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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薰衣草

[架空古风] 《锦衣之下》作者:蓝色狮(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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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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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见她低垂着头,静默许久,陆绎勾头细察她神情,片刻后问道:“你现下,莫非是在心里抱怨我早先未说出实情?”
今夏闷声道:“卑职不敢。”
瞧她这般模样,自然是口不对心,陆绎也不劝解,只道:“既然不是抱怨,那就是懊恼了。先前你以为是你戏耍了我,未料到我早已知情,故而你心有不甘。”
“卑职怎敢戏耍大人。”
“你为了放走沙修竹,假意受伤,试图瞒天过海,说到底,戏弄的人不就是我么?”陆绎慢条斯理道,“我不与你计较便罢了,没想到你反倒与我斤斤计较起来。”
今夏怔了怔,觉得他说得倒也有理,这事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
“大人言重了,卑职岂敢与您计较。”
陆绎颇有风度:“如此,你戏弄了我一次,我也戏弄了你一次,就算扯平了吧。”
今夏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既然陆绎没打算追究她弄虚作假一事,她也就顺坡下驴,点了点头:“扯平了。”
“那么……”陆绎将身子欺近了些,“现下,你可以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今夏往后退了退,还是不甚自在,干脆起身坐到桌旁,先倒了一大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她支支吾吾了半晌,忽然道,“六扇门中人行事一向是扶危救困、救死扶伤,大人您应该有所耳闻吧?”
“没听说过。”陆绎答得很干脆。
“没听说过也没事,现下我告诉您,您就知道了。”今夏把杯子拿在手上,不停地摩挲着,脑中似在思量该怎么说,“昨天您中东洋人镖上的毒,这事您肯定是知道的,沈夫人想了个疗伤的法子,外敷的同时,若发现异常,就得赶紧喂汤药。当然沈夫人的医术是没话说,您看您现在都好了六七成了。”
“嗯?”陆绎等着她往下说。
今夏只得接着道:“当时外敷的药里头掺了蛇毒,应该就跟拿刀子剐肉一样疼,您虽然是条铮铮铁汉,没怎么叫唤,但牙根咬得紧紧的,汤药怎么也喂不进去。所以我就让我叔,嘴对嘴喂你……”
陆绎皱了皱眉头:“嗯?”
“没想到我叔视贞操重于生命,当然,反正也不是他自己的命,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后面的话,今夏说得飞快,“当时情况危急,稍有差池,大人您就有可能命丧黄泉,于是我想起了我娘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想起我爹爹说过能帮一把是一把;头儿说见死不救枉自为人、扶危救困、救死扶伤、人人有责……”
“我都快死了,你还有空想这么多?”
“嗯,我就是想让您知道,我真的不是想冒犯您……”今夏咬着嘴唇看他,“是我给您喂的药。”
似乎未料到她这么痛快就承认了,陆绎望了她半晌,才幽幽道:“你,是用嘴喂我喝药?”
“大人您千万别误会,真的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今夏犯愁地扶了扶额头,“……您得想想,我是个姑娘家,论理,我更吃亏些,对吧?”
陆绎慢吞吞道:“理是这么个理没错……若是你一哭二闹三上吊,求着我娶你过门,我也可以考虑下。”
今夏连忙举手制止:“您千万别考虑,我压根就没想过要高攀您。这事儿,我原本就不打算让您知道,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要是因此逼着您娶我,那这种行为简直等同于讹诈!”
极为难得的,陆绎被她说愣住了。
今夏继续义正言辞道:“我身为六扇门捕快,出门在外,岂能见死不救,岂能挟恩图报!对吧,咱们都是公门中人,这点上,您肯定和我是一样的。”
“你高看我了……”陆绎斜靠在竹榻上,手撑着头,“你真不要我负责?”
“真的不要。当然,这事您也不能讹我,什么我趁您受伤占便宜之类的话您可不能瞎传。”今夏不放心地叮嘱道,“若传到我娘耳朵里,我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陆绎哼了一声,也不应答,瞥了眼她的嘴唇问道:“你那伤,是我咬的?”
“是啊,当时疼得我……算了,小事一桩!”
她摆摆手,不欲再谈论下去。
“昨夜里,若受伤的人不是我,而是旁人,你也会这么做?”陆绎最后问道。
她怔了下,思量片刻,颦眉道:“必须的呀!既然是救人,就不应分高低贵贱亲近远疏……”话未说完,就被陆绎打断。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自己歇会儿。”
今夏歪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您恼了?所以我不想把这事儿告诉您,徒增烦恼,是不是?其实您没吃多大亏……”
“出去!”
“……那你歇着,想开点……”
今夏一步三回头地安慰他。
直至她完全出了屋子,掩上门,陆绎才忍无可忍地长长呼出口气。
竹笋的鲜味渗入咸肉之中,浓郁的肉汁同样渗入鲜笋之中,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正是最好的搭档。
今夏挟了片咸肉,咬一小口,紧接着便扒拉一大口饭,仿佛这样方才不至于糟蹋着天赐美食。
“你怎得不给他盛点饭,端过去?”丐叔边吃边问道。
今夏摇摇头:“我方才问过了,他说没胃口,不吃。他现下还在气头上,还是躲着点得好。”
“他恼什么?”丐叔莫名其妙。
“昨晚的事,他非追着我问,我只好告诉他了。”今夏叹气之余,菜倒是一口都没少吃,“他果然就不舒服了。”
丐叔还是不明白:“他占你那么大一便宜,他该偷着乐才对,为何要恼?”
“叔,你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他肯定觉得我占了他那么大一便宜,我该偷着乐才对。”今夏唉声叹气。
沈夫人颇诧异地看着今夏,问丐叔道:“外头的世道,成这样了?”
丐叔连忙道:“不是的,不是的,这丫头脑子有问题,你别理她……你真偷着乐了?”后一句问得是今夏。
“怎么可能,我有什么可乐的,嘴还被咬成这样。”今夏面上可疑地浮起两片红云。
“说实话!”
今夏又扒了一大口饭,才支支吾吾道:“真没有,我就是觉得、觉得……我也没吃什么亏。”
闻言,饶得是沈夫人那般端庄持重,也忍俊不禁,轻捂着嘴笑出来。
“丫头!这么想就对了!”丐叔重重一掌拍她的肩上,“那孙子虽然比我差点,可也勉强算是一表人材,你不吃亏。”
今夏被他拍得差点一头栽到桌子上,艰难地抬起身来继续吃饭。
“姨,我会作豆腐,赶明儿得了空,我来做豆腐给你尝尝。”今夏朝沈夫人殷勤道,“我家有独门秘法,做出来的豆腐可香了。”
沈夫人并未立刻答话,顿了顿才道:“你不必再来,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啊……”
“……”
今夏一惊,而丐叔则是大吃一惊。
“你要去哪里?”他急急问道。
沈夫人搁下竹箸,用帕子轻轻抹了抹嘴,看向丐叔道:“我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现下他们来了,又是官家人,将来难保清净……”
“不会的,我可以担保……”今夏连忙道。
“我不是怪你们,”沈夫人截住她的话头,不让她再说下去,“既然陆大哥带你们来,说明咱们之前有缘分。但我有我自己的规矩,这里我是不会再住下去了。”
知道沈夫人的性情,丐叔懊恼不已:“都是我的错,我实在不该……你要去何处?”
“许多年都没回老家,我想是时候该回去了。”沈夫人目光落在今夏身上,似想起无限往事,“这衣衫领上的云纹还是姐姐绣的呢……”
丐叔皱眉道:“可是你老家还有人么?再说这些年那里都不太平,你一个妇道人家……”
“陆大哥,你说,哪里有真正太平的地方,”沈夫人微微一笑,“我反正是一个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闻言,丐叔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静默不语,面上满是焦切。
今夏在桌子下连踹了他好几脚,竟像踹在泥塑木像上一般,他丝毫未有反应。
“吃过这顿饭,你们就走吧,我需要收拾东西了。”沈夫人朝今夏道,“我会再开个方子给你,以后他发烧时,可以煎汤药给他喝。”
今夏只好点点头,想到周遭的蛇,不由担心道:“您走了,那些蛇怎么办?”
“周遭村民每年定期会赶野兽入林中给它们吃,而且我也会把制蛇药的方子分发给他们,可以驱蛇,也可以解蛇毒。”
此事沈夫人已经考虑颇周全,显然是去意已绝,今夏又不好问她究竟为何一定要走,只得默默低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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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章
今夏再次回到陆绎房中时,木托盘盛着粥和两盘小菜。
“大人,起来吃点吧。”她在桌上放下托盘,朝他道,“您先慢慢吃着,我回城里雇辆马车来接您。”
陆绎原是闷闷不乐的,抬眼见今夏神色倒比自己还要忧郁几分,不由开口问道:“怎得?有人给你脸色看了?”
“不是……”今夏踌躇了片刻,还是照实道,“沈夫人要搬走了,应该就在这几天。”
陆绎很敏锐:“是我们的缘故?”
今夏点了点头,揣测地看着他:“她一个人隐居在此,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现下我们闯了进来,又是官家人,她……其实,我才不会去查她的底细。大人,你也不会吧?”
陆绎沉吟片刻,沉声道:“我会。”
“你……”今夏懊恼地叹了口气,“难怪她执意非走不可,我叔都后悔得快把自己埋地里去了。”
“即便她走了,我也还是可以查明她的真实身份。”陆绎淡淡道。
“大人,你!你为何一定要这样紧紧相逼?”今夏有点恼怒,“无论如何,她也救了你一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应该查明白她的底细,这样将来她若当真碰上坎,我也可尽点绵薄之力。”陆绎道。
闻言,今夏怔住了:“……还是您想得周全。”说着,她也似想到什么,掏出腰间的钱袋,用手掏了又掏,总共也才掉出四、五个铜板来,不由懊恼地皱了皱眉头。
看到她这般穷,陆绎似乎心情也好了许多,调侃道:“你打算拿这几个铜板去雇马车?”
“马车找官驿安排,不用花钱的,”今夏一枚一枚地数铜板,“沈夫人这一路用钱的地方肯定很多,我是想……”
“几个铜板你也拿得出手?”陆绎哼道。
今夏也十分懊恼:“唉,早知道就在身上留点银子了……”
