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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曾经的曾经

[玄幻网游] 《三体(三部全)》作者:刘慈欣(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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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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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兹莫博士的研究小组发现了一颗带有行星的恒星275E1,距太阳系约八十四光年。当时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还没有投入使用,他们是用引力摆动测量法(2),接着,通过对摆动频率和掩光。的观测和计算,得知这颗行星距母星很近。

  开始时,这个发现没有引起太大注意,因为当时天文学界观测到的带有行星的恒星已达二百多颗,但后来的进一步观测却有了一个震撼的发现:行星与母星已经很近的距离仍在不断缩短中,而且这种缩短在很快加速,这就意昧着,人类将第一次观察到一颗行星坠入恒星的景象。这事在一年后——或者说在观测时间的八十四年前——发生了,以当时的观测条件,只是从那颗恒星引力摆动和周期掩光的消失来判断行星的坠落。但接下来,奇观出现了:恒星的周围出现了一道螺旋状的物质流,这个围绕着恒星的螺旋流不断扩展,看上去像是一盘以恒星为中心的正在松开的发条。科兹莫和他的同事们很快意识到,物质流是从行星的坠落点喷出的,那块石头击破了那个遥远太阳的外壳,使其内部的恒星物质喷射到太空中,由于恒星的自转,射流成为螺旋状。

  ①恒星由于所带的行星的引力,在行星围绕其运行时产生微小的摆动,在望远镜的观测能力不能直接观察到太阳系外行星的条件下,常通观测恒星的这种周期摆动来间接推测测行星的存在。

  (2)行星运行时经过恒星与观测者之间时,恒星亮度产生的周期性微小变化。

  “雷迪亚兹先生,这其中有几个关键数据:那颗恒星是一颗黄色G2 型星,绝对星等为4.3,直径为120 万公里,是一颗与太阳极其相似的恒星;那颗行星约为0.04 个地球质量,比水星还小一些,而它的坠落所产生的螺旋形物质云的半径达三个天文单位,超出了太阳至小行星带的距离。

  “正是从这个发现中,我找到了破解您真实战略意图的突破口,下面,是我作为破壁人,对您的伟大战略的理解。

  “假设最后真的得到了那一百万颗甚至更多的恒星型氢弹,您就会像对PDC承诺的那样,把它们全部部署在水星上,如果在水星的地层中引爆这些氢弹,就会像一台超级发动机那样对这颗行星产生减速作用,最终会使水星失去维持其低轨道的速度,坠入太阳。接下来,在八十四光年外的275E1 发生的事就会在太阳上重演:太阳的对流层外壳将会被水星击穿,深处辐射层中巨量的恒星物质将高速射入太空,在太阳的自转中,将形成一个类似于215E1 的螺旋形大气层。

  太阳与三体恒星不同,是一颗孤星,不存在与其他恒星近距离交错的可能,所以它的大气层将不受干扰地增长,最终其厚度将远大于三体恒星的大气层,这也在对275E1 的观察中证实了。太阳喷出的这条螵旋形物质流将像松开的发条那样迅速向外扩张,它的厚度最终将超过火星轨道,这时,一个宏大的连锁反应开始了。

  “首先,金星、地球和火星这三颗类地行星都将在太阳的螺旋大气层中运行,在磨擦中很快失去速度,最终将变成三颗巨型流星坠人太阳。其实早在这之前,地球大气层就在与太阳物质的剧烈磨擦中被剥离,海洋蒸发殆尽,剥离的大气和蒸发的海洋将把地球变成一颗巨型彗星,它的彗尾可能长得沿着轨道绕太阳一周,地球表面将回到其形成之初的岩浆火海状态,投有任何生命能够幸存。

  “金星、地球和火星三星的坠落,将大大加剧太阳物质向太空中的喷发,喷射的螺旋形物质流由一条增加到四条,这三颗行星的质量总和是水星的四十倍,且由于轨道高,坠落时的冲击速度远大于水星,每条物质流喷发的猛烈程度是水星坠落的几十倍甚至更多,将使已形成的螺旋大气层急剧膨胀,它的顶端最终将到达木星轨道。

  “木星质量巨大,磨擦产生的减速很小,轨道受到的影响要很长时间后才能看到,但木星的所有卫星将面临着以下两种命运:在磨擦中被剥离木星,然后各自失去速度坠入太阳;或者在木星轨道上失去速度坠入液态的木星。

  “连锁反应仍在继续,虽然螺旋大气层对木星的减速很小,但减速毕竟存在,木星轨道将向太阳缓慢下沉。随着这种下沉的发生,木星将在越来越密集的螺旋大气层中运行。磨擦产生的减速将迅速增加,进而导致轨道更快地下沉...这样,木星最终也将坠入太阳。木星的质量是前面四颗类地行星质量总和的六百倍,如此巨型的质量体冲击太阳,即使按最常规的推论,也将产生更猛烈的恒星物质喷射,使螺旋大气更为稠密,加剧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世界的严寒。但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巨大木星的坠人,使螺旋大气层的顶端延伸至天王星甚至海王星轨道,即使大气层的顶端很稀薄,磨擦产生的减速最终也会把剩下的这两颗大行星和它们的所有卫星一起拉向太阳。当这最后的连锁反应完成后,先后受到四颗致密的类地行星和三颗巨大的类木行星的冲击,太阳将变成什么状态,太阳系将变成什么样子,谁都无法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生命和文明来说,这里将是一个比三体世界更严酷的地狱。

  “对三体世界而言,在他们的行星被三颗恒星吞噬之前,太阳系是唯一的希望,再没有第二个可以及时移民的世界,这样,继人类之后,三体文明也必将彻底灭亡。

  “这就是您的同归于尽战略。当一切都准备完毕,所有氢弹都已在水星上就位时,您将以此来要挟三体世界,最终使人类赢得胜利。

  “以上就是我,您的破壁人多年工作的结果,我并不想征询您的意见和评价,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

  在破壁人讲述的过程中,雷迪亚兹一直默默听着,他手上的雪茄已经抽了大半。现在他不停地转动着雪茄,似乎在欣赏烟头透出的火光。

  破壁人在沙发上紧靠着雷迪亚兹坐下,像一位教师评价学生的作业那样娓娓说道:“雷迪亚兹先生,我说过,您是一位出色的战略家,至少在这个战略计划的制定和执行过程中表现出了许多卓越之处。

  “首先,您成功地利用了自己的背景。现在,人们都对您和您的国家在核能开发方面遭遇的屈辱记忆犹新。当时在奥里诺科的核设施被迫拆除的现场,全世界都看到了您阴郁的表情。您正是利用了外界所看到的自己对核武器的这种偏执,减轻甚至消除了可能引起的怀疑。

  “计划执行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都表现了您的才能,这里仅举一例:在水星试验中,您本来就想把地层炸飞(1),却坚持要挖掘超深井,这是很有远见的高帽子战术,您了解PDC 各常任理事国对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的忍耐力,把握之精确,令人敬佩。

  ①不管氢弹的当量有多大,其辐射作对水星的减速效果甚微,真正有效的减速,是把巨量的地层物质炸飞到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而产生反冲力,按照动量守恒原理,即使地层物质达到水星第一宇宙速度成为其卫星,也起不到任何减速作用。所以,对于雷迪亚兹的计划而言,最有意义的是那些在爆炸中脱离水星成为太阳小行星的岩石。

  “但您还是有一个重大纰漏:为什么首次核试验非要在水星上进行呢?以后有的是时间,也许您太急躁了,急于看到恒星型氢弹在水星上爆炸的效果。您看到了,有大量地层物质被炸飞到逃逸速度,很可能超出了您的预期,您很满意,但也使我的推测得到了最后的证实。

  “真的,雷迪亚兹先生,尽管有前面的工作,但如果不是通过最后这件事,我也许永远不能确定您的真实战略意图,因为这想法太疯狂了,不过真的很壮观,甚至,很美。如果水星的坠落引发的连锁反应真的实现,那将是太阳系最壮丽的乐章,可惜人类只能欣赏最初的一个半小节。雷迪亚兹先生,您是一个具有上帝气质的面壁者,能成为您的破壁人,是我的荣幸。”

  破壁人站起身,很真诚地向雷迪亚兹鞠躬致意。

  雷迪亚兹没有看破壁人,抽了一口雪茄,吐着白烟继续研究烟头:“好吧,那我就问泰勒问过的问题。”

  破壁人替他把问题说出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会怎么样?”

  雷迪亚兹凝视着烟头的火光点点头。

  “我的回答与泰勒的破壁人一样:主不在乎。”

  雷迪亚兹从烟头上抬起目光,探询地望着自己的破壁人。

  “您外表粗鲁内心精明,但再往灵魂的最深处,又是粗鲁的。您在最本质上是一个粗人,这种粗鲁在这个战略计划的基础上表露无遗:这是一个蛇吞象的计划,人类没有能力制造出那样数量的恒星型氢弹,即使倾尽全部地球的工业资源,还是可能十分之一都生产不出来。把水星减速到坠入太阳,即使真有一百万颗恒星型氢弹,也远远不够。您以一介武夫的鲁莽制定了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却以一个卓越战略家的老谋深算,坚韧不拔地一步步推进它,面壁者雷迪亚兹,这真的是个悲剧。”

  雷迪亚兹看着破壁人的目光渐渐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柔和,他那线条粗放的脸上出现了隐约的抽搐,很快这种抽搐变得明显起来,最后被压抑的狂笑突然爆发。

  “哈哈哈哈哈哈...”雷迪亚兹在大笑中指着破壁人,“呵呵,超人,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那个,那个旧版的超人,会飞,能让地球倒转,却在骑马时...

  哈哈哈哈...在骑马时摔断了脖子...啊哈哈哈哈...”

  “摔断脖子的是里夫,演超人的演员。”破壁人不动声色地纠正道。

  ”你是不是觉得,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比他好些...哈哈哈哈...”

  “我既然来,就不在意自己的命运,我已经度过了充实的一生。”破壁人平静地说,“倒是您,雷迪亚兹先生,应该想想自己的下场。”

  “最先死的是你。”雷迪亚兹满脸笑容地说,同时把手中的烟头一下子按在破壁人两眼之间,就在后者用手捂脸之际,雷迪亚兹拿起沙发上的一根军用皮带套住了他的脖子,用尽全力狠勒。破壁人虽然年轻,但在剽悍的雷迪亚兹手中毫无还手之力,被勒着脖子从沙发捧到地板上,雷迪亚兹在狂怒中大叫着:“我扭断你的脖子!你个杂种!谁让你到这里来自作聪明?你算什么东西?杂种!我扭断你的脖于!”他紧勒着皮带,同时把破壁人的头不断地向地板上狠撞,后者的牙齿碰击地板时发出响亮的咔咔声。当门外的警卫冲进来拉开两人,破壁人已经脸色青紫,口吐白沫,两眼像金鱼般凸出。

  处于狂怒状态的雷迪亚兹在与警卫的拉扯中继续大叫:“扭断他的脖子!吊死他!绞死他!就现在!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妈的听见了吗?计划的一部分!”

  但三名警卫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其中一人死死拉着他,另外两人架着已经部分缓过气来的破壁人向外走。

  “等着吧杂种,你不得好死。”雷迪亚兹放弃了摆脱警卫再次攻击破壁人的努力,长出一口气说。

  破壁人从警卫肩上回过头来,青紫肿胀的脸上露出一副笑容,他张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说:“我度过了充实的一生。”

  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者听证会。

  会议开始。美、英、法、德四国就抛出了一个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亚兹的面壁者身份,并以反人类罪将其送交国际法庭审判。

  美国代表发言说:“经过大量的调查,我们认为破壁人所公布的雷迪亚兹的战略意图是真实可信的。现在我们所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与他所犯的罪行相比,人类历史上的一切罪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在现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适用于他的罪行条款。所以我们建议在国际法中增加地球生命灭绝罪这一罪行条款,以对雷迪亚兹进行审判。”

  雷迪亚兹在会议上显得很轻松,他玲笑着对美国代表说:“你们早就想除掉我了,不是吗?自面壁计划开始以来,你们一直在以双重标准对待不同的面壁者,我是你们最不想要的人。”

  英国代表反驳道:“面壁者雷迪亚兹的说法没有依据。事实上,正是他所指责的这些国家,对他的战略计划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远超过对其他三位面壁者所投入的。”

  “不错,”雷迪亚兹点点头,“但在我的计划上投入巨资,是因为你们确实想得到恒星型氢弹。”

  “可笑,我们要那东西干什么?”美国代表反问道,“它在太空战场是效率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两千万吨级氢弹就已经没有实战意义,更不用说三亿多吨级的怪物了。”

  雷迪亚兹冷静地反驳道:“但在太阳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战场上,恒星型氢弹却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类之问的战争中。在荒凉的其他行星表面,人类之间一旦爆发战争,不用顾及平民伤亡和环境破坏,可以放心地进行大面积的摧毁,甚至可以对整个行星表面进行毁灭性清扫,这时,恒星型氢弹就能够发挥它的作用。你们清醒地预见到,随着人类向太阳系的扩张,地球世界的争端必然扩展到其他行星,尽管有三体世界这样共同的敌人,这一点也无法改变,你们在为此做准备。在这个时候发展对付人类自己的超级武器,在政治上说不过去,所以,你们就利用我来做。”

  美国代表说:“这不过是一个恐怖分子和独裁者的荒唐逻辑,雷迪亚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拥有面壁者身份和权力的情况下,面壁计划本身就变得和三体入侵一样危险,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改正这个错误。”

  “他们在这方面言行一致。”雷迪亚兹转身对轮值主席说,“CIA 的人就在大厦外面,会议结束后我一走出去就会被逮捕。”

  轮值主席向美国代表方向看了一眼,看见后者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铅笔。这届轮值主席是伽尔宁,在面壁计划开始时他第一次成为PDC 轮值主席,以后的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记不清担任过多少次这个短暂的职务,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已经满头白发的他即将退休。

  “面壁者雷迪砸兹,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这种做法是不适宜的,只要面壁计划的原则继续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权,他们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上作为有罪指控的证据。”伽尔宁说。

  “而且,请注意,这里是国际领土。”日本代表说。

  “那是不是说...”美国代表竖起手中的铅笔,“等雷迪亚兹把一百万枚超级核弹都埋到水星上准备引爆时,人类社会仍然不能对他进行有罪指控?”

  “依据面壁法案中的相应条款,对面壁者表现出危险倾向的战略计划进行限制和制止,与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权是两回事。”伽尔宁说。

  “雷迪亚兹的罪行已经越出了法律豁免权的底线,必须受到惩罚,这是面壁计划继续存在的前提。”英国代表说。

  “我提请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亚兹从座位上站起身说,“这是行星防御委员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而不是对本人的审判法庭。”

  “您会很快站到那个法庭上的。”美国代表冷笑着说。

  “同意面壁者雷迪亚兹,我们应该回到对他的战略计划本身的讨论上来。”

  伽尔宁立刻抓住了这次暂时绕过棘手问题的机会。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发言:“从现在看来,各位代表已对如下一点达成了共识: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存在着明显的侵犯人类生存权的危险倾向,依据面壁法案相应的原则,应该予以制止。”

  “那么,上次会议提出的关于中止面壁者雷迪亚兹战略计划的P269 号提案应该可以投票表决了。”伽尔宁说。

  “主席先生,请等等。”雷迪亚兹举起一只手说,“在表决前,我希望对自己战略计划的一些细节进行最后陈述。”

  “如果仅仅是细节,有必要吗?”有人问。

  “您可以到法庭上说。”英国代表讥讽道。

  “不,这个细节很重要,现在,我们假设破壁人所公布的我的战略意图是真实的。”雷迪亚兹坚持说下去,“刚才有代表提到一百万颗氢弹在水星上部署完毕准备引爆的情况,届时我会对着无所不在的智子向三体世界发出人类的同归于尽宣言,在那一时刻,会发生什么?”

  “三体人的反应无法预测,但在地球上,一定会有几十亿人想扭断您的脖子,就像您对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样。”法国代表说。

  “很对,那么我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来应对这种局面,各位请看,就是这个。”

  雷迪亚兹抬起左手,向会场展示他腕上的一块手表,那块表是全黑色的,无论是表盘面积还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表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亚兹粗壮的手臂上也不显硕大,“这是一个信号发射器,它发出的信号通过一个太空链路直达水星。”

  “用它发出引爆信号吗?”有人问。

  “恰恰相反,它发出的是不引爆的信号。”

  雷迪亚兹的这句话令会场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亚兹接着说:“这个系统的代号为‘摇篮’,意思是摇篮停止摇动婴儿就会醒。它不断地发出信号,水星上的氢弹系统不断地接收,信号一旦中断,系统将立刻引爆氢弹。”

  “这叫反触发系统。”美国代表面无表情地说,“冷战时期曾经研究过战略核武器的反触发策略,但从未真正实施过,只有你这样的疯于才真的这么干。”

  雷迪亚兹放下左手,把那个叫“摇篮”的东西用衣袖遮住。“教会我这个奇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战略专家,而是一部美国电影,里面的一个男人就戴着个这玩意儿,它不停地发信号,但如果这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它的信号也就停止了;另一个人身上被装上了一枚无法拆除的炸-弹,如果炸-弹收不到信号就立刻爆炸,所以,这个倒霉鬼虽然不喜欢前面那个人,还是必须尽全力保护他...我喜欢看美国大片,直到现在还能认出老版超人。”

  “这么说,这个装置,也与您的心跳相联系吗?”日本代表问,此时雷迪亚兹正站在他旁边,他伸手去摸雷迪亚兹那藏在衣抽下的装置,后者把他的手拨开了,同时站到离他远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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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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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1 12:34 |只看该作者 | 最新帖子 | 查看作者所有帖子 | 发短消息 | 加为好友 | 给TA转账
  “当然,但‘摇篮’更先进更精致一些,它监测的不只是心跳,还有很多其他生理指标,如血压、体温等,对这些参数综合分析,如发现不正常,就立刻停止反触发的信号发射,它还能识别我的许多简单的语音命令。”

  这时,有一个人神色紧张地进入会场,在伽尔宁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的耳语还没说完,伽尔宁就抬头用异样的耳光看了雷迪亚兹一眼,目光敏锐的代表们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有一个办法可以破解你的摇篮,这种对付反触发的方法在冷战时期也被深入研究过。”美国代表说。

  “不是我的摇篮,是那些氢弹的摇篮,摇篮一停摇它们就会醒。”雷迪亚兹说。

  “我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德国代表说,“信号从你的手表传到水星,必然要经过一个复杂的通讯链路,摧毁或屏蔽链路上的任何一个节点,然后用一个伪信号源向下一级链路继续发送反触发信号,就可以使‘摇篮’系统失去作用。”

  “这确实是个难题。”雷迪亚兹对德国代表点点头说,“如果没有智子,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所有节点都装入一个相同的加密算法,每次发送的信号都由这种算法产生,在外界看来每次的信号值都是随机的,每次都不同,但‘摇篮’的发送和接收方却产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与自己序列相对应的信号值时才认为信号有效。您的伪信号源没有这种加密算法,它发出的信号与接收方的序列肯定对应不上。但现在有智子这鬼东西,它能探测出这种算法。”

  “您也许想出了其他办法?”有人问。

  “一个笨办法,我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办法。”雷迪亚兹自嘲地笑笑说,“增加每个节点对自身状态监测的灵敏度,具体作法就是每个通讯节点由多个单元组成,这些单元相距很远,但相互之间由连续的通讯联为一个整体,任何一个单元失效,整个节点就会发出终止反触发的命令,这之后,即使伪信号源再向下一节点发送信号也不被承认。各单元相互之间的监测精度目前可以达到微秒级,就是说,要按照刚才那位先生的办法,必须在一微秒内同时摧毁组成一个节点的所有单元,再用伪信号源进行信号接续。每个节点最少由三个单元组成,最多可能有几十个单元,这些单元之间的间距为三百公里左右(1),每一个都做得极其坚固。外界的任何触动都会令其发送警告。在一微秒之内同时使这些单元失效,也许三体人能做到,但人类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

  ①由于信号传输的光速限制,距离再远就达不到微秒级的监测精度了。

  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句话使所有人警觉起来。

  “我刚刚得到报告,雷迪亚兹先生手腕上的东西一直在向外界发送电磁信号。”伽尔宁说,这个信息令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想问,面壁者雷迪亚兹,您手表中的信号是发向水星吗?”

  雷迪亚兹大笑了几声说:“我为什么要向水星发?那里现在除了一个大坑外什么都没有,再说,‘摇篮’的太空通讯链路也没有建立。不不不,各位不要担心,信号不是发向水星,而是发向纽约市内距我们很近的一个地方。”

  空气凝固了,会场上除雷迪亚兹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如果‘摇篮’的维持信号终止,那触发的是什么?”英国代表厉声问道,他已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

  “总会有东西被触发。”雷迪亚兹对他宽厚地笑笑,“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总会私下得到一些东西的。”

  “那么,雷迪亚兹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个更直接的问题?”法国代表看上去十分镇静,但声音却有些颤抖,“您,或我们,此时要为多少人的生命负责?”

  雷迪亚兹对着法国人瞪大双眼,仿佛觉得他的问题不可思议:“怎么?”多少人有关系吗?我原以为在座的都是把人权奉为至高无上的可敬绅士,一个人或八百二十万人(1)的生命,有区别吗?如果是前者你们就可以不尊重吗?”

  ①纽约市市的人口数。

  美国代表站起身说:“早在二十多年前面壁计划开始时,我们就指出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他指着雷迪亚兹,吞咽着口水,极力维持着镇定,但还是失去了控制。“他是个恐怖分子,邪恶、肮脏的恐怖分子!一个魔鬼!是你们打开瓶盖儿放出了他,你们要对此负责!联合国要对此负责!”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把文件扔得四处飞扬。

  “镇静,代表先生。”雷迪亚兹微笑着说,...‘摇篮’对我的生理指标的监测是很灵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样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发送反触发信号了。我的情绪不能波动,所以您,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让我不高兴,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您的条件?”伽尔宁低声问道。

  雷迪亚兹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凄惨,他对着伽尔宁摇摇头:“主席先生,我能有什么条件?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国家而已。有一架专机在肯尼迪机场等着我。”

  会场沉默下来,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的目光渐渐从雷迪亚兹转移到美国代表身上,美国人终于承受不住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一靠,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词:

  “滚吧。”

  雷迪亚兹缓缓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亚兹先生,我送您回国。”伽尔宁从主席台上走下来说。

  雷迪亚兹站住,等着步伐已不太灵活的伽尔宁走过来,“谢谢,主席先生,我想起来您也是要离开这里的人了。”

  两人走到门口,雷迪亚兹拉住了伽尔宁,同他一起转身面对会场:“先生们,我不会想念这里的,我虚度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在这里没有人理解我,我要回到我的祖国,回到我的人民中间。是的,我的祖国,我的人民,我想念她们。”

  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壮汉的眼中竟闪着泪光。他最后说:“我要回到祖国了,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在同伽尔宁走出联合国会议厅的大门时,雷迪亚兹对着正午的太阳张开了双臂,陶醉地呼唤道:“啊,我的太阳!”他持续二十多年的恐日症消失了。

  雷迪亚兹的专机起飞后,很快越过海岸线,飞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

  机舱中,伽尔宁对雷迪亚兹说:“有我在,这架飞机是安全的,请您告诉我那个处于反触发状态的装置的位置。”

  “没有什么装置,什么都没有,只是逃跑的伎俩而已。”雷迪亚兹摘下手表,扔给伽尔宁,“这不过是个简单的信号发射器,摩托罗拉手机改的,与我的心跳什么的也没有关系,已经关了,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在长时间的相对无语后,伽尔宁长叹一声说:“怎么会是这样?面壁者的封闭性战略思考特权,本意是对付智子和三体世界的,现在,你和泰勒都用它来对付人类自己。”

  “这没什么奇怪的。”雷迪亚兹坐在舷窗旁,享受着外面射入的阳光,“现在,人类生存的最大障碍其实来自自身。”

  六个小时后,飞机在加勒比海之滨的加拉加斯国际机场降落,伽尔宁没下飞机,他将乘它返回联合国。

  临别时,雷迪亚兹说:“不要中止面壁计划,这场战争中,它真的是一个希望,还有两位面壁者,代我祝他们一路走好。”

  “我也见不到他们了。”伽尔宁伤感地说,当雷迪亚兹走后,舱中留下他独自一人时,已经老泪纵横。

  加拉加斯和纽约一样晴空万里,雷迪亚兹走下舷梯,嗅到了他所熟悉的热带气息,他伏下身,长时间地亲吻祖国的土地,然后在大量军警的护卫下,乘车驶向城区。车队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了半个小时就进入了首都市区,驶入市中心的渡利瓦尔广场。雷迪亚兹在波利瓦尔铜像前下车,站在铜像的基座上,他的上方,曾打败西班牙并试图在南美建立大哥伦比亚统一共和国的英雄身披铠甲,纵马驰骋。他的前方,由狂热的民众组成的人群在阳光下沸腾,人们向前拥来,军警的队伍极力阻挡,甚至对空鸣枪,但汹涌的人潮最终还是冲垮了军警线,向铜像下的活着的“渡利瓦尔”拥来。

  雷迪亚兹高举双手,含着热泪对着拥向他的人潮深情地呼唤道:“啊,我的人民!”

