?”
  “还需要我讲的更明确一些吗?那好吧。你和你家人,时时让我记起我经历过的伤害和屈辱。我依恋你,只是出于怯懦,困在内心给自己划定的圈子里,拒绝成长,逃避现实,这样就不用去外面的世界了。”
  “这一套话都是你妈妈讲给你听的把?”
  左思安面无表情地说:“她确实一直批评我不够成熟,不过在你眼里,我何尝不是一样没有长大,没有自己的想法,只该乖乖等着你做完你该做的事情,再分出时间来怜惜关怀。”
  高翔被刺痛,同时困惑,柔声说:“小安,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是爱你的。不然我用不着花这么长时间,下这么大决心争取跟你在一起。”
  “你也只是喜欢长大不大的小女孩吧。”
  这句话一讲出来,高翔怔住,左思安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升起了愤怒,她知道这个平静的表述比任何话都尖刻,而且诛心。
  果然,高翔勃然大怒了:“你说什么?”
  左思安保持着平静,站在他面前,没有回答,更没有闪避。
  高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左思安,如果你一直是在这样看待我的,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实在太可笑了。”
  她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住,痛到一个地步,只留下麻木,她维持而无表情:“可笑也好,可悲也好,都该结束了。”
  左思安不再理会高翔,提了旅行袋走出宿舍,高翔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没必要,请放开我。不然我会报警。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别给警察添麻烦的好。”
  高翔看着她,缓缓放开她:“希望你清楚你在做什么。”
  此时他眼里的愤怒熄灭,盛满了痛楚,这是她更加无法承受的,她闪避开他的视线,匆匆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位于唐人街的汽车站。
  纽约的华埠离世贸非常近,回首看去,原先世贸双子塔矗立的天际线已经留下一个让人无法置信的缺口。
  她的心中同样也有一个缺口,再也无法填满。
  所有的乘客都表情木然,她加入那个队伍,机械的排队,上了返回波士顿的长途汽车。
  纽约被她抛在身后。
  两幢大厦灰飞烟灭,数千生命逝去,无数人为失去亲人哭泣。这座城市仍在,只不过再也不可能跟过去一样了。
  所谓倾城,带来的只是深重的劫难,无法成全他们的情感;相比恐怖袭击造成的惨烈悲剧,他们的痛苦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可是,却如此难以忘怀。
  她想起高明讲的那句话:感情这个东西,根本经不起消磨。
  愿他能够尽快淡忘。
  左思安默默地想,至于她自己,就让时间来慢慢消磨她对他的感情,以及她心中所有想要遗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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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2 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2012年,成都

  左思安收拾好了行李,正在前台办理退房手续。突然听到施炜叫他:“小安,有人找你。”
  她回头一看,施炜和左思齐带着走进来的人竟然是刘冠超,不禁诧异:“你怎么回来这里?”
  “我打电话去阿里,找到左叔叔单位,他同时说他正在成都住院。我马上飞了过来,刚去了医院,左叔叔在休息,这位施阿姨带我过来了。”
  “谢谢你特意过来一趟。我爸爸没事了,大概后天出院,我必须回美国上班了,正打算去机场。”
  刘冠超面色阴郁,看上去有几分难以启齿,但还是说:“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施炜带着左思齐到大堂另一侧等着。
  待刘冠超讲明来意,左思安一时无语,这才知道前天高翔为什么会突然匆匆离开。
  “我不明白。如果你姐姐被抓起来,你最应该做的事为她找一个律师,何必浪费时间到我这边来找我?”
  “我请了律师。律师告诉我,我姐姐这次属于敲诈勒索未遂,金额巨大,而且有录音证据和人证,很有可能会被判刑,但影响她量刑轻重的是另一个情节。八年前,她曾找高翔的母亲陈子惠,用同样的方法要了十万块钱,如果认定是多次实施敲诈,那就是情节严重,会从重处理。”
  左思安沉下脸来:“小超,你跟我说这件事有什么用意?”
  “我去找了高翔,先退赔那十万块钱,并赔偿他母亲的精神损失,求得他们谅解。但他拒绝见我。”
  “所以你想让我去找高翔为你姐姐求情?”
  刘冠超默认。
  左思安断然地说:“这个要求,我认为并不合理。”
  他艰难地说:“我知道,小安。在我姐姐对你做了那些事以后,我还提这种要求,何止不合理,简直是无耻。”
  “她是你姐姐,你想救她,我能够理解,但是这件事我不可能帮忙。对不起,去哦必须去机场了。”
  左思安弯腰提起了行李,刘冠超却仍然拦在她面前:“小安,自从读高三那年弃学离家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她讲一句话。她多次找过我,还在我坐牢的时候去探监,我都不肯见她,也拒绝听我父母提起她。直到十天前,我父母打来电话,说她突然将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送到清岗的家里,说是她的儿子,请他们暂时帮忙照顾,然后就消失了。他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只好从深圳赶回来找她,这才敲好碰到你回国了。”
  左思安苦涩地看着刘冠超:“小超,你是想让我理解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为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犯罪吗?对不起,我不想听这样的故事。”
  刘冠超摇头:“我没故事可讲,小安。我接到通知后,去了公安局,只见了她几分钟,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这些年,我根本没有过问过她的生活,不知道她有没有经济压力,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结婚,跟谁有个儿子。她跟我父母同样没什么来往,他们也不清楚她这些年的生活,但他们告诉我一件事,八年前她之所以会去找陈子惠要十万块,是因为我被抓了,需要钱请律师。她没给我说,也不让父母告诉我这件事,说我大概会犯倔,宁可烂在牢里也不肯用那笔钱。”
  停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她做了很对错事,可至少那次错事是为我做的。如果我不是一直不理睬她,这一次她也许会找我开口要钱,而不必去敲诈勒索。我知道高翔不缺钱,就算我把我名下所有财产赔出来,他都未必放在眼里,不过我还是要把钱还给他,求得他母亲的谅解,争取让我姐姐在量刑时能够从宽。”
  “我不想表现的冷血,小超,但是……”
  左思安突然讲不下去了。
  刘雅琴这个名字属于她努力淡忘的一部分,她也确实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没有念及那一段过去。
  然而此时,那个留着长长鬈发,左边嘴角上方有粒黑痣、目光冷冷的漂亮女孩子猛地出现在她眼前,没有任何时光印记,仿佛凝固在了18岁,异样鲜明。
  她突然意识到,她多年在噩梦里梦到的窥视她的老鼠,其实有着完全一样的眼神。她面色一下变得惨白。
  刘冠超痛苦地说:“对不起,小安,我还夸口说我能照顾你,结果我反而要厚着脸皮来求你……”
  “如果你是来求我原谅她、帮助她,那对不起,小超,我办不到。各人为各人的行为负责,承担各自的命运。我不愿意再与她扯上任何干系,所以我既不会为她求情,也不会追问她有没有为她做过的所有的恶受到惩罚。宽恕一切——那是上帝的工作,别拿来要求我。我走了。”
  左思安绕开刘冠超,招呼一下施炜和左思齐走出来,施炜担忧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他是来找你干什么的,也许不该带他过来。”
  她自知情绪波动之下面色难看,只能勉强一笑:“没事的,施阿姨。我只是……”她回头看着酒店内,刘冠超仍然站着原处,神色痛苦地看着她。“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宽容大度。”
  施炜一怔:“不,小安,我对你父亲绝对不是宽容,我只是对他有感情。而且宽容绝对不意味着强求自己违背本心。我不知道你碰上了什么事,但你千万不要为自己做不到的事苛责自己。”
  她默然无语。
  “刚才高翔打我的手机,叫你给他回个电话。”
  施炜将手机递过来,她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回拨过去,高翔马上接听:“小安,我订好了机票,马上过来。”
  “不,不用来,我这就去机场飞北京。有一件事,我想麻烦你。”
  “什么事?”