“我这里有。”陆绎示意她去拿自己的外袍,薄责道,“身上就摆几个铜板,若遇到事儿需要应急的时候怎么办?连顿饭钱都不够。”
被训得没法回嘴,今夏讪讪应了,把外袍递给他。
陆绎掏了些碎银两并几张银票出来,思量片刻,挑出一张银票递给今夏:“拿去给沈夫人吧。”
银票上的数额,让今夏啧啧了好一会儿,不忘称赞陆绎:“大人!太仗义了!……真好!有钱……”出去的时候她口中尚咕哝着。
陆绎不知道今夏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沈夫人把银票收下,只看到她笑逐颜开地回来,知道要拒绝她大概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儿。
眼下他行走无碍,也不要今夏再去雇车,起身穿好外袍,吃过粥后,便辞过沈夫人与丐叔,与今夏一同出了竹林。
此地是城郊,要回城还需走上一段路,若在平日,自然是无妨的,但今夏担忧他毕竟才受过伤,难免体力不支,若是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岂不糟糕。于是她提议了好几次,拦一辆马车将他载到城中,却都被陆绎否决。
他似乎就愿意这样慢慢地走着。
良久之后,已经能看到城门的时候,今夏这才骤然想起一事——翟兰叶已死之事,是否要告诉杨岳?
以杨岳的憨直性格,此事对他而言必定是个极大的打击,今夏自然是不想说;可杨岳以为她在姑苏,肯定会想法设法去瞧她,此事终究是瞒不了多久;更何况上官曦那边……
对了,还有阿锐!
今夏转头望向陆绎,不安道:“大人,阿锐那件事,上官曦她还不知情吧?”
“不急,”陆绎平静道,“上官曦对阿锐甚是信任,她不会相信阿锐有问题,我劝你别引火上身。”
引火上身,今夏很清楚他所指是什么,一旦阿锐发觉自己底细被揭,怕是不会放过她。
“那么此事该怎么办?乌安帮运送官银一事不知是否与他有关?”既然阿锐也卷在其中,今夏觉得押送官银一事不会这么简单。
陆绎淡淡扫了她一眼:“快了。”
今夏没听懂:“什么快了?”
“水落方可石出,那十万两雪花银也快了。”陆绎似不愿过多解释,径直越过她朝城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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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官驿,才堪堪跨入小院,今夏一眼就看见杨岳正坐在石阶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大杨?”她忐忑唤道。
听见她的声音,杨岳抬眼,紧接着起身快步上前,口中道:“你去哪里?他们说你昨夜压根没回来。”
“嗯,在城**上点事儿,耽搁了。”介于整件事情解释起来着实麻烦,况且其中还有今夏不愿提及的事情,她便含糊带过。
陆绎瞥了她一眼。
杨岳这才看见陆绎,连忙施礼,却难掩面上的紧张神色。
“你怎得了?”今夏奇道。
“哦……我昨夜里遇上件奇怪的事情。”杨岳语气中透着恐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整件事情都太奇怪了。”
“什么事儿?”
于是,杨岳将他昨夜所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然后紧张地盯住今夏:“你觉得这事是真的吗?我醒来的时候人在河边,我总觉得是梦。”
今夏直愣愣地看着他,她怎么也没想到阿锐在把翟兰叶抛尸之前居然还来吓唬杨岳,半晌她不自觉地转头又看了陆绎,然后才讪讪地道:“……应该是梦吧,没事,梦都是反的。”
杨岳甚是困惑:“我后来沿着那条小巷去看过,尽头处什么都没有,难道真的是梦?”
“也许是你太担心她,所以,那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夏安慰他。
陆绎旁观片刻,摇了摇头,径直走了。
杨岳立在原地出神,今夏也不敢惊扰他,就陪着他站。良久之后,杨岳又望向她,探询问道:“你也觉得是梦。”
纵然心虚,今夏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也是!”杨岳深吸口气,转身走了。
身后,今夏暗松口气,却是愈发担心起来——如此这般大费周章地将尸首安放到“爱别离”上,只是为了吓唬杨岳,这显然是一个警告!警告杨岳不该对翟兰叶动心。可翟兰叶明明说他不愿带她走……
自己虽然不要,可也不许别人染指。
今夏皱紧眉头,思量着:这一切的幕后操作者,应是个性情乖张之人。用“爱别离”这样极致的刑具,再三让自己看见,他究竟想说什么?仅仅是为了逗自己玩吗?
这晚,今夏没忘记将沈夫人所借的衣裙脱下来洗净,待次日晾干,她仔细叠好包好,快马加鞭一直到沈夫人处,却发现已是人去屋空。
她站在空空的屋子里,虽然才在此间待了短短一夜,却不知怎得,心中生出些许怅然来。昨日还在此间与丐叔、沈夫人说说笑笑,现下却已是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沈夫人这般不世出的高人,想来已是再见无日。
缓步踱到陆绎疗伤的那间屋子,看见他躺过的床榻,今夏不由自主红了红脸,再转头看见竹榻旁的小几上摆了个白瓷小罐。
整个屋子空无一物,白瓷小罐分外扎眼,显然是被故意留下来的。
今夏打开来看,内中是一颗颗药丸,还有一个小纸卷,展开来看“一分为二,外敷内服,可解东洋奇毒”。
沈夫人竟猜到了她会回来,特地把解药留给她。今夏心中暖流涌动,只觉得双目潮乎乎的,使劲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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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章
她收好白瓷小罐,里里外外她复查看了一遍,再无其他发现。沈夫人甚是爱洁,便是人走了,屋中亦是干干净净,连一些犄角旮旯也都纤尘不染。
却不知这样的她,是怎生认得丐叔,又是怎生结为挚友?着实让人百思不解。
今夏策马回城,刚到城门,便被两名锦衣卫拦住马匹。她认出此二人正是高庆的手下,论起品阶,比她这小小捕快要高,遂翻身下马施礼。
“袁捕快,请随我们走一趟,去见一位大人。”他二人语气间倒是颇客气,并不在她面前摆架子。
今夏怔了怔:“见谁?”
“不必多问,去了便知。”
他二人翻身上马,领着她一路到了城外渡口,当下寄了马匹,上了一艘小船。船夫一言不发,只管划船,自然也是他们的人。
今夏又问了几句,这二人口风甚紧,只字不曾吐露那位大人的身份。不多时,那晚陆绎曾经指给她看的那艘楼船出现在眼界之内,静静泊在湖心,小船破开波浪,正是朝着楼船而去。
是他!京城来的大人物?
想把陆绎踩在脚底下的人,究竟是谁,今夏也十分好奇。
小船一直行到楼船之下,两名锦衣卫却不上船,待今夏登上缆梯,小船便复划开去,竟是将她一人留在此地。
“你们……”
今夏手抓着缆梯,喊也喊不回来,转念一想,若有意外,大不了跃入水中。凭着她的水性,自湖心到岸边,并不在话下。
这般想来,她心中无惧,顺着缆梯往上爬去。说来也怪,这缆梯并非从甲板上垂下,而是从楼船的三楼处垂下来。她一路爬上去,直至越过扶栏,翻身落在三楼船板上。
落足之时,脚底软绵绵,她低头望去,地上铺着毛茸茸的灰鼠皮,一片紧挨着一片,密密匝匝,将她看得见的船板都铺满了。虽说皮货只在关外时兴,但在关内的价钱依旧不便宜,如今踩在她脚底下的一方灰鼠皮,弄不好就顶得上家中一年的花销。
“真是个败家玩意……”今夏在心中直摇头。
踩着灰鼠皮,她踏入舱房,里面静悄悄地,事实上整条船看上去都很安静,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也许就是因为地上铺着皮货的关系。
她谨慎地往前走,在层层帷幔之中,原本采光就不甚好的舱房显得愈发暗沉。
“有人么?”今夏试探着开口。
无人回应,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她听见“嚓嚓嚓”打火石的声音,很快帷幔深处燃起光亮……
亮光中,一个人影映在帷幔上。
今夏能够清晰的看见人影的动作,他从头上取下一支簪子,挑了挑灯芯,火光更亮了几分。
“卑职参见大人。”她朗声道。
仍是无人应答,那人影将簪子插回头上,又从身前案上取过茶壶,开始倒茶,随着茶水入杯,淡淡的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
今夏复朗声道:“卑职参见大人。”
他仍旧对她不理不睬,只管徐徐倒茶。
今夏心中起疑,隔着帷幕端详片刻,总觉得此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正待撩开帷幔,上前看个究竟,却见他站了起来。
不仅站起来,手中还端着那杯茶水,随着咔咔咔的声响,他绕过案几,朝她径直行来,所行之处,帷幔一分为二,往两旁分开。他不走过来还好,一走将今夏骇了一跳,那姿势,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飘过来,鬼魅般怵人。
她往后瞥一眼,确定下退路还在。
隔在她面前的最后一道帷幔分开,那人滑到她面前,手中所端茶水正好递到今夏面前——端茶的手是铜铁所制而成,骨节精巧,宛若真人手骨般灵活,茶杯被牢牢地钳住,纹丝不动。
他竟然是个假人!
他微垂着头,今夏勾头去看他的面容,光滑亮洁,是用瓷土烧制而成,倒是颇为精致。
头一遭见到这么精致逼真的人偶,她细究地入神,压根就没有接过茶杯,骤然间,铜铁手松开茶杯,热滚滚的茶水溅了一地,他猛然抬起头来,黑洞洞的双目正对上今夏,将她骇得踉跄退开一步。
身后,有人扶住了她。
她一惊,猛地回头,正对上陆绎微皱的眉目。
“大人?!”
“你怎么在这里?”对于在楼船看见她,陆绎似心存忧虑。
今夏如实道:“我回城时,在城门口遇见高庆的两名手下,他们说有位大人要见我,就把我送到这里,他们自己却不上船。”
尚好,不是她自己莽撞闯来,陆绎暗松口气,但转念想到不知此间主人要她来究竟有何用意,不由又颦起双眉。
“大人,你看这个人偶,是不是很像那个……就是那个。”今夏拽拽他衣袖。
陆绎自然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这人偶论做工与机括,都比“爱别离”要精细得多,但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暗叹口气,将衣袖从今夏手中拉出来,用手取而代之。
她的手,凉凉的,微有点汗。
是惊吓到了?
他低头不着痕迹地望了她一眼:她正紧盯着人偶,使劲咬着嘴唇。
正在此时,原本静静站立的人偶骤然动了起来,往前一冲,然后咔咔咔地沿着来路倒退回去。同时,屋内的帷幔叙叙升起,今夏抬头望屋子顶部,一根根圆管不知由什么机括控制,正慢慢转动着,卷起帷幔。
数人从屋子那头涌进来,皆是赤足的少女。
盈盈一握的脚踝,纤细,白皙,如一朵朵娇嫩的小花绽开。
最后,才有一人,缓步朝他们走来。
“卑职参见左侍郎严大人。”陆绎朝那人躬身施礼。
左侍郎严大人?严世蕃!
今夏楞了楞,才回过神,连忙躬身施礼:“……卑职参见严大人。”
严世蕃语气温和道:“不必多礼。言渊,你遣人送来的秋鹰图,我验过了,确是真品。想不到被仇鸾那厮私藏起来,怪道我寻了好些年也寻不到……还不看座!”后一句是对着侍女所说。
侍女搬过两张红木圈椅,请陆绎与今夏落座。严世蕃则靠坐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旁边原本空无一物,侍女们转过一圈之后,茶几上摆上了温热的茶,各色茶果等等。这一连串事情做下来,连一丁点杂音都未发出。