  他的人民扔来的第一块石头打在他高举的左手上,第二块石头击中了他的前胸,第三块砸在前额上并击倒了他。随后,人民的石头像雨点般飞来,最后几乎埋住了他那早巳没有生命的躯体。砸向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块石头是一位老太太扔的,她吃力地举着那块石头一直走到雷迪亚兹的尸体前,用西班牙语说:

  “恶人,你要杀所有的人,那里面可是有我的孙子,你竟想杀我的孙子!”

  说着,她用尽力气,颤巍巍地把手中的石头砸到雷迪亚兹从石堆中露出的已经破碎的头颅上。

  唯一不可阻挡的是时间,它像一把利刃,无声地切开了坚硬和柔软的一切,恒定地向前推进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它的行进产生丝毫颠簸,它却改变着一切。

  在水星核试验的同一年,常伟思退役了。最后一次在媒体上露面时,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对战争的胜利没有信心,但这并不影响历史对太空军首任司令员工作的高度评价。这种多年处于忧虑状态下的繁重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在六十八岁时去世,将军在弥留之际仍然十分清醒,并多次念叨章北海的名字。

  正像山杉惠子预料的那样,吴岳度过了苦闷迷茫的余生。他曾经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参加人类纪念工程,但也并未从中找到精神安慰,在七十七岁时孤独地逝去。同常伟思一样,他在最后的时刻也叨念着章北海的名字,这个正在冬眠中跨越时间的坚强战士,寄托了他们对未来共同的希冀。

  曾连任两届联合国秘书长的萨伊,在离任后发起了人类纪念工程,目标是全面收集人类文明的资料和纪念实物,最后用无人飞船发向宇宙。这个工程最具影响力的是一个名为“人类日记”的活动,为此建立了许多网站,让尽可能多的人把自己有生之年每天的日常生活用文字和图像记录下来,作为文明资料的一部分。人类日记网站的用户一度达到二十亿之多,成为互联网上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信息体。后来,行星防御理事会认为人类纪念工程可能助长失败主义情绪,通过决议制止了它的进一步发展,甚至把它等同于逃亡主义。但萨伊一直在为这项事业做着个人的努力,直到八十四岁逝世。

  伽尔宁和坎特退休后,都做出了同一个选择:到面壁者罗辑曾经生活过五年的那个北欧伊甸园去隐居,他们再也没有在外界露过面,人们甚至连他们去世的确切日期都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很长寿,据说这两个人都活过一百岁无疾而终。

  艾伯特·林格博士和斐兹罗将军都活到了八十多岁,看到了镜片直径达百米的哈勃三号太空望远镜的建成,并通过它看到了三体行星。但他们再也没有看到三体舰队和已经飞在前面的探测器,他们没能等到它们穿过第三块“雪地”。

  普通人的人生也在一样延续和终结着。北京的三个老邻居中,苗福全是最先辞世的,享年七十五岁,他真的让儿子把自己葬到一个深达二百多米的废矿井中,儿子照他的遗嘱炸塌了井壁,同时在地面上立了个墓碑以供凭吊。按照父亲的遗嘱,末日之战前的那一代后人一定要把墓碑清除,如果人类胜利,则必须再把碑在原地恢复。其实,他死后还不到半个世纪,废矿井上面的地区就沙漠化了,漫漫黄沙中,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废矿井的位置丢失了,苗家的后人们也没人费心去找过。

  张援朝在八十岁时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病死,也像普通人那样火化,骨灰放在公墓中长架子上的一个普通方格中。

  杨晋文活到九十二岁,盛装骨灰的合金容器以第三宇宙速度飞向太阳系外的茫茫宇宙,这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

  丁仪却一直活了下来,在可控核聚变技术取得突破后,他又转向了理论物理研究,寻找着在高能粒子实验中摆脱智子干扰的方法,但没有任何建树。过了七十岁后,与其他物理学家一样,他对物理学取得突破的可能性完全绝望。他进入冬眠,计划在末日之战时醒来,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看三体世界的超级技术是什么样子。

  在三体危机出现后的一个世纪,曾经在黄金时代生话过的人们都离开了人世。所谓黄金时代,是指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至三体危机出现时结束的美好时光,这个时代在今后一直被人不断地回忆,经历过这段美好岁月的老人像反刍动物似的不断把那段记忆吐出来,甜蜜地咀嚼,最后总是加上一句:“唉,那时咋就不懂得珍惜呢?”而听他们讲述的年轻人目光中充满嫉妒,同时也将信将疑:

  那神话般的和平、繁荣和幸福,那世外桃源般的无忧无虑,是否真的存在过?

  随着老人们的离去,渐渐远去的黄金海岸完全消失在历史的烟波之中。现在,人类文明的航船已经孤独地驶到了茫茫的大洋中,举目四望,只有无边无际的险恶波涛,谁也不知道,彼岸是不是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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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下 部 黑暗森林

  危机纪年第205 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2.10 光年黑暗出现了,这之前连黑暗都没有,只有虚无。虚无是无色彩的,虚无什么都没有,有黑暗,至少意味着出现了空间。很快,黑暗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些扰动,像穿透一切的微风,这是时间流逝的感觉。之前的虚无是没有时间的,现在时间也出现了,像消融的冰河。光的出现是在很长时间以后,开始,只是一片没有形状的亮斑,又经过了很漫长的等待,世界的形状才显现出来。刚刚复活的意识在努力分辨着,最初看清的是几根横空而过的透明细管,然后是管道后面的一张俯视着的人脸,人脸很快消失,露出发着乳白色光芒的天花板。

  罗辑从冬眠中醒来。

  那张脸又出现了,是一个表情柔和的男性,他看着罗辑说:“欢迎您来到这个时代。”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穿着的白大褂闪动起来,映出了一片鲜艳的玫瑰,然后渐渐变淡消失。在他后面的谈话中,白大褂不断配合着他的表情和情绪,显示出不同的赏心悦目的图像,有大海,晚霞和细雨中的树林。他说罗辑的病已经在冬眠中治好了,他的苏醒过程也很顺利,只需三天左右的恢复期,他就能完全恢复正常的身体机能罗辑的思维仍处于初醒的迟钝状态,对医生的话,他只抓住了一个信息:现在是危机纪年205 年,自己已经冬眠了一百八十五年。

  最初罗辑感觉医生的口音很奇怪,但很快发现普通话的语音变化并不大,只是其中夹杂着大量的英文单词。在医生说话的同时,天花板上用字幕映出了他所说的内容,显然是实时的语音识别,也许是为了便于苏醒者理解,把其中的英文词都换成了汉字。

  医生最后说,罗辑已经可以从苏醒室转到普通监护室了,他的白大褂上映出了一幅迅速由落日变为星空的黄昏图景以表示“再见”。同时,罗辑的床开始自己移动,在即将移出苏醒室的门时,罗辑听到医生喊“下一个”,他吃力地扭头,看到又有一张床移进苏醒室,床上也有一个显然是刚从冬眠室中送来的人。那张床很快移人了一堆仪器中问,医生的白大褂变成纯白色,他用手指在墙上点丁一下,有三分之一的墙面被激活成显示屏,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曲线和数据,医生开始紧张地操作。

  罗辑这时明白,自己的苏醒可能并不是一件重大的事,而只是这里进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那个医生很友善,但罗辑在他眼中显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冬眠者而已。

  同苏醒室中一样,走廊中没有灯,亮光也是直接从墙壁发出的,虽然很柔和,还是让罗辑眯起了双眼。就在他眯眼的同时,这一段走廊的墙壁暗了下来,这黯淡的一段一直跟随着他的床移动。当他的眼睛适应光亮又睁大时,这移动的一段也随之亮了起来,但亮度一直保持在舒适的范围内。看来,走廊的光度调节系统能够监测他的瞳孔变化。

  从这件事看,这是一个很人性化的时代。

  这大大出乎罗辑的预料。

  在缓缓移过的走廊墙壁上,罗辑也看到了许多被激活的显示区,它们大小不一,随机点缀在墙上,其中一部分还显示着罗辑来不及看清的动态图像,好像是使用者离开时忘记关闭而留下的。

  罗辑不时与走廊上的行人和自动行走的病床交错而过,他注意到在行人的脚底和床的轮子与地面的接触处,都压出了发光的水样的波纹,就像在他自己的时代用手指接触液晶显示屏时出现的那样。整个长长的走廊,给他的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洁净,洁净得像是电脑中的三维动画,但罗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移动于其中,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宁静和舒适。

  最令罗辑心动的是他沿途遇到的人们,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其他人,看上去都整洁高雅,走近时,都亲切地向他微笑致意,有的还向他挥挥手。他们的衣服也都映出绚美的图案,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有的写实有的抽象。罗辑被他们的目光所慑服,他知道,普通人的目光,是他们所在地区和时代的文明程度的最好反映。他曾经看到过一组由欧洲摄影师拍摄的清朝末年的照片,最深的印象就是照片上的人呆滞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眼睛中所透出的只有麻木和愚钝,看不到一点生气。现在,这个新时代的人看到罗辑的眼睛时,可能也是那种感觉了。在与罗辑相视的目光中,充满着睿智的生机,以及他在自己的时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诚、理解和爱意。但从心灵的最深处打动罗辑的,是人们目光中的自信,这种阳光般的自信充满了每一双眼睛,显然已经成为新时代人们的精神背景。

  这似乎不像是一个绝望的时代,这再次令罗辑深感意外。

  罗辑的床无声地移人监护室,他看到这里已经有两个冬眠苏醒者了,他们有一位躺在床上,靠门的另一位则在护士的帮助下收拾东西,好像已经准备离开了。

  从他们的目光中,罗辑立刻认出了两位都是自己同时代的人,他们的眼睛像时光之窗,让罗辑又瞧了一眼自己来自的那个灰色的时代。

  “他们怎么能这样,我是他们的祖爷爷!”罗辑听到要离开的冬眠者抱怨说。

  “您不能在他们面前卖老的,按照法律,冬眠期间不算做年龄,所以在老人面前您还是晚辈...我们走吧,他们在接待室等好长时间了。”护士说,罗辑注意到,她说话时尽力避免出现英文词,但一些汉语词汇在她口中显得很生涩,她等于是在说古汉语了,有时不得不说现代语言时,墙上就会相应地显示出古汉语的译文。

  “我连那些人的话都听不太懂,夹那么多鸟语!”冬眠者说,和护士各提了一个包走出门去。

  “到了这个时代,您总得学习,要不只能上去生活了。”罗辑听到护士在门外说,他已经能够不费力地听懂现代语言了,但还是不明白护士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你好,是因为生病冬眠的吧?”和罗辑邻床的冬眠者问,他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

  罗辑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年轻人笑着鼓励他说:“你能说话的,使劲说!”

  “你好。”罗辑终于嘶哑地说出声来。

  年轻人点点头,“刚走的那位也是,我不是,我是为逃避现实到这儿来的,哦,我叫熊文。”

  “这儿...怎么样?罗辑问,说话容易多了。

  “我也不是太清楚?刚醒来五天。不过,嗯,这肯定是个好时候,但对我们来说,融入社会肯定是有困难的,主要是醒来得太早了,再晚几年就好了。”

  “晚几年,那不是更困难吗?”

  “不,现在还是战争时期,社会顾不上我们,再晚几十年,和谈之后,就是太平盛世了。”

  “和谈?和谁?”

  “当然是三体世界。”

  被熊文最后这句话所震撼,罗辑努力想坐起来,一个护士走进来,帮助他在床上半坐着。

  “它们说要和谈了吗?”罗辑急切地问。

  “还没有,但它们肯定没别的选择了。”熊文说着,以很敏捷的动作翻身从床上下来,坐到了罗辑的床上,很显然,他早就渴望享受向新的苏醒者介绍这个时代的乐趣了,“你还不知道,人类现在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怎么?”

  “人类的太空战舰很厉害了,比三体人的战舰厉害多了!”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先别说那些超级武器,就说速度吧,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比三体人的快多了!”

  罗辑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护士,这才发现她十分美丽,这个时代的人似乎都很漂亮,她微笑着点点头:“是这样。”

  熊文接着说:“而且,你知道太空舰队有多少这样的战舰吗,告诉你,两千艘!比三体人多一倍!而且还在壮大!”

  罗辑再次将目光转向护士,她又点点头。

  “知道三体舰队现在是个什么惨样儿吗?这两个世纪他们又过三次...啊...那叫雪地吧,就是太空尘埃。最近的一次听他们说是在四年前,望远镜观测到三舰队的队形变得稀稀拉拉,溃不成军,有一大半战舰早就停止了加速,穿过尘埃时又减速了不少,在慢慢爬呢。大概八百年也到不了太阳系,可能早就是坏掉的‘幽灵船’了。按现在的速度推算,两个世纪后能按时到达的不超过三百艘。不过有一个三体探测器很快就要到达太阳系了,就在今年,另外九个落在后面,三年后也要到了。”

  “探测器...是什么?”罗辑不解地问。

  护士说:“我们不鼓励你们互相交流现实信息,前面的苏醒者知道这些后好多天都平静不下来,这不利于恢复。”

  “高兴嘛...这有什么?”熊文不以为然地说,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躺在那里看着发出柔和光芒的天花板感叹道,“孩子们真行,孩子们真行啊!”

  “谁是孩子,护士很不满地说,“冬眠期不算年龄的,你才是孩子呢。”不过在罗辑看来,这女孩儿真的比熊文还要小,只是他知道在这个时代从外表判断年龄可能不准确。

  护士对罗辑说:“从你们那时来的人都挺绝望的,其实呢,事情真没那么严重。”

  在罗辑听来,这是天使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倒是变成了一个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所经历的可怖的一切大人们只是付之一笑。在天使说话时,她的护士服上映出了一轮飞快升起的朝阳,在金色的阳光下,原本枯黄的大地迅速变绿,花儿在疯狂地开放...

  护士走后,罗辑问熊文:“面壁计划怎么样了?”

  熊文迷惑地摇摇头:“面壁...没听说过。”

  罗辑问了他进入冬眠的时间,是在面壁计划出现以前,那时冬眠很昂贵,他家里一定很有钱。但如果在这五天时间里他都没有听说过面壁计划,就说明它在这个时代即使没被遗忘。也已经不重要了。

  接下来,从两件不起眼的小事上,罗辑见识了新时代的技术水平。

  在进入监控室不久,护士端来了罗辑苏醒后的第一餐,有牛奶和果酱面包等,量很少,护士说他的肠胃功能还在恢复中。罗辑咬了一口面包,感觉像在嚼锯末。

  “你的味觉也在恢复中。”护士说。

  “恢复了就会觉得更难吃。”熊文说。

  护士笑笑:“当然不像你们那时地里长出来的那么好吃。”

  “那这是从哪儿来的?”罗辑嚼着面包口齿不清地问。

  “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呗。”

  “你们能合成粮食了?”

  熊文替护士回答:“不合成也没办法,地里几乎不能长庄稼了。”

  罗辑很为熊文感到遗憾。他属于自己时代的那种已获得技术免疫力的人,对任何科技奇迹都无动于衷,因而也不能很好地欣赏这个新时代。

  接下来的第二个发现则令罗辑十分震惊,虽然事情仍然很平淡。护士指着那个牛奶杯告诉罗辑,这是特别为他们准备的加热杯,这时的人们普遍不喝热饮,连咖啡都是凉的,如果喝凉牛奶不习惯,可以加热,只需要把杯子底部的一个滑动钮推到想要的温度上即可。喝完牛奶后,罗辑仔细打量着杯子,它看上去是一个很普通的玻璃杯,只有一指厚的底部不透明,显然加热的热源就在那里。可是罗辑反复察看,除了那个滑动开关外没有任何东西,他使劲拧杯子底,但底部与杯子是一体化的。

  “不要乱动这里的用品,你们还不了解,会有危险的。”护士看到罗辑的举动后说。

  “我想知道它从哪儿充电。”

  “充...电?”护士生涩地重复着这个她显然第一次听到的词。

  “就:是Charge、Recharge。”罗辑提示说,护士仍然迷惑地摇摇头。

  “不是充电式的...那里面的电池用完了怎么办呢?”

  “电池?”

  “就是Battery 呀,你们现在没有电池了吗?”看到护士又摇头,罗辑说,“那这杯子里的电从哪儿来?”

  “电?到处都有电啊。”护士很不以为然地说。

  “杯子里的电用不完?”

  “用不完。”护士点点头说。

  “永远用不完?”

  “永远用不完,电怎么会用完呢。”

  护士走后,罗辑仍捧着那个杯子不放。他没注意熊文的嘲笑,只觉得心潮澎湃,知道自己其实是捧着一个人类千古梦想的圣物——捧着的是永动机。如果人类真的得到了无尽的能量,那他们几乎可以得到一切了,现在他相信了美丽护士的话:事情可能真的没那么严重。

  当医生来到监护室进行例行检查时,罗辑向他问起了面壁计划。

  “知道,一个古代的笑话。”医生随口答道。

  “那些面壁者都怎么样了?”

  “好像是一个自杀了,另一个被石头砸死了...都是很早的事,快两个世纪了吧。”

  “还有两个呢?”

  “不知道,还在冬眠中吧。”

  “其中有一位中国人,您知道他吗?”罗辑小心翼翼地问,紧张地盯着医生的眼睛。

  “你是说那个对着一颗星星发咒语的人吧?在近代史课上好像提到过。”护士插嘴说。

  “对对,他现在...”罗辑说。

  “不知道,好像还在冬眠吧,我不太关心这些事儿。”医生心不在焉地说。

  “那颗星星呢?就是他诅咒的那颗带有行星的恒星,怎么样了?”罗辑问,心悬了起来。

  “能怎么样呢,应该还在那儿吧...咒语?笑话。”

  “关于那颗星星,真的没发生什么事?”

  “反正我没听说过,你呢?”医生问护士。

  “我也没有。”护士摇摇头,“那时的世界给吓坏了,出了好多可笑的事呢。”

  “后来呢?”罗辑长出一口气问。

  “后来,就是大低谷了。”医生说。

  “大低谷?”那是什么?”

  “以后都会知道的,现在好好休息吧。”医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过关于这个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他转身走的时候,白大褂上出现了翻滚的乌云,护士的衣服上则映出了许多双大眼睛,有的目光惊惧,有的含着泪。

  医生和护士走后,罗辑在床上呆坐了很长时间,喃喃自语道:“笑话,真的是古代的笑话。”接着他独自笑了起来,先是无声地笑,然后哈哈大笑,床和他一起发颤,吓得熊文要叫医生。

  “没事儿,睡吧。”罗辑对他说,然后自顾白地躺下,很快进入了苏醒后的第一次睡眠。

  他梦见了庄颜和孩子,庄颜仍在雪地中走着,孩子在她的臂膀上睡着了。

  当罗辑醒来后,护士走了进来,对他说早上好,她的声音很低,显然怕吵醒了仍在呼呼大睡的熊文。

  “现在是早上吗?这房间里怎么没有窗户?”罗辑四下看看问道。

  “墙壁的任何一处都能变得透明,不过医生认为你们现在还不适合看外面,挺陌生的,会分散精神影响休息。”

  “苏醒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也影响休息。”

  罗辑指指熊文,“我可不是他那号人。”

  护士笑笑说:“没关系,我就要下班了,带你出去看看怎么样,早餐回来再吃吧。”

  罗辑很兴奋地跟着护士来到值班室,他打量着这里,陈设的物品中有一半能猜出是什么,其他则完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房间里没有电脑和类似的设施。

  因为墙壁上到处都可以激活成显示屏,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引起罗辑注意的是排在门边的三把雨伞,它们的款式不一,但看外形只能是雨伞。令罗辑惊奇的是它们显得很笨重,难道这个时代没有折叠伞了吗?

  护士从更衣室出来,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除了表面闪亮的动态图像外,这个时代女孩子衣着款式的变化至少在罗辑的想象范围之内,与自己的时代相比,主要是凸现了不对称性,他很高兴在一百八十五年后,还能在一个女孩子的服装上得到美感。护士从那三把伞中提起一把,似乎有些重,她只能把伞背在背上。

  “外面在下雨吗?”

  女孩儿摇摇头:“你以为我拿的是...伞吧。”她很生疏地说出后面那个字。

  “那这是什么?”罗辑指着她肩上的“伞”问,本以为她会说出一个很新奇的名称,但不是那样。

  “我的自行车啊。”她说。

  他们来到走廊上时,罗辑问:“你家离这里远吗?”

  “你要是说我住的地方,不是太远吧,骑车十几分钟。”她说完站住,用那双动人的眼睛看着罗辑,说出了让他吃惊的话:“现在没有家了,谁都没有了,婚姻啊家庭啊,在大低谷后就没有了,这可是你要适应的第一件事。”

  “这第一件事我就适应不了。”

  “不会吧,我从历史课上知道,你们那时婚姻家庭就已经开始解体了,有很大一部分人不愿受束缚,要过自由的生活。”她又提到了历史课。

  我就曾是那样一个人,可后来...罗辑心里想,从苏醒的那一到起,庄颜和孩子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思想,已经成为他意识桌面上的壁纸,每时每刻都在显现。但现在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他,情况不明朗,他虽在思念的煎熬中,还是不敢贸然打听她们的下落。

  他们在走廊上前行了一段,然后穿过一个自动门,罗辑眼前一亮,看到面前有一条狭长的平台向前伸延,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外面了。

  “好蓝的天啊!”这是他对外部世界发出的第一声惊呼。

  “不会吧,哪儿有你们那时蓝啊。”

  肯定比那时蓝,蓝多了。罗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只是沉浸在这无边湛蓝的拥抱中,任心灵在其中融化,然后有一闪念的疑问:我真到天堂了吗?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纯净的蓝天,只在生活过五年的那个与世隔绝的伊甸园中见过,只是这个蓝天上没有那么多白云,只在西天有极淡的两抹,像是谁不经意涂上去的,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在完全透明的清澈大气中有一种明亮的晶莹,边缘像是沾着露水。

  罗辑把目光向下移,立刻感到了一阵眩晕,他身处高处,而从这里看到的,他好半天才意识到,是城市。开始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巨型森林,一根根细长的树f 直插天穹,每根树干上都伸出与其垂直的长短不一的树枝,而城市的建筑就像叶子似的挂在这些树枝上。建筑的分布似乎很随意,不同大树上的叶子有疏有密。罗辑很快看到,他所在的冬眠苏醒中心其实就是一棵大树的一部分,他就住在一片叶子里,现在,他们正站在悬挂这片叶子的一根树枝上,这就是他看到的那道伸延到前方的狭长平台。回头,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这棵大树的树干,向上升到他看不到的高度。他们所在的树枝可能位于树的中上部,向上向下,都能看到其他的树枝和挂在上面的建筑叶子(后来他知道,城市的地址真的就是XX树XX 枝XX 叶。)。近看,这些树枝在空中形成错综的桥梁网络,只是所有桥梁的一端都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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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什么地方?”罗辑问。

  “北京啊。”

  罗辑看看护士,她在朝阳中更加美丽动人。再看看被她称做北京的地方,他问:“市中心在哪儿?”

  “那个方向,我们在西四环外,差不多能看到整个城市呢。”

  罗辑向护士所指的远方眺望了好一会儿,大声喊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留下来?!”

  “你要留下什么?你们那时这里还什么都没有呢!”

  “怎么没有!?故宫呢?景山呢?天安门和国贸大厦呢?才一百多年,不至于全拆了吧?!”

  “你说的那些都还在啊。”

  “在哪儿?”

  “在地面上啊。”

  看着罗辑惊恐万状的样子,护士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站不住了扶着旁边的栏杆:“啊,呵呵呵...我忘了,真对不起,我忘了好多次了,你看啊,我们是在地下,一千多米深的地下...要是我哪天时间旅行到你们那会儿,你可以报复我一次,别提醒城市是在地面上,我也会给惊成你这样儿的,呵呵呵...”