  她再回头看看刘冠超站立的方向:“刘冠超如果再来找你,还是见他一面吧,停停他怎么说,再做决定。”
  高翔恼怒地说:“他居然会厚着脸皮去找你。”
  “那是他的亲人,我能理解他做的努力,仅此而已,多余的话我不会说了。该怎么处理,我相信你的判断。很抱歉这次回来打扰了你,我走了。”
  “小安——”
  “请保重,再见。”
  她挂断电话,将手机交给施炜:“施阿姨,谢谢你和小齐来送我。”
  “我们打算送你去机场的。”
  “真的不用。你还是去陪爸爸,接下来还得在程度买房子搬家过来,好多事情需要操心,我都帮不上忙。”
  施炜突然抱住了她,轻声说:“谢谢你,小安,你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
  她的声音已经微带哽咽,左思安尽管不习惯这样突然的亲近,一怔之下,也还是腾出一只手出来抱住施炜:“施阿姨,谢谢你这么多年对爸爸的包容和照顾。”
  施炜看着她,眼里含着泪光:“以后多回来看我们。”
  “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和小齐。如果爸爸有什么事,马上跟我联系。另外告诉那边那个人,让他给高翔打电话。”
  “姐姐。”
  左思齐扯着她的衣角,她蹲下来,伸出手,跟她们刚见面时一样,左思齐握住她的受,小大人一般摇动两下,清澈的大眼睛眨动着;“姐姐,再见。”
  “再见,小齐。”
  左思安上了门童为她叫的出租车,向机场驶去。宾馆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
  回宾馆结账之前,他已经在医院与左学军告别,再次叮嘱他出院之前做全面的体检,并把结果告诉她。父女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有些迟疑,到底还是保持着那个距离,无法以一个亲热的拥抱抹去所有的疏离。
  她不习惯经历离别的场面,这么多年她独来独往,看似已经摆脱所有往事,然而这次回家,却没能像她出发之前想的那样,最后了结心结,彻底开始新的生活,反倒牵扯上了更多情感上的羁绊。
  可是,她又隐约觉得,这样的羁绊意味着有人牵挂,某一部分情感像风筝一样,哪怕仍在空中飘摇不定,也知道线的另一端牢牢握在一只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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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2 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2012年,巴尔的摩
  左思安在医院里连续值班已经将两天一夜。
  这是她当神经外科住院医生的第三年,每个四天,她都有一次24小时的通宵值班,早上五点钟赶到医院,抓紧时间看完病历,同时听手下带的实习医生和医学院三四年级学生的汇报,七点开晨会,与上班住院医生讨论交接病人,到八点正式接班,查房时还要给实习医生和医学院学生做讲解,然后一直忙到第二天的早上八点,门诊、急诊收治病人,参与会诊,跟主治医生一起查房,研究病人治疗方案,中间只能抽空打盹儿,病人一来,或者寻呼机一响,马上就得跳起来。
  这一天病人较多,另一个神经外科住院医生生病,左思安一直不停顿地忙到晚上八点,才终于将病人交到下一班住院医生受理,离开医院。她早已经筋疲力竭尽,全靠喝咖啡支撑着,开车回家,一路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在巴尔的摩的住处是一排两层联排房屋中的一间,她停好车下来,突然发现自家门前的那几级阶梯上坐着一个人,马上警觉地停下了脚步。巴尔的摩的城市治安不怎么好,长期生活与此的人,都有基本的警惕,她正打算退回车上,那人站了起来:“小安,是我。”
  乍一听懂啊中文,而且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时有些恍惚,以为体内过量的咖啡因在作怪,然而那人已经走到有光亮的地方,正是高翔。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大量她,反问:“你总是这样超时工作吗?”
  “住院医生是出了名的全年处于超时工作状态的职业,没办法。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高翔抬腕看看手表:“我下午就到了,去市区转了一圈再过来。做了大概两个小时吧。”
  “下次千万别这样在门外等人,要么就坐在车里,这一区的治安并不算好。”
  “你住在一个治安不算好的地方若无其事,到来嘱咐我注意安全。”
  “这边房租便宜啊,住院医生的薪水可并不算高。我们进去说吧。”
  高翔随左思安进去,她随手放下手里的包:“请坐。”
  高翔打量四周,这是一套看着年代久远,但维护得还不错的房子,面积不大,一楼客厅兼起居室,铺着橡木地板,放着舒适的深咖啡色沙发和一把摇椅,一道木楼梯通往二楼,另一侧连着宽敞的厨房,看上去十分整洁。
  “你一个人住?”