今夏借着饮茶,偷眼细察严世蕃,说来也奇,严世蕃作为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她久居京城,却是到了扬州才头一遭见着他。
按京城里的传言,严世蕃长得短颈肥白,是个大胖子。但此时今夏看来,皮肤白皙倒是真的,比他身旁所立侍女的肤色还要白上几分,却身量匀称,应该比陆绎略矮些,但怎么也不能算是个矮胖子,至于肥头大耳等等传闻,更是挨不上边。
他单目有疾,虽然双眼都睁着,但看得出右眼比左眼要浑浊些,且眼珠死死的,固定不定,倒有几分诡异。
“小姑娘,想看我的眼睛,可以近些来看。”严世蕃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用左眼瞥了眼今夏。
今夏急忙收回目光,垂目低首道:“卑职不敢。”
陆绎没看她,朝严世蕃道:“她只是个六扇门的小捕快,举止粗鲁,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在这里多有碍眼,不如还是遣她下船吧。”
闻言,严世蕃笑道:“不急不急,这小姑娘虽是粗鲁了些,不过倒还有几分意思。我听说她查案颇有些能耐……小姑娘,你过来。”
今夏起身,谨慎地往前只行了两步,距离严世蕃四、五步处便停住不动。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今日这幅模样,这身打扮……你能看出什么来?”他笑眯眯地,显得兴趣盎然,甚至还特地将自己的袍子往上撩,“鞋子你也可以看。”
“……”她楞住,怎么也没想到严世蕃竟然要她分析他自己。
以严世蕃的身份、性情,究竟什么话能在他面前讲,什么话不能讲,这个尺寸的拿捏,今夏着实心里没底,又怎么敢贸然开口。
陆绎在旁笑道:“大人,你看她站在这里,腿都发抖了,指不定心里怕成什么样,哪里还说出子丑寅卯来。”
今夏正好顺着他的话,做讪讪状道:“卑职、卑职岂能将大人等同于案犯,万万做不到呀。”
严世蕃思量片刻,指向他身侧的侍女:“她!你来说,不许再推辞。”
今夏望向那名侍女,看她年纪不过二八,明眸皓齿,生得甚是秀美。
“你过去,让她细看。”严世蕃推了一下侍女。
他的手触及侍女身上时,今夏没有漏过侍女面上一闪而过的紧张和陡然僵直的背脊,显然她很怕严世蕃,他的每一下碰触对她而言都十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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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章
她已经行到今夏的面前,背对着严世蕃,小鹿般大大的眼睛透着无阻和惊慌。今夏望着这个侍女,意识到自己在她身上看穿的任何一个秘密,也许都会成为她被重重惩罚的理由。
在衣袖半遮半挡之下,今夏看见她皓白手腕上的几道浅浅的痕迹,包括手腕内侧,她的双手曾被人分别捆住。若她能脱下衣裳,今夏相信她的身上还有更多痕迹可寻,可看出她究竟受过什么折磨。
可眼下,光是看着她的眼睛,今夏连话都不忍心问她,更不用说提出任何要求,只持起她的手,在掌心和手指处都细细地摸了一遍,又捧起来嗅了嗅。
“如何?你看出什么了?”严世蕃问道。
今夏暗吸口气,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说:“这位姑娘擅长茶道,刺绣裁衣等事做得略少些。近来她恐怕还做错过事情,也许是翻了火炉、也许是砸了珍贵的茶碗,受到过责罚。还有,她所住舱房的窗子大概是在梳妆台的右边……”又或者是她的右手受了伤,这句话今夏没有说出口,包括受责罚的事情她也是故意说错。
严世蕃听罢,让侍女退了回来,才饶有兴趣地问道:“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做事不同,手形也会不同,特别是掌心上茧的位置,和手指上的茧都会有所区别。”今夏如实道,“绣娘经常用针,她们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就会有一层硬茧,这和习武之人手上的老茧是一个道理。这位姑娘拇指与食指上并无硬茧,所以我可以判断出她并不长用针线。”
“擅长茶道?”
“她的衣袖上沾染到一点点水,从颜色可以判断出是茶水;她的手背上有被烫伤,微微泛红,当然这也可能是她在灶间帮忙时被烫的,所以我仔细闻了下她的手,手上有淡淡的茶香,而非灶间的油腥葱蒜等杂味。”
严世蕃的表情似乎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道:“受责罚一事不用问,肯定是因为她手腕上的伤痕。”
那侍女在严世蕃说到“手腕上的伤痕”时,喉间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今夏敢肯定,在她薄薄的春衫之下,每一根汗毛都惊慌失措地直立着。
“大人英明。”今夏恭敬道。
“最后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窗子在梳妆台的右边。”严世蕃将茶碗往旁边一递,那侍女连忙躬身接过。
“这位姑娘右边的发鬓抿得一丝不乱,比左边发鬓更加整齐,这个季节,借着窗外日光梳妆时,常常会发生这种事。”
严世蕃看着她,那目光几乎算得上是赞许:“因为她们借日光梳妆打扮,这点我倒是疏忽了。”
陆绎在旁一直静静听着,目光只是偶尔落到今夏身上,似乎不甚感兴趣的模样。
“言渊,此番协同六扇门办案,有这小姑娘在旁,想必有趣得很。”严世蕃转向陆绎,笑道。
陆绎微微一笑:“尚好,只是有时也麻烦得很。”
“女人嘛,就该麻烦,不麻烦就不叫女人了。”严世蕃呵呵呵地笑起来,摆手示意今夏可以回去坐下。他笑的时候,笑声带动着胸腔的震动,声音闷闷的,使人会觉得笑声之外他心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扬州的雪酒我喝不惯,从京城带了好几坛子,言渊,你平素喝得是……”不等陆绎回答,严世蕃手指在扶手上轻敲几下,随即便道,“秋露白,对吧?”
“大人好记性。”
陆绎语气间虽带着笑意,今夏却听出与他平日说笑甚是不同,不由得转头望了他一眼。
“小姑娘呢?”严世蕃目光又落到今夏身上,“杨程万为人刻板,大概是不允许你们在外饮酒吧?”
他连头儿都认得,今夏心下微凛,口中道:“卑职不善饮酒,还请大人见谅。”
严世蕃再次呵呵呵地笑起来:“不久前,在七分阁临水的二楼,小姑娘你和乌安帮的少帮主两人喝了快两坛子雪酒。”
七分阁,临水……今夏想起那夜看见的“爱别离”,脸色变了变,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
严世蕃却已经转向陆绎,笑道:“你得习惯她们这种小把戏,初时总是说自己不善饮酒,然后,你得用整整两坛子才能把她灌醉。”
陆绎笑了笑,道:“还是大人明察。”
随着严世蕃随口一声吩咐,更多的物件儿被侍女们搬上来,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空荡荡只有帷幔的屋子,变得满满当当。烛台、屏帷一盖都是上品,自不必说,今夏与陆绎面前的小几竟是象牙所制,上头摆放着玉制酒器,晶莹剔透,光泽温润……
美则美矣,只是实在太过奢靡了。今夏暗叹口气,转头看见侧旁的铜制汉壶,内插大枝桃花,花瓣娇艳,显是新鲜采折而来。
片片桃瓣粉红可人,她望着眼里,心中想得却是被弃尸桃花林的那几名女子。
侍女先端上来的是果品,宣德窑青瓷里盛放着灵谷寺所产的樱桃,个个饱满殷红。
严世蕃拈着樱桃柄,将樱桃送入口中,樱桃尚未咀嚼咽下,紧接着端杯饮下一口酒,樱桃的甜酸混杂在酒的辛辣之中,不急咽下,让它们慢慢在舌尖徘徊,细品,半晌之后才缓缓咽下。
“江南修河款一案,可有眉目了?”他丢下樱桃核,似随口一问。
不知他问得是自己还是陆绎,今夏并未贸然开口。
“大人可是要出手相助?”陆绎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笑问道。
严世蕃怎么可能出手相助?!今夏诧异地望了陆绎一眼,见他手中亦端着酒杯,略略斜了身子歪靠着,神态间颇有慵懒之意,却是陌生之极。
严世蕃笑道:“说起来,周显已在京城当户部给事中时,可没少上折子骂我。我不理他吧,他还接着骂;我还是不理他,他还骂;后来我没忍住,干脆就举荐他当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闻言,今夏简直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严世蕃居然会举荐一个孜孜不倦骂他的言官,而且还是工部都水清吏司这种油水颇肥的差事。
陆绎却不以为奇,淡淡笑道:“若卑职没有猜错的话,让他负责修河一事也是大人的意思。”
闻言,严世蕃面上漾开笑意,就像一个孩子想起自己最喜欢的游戏,带着少许的兴奋,朝陆绎道:“你可知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要把这笔修河款一文不少地全用在修河上,哈哈哈……”
今夏想着周显已那具腐烂的尸首,她看见陆绎也在笑,但她笑不出来,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有何好笑之处。
“生怕银子下拨时层层盘扣,他在京城直接就把银子领了,自己掏钱把十万两修河款运到扬州。”严世蕃回想着,面上仍带着笑容,“在船上我就安排了人,想邀他赌钱,不过还算他有些定力,我还算佩服他。只是后来到了扬州,见了美人,他果然就走不动道了,可惜呀可惜……”
原来周显已一步一步都踏在严世蕃的设计中,今夏暗自思量:乌安帮负责押送修河款,如此说来,在船上布局想引周显已赌钱的人,很可能就是阿锐。
陆绎摇头道:“也没甚可惜的,像周显已这样的人,平素里自以为两袖清风,看旁人都是污浊不堪。轮到他时,他自己根本把持不住,最是可厌。”
“说得对!他若当真把持住了,我敬他是个人物。”严世蕃叹口气道,“可惜啊,只用了美人计他就把持不住了,我后头还好些个法子都没使呢,可惜了了。”
后头还有好些个法子没使——今夏听得不寒而栗,想来,便是周显已未对翟兰叶动心,再往后,严世蕃不知还要使什么法子对付他呢。
对于严世蕃而言,周显已就像一只笼子之鸟,由着他随意逗弄,直至死在笼子。
“还有法子?”陆绎似饶有兴趣。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严世蕃遗憾地摆弄着手中成对的樱桃,“怎么也得轮着来一遍才够好玩,可惜呀,才到爱别离他就顶不住了。”
爱别离、爱别离……今夏骤然意识到,他故意让她几次看见爱别离,其实就是在提示她。
为何要提示她?也是因为觉得好玩?
又或者,在他眼里,自己和周显已一样,也是他打发日子聊以遣怀的游戏玩偶?
“小姑娘……”严世蕃唤了她一声。
今夏自出神中,猛醒过来,望向他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严世蕃微微歪着头,那枚不能动的眼睛定定看着她,幽幽问道:“你方才为何不说实话?”
“我,没有啊,卑职怎敢欺瞒大人。”对于他的突然发难,今夏不明何意。
“方才你说,她的左边发鬓没有右边发鬓梳得齐整,是因为窗子在右边,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没有说出来……她的右手有伤。”
说着,严世蕃伸手,轻巧拽过那名侍女,稍一用力,侍女整个右边衣袖尽数齐肩脱落,雪白的膀子上,两道狰狞的猩红鞭痕清晰可见。