  “可...这...”罗辑向上伸出双手。

  “天是假的,太阳也是假的。”女孩儿努力收住笑说,“当然,说是假的也不对,是从上面的一万米高空拍的图像,在下面放映出来的,也算是真的吧。”

  “城市为什么要建在地下,一千多米,这么深?”

  “当然是为了战争,你想想,末日之战时地面还不是一片火海?当然,这也是过去的想法,大低谷时代结束后,全世界的城市就都向地下发展了。”

  “现在全世界的城市都在地下?”

  “大部分是吧。”

  罗辑再次打量这个世界,他现在明白了,所有大树的树干都是支撑地下世界穹顶的支柱,同时也被用做悬挂城市建筑的基柱。

  “你不会得幽闭症的,看看天空多广阔!到地面上看天可没这么好。”

  罗辑再次仰望蓝天——或说蓝天的投影,这一次,他发现了天上的一些小东西,开始只看到了零星的几个,后来视力适应了,发现它们数量很多,布满了天空。很奇怪,这些天上的物体竟让他联想到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那就是一家珠宝店的展柜。那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他爱上了想象中的庄颜,有一次,竟痴迷到要为想象中的天使买一件礼物。他来到了那家珠宝店,在展柜中看到了许多白金项链挂件,那些挂件细小精致,摊放在一张黑色绒面上,在聚光灯下银光闪闪。

  如果把那黑色绒面变成蓝色,就很像现在看到的天空了。

  “那是太空舰队吗?”罗辑激动地问。

  “不是,舰队从这儿看不到的,它们都在小行星带以外呢。这些嘛,什么都有,能看清形状的那些是太空城市,只能看到一个亮点儿的是民用飞船。不过有时候也有军舰回到轨道上,它们的引擎很亮的,你都不能盯着看...好了,我要走了,你尽快回去吧,这里风很大的。”

  罗辑转身刚要道别,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到女孩儿把那伞——或她说的自行车——像背包似的背到后背上,然后伞从她后面立了起来,在她头上展开来,形成了两个同轴的螺旋桨,它们无声地转动起来——是相互反向转动,以抵消转动力矩。女孩儿慢慢升起,向旁边跳出栏杆,跃人那让罗辑目眩的深渊中。

  她悬浮在空中对罗辑大声说:

  “你看到了,现在是个挺不错的时代,就把你的过去当做一场梦吧,明天见!”

  她轻盈地飞去,小螺旋桨搅动着阳光,远远地飞过两棵巨树之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蜻蜒,有一群群这样的蜻蜒在城市的巨树间飞翔,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飞行的车流,像海底植物间川流不息的鱼群。朝阳照进了城市,被巨树分隔成一缕缕光柱,给空中的车流镀上了一层金辉。

  面对这美丽的新世界,罗辑泪流满面,新生的感觉渗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过去真的是一场梦了。

  当罗辑见到接待室中的那个欧洲面孔L 的人时,总觉得他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后来发现是他穿的西装不闪烁也不映出图像,像过去时代的衣服一样,这也许是一种庄重的表示。

  同罗辑握手致意后,来人自我介绍说:“我是舰队联席会议特派员本·乔纳森,您的苏醒就是我奉联席会议的指示安排的,现在,我们将一起参加面壁计划的最后一次听证会。哦,我的话您能听懂吗?英语的变化很大。”

  在听到乔纳森说话时,这几天罗辑由现代汉语的变化所产生的对西方文化入侵的担忧消失了,乔纳森的英语中也夹杂着汉语词汇,如“面壁计划”就是用汉语说的,这样下去,昔日最通用的英语和使用人数最多的汉语将相互融合,不分彼此,成为一种强大的世界语言。罗辑后来知道,世界上的其他语种也在发生着融合现象。

  罗辑能够听懂乔纳森的话,他想:过去不是梦,过去还是找上门来了。但听到“最后一次”这几个字,他感觉这一切还是有希望能尽快了结。

  乔纳森回头看看,好像是在核实门关严了没有。然后地走到墙边,激活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上面简单地点了几下后,包括天花扳在内的五面墙壁全部消失在了它们显示的全息图像中。

  这时,罗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会议大厅中,虽然一切都变化很大,墙壁和大圆桌都发出柔光,但这里的设计者显然想努力复制旧时代的风格,从大圆桌、主席台和总体布局体现的怀旧情结中,罗辑立刻就知道这是哪里。现在会场还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会议桌上分发文件,罗辑很惊奇地发现现在还在用纸质文件,就像乔纳森的衣服一样,这应该也是一种庄重的表示。

  乔纳森说:“现在远程会议已经是惯例,我们以这种方式参加,不影响会议的重要性和严肃性。现在离会议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您好像对外界还不太了解,是否需要我简单介绍一下现在世界的基本状况?”

  罗辑点点头,“当然,谢谢。”

  乔纳森指着会场说:“只能最简略地说一下,先说说国家的情况。欧洲成为一个国家,叫欧洲联合体,简称欧联,包括东欧和西欧,但不包括俄罗斯的欧洲部分;俄罗斯与白俄罗斯合并,国名仍叫俄罗斯联邦;加拿大的法语区和英语区分裂为两个国家;其他地区也有一些变化,但主要的就是这些了。”

  罗辑很吃惊:“就这么点儿变化?都快两个世纪了,我以为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了。”

  乔纳森背对着会场,对罗辑重重地点点头:“面目全非了,罗辑博士,世界确实已经面目全非了。”

  “不是啊,这些变化在我们的时代就已经现出端倪了。”

  “但有一点你们预料不到:现在已经没有大国,在国际政治中。所有的国家都衰落了。”

  “所有的国家?那谁崛起了?”

  “一种国家之外的实体:太空舰队。”

  罗辑想了好长时同,才理解了乔纳森这话的古义:“你是说,太空舰队独立了?’

  “是的,舰队不属于任何国家,它们成为了独立的政治和经济实体,也像国家一样成为了联合国的成员。目前,太阳系有三大舰队: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它们的名称只是说明各舰队的主要起源地,但舰队本身与它们的起源地已经没有任何隶属关系,它们是完全独立的。三大舰队中的每一支,都拥有你们时代超级大国的政治和经济实力。”

  “我的天啊...”罗辑感叹道。

  “但不要误会,地球并非处于军政府的统治下,舰队的领土和主权范围都在太空中,很少干涉地球社会内部事务,这是由联合国宪章规定的。所以,现在人类世界分为两个国际:传统的地球国际和新出现的舰队国际。三大舰队组成太阳系舰队,原来的行星防御理事会演变成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是太阳系舰队名义上的最高指挥机构,但与联合国的情况一样,它只有协调功能,没有实际权力。

  其实太阳系舰队本身也是名义上的,人类太空武装力量的实际权力由三大舰队的统帅部掌握。好,参加今天的会议,您知道这些已经差不多了,这次听证会就是由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召开的,他们是面壁计划的继承者。”

  这时,全息图像中出现一个显示窗口,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的图像出现于其中,他们看上去毫无变化。希恩斯微笑着向罗辑问好,山杉惠子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对罗辑的致意只是微微颔首做答。

  希恩斯说:“我也是刚刚苏醒,罗辑博士,很遗憾地得知,在五十光年远的那个位置,您诅咒的那颗行星还围绕着那颗恒星在运行。”

  “呵呵,确实是笑话,古代的笑话。”罗辑摆摆手自嘲地说。

  “但比起泰勒和雷迪亚兹来,您还是幸运的。”

  “看来您是唯一成功的面壁者了,也许您的战略计划真的提升了人类的智力。”

  希恩斯也露出了罗辑刚才的那种白嘲的笑容,他摇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我现在得知,在我们进入冬眠后,人类思维的研究很快就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碍,因为再深入下去,就要涉及大脑思维机制的量子层次,这时,同其他学科一样,他们碰到了不可逾越的智子壁垒。我们没有提升人类的智力,如果说真做了什么,那就是增强了一部分人的信心。”

  罗辑进入冬眠时,思想钢印还没有出现,所以他不是太明白希恩斯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但他注意到希恩斯这么说时,一直冷若冰霜的山杉惠子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笑容。

  显示窗口消失了,这时罗辑看到会场已经坐满了人,与会者大部分都穿着军装,军装的模式变化并不大,所有与会者的衣服上都没有图像装饰,但他们的领章和肩章都发着光。舰队联席会议的主席仍为轮值,而且是一个文职官员。看着他,罗辑想起了伽尔宁,意识到他已经是两个世纪前的古人了,与那无数湮没于时间长河中的同时代人相比,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幸运的。

  在宣布会议开始后,主席发言:“各位代表,在这次会议上,我们将对本年度第47 次联席会议提出的649 号提案进行最后表决,该提案是由北美舰队和欧洲舰队联合提交的。我首先宣读提案内容。

  “在三体危机出现后的第二年,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制定了面壁计划,并取得了各常任理事国的一致通过,于次年开始执行。面壁计划的核心内容,是由经过各常任理事国选定和推举的四位面壁者进行完全封闭的个人思考,制定并执行对抗三体世界入侵的战略计划,以避开智子对人类世界无所不在的监视,从而实现战略的隐蔽性。联合国推出了相应的面壁法案以保证面壁者制定和执行计划的特权。

  “面壁计划至今已经进行了二百零五年,其间,有过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停顿期。在这期间,计划的领导权由原行星防御理事会移交到现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

  “面壁计划的产生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当时,三体危机刚刚出现,面对这个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毁灭性危机,国际社会陷入了空前的恐惧和绝望中,面壁计划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诞生的,它不是理智的选择,而是绝望的挣扎。

  “历史事实证明,面壁计划是一个完全失败的战略计划。毫不夸张地说,它是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有史以来所做出的最幼稚、最愚蠢的举动。面壁者被赋予空前的、不受任何法律监督的权力,甚至被赋予欺骗国际社会的自由,这违背了人类社会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准则。

  “在面壁计划的执行过程中,大量的战略资源被没有意义地消耗,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的量子舰队计划已被证明没有任何战略意义,而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水星坠落连锁反应计划,即使以目前人类的能力也根本无法实现。同时,这两个计划都是犯罪,泰勒企图攻击并消灭地球舰队,雷迪亚兹的企图则更加邪恶,竟然把整个地球生命世界作为人质。

  “另外两位面壁者也同样令人失望。面壁者希恩斯的思维提升计划目前还没有暴露出其真实的战略意图,但其初步阶段的成果——思想钢印,在太空军中的使用也是犯罪,它严重地侵犯了思想自由,而后者是人类文明存在和进步的基础。

  至于面壁者罗辑,他先是不负责任地用公共资源为自己营造享乐生话,其后又以可笑的神秘主义举动哗众举宠。

  “我们认为,随着人类力量的决定性增强和对战争主动权的把握,面壁计划已经没有意义,现在是结束这一历史遗留问题的合适时间。我们建议舰队联席会议立刻中止面壁计划,同时废除联合国面壁法案。

  “特此提交本提案。”

  主席把提案文本缓缓放下,扫视了一下会场说:“现在开始对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649 号提案进行表决。”

  所有的代表都举起了手。

  这个时代的表决方式仍是这么原始,有工作人员在会场中穿行,郑重地核实着表决票数。当他们把汇总结果提交主席时,主席宣布:“649 号提案获得全票通过,并从此时开始生效。”主席抬起头来,罗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或希恩斯,同一百八十五年前那次远程参加听证会一样,罗辑仍然不知道自己和希恩斯的影像在会场的什么位置显示,“现在,面壁计划已经中止,同时废除联合国面壁法案。我代表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通知面壁者比尔·希恩斯和面壁者罗辑,你们的面壁者身份已经中止,由联合国面壁法案赋予你们的一切与面壁计划有关的特权,以及相应的法律豁免权都不再有效,你们将恢复自己所在国家的普通公民身份。”

  主席宣布会议结束,乔纳森站起身来关掉了全息图像,也关掉了罗辑长达两个世纪的噩梦。

  “罗辑博士,据我所知,这正是您想要的结果。”乔纳森微笑着对罗辑说。

  “是的,正是我想要的,谢谢您,特派员先生,也谢谢舰队联席会议恢复了我的普通人身份。”罗辑以发自内心的真诚说。

  “会议很简短,就是提案表决,我已被授权同您谈更具体的事项,您可以先谈自己最关心的事。”

  “我的妻子和孩子呢?”罗辑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苏醒后一直折磨他的问题,事实上他在会议开始前剐见到乔纳森时就想问的。

  “请您放心,她们都很好,都在冬眠中,我会给您她们的资料,您可以随时申请苏醒她们。”

  “谢谢,谢谢。”罗辑的眼眶又湿润了,他再次有了那种来到天堂的感觉。

  “不过,罗辑博士,我有一个个人建议,”乔纳森在沙发上向罗辑靠近了些说。“作为冬眠者,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并不容易,我建议您自己的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再苏醒她们,联合国支付的费用还可以再维持她们二百三十年的冬眠时间。”

  “那,我个人到外面怎么生活呢?”

  对罗辑的这个问题特派员一笑置之:“这个您不用担心,可能对时代不适应,但生活没有问题,在这个时代,社会福利很完善,一个人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过相当舒适的生活。您过去工作过的大学现在还在,就在这个城市,他们答应考虑您的工作问题,过后他们会与您联系的。”

  罗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几乎让他打了个寒战,“我出去后的安全问题呢?

  ETO 一直想杀我!”

  “ETO?”乔纳森大笑起来,“地球三体组织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被完全剿灭,现代世界已经没有他们存在的社会基础,当然有这种思想倾向的人还是存在的,但已经不可能形成组织了,您在外部世界是绝对安全的。”

  临别时,乔纳森放下了官员的姿态,他的西装也闪耀起来,映出了夸张变形的星空,他笑着对罗辑说:“博士,在我见过的所有历史人物中,您是最幽默的。

  咒语,对星星的咒语,哈哈哈哈...”

  罗辑独自一人站在接待室中,寂静中细细咀嚼着眼前的现实,在做了两个世纪的救世主之后,他终于变回到普通人了,新生活在他的前面展开。

  “你变成普通人了,老弟!”罗辑的思想被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说出,他回头一看,史强走了进来,“呵呵,我听刚离开的那小子说的。”

  重逢的欢喜中,他们交换了自己的经历。罗辑得知史强是两个月前苏醒的,他的白血病已经治好了,医生还发现他的肝脏病变的几率很高,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也顺便处理好了。其实,在他们的感觉中,两人分别的时间并不是太长,就是四五年的样子,冬眠中是没有时间感的,但在两个世纪后的新时代相遇,还是多了一层亲切感。

  “我来接你出院,这儿没什么好待的。”史强说着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拿出一身衣服,让他穿上。

  “这...也太大了吧?”罗辑抖开那件夹克款式的上衣说。

  “看看,晚醒两个月,你在我面前已经是土老帽了,穿上试试。”

  罗辑穿上衣服,听到一阵细微的咝咝声,衣服慢慢缩到合身的尺度,穿上裤子后也一样。史强指着上衣胸前的一个胸针样的东西告诉罗辑,衣服的大小还可以调。

  “我说,你不会是穿着两个世纪前的那一身吧?”罗辑看着史强问,他记得清楚,大史现在身上的皮夹克真的与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

  “我的东西在太低谷时丢了一些,但那身衣服人家倒还真给我留着,可是不能穿了,你那时的东西也留下了一些,等安顿下来再来取吧。我说老弟,你看看那些东西变成了什么样儿,就知道这将近二百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呢。”史强说着,在夹克的什么地方按了一下,整件衣服变成了白色,原来皮革的质感只是图像,“我喜欢和过去一样。”

  “我这件也能这么弄吗,还能像他们那样现出图像?”罗辑看着自己的衣服问。

  “能,得费劲儿输入什么的。我们走吧。”

  罗辑和大史一起。从树干的电梯直下到地面一层,穿过这棵大树宽阔的大厅,走进了新世界。

  在特派员关闭听证会全息图像时,会议并没有结束。其实当时罗辑已经注意到,在主席宣布听证会结束时,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女声,他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会场中的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看。这时乔纳森关闭了图像,他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不过当主席宣布会议结束后,罗辑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而成为普通公民,即使会议继续,他也没有资格参加了。

  说话的是山杉惠子,她说:“主席先生,我还有话要说。”

  主席说:“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仅由于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许列席今天的会议,您没有发言权。”

  这时,会场上的代表们也都对山杉惠子不感兴趣,正在纷纷起身离去,其实,现在面壁计划对他们而言,整个儿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来处理的历史遗留琐事,但惠于接下来的话让他们都停了下来——她转身对希恩斯说:

  “面壁者比尔·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

  希恩斯也正要起身离去,听到山杉惠子的话,他两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会场中,人们面面相觑,接着响起了一阵低语声,而希恩斯的脸则渐渐变得苍白。

  “我希望各位还没有忘记这个称呼的含义。”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冷傲地说。

  主席说:“是的,我们知道破壁人是什么,但你的组织早已不存在。”

  “我知道,”山杉惠子显得十分冷静,“但作为地球三体组织最后的成员,我将为主尽自己的责任。”

  “我早就该想到了,惠子,这我早就该想到了。”希恩斯说,他声音发颤,显得很虚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里(1)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对使用技术手段改变人类思维的狂热向往,但他从没有把这些与她深深隐藏着的对人类的憎恶联系起来。

  ①美国心理学家,主张用LSD 致幻剂控制人类思想,进面达到灵魂的拯救,在上世纪中期有大批心理学界和文化界的追随者。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你的战略计划的真实目的并非提升人类的智能。你比谁都清楚,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人类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因为你是大脑量子机制的发现者,知道对思维的研究必然进入量子层次,在基础物理学被智子锁死的情况下,这种研究是无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思想钢印并非是思维研究偶然的副产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东西,是这种研究的最终目标。”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各位,现在我想知道,在我们进入冬眠后的这些年中,思想钢印都发生了些什么?”

  “它的历史并没有持续很长,”欧洲舰队代表说,“当时,在各国太空军中,前后有近五万人自愿接受了思想钢印所固化的胜利信念,以至于在军队中形成丁一个特殊的阶层,被称做钢印族。后来,大约是你们进入冬眠后的十年左右吧,思想钢印的使用被国际法庭判定为侵犯思想自由的犯罪行为,信念中心里仅有的一台思想钢印被封存了。这种设备在全世界范围内被严禁生产和使用,其严厉程度与控制核扩散差不多。事实上,思想钢印比核武器更难得到,主要是它所使用的电脑。在你们冬眠时,计算机技术已经基本停止进步,思想钢印所使用的电脑,在今天仍是超级计算机,一般的组织和个人很难得到。”

  山杉惠子说出了第一个有分量的信息:“你们不知道,思想钢印不是只有一台,它一共制造了五台,每台都配备了相应的超级电脑。另外四台思想钢印,由希恩斯秘密移交给了已经被钢印固化信念的人们,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钢印族,在当时他们虽然只有有三千人左右,但已经在各国太空军中形成了一个超国界的严密组织。这件事希恩斯没有告诉我,我是从智子那里得知的,主对于坚定的胜利主义者并不在意,所以我们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动。”

  “这意味着什么呢?”主席问。

  “让我们一起来推测吧。思想钢印并不是连续运行的设备,它只在需要时才启动,每台设备可以使用很长时间,如果得到适当的维护,它使用半个世纪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四台设备轮流使用,一台完全报废后再启动另一台,那么它们可以延续两个世纪。也就是说,钢印族并没有自生自灭,它可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续到今天,这是一种宗教,所信仰的就是思想钢印所固化的信念,入教的仪式就是自愿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上钢印。”

  北美舰队代表说:“希恩斯博士,现在您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没有了欺骗世界的合法权力。请您对联席会议说实话:您的妻子,或者说您的破壁人,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点点头。

  “这是犯罪!”亚洲舰队代表说。

  “也许是...”希恩斯又点点头,“但我和你们一样,也不知道钢印族是否延续到了今天。”

  “这并不重要,”欧洲舰队代表说,“我认为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遗留至今的思想钢印,封存或销毁它们。至于钢印族,如果他们是自愿被打上思想钢印,那似乎不违反现有的任何法律;如果他们给别的自愿者打思想钢印,则是受到自己已经被技术手段所固化的信念或信仰的支配,也不应该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只要思想钢印被找到,也许根本没有必要再去追查钢印族的情况。”

  “是的,太阳系舰队中有一些对胜利拥有绝对信念的人,并不是坏事,至少不会产生什么损害,这应该属于个人隐私,没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尽管现在自愿打上思想钢印有些不可理解,因为人类的胜利已经是很明显的事了。”欧洲舰队代表说。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来,露出一种这个时代很少地到的表情,让与会者们联想到在某个古老的年代,草丛中蛇的鳞片反射的月光。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她说。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希恩斯附和着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头。

  山杉惠子再次转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对我隐藏自己的思想,即使在成为面壁者之前。”

  “我怕你鄙视我。”希恩斯低着头说。

  “多少次,在京都静静的深夜里,在那间木屋和小竹林中,我们默默地对视,从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个面壁者的孤独,看到了你向我倾诉的渴望。多少次,你几乎要对我道出实情了,你想把头埋在我的怀中,哭着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获得彻底的解脱,但面壁者的职责阻止了你。欺骗,即使是对自己最爱的人的欺骗,也是你责任的一部分。于是,我也只能看着你的眼睛,希望从中寻找到你真实思想的蛛丝马迹。你也不知道我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边等待着,等待着你的梦呓...更多的时间我是在细细地观察着你,研究你的一举一动,捕捉你的每一个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忆你的每一个细节,不是为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实的思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失败了,我知道你一直藏着面具,我对面具下的你一无所知。一年又一年过去,终于到了那一天,当你第一次苏醒后,穿过大脑神经网络的图像走到我身边时,我再次看到你的眼睛,终于领悟了。这时我已经成长和成熟了八年,而你还是八年前的你,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实的你:一个根深蒂固的失败主义者,一个坚定的逃亡主义者,不管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还是之后,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实现人类的逃亡。与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战略计谋的欺骗,而在于对白己真实世界观的隐藏和伪装。

  “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如何通过对人类大脑和思维的研究来实现这个目标,甚至在思想钢印出现后,我仍然处于迷惑之中。直到进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们的眼睛,就是那些被打上思想钢印的人的眼睛,就像对你那样,突然读懂了那些一直令我困惑的目光,这时我完全识破了你的真实战略,但已经来不及说了。”

  北美舰队代表说:“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觉这里面应该没有更诡异的东西吧,我们了解思想钢印的历史,在第一批自愿打上钢印的五万人中,对每个人的操作都是在严格监督下进行的。”

  山杉惠子说:“不错,但绝对有效的监督只是对信念命题的内容而言,对思想钢印本身,监督就困难得多了。”

  “可是历史文献表明,当时对思想钢印在技术细节上的监督也十分严格,在正式投入使用前进行了大量实验。”主席说。

  山杉惠子轻轻摇摇头,“思想钢印是极其复杂的设备,任何监督都会有疏漏的,特别是对几亿行代码中的一个小小的正负号而言,这一点,甚至连智子都没有察觉到。”

  “正负号?”

  “在发现了对命题判断为真的神经回路模式时,希恩斯同时也发现了对命题判断为伪的模式,后者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隐瞒了这个发现,这并不难,因为这两种神经回路的模式十分相似,在神经元传输模式中表现为某个关键信号的流向;而在思想钢印的数学模型中,则只由一个正负号决定,正者判断为真,负者判断为伪。希恩斯用极其隐蔽的手段操纵了思想钢印控制软件中的这个符号,在所有五台思想钢印中,这个符号都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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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会场,这种寂静曾经在两个世纪前的那次行星防御理事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出现过,当时,雷迪亚兹展示了手腕上的“摇篮”,并告诉与会者,接收它的反触发信号的装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么?”主席怒视着希恩斯说。

  希恩斯抬起头,人们看到他苍白的脸又恢复了常态,他的声音沉稳而镇静:

  “我承认,自己低估了人类的力量,你们取得的进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看到了,相信了,我也相信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将是人类,这种信念几乎与思想钢印一样坚固,两个世纪前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真是很可笑的东西。但,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对全世界说:在这件事上让我忏悔是不可能的。”

  “你还不该忏悔吗?”亚洲代表愤怒地质问。

  希恩斯仰起头说:“不是不该,是不可能,我给自己打上了一个思想钢印,它的命题是:我在面壁计划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人们互相交换着惊奇的目光,甚至连山杉惠子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

  希恩斯对山杉惠子微笑着点点头,“是的,亲爱的,请允许我仍这么称呼你,只有这样做,我才能获得把计划执行下去的精神力量。是的,我现在认为自己做的都是正确的,我绝对相信这一点,而不管现实是什么。我用思想钢印把自己改造成了自己的上帝,上帝不可能忏悔。”

  “当不久的将来,三体入侵者向强大的人类文明投降的时候,您仍然这么想吗?”主席问,与刚才不同,他这时表现出来的更多是好奇。

  希恩斯认真地点点头,“我仍然这么想,我是正确的,我在面壁计划中做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当然,在事实面前我要受到地狱般的折磨。”他转向山杉惠子,“亲爱的,你知道我已经受过一次这种折磨了,那时,我坚信水是剧毒的。”

  “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北美舰队代表打断了人们低声的议论,“钢印族延续至今只是一个猜测,毕竟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多年了,如果一个持有绝对失败主义信念的阶层或组织存在,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点迹象呢?”