  “楼上有两间卧室,我本来跟另外一个放射科住院医生合租,她今年成了专科医生,去了洛杉矶一所医院,暂时还没来得及再找人合租。你吃过晚饭没有?”
  他摇摇头,她进了厨房,他也跟进取,只见她对着打开的冰箱,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不禁好笑:“我以为至少可以吃到你做的晚餐。”
  “里面只有牛奶、饮料、水果、罐头汤,凑不齐做一餐饭的材料,再说我的厨艺也实在很勉强,还是当电话叫外卖好了。你要吃什么:披萨。泰国菜还是中国菜?”
  “都没兴趣。不过既然你把披萨排在前面,就它吧。”
  左思安松了口气,马上拿起电话订了披萨。放下电话,只见高翔在大量过于一尘不染的厨房,只得解释:“平时我三餐都在医院吃,没多少时间做饭。你想喝什么?”
  “你有几个选择?”
  他搜索一下四周,没有底气地说:“咖啡、牛奶、红茶、果汁和水。”
  “咖啡吧。”
  她给他煮了咖啡:“你随便坐,等下要是披萨送来了,麻烦你收一下,钱我放在桌上了。我已经在医院呆了将近40个小时,必须去洗个澡。”
  医院有更衣室和浴室,但左思安一般都坚持回家洗澡。她上楼进了浴室平时她都会泡澡,将疲乏得酸痛的身体浸进去慢慢放松,但今天高翔就在楼下,她只好选择淋浴,快速洗完吹干头发后,便穿了惯常在家穿的T恤和长裤下楼。
  高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一本杂志,悠闲地说:“这所房子里医生气息很足,厨房跟没有用过一样干净,杂志尽是医学方面的,就是好像没看到未婚夫存在的痕迹。”
  她怔住,不禁苦笑:“你觉得我编了个未婚夫出来?”
  “方面的话,介绍我们认识好了,也许这一次我能解脱出来,彻底不用再操心你了。”
  左思安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僵了好一会儿,门铃响起,她拿了钱过去开门,然而站在外面的并不是通常跑这边送披萨的大男孩,而是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他的前未婚夫Fred。
  她好不惊讶:“怎么不打电话过来?”
  Fred今年32岁,身处高大,有一头浓密的棕发和一双灰眼睛,相貌十分英俊,他叹一口气:“Ann你一直都不回复我的留言。”
  “对不起,我去休假回来,积了太多工作,连时差都没调就上班了,实在太忙,没顾上一条条听留言。有什么事?”
  “我能进去吗?”
  “当然。”
  左思安介绍高翔与Fred认识,她只简单说了他们的名字,两个男人握手,神情都有些古怪。Fred显然完全没料到她在这个时间会有访客,而高翔当然也没想到,他才挤兑一句,居然就真有个男人来按她的门铃了。
  室内气氛一时略微尴尬,这时门铃再度响起,左思安重去开门,总算是披萨送来,她付了钱,拿着盒子回到客厅,问Fred:“要不要一起吃?”
  Fred摇摇头,高翔站了起来:“我有事先走一步。”
  没等左思安说什么,他径直出门而去。
  Fred耸耸肩:“看来我又赶上错误的时间了。”
  他说的“错误的时间”。一般特指左思安在医院内连续值班以后,身心俱乏,根本不想约会,只想回家倒头便睡,不过现在当然一语双关意有别指。她涩然一笑:“没什么。”
  “平常你都超时工作,为什么这次会休假这么久?”
  “只是太久没有回去看看。你是来拿你的东西吗?我都清理好啦,,在那个橱柜下面。”
  “Ann,我一直给你打电话,又从华盛顿开一个小时车过来,当然不是想拿回两套衣服和几本书。我很想你。”
  左思安呆了一下,温和地说:“Fred,我很感动,能够被前男友想念的感觉很好,谢谢你。”
  Fred仔细看她,摇头:“你这狠心的女人,你并不感动,只是觉得为难。我以后再也不能跟医生恋爱了。”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冷血。Fred你向我的求婚,是我这几年经历的最浪漫的时刻,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提起那个求婚,两人都微笑了,同时有些伤感。
  左思安从读大学开始,便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除专业以外,还选修了医学预科科目,大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进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更是一头扎进学习里,从四年后从医学院毕业,开始住院医生生涯,她已经27岁。连一向赞同她有所追求、专注事业的于佳都开始提醒她,不要忽略个人问题。
  她的同学中有很多人是在大学毕业后做了别的工作,再确定志向学医,有人甚至有其他专业的博士学位,年龄大她很多。住院医生面临的问题不同:有人结了婚,辛苦地挤时间维持着婚姻,用不算高的薪水养家;有人认真恋爱,却因为没有时间维持恋情,频频陷入感情危机;还有人选择用成年人的方式约会减压,让然这是短暂约会之后迅速上床的含蓄说法。
  而她的问题是,她没有做好准备开始一段认真的关系,更没有肉体上的蠢蠢欲动需要一段不认真的关系来抚慰。
  她既然学医,当然清楚她之所以选择学医,并且有接着选择最艰苦漫长的神经外科专业,其实是借机压抑逃避个人的情感需要,将所有孤独的时候都用长时间的职业训练填满,这种心理状态并不正常。
  她进入医院做住院医生第一年年末。早门诊与前来看病的Fred认识,他开始追求她,不过她没有答应与他约会,他也知难而退。
  住院医生第二年,工作难度进一步增加,神经外科主任突然找她谈话,直接了当地提醒她,他欣赏她的努力与专注,但她绷得太紧,对自己要求太高,会妨碍她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她当时并没能真正理解这个忠告,直到一个疲惫孤独的夜晚,她再次从噩梦总醒来,想到高翔,痛哭失声,同时清楚地意识到,她如果不调整状态,撑不过如此高强度的职业训练。
  她不再连续超时加班,有意识地结交朋友,参与同事下班之后的休闲活动,在难得的休息时间里,她去内港散步,再次遇上Fred,两人这次聊天十分轻松,他再度约会她。
  到了29岁这个年龄,她就算对母亲说的“个人问题”不以为然,也觉得是时候开始试着有感情生活了。她犹犹豫豫地接受了约会,他是一名律师,与医生这个职业同样忙碌,面对她的迟疑不定,他表现得十分耐心温柔,她终于被打动了。
  正式在一起也不过三个月,他便得到一个区华盛顿的工作机会,他们分居两地,尽管两个城市只一个小时车程,但对于工作强度同样大的两个人来讲,这个距离就足以让他们原本不多的约会变得更加难以安排。在连续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之后,她只是惆怅地想,这样无疾而终的分手,倒也算得上让一段关系寿终正寝了。
  但她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到医院向她求婚。
  当时她也是连续值班,一身疲惫的走出手术室,意外地看到他出现,拿出戒指,半跪下来:“你恩呢该嫁给我吗,亲爱的?”