手指的指背轻轻划过细腻的肌肤,肌肤在战栗下起了一层小疙瘩,今夏咬着牙根,不用看那侍女的表情,也知道她所受的折辱。
“你虽然是个姑娘,但身为六扇门的捕快,对这等房中之乐不会不知道吧?”严世蕃语气上扬,目光中颇有逗弄之意,拾起侍女的手,在手腕处的伤痕上轻轻抚摸着。
“这个……卑职孤陋寡闻,请大人恕罪。”
今夏明明知道他所谓的房中之乐是何事,却不得不按捺着恶心,恭敬回答。
陆绎并不插话,仰脖喝下杯中酒,旁边的侍女忙挨上前替他斟满。
“不妨事,你还是个小姑娘……其实也不小了,”严世蕃呵呵呵地笑,扭身朝陆绎道,“可以好好□□一番。”
今夏听见陆绎笑了笑,并未接话。
这席,从日渐西沉吃到月上中天,还没有结束的征兆。也是直到今日,今夏才见识了传闻中严世蕃的酒量,这样一坛子一坛子累积起来,他至少喝了六、七坛酒下去,简直就是个酒缸。陆绎饮酒不及他多,但估摸着也喝了两、三坛酒,看着歌舞伎在身前轻歌曼舞,神态间悠然放松。
随着酒越喝越多,他言语间虽还算有条理,但举止已是愈发放荡不堪,侍女被他拽入怀中肆意轻薄。
今夏在席间如坐针毡,明明知道此人万万不能得罪,还是忍不住起身道:“卑职尚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请大人多多包涵。”
“来人!”严世蕃带着醉意吩咐道,“带小姑娘到客舱休息。”
“大人,卑职……”
今夏话未说下去,便被严世蕃打断:“你区区一个六扇门捕快,公务能有我工部左侍郎多么?休在我面前谈公务,今晚,你二人就歇在船上,明早爱走便走,休扫了我的兴致。”
“……”
她望向陆绎,后者悠悠笑道:“严大人一番美意,你莫要不识抬举。”
连他也这么说,今夏牙根一紧,虽不情愿但仍是恭敬道:“多谢大人,卑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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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章
今夏才出船舱,严世蕃推开原本揽在怀中的侍女,朝陆绎努努下巴,笑道:“果然还是个小姑娘,不过还算坐得住,比我料想的时候还长些。”
“这般不识抬举,亏得大人宽容。”陆绎摇头叹道,“我也是看在家父的面上,才对她宽容几分。大人您也知晓,她师父杨程万受伤前是家父得力手下。家父颇念旧情,此番还让我找名医为他疗伤。”
此言话中有话,严世蕃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当下笑道:“这种没长开且尚不解风情的小姑娘我可没兴趣,你瞧瞧我这类,哪一个不比她好……你随便挑,不必与我见外,我保证今晚让你最喜欢的那个陪你。”
陆绎笑着连连推辞:“不行不行,她们可都是大人的宠眷。”
“不必与我见外,”在严世蕃目光示意之下,两名裸足少女半挨半靠到陆绎身旁,“你送来的秋鹰图,着实合我心意,不如你也挑两名合心意带走,日日红袖添香,岂不好。”
陆绎将手放到侍女柔软的腰肢上,轻轻揉捏着,面上若有所思,半晌后才望向严世蕃道:“大人……实不相瞒,卑职此番来还有一事想起大人帮忙。”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尽管说便是。”
似乎要说的这件事情对他而言颇有些艰难,陆绎先让侍女斟满杯中酒,满饮而下,才道:“大人您知道,家父让我来江南办理此案,是想让我借此……借此往上再走一步,但眼下修河款迟迟未找到,圣上已有不愉……”
他看着严世蕃,面上笑得颇为尴尬。
严世蕃并不接话,只缓缓点头,示意自己正在听着。
陆绎只能继续往下说:“不知大人是否可以帮卑职一把,您一句话,也许……”
“一句话?”严世蕃耸耸肩。
“您知道,卑职人微言轻,自到扬州以来,就发觉扬州地界上的官员对此案并不关切,线索少,且能派用的人手也极为有限。扬州知府方大人是令尊门生,若大人能帮卑职略提一句,说不定这十万两修河款很快就能有眉目。”陆绎这话说得极尽卑躬屈膝之能,连带目光也十分诚恳。
严世蕃盯着他,静默片刻,继而大笑道:“好说好说,不就一句话的事情么,你我两家相交日久,关系甚笃,这话还用得着你说么。”
陆绎似松了口气,面露喜色,道:“多谢大人,待卑职高升之日,绝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对了,那秋鹰图既是真品,想必其他藏画也不会作假,卑职明日就让人将书画尽数送上船,请大人费神奖赏。”
“知我者也。”
严世蕃呵呵呵地笑,复揽过侍女入怀。
今宵月色正好,在歌舞声乐之中,两人直喝到四更天,方才散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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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边请。”
裸足少女提着小巧精致的玻璃灯笼在前头为陆绎引路。陆绎踏着狼皮褥子,跟着她下到二楼,直至停在一间舱房前。
侍女伸手替他推开门:“大人,请休息,里头已按主人的吩咐安排妥当。大人若有任何需要,拉铃绳即可。”
陆绎点了点头,迈进房内,听见身后侍女体贴地替他将门关上。他回头看了眼门栓,思量片刻,并不栓门。
这间舱房内,圆桌的锦缎桌布上原就点着灯,半明半暗间,可看见雕花床上床幔低垂,内中似有人影。
“我保证今晚让你最喜欢的那个陪你。”——他尚记得严世蕃所说的话,不由皱了皱眉头。伤口初愈,过多酒水的摄入让他身体传来一阵阵不适,他连掀开床幔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疲累地在桌边坐下歇息。
烛火爆了一声,他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今夏住在哪一间舱房?会是在自己的隔壁吗?……
正想着,有人来敲他的门“咚咚咚”。
“谁?”
“大人,可安寝了?我给您送解酒的汤水。”门外的人有礼道。
陆绎暗叹口气,起身行到床边坐下,边脱靴子边道:“进来吧。”
侍女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将托盘上的玉碗放到桌上,复退了出去,关上门。
陆绎望了眼玉碗,懒得过去拿,脱完靴子撩开床幔,便预备装醉躺下歇息。床幔刚一掀开,他就怔住了——一双圆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着他,再熟悉不过,只是眼睛里头的那股恼火劲儿已经很久没看见,现下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很想笑。
“怎么是你?”他偏着头看她,顺便伸手替她将落在面颊上的发丝掠到一旁。
她似不能动弹,却也不说话,费劲地皱着眉毛,不知道努力想做什么。
陆绎顺着她的目光望下看,发现她的手臂虽然动不了,但手指一直在划拉,便把她的手放置到自己的掌心上。
“有铜管。”她在他掌心写到,铜管一端在这头,铜管另一端的人便可借此窃听此间的声音。刑部有几件特殊牢房便装了铜管。
陆绎明白她的意思,却不以为意,甚至连找铜管在哪里都懒得找:此间是严世蕃的地盘,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若存心避之,反而会让他更加疑心。
“我知道。”他在她手心写,“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目中冒出怒火,手指划得他掌心痒痒的:“应该是软筋散,这个混蛋!”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把她往里头挪了挪,然后和衣在她身侧躺下来,仍把她的手放在掌心上。
隔着衣服,仍旧能感觉到他的身子有点发烫,今夏不放心地用手指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因为那些酒?”
“没事。”他简短写道。
今夏使了好大的劲儿才算把头侧过来,看着他倦然的面容,颦眉复写道:“严世蕃是个混蛋!”
掌心痒痒的,陆绎合拢双目歇息,感觉着她写的每一个字,笑着将头点了点。
“他欺负你了吗?”她划拉着问。
陆绎想起之前的卑躬屈膝,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在他面前都不像你了,憋屈得很。”她继续写。
他思量了一会儿,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示弱。”
示弱。
兵法有云,当敌方比己方强大之时,无法克敌制胜,就需要通过示弱来麻痹敌方,使得敌方掉以轻心,然后再伺机而动。
似在认真考虑这两字的含义,足足过了好半晌,今夏的手指都没有动,倒是陆绎好玩般地用手指搔她手心痒痒。
“他为何把我弄到你床上?”她想起这事,划拉着问道。
陆绎如实回答她:“他说,会让我最喜欢的那个来陪我。”严世蕃能看穿,说实话,他并不意外,因为他只是稍加掩饰。看穿这点,在眼下而言,只要陆严两家在面子上不撕破脸,就不是什么坏事。何况,他从来就不想和严家撕破脸,下下之策,他向来不用。
这句实话,让今夏红了红脸,随即她觉得可能是软筋散的副作用,所以让人脑子容易胡思乱想。
“你看中的姑娘他舍不得,所以拿我来凑数。”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合理的理由。
陆绎默了默,转头睁开双目望她,用手写道:“我没看中的。”
那不都一样么,都是拿她来凑数,今夏也默了默,然后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尴尬地望了眼陆绎。
“饿了?”他开口问。
今夏点了点头,这事不能怪她,严世蕃这条船上古古怪怪的,她一直都提防着,压根就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又已过了四更天,自然是饥肠辘辘。
“我让她们拿些吃食过来。”陆绎欲起身,却被今夏拽住。
她很紧张,手指划得有点重:“他们会在吃食里掺东西的。”
陆绎用手回答:“软筋散都吃了,还怕什么。”在她手心写罢,他就半坐起身,拉了拉床柱边的铃绳。
“想吃什么?”他开口问。
横竖陆绎在身旁,今夏胆子也肥了些,眼睛亮晶晶道:“吃什么都行?”
陆绎点头,目光中颇有鼓励之意。
“我要吃……面!牛肉面!”她颇激动。
这时侍女叩门进来,陆绎吩咐要一碗牛肉面,侍女应声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端了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进来放到桌上。
今夏赞叹:“看来灶间一直炖着牛肉汤备用,真方便呀。”赞叹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问题,自己服了软筋散,身上压根一点劲儿都使不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如何能吃面。
她正犯愁,陆绎已将她扶坐起来,端过面碗,用筷子缠起面条,吹了吹热气,然后道:“张嘴!愣着干嘛。”
“……”虽然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是以陆绎身份之尊,怎么也不能让他来喂自己,今夏忍着腹中饥饿道,“还是先放着,等我能动弹了再吃吧。”