  “这有两种可能,”欧洲舰队代表说,“一种是钢印族早就消失了,我们确实是虚惊一场...”

  亚洲代表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在另一种可能中,到现在还没有迹象,正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

  罗辑和史强行走在地下城市中。在他们的上方,树形建筑遮天蔽日,天空的缝隙中穿行着飞车的车流,但由于城市建筑都是悬在空中的“树叶”,地面的空间十分宽阔,只有间距很远的巨树树干,使得城市已经没有了街道的概念,只是一片其间坐落着树干的连绵的广场。地面的环境很好,有大片的草地和真正的树林,空气清新,一眼望去像是美丽的郊野,行人们穿着闪亮的衣服,像发光的蚂蚁般穿行其间。这种把现代的喧嚣和拥挤悬在高空,让地面回归自然的城市设计,让罗辑赞叹不已。这里丝毫看不到战争的阴影,只有人性化的舒适和惬意。走了不远,罗辑突然听到一个柔美的女声:“是罗辑先生吗?”他四下一看,发现声音是从路边草坪上的一个大广告牌上发出的,广告牌上的大幅动态图像中,一个身穿制服的漂亮姑娘正在看着他。

  “我是。”罗辑点点头说。

  “您好,我是总体银行系统8065 号金融咨询员,欢迎您来到这个时代,现在向您通报你目前的财政状况。”咨询员说着,她的旁边映出了一个数据表格,“这是您在危机第九年的财政数据,其中包括当时在中国工商银行和中国建设银行的存款情况,还有当时的有价证券投资情况,后面一项的信息在大低谷时代可能部分丢失。”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罗辑低声问。

  史强说:“你的左手臂里植入了一块什么芯片,不要紧张,现在每个人都有,类似于身份证吧,所以广告牌能认出你来。现在的广告都是对着个人了,不管走到哪里,广告牌上的东西都是为你显示的。”

  咨询员显然听到了大史的话,她说:“先生,这不是广告,而是总体银行系统的金融服务。”

  “我现在在银行里有多少存款?”罗辑问。

  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格在咨询员旁边出现了,“这是从危机九年一月一日至今天您的所有存款的计息情况,比较复杂。以后您可以从自己的信息区中调阅。”

  另一个比较简明的表格随即也跳了出来,“这是您目前在总体银行系统的各个分系统的财政情况。”

  罗辑对那些数字并没有概念,他茫然地问:“这... 有多少呢?”

  “老弟,你是有钱人了!”史强猛拍了罗辑一下说,“我虽不如你,可也算有钱了,呵呵,两个世纪的利息,真正的长线投资,穷光蛋也富了,后悔当时没有多存些。”

  “这...有些不对吧'”罗辑怀疑地问。

  “嗯?”咨询员漂亮的大眼睛从广告牌上探询地看着罗辑。

  “一百八十多年了,这中间没有通货膨胀什么的?金融体系也能一直平稳延续下来?”

  “还是你想得多。”大史摇摇头说,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来,罗辑现在知道烟这东西也延续下来了,只是大史从盒中抽出一根,不用点就开始吞云吐雾了。

  咨询员回答:“大低谷时代发生过多次通货膨胀,金融和信用体系也曾接近崩溃,但按照现有法律,对冬眠苏醒者存款的计息有特殊的计算方法,排除了大低谷时间段,在存款额上直接平移到大低谷后的金融水平,并从那时开始计息。”

  “竟有...这样的优惠?”罗辑惊叹道。

  “老弟,这是个好时候。”大史吐出一口白烟说,然后举起仍然带有火的香烟,“就是烟难抽了。”

  “罗辑先生,这次我们只是认识一下,在您方便的时候,我们再讨论您的个人财政安排和投资计划,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就再见了。”咨询员微笑着对罗辑挥手告别。

  “有一个问题。”罗辑急忙说。他不知道现在对年轻女性如何称呼,叫“小姐”有些冒险。在自己那个时代这个称呼的含义已经变了,现在更不知变成什么了;叫女士也不太对,这应该是对上年纪女性的称呼,罗辑只好把称呼免去了,“我对现实不太了解,要是这个问题冒犯了你,请多多原谅。”

  咨询员微徽一笑说:“没有关系,我们的责任就是帮助体们尽快熟悉这个时代。”

  “你是真人还是机器,或者是一个程序?”

  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让咨询员吃惊,她回答道:“我当然是真人,电脑怎么能够处理这么复杂的业务,”

  同广告牌上的美人告别后,罗辑对史强说:“大史。有些事情真的不好理解,这是一个发明了永动机并且能够合成粮食的时代,可是计算机技术好像并没有进步多少,人工智能连处理个人金融业务的能力都没有。”

  “永动机是啥?永远能动的机器?”大史问。

  “是啊,标志着无限能源的发现。”

  大史四下看看,“哪里有这玩意儿?”

  罗辑指着空中的车流说:“看那些飞车,它们耗油或用电池吗?”

  大史摇摇头,“都不用的,地球上的石油早抽完了,那些车也不用电池,就那么着不停地飞,永远不会没有电,很带劲儿的东西,我正打算买一辆。”

  “这就是你对技术奇迹的麻木了,人类有了无限的能源,这简直是和盘古开天地一样的大事!到现在你也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伟大的时代!”

  大史把烟蒂扔掉,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就又把扔到草坪上的烟蒂拾起来,扔到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我麻木?是你这知识分子想象得太远了,这技术,其实我们那时就已经有了。”

  “你开玩笑吧?”

  “要说技术我是不懂,但具体对这事儿多少还是明白一些,因为碰巧我曾使过一种警用窃-听-器,它不用电池,而且电也像这样用不完,知道是怎么整的吗?

  从远处发射微波给它供电。现在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供电方式与我们那时不同而已。”

  罗辑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大史半天,又抬头看看空中的飞车,再想想那个电热杯,终于明白了:不过是无线供电而已,电源用微波或其他形式的电磁振荡束发射电能,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形成供电场,这个范围内的任何用电设备都可以用天线或电磁共振线圈来接收电能。正如大史所说,即使在两个世纪前,这也是一项很普通的技术,之所以在当时没有普遍使用,是因为这种供电方式损耗太大,发射到空间中去的电能只有一小部分被接收使用,大部分都散失了。而在这个时代,由于可控核聚变技术的成熟,能源已经极大地丰富了,无线供电所产生的损耗变得可以接受。

  “那合成粮食呢,他们不是可以合成粮食吗?”罗辑又问。

  “这我不是太清楚,但现在的粮食也是种子长出来的,只不过是在工厂的什么培养槽里生长的。庄稼都基因改造过,据说那麦子只长穗没有秸秆,而且长得贼快,因为那里面有很强的人造阳光,还有催长的强辐射什么的,麦子稻谷一星期就能收一季,从外面看就像生产线上产出来的一样。”

  “哦——”罗辑长长地沉吟一声,他眼前许多绚烂的肥皂泡破裂了,现实露出了真面目。他现在知道,就在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智子仍然无处不在地飘荡着,人类的科学仍被锁死着,现有的技术,都不可能越过智子划定的那条线。

  “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这个...”

  “这倒是真的,那些战舰发动起来像天上的小太阳。还有那些太空武器,前天电视上看到亚洲舰队演习的新闻,那个激光炮,对着像航母那么大的靶船扫了一下,那个大铁家伙就像冰块儿似的给蒸发了一半,另一半变成亮晶晶的钢水儿炸开了,像焰火似的。还有电磁炮,每秒钟能发射上百个钢球,每个有足球那么大,出膛速度每秒几十公里,无坚不摧,几分钟就扫平了火星上的一座大山...

  现在,你说的永动机什么的是没有,但就凭这些技术,人类收拾三阵舰队已经绰绰有余了。”

  大史递给罗辑一支烟,教他拧了一下过滤嘴部分把烟点着,他们各抽一口,看着雪白的烟雾袅袅上升。

  “不管怎么说,老弟,这是个好时候。”

  “是啊,是个好时候。”

  罗辑话音未落,大史就向他猛扑过来,两人一起滚倒在几米远处的草坪上。

  紧接着一声巨响,一辆飞车正撞在他们两人刚才站的位置上!罗辑感到了气浪的冲击,金属碎片从他们上方嗖嗖飞过,那个广告牌被飞起的碎片击碎了一半,看上去像透明玻璃管的显示材料哗哗落了一地。被摔得头晕目眩眼睛发黑的罗辑还没恢复过来,大史就一跃而起,向坠地的飞车跑去。他看到圆盘状的车体已经完全破碎变形,但由于车内没有燃油,所以没起火,只有噼啪作响的电火花在那团绞扭的金属中窜动。

  “车里没有人。”大史对一瘸一拐走过来的罗辑说。

  “大史啊,你又救了我一命。”罗辑扶着史强的肩膀,揉着摔痛的腿说。

  “我以后还不知道要救你几命呢,可你自个儿也得多长个心眼多长只眼睛。”

  他指指撞毁的飞车,“这个,没让你想起什么?”

  罗辑想起了两个世纪前的那一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有许多行人围拢过来,他们的服装都映出表现惊恐的图像,闪成一片。有两辆警车呜着警笛自天而降,几名警察走下车,在残车周围拉上隔离线,他们的警服像警灯那样狂闪着,亮度盖过了周围市民的服装。一名警察向大史和罗辑走来,他的警服炫得两人睁不开眼。

  “坠车的时候你们就在旁边,没受伤吧?”警察关切地问,他显然看出了两人是冬眠者,也吃力地说着“古汉语”。

  不等罗辑回答,大史就拉着问话的警察走出隔离绳和人圈,一来到外面,警察的服装就停止了闪耀。

  “你们好好调查一下,这可能是一起谋杀。”大史说。

  警察笑笑说:“怎么会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

  “我们要报案。”

  “确定吗?”

  “当然。我们报案。”

  “这是小题大做,您可能是受惊了,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不过按照法律,如果你坚持要报案的话...”

  “我们坚持。”

  警察在衣袖上的一块显示区按了一下,那里弹出了一个信息窗口,警察看了看窗口说:“已经立案。以后四十八小时要对你们进行警务跟踪,但这需要得到你们的同意。”

  “我们同意,我们可能还会有危险。”

  警察又笑笑:“其实这是很常见的事。”

  “常见的事?那我问你,这座城市里平均每月发生多少起这样的交通事故?”

  “去年一年就有六七起呢!”

  “那我告诉你,警官,在我们那时,这座城市每天发生的车祸都要比这多。”

  “你们那时的车部在地上走,还那么危险,真难想象。好了,你们已在警务系统的监控之中,案件的进展会通知你们的,不过请相信我,这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而已,不管是否报案,你们都会得到赔偿的。”

  离开了警察和事发现场后,大史对罗辑说:“咱们最好赶快回我的住处去,在外面我总是觉得不放心。住处并不远,我们还是走着回去吧,出租车都是无人的,也不保险。”

  “可是,地球三体组织不是已经被消灭了吗?”罗辑四下看看说。远处,那辆坠车已经被一辆大型飞车吊走,围观者散去,警车也离开了,一辆市政工程车降落下来,有几名工人下车收拾散落的碎片,并开始修理被撞坏的地面。小小的骚动后,城市又恢复了怡人的平静。

  “也许吧,但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觉。”

  “我已经不是面壁者了。”

  “那辆车好像不那么想...走路的时候注意着点天上的车。”

  他们尽量在树形建筑的“树荫”下行走,遇到开阔地就快跑过去。很快,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广场边,大史说:“就在对面,绕过去太远了,咱们快点儿跑过去。”

  “这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也许那真是交通事故。”

  “不还是‘也许’吗?小心点儿总没坏处...看到广场中心那堆雕塑了吗?有事儿的话那里可以躲。”

  罗辑看到广场中心有一片正方形的沙地,好像是沙漠的微缩景观,大史说的雕塑就在沙地中央,是一群黑色的柱状物,每根两三米高,从远处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枯树林。

  罗辑跟着大史跑过广场,在接近沙地时,他听到大史喊:“快,钻进去!”他被大史拉着脚下打滑地跑过沙地,一头钻进了“枯树林”雕塑群,躺在林中温暖的沙地上,看着周围那黑色的柱子伸向天空。这时,罗辑看到了一辆俯冲的飞车低低地掠过“枯树林”,急速拉起,升上去飞走了,它带起的一阵疾风把林间的沙子吹起来,打在柱子上哗哗作响“也许它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哼,也许吧。”大史坐在那儿倒着鞋里的沙子说。

  “咱们这样会不会让人笑话?”

  “怕个鬼啊,谁认识你?再说了,咱们是二百年前来的,就是一本正经地行事,人家看着也照样儿可笑。老弟,小心不吃亏,那玩意儿要是真冲你来的呢?”

  这时,罗辑才真正注意到他们置身其中的雕塑群,他发现那些柱状物并不是什么枯树,而是一只只从沙漠中向上伸展的手臂,这些手臂都瘦得皮包骨头,所以初看上去像枯树干,顶上的那些手都对着天空做出各种极度扭曲的姿态,像是表达着某种无尽的痛苦。

  “这是什么雕塑?”罗辑置身于这群对天挣扎的手臂中,虽然出了一身汗,还是感到阵阵寒意。在雕塑群的边缘,罗辑看到了一块肃穆的方碑,上面刻着一行金色的大字: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大低谷纪念碑。”史强说,他显然没有兴趣进一步解释,拉起罗辑向外走去,快步穿过了另一半广场。

  “好了,老弟,我就在这棵树上住。”史强指着前方的一探巨树建筑说。

  罗辑边走边抬头看,突然听到地上哗地响了一声,接着脚下一空身体向下坠去。旁边的史强一把抓住了他,这时他的胸部以下已经在地下了,大史使劲把他拖了出来,两人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个洞,这是一个下水道口之类的洞口,就在罗辑踏上去之前,盖板滑开了。

  “哦,天啊!先生您没事吧?!真是危险!”这声音是从旁边的一块小广告牌上发出的,这个广告牌贴在一个饮料售货机之类的小亭子上,说话的人是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小伙子,他的脸色发向,好像比罗辑还害怕,“我是市政三公司疏排处的,那块盖板自动打开,可能是软件系统故障”

  “常出这事儿?”大史问。

  “不不,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

  大史从路旁的草坪中找来一小块卵石,从洞口扔下去,好一会儿才听到响声,“这他妈的有多深?!”他问广告牌上的人。

  “三十米左右吧,所以我说真危险!我考察过地面的排水系统,你们那时的下水道好像都很浅。事故已经记录,您...”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哦,罗先生,您会得到第三市政公司的赔偿的。”

  他们终于走进了史强居住的l863 号树的树干大厅,史强说他住在接近树顶的106 枝,他建议先在下面吃了饭再上去。他们走进了大厅一侧的餐厅,除了三维动画般的洁净外,这个时代的另一个特色在这里表现得比罗辑在苏醒中心第一次看到的更明显:到处都是动态的信息窗口,墙壁上、桌面上、椅子上,地板和天花板上,甚至一些小的物品,如餐桌上的水杯和餐巾纸盒上,都有操作界面、滚动文字或动态图像显币,仿佛整个餐厅就是一个大的电脑显示屏,显现出一种纷繁闪耀的华丽。

  就餐的人不多,他们选择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史强在桌面上点了一下,激括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上面点起菜来:“洋文不认识,我就只点汉字的了啊。”

  “这个世界,好像就是用显示屏当砖头建起来的。”罗辑感慨地说。

  “是啊,只要光滑点的地方就能点亮。”大史说着掏出那盒烟递给罗辑,“看这个,就一盒很便宜的烟。”罗辑刚把烟盒拿到手中,就看到上面开始显示动态图像,是几幅缩略图,好像是一个选择界面。

  “这...也就是一种能显示图像的贴膜吧。”罗辑看着烟盒说。

  “什么贴膜,用这玩意儿就可以上网!”大史说着,伸手在烟盒上随便点了一下,一块缩略图像按钮一样下陷了,接着被选择的广告画面占满了整个烟盒。

  罗辑看到了一个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的画面,这图像显然来自过去,一个尖细的声音从烟盒上响起:

  “罗辑先生,这就是你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我们知道,在那时,拥有一套首都的住房是每个人最华丽的梦想,现在,绿叶集团能够帮助您实现它。您看到了,这个美好的时代,房子已经变成树上的叶子,绿叶集团为你提供各种叶子。

  (图像上出现了向巨树的树枝上挂装叶子的画面,接着出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悬挂型成品房间,甚至有一套全透明的,里面的家具好像是悬在空中。)当然,我们也可以为您在地面上建造传统住房,让您回到黄金时代的温馨之中,为您建造一个温暖的,家...”(画面上出现了草坪和别墅,可能也是过去的图像,广告播音员说着流利的“古汉语”,但在说“家”这个词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这毕竟是一个他们已经没有、只属于过去的东西。)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烟盒,取出了里面的最后两支烟,递给罗辑一支,然后把空烟盒团成一团扔到桌子上,在那皱纸团中,图像仍在闪亮着映出,但声音消失了。“每到一个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把眼前和周围的这些玩意儿都关上。看着麻烦,”大史说着,手脚并用,把桌上和脚下地板上的显示窗口依次关闭,“但他们离不开这个。”他指指周围,“这时候已经没有电脑这东西了,谁想上网什么的,找个平点儿的地方直接点就行了,还有衣服、鞋子,都能当电脑用。不管你信不信,我还见过能上网的手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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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罗辑把餐巾纸抽出一张,倒是不能上网的普通纸,但放纸巾的盒子被激活了,一位漂亮女孩儿在上面向罗辑推销创可贴,她显然通过他今天的经历,推测他胳膊腿上可能有擦伤。

  “天啊。”罗辑感叹道,把纸塞回盒子里。

  “这他妈才叫信息时代,咱那会儿,有点儿原始了。”大史笑着说。

  在等待上菜的时间,罗辑问起大史现在的生活,这时才问起这个,他有种愧疚感,但回想这一天,他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一直被推着走,这才有了一点空闲时间。

  “他们让我退休,待遇也不错。”史强简单地说。

  “是公安局,还是你后来的那个单位,它们都还在?”

  “都在,而且公安局还叫公安局,公共安全事务局,但在冬眠前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我后来的单位现在属于亚洲舰队,你知道,舰队本身就是一个大国,那我现在是外国人了。”大史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两眼盯着上升的烟雾,像是在努力解开一个谜团。

  “国家已经不是以前的意义了...这世界变化得,真是让人困惑。不过大史,好在你我都属于那类没心没肺的人,怎么着都能过下去而且过得好。”

  “罗老弟,说句实话,有些事情我还真没你豁达,没你看得开,我要是像你这么历练上一遭,可能早散架了。”

  罗辑拿起桌上那个揉成团的烟盒,展开来,发现上面的图像还能显示,只是有些变色,正在重播绿叶集团的广告。罗辑说:“不管是当救世主还是成了难民,我总能利用现有的资源尽量过得快活,你可以认为我自私,但说实话,这是我唯一看得上自己的一点。大史,我可要说你一句:你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里还是个重责任的人,现在把责任彻底扔了吧,看看这个时代,谁还用得着我们?

  及时行乐就是我们最神圣的责任。”

  “要那样,你现在可是吃什么都不香了。”大史把烟蒂扔进桌子上的烟缸,激活了烟缸的香烟广告,罗辑自觉失言:“哦,大史,你对我的责任当然是要尽的,我离了你活不了,你今天已经救了我...一二三,三次命了,至少两次半!”

  “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我就这个命,救你命的命。”大史不以为然地说,同时眼睛四下瞄着,可能是想找个卖烟的地方,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探头低声对罗辑说:“不过老弟,你当救世主,还真有一阵儿当真了呢。”

  “谁在那个位置上也不可能心智健全,好在我恢复正常了。”

  “你怎么会想到对星星发咒语呢?”

  “我那时已经是一个严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啊。大史,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在苏醒前他们不但治好了我的病,还在睡眠状态下对我进行过精神治疗。真的,现在的我与那时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怎么会傻到有那种想法,那种妄想?”

  “什么妄想?说说看。”

  “一两句说不清,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你在以前的工作中肯定也遇到过妄想症患者,比如总觉得有人要杀他,听这种人的话,有意思吗?”罗辑说着,把手中的烟盒慢慢撕碎,这次显示被破坏了,但碎纸片仍在闪烁,成了光怪陆离的一堆。

  “好吧,说件喜事儿:我儿子还活着。”

  “什么,”罗辑吃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是他找到我,还没见他的面儿,只通了电话。”

  “他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在监狱里待了多长时间,后来也冬眠了,说是要到未来来看我,谁知道这小子哪儿来那么多钱。他现在在地面上,说好明天过来。”

  罗辑兴奋得站了起来,把闪光的纸片扔了一地:“啊,大史,这简直是...我们得好好喝两瓶。”

  “喝吧,这时候的酒太难喝,但劲儿可没减小。”

  这时,菜上来了,罗辑一样都没认出是什么,大史说:“好吃不了,倒是有供应传统农产品的饭店,但那都是很高档的地方。等晓明来了我们就去那里吃。”

  但罗辑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服务员身上,这个女孩儿,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美得有些不真实,罗辑还发现,餐厅中在席间袅袅穿行的其他服务员也都是这种天仙般的形象。

  “嗨嗨,别盯着它傻看,假的。”大史头也不抬地说。

  “机器人?”罗辑问,这个未来总算有了一样他儿时在科幻小说中看到的东西。

  “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呢?”

  大史指指机器服务员说:“傻妞一个,就会上菜,它们走的路线都是固定好的,傻到什么程度?我见过一次饭桌临时挪了地方,它们照样往原地儿放盘子,结果噼里啪啦都摔了。”

  机器人服务员上完了菜,露出甜美的笑容说:“请二位慢用。”它的声音不是机器腔,十分柔美。接着,它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拿起了史强前面的一把餐刀...

  大史的服睛闪电般地从服务员拿餐刀的手上穆到对面的罗辑身上,他敏捷地跳起来,探身越过桌面,把罗辑从椅子上猛地拉下来。几乎与此同时,美女机器人挥刀刺去,餐刀剌在原来是罗辑心脏的位置,有力地穿透了椅背,椅子被激活的信息界面闪亮起来。机器人抽回刀,另一只手仍拿着托盘站在桌旁,那甜美的笑还留在她那美得不真实的脸蛋儿上。惊慌失措的罗辑挣扎着站起来,朝大史身后躲,史强摆摆手说:“别怕,它没那么灵活。”

  果然,机器美女站着没动,继续持刀微笑,再次用柔美的声音说:“请二位先生慢用。”

  周围被惊动的食客们纷纷围拢过来,吃惊地看着这怪异的场面,然后值班经理很快赶来了,在听到大史控告餐厅的机器人杀人时,她连连摇头:“先生,不可能的!它的视觉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上的传感器!”