  她从来不曾想象自己会处于这样戏剧化的场景里,怔在原地,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的茫然被视作惊喜过度,几乎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被套上了戒指。可是看看他含情脉脉的面孔,她的心蓦然柔软起来,不知觉地点头。投入了他的怀抱。
  如此浪漫的场面顿时让在场的医生、护士和病人集体鼓起了掌来。
  这个求婚拯救了他们岌岌可危的感情,不过也只是暂时而已。
  感情需要付出心力维持,距离和时间依旧是个问题。
  更重要的是,左思安完全不确定她有在这个时候结婚的想法。成为一名专业的神经外科医生十分辛苦漫长,她还有四年才能完成全部必须得住院医生阶段的培训,然后她打算申请在一所名校的附属医院做两年专业研究工作。确定在神外领域的主攻方向,再通过专科考试,成为一名专科医生。
  有一个固定的约会对象,她私下认为有益身心。而说到结婚,涉及到的问题太多。她的迟疑并不能瞒过Fred,不过两个月时间。他们已经有了数次争执,完全不复订婚前的和睦。
  在谈及将来的打算时,两人更是无法达成统一,Fred尖锐地指出,哪怕他下决心求婚,她也答应了,但她仍旧没有将他计划在她生活之内,她只得承认他说得没错,他想过的生活,她相当长时间内也无法配合。Fred异常受伤,暴怒地离开。
  过了几天,她打他公寓的电话,预备跟他和解,但接听的是一个女人,她一怔之下,说打错了,便挂断电话,并不打算要求解释。等他打电话过来,她说:“也许我们解除婚约更好一些。”
  他沉默良久,同意分手,对她说的最后一句十分惆怅:“我是爱你的,但我感觉你总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念及旧事,左思安强大精神笑道:“Fred,我很抱歉。”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才知道我们吵架的时候模拟工作上出了问题,先是停职,然后才去休假。”
  “停职的是已经解决了,跟你没关系,Fred。”
  “我是想来跟你道歉,关于那天在我公寓接电话的那个女人……”
  “不,不必解释。”
  他沉下脸来:“你根本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吗?”
  “不吗,Fred,我们只是认识的时间不对。我的生活太紧张,空闲太少,根本没有能力安定下来认真经营一段感情,可是我舍不得拒绝你的求婚,轻率答应下来。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他缓和下来,伤感地看着她:“Ann,我永远记得你第一次深深凝视我的眼神。”
  她迟疑,然后苦笑:“对不起,有人说我用医生的习惯解释一切,十分无趣,但我不得不说,神经外科医生检查患者瞳孔时,都是那样正面凝视的。”
  Fred一怔,禁不住哈哈大笑:“我就爱你的这份认真,Ann,而且,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谢谢你给我的一切。”
  “我们没办法挽回了吗?”
  “我们都明白,解除婚约的决定是正确的。”
  Fred也苦笑了:“我知道你会这么会说,但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你。好吧,我这就走。”
  他拿了他的衣物离开,屋子里恢复安静,左思安看看披萨盒子,根本提不起胃口,可是又实在没有睡意,只得做到沙发上,开始看新一期专业杂志,试图催眠自己。
  她刚有一点儿睡意,门铃再度被按响,她过去开门,高翔站在门口。
  的的怒气顿时升了上来:“我明天早上五点就必须上班,难道还需要留他过夜,才能证实我没有编造一个未婚夫吗?”
  “对不起,我刚才妒忌的发狂失态了,原谅我。”
  这个坦白让她再也无法发火,她默默侧身,让他进来。
  “如果需要我跟他解释……”
  她疲倦摇头:“不用,我没有编造一个未婚夫,但他其实是我的前未婚夫。在我这次回国前,我们已经解除了婚约分手了,我累了,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左思安蒋高翔安排在楼上另一间卧室休息,她第二天照常四点半起床,五点上班,13个小时后,才下班回家,进门一看,高翔正在厨房内做饭。她衬衫袖子卷起,神情专注地将螃蟹丢进锅内。
  “你回来得正好,再过十分钟就可以开饭了。”
  左思安瞠目结舌,满心疑惑讲不出来,只得说:“我先去洗澡。”
  等她换了他T恤和针织长裤下来,高翔已经排好了菜,倒好了酒。
  “我去买菜才知道,原来跟你以前住的波特兰龙虾一样,巴尔的摩盛产螃蟹,价格便宜的不像话。”
  “你……买菜?”
  “对,还有酒,这种加利福利亚产的白葡萄酒还不错。我可以预报一下,我的厨艺也算过得去。”
  “高翔,就算我和未婚夫分手了,也不代表我需要你这样照顾我。”
  “我知道。”
  “我生活的很好很充实。”
  “我对这点没有任何怀疑,不必强调了。坐下吃饭,螃蟹凉了不好吃。”
  左思安只好坐到他的对面。
  晚餐除了螃蟹,还有一道海鲜汤和一个蔬菜沙拉,相对于她平时在家叫的各式外卖来说,称得上丰盛,而且味道非常不错。但她心里怔忪不宁,有些食不知味。
  饭后她收拾餐具,拉开冰箱门一看,里面已经被各式食材塞得满满的,她禁不住呻吟一声。
  “怎么了?”