“快点,我手都酸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此时今夏实在是懊悔之极,早知道就要个枣泥糕或者桂花糕,再不济来个硬馍馍也行,怎得偏偏要了碗面条,弄得这般尴尬。
“张嘴!”他盯着她。
今夏只得张嘴。
“味道如何?”他问。
她点点头:“好吃。”
还有些话,她没说出来:她长大之后,连娘亲都不曾再喂她吃过,眼下陆绎这般喂她,她既觉得有些拘谨,又觉得自己回到幼年一般,心底深处暖乎乎的。
陆绎慢慢喂,今夏慢慢吃,不知不觉之间,一碗香浓的牛肉面已吃得见底。
“软筋散的时效不会长,你睡一觉,醒来药效大概就退了。”
他仍让她躺下来,自己也像之前那般躺在她身侧,在她手心中写道。
“在这种地方……”今夏本还想说“还像这样躺在一起”,犹豫片刻,还是没说,“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陆绎什么都没说,缓缓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
大概由于发着烧的缘故,他的手异常温暖,今夏想着明日回城后要记得按沈夫人的方子抓药给他喝。
然后她倦倦地打了呵欠,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睡着了。
听着身侧平稳均匀的呼吸声,陆绎侧过身子,望着她。在这条船上,在那个人的地盘上,倒也并非全是让他恶心的事情,他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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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9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嗯,看的过瘾,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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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章
次日清早,今夏醒时药劲已过,两人预备下船回城。侍女说主人尚在歇息,无法送客,已备下小船送他二人离开。
小船晃晃荡荡地离开楼船,没有再生其他枝节,今夏坐在船舱内,在心中暗暗舒了口气。陆绎颇自然地往她身上一靠,头就搁在她肩膀上。今夏楞了楞,想起他还在发烧,忍不住用手探了探他额头,还是热热的,果然尚在发烧中。
烧了一夜,想来他定是难受得紧。
她身子不敢动,伸长了手将船舱的帘子放下来,挡住湖面上的风。
小船沿着水道进了城,在距离官驿最近的渡口靠了岸。下船后,今夏先按方子抓了药,才回官驿,赶忙去煎药。
此时,一只白鸽在陆绎窗边来回踱步,咕咕咕,咕咕咕,似乎已经等了好一阵子。
陆绎抱起它,照例解下小竹筒,然后将鸽子放入竹笼中喂些清水和小米,最后才取出竹筒内的纸条。
认出上面的字迹之时,他就颦起眉头,这是爹爹的字。
陆炳亲自写信给他,而非吩咐他人,说明此事相当要紧。
再往下看去:浙江巡抚兼直浙总督胡宗宪因反复上书请求不要杀掉汪直(倭寇头领),而被弹劾收受贿赂,包庇放纵倭寇。圣上不悦,密令彻查此事。此事稍有差池,胡宗宪撤职入狱,两浙必定大乱。陆炳要他尽快将扬州事宜结案,前往浙江全权负责彻查此案。
爹爹虽未明说,但身为人子,字中涵义陆绎岂能不懂。
好在扬州此案已近尾声,陆绎深吸口气,再次看向纸条上胡宗宪三个字——
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大明南直隶徽州府绩溪县人。进士出身,先任益都知县、余姚知县,后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等边防重镇,整军纪,固边防。而后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临行前立下誓言:“我这次任职,不擒获汪直、徐海,安定东南,誓不回京。”在赵文华的大力推荐下,擢升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又加直浙总督,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可以调遣江南、江北、浙江等省重兵。
今夏端着汤药进来时,正好看见陆绎将纸条放在烛火之上烧掉。
“大人,喝药吧。”她把药放到桌上。
陆绎端起碗来,略吹了吹,便一气把汤药饮尽。她留意到他的眉头始终皱着,估摸着那张纸条里不是什么好消息,又或许是因为药太苦的缘故。
“对了……”放下药碗之后,他还在思量着什么,然后转头吩咐她,“阿锐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察觉,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马脚,一切要和平常一样。”
今夏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可惜他这个人惜字如金,要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来,并不容易。”
“打蛇打三寸,找到他的要害,就好办了。”陆绎淡淡道。
“他的要害……”今夏回想起上次遇见倭寇之时,阿锐扑倒上官曦,自己却身中暗器,“他把上官姐姐看得很要紧,倒不似作假。”
“是否作假,一试便知。”
今夏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小瓷罐:“这是沈夫人留给我的,说是可以治疗倭寇的暗器之毒。你下次见到上官姐姐,不妨送给她几粒。”
“你为何不自己给她?”陆绎问道。
今夏沮丧道:“因为翟姑娘的事情,她以为我骗了她,只怕是不会再信我。你这等身份,自然是不会骗她的。”
“那倒未必,骗不骗人,和身份其实没什么关系。”
陆绎笑道,竟然开始宽衣解带,今夏愣愣盯着他。
“楞着干什么,替我从衣箱里拿件衣衫出来……”他边脱边低头嗅了嗅,皱眉道,“全是酒味,难怪我觉得头晕沉沉的。”
“你头晕沉沉是因为你在发烧。”
今夏到衣箱里去翻他的衣袍,一转头,看见陆绎,见他连贴身衣衫都脱了下来,脸唰得一下全红了。
衣袍飞过来,兜头兜脑地盖住陆绎,她则赶紧背过身去。陆绎将衣袍取下来,笑着摇摇头,边穿衣衫边叹道:“我疗伤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
今夏咕哝着:“当时情形危急,怎么能一样,你可不能养成这种习惯……”她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陆绎哎呦唤了一声,急忙转过身去。
他只穿起一边衣袖,大概是牵动了背部的伤口,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她。
今夏赶忙过去帮着他将衣袍穿好。
“不能养成什么习惯?”他索性站着不动,看着她的手环绕过腰间替他系丝绦,唇角微微上扬。
今夏站在他身后细心地给丝绦打结:“就是、就是不能在我面前更衣。”
陆绎转身望了她一眼,不在意道:“你习惯就好,迟早得习惯的。”
今夏尚未想明白什么叫做“迟早得习惯”,就见他理了理衣袖朝外行去,急忙道:“大人,你还在发烧,你不歇歇么?”
“不。”
“我可以一起去。”她跟上去。
陆绎停下脚步:“不,你有件更要紧的事情……把这些衣衫洗了,上面的酒味一丁点儿都不能留下。”
“……”今夏难以置信,“我好歹也是六扇门的捕快……”
“所以我才把这件要紧事交给你。”他叮嘱道,“记得手劲儿轻点,别搓破了。”忍住不去揉她的脸,他转身快步出了门。
不愿今夏跟着自己,故意让她留在官驿中,因为陆绎想去见的人是阿锐。
以阿锐的性格,被任何人看破身份,他都会起杀念。今夏那三脚猫的功夫,压根不是他的对手,陆绎并不希望她去涉险。
今日天气晴好,乌安帮的渡头上船工们来来往往,搬货的,运补给的……陆绎扫了眼,大概能判断出上官曦在何处。
他想见的人是阿锐。
但他要找的人却是上官曦。
看见陆绎来到此地,上官曦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在她与陆绎的私下交易中,见面一向都事先约定,而非这样突然闯来。
“陆大人,来此有何见教?”她探询的目光下,隐藏着警惕之意。
陆绎微微一笑,先淡淡扫了眼旁边的阿锐,才道:“没甚要紧事,只是来江南多日,案子一直不得头绪,心中烦闷。想着上官堂主是扬州人,不知今日可得空闲,带我领略一番扬州风光?”
他竟是来邀她游山玩水,上官曦不明白他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一时又不好推辞,思量片刻,含笑点了点头:“我近日杂事缠身,也正巧想出去走一走。只是我人笨口拙,不是个好向导,大人莫要嫌弃才是。”
“有上官堂主相陪,胜却良景无数,怎么还会嫌弃呢。”陆绎笑道。
阿锐面沉如水,一直静静站在一旁,见上官曦备马,他便也跟了过来。
“怎得,这位小兄弟是觉得上官堂主与我在一起不安全?”陆绎故意问上官曦。
上官曦回望了阿锐一眼,迟疑片刻,吩咐道:“你不必跟着,就在堂里候着吧。”
阿锐虽心中不悦,却不敢违逆,拱手退下。
前日在上千官兵围剿下,深入内地的四十余名倭寇已被尽数剿灭,此时的扬州城郊不再人心惶惶,春日暖暖,路上行人也比以往多了许多。
城郊西平山下,陆绎与上官曦信马由缰,听着山上传来的钟声,这钟声是为了被倭寇所杀的僧人而撞。
“你帮里受伤的弟兄情况如何?”他问道。
上官曦摇摇头:“不太好。”
陆绎自怀中掏出小瓷瓶递过去:“不妨试试这药,据说对东洋人的奇毒甚是有效。”
上官曦接过,问道:“大人寻我出来,就是为了此事?”
陆绎笑了,反问道:“怎得,与我单独出游,我一定是别有居心?”
“大人这是哪里话……”
“哈哈哈,顽笑话,莫往心里去。”陆绎笑道,“对了,说起来,今日那位小兄弟对你甚是忠心耿耿,他是打小跟着你的?”
“你是说阿锐,”上官曦摇摇头,“他是三年前我在董家水寨遇见的,正好救了他回来,他就留在帮里了。大概是觉得我有恩于他,所以……他虽年轻,但做事不毛糙。”她耸耸肩,阿锐平常话不多,说实话他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她也不懂,只是觉得他做事十分稳妥,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十分倚重他。
陆绎点点头,叹道:“挺好,挺挺老实的,看着和少帮主差不多一般大,性子倒是千差万别。”
想到谢霄,上官曦心中百味杂陈,苦笑道:“谢霄他……此番大人肯网开一面,上官实在是感激不尽,否则以他的性子,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儿来呢。”
“小事而已。”
陆绎以手搭凉棚,佯作遮日头,望了望远处野柳树林,可见有一人影隐在其间。他微微一笑:果然跟来了,看来他心里当真是十分紧张上官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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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五章