  “我证明,它是拿餐刀刺杀这位先生的,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一个人大声说,围观的人们也纷纷做出证明。

  就在值班经理仍想否认时,机器人美女再次挥刀向椅背刺去,餐刀精确地穿进上次刺出的洞,引来一片惊呼声。

  “二位先生请慢用。”机器美女微笑着说。

  餐厅里又有几个人过来了,其中有他们的工程师,他在美女的后脑部接了一下,美女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强制关机,断点资料已备份。”然后就僵站在那里不动了。

  “可能是软件故障。”工程师擦着冷汗说。

  “常见的事吗?”大史讥笑着问。

  “不不,我发誓,这事儿我听都没听说过。”工程师说着,指挥两名侍者把机器人搬走。

  值班经理则极力对食客们解释,说在故障原因查清之前将用真人来服务,但餐厅里的人还是走了一大半。

  “先生,你们的反应真快。”一个旁观者敬佩地说。

  “冬眠者,他们那个时代,人们对这类突发事件都有足够的应对能力。”另一个人说,他的衣服上映出一个武侠剑客。

  值班经理对罗辑和史强说:“二位先生,这真的是...不过我保证,你们会得到赔偿的。”

  “那好,我们接着吃吧。”大史招呼罗辑又在饭桌旁坐下来,真人服务员把刚才弄撒的菜又重新端上来一份。

  罗辑坐在那里,惊魂未定,椅子靠背上的洞让他后背很不舒服:“大史,好像这整个世界都在和我过不去...本来,我对这个世界印象挺好的。”

  大史看着菜盘沉思着说:“关于这事,我有了一些想法,”他抬起头给罗辑倒酒,“先别管它,同去再和你细说吧。”

  “来,及时行乐,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小时算一小时。”罗辑举起酒杯,“祝贺你还有儿子!”

  “你真的没事儿?”大史笑望着罗辑说。

  “我救世主都当过了,还怕什么。”罗辑耸耸肩说,然后喝干了一杯,酒的味道让他咧嘴皱眉,“这好像是火箭燃料。”

  “我就服你这一点,老弟,我一直就服你这一点。”大史竖起拇指说。

  史强住的叶子位于这棵树的顶部,是一套很宽敞的房间,生活设施齐全舒适,有健身房,甚至还有一个带喷泉的室内花园。

  史强说:“这是舰队给我的临时住所,他们说我可以用退休金买一片更好的叶子。”

  “现在人们都住得这样宽敞吗,”

  “应该是吧,这种建筑能最好地利用空间,一片大叶子就顶我们那时的一幢楼呢,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人少了,大低谷以后,人少了很多。”

  “大史,你的国家可是在太空中。”

  “我不会去那儿,我不是已经退休了嘛。”

  罗辑在这里感到眼睛舒服了许多,主要是因为史强把房间里的大部分信息窗口都关上了,但还是有零星的几个在墙面和地板上闪动着。史强用脚点着地扳上的一个操作界面,把一堵墙全部调成透明的了,夜色中的城市在他们面前展开,是一片璀璨的巨型圣诞树的森林,飞车流的光链穿行其间。

  罗辑走到沙发前,它摸着像大理石般坚硬。“这是坐的吗?”他问,得到大史肯定的回答后,他小心地坐了上去,感觉却像陷到一块软泥里,原来沙发的座垫和靠背能够自动适应人体的形状,给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个与其身体表面完全贴合的模子,使压强最小。

  两个世纪前他在联合国大厦静思室中那块铁矿石上的幻觉变成了现实。

  “有安眠药吗?”罗辑问,来到这个他认为安全的空间里,疲惫才向他袭来。

  “没有,在这儿就可以买。”大史说着,又在墙上操作起来,“这里,非处方安眠药,这个,梦河。”

  罗辑以为他又要看到什么网络传输硬件之类的高技术,但事情比他想的简单,几分钟后,一辆小型送货飞车悬停在透明的墙壁外,用一支细长的机械手把药从透明墙上刚出现的圆洞中递进来。罗辑接过大史递来的药。这倒是一个传统的包装盒,没有什么显示被激活,他看到说明是每次一粒,就拆开包装拿出一粒,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你等等。”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药盒,细细看了看,又递给罗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要的药名叫梦河。”

  罗辑看到那是一长串很复杂的英文药名,“我也不认识,不过肯定不是什么梦河。”

  史强在茶几上激活了一个窗口,开始在上面寻找医疗咨询。在罗辑的协助下他终于找到了一家,那名穿白衣的咨询医生看了看药盒,把眼睛转向拿药盒的大史,目光有些异样。

  “这是哪儿来的?”医生警觉地问。

  “买的,就在这里买的。”

  “不可能,这是一类处方药,只能在冬眠中心内部使用。”

  “这...“和冬眠有什么关系?”

  “这是短期冬眠药物,可以使人进入十天至一年的冬眠期。”

  “吃了就行吗?”

  “不,在服药后要有一整套系统在体外维持人体的内循环功能,才能实现短期冬眠。”

  “要是只吃药呢?”

  “那你死定了,但死得很舒服,所以这东西常被用来自杀。”

  史强关闭了窗口,把药盒扔到茶几上,与罗辑对视良久后说:“妈的。”

  “妈的。”罗辑说,猛地躺回沙发上,就在这时,他遭遇了今天的最后一次未遂谋杀。

  当罗辑的头靠到沙发靠背上时,坚硬的靠背迅速适应他的后脑勺的形状,开始为他的那个部位形成印模,但这个过程没有停止,罗辑的头和颈部一直陷下去,然后,靠背在颈部两侧的部分形成了一双触手,死死地卡住了罗辑的脖子,他甚至没来得厦叫出声来,只能张大嘴,眼睛凸出,两手乱抓。

  大史跳起来冲进厨房,拿来一把刀,向那双触手两边猛捅了几下,然后用手把它们从罗辑的脖子上用力分开。罗辑离开沙发,向前仆倒在地板上,沙发表面则闪亮起来,显示出一大片错误信息。

  “老弟,今天这是我第几次救你的命了?”大史搓着手问。

  “好像...第六次。”罗辑喘息着说完,就在地板上呕吐起来,吐完后他无力地靠到沙发上,随后又立刻触电似的离开,他的两只手甚至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学成你那么机灵,能救自己的命?”

  “大概永远不行。”大史说,有一台类似于吸尘器的机器滑过来清理地板上的呕吐物。

  “那我就死定了,这个变态的世界。”

  “没那么糟,我对这整件事总算有个概念了。第一次谋杀不成功,又接连干了五次,这不是专业行为,是犯傻,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们得马上联系警方,等着他们破案怕是不行了。”

  “什么地方,谁弄错了?大史,已经过了两个世纪,别拿你那时的思维来套。”

  “一样,老弟,这种事情,在什么时代都有一样的地方。至于说谁弄错了,我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这个‘谁’是不是真的存在...”

  这时门铃响了,史强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几个人,他们都穿着便装,但没等为首的亮出证件,他已经看出了他们的身份。

  “哇,原来这个社会还有活着的捕快 警官们请进。”

  有三个人进了屋,另外两人警惕地守在门外。为首的警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他打量着房间,同大史和罗辑一样,他衣服上的显示全部关闭,还有让两人感到舒服的一点是,他说话不带英文词,讲一口流利纯正的“古汉语”

  “我是市公安局数字现实处的郭正明,我们来晚了,真是对不起,这确实是工作上的疏忽。这类案件最近一次发生也是半个世纪前了。”他向大史深鞠一躬,“向前辈表示敬意,您的这种素质,在现在的警务人员中已经很难看到了。”

  在郭警官说话时,罗辑和大史都注意到房间里的所有信息窗口都熄灭了,显然,这片叶子已与外部的超级信息世界断开了。另外两名警察在忙活着,罗辑从他们手中看到了一件久违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只是那台电脑薄得像一张纸。

  “他们在为这片叶子安装防火墙。”郭警官解释说,“请放心,你们现在是安全的,另外我保证,你们会得到政府公共安全系统的赔偿。”

  “我们今天,”大史扳着指头数了数,“已经获得四次赔偿了。”

  “我知道,而且还有许多部门的许多人要为你们这事儿丢掉职位,所以恳请二位协助,以便使我不包括在内。先谢谢了。”郭说着,向罗辑和大史鞠躬。

  大史说:“理解理解,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时候,需要我们介绍情况吗?”

  “不用,其实对你们的跟踪一直在进行,只是疏忽了。”

  “那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KILLER 第5.2 版。”

  “什么?”

  “一种计算机网络病毒,地球三体组织在危机一个世纪左右首次传播的,以后又有多次变种和升级。这是一种谋杀病毒,它首先识别目标的身份,有多种方式,包括通过每人体内的身份芯片。一旦发现和定位了目标,KILLER 病毒就操纵一切可能的外部硬件进行谋杀,具体表现就是你们今天经历的,好像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想杀你,所以当时有人把这东西叫现代魔咒。有一段时间KILLER软件甚至商业化了,从网络黑市买来后,只要输人目标的身份特征,把病毒放到网上,那这人就是逃脱一死,在社会上也很难生活下去。”

  “这个行当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高!”大史感叹道。

  “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还能运行?”罗辑感到很不可思议。

  “可以的,计算机技术早就停止进步了,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的系统都能兼容。KILLER 病毒在刚出现时杀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位国家元首,但后来被杀毒软件和防火墙抑制住了,渐渐消失。可这一版KILLER 是专为攻击罗辑博士编制的,由于目标一直处于冬眠状态,所以它从来没有机会进行显性的动作和表现,一直处于潜伏状态,没有被信息安全系统发现和记录。直到罗辑博士今天在外界出现,KILLER5.2 才激活了自己并完成使命,只是,现在它的创造者已经灭亡了一个世纪。”

  “直到一个世纪前,他们还在追杀我?”罗辑说,已经消失的某种思绪又回来了,他极力摆脱了它。

  “是的,关键是这个版本的KILLER 病毒是为您专门编制的,从未被激活过,所以才能潜伏到今天。”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大史问。

  “正在全系统清理KILLER5.2,但这需要时间,完成之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暂时给罗辑博士一个虚假的身份,但这并不能绝对保证安全,还可能造成其他更严重的后果。因为ETO 的软件技术十分高明,KILLER5.2 有可能已经记录了目标更多的特征。一个世纪前曾经有过一个轰动一时的案例:在被保护人使用假身份后,KILLER 进行模糊识别,同时杀死了包括目标在内的上百人;另一个选择是我建议的:你们到地面上去生话一段,在那里,KILLER5.2 没有硬件可以操纵。”

  大史说:“同意,即使没有这事,我也想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有什么?”罗辑间。

  大史解释说:“冬眠苏醒者大部分都生活在地面上,在这里很难适应的。”

  “是这样,至少应该去过菠一段时间。”郭警官说,“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习惯和两性关系等等,与两个世纪前相比已经变化很大,我们很难一下子适应的。”

  “可你适应得很好。”大史打量着郭警官说,他和罗辑都注意到了他说“我们”。

  “我是因自血病冬眠的,苏醒的时候年龄小,才十三岁。”郭正明笑笑说,“不过后来的难处别人也很难体会,仅仅精神治疗我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

  “在冬眠者中,像你这样真正适应现代生话的人多吗?”罗辑问。

  “多,不过地面上也可以过得很好。”

  “增援未来特遣一队指挥官章北海报到。”章北海敬礼说。

  在亚洲舰队司令官的背后,灿烂的星河浩荡流过。木星轨道上的舰队司令部时刻处于旋转状态,以产生人工重力。章北海发现,这里的室内照明都比较暗,窗子却很宽大,似乎尽力使内部环境与外部的太空融为一体。

  司令官向章北海还礼:“前辈,你好。”他看上去很年轻,东方人的脸庞被肩章和帽徽发出的光芒照亮。在苏醒后的第六天,当章北海领到舰队的军装时,他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军军徽: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剑的形状。两个世纪过去了,军徽的变化不大,但此时舰队本身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大国,它的最高领导人是总统,司令官仅负责军事。

  章北海说:“不敢,首长,我们现在是一切都要学习的新战士。”

  司令官微笑着摇摇头,“不要这么说,这里的一切你们都能学会,而你们所具有的某些素质,我们是永远学不到的,这也是现在苏醒你们的原因。”

  “中国太空军司令员常伟思将军托我向您问好。”

  章北海这话触动了司令官心中的什么东西,他转身面对着窗外的星河,仿佛在眺望时间长河的上游。“他是一名卓越的将帅,是亚洲舰队的奠基人之一,现在的太空战略,仍然在他两个世纪前创立的框架之内,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

  “今天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梦想。”

  “但这一切都是从他那时...从你们那时开始的。”

  这时,木星出现了,先是一个弧形的边缘,很快占满了窗于的全部视野,整间办公室全部沉浸在它发出的橘黄色光芒中,在那广阔的氧氦大气海洋中,呈现着梦幻般的花纹,总体构图的宏大令人窒息,局部的细密又使人迷惑。大红斑缓缓移入窗口,这个可以容纳两个地球的超级龙卷风,此时看上去像是这个迷离世界的一只没有瞳仁的巨眼。三大舰队都把木星作为主要基地,是因为其氢氨海洋中有取之不尽的核聚变燃料。

  章北海被木星的景象迷住了。这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新疆域,此时真实地呈现在眼前。直到木星缓缓移出窗口,他才开口说话:“首长,正是这个时代的伟大成就,使我们的使命变得没有必要了。”

  司令官转过身来说:“不,不能这样说,增援未来计划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举措。在大低谷时代,太空武装力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那时,增援特遣队对稳定局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可我们这一支却来晚了。”

  “很抱歉,情况是这样的。”司令官说,这时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很柔和,“在你们之后,又派出了多批增援未来特遣队,最后派出的被最先唤醒。”

  “首长,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样他们的知识结构与当时更接近一些。”

  “是的,当冬眠中的特遣队只剩你们一支时,大低谷已经过去很久,世界进入高速发展期,失败主义几乎消失了,唤醒你们也就没有必要,当时,舰队曾做出决定:让你们直达末日之战。”

  “首长,这确实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章北海激动地说。

  “也是所有太空军人最高的荣誉,他们清楚这点,才这样决定。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你当然已经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后流动的星河,“末日之战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这很好,首长,与人类即将迎来的伟大胜利相比,作为军人的这点小小的遗憾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希望能答应我们一个请求:让我们到舰队的最基层去做普通士兵,干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司令官摇摇头,“从苏醒之日起,特遣队所有人员的军龄将继续,军衔在原有基础上提升一至两级。”

  “首长,这样不行,我们不想在机关里了却残生,只想到舰队的第一线。在两个世纪前,太空舰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离开它,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但即使在现有的军阶上,我们也无法胜任舰队的工作。”

  “我没有说让休们离开舰队,恰恰相反,你们都将在战舰上工作,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

  “谢谢首长,但,现在我们还能有这样的使命吗?”

  司令官没有回答,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一直这样站着能适应吗?”司令部的所有办公室中都没有椅子,办公桌的高度也是为站着使用设计的,司令部旋转产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着感觉差别不大。

  章北海笑着点点头,“没问题,我在太空中也待过一年的时间。”

  “那语言呢?同舰队的人交流有困难吗9”

  现在司令官在讲标准的汉语,但三大舰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与地球上的现代汉语和现代英语都有些相似,只是把这两种语言更均匀地融合了,词汇中汉、英各占一半。

  “开始有些不适应,主要是分不清汉英词汇,但很快就能听懂了,表达要困难些。”

  “没关系,你们就直接说汉语或英语,我们都能理解。这么说,参谋部已经同你们充分交流了。”

  “是的,到基地后的这些天,他们向我们全面介绍了情况。”

  “那你一定了解思想钢印的事。”

  “是的。”

  “最近的调查,仍然没有发现钢印族的任何迹象,对此你怎么看?”

  “我认为,一种可能是钢印族已经消失,另一种可能是他们隐藏得很深。如果一个人只是有一般的失败主义思想,他是会对别人倾述的;但这种被技术固化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坚定不移,这样的信念必然产生相应的使命感。失败主义与逃亡主义是紧密相联的,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那么他们必然把实现宇宙逃亡作为自己的终极使命,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深深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

  司令官赞许地点点头:“分析得很好,这也是总参谋部的看法。”

  “首长,后一种情况很危险。”

  “是的,尤其是在三体探测器已经逼近太阳系的时候。目前,以指挥系统的类型来分。舰队的战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分散型指挥系统,这是一种传统的结构,与你指挥过的海上舰艇类似,舰长的命令是由各级操作人员执行的;另一类是集中型指挥系统,舰长的命令由飞船的计算机系统自动执行,后期建造和正在建造中的先进的太空战舰都属于这种类型。思想钢印所产生的威胁,主要是针对这一类型的战舰,因为在这种指挥系统中,舰长拥有极大的权力,他可以单独控制战舰的起航和停泊,控制航向航速,也可以控制很大一部分武器系统的使用。

  在这种指挥系统中,可以说,战舰就像是舰长身体的一部分。目前,在舰队所拥有的695 艘恒星级战舰中,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有179 艘,这些战舰上的指挥官,将是重点审查对象。本来,在审查过程中,所涉及到的战舰都应处于停泊封存状态,但从目前情况看做不到这一点,现在,三大舰队都在积极准备对三体探测器的拦截行动,这是太空舰队对三体入侵者的第一次实战,所有战舰必须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那么,首长,这期间必须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可靠的人。”

  章北海说,他一直在猜测自己的任务,但还没猜出来。

  “谁可靠呢,”司令官问道,“我们不知道思想钢印的使用范围,更没有钢印族的任何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靠,包括我。”

  这时,太阳在窗外出现了,虽然从这里看,它的亮度比在地球要弱许多,但当日轮经过司令官身后时,他的身体还是隐没于泛出的光芒中,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但你们是可靠的,在你们冬眠时,思想钢印还不存在,而你们在两个世纪前被选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诚和信念,你们是舰队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赖的群体了。所以,舰队决定,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你们,你们将被任命为执行舰长,原舰长对战舰的所有指令,都要通过你们来向指挥系统发出。”

  章北海的眼睛中,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他说:“首长,这恐怕不行。”

  “接到任务先说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传统吧。”

  司令官话中的“我们”和“传统”这两个词让章北海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知道,两个世纪前那支军队的血脉仍在太空舰队中延续。

  “首长,我们毕竟来自两个世纪前,放到我在海军的那个时候,这就等于让北洋水师的管代来指挥二十一世纪的驱逐舰。”

  “你是不是认为邓世昌和刘步蟾真的就不能指挥你们的驱逐舰?他们都有文化,英语很好,可以学习嘛。现在,太空战舰舰长的指挥工作是不涉及技术细节的,只发出宏观命令,战舰对他们是一个黑箱状态。再说,你们作为执行舰长期间,战舰只是停泊在基地,并不起航,你们的任务就是向控制系统传达原舰长的命令。在这之前判断这些命令是否正常,这个通过学习应该能做到。”

  “那我们掌握的权限也太大了,可以让原舰长仍掌握这些权限,我们对他们的命令进行监督。”

  “仔细想想你就知道这不行,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并占据了关键战位,他们可以采用各种手段避开你们的监督,包括刺杀监督者。你要知道,一艘处于待命状态的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战舰,使它起航只需三个命令,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的。

  所以,必须让指挥系统只承认执行舰长的命令。”

  交通艇飞过亚洲舰队木星军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飞行在层峦叠障的群山之上,每一道山脉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战舰。军港此时正运行在木星的背阴面,在行星表面发出的磷光和上方木卫二发出的银白色月光中,这钢铁的群山静静沉睡着。不一会儿,一团耀眼的自光从山脉尽头升起,一瞬间把停泊的舰队照得清晰无比。章北海感觉自己在目睹群山上的日出,舰队甚至在木星汹涌的大气层上投下了一个移动的阴影。直到第二个光团在舰队另一侧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们不是太阳,而是两艘正在人港的军舰,减速时它们的核聚变发动机正对着港口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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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据送章北海赴任的舰队参谋长介绍,现在港内停泊着四百多艘战舰,相当于亚洲舰队战舰总数的三分之二,亚洲舰队在太阳系内外围空间巡航的其余舰只也将陆续回港。

  陶醉于舰队壮观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参谋长,这样召回所有舰只,会不会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钢印族立即行动?”

  “哦,不,命令所有战舰回港是基于另一个理由,这理由是真实的,不是借口,但说起来有些可笑。最近你没看新闻吧?”

  “没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选择’号的资料。”

  “不用这么急,从前一段的基础培训看,你们都掌握得很好。下面对工作的熟悉到舰上后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现在三大舰队都力争承担拦截三体探测器的任务,吵成一团,在昨天的联席会议上总算达成一个初步协议:各舰队的所有战舰全部回港集结,并有一个专门委员会监督这一行动的执行,以免某一舰队擅自出动舰只实施拦截行动。”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任何一方拦截成功,得到的情报和技术信息应该是共享的。”

  “不错,这只是一个荣誉问题。同三体世界进行首次接触的舰队,在政治上能得分不少。为什么我说可笑呢?这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便宜事,最大的失败也不过是探测器在拦截过程中自毁,所以大家都抢着做这件事。如果这是同三体主力舰队的战斗,各方大概都会想尽办法保存实力,所以说现在的政治,与你们那时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选择’号。”

  在变通艇飞向“自然选择”号的过程中,这座钢铁山峰的巨大渐渐显现出来。

  这时,章北海的脑海中浮现出“唐”号的影子。“自然选择”号的外形与那艘两个世纪前的海上航空母舰完全不同,前者圆盘形的主舰体与圆柱形的发动机形成两个完全分离的部分。当“唐”号夭折时,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个精神家园,尽管那个家园他从未人住过。现在,这艘巨型宇宙飞船又给了他家园的感觉,在“自然选择”号伟岸的舰体上,他那流浪了两个世纪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向某种巨大力量的怀抱。

  “自然选择”号是亚洲舰队第三分舰队的旗舰,无论是在吨位还是性能上,它都是舰队首屈一指的。它拥有最新一代的无工质聚变推进系统,全功率推进时,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舰内生态循环系统十分完美,能够进行超长时间续航。事实上,这套生态系统的实验型号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开始了试运行,到目前为止仍未出现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也是舰队里最强大的,它那由伽马射线激光、电磁动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际鱼雷所构成的四位一体的武器系统,能够单独摧毁一个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现在,“自然选择”号已占据了全部视野,从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章北海看到,飞船的外壁如镜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气海洋,从这个广阔的镜面上,也能看到渐渐驶近的交通艇的映像。

  飞船外壁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入口,交通艇径直飞入,并很快减速停下,参谋长打开舱门率先出艇。这时章北海略略紧张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交通艇并没有经过过渡舱,但他立刻感到从从门外涌入的清新空气。有气压的舱室直接向太空开口,却能够避免舱内空气外泄,这是一种他尚不知晓的技术。

  章北海和参谋长身处一个巨大的球体内,最大直径处有足球场大小。太空飞船的舱室普遍采用这种球形结构,飞船加速、减速和转向时,球体的任何一处都可能成为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状态下,球体的中心是人员的主要活动空间。

  在章北海所来自的时代,太空舱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筑结构,所以他对这种全新的太空舱室结构很不适应。参谋长告诉他,这里是飞船上歼击机的机库,但现在这里没有一架星际歼击机,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自然选择”号两千名官兵组成的方阵。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时候,各国太空军就开始在太空失重状态下进行队列操练,并制定了相应的规范和操典。然而实施起来十分困难,在舱外,人员只能借助航天服上的微型喷汽推进器移动,在舱内则没有任何推进设备,只能通过推舱壁和划动空气来移动和定位。在这种情况下,排成一个整齐的队列是很困难的。

  现在,看到两千多人在毫无依托的空间中排列成如此严整的悬浮方阵,章北海很是惊讶。现在,人员在失重的舱内移动主要是借助磁力腰带,这种腰带由超导体制成,内部有环形电流,所产生的磁场能够与飞船船舱和廊道中无所不在的磁场相互作用,通过握在手中的一个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飞船内部自如地移动。

  章北海自己现在就系着一条这样的腰带,但要掌握它还需要学习技巧。

  章北海看着方阵中的太空战士们。他们都是在舰队中成长的一代人,身材修长,没有地球重力下长大的人的强壮和笨拙,却充满了太空一族的轻灵和敏捷。

  在方阵前面有三名军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中间的那位美丽的年轻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颗星在闪亮,应该是“自然选择”号的舰长。她是太空新人类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来还要高出不少,她从方阵前轻盈地移过来,那高挑苗条的身材像飘浮在空间中的一个飘逸的音符。当她在章北海和参谋长面前停下时,本来飘在后面的秀发很有弹性地在白皙的颈项旁跳动着,她的眼睛充满清澈的阳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为钢印族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

  “我是‘自然选择’号舰长东方延绪。”她向章北海敬礼说,眼睛中露出一种俏皮的挑战,“我代表全舰官兵送给前辈一件礼物。”她向前伸出双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着的那件东西,外形虽变化很大,但他仍能认出那是一支手枪,“如果真发现我有失败主义思想和逃亡企图,前辈可以用它杀了我。”

  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树建筑的树干就是一根支撑地下城市穹顶的支柱,从树干中乘电梯就可直达地面。其间要穿过三百多米的地层。当罗辑和史强走出电梯时,有种怀旧的感觉,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是:出口大厅的墙壁和地板上没有被激活的显示窗口了,各种信息显示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真正的显示屏上。这里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铁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闪亮。

  当他们走出大厅的密封门时,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气息。

  “那是我儿子!”大史指着一个正在跑上台阶的男人喊道。罗辑远远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大史这么肯定让他有些惊奇。史强迎着那人快步走下台阶,罗辑没有看他们父子团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黄色的,现在罗辑知道为什么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从万米高空拍摄了,从地面看天,只能见到一轮边缘模糊的太阳。沙土覆盖着地面的一切,当车辆从街道上驶过时,都拖着长长的尘尾。现在罗辑又看到了一样过去的东西:在地面上行驶的车。这些车显然不是用汽油驱动的,它们形状各异,有新有旧,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车顶上都装着一块像遮阳篷似的片状物。在街道对面,罗辑看到了过去的楼房,它们的窗台上都积满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个没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间里显然是住着人的,罗辑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还看到了有的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草。他向远处看,虽然浮着沙尘的空气能见度不高,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建筑轮廓,于是知道这确实是自己两个世纪前度过半生的城市。

  罗辑走下台阶,来到那两个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的男人旁边,他走近一看这个中年人的样子,就知道史强没有认错人。

  “爸,算起来我现在只比你小五岁了。”史晓明说,一边擦去眼角体的泪水。

  “还不错,小子,我他妈真怕一个白胡子老头叫我爹呢。”史强大笑着说,然后把罗辑介绍给儿子。

  “啊,您好,罗老师,您当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晓明瞪眼打量着罗辑说。

  他们三人向停在路边的史晓明的车走去,上车前,罗辑问车顶上那一大片东西是什么。

  “天线呗,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里漏出来的那点儿电,所以天线就得大些,就这动力也只够在地上跑,飞不起来。”

  车开得不快,不知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行驶在沙地上的缘故。罗辑看着车窗外沙尘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史晓明和他父亲说个没完。他插不上嘴。

  “妈是危机34 年去世的,当时我和你孙女都在她身边。”

  “哦,挺好...没把我孙女带来?”