  “我说了我根本没时间做饭,这些都会浪费掉的。”
  “放心,我来做。”
  她再也忍不住了,转身看着他:“高翔,你打算在巴尔的摩待多久?”
  “目前不确定。”
  “你住我这里……不太方便。”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便,你反正要找室友,我可以跟你分担房租。”
  “你不用反复强调这一点,我看出来了。放心,我不会打扰你。”
  她苦笑:“但是只有住院医生才会选择合租,其他人无法接受我们的日程。我差不多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五点出门,有时候半夜接到传呼就得赶到医院,会吵到你的。”
  “这点完全不成问题,你同样可以放心。”
  高翔毫不客气住了下来,并且确实像他声称的那样完全没有干扰她,或者受她干扰。
  第二天,左思安匆忙下楼,发现他已经起来,正坐在厨房对着笔记本与国内开视频会议处理工作,还马上抽身递给她一杯热咖啡。说声开车小心点儿,然后继续去通话。
  他似乎毫不费力便掌握了她的上下班时间和值班安排,恰好在她下班是做好晚饭,已经让她不安,四天之后,她又一次通宵值班归来,居然发现他帮她放好了洗澡说,顿时又吃惊有沮丧。
  私人空间被侵入的感觉很微妙,更重要的是,他看上去理所当然地进驻了她的生活。她想,她指望他只是来看看就走,似乎有些一厢情愿。虽然高翔打发起她的各种疑问来毫不费力,弄得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谈话,但在让他这样不明不白住下去,难免没法儿收场了。
  洗澡出来,左思安下楼进了厨房,只见高翔正在炖汤,热气腾腾之中,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让她突然忘了准备说什么。她看着他,他的面孔显得有些不确定,她一时恍惚了。
  “萝卜牛腩汤,马上就好。”
  她回过神来,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国?”
  “后天我会飞一次西岸,谈点生意,顺利的话两天后就回来,短期内没有回国的计划。”
  她无可奈何:“你想长期住美国的话,最好另找房子。”
  “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搬家。我也不赞成你住这里,房子太小,空间太矮。更重要的是不够安全。”
  “高翔,我没打算改变我的生活。”
  他若无其事的说:“没问题,将就继续住在这里也行,不过二楼那个窗子需要修理一下了。”
  一阵沉默之后,她问:“这算什么?”
  “合租。或者同居,全看你愿意让我们的关系往哪个方向发展。”
  “我们的关系早在11年前就结束了,我很抱歉回国打扰了你的生活,而且感情用事,讲了些轻率的话,我愿意道歉……”
  “然后再一次保证再也不见我吗?”他轻轻一笑,“现在下这种保证,大概比11年前容易得多吧。”
  左思安怔住,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现在的生活,没错,我工作很累,职业训练还很艰苦漫长,感情刚刚失败了,但我确实不需要人照顾。”
  “所以你还是坚持认为我是为了照顾你,才想跟你在一起?”
  她默然。
  “我没有照顾人的瘾头,同时,我也没有偏爱长不大少女的嗜好。”
  她呆呆看着她,高翔欣赏着她的表情,老实不客气地说:“左医生,容我提醒你一句,以你的年龄,实在不适合这样瞪着圆眼睛张大嘴巴做小女孩子状了。”
  左思安一下闭上了嘴,匆匆走出了厨房。
  高翔上楼敲左思安卧室的们:“下楼吃饭。”
  “我不想吃。”
  他推开门进去,只见左思安正半躺在床上发呆。他嘲讽地说:“这样闹脾气,可更显得像是孩子赌气了。”
  她怏怏地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高翔,如果你是为我当年讲的那句话生气,我愿意道歉。”
  高翔面无表情看着她:“你现在一直把愿意道歉这句话挂在嘴边,我很想知道,你是真的觉得抱歉呢,还是觉得这样解决问题最方便?”
  她苦笑:“道歉确实是医生必修的功课之一,哪怕什么也没做错,一样要对病人和亲属的损失表示歉意。高翔,我们都是成年人,就算生我的气,也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赔上时间惩罚我。”
  “我的确生气,但肯定不是以你想象的那样在生你的气。你当年说的那句话,之所以会让我愤怒到失去理智的程度,恰好是因为你说中了一部分我不愿意正视的事实:我确实是从你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
  左思安再度呆住,怔怔看着他。
  “如果不是我一直都竭力避开禁忌,太想保持那个让你无条件信任的状态,太想让我对你的感情显得无可指责,我应该不至于看不出你为什么要讲那句话。”
  左思安无力地将下巴搁到膝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高翔走过来,做到床边,拿起她枕边那个已经有些破旧的布熊端详着,然后伸手拨开她半干的头发,看她颈后那个纹身:“Strive to be happy,为什么会把这句诗文在身上?”