两人缓步上山,庙本就不大,无甚香火,仅剩的几个和尚跪在佛前念经超度亡魂。陆绎在佛前拜了几拜,然后行至募捐箱前,自怀中取了张银票,看也不看数额,便放了进去。

    上官曦微微有些诧异,在她想来,陆绎这等高官之子,看尽官场倾轧,多半心无鬼神,便是礼佛也不过是应景而已。但今日看来,陆绎神情虔诚,浑然不似作假。

    “大人,心中可是有所求之事?”她问道。

    陆绎微微一笑,并不作答,绕大殿信步而行,停在地藏王菩萨面前——巨大的钟下,一尊小小的菩萨像静静而立,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他在蒲团前跪下,又拜了几拜。

    上官曦在旁看着,心中愈发不解。

    陆绎起身,朝她笑道:“上官堂主,不常到此处来吧?”

    上官曦点头道:“平日礼佛,都陪着老帮主喜去大明寺,这里确实不常来,那边的香火也比这边旺。”

    “庙再小,供得也是真佛。”陆绎说着,眼角瞥见一人影自外头闪过,遂朝她道,“走了一路,有点渴,我去后头看看可否有水井,你稍候片刻。”

    上官曦未及点头,便见他径自大步行出去,秀美微颦,总觉得此行陆绎甚是古怪,但究竟何处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楚。

    一拐过墙角,陆绎便飞掠而出,几下腾挪,在寺庙后院截住了来不及走脱的阿锐。

    阿锐立在一株银杏树下,面沉如水,死死地盯着他,风过叶动,连带着他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陆绎却压根不与他说话,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行到井边,自顾自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掬水洗了洗,便转身走了,浑似没看见他一般。

    阿锐有点愣住,不明白陆绎究竟何意,直至陆绎离开,他看到井沿上有一小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行过去近看,他的身子瞬间被定住,井沿上端端正正摆着是一枚薄薄的叶状金饰。

    他认得,那是翟兰叶的。

    回到大堂,陆绎心情甚是愉悦,朝上官曦道:“时候不早了,大概上官堂主还有许多帮务需要处理,可别为了我耽误了,回城吧。”

    上官曦虽是一头雾水,但也暗自庆幸不用再陪着他瞎转悠,遂下山回城。

    *******************************************************

    天下掉馅饼这种事情,今夏向来是不太敢去想的,她向来觉得,天下只要不下刀子,就已经是老天眷顾。

    所以她洗完陆绎的衣衫,被刘相左差遣往衙门时,脑子并未想太多。

    扬州衙门的人告诉她,近日在户籍调查中,发现有一无名氏在城北租了一间闲置半年的空房,据相貌描述与周显已很是相像。介于此案由六扇门负责,所以把空房地址给她,让她去查找线索。

    于是今夏去了。

    一间平常无奇的民房,她走进小院,空荡荡的;走进堂屋,空荡荡的;再走进里屋,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架子床,床幔低垂。

    此前办案无数,掀开床幔的时候,今夏已经做好看见尸首的准备,可惜没有尸首,而是八口檀木箱子。

    箱子上不仅有锁,还有官府的封条。

    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今夏揭开封条,用随身的小三件儿开了锁,掀开箱盖——满目白银,一锭一锭,密密挤挤地挨着,她取一锭出去,看银锭底部,铸造纹样清晰在目,正是丢失那批修河款。

    来到扬州数十日,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夏深吸口气,缓缓盖上箱盖,开始环顾这屋子。

    不留心便罢了,留心之后,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她照原样归置好箱子和床幔,默默退了出去,在扬州城的街道上似漫无目的地逛了逛,最后回到官驿。

    陆绎刚回到官驿,便看见今夏抱膝坐在石阶上面带忧色怔怔出神,对自己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洗几件衣衫而已,不用这么委屈吧?”他笑问道。

    听见他的声音,今夏才猛然回过神来,自石阶上跳起来,急道:“大人,你回来了!我有事……。”

    “说吧。”

    “这里……”虽已在陆绎的小院之中,今夏还是觉得不妥,“进屋说。”

    陆绎倒无芥蒂,便随着她进屋内,看着她紧张地关门关窗,不由觉得好笑。

    今夏仰头看梁上,低头又去检查床底,确认四下无人,却仍是忐忑不安:“这样说话,会不会被人听了去?”

    陆绎想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床,诚恳道:“可以钻被子里说。”

    今夏望了眼床,默了默,拖了他在桌边坐下,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银子找着了,好事呀。”陆绎不惊不乍,十分平静。

    今夏疑惑地端详他神情,片刻之后,复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又说一通。

    “嗯,箱子锁得好好的,封条也在。”陆绎边听她说,边点着头,“屋子被人打扫过,不超过一日光景……”

    “嘘……”

    今夏紧皱眉头看着他,下定决心般,附到在他耳边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她以为陆绎会吃惊,至少应该微微惊诧,但他却异常平静。

    “我早就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柔。

    “你知道!”今夏不解,眉间颦起,仔细思量着,“我知道此事与严世蕃有关,也许是他派人将银子藏起来,但我没想到这些银子压根就在钱库之中,这银子根本没丢!你知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扬州知府到管银库的吏司,再到扬州衙门、提刑按察使司……”陆绎顿了下,依旧很平静,“他们都知道银子没丢。”

    “这是他们联手做的这个局。”

    今夏胸膛起伏不定,愤慨不已。她知道严嵩权倾朝野,但时至当下,她才清清楚楚地体验到权倾朝野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日,银子为何突然冒出来了?