  “离婚后跟了她妈,我也查了档案,这孩子是在危机105 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呢。”

  “可惜没见过面儿...你是哪年刑满出来的?”

  “19 年。”

  “以后干了什么?”

  “什么都干,开始没出路,继续招摇撞骗呗,后来也干了点儿正经买卖,有了些钱。看到大低谷的苗头后,就冬眠了。那时也没想到后来能好起来,只是想来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还在吗?”

  “七十年后又续了产权,但接着住了不长时间就拆迁了,后来买的那一套倒是还在,我也没去看过。”史晓明指指外面,“现在城里的人口还不及我们那时的百分之一,知道这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就是爸你一辈子供的房子,现在都空着,随便住了。”

  罗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两人谈话的问喊,问:“苏醒的冬眠者都住在旧城里吗?”

  “哪儿啊,都住在外面,城里风沙太大,主要也是没什么事情干。当然也不能住得离地下城太远,否则就取不上电了。”

  “你们还能干什么事?”史强问。

  “你想想,这年头我们能干孩子们不能干的是什么?种地呗!”同其他冬眠者一样,不管法律年龄如何,史晓明还是习惯把现代人叫“孩子们”。

  车出了城市,向西驶去,沙尘小了些,公路露了出来。罗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现在,路两旁都是漫漫黄沙,过去的建筑还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华北平原显出生机的,是一处处由稀疏的树林围起来的小绿洲,据史晓明说,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点。

  车驶入了一个绿洲,这是被防沙林围起来的一个居民小区。史晓明说这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车,罗辑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层居民楼,楼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在从沙土中长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足球...

  史晓明家住在六楼,他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九岁,是危机21 年因肝癌冬眠的,现在十分健康,他们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孩子叫史强祖爷爷。

  为史强和罗辑接风的午宴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产品,还有附近农场产的鸡和猪肉,甚至酒都是自酿的。邻居的三个男人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他们和史晓明一家一样,都是较早的几批冬眠者。那时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贵的事,所以这些人当初都是很富有的社会上层人士或他们的子女,但现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晓明特别介绍一位邻居,说他叫张延。是当年被他骗过的张援朝的孙子。

  “您不是让我把骗人家的钱都还上吗?我出去后就开始还了,因此认识了延子,当时他刚大学毕业。我们受了他们家两个老邻居的启发,傲起了殡葬业务,我们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阳系,后来发展到可以把整个遗体发射出去,当然价钱不低;深是指矿井葬,开始用的是废矿井,后来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体人掘墓呗。”

  被史晓明叫作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岁的样子,晓明解释说延子中间苏醒过三十多年,之后才再次冬眠。

  ”你们这里在法律上是什么地位呢?”罗辑问。

  史晓明说:“与现代人居住区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算城市的远郊区,有正规的区政府。这里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现代人城里也常有人到这里来玩儿。”

  张延接着说:“我们都管现代人叫点墙的,因为他们刚来时总不由自主地向墙上点,想激活些什么。”

  “这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吗?”史强问。

  几个人都说还不错。

  “可我路上看到你们种的地,庄稼长成那德性,能养活人?”

  “怎么不能”现在在城市里,农产品都属于奢侈品...其实政府对冬眠者还是相当不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干,靠国家给的补贴也能过舒服日子。但总得找点儿事干,要说冬眠人会种地那是瞎说,当初谁也不是农民,但我们也只有这个可干了。”

  谈话很快转移到前两个世纪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么回事,”罗辑问出了他早想问的问题。

  人们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来,史晓明看看饭快吃完了,才把话题继续下去:

  “你们这些天来多少也知道一些吧,这说起来话长了。你们冬眠后的十几年里,日子过得还行,但后来,世界经济转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气也紧张起来了,真的感觉像是战争时期了。”

  一个邻居说:“不是哪几个国家,全球都那样儿,社会上很紧张,一句话说不对,就说你是ETO 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还有黄金时代的影视,开始是限制,后来全世界都成禁品了,当然东西太多也禁不住。”

  “为什么?”

  “怕消磨斗志呗。”史晓明说,“不过只要有饭吃,还能凑合着过,但后来,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开始挨饿,这大概是罗老师他们冬眠后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为经济转型?”

  “是,但环境恶化也是重要原因。当时的环保法令倒还都有,但那正是悲观时期,人们普遍都有一个想法:环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个花园儿,还不是留给三体人?到后来,环保甚至与ETO 划上等号,成了人奸行为,像绿色和平组织这类的。都给当做ETO 的分支镇压了。太空军工使得高污染重工业飞速发展,环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温室效应,气候异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开始时。”另一个邻居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儿,沙漠从长城那边儿向这边儿推进,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蚀,内地好好的一块块地方,同时开始沙化,从各个点向外扩散,就像一块儿湿布被晒干那样。”

  “然后是农业大减产,储备粮耗光,然后...然后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预言真成了现实?”罗辑问。

  史晓明苦笑三声,“我的罗老师啊,倒退一百年?您做梦吧!那时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吧,与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几年,人多啊,八十三亿!”他说着指指张延,“他见过大低谷,那时他苏醒过一阵儿。”

  张延喝干了一杯酒,两眼发直地说:“我见过饥饿大进军,几千万人逃荒,太平原上沙土遮天,热天热地热太阳,人一死,立马就给分光丁...真他蚂是人间地狱,影像资料多的是,你们可以自己看,想想那个时候都折寿啊。”

  “大低谷持续了半个世纪吧,就这么五十来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亿降到三十五亿,体们想想吧,这是什么事儿!”

  罗辑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防沙林带眺望外面的沙漠,黄沙覆盖的华北平原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地向天边延伸,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后来呢?”大史问。

  张延长出一口气,好像不用再谈那一段历史让他如释重负似的,“后来嘛,有人想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开了,都怀疑即使是为了末日战争的胜利,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你们想想,怀里快饿死的孩子和延续人类文明,哪个重要?你们现在也许会说后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时就不会那么想了,不管未来如何,当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在当时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想,很快全世界都这么想了,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后来成了历史的名言...”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罗辑接下来说,他仍看着窗外投有回头。

  “对对,是这个,给岁月以文明。”

  “再后来呢?”史强又问。

  “第二次启蒙运动,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二次法国大革命...那些事儿,你们看历史书去吧。”

  罗辑惊奇地转过身来,他向庄颜预言过的事竟然提前两个世纪变成现实了。

  “第二次法国大革命?还在法国?”

  “不不,只是这么个说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后,新上来的各国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战略计划,集中力量改善民生。当时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技术: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变的能量,集中大规模生产粮食,结束了靠天吃饭的日子,这以后全世界才不再挨饿。接着一切都恢复得很快,毕竟人少了,只用二十多年时间,生活就恢复到了大低谷前的水平,然后又恢复到黄金时代的水平。人类铁了心地沿着这条舒服道儿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头了。”

  “有一个说法罗博士一定感兴趣。”一个邻居凑近罗辑说,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经济学家,想问题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说人类世界这大病一场,触发了文明机体的免疫系统,像前危机时期(1)那样的事儿再也不会发生了,人文原则第一,文明延续第二,这已是当今社会的基础理念。”

  ①指三体危机出现后至大低谷结束的时期。

  “再后来呢?”罗辑问。

  “再后来,邪门儿的事儿发生了。”史晓明兴奋起来,“本来,世界各国都打算平平安安过日子,把三体危机的事儿抛在了脑后,可你想怎么着,一切都开始飞快进步,技术进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战略计划中的那些技术障碍竟然一个接一个都突破了!”

  “这不邪门儿,”罗辑说,“人性的解放必然带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

  “大低谷后大约过了半个世纪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体入侵这回事了,觉得还是应该考虑战争的事,况且现在人类的力量与太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又宣布全球进入战争状态,开始建造太空舰队。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各国都在宪法上明确:太空战略计划所消耗的资源应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应对世界经济和社会生活产生灾难性的影响。太空舰队就是在这一时期成为独立国家的...”

  “其实你们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事儿,”经济学家说,“只想着怎么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实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话: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来,为了新生活!”

  他们喝干了最后一杯酒,罗辑向经济学家致意,认为这话说得很好,他现在心里所想的,只有庄颜和孩子,他要尽快安顿下来,再去苏醒她们。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

  在进入“自然选择”号后,章北海才发现现代指挥系统的演进已超出他的想象。这艘太空巨舰,体积相当于三艘二十一世纪海上最大吨位的航空母舰,几乎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没有驾驶舱和指挥舱,也没有舰长室和作战室,事实上,任何特定功能的舱室都没有,舰上的舱室几乎都一样,都是规则的球形,只是大小不同。在舰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数据手套激活全息显示屏,这在已经超信息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见,因为在那里,全息显示也是很昂贵的东西。同时,在任何位置,只要拥有相应的系统权限,就可以调出完整的各级指挥界面。包括舰长指挥界面,也就是说,舰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驾驶舱、指挥舱、舰长室或作战室,甚至包括廊道和卫生间!在章北海的感觉中,这很像二十世纪末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演变,那是由客户,服务器模式,向流览器/服务器模式的转变,前者只能在安装了特定软件的计算机上才能对服务器进行存取,而后者,用户可以在网络任何位置的计算机上访问服务器,只要有相应的权限就行。

  现在,章北海和东方延绪就同在一间普通舱室中。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没有任何仪表和屏幕,只是球形舱,舱壁在平时是白色的,置身其中仿佛处于一个大乒乓球里。当飞船加速产生重力时,球形舱壁的任何一处都可以变形适应身体的形状而成为座椅。

  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个以前很少有人想象到的现代技术特色——去设施倾向。这种倾向在地球上还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设施化”已成为比地球世界更先进的舰队世界的基本结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简洁空荡的,几乎见不到任何设施,只有在需要时,设施才会出现,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现。世界在被技术复杂化后,正在重新变得简洁起来,技术被深深地隐藏在现实的后面。

  ‘现在我们来上你在舰上的第一课。”东方延绪说,“当然课不应该由我这个接受审查的舰长来讲,但舰队中别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们今天演示如何启动‘自然选择’号,使其进入航行状态,其实你只需要记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钢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说着。用数据手套在空中调出了一幅全息星图,“它与你们那时的空间图可能有了些变化,但仍是以太阳为坐标原点的。”

  “在培训中学过,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说,看到星图,二百年前与常伟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阳系空间图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现在的这幅星图,精确地标注了以太阳为中心半径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天体位置,空间范围是当年那幅图的上百倍。

  “其实不需要看懂,目前情况下,向图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许的如果我是钢印族,企图劫持‘自然选择’号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选择一个方向,就是这样...”东方延绪把星图上的某一点激活为绿色,“当然我们现在处于模拟状态,我已经没有这个权限,你即将获得舰长权限。我就要通过你来进行这个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这个操作要求,那就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你应该拒绝,并可以报警了。”

  在航行方向被激活后,空中出现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以前的培训中,章北海早已把这个画面和相应的操作烂熟于心,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东方延绪的讲解,看她如何把这巨舰由全关闭状态提升至休眠状态,然后进一步提升至待命状态,最后进入“前进一”状态。当他和特遣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一界面时,最令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它的简洁,其中没有任何技术细节。

  “现在,如果是真实操作,‘自然选择’号就起航出港了。怎么样,比你们那时的飞船操作简单吧?”

  “是的,简单多了。”

  “一切都是自动操作,技术过程对舰长全部隐藏起来。”

  “这里只显示简单的总体参数,那你们如何知道飞船的运行状况呢?”

  “运行状况由下面各级军官和军士来监视,他们的显示界面要复杂些,级别越向下,所面对的界面越复杂。作为舰长和副舰长,我们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我们应该思考的事...好,我们继续:如果我是钢印族...我又这样假设了,你对这个假设看法如何?”

  “以我的身份,对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

  “好吧。如果我是钢印族,我会把推进功率直接设定为‘前进四’,舰队中的任何其他舰只,都不可能追上在‘前进四’状态下加速的‘自然选择’号。”

  “但你做不到,即使有权限好像也不行。只有检测到全体乘员都处于深海状态时,系统才会进入‘前进四’推进。”

  当处于最高推进功率时,飞船的加速将达到120G,所产生的超重是正常状态下人体承受极限的十多倍,这时就要进入深海状态,即在舱室中注满一种叫“深海加速液”的液体。这种液体含氧量十分丰富,经过训练的人员能够在液体中直接进行呼吸,在呼吸过程中,液体充满肺部,再依次充满各个脏器。这种液体早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就有人设想过,当时的主要目的是实现超深潜水,当人体充满深海加速液时,与深海中的压力内外平衡,就具备了深海鱼类那样的超级承压能力。在飞船超高加速的过载状态下,充满液体的舱室压力环境与深海类似,这种液体现在被用于作为宇宙航行超高加速中的人体保护液,所谓“深海状态”也就由此得名。

  东方延绪点点头说:“但你们也一定知道,有办法绕过这种检测。只要把飞船设定为遥控状态,系统就会认为舰内没有人,也就不进行这样的检测了,这种设定也属于舰长权限。”

  “我做一下,你看对不对。”章北海也在自己面前激活了一个界面,开始进行设定飞船遥控状态的操作,这过程中他不时看看手上的一个小本子。

  “现在有更高效率的记录方法。”东方延绪看着那个小笔记本笑着说。

  “呵,我习惯这样,尤其对最重要的事。总感觉这样记下来比较踏实。现在找不到笔了,我在冬眠之前带了两支,可现在就那支铅笔还能用。”

  “不过你学得很快。”

  “那是因为指挥系统中保留了许多海军的风格,这么多年了,甚至有些名词都没变,比如设定推进功率是‘前进几’等等。”

  “太空舰队就是起源于海军...好了,你将很快被授予‘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系统权限,战舰也将进入A 级待命状态,用你们那时的话来说,升火待发:”

  东方延绪伸出修长的手臂在空中转了一圈,章北海一直也没有学会用超导腰带做这个动作。

  “我们那时已经不升火了,不过看得出来,你对海军的历史很了解。”章北海尽力避开这个容易使她对他产生敌意的敏感话题。

  “一个浪漫的军种。”

  “太空舰队不是继承了这种浪漫吗?”

  “是的,不过我就要离开它了,我打算辞职。”

  “因为审查?”

  东方延绪转头看着章北海,她那浓密的黑发又在失重中弹跳起来,“你们那时常遇到这种事儿,是吗?”

  “也不一定,但如果遇到,每个同志都会理解的,接受审查也是军人职责的一部分。”

  “两个世纪已经过去,这不是你们的时代了。”

  “东方,不要有意拉大代沟,我们之间总是有共同之处的,任何时代,军人都需要忍辱负重。”

  “这是在劝我留下吗?”

  “不是。”

  “思想工作,是这个词吧,这不曾经是你的职责吗?”

  “现在不是了。我有新的职责。”

  东方延绪在失重中轻盈地围着章北海飘浮着,似乎在仔细研究他,“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们都是孩子?半年前我到过地球一次,在一个冬眠者居住区,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叫我孩子。”

  章北海笑了笑。

  “你这人几乎不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笑起来时很有魅力我们是孩子吗?”

  “在我们那时,辈分是很重要的,在当时的农村,也有大人依照辈分把孩子叫大伯大姑的。”

  “但你的辈分在我眼中不重要。”

  “这我从你眼里看出来了。”

  “你觉得我的眼睛好看吗?”

  “像我女儿的眼睛。”章北海不动声色的回答迅速而从容,令东方延绪很吃惊。他并没有把目光从东方身上移开,她身处洁白的球体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美丽而隐去似的。

  “你女儿,还有妻子,没陪你来吗,据我所知,特遣队的家属都可以冬眠。”

  “她们没有来,也不想让我来,你知道,按当时的趋势,未来的前景是很黑暗的,她们责备我这样做不负责任。她和她母亲都不回家住了,可就在她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深夜,特遣队出发的命令下来了,我都没来得及同她们最后见上一面。

  那是个冬天的深夜,很冷,我就那么背着背包离开了家...当然,我没指望你能理解这些。”

  “理解...她们后来呢?”

  “我妻子是在危机47 年去世的,女儿在81 年去世。”

  “都经历了大低谷。”东方延绪垂下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在面前激活了一个全息显示窗口,把整体显示模式调到外部状态。

  白色的球形舱壁像蜡一样消融了,“自然选择”号本身也消失了,他们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面对着银河系迷雾般的星海,他们变成了宇宙中的两个独立的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四周只有空间的深渊,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想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章北海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百九十年前,他穿着航天服只身悬浮于太空中,握着装有陨石子弹的手枪...

  “我喜欢这样,飞船和舰队什么的,都是外在的工具,在精神上都是可以省略的。”东方延绪说。

  “东方。”章北海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美丽的舰长转过身来,她的双眸中映着银河系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杀了你,请原谅。”章北海轻声说。

  东方延绪对这话付之一笑,“你看我像钢印族吗?”

  章北海看看她,在从五个天文单位外照来的阳光中,她像是一根飘浮在星海背景上的轻盈的羽毛。

  “我们属于大地和海洋,你们属于星空。”

  “这样不好吗?”

  “不,这样很好。”

  “三体舰队探测器熄灭了!”

  得到值勤军官的这个报告,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万分震惊,他们也知道,这个消息一旦发布,将在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中掀起巨大波澜。

  肯和罗宾逊现在正在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中,这个监测站处在小行星带外侧的太阳轨道上。在距监测站五公里处的太空中,飘浮着一个太阳系中最怪异的东西,那是一组六个的巨型透镜,最上面的一个直径达一千二百米。后面的五个尺寸要小一些,这就是最新一代的太空望远镜。与以前的五代哈勃望远镜不同,这个太空望远镜没有镜筒,甚至六个巨型镜片之间也没有任何联接物,它们各自独立飘浮着,每个镜片的边缘上都装有多台离子推进器,它们可以借助这些推进器精确地改变彼此的相对距离,也可以改变整个透镜组的指向。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是太空望远镜的控制中心,但即使从这样近的距离上,也几乎看不到透明的透镜组。但在进行维护工作时,工程师和技师会飞到透镜之间,这时他们就发现两侧的宇宙发生了怪异的扭曲,如果一侧透镜处于合适的角度,镜面的防护虹膜反射阳光,巨型透镜就完全可见了。这时它那弧形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一个布满妖艳彩虹的星球。这一代太空望远镜不再以哈勃命名,而是叫林格----斐兹罗望远镜,以纪念首次发现三体舰队踪迹的那两个人,尽管他们的发现没什么学术意义,但三大舰队联合建造的这座巨型望远镜。主要用途还是监视三体舰队。

  望远镜的负责人一直延用着林格和斐兹罗这样的组合:首席科学家来自地球,军事负责人则来自舰队。每一届组合都有着与林格和斐兹罗之问相似的争论。

  现在,肯博士总是想挤出观测时间来进行自己的宇宙学研究,而罗宾逊则以维护舰队的利益极力阻止。他们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争议,比如肯总是回忆当年以美国为首的各地球大国是多么出色地领导世界,现在的三大舰队又是多么的官僚和低效率,而罗宾逊则每次都无情地戳穿肯博士那可笑的历史幻觉。不过最激烈的争议还是在监测站的自转速度上,将军坚持只产生低重力的慢速旋转,甚至干脆不自转,让站内处于美妙的失重状态;而肯则坚持要产生标准地球重力的自转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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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6:50 | 显示全部楼层
罗宾逊将军第一次没有为舰队辩解。本来,亚洲舰队已经派出了三艘轻型高速飞船去对探测器进行近距离跟踪,但三大舰队随之爆发了拦截权之争,后来联席会议又做出了所有战舰回港的决议。尽管亚洲舰队反复解释,说这三艘飞船都是歼击机级别的,为了尽快加速,拆除了所有的武器和外部设施,每艘船上只有两名乘员,只能跟踪目标,根本不可能进行拦截行动。但欧洲和北美两大舰队还是不放心,坚持已起航的跟踪飞船必须全部撤回,改由第四方地球国际派出三艘跟踪飞船。如果不是这样,现在跟踪飞船已经与探测器近距离接触并进行跟踪了。

  而地球上由欧洲联合体和中国后来派出的跟踪飞船,现在还没有飞出海王星轨道。

  “也许...它的发动机还会启动的。”将军-说,“它的速度现在仍然很快。如果不减速就无法进入太阳轨道,会掠过太阳系的。”

  “你以为你是三体司令官吗?那个探测器也许根本没打算停留,就是要掠过太阳系的!”

  肯说着,突然想到了一点:“发动机停了,它就不可能再改变轨道!让跟踪飞船在计算好的位置等它不就行了?”

  将-军摇摇头,“精度不够!你以为那是大气层内地球空军的空中搜索吗?稍微一点点的轨道误差就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公里,在那么大的空间范围内,一个这么小这么暗的东西,跟踪飞船很难找到目标...唉,总得想出些办法呀?”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让舰队去想吧。”

  将-军又变得强硬起来:“博士,你要对目前的局面有一个正确的理解:虽然这件事我们没有责任,但媒体不管这个,林格----斐兹罗系统毕竟是负责对探测器进行深空跟踪的,到最后相当一部分脏水还得泼到我们头上。”

  肯没有说话,身体与将-军-垂直,想了一会儿,他问:“现在在海王星轨道外面还有些什么可利用的东西?”