  她合上眼,没有回答。
  “对我而言,什么都没有过去。所以我来了,决定留下。”
  静默之中,高翔的手指轻轻拂过左思安那处文身,然后俯头,嘴唇贴了上去,轻轻吻每一个字母,他的呼吸吹拂着她颈后细软的头发,一下一下,不易察觉的节奏如同温柔的潮汐慢慢泛起。她顿时僵住,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急骤猛烈,不亚于置身于高原地区,同时血液却似乎在飞速流失,全身一阵阵发冷,以至于战栗起来。
  不知不觉之间,他将她拉起来,让她面对自己,他的嘴唇从她的颈项移到她的耳朵上,含住她的耳垂,她顿时全身发软。当他开始吻她的嘴唇时,她再次发现,自己和17岁那年在中山公园的水杉林内被他亲吻一样,陷于耳鸣眩晕之中,口干舌燥,根本无法抗拒。
  他撩起她的t恤,抚摸她的身体,相比起少女时期的过分纤瘦,现在的她有着成熟柔美的曲线,肌肤润泽,如水一般呈现在他面前,他一路吻下来,听到她控制不住发出低低喘息,原本撑在他肩头的手迟疑地变成了爱抚。
  就在这时,左思安放在床头柜上的寻呼机突然发出尖锐地鸣叫,两人同时一惊,她有片刻的迷惘,看着上方的高翔,然后猛地清醒过来,推开他,拿起寻呼机一看,马上翻身下床:“有紧急情况,我必须马上返回医院。”
  “我陪你过去。”
  左思安来不及说什么,拿了车钥匙匆匆下楼出门。
  到了医院,左思安匆匆向里面跑去,值班护士告诉她,巴尔的摩市郊出了一场连环车祸,一辆旅游扯撞到护栏后颠覆,造成扯上2名旅客当场死亡,包括司机在内,有40多人受伤,,其中多人伤势严重。
  高翔留在外面的休息区,他出入医院的次数不少,但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医生收治急诊病人。伤者源源不断送进来,不当班的医生跟左思安一样,穿着各式便装,纷纷从医院外赶来,参加急诊转诊。
  左思安进入手术室,直到七小时后才出来,然后继续处理其他病人,对护士交代护理注意事项。等高翔买来咖啡,却到处都没看到她,还是一名护士留意到,指点他去她与其他医生通常小憩的地方。
  他走过去,只见那是一间房消毒床单和工作服的房间,有两名医生外在一遍,已经睡着,但左思安没睡,她正拥着一名神情沮丧的女孩子,同时说着什么。
  她看到了高翔,微微示意,他站住。只见灯光下她的面孔充满倦意,分明已经消耗了所有的体力,却仍旧站的笔直,仿佛唯恐懈怠下来,就再也无力支撑。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凝滞。
  “一个病人刚推进手术室就不治了,很年轻,才20岁。这女孩子才读医学院三年级,刚开始实习,看到同龄人在眼前死去,很受冲击。”
  他搂住了她的肩头,她摇摇头:“我没事,毕竟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
  话是这么说,一直到换好衣服回家,左思安都保持着沉默。她拖着步子上楼,上到一半,突然停住,扶着楼梯栏杆,回头看向高翔:“这就是我的生活高翔,我每天得在医院待至少12个小时,任何时间接到传呼,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我分不出时间和精力给你,你留下,什么也不能改变。”
  高翔静静看着她:“你太累了,去睡吧。不要急着下结论。”
  接下来的时间里,左思安一直有意识地躲着高翔,甚至尽量不会来吃饭,回家之后,也是马上将自己关进卧室,不再出来。高线并不过于紧逼,若无其事地做饭,见她不肯吃晚饭,居然做了便当,在她清晨出门前递给她,让她带去医院做午餐。她一脸几欲崩溃的表情,却讲不出话来,只得挫败地接过来,匆匆出门。
  晚上他又很晚回家,下车之后,却意外看到高翔正要拿了钥匙开门,他一生运动装束,同时拿肩上搭的毛巾擦汗。
  她大惊,匆匆赶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去跑步了?”
  他点头:“对。”
  “千万不要在夜晚出去跑步,我说过这一带治安不算很好,过去两个街区就更糟糕,好多房屋都已经空置,被流浪汉占据了,跑那边很危险。”
  他不动声色:“但你还是要坚持住这里?”
  “我住了三年,只要小心,不会出事。”
  “那你也不必担心我。”
  她抓住他不放:“不行,万一出事怎么办?”
  “你会难过,还是松一口气?”
  她怔住,松开手,取出钥匙开门,径自进去,准备直接上楼,高翔一把拖住她:“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幽默感了,高翔。请不要在我这里出事,否则,我就永远得不到解脱了。”
  她眼里的痛楚让他有些震惊,他抱住她:“对不起,我会小心的,以后开车去健身房运动。”
  高翔有一个长期保持健康运动习惯的男人的身体,坚实有力,此时散发着跑步之后的热气,带着些许汗味,包围着她,带着遥远的熟悉感,拨动记忆深处贮存的某个信息,她一时有些迷茫,带他吻向她,她才惊觉过来,慌忙向后退去,背抵着门,再无可退,他的吻在加深,她呼吸困难,身体发软,即将融化的感觉笼罩着她,既甜蜜,又令她心生恐惧。
  她努力推开他一点儿,喘息着说:“不行,请……不要这样。”
  他引诱地说:“你明明想要我的。”
  她双手撑在他肩上,在两人之间隔出一个空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而清晰地说:“是的,我想要,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恐惧性的女孩子了,高翔,累到一定程度,跟男人**,是最好的放松。但是,和你不行。”
  高翔怔住,放开她,眼底情欲退去,回复清明,若有所思看着她,然后笑了:“讲这个话,扫我的兴足够了,但不可能赶走我,小安。”
  她气馁,听了一会儿,恳求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的是你。”
  她一时讲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疲惫地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完全同意。”
  “不是现在,明天吧。我明天休息,陪你出去转转,你想去哪里?”
  听到她主动邀约,高翔多少有些意外:“我已经转了这个城市不少地方,不必拿我当观光客招待,你平常这天怎么安排?”
  “关掉闹钟,睡到自然醒,如果天气好,就去内港散步,喝咖啡,买带面包微微海鸥,再找一间餐馆吃饭。”
  “那就还是这样好了。”
  巴尔的摩的内港与11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游客聚集的地方。
  高翔与左思安坐在海港边的长椅上喝着咖啡,海风徐徐吹来,前方海面上游艇和帆船来往不绝,不远处正式那幢与纽约前世贸中心同名的27层五角形建筑。
  左思安告诉高翔,很多人觉得这座大厦尽管由知名建筑师设计师贝津铭设计,还是显得非常难看。高翔大量了一眼,客观的说:“说不上难看,但也确实没什么特点。你还是觉得这里有些像汉江吗?”
  她摇摇头:“这次回去一趟,我反而不确定汉江是什么样子了。高翔,我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有工作,你还有家庭需要照顾,不应该长期滞留在这里。”
  “说到家庭,我打算明年带儿子来美国读高中。”
  左思安吓得顿时为之色变,脱口而出:“千万不要来巴尔的摩。”
  高翔忍住笑,悠闲地说:“巴尔的摩治安不够好,而且他也不喜欢吃螃蟹,我征求了他的意见,他居然对纽约还留有一点儿印象,愿意去那里上学。”
  她并没有放下心来,急急地问:“那么你呢,也会搬去纽约对不对?”