    她低头看向陆绎,想起他在船上所说的话,骤然之间全明白了。

    他说,那个人想把他踩在脚下。

    他在她的手心上写“示弱”。

    今夏缓缓在陆绎面前蹲下来,想到他不得不在严世蕃面前卑躬屈膝,这比让她自己卑躬屈膝还要难受得过。她抬眼望着他:“所以,在船上,你……”

    “不仅如此……”陆绎淡淡道,“我还把仇鸾的那套生辰纲送给他了。”

    这些官场上的事儿,今夏似懂非懂:“那倒是,嗯,物尽其用……所以,这案子就算结了?”

    陆绎微微一笑:“结了。”

    一种巨大而无人的沮丧感笼罩着今夏,她低低道:“我还从来没办过这样的案子,爱别离上那几具女尸,就这样白白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也没有人来寻她们。”

    “……终有一日……”

    他未再说下去,脑中想起的是庙里看到的那尊佛像。

    那一日,究竟还需多久,他不知道。

    究竟能不能等到那一日,他也不知道。

    ***************************************************************

    入夜,陆绎独自一人在屋中研墨,写折子。

    夜风拂过窗外,连带着烛火也猛得摇曳了一下。

    “我等你很久了。”陆绎头也不抬,边写边淡淡道。

    外间,夜色寂静,除了风穿树叶的沙沙声,并未有其他声响。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黑影自屋顶翻身跃下,如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冷冷望向窗内的陆绎。

    “进来坐会儿,桌上有茶,等我写完这份折子。”陆绎蘸了蘸墨,继续低头写公文。

    阿锐立在当地,片刻之后,推门而入,果然就在桌边坐下来。

    屋内静悄悄的,良久之后,陆绎方才搁下笔来,吹了吹刚刚写好的折子,笑道:“修河款一案总算是结了,你会回京城么?”

    阿锐冷冷望着他:“我听不懂你的话。”

    “若是听不懂,你就不会来这里。”陆绎叠起折子,起身道,“以你这身功夫,在乌安帮三年,不觉得委屈么?或者你舍不得走?”

    阿锐紧盯着他。

    陆绎继续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江湖规矩也算知道一点。叛帮者,三刀六洞是少不了。只是不知像你这种潜伏在乌安帮的锦衣卫,上官堂主会如何处置你?”

    阿锐目中带着杀意。

    “不过你放心,我若想说,今日早就说了。之所以等你来,就是想和你谈一笔交易。”陆绎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施施然撩袍坐下,倒了两杯茶,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推给阿锐。

    “我从不与人谈交易。”阿锐冷淡道。

    “很好,对你而言,今日是个良好的开端。”

    陆绎笑容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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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章

阿锐望了眼他推过来的那杯茶,并不去接,也不动它。

    “听说王恩当年的脾气也不甚好,你与他倒是有几分相似。”陆绎抿了口茶水,叹了口气,“当年他奉命保护大理寺左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前往大悲寺进香,不料中途被贼人暗算,董夫人和儿子被贼人劫走。”

    听着,阿锐面色愈发阴沉。

    陆绎接着道:“王恩身受重伤,被指责失职,他带伤欲追踪贼人,却因伤势过重而昏迷过去……”

    阿锐死死盯着他。

    “你在病榻前守了三日,可惜令尊还是撒手西去。”陆绎最后道。

    沉默了良久,阿锐才缓缓问道:“你怎知王恩是我爹?”

    “金刚缠丝手,一脉相承,你爹爹当年并未收徒,若非你还在世,我还以为这门功夫已经绝迹。”陆绎轻轻转了转茶碗,“你当年无故失踪,想不到却是跟了严家,到江南来当卧底,可叹可笑,王恩若知晓,在地底怕是不得安生。”

    “此言何意?”阿锐刚说话,就觉察出不妥,随即又道,“你休要来挑拨我。”

    “挑拨?笑话!”陆绎冷道,“你若不想知晓,当年绑架董夫人的人究竟是谁,你尽管出这个门去。”

    “贼人是顾小风,我早就知晓了。”

    “哼!顾小风不过是区区草寇,真正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你可知晓?”

    阿锐一愣:“幕后之人?”

    陆绎淡淡道:“大理寺左少卿董栋有一位好友,沈鍊。沈鍊因弹劾严嵩获罪,被贬至保安州为民。走的那日,董栋去送他了。”

    阿锐等了好一会儿,陆绎也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去送他?”他忍不住问。

    “你应该很熟悉他们的行事风格。”陆绎点头,“顾小风绑架董夫人,得到的许诺便是事成之后接替你爹爹的职位,当锦衣卫。”

    阿锐楞了许多:“所以,我爹爹的死也在他们计划之内。”

    “这根本不需要计划,你爹爹要么因伤辞职,要么因渎职被撤职查办,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陆绎颇同情地看他,“我不懂的是,你怎么会轻易离开京城,宁可留在江南当卧底。”

    “爹爹走后,突然间有很多债主迫上门……”只说了一半,阿锐就停了口,愤而起身,警惕地盯着陆绎,“你以为,故意这样说,我就会中计?!”

    “我以为,你也许还没有愚钝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陆绎道。

    “哼……”

    阿锐转身出门,身形腾挪,转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屋内,陆绎看着阿锐未饮的那杯茶,眼神复杂。

    *********************************************************************

    自找到修河款之后,刘相左写了折子递上去,一行人留在扬州等着圣上的批示,日子闲得不能再闲。

    今夏原本想去城外打只野鸡给头儿补补身子,可惜运气不好,转悠了大半日也没找着,便采了许多槐花回来,想着让大杨做槐花饭。回医馆时,正好在门口遇见谢霄。

    因为阿锐的缘故,还有上官曦对自己尚有不满,今夏一直也没敢往乌安帮去,此时碰见谢霄,想起那事还得跟他说明白,连忙招呼他到医馆来。

    “怎得好几日不见人影,你忙什么呢?”谢霄边走边问。

    “哥哥,你坐,我有事跟你说。”今夏把他按在后院的石凳上,正色道,“头儿都跟我说了,就是你想向我娘提亲的事儿。”

    谢霄也是一脸正色:“我也正想这事呢,京城的规矩我不太懂,聘礼得多少才合规矩?”

    “不是,哥哥,咱们现在不是谈聘礼的时候……”今夏正待往下说,便听见杨岳自身后行过来。

    “小爷,你娘又来信了。”他把一封信递给她,伸手接过她身上的背篓,用手拨了拨里头的槐花,自言自语道,“够做两、三顿了。”

    今夏展开信纸,草草看了一遍,皱紧眉头,紧接着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满道:“我娘怎么能这样,这不是骗人嘛!”

    “怎么了?”谢霄奇道。

    杨岳边拨拉着槐花边笑道:“我看,你娘是铁了心要让这门亲事成。”

    “什么亲事?”谢霄愈发一头雾水。

    原来今夏的娘为了促成今夏与易家三公子的亲事,在根本不知道今夏生辰八字的情况下,硬是编了个与易家三公子十分匹配的八字,此番来信就是让今夏记牢此生辰八字,千万莫要说漏了嘴。

    听杨岳解释后,谢霄这才明白过来,看着今夏欲哭无泪的模样:“你跟你娘提我啊,我对生辰八字不计较的。”

    对了,事情得一样一样来,先解决眼前这码事。今夏深吸口气,定定心神,伸手重重拍上他肩膀:“哥哥,你真是仗义,不过提亲这事还是算了。我仔细想过,一则我家在京城,你在扬州,我娘肯定舍不得我嫁这么远,我也不好意思叫你倒插门;二则,我这人就爱当捕快,你是江湖人,我是官家人,这也实在多有不便……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哥哥你一番美意,我铭感五内,亲事不成,咱们仁义在。”

    待她说完,谢霄望了她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原来,你喜欢书生模样的?”

    “当然不是了,我娘那边我还得想法子。”今夏犯愁地看向杨岳。

    杨岳把她的脸别过去:“别看我,我可不是你娘的对手,马上就回京城了,你赶紧自己想法子吧。”

    “让头儿跟我娘,就说我还小,不急着成亲,再等两年如何?”

    今夏说着就要往杨程万所在的厢房走,却被杨岳拽住。

    “陆大人正在房里呢,你待会儿再进去。”他道。

    “陆大人在里面?!”今夏奇道,“他找头儿干嘛?”

    杨岳摇摇头。

    今夏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准备凑门缝里瞄一眼,门就被人自内打开——陆绎正站在她面前。

    “陆大人……”鼻尖差点撞上去,今夏连忙往后退开一步

    陆绎反手将门复关上,这才望了她一眼,道:“听说你喜事将近,我该恭喜你呀。”

    “什……什么喜事?”

    “你娘都开始替你合八字了,下一步就该纳吉了吧。”他挑眉道。

    “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今夏头一遭觉得头儿的嘴实在太不严实了。

    陆绎施施然步下石阶,从她身旁擦过,口中道:“可惜啊,我刚刚才申请把杨程万借调到北镇抚司……”

    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今夏身上就是一凛,跟在他身后急问道:“为何要把头儿借调到北镇抚司?”

    “杨程万的腿伤至少还得养上二个多月,借调过来,他便可好好养伤,六扇门也没话可说。”陆绎朝石桌行去,“你和杨岳是他的手下,也一块儿借调过来了。”

    “大人想得真周全!”今夏喜道,“这么说头儿可以留着扬州养伤?”