  “舰队方面大概什么也没有了,地球方面...”将-军-转向值勤军官,向他们询问。他很快得知,在海王星有四艘联合国环境保护组织的大型飞船,从事“雾伞”

  丁程的前期开发,即将担任跟踪探测器任务的三艘小型飞船就是从这些飞船上派出的。

  “它们是去开采油膜矿吗?”肯问道,他马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油膜矿是在海王星的星环中发现的一种物质,它能够在高温下变成迅速扩散的气体,然后在太空中冷凝成微小的纳米颗粒,形成太空尘埃。之所以叫这个名称,是因为这种物质蒸发后的气体在太空中扩散性很强,少量物质就可以形成大片尘埃,其过程与小小的油滴在水面扩散成大片分子厚度的油膜相似。油膜物质所形成的太空尘埃还有另一特性:与其他的太空尘埃不同,“油膜尘埃”很难被太阳风所驱散。

  正是由于油膜物质的发现,使“雾伞”计划成为可能,这个计划是用核爆炸在太空中蒸发和扩散油膜物质,在太阳与地球之间形成一团“油膜尘埃”,降低太阳对地球的辐射,达到缓解地球温室效应的目的。

  “我记得,海王星轨道附近应该还有前战争时期的恒星型核弹吧?”肯又问。

  “有的,‘雾伞’工程的飞船也装载了一些,在海王星环和卫星上爆-破用,具体数目不清楚。”

  “好像一颗就够了。”肯兴奋起来。

  两个世纪前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中所研制的恒星型氢弹,后来共制造了五千多颗。虽然这种武器在末日之战中作用有限,但正如雷迪亚兹所言,各大国主要是为可能爆发的人类之间的行星际战争准备的,核弹主要在大低谷时期制造,那时由于资源的匮乏,国际关系极其紧张,人类自身的战争一触即发。进入新时期后,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器成了危险的鸡肋,虽然其所有权都属于地球国家,但还是都被送入太空存贮,少部分已经用于行星工程的爆-破,还有一部分送入太阳系外围轨道。曾有人设想将核弹中的聚变材料可以作为远程飞船的燃料补充,但由于核弹的拆解很困难,这个设想一直没有真正实现过。

  “你觉得能行,”罗宾逊两眼放光地问道,他后悔这么简单的事自己怎么没想到,一个载入史册的机会让肯抢去了。

  “试试吧,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如果行,博士,以后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将永远按产生1G 重力的速度旋转。”

  “这可是人类造出来的最大的东西了。”“蓝影”号飞船的指令长看着舱外漆黑的太空说,他极力想象自己能看到尘埃云,但确实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它不能被阳光照出来呢,就像彗星的尾巴那样...”飞船驾驶员说,“蓝影”号上只有他和指令长两个人。他知道,尘埃云的密度确实像彗星尾一样稀薄,几乎和地球上实验室中造出的真空差不多。

  “可能是阳光太弱吧。”指令长回头看看太阳,在这海王星轨道和柯伊伯带之间的冷寂空间,太阳看上去只是一颗刚能看出圆盘形状的大星星。阳光倒是还可以在舱壁上照出亮影,但已经十分微弱了。“再说,彗尾也要在一定的距离外才能看到,我们可是就在云的边缘。”

  驾驶员在脑子里极力想象着这个巨大但稀薄的存在。在几天前,他和指令长亲眼目睹了这团巨云压缩成固体时的大小。当时,来自海王星的巨型飞船“太平洋”号停泊在这片太空,放下了它运载的五件货物。首先放置的是来自前战争时期的一颗恒星型氢弹,它是一个长五米直径一点五米的圆柱体;随后,飞船的机械臂从舱内取出了四个大球体,它们的直径从三十米到五十米不等,这四个球体被放置在氢弹周围几百米处,它们都是采自海王星星环的油膜物质。“太平洋”

  号飞离后,氢弹爆炸,所形成的小太阳把光和热量疯狂地倾泻到这寒冷的太空深渊中,周围的球体在瞬间汽化,油膜汽体在氢弹辐射的飓风中迅速扩散,随后在冷却中化为无数微小的颗粒,尘埃云形成了。这团云的直径达二百万公里,比太阳的直径还大。

  尘埃云形成的位置,是三体探测器预计将要通过的区域,这是按三体探测器的发动机停机前所观测到的轨道计算出来的。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的这个计划,是期望通过三体探测器在人造尘埃云中留下的尾迹精确测定它的轨道和位置。

  “太平洋”号完成了造云作业后就返回海王星,留下了三艘小型飞船,在探测器显示尾迹后对其进行近距离跟踪,“蓝影”号就是其中一艘。这种高速小飞船被称做太空赛车,其唯一的有效载荷就是一个仅能容纳五人的小舱,其余部分全是聚变发动机,具有极高的加速能力和机动性。尘埃云形成后,“蓝影”号曾穿过整个云区,以实验是否能在云中留下尾迹,结果是令人满意的。当然,尾迹只能由一百多个天文单位外的太空望远镜观测到,在“蓝髟”号上无论是尘埃云还是自己的尾迹,什么都看不到,周围的太空空寂依旧。不过在穿过云团后,太阳处于云后,这时驾驶员坚持说看出太阳变暗了一点点,而且它原来清晰的边缘变得模糊了,仪器的观测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是这个巨大的人造物留给他们的唯一视觉印象。

  “只剩下不到三小时了。”指令长看看表说。尘埃云实际上就是一颗围绕着太阳运行的稀薄的巨型卫星,它的位置在运行中不断移动,一段时间后就会移出探测器可能通过的区域。那时就要在另一个更靠后的位置再造一团尘埃云。

  “你真的希望我们跟上它?”驾驶员问。

  “为什么不呢?我们在创造历史!”

  “那东西不会攻击我们吗,你我都不是军人,这事本来应该由舰队来干!”

  正在这时,飞船收到了来自林格----斐兹罗监测站的信息,报告三体探测器已经进入尘埃云并留下了尾迹,它的精确轨道参数已经测定出来,命令“蓝影”

  号立刻起航与目标会合。进行近距离跟踪。虽然监测站距“蓝影”号有一百多个天文单位之遥,信息传到这里有十多个小时的时滞,但现在就像钥匙已经在印泥上按了模,轨道的计算连稀薄尘埃云的影响都考虑进去了,会合只是时间问题。

  “蓝影”号按照探测器的轨道参数设定航向,再次进入看不见的尘埃云,向三体探测器飞去。这次飞行的时间显得很长,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指令长和驾驶员都很困倦,但与目标不断缩小的距离还是夸他们紧张起来。

  “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驾驶员大喊起来。

  “你胡说什么?还有一万四千多公里呢!”指令长训斥道,即使在全透明的太空中,肉眼也不可能看到一万四千公里外的一辆卡车。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了,在轨道参数所指示的方向,在静止的星空背景上,有一个亮点在移动。

  经过短暂的思考,指令长明白了:这团比太阳还大的尘埃云是白造了,三体探测器又启动了它的发动机,继续减速,它不打算掠过太阳系,它将留在这里。

  由于只是临时措施,与亚洲舰队的其他战舰一样,“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交接仪式是简短和低调的,在场的只有舰长东方延绪、执行舰长章北海、第一副舰长列文和第二副舰长井上明,还有来自总参谋部的一个特别小组。

  在这个时代,技术的极致发展并未能掩盖基础理论的停滞。“自然选择”号对权限的识别仍然采用章北海在过去的时代就熟悉的瞳孔、指纹和口令的三位一体,太空战舰的人工智能仍然无法识别出一个人的面容。

  总参特别小组完成了系统中舰长权限识别的瞳孔和指纹数据的重新设定,然后东方延绪向章北海交出了她的口令:

  “Men alwaye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1)”东方延绪说出口令后,用挑战的目光看着章北海。

  ①传说中万宝路的英文含义。

  “你好像不抽烟。”章北海从容应对。

  “而且这个牌子已经在大低谷时消失了。”东方延绪带着一丝失望垂下眼睛说。

  “不过这个口令真的很好,在那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章北海说。

  舰长和副舰长都离开了,章北海将独自修改舰长的口令,最后取得对“白然选择”号的舰长控制权。

  “他真的很聪明。”当球形舱的门消失后,井上明说。

  “古代的智慧。”东方延绪说,她盯着舱门消失的地方,像要把那里看透似的,“他从两个世纪前带来的东西,我们永远学不会,可他却能学会我们的。”

  然后三人沉默了,静静地等待着。五分钟过去了,对于重置口令的操作,这时间显然太长了,而即将成为舰长的章北海,是培训后的特遣队成员中对战舰指挥系统操作最熟练的人。又过了五分钟,两名副舰长不耐烦地在廊道里浮游起来,只有东方延绪仍静静地站立不动。

  终于,门又在舱壁上出现了。三人惊奇地发现,球形舱里变黑了,章北海调出了星图的全息显示,并屏蔽了图上所有的标度线,只留下闪亮的星星,以至从门这边看去,他仿佛悬浮于飞船外的太空中,与他一起悬浮着的还有一块亮着的操作界面。

  “我做完了。”章北海说。

  “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列文不满地问。

  “你是在享受得到‘自然选择’号的快感吗?”井上明问。

  章北海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也没看操作界面,而是遥望着星图上远方的星辰,东方延绪注意到,在他注视的方向,有一个绿色光点在闪动。

  “要是那样就太可笑了。”列文接过井上明的话说,“我需要提醒你,舰长仍足东方大校,执行舰长不过是一道防火墙而已,这样说不好听,但最接近实情。”

  井上明接着说:“而且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长的,对舰队的调查已经接近尾声,基本证明了钢印族并不存在。”

  井上明还想说什么,但被舰长的一声低低的惊呼打断了,“哦,天啊。”东方延绪说,两位副舰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章北海面前的操作界面,因而也看到了“自然选择”号太空战舰目前所处的状态。

  战舰已被设定为无人遥控状态,因而绕过了四级加速前对乘员深海状态的检测,战舰与外界的通讯也被完全切断,最后,战舰完成了进入最高推进功率的绝大部分舰长设定,只需再按动一个按钮,“自然选择”号将以最大的加速度驶向星图上已经设定的目标。

  “不,别这样。”东方延绪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这话是说给她前面呼唤过的那个“天”听的,以前,她自己并不相信它的存在。而现在,她的祈祷是真诚的。

  “你疯了?”列文喊道,与井上明一起向舱内冲去,但立刻撞在舱壁上,门并没有出现,只是那一个椭圆形区域的舱壁变得透明了。

  “‘自然选择’号将进入‘前进四’,全舰人员立刻进入深海状态。”章北海说,他的声音冷峻而沉稳,每一个字都长久地浮在空气中,像立在寒风中的古老铁锚。

  “这不可能!”井上明说。

  “你是钢印族吗?”东方延绪问,她飞快地使自己冷静下来。

  “你知道我不可能是。”

  “ETO?”

  “也不是。”

  “那你是谁?”

  “一个尽责任的军人,为人类的生存而战。”

  “为什么这样做?”

  “加速完成后再解释,再说一遍:全舰人员进入深海状态。”

  “这不可能!”井上明重复道。

  章北海转过头来,他没有看两位副舰长,目光直视东方延绪,这目光立刻使东方想起了太空军的军徽,星星和剑在其中都有。

  “东方,我说过,如果不得不杀了你,我很抱歉。时间不多了。”他说。

  这时,在章北海所在的球形舱内,深海加速液开始出现,它们在失重中形成一个个球体,每个球体上,都有章北海的操作界面和星图的变形映像。液球飘浮着,开始相互组合成更大的球。两位副舰长都看着东方延绪。

  “照他说的做,全舰进入深海状态。”舰长轻声说。

  两位副舰长凝视着她,他们都知道“前进四”时未处于深海保护状态下的人是什么下场:身体被超过自身重量一百二十倍的过载紧贴在舱壁上,先迸射出的是血液,超重下摊成极薄的一层,血渍的面积大得不可想象并呈放射状;然后挤出的是内脏,也很快被压成薄薄的一层,与被压成一片的身体一起,构成一幅丑陋的达利风格的画...他们同时转身离去,向全舰发布进入深海状态的命令。

  “你是一个合格的舰长。”章北海对着东方延绪点点头,“这就是成熟。”

  “我们要去哪里?”东方延绪问。

  “不管去哪里,都是一个比留在这里更负责任的选择。”

  章北海说完,就被深海加速液完全淹没了,东方延绪只能透过已充满球形舱的液体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章北海悬浮在半透明的液体中,想起了他两个世纪前在海军服役时深度潜水的经历。当时他没有想到海洋中的几十米深处已经是那么黑,悬浮在那个世界中,很有后来身处太空的感觉,海洋是太空在地球上的缩影。他试着在液体中呼吸了一下,神经反射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液体和残留气体产生的反冲力使他的身体倾斜了,但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出现。清凉的液体充满了肺部,其中富含的氧继续融进他的血液,他能够像鱼一样自由呼吸了。

  章北海看着悬浮在液体中的显示界面,看到深海加速液依次充满飞船上各个有人的舱室,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多分钟。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呼吸液中开始注入催眠成分,以使飞船上的所有人进入睡眠状态,避免四级加速时的高压和相对缺氧对大脑的损害。

  章北海感到父亲的灵魂从冥冥中降落到飞船上,与他融为一体,他按动了操作界面上那个最后的按钮,心中默念出那个他用尽一生的努力所追求的指令:

  “‘自然选择’,前进四!”

  木星轨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颗小太阳,它强烈的光芒使得行星上大气层中的磷光黯然失色。拖着这颗小太阳的“自然选择”号恒星级战舰缓缓驶出亚洲舰队的军港,然后急剧加速,把舰队中其他战舰的影子投到木星表面,每个影子的大小都可能容下一个地球。十分钟后,一个更大的影子投向木星,仿佛给这颗巨行星的表面拉上一块幕布,这是“自然选择”号在掠过木卫一。

  直到这时,亚洲舰队统帅部才确认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自然选择”

  号叛逃了!

  欧洲和北美舰队向亚洲舰队提出抗议和警告,它们最初认为这可能是亚洲舰队擅自拦截三体探测器的行动。但很快从“自然选择”的航向上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它的航向与三体入侵的方向相反。

  各个系统向“自然选择”号的呼叫因得不到回答而渐渐平息下来,追击和拦截行动开始部署。但统帅部很快发现,目前对叛舰几乎无事可做。在木星的众多卫星上,有四颗卫星的火力可以摧毁“自然选择”号,但这是一个不可能采取的行动,实施叛逃行动的应该只是舰上的极少数甚至一个人,两千多名在深海状态中的官兵都是人质。所以,在木卫二上伽马射线激光武器的基站中,指挥官们只能看着那颗小太阳掠过天空飞向外太空,在它的光芒下,木卫二的广阔冰原上像是撒满了燃烧的白磷。

  “自然选择”号依次穿过木星的十六颗大卫星的轨道,在穿越木卫四轨道时已经达到了木星的逃逸速度。从亚洲舰队基地看去,那颗小太阳渐渐缩小,变成一颗明亮的星星,但在以后长达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这颗星星仍依稀可见,在群星中隐现着亚洲舰队无尽的伤痛。

  由于需要进入深海状态,追击舰队在“自然选择”号离去后四十五分钟才起航,木星系统再一次被六个太阳照耀。

  在已经停止旋转的亚洲舰队司令部里,舰队司令默默地面对着处于黑夜一面的巨大的木星,在他下方一万公里的大气层中,有一片闪电出现,刚刚离去的“自然选择”号和追击舰队的聚变发动机向木星发出了强大的辐射,使大气电离引发了闪电。这个距离上只能看到被每一次闪电所照亮的周围大气的光晕,不同位置的光晕转瓣即逝,使得木星的这一片区域像滴落着荧光雨点的池塘。

  “自然选择”号在沉默中持续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后,它的聚变燃料的消耗已经越过折返点,凭自己的动力已经不可能返回太阳系,它成为了一艘永远在外太空流浪的孤舟。

  亚洲舰队司令遥望星空,试图看到那颗星星,但没有找到,那个方向上,只有追击舰队的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六点暗弱的星光。他很快得到报告,“自然选择”

  号已经停止加速。稍后,“自然选择”号与舰队的通讯恢复了。以下是通话记录,由于飞船的位置已在五百万公里之外,对话有十多秒钟的时滞。

  “自然选择”号:“‘自然选择’呼叫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呼叫亚洲舰队...”

  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亚洲舰队已收到你的呼叫,请报告舰上情况。”

  “自然选择”号:“我是执行舰长章北海,要直接同舰队司令官对话。”

  舰队司令:“我在听着。”

  章北海:“我对‘自然选择’号的脱离航行负完全责任。”

  舰队司令:“还有别人需要负责吗?”

  章北海:“没有,只有我一人,这次事件与‘自然选择’号上的其他成员没有任何关系,东方延绪舰长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舰队司令:“我要与她通话。”

  章北海:“现在不行。”

  舰队司令:“目前舰上情况如何?”

  章北海:“一切良好,除我之外的所有舰上人员仍在深海状态中,动力系统和生态系统运转正常。”

  舰队司令:“你叛逃的原因?”

  章北海:“逃离是事实,但我没有背叛。”

  舰队司令:“原因?”

  章北海:“在这场战争中,人类必败。我只是想为地球保存一艘恒星际飞船,为人类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种子、一个希望。”

  舰队司令:“这么说,你是逃亡主义者。”

  章北海:“我只是一名尽自己责任的军人。”

  舰队司令:“你接受过思想钢印吗?”

  章北海:“您知道这不可能,我冬眠时这种技术还没有出现。”

  舰队司令:“那你的这种异常坚定的失败主义信念让人不可理解。”

  章北海:“我不需要思想钢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这种信念之所以坚定,是因为它不是来自我一个人的智慧。早在三体危机出现之初,父亲和我就开始认真思考这场战争最基本的问题。渐渐地,父亲身边聚-集-了一批有着深刻思想的学者,他们包括科学家、政治家和军事战略家,他们称自己为未来史学派。”

  舰队司令:“这是一个秘密组织吗?”

  章北海:“不是,他们研究的问题很基础,讨论从来都是公开进行的,甚至还由军方和政府出面,召开了几次未来史学派的学术研讨会。正是从他们的研究中,我确立了人类必败的思想。”

  舰队司令:“可是现在,未来史学派的理论已被证明是错误的。”

  章北海:“首长,您低估了他们。他们不但预言了大低谷,也预言了第二次启蒙运动和第二次文艺复兴,他们所预言的今天的强盛时代,几乎与现实别无二致,最后,他们也预言了末日之战中人类的彻底失败和灭绝。”

  舰队司令:“可是,你现在身处的飞船,能够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航行。”

  章北海:“成吉思汗的骑兵,攻击速度与二十世纪的装甲部队相当;北宋的床弩,射程达一千五百米,与二十世纪的狙击步枪差不多;但这些仍不过是古代的骑兵与-弓-弩而已,不可能与现代力量抗衡。基础理论决定一切,未来史学派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而你们,却被回光返照的低级技术蒙住了眼睛。你们躺在现代文明的温床中安于享乐,对即将到来的决定人类命运的终极决战完全没有精神上的准备。”

  舰队司令:“你来自一支伟大的军队,他们曾战胜了装备远比自己先进的敌人,甚至仅凭缴获的武器就打胜了一场世界罕见的大规模陆战。你的行为,辱没了这支军队的荣耀。”

  章北海:“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资格谈论那支军队,因为我家祖孙三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爷爷曾在朝鲜战场用手-榴-弹攻击美军的‘潘兴’坦克,手-榴-弹砸到坦克上滑下来爆炸,目标毫发未损,爷爷在被坦克上的机枪击中后,又被履带轧断双腿,在病榻上度过了后半生,但比起同时被轧成肉酱的两名战友来,他还算幸运...正是这支军队的历程,使我们对战争中与敌人的技术差距刻骨铭心。你们所知道的荣耀是从历史记载中看到的,我们的创伤是父辈和祖辈的鲜血凝成的,比起你们,我们更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

  舰队司令:“叛逃计划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章北海:“我重申:自己没有背叛,但逃亡是事实。这个计划从见父亲最后一面时就产生了,他用最后的耳光告诉了我该怎样做,我用了两个世纪来实施这个计划。”

  舰队司令:“为此你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你的伪装很成功。”

  章北海:“但常伟思将军几乎识破了我。”

  舰队司令:“是的,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从未看清你的胜利主义信念的基础,你后来对能够进行恒星际航行的辐射推进型飞船的不正常的热衷。更加剧了他的怀疑。他一直反对你进入增援未来特遣队,但无法违背上级的指示。在给我们的信中,他提出了警告,但却是以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含蓄方式提出的,结果被我们忽略了。”

  章北海:“为了得到能够进行星际逃亡的飞船,我杀了三个人。”

  舰队司令:“这我们不知道,可能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应该肯定:那时所确定的研究方向对后来的宇航技术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章北海:“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舰队司令:“我还要告诉你,你的计划失败了。”

  章北海:“也许会,但现在还没有。”

  舰队司令:“‘自然选择’号在起航时只加注了五分之一的聚变燃料。”

  章北海:“但我只能立刻行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舰队司令:“这样,你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你不敢过多消耗燃料,因为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需要能量来维持运转,这段时间少则几十年,多则几个世纪。而以这样的速度航行,追击舰队能够很快追上你们。”

  章北海:“我仍控制着‘自然选择’号。”

  舰队司令:“不错,你当然知道我们的担心:追击会使你继续加速,耗尽燃料,没有能量的生态系统将停止转动,‘自然选择’号将变成一艘接近绝对零度的死船。所以追击舰队暂时不会与‘自然选择’号近距离接触,我们很有信心地认为,‘自然选择’号上的指挥官和士兵会解决自己战舰的问题。”

  章北海:“我也相信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将负自己应该负的责任,但目前我仍坚信,‘自然选择’号处在正确的航向上。”

  当罗辑从睡梦中惊醒时,他知道还有一样东西从过去流传到了现在,那就是鞭炮。从窗中望出去,看到天刚蒙蒙亮,沙漠在初露的天光中泛出一片白色,爆竹和烟花的闪光不时映照其上。这时有急促的敲门声,史晓明不等主人开门就闯了进来,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让罗辑快看新闻。

  罗辑最近很少看电视,进入新生活五村后,他真的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在经历过刚苏醒时新时代的冲击后,他很珍惜这种感觉,暂时不希望被现代的信息所干扰。更多的时候,他是沉浸在对庄颜和孩子的思念中,她们苏醒的手续已经办好,但由于政府控制冬眠苏醒人口的流量,所以她们的苏醒被排到两个月以后了。

  电视新闻的内容是这样的:五个小时前,林格一斐兹罗望远镜观察到三体舰队再次穿过一片星际尘埃云,这是它们在起航后的两个世纪中第七次因穿越尘埃云而现形,舰队已失去了严整的队形,“刷子”的形状与第一次穿越尘埃云时相比早已面目全非。不过这次与第二次穿越时相似,首先观察到的是一根前出的“刷毛”,但与那次不同的是,从轨迹形态判断,这根刷毛不是探测器,而是舰队中的一艘战舰。在向太阳系的航程中,三体舰队已经完成了加速和巡航期。早在十五年前,已经观测到三体战舰陆续开始减速,十年前,绝大部分战舰都进入减速状态。不过现在知道,这艘战舰一直没有减速,从它在尘埃云中的轨迹看,还处于加速状态,按目前的加速率,它将比舰队提前一个半世纪到达太阳系。这样一艘孤单的飞船,独自闯人拥有强大舰队的太阳系疆域,如果是入侵则无异于送死,所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它是来谈判的。通过对三体舰队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已经确定了每艘飞船的最大加速能力,照此推算,这艘前出的飞船缺少足够的减速能力,一百五十年后必然会掠过太阳系,那么就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三体人希望地球世界协助减速,其二飞船在掠过太阳系前放下一个容易减速的小艇,上面运载着三体世界的谈判代表团。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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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他们如果有谈判的愿望,为什么不通过智子通知人类呢?”罗辑问道。

  “很好解释!”史晓明兴奋地说,“这是因为思维方式的不同,三体人是全透明思维,他们以为自己想的东西我们已经知道了!”

  尽管这个解释不是那么有说服力,罗辑还是有了同史晓明一样的感觉,感到外面的太阳提前升起来了。

  当太阳真正升起时,狂欢达到了高潮。这里只是世界的一个小角落,狂欢的中心是在那些地下大城市中,在那里,人们都走出巨树,街道和广场上人山人海,每个人的衣服都调到了最大亮度,构成一片闪耀的光海;天穹上绽放着虚拟的焰火,有时一朵焰火能覆盖整个天空,即使与太阳为伴,仍然明亮绚丽。

  新的消息不断传来。政府开始时很谨慎,发言人反复声明还没有确切证据最后表明三体世界有谈判意向;但与此同时,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都召开紧急峰会,开始拟定谈判程序和条款...

  在新生活五村,狂欢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一名城市议员来此发表演讲,他是一名阳光计划的狂热支持者,想趁此机会使自己得到冬眠者社区的支持。

  阳光计划来自一个联合国提案,其主旨是:人类一旦取得末日之战的胜利,就应该在太阳系为战败的三体文明提供生存空间。计划有多种版本,主要有:弱生存方案,把冥王星、祝戎星和海王星的卫星作为三体文明保留地,只接纳战败的三体舰队成员。这个方案中保留地的生存条件很差,只能依靠核聚变的能源,在人类社会的支持下才能维持下去;强生存方案,把火星作为三体文明的寄居星球,除舰队成员外,还接纳所有三体世界的后续移民。这个方案可为三体文明提供太阳系中除地球之外最好的生存条件。其余的众多方案大都居于这两者之间,但也有一些很极端的想法,比如接纳三体文明进入地球社会等。阳光计划获得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的广泛支持,并且已经展开大量的前期研究和规划,在两个国际中都出现了众多的推进该计划的民间力量。但同时,阳光计划也遭到了冬眠者社会的强烈反对,冬眠者甚至给计划的支持者们起了一个外号,叫“东郭族”。

  议员的演讲刚一开始,立刻遇到了听众强烈的反弹,人们纷纷向他们抛掷西红柿。议员躲避着说:“我请大家注意,这是第二次文艺复兴后的人文主义的时代,这个时代对各个种族的生命和文明给予最大的尊重,你们就沐浴在这个时代的阳光中!不是吗?冬眠者在现代社会享有完全平等的公民地位,没有受到任何歧视,这个原则不仅在宪法和法律上得到确认,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一致认同,这些我想你们都能感受到。三体世界也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的生存权应该得到人类社会的承认,阳光计划不是慈善事业,是文明人类对自身价值的一次确认和体现!如果我们...我说你们这些混蛋,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来!”