  “他去寄宿学校,不需要我陪伴,我会留在巴尔的摩。”
  “高翔,你如果坚持留在这里,怎么跟他解释你的行踪。”
  “他足够大了,不会天真到认为我的感情世界应该一片空白。如果我告诉他我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他完全能够理解。”
  她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你父母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我早就不需要征求谁的同意了,你不会仍处在你母亲的监管之下吧?”
  她张嘴,一时讲不出话来,却记起他嘲笑过她这个表情有装嫩嫌疑,只得如同进手术室前一般深深吸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尽可能用平和讲道理的语气说:“但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清楚一个15岁的孩子的世界如果突然被颠覆会有什么后果,你不能这样做。”
  “你记得刘雅琴对我母亲的敲诈吗?”
  “不是没有成功吗?”
  “就算刘雅琴没有得逞,小飞的身世也不是绝对的秘密。我不想让他由别人嘴里知道这件事,所以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来跟他谈谈。”
  她一下跳了起来:“不不不,绝对不可以。”
  “相信我,我知道怎么跟儿子交流。”
  “不行,你不能讲出我……和他的关系,我跟你说过,我从来不打算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不会强求。”
  “高翔,你这样做,只会搅乱所有人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请不要这样,离开这里吧。”
  高翔拉她坐下:“你忍了我好多天,索性再忍一下,别这么急着赶我走,先跟我讲讲你这些年的生活。”
  左思安心神不宁,不知从何说起:迟疑一下:“我说过了,大学毕业后读医学院,然后做住院医生……”
  “离开纽约之后的那个圣诞节,你为什么回去芬兰?”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意思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怎么会知道我去了芬兰?”
  “我去波特兰找你,你妈妈告诉我,你去芬兰旅游了。”
  她惊讶至极,喃喃地说:“我妈没告诉我你来过。”
  “你摆脱了我,她开心还来不及,只说你已经转学,不希望再受到任何打扰。”高翔苦笑一下,“她甚至连你转到哪个学校都不肯告诉我,当然更不会对你提我过去的事情。”
  左思安哑然。
  “好了,告诉我,为什么会选择冬天去芬兰?想看冰天雪地的话,波特兰就足够了。”
  “我只是……不想留在波特兰过圣诞节,可是世界那么大,总不能随手在地图上一点,指到哪里就去哪里,刚好听到一个妈妈给她的孩子讲圣诞老人住的地方,听到了拉普兰这个地名,于是决定去拉普兰看看。”
  “拉普兰?”他皱眉,“你想亲眼看圣诞老人分装礼物吗?”
  “当年住在刘湾的时候,电视台在放一个老动画片,叫《**斯企鹅旅行记》,晶晶每天去邻居家里看,回来以后就跟我讨论。我还是很小的时候看过,本来没有太深印象。晶晶跟我谈的最多的就是**斯和家里那只叫毛瑧的鹅一起跟着大雁飞去的地方:拉普兰。晶晶觉得那是她听过的最美的地名,念起来音节动听,又遥远,又壮丽。她最爱反复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说:到拉普兰去,到拉普兰去,还编了不少小女孩旅行到拉普兰的故事。”
  “所以你就真的去了那个地方,而且给晶晶寄了那张明信片?”
  “对晶晶来讲,拉普兰是乡村以外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拉普兰是**斯去了以后,才能变回一个正常孩子重新回家的地方。我父亲刚把汉江的房子卖了,把钱全寄给了我;你曾对我说过,会给我一个家,可我跟你分手了。一个再也没家可回的人,因为这种理由决定去拉普兰,是不是很可笑?”
  “并不会比我返回纽约过的圣诞假期更可笑。我跟朋友连续流连各个酒吧,喝酒喝到大醉,打架闹事,被抓到警察局蹲了一晚,跟一**瘾君子皮条客关在一起,绝对是不愉快的经历。”左思安怔怔看着他,他微笑,“吓到了吗?”
  她内心翻腾,讲不出话来。
  “不如我跟你讲讲我这些年的生活吧。”
  “你离开纽约以后,我送母亲和儿子回国,然后一个人在纽约晃荡了好久。‘9?11’过后,那座城市气氛很紧张,并不是一个适合无所事事闲待着的地方,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荒唐很颓废,幸好那个朋友陪着我。胡混了四个多月,我父亲过来,把握拖回了国,我当时并不知道,其实他之前已经来过一次纽约,并且见了你。”
  左思安依然沉默着。
  “回去以后,我协助父亲,并开始按原来的计划自己出来做一点儿小生意,先是红酒代理,后来与朋友合作风险投资,对了,还买了一家不赚钱的咖啡馆,打算一直那样经营下去。”
  高翔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至于感情方面,我没有订婚,但我交往过不止一任女朋友,我会明白告诉她们,我对婚姻和家庭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再要孩子,不过我可以从别的方面补偿她们。你看,我彻底成了一个庸俗的中年人,我猜这才会真的吓到你吧?”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低声说:“其实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个。”
  “是啊,乏善可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些年你生活得怎么样,可是我回头概括自己的生活,不过就是经历了不少事情,去过不少地方,结识了很多人 ,这么简单平淡几句话就能讲完,又怎么能指望你告诉我更多。”
  “高翔,11年时间,足够改变一切。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知道你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19岁,你今年30岁你长达成熟了,成了医生,见惯生死,有稳定的、可以给人开刀的手,你甚至变得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别人的情绪和心思高度敏感。可是,你还是你。”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
  “听我说完。我问我父亲,当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能够促使你义无反顾地离开。他告诉我,他不过是让你觉得,自由为我做出牺牲,才算是对我的成全。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经历过最投入、最真实的人生。你的离开,并没有成全我。我不需要那样的牺牲。”
  左思安痛苦地摇头:“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没有你认为的那样崇高。说到底,我其实是怯懦了。我害怕很多事,我怕回忆纠缠,我怕我配不上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怕你对我的感情只是怜悯,我怕我没法儿让你有一个快乐的人生,我怕面对你的家人,更怕面对你可能的后悔……”
  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你已经很勇敢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并没有能给你太多信息。我犹豫了太长时间,才去美国找你,就算跟你在一起,我也回避了很多事情,这是我的错。”