    “当然可以,只是……”陆绎顿了顿,似有犯难之事。

    “只是什么,大人尽管说,可有卑职效力之处?”今夏连忙问道。

    “我很快将去浙江,原本想着手下无人,你闲在此地也是闲着,带在身边打个杂倒也还凑合。”陆绎淡淡道,“不过听说你好事将近,或许你心急着要回京城成亲呢。”

    “怎么可能!”巴不得有借口不用回京,如此天赐良机,今夏怎么能放过,忙赶着向他表忠心,“大人既然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卑职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的亲事呢?”陆绎问。

    “卑职身为公门中人,自然是以国事为重。”她义正言辞。

    陆绎停住脚步,侧头瞥了她一眼:“不后悔?”

    “绝不后悔……”今夏停了一瞬,忍不住多问一句,“去浙江,有补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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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章

见陆绎行到近旁,杨岳忙起身垂目施礼。谢霄向来是不待见他的,当下挑高眉毛,直直地望向他。

    陆绎竟会撩袍坐下,且就坐在他对面,这点却是谢霄始料未及的。

    “坐吧,不必拘礼。”陆绎朝杨岳道。

    身份有别,杨岳不敢入座。

    陆绎微颦起眉:“要我仰头看你?”

    杨岳连忙坐下。谢霄看着,在旁“嗤”了声,翻了个大白眼。

    今夏倒不用陆绎吩咐,自发自觉地就在仅剩的石凳上坐下来,心里头还在惦记着补助的事情,双目颇为期盼地将陆绎望着。

    陆绎只装着没看见,朝杨岳道:“我问过沈大夫,杨前辈的腿恢复得甚好,但要想日后免除旧疾复发,还得好好将养着,避免长途劳顿。所以我已经将杨前辈借调到北镇抚司,你们只管在此地好好将养,不必担心六扇门的事情。”

    杨岳闻言大喜,道:“多谢大人想得周全。”

    谢霄在旁,听了此事,便道:“既然留在扬州,不如就住到我家去,我爹爹早先就说了好几回这事。现下案子已经破了,你们也不用避讳什么了吧。”

    “这个……”杨岳踌躇道,“会不会太打扰了,毕竟是养伤,多有不便。”

    谢霄大手一挥:“没事,有杨叔陪着我爹爹,我爹爹心情还能好些呢,你就权当是在帮我,行不行?”

    “这事我不能做主,还得问过爹爹。”杨岳道。

    陆绎静静听了片刻,此时方道:“养伤,重在心境愉悦,医馆内病患进进出出,自然不能算个好地方。杨前辈与谢帮主是多年好友,少帮主的提议,我觉得甚好。”

    没料到陆绎会帮着他说话,谢霄楞了楞,没吭声。

    今夏在旁道:“大杨,我看挺好,头儿留在谢家养着,咱们一块儿到浙江去。”

    “去浙江?”杨岳不解。

    “陆大人要去浙江办公务,我跟着去打杂,你也一块儿来吧。”今夏心里还有一层考量,杨岳留在扬州,只怕迟早会知道翟兰叶已死,想着让他换个地方才好,“陆大人,还有补助,对吧?”

    陆绎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有,每月四两银子。”

    “四两啊!”今夏直朝杨岳使眼色,这钱若不赚岂不是太亏了。

    杨岳提醒她:“你还去浙江?莫忘了你娘催着你回去呢,易家老三等着跟你……”

    今夏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让他等着去吧,小爷赚银子要紧。”

    “你娘……”

    “我娘深明大义,不会拦着我赚银子。”想起陆绎还在旁边,今夏没忘记补上一句,“何况是为陆大人办事,就算没银子,咱们也义不容辞是不是?”

    陆绎侧头望着她,面上似笑非笑。

    “大人,你渴了吧,我去给你泡壶茶啊。”今夏笑眯眯朝他道,转身就朝灶间去。

    谢霄看得直摇头,不解地问杨岳:“她在衙门就这么混日子的?逮谁巴结谁?”

    杨岳笑道:“那倒不是,她在六扇门里人缘颇好,倒犯不上这么费劲。”

    “她?人缘颇好?!”谢霄一脸地不可置信,“你诓我的吧?尽帮着她说话。”

    “真的,给个烧饼她就帮忙巡大夜,管顿饭她就能帮忙出远差,都挺稀罕她的。”

    闻言,陆绎虽未说话,但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谢霄啧啧摇头:“这丫头真是穷疯了吧!”

    杨岳接着笑道:“尤其到了天热的时候,都抢着跟她巡街守夜,连上头开会都喜欢叫上她。”

    “这是什么缘故?”谢霄不解。

    “她特别招蚊子,你想,炎炎夏日,一屋子的人,蚊子哪个都不咬,就叮她一个人,比用艾草熏七、八遍都有用……”

    杨岳话音未落,就听见今夏清脆的嗓音。

    “大杨,你又歪派我!”

    她在桌上把茶盘放下,先给陆绎倒了一杯,然后依次给谢霄、杨岳,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陆绎不接茶,瞅着她问:“你真为了一个烧饼就去巡大夜?”

    今夏理所当然地点头,然后嘻嘻笑道:“也不是因为烧饼,因为夜里头才逮得到大贼,你知晓吧,在六扇门,凡是有点名头的大贼都是有赏格的,我巴不得天天巡大夜。”

    “是,就你精,旁人都是傻子。”谢霄嗤之以鼻,“你就不嫌累?”

    “哥哥,那不是贼,那可都是银子,捡银子你会累么。”她晃晃脑袋。

    陆绎皱皱眉头:“管顿饭你就出远差?”

    “出差都是有额外补助的!我又不傻。”

    她认真地看着他,意思已是不言而喻:白花花的银子,她怎么可能不要。

    陆绎默默转开目光,暗暗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

    不出今夏所料,对于她去浙江一事,杨程万很是不快,重重责备她为何不事先与自己商量就擅自答应陆绎。

    “你娘接连来信,就是要你赶紧回去,那边亲事已经谈妥当,你这样让我向你娘如何交代?”杨程万道。

    我就是不想成亲才不愿回去!今夏暗地里吐吐舌头,面上只做为难状:“我都已经应承陆大人了,再说,咱们现在借调到北镇抚司,陆大人现下就是咱们顶头上司,他开了口哪里还有我说不的余地。”

    “我明明和他说过,你亲事已定,要回京成亲,他怎么……”杨程万皱紧眉头。

    “他……肯定是公事为重,哪里会考虑这些小事。”

    今夏替陆绎辩解道。

    “再说,浙江倭寇闹得凶,万一有个闪失……”杨程万转向杨岳,吩咐道,“你跟着夏儿去,把她看紧了!”

    杨岳犹豫道:“可是爹爹你的腿……我怎么能放心呢。”

    “我都快好了,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杨程万颇担忧地看着今夏,“倒是她,你一定要把她盯牢了,别毛毛躁躁地出什么事。”

    今夏总觉得头儿话里有话,忍不住问道:“头儿,之前我独自出门办差也是常有的事儿,怎得这回您这么不放心?您到底在担心什么?”

    杨岳也觉得他似有点小题大作:“是啊,爹爹,她跟着陆大人呢,又不是一个人办差,不会有什么事的。”

    “正是因为……”杨程万盯着他们的目光就像看着两个二傻子,顿了一瞬,深吸口气才接着道,“你们以为陆大人是什么善茬,好伺候的么!若是惹恼了他,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今夏没敢接话,心里默默地想:一桌子萝卜陆大人也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倒是挺好伺候的。头儿这么不待见陆绎,会不会和陆炳有关?莫非当年头儿还是锦衣卫时,与陆炳有隙?

    “孩儿明白了。”杨岳习惯性地点头称是。

    今夏赶忙做恭顺状:“我也明白了。”

    杨程万扶了扶额头,自言自语地低语道:“若真能明白就好了……夏儿,你回去吧,好好想想怎么给你娘回信。”

    “哦。”

    今夏应着就朝外走,杨岳本也要出去,却被爹爹唤住。

    听见外间今夏的脚步声渐远,杨程万才对杨岳沉声道:“知道为何我一定要你跟夏儿一块儿去么?”

    杨岳点点头,老实道:“看着她别闯祸,若有危险地儿也不让她去。”

    “不仅如此,”杨程万道,“最要紧的是,莫让她和陆绎太接近。”

    楞了片刻之后,杨岳恍然大悟:“爹爹,您是担心陆大人对她……不可能,陆大人是何等身份,怎么可能对她用强。”

    杨程万干瞪着杨岳,觉得这儿子傻得像捡来的:“我是担心夏儿口没遮拦,还有你也是!对陆大人,要恭敬,除了恭敬还是恭敬,明白什么意思么?”

    “……”杨岳觉得爹爹说话愈发云山雾绕,“您到底想说什么?”

    “恭是恭而有礼,敬是敬而远之。”杨程万重重道,“牢牢记着这句话!看紧夏儿。”

    杨岳点头如鸡啄米。

    “对了,爹爹,谢家兄弟又提让您去谢家养病的事,说是与谢叔一处作伴,彼此都不寂寞。”

    杨程万思量片刻,还是摇头道:“我终是个外人,住别人家中多有打扰,算了吧。”

    殊不料次日,谢家派来一顶大轿,几名轿夫皆是彪形大汉,在谢霄吩咐下,径直将杨程万抬上轿子。杨程万苦笑不得,拗不过他一番好意,便不再坚持。

    过了两三日,圣上的谕令就到了。

    刘相左及其下属皆有嘉奖,陆绎升为从五品镇抚。

    又过一日,又有谕令,将陆绎升为正四品佥事,前往浙江巡视。

    短短两日之内,他竟然连升三级,前来道贺的扬州大小官员差点把官驿的门槛都踩烂了,可惜只有驿卒招待茶水,压根见不到陆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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