  议员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他的随行团队说的,他们正忙收集散落在地上的西红柿,这在地下城毕竟是很贵的东西。看到这个,冬眠者们又接着向讲坛上扔黄瓜土豆什么的,使得这一次小小的冲突最终在双方共同的欢乐中结束。

  中午,家家摆宴庆贺,还在小区的草坪上为趁兴而来的城里人——包括东郭族议员和他的团队——摆上了丰盛的纯农产品大餐。下午,狂欢在一片醉意中继续,直到夕阳西下。今天的黄昏格外美丽,小区外的沙原在橙红的夕阳下显得如奶油般柔软细腻,连绵的沙丘像睡卧的女性胴体...

  入夜,一个新闻把人们已经有些疲惫的神经再次刺激到极度兴奋的状态:舰队国际已经做出决议,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所有恒星级战舰,共二千零一十五艘,将组成联合舰队,统一出击,拦截已经越过海王星轨道的三体探测器!

  这个消息把狂热推向新的高潮,焰火再次布满了夜空,但也引起了一片不屑和嘲笑。

  “就为一个小小的探测器出动两千多艘战舰?”

  “这是用两千把宰牛刀杀一只鸡!”

  “就是,两千门大炮打一只蚊子!这算什么嘛!”

  “各位各位,应该理解舰队国际,要知道,这可能是他们与三体世界唯一的一次作战机会了。”

  “是啊,要是这也算作战的话。”

  “也好,就当做人类文明的一次示威阅兵吧,这样一支超级舰队是什么劲头,吓不死它们!把它们的尿都吓出来,如果它们有尿的话。”

  “哈哈哈哈...”

  时近午夜,新的消息传来:联合舰队已经从木星基地起航!人们被告知:在南半球用肉眼就可以看到舰队。狂欢的人群第一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夜空中搜寻着木星,这并不容易,但在电视中专家的指点下,人们很快在西南天空中找到了那颗星星。这时,联合舰队的光芒正在穿越五个天文单位的距离飞向地球。

  四十五分钟后,夜空中木星的亮度骤然增加,很快超过天狼星而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体。接着,一颗灿烂的亮星从木星分离出来,仿佛是它的灵魂脱离了躯体,木星又恢复到本来的亮度,而那颗亮星则缓缓移动,渐渐拉大与木星的距离,那就是起航的联合舰队。

  几乎与此同时,发自木星基地的实况网像也到达了地球,人们在电视中看到,漆黑的太空中,突然出现了两千个太阳!它们排成一个长方形的严整阵列,赫然出现在永恒的宇宙之夜中,让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在两千个太阳的照耀下,木星和它的卫星都像在燃烧,木星大气层被辐射电离,引发的闪电布满了行星面向舰队的半个表面,构成了一张电光闪烁的巨毯。舰队体开始加速,但阵列丝毫不乱,这堵太阳的巨墙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向太空深处庄严推进,向整个宇宙昭示着人类的尊严和不可战胜的力量。两个世纪前被芎唪舰队出发的影像所压抑的人类精神,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这一时刻,银河系的星海默默地收敛了自己的光芒,大写的“人”与上帝合为一体,傲然独步于宇宙间。

  所有的人都在欢呼中热泪盈眶,许多人因激动而嚎啕大哭,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每个人都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感到如此幸运和自豪。

  但冷静的人还是有的,罗辑就是一个,他的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发现了另一个更冷静的人:史强独自靠在大屏幕全息电视的一侧,抽着烟,无动于衷地看着狂欢的人群。

  罗辑走过去问:“你怎么...”奇網网收集整理“啊,老弟你好,我有责要负。”大史指指沸腾的人群说,“乐极容易生悲,这会儿最容易弄出事儿来,就说上午东郭族演讲的时候,要不是我叫人及时调来西红柿什么的,他们就用石头干上了。”

  史强最近被任命为新生活五村的警务长官,这在冬眠者看来多少有些奇怪:

  因为大史属于亚洲舰队,按照国籍他已经不是中国人了,却成为国家政府的正式官员。不过对他的工作能力居民们都有口皆碑。

  “再说我这个人,从不会得意忘形,”大史接着说,同时拍拍罗辑的肩膀,“老弟你也是。”

  “我是,”罗辑点点头,“我本来就是一个只看重现世及时行乐的人,未来与我无关。可二百年前,他们突然逼我当救世主,我现在这样,也算是对这种伤害的一种补偿。我去睡觉了,大史,不管你信不信,今夜我真能睡得着。”

  “见见你的这位同事,他刚来,人类的胜利对于他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罗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再看大史所指的人,吃惊地发现他竟是昔日的面壁者比尔·希恩斯!他的脸色苍白,神思有些恍惚,他一直在离大史的不远处站着,发现罗辑后,他们拥抱着互相问候,罗辑感觉希恩斯的身体一直在虚弱地发颤。

  “我是来找你的,只有我们这两个历史的垃圾能互相理解,不过现在,恐怕你也不理解我了。”希恩斯对罗辑说。

  “山杉惠子呢?”罗辑问。

  “你还记得联合国会议厅里的那个叫静思室的地方吗?”希恩斯答非所问地说,“那地方后来荒废了,只有游客偶尔去...还记得里边那块铁矿石吗?她就在那上面剖腹自杀了。”

  “哦...”

  “她死前诅咒我,说我这辈子也会生不如死,因为我打上了失败主义的思想钢印,而人类胜利了。她说得对,我现在真的很痛苦,我当然为胜利而高兴,却又不可能相信这一切,意识中像有两个角斗士在厮杀,你知道,这比相信水能喝难多了。”

  同史强一起安置好希恩斯后,罗辑回到自己房间里很快睡着了,他又梦见了庄颜和孩子。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窗来,外面的狂欢仍在继续。

  “自然选择”号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与土星轨道之间,从这里看去,后面的太阳已经变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颗星星,前方的银河则发出更加灿烂的光芒。飞船的航向大约指向天鹅座方向,在这无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丝毫显现不出来,如果附近有一个观察者,就会看到“自然选择”号仿佛静止地悬浮于深邃的空间中。其实,从这个位置上看,整个宇宙中的运动都被距离抹去了,远去的太阳和飞船前方的银河系星海也处于永恒的静止中,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

  “你失败了。”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除他们两人之外,飞船上的其他成员都处于深梅状态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关在那问球形舱中,东方延绪无法进入,只能通过内部通话系统与他对话。透过舱壁那片仍处于透明状态的区域,她能看到这个劫持了人类最强大战舰的人静静地悬浮在球形舱正中,低头聚精会神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的面前,仍悬浮着那个操作界面,从界面上看出,飞船处于四级加速前的待命状态,只需按动一个按钮即可进入“前进四”。他的周围,仍然有几个液球在飘浮,那是没有排尽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军装已经干了,皱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章北海没有理会东方延绪,仍低头在本子上写着。

  “追击舰队距‘自然选择’号只有一百二十万公里了。”东方延绪接着说。

  “我知道。”章北海说,没有抬头,“你让全舰保持深海状态是很明智的。”

  “只能这样,否则情绪激动的士兵和军官会攻击这个舱,而你随时可能使‘自然选择’号进入‘前进四’,杀死所有的人。追击舰队没有靠近,也是这个原因。”

  章北海没有说话。把笔记本翻过一页,继续写着。

  “休不会这么做,是吗?”东方延绪轻声问。

  “你当初也不可能想到我会做现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几秒钟,补充说,“我们时代的人有我们的思维方式。”

  “可我们不是敌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

  “那你对战争的悲观完全没有道理,现在,三体世界已经表露了谈判的迹象,太阳系联合舰队已经起航,拦截三体探测器,战争就要以人类的胜利结束了。”

  “我看过传来的新闻了...”

  “你仍坚持自己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

  “是的。”

  东方延绪无奈地摇摇头,“你们的思维方式真的与我们不同,比如:你在开始时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可能成功,‘自然选择’号只加装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会被追上。”

  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舱外的东方延绪,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同为军人,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你们按照可能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行动;而我们,不管结果如何,必须尽责任,这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就做了。”

  “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吗?”

  “不,本性而已,东方,我不指望体能理解,毕竟我们相隔两个世纪了。”

  “那现在你已经尽到你所说的责任了,你的逃亡事业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投降吧。”

  章北海对东方延绪笑笑,低头继续写,“还不到时候,我要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写下来,相隔两个世纪的这一切,都写下来,在以后的两个世纪中,这也许对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会有帮助的。”

  “你可以口述,电脑会记下来。”

  “不,我习惯用笔写,纸会比电脑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责任的。”

  丁仪透过“量子”号的宽大舷窗向外望去,尽管球形舱内的全息影像可以提供更好的视野,他还是喜欢像这样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他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处于一个由两千颗耀眼的小太阳构成的大平面上,它们的光芒使他的满头白发像燃烧起来似的。联合舰队起航后几天来。对这景象他已经很熟悉,但每次还是被其壮丽所震慑。其实,舰队采用这种矩形平推的编队队形,并非只是为了展示威严和气势,如果采用海军舰队传统的纵队,即使是交错纵队,每艘战舰发动机产生的强辐射都会对后方的舰只产生影响。在这样的矩形编队中,战舰之间的间隔约为二十公里,虽然每艘战舰的平均体积为海军航空母舰的三到四倍,但在这个距离上看也几乎只是一个点,所以战舰在太空中能显示自己存在的就是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光芒。

  联合舰队的编队十分密集,这种队形密度只有进行检阅时才采用过。按照正常的巡航编队,战舰之间的问距应该在三三百到五百公里,二十公里的舰距,几乎相当于海洋中的贴舷航行。三大舰队中都有很多将领对这种超密集的队形提出异议,但采用常规队形却遇到棘手的问题。首先就是参战机会的公平性原则,如果以常规队形接近探测器,即使逼近到最小的距离,编队边缘的战舰距目标仍有几万公里之遥,如果在对探测器的捕获行动中有战斗发生,那么相当多的战舰就不能算做是参战舰了,这将在历史上留下永远的遗憾。而三大舰队都不能拆散自己的编队,那么哪个舰队位于总编队中最有利的位置就无法协调,只能把编队压缩到超密集的检阅队形,使所有战舰都处于作战距离之内。采用检阅队形的另一个原因是: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希望编队能够产生强烈的视觉震撼,这与其说是对三体世界的力量显示,不如说是做给人类公众看的,这种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对两个国际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目前,敌人主力仍在遥远的两光年之外,舰队的密集编队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量子”号位于矩形编队的一角,所以丁仪从这里可以看到舰队的大部分。

  在越过土星轨道后,舰队开始减速,所有的聚变发动机都朝向前进方向。现在,舰队已经接近三体探测器,而速度已经减到负值,向太阳方向返回,正在把与目标之间的相对速度调整为零,以便实施拦截。

  丁仪把烟斗放到嘴里,在这个时代他找不到烟丝,只能叼着空烟斗。两个世纪后的烟斗居然还残留着烟味,只是很淡,隐隐约约,像过去的记忆。

  丁仪是七年前苏醒的,一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任教。他去年向舰队提出要求,要在三体探测器被拦截后成为第一个零距离考察它的人。丁仪虽然德高望重,但他的请求一直被拒绝,直到他声称要死在三大舰队司令面前,舰队方面才答应考虑这事。其实,第一个接触探测器的人选一直是个难题,首次接触探测器就等于首次接触三体世界,按照拦截行动中的公平原则,三大舰队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被允许单独享有这个荣誉,而如果让三方派出的人员同时接触,在操作上也有难度,容易横生枝节,所以只有让一个舰队国际之外的人承担这个使命,丁仪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丁仪的请求最后被批准,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其实,对于最后能否得到探测器,无论是舰队还是地球国际都没有信心,它在被拦截中或拦截后几乎肯定要自毁,而在它自毁前如何从中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零距离观察和接触是不可替代的手段,丁仪作为发现宏原子和发明可控核聚变途径的资深物理学家,是最具备这方面素质的人。反正生命是他自己的,以他八十三的岁数和无人能比的资历,自然有权利拿这条老命干他想干的事。

  在拦截开始前“量子”号指挥系统的最后一次会议上,丁仪见到了三体探测器的影像,三大舰队派出的三艘跟踪飞船已经代替了来自地球国际的“蓝影”号飞船,影像是由舰队跟踪飞船在距目标五百米处拍摄的,这是迄今为止人类飞船与探测器最近的距离。

  探测器的大小与预想的差不多,长三点五米,丁仪看到它时,产生了与其他人一样的印象:一滴水银。探测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状,头部浑圆,尾部很尖,表面是极其光滑的全反射镜面,银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畅的光纹,使得这滴水银看上去纯洁而唯美。它的液滴外形是那么栩栩如生,以至于观察者有时真以为它就是液态的,根本不可能有内部机械结构。

  看过探测器的影像后,丁仪便沉默了,在会上一直没有说话,脸色有些阴沉。

  “丁老,您好像有什么心事,”舰长问。

  “我感觉不好。”丁仪低声说,用手中的烟斗指指探测器的全息影像。

  “为什么?它看起来像个无害的艺术品。”一名军官说。

  “所以我感觉不好。”丁仪摇摇花白的头说,“它不像星际探测器,却像艺术品。一样东西,要是离我们心中的概念差得太远,可不是好兆头。”

  “这东西确实有些奇怪,它的表面是全封闭的,发动机的喷口呢?”

  “可它的发动机确实能发光,这都是曾经观测到的,只是当时‘蓝影’号在它再次熄火前没来得及拍下近距离的影像,不知道那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它的质量是多少?”丁仪问。

  “目前还没有精确值,只有通过高精度引力仪取得的一个粗值,大约在十吨以下吧。”

  “那它至少不是用中子星物质制造的了。”

  舰长制止了军官们的讨论,继续会议的进程,他对丁仪说:“丁老,对您的考察,舰队是这样安排的:当无人飞船完成对目标的捕获后,对其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如果没有发现异常,您将乘穿梭艇进入捕获飞船,对目标进行零距离考察,您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五分钟。这位是西子少校,她将代表亚洲舰队全程陪同您完成考察。”

  一名年轻的女军官向丁仪敬礼,同舰队中的其他女性一样,她身材颀长苗条,是典型的太空新人类。

  丁仪只瞥了少校一眼,就转向舰长:“怎么还有别人?我一个人去不就行了?”

  “这当然不行,丁老,您对太空环境不熟悉,整个过程是需要人辅助的。”

  “要这样,我还是不去的好,难道还要别人跟着我...”丁仪没有说出“送死”

  两个字。

  舰长说:“丁老,此行肯定有危险,但也并不是绝对的。如果探测器要自毁,那多半是在捕获过程中发生,在捕获完成两小时后,如果考察过程中不使用破坏性的仪器设备,它自毁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了。”

  事实上,地球和舰队两个国际决定尽快派人与探测器直接接触,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考察。当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测器的影像时,所有人都陶醉于它那绝美的外形。这东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状虽然简洁,但造型精妙绝伦,曲面上的每一个点都恰到好处,使这滴水银充满着飘逸的动感,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没有尽头地滴落着。它给人一种感觉: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态平滑地全部试完,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形状,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美总是和善联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条善恶分界线的话,它一定在善这一面。

  于是很快出现了一个猜测:这东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测器。进一步的观察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这种猜测。人们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着极高的光洁度,是一种全反射镜面。舰队曾经动用大量的监测设备做过一次实验,用不同波长的高频电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时测量电磁波的反射率。结果震惊地发现:它的表面对于包括可见光在内的高频电磁波,几乎能够百分之百地反射,观察不到任何吸收。这就意味着它无法在高频波段进行任何探测,通俗地说它是个瞎子。这种自盲的设计肯定有重要的含义,最合理的推测是:它是三体世界发往人类世界的一个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设计和唯美的形态来表达一种善意,一种真诚的和平愿望。

  于是,人们给探测器换了个称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两个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征着和平。

  舆论认为应该派出人类社会的正式代表团与水滴接触,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学家和三名普通军官组成的考察队,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舰队国际决定维持原计划不变。

  “那就不能换个人去吗?让这么个女孩子...”丁仪指着西子说。

  西子对丁仪微笑着说:“丁老,我是‘量子’号上的科学军官,负责航行中的出舰科学考察,这是我的职责。”

  “而且,舰队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舰长说,“陪同您的共有三个人,另外两名是欧洲和北美舰队派出的科学军官,他们很快就要到本舰报到了。丁老,这里要重申一点:按照舰队联席会议的决议,第一个直接接触目标的一定是您,然后才能允许他们接触。”

  “无聊。”丁仪又摇摇头,“人类在这方面一点儿没变,热衷于追逐虚荣...

  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照办的。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而巳,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些超技术后面的超理论,不过此生怕是...唉。”

  舰长飘浮到丁仪面前,关切地对他说:“丁老,您现在可以去休息了,捕获行动很快就要开始,在出发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够的精力。”

  丁仪抬头看着舰长,好半天才悟出来他走后会议还要继续进行。他转头再次细看水滴的影像,这才发现它浑圆的头部映着一片排列整齐的光点,这些光点往后面才渐渐变形,与银河系映出的光纹汇合在一起,那是舰队的映像。他再看看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号的指挥官们,他们都很年轻,在丁仪眼中这些人还都是孩子。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高贵和完美,从舰长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灵般睿智的目光。舰队的光芒从舷窗射入,透过自动变暗的玻璃后,变成晚霞般的金色,他们就笼罩在这片金辉中,身后悬浮着水滴的影像,像一个超自然的银色符号,使这里显得空灵而超脱,他们看上去,像一群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丁仪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变得激动起来。

  “丁老,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舰长问。

  “哦,我想说...”丁仪的两手不知所措地乱舞着,任烟斗飘在空中,“我想说,孩子们啊。这些天来,你们对我都很好...”

  “您是我们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舰长说。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话想说,只是...一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可以不把它当真。不过,孩子们,我毕竟是跨过两个世纪的人了,经历的事儿也多一些...当然,我说过,也不必太当真...”

  “丁老,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您真的是我们最尊敬的人。”

  丁仪缓缓地点点头,向上指指:“这艘飞船,要达到最高的加速度,这里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种液体里。”

  “是的,深海状态。”

  “对对,深海状态。”丁仪又犹豫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说下去,“在我们出发去考察后,这艘飞船,哦,‘量子’号,能不能进入深海状态?”

  军官惊奇地互相对视着,舰长问:“为什么?”

  丁仪的两手又乱舞起来,头发在舰队的光芒中发出白光,正像一上舰时就有人发现的那样,他真的很像爱因斯坦。“嗯...反正这样做也没什么大的损失,对吧...你们知道,我感觉不好。”

  丁仪说完这话就沉默了,两眼茫然地看着无限远方,最后伸手把飘浮的烟斗抓过来装到衣袋中,也不道别,笨拙地操纵着超导腰带向舱门飘去。军官们一直目送着他,当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出门时,又慢慢地转过身来:

  “孩子们,你们知道我这些年都在于什么吗?在大学里教物理,还带博士生。”他遥望着外面的星河,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军官们发现,那笑容竟有些凄惨,“孩子们啊,我这两个世纪前的人了,现在居然还能在大学里教物理。”他说完,转身离去。

  舰长想对丁仪说什么,但见到他已经离去就没有说出来,神色严峻地思索着。

  军官们中有人看着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集中在舰长身上。

  “舰长,你不会章他的话当真吧?”一名上校问。

  “他是个睿智的科学家,但毕竟是个古人,思考现代的事儿,总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领域里,人类一直没有进步,还停留在他的时代。”

  “他提到直觉,想想他的直觉都发现过些什么吧。”说话的军官语气里充满着敬畏。

  “而且...”西子脱口而出,但看看周围军衔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话又咽了回去。

  “少校,说吧。”舰长说。

  “而且像他说的,也没什么损失。”西子说。

  “可以从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舰长说,“按目前的作战计划,如果捕获失败,水滴意外逃脱,舰队部署的追踪力量只有歼击机,但如果长途追踪就必须依靠恒星级战舰,舰队中应该有舰只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这应该看做计划的一个疏漏。”

  “向舰队打一个报告吧。”舰长说。

  舰队很快批复:在考察队出发后,“量子”号和在编队中与其相邻的“青铜时代”号两艘恒星级战舰进入深海状态。

  在对水滴进行捕获时,联合舰队的编队与目标的距离保持在一千公里,这是经过审慎计算后确定的。对于水滴可能的自毁方式有着多种猜测,所能设想的产生最大能量的自毁就是正反物质湮灭,水滴的质量小于十吨,那么在留有充分冗余量的情况下,所需考虑的最大的能量爆发就是由质量各为五吨的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如果这样的湮灭发生在地球上,足以毁灭这颗行星表面的所有生命,但在太空中发生,其能量全部以光辐射的形式出现,对于拥有超强防辐射能力的恒星级战舰来说,一千公里的距离是足够安全的。

  捕获行动是由一艘叫“螳螂”号的小型无人飞船完成的,“螳螂”号以前主要用于在小行星带采集矿物标本,它的最大特点就是有一支超长机械臂。

  行动开始后,“螳螂”号越过了之前为监视飞船设定的五百公里距离线,小心翼翼地向目标靠近。它飞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进五十公里就悬停几分钟,南密布在后方的监视系统对目标进行全方位扫描,确定没有异常后再继续靠近。

  在距目标一千公里处,联合舰队已与水滴在速度上同步。大部分战舰都关闭了聚变发动机,静静地飘浮在太空深渊之上,巨大的金属舰体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像一座座被遗弃的太空城,整个舰队的阵列像是一片沉默的远古巨石阵。舰队中的一百二十万人屏住呼吸,注视着“螳螂”号这段短短的航程。

  舰队看到的图像,要经过三个小时才能以光速传回地球,传到同样屏息注视的三十亿人眼中。这时的人类世界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巨树间的飞车流消失了,地下大都市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连诞生后繁忙了三个世纪的全球互联网也变得空旷起来,所传输的数据大部分是来自二十个天文单位外的影像。

  “螳螂”号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半小时才飞完了这段在太空中连一步之遥都不到的路程,最后悬停在距目标五十米的距离上,这时,从水滴的水银表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螳螂”号变形的映像。飞船所携带的大量仪器开始对目标进行近距离扫描,首先证实了之前的一个观测结果:水滴的表面温度甚至比周围太空的温度还低,接近绝对零度。科学家们曾认为水滴内有强力的制冷设备,但同以前一样,“螳螂”号上的仪器也无法探知目标的任何内部结构。

  “螳螂”号向目标伸出了它的超长机械臂,在五十米的距离上也是伸伸停停,但密集的监视系统没有发现目标的任何异常。这个同样折磨人的过程持续了半个小时,机械臂的前端终于到达了目标所在的位置,并接触到了这个来自四光年外,在太空中跋涉了近两个世纪的物体。当机械臂的六指夹具最后夹紧了水滴时,舰队百万人的心脏同时悸动了一下,三小时后这同样的悸动将在地球上的三十亿颗心脏上发生。机械臂夹着水滴静静地等待了十分钟,目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和异常,于是机械臂开始拉着它回收。

  这时,人们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对比:机械臂显然是一个在设计上只重功能的东西,钢骨嶙峋,加上那些外露的液压设备,充满了繁杂的技术秉性和粗陋的工业感:而水滴则外形完美,这颗晶莹流畅的固态液滴,用精致的唯美消弭了一切功能和技术的内涵,表现出哲学和艺术的轻逸和超脱。机械臂的钢爪抓着水滴,如同一只古猿的毛手抓着一颗珍珠。水滴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像一只太空中的暖瓶胆。所有人都担心它会在钢爪中破碎。但这事终于没有发生,机械臂开始回缩了。

  机械臂的回收又用了半个小时,水滴被缓缓地拉人“螳