  “我们这样翻出旧事有什么意义?你回国吧,放开过去的一切,找一个值得你爱的女人,好好爱她,好好生活。”
  “真实一个不错的忠告,不过我们好像都已经做过了尝试,我差一点就想和晓研结婚,你也试着与宇哥男人订了婚,结果似乎都不够理想。”
  提起这件事,她怅然若失:“我只是没时间好好经营感情,等我完成住院医生培训,就不会这样忙了。”
  他笑了:“别自欺欺人了,你会成为一名神经外科专科医生,会有专业上更高的追求,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会越来越来像你母亲,感情只会越来越被你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
  他承认他说的没错:“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并不是你母亲。如果你能放下一切,你不会选择一个过于艰苦的职业;不会在跟我分手之后,住到这座城市,把当初我希望你过得生活文到颈后。如果你忘了我,生活得很好,我会二话不说离开,但是,你把并没有忘记。”
  这时,不远处有一个母亲带着一队儿女走过,拿了面包捏碎撒开,成**的海鸥马上鸣叫着飞过去觅食,两个孩子来回奔跑着,高兴地咯咯直笑。
  也许再没有很么比孩子的笑更有感染力,可以让整个世界显得松弛、平和。他们同时凝神看着,直到那个母亲领着他们慢慢走远。
  左思安看着前方波平浪静的海湾,突然轻声说:“当年之所以选择神经外科,除了它最难、需要花费的时间最长以外,我还想弄明白,对于过去的回忆会缠绕我多久。”
  “得到答案没有?”
  她摇摇头:“人脑的结构精密,就算科学昌明,也没能破解全部奥秘。按照现有的研究结果,认得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与记忆密切相关的区域叫海马区,它负责将认得经历转化成长期记忆贮存起来。可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决定哪些经历被视为不重要,可以被遗忘,那些经历会被留下、留多久。人可以凭借意志、训练来记起特定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经历,也坑内因为疾病、外伤忘记某段经历,单项做到有选择的强行遗忘却基本不可能。”
  她转头看着他,说:“我所有的快乐,都与一段痛苦的记忆有着联系;我想遗忘的,和我决定永远保存的根本无法分开。我怎么可能做到忘记?我做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努力:我离开你,离开纽约,可我来到了巴尔的摩这座城市,医学院毕业后,我有机会去别的地方做住院医生,想来想去,还是留了下来,一直待到现在;五年前,我请整形医生修复了我腹部剖腹产留下的疤痕,手术很成功,基本去除了所有的增生瘢痕组织,现在那里只留了一条平整的痕迹,就算穿比基尼,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可是,”她抬手抚了一下颈后那个文身,“我又去把这句诗文到身上,唯恐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看着我,对我讲出要我快乐时的那一刻。”
  高翔同样记得那一天,从华盛顿开往巴尔的摩的路上,左思安轻轻读了首英文诗。那是正值早春,车窗摇下一半,空气犹带着沁凉的寒意,她的声音温柔,吐出的音节宛如小溪流水,她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意,熠熠闪光,头发随风扬起,让他为之神迷。那一刻,他愿她永远保有快乐,也深信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他们同时陷入回忆之中。
  良久,左思安才重新开口:“我以为我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能够正视人的身体,能够淡忘过去的不愉快,能够不再把噩梦当回事,总之,能够把生活安顿好了。可是这次订了婚,又匆忙解除婚约,然后眼睁睁看着病人在面前死去,我被停职……我突然发现,我对一切都没有做好准备,我的生活看起来是按计划进行,其实已经面目全非、不受控制。”
  “所以你决定回国看看?”
  “我并不是要打搅你,真的,我想你肯定早就有完整的生活了。”
  “谢谢你对我有这么强的信心。”
  “我先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希望可以正视过去,重新开始完整的人生,结果……又连带着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他温和的说:“我也要谢谢你这次停职,不然我们也许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了。”
  她微微一震,涩然微笑:“也许不见更好。”
  “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然能怎么想?当年把我们阻隔开的一切都还在。高翔,我甚至在没有当年试图对抗命运的孤勇,我们不可能重来一次。”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平头一次,我有点儿后悔放弃了把事业做大,挣出更高的社会地位、更显赫的名声的机会,不然我可以舍弃这些看似重要的东西,让你相信我的决心。小安,我现在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生意人,我要放弃的是一点儿生意而已。”
  “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除非你在意你将来成为名医后,有人会来采访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和你有什么渊源。”
  她呆住:“我不在意那些。但是……”
  “生活中永远都存在着‘但是’,不过我们不能让那些‘但是’主宰我们的生活。我们错过的时间太长,小安,我也快老了,在我老到真的消磨掉所有感情之前,我想跟你在一起。”他握紧她的手,深深滴凝视她,“这一次,没有人恩能够改变我的决定,包括你在内。”
  左思安看着高翔,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出现,陪她走过噩梦随行的青春,她并不确切地知道她从什么时候爱上了他,但关于他的一切,都收藏于她记忆的深处,一直伴随着她。
  人生忽如一场远行,无论有没有从容告别,他们都各自走向不同的旅程。而时间如同滔滔不绝的长河,冲刷流经的路途,磨去青春年少的棱角,抹掉去日留影,弥合曾重创身心的伤痛,同时也慢慢消磨看似永恒的情感。
  当所有伤害都成为过往,终于抵达时间的彼岸,她发现,她没有办法不爱他,更没有办法看着他的眼睛说“不”。
  巴尔的摩也许成了一座衰退中的城市,而他们的记忆仍鲜活存在于此。
  每一次遗忘,都是旧我某一部分悄然死亡;每一个铭记,锁定他们走过的路,携刻爱情存在的痕迹,赋予生命更真实的价值。
  时间证明一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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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3 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心情很沉重,太伤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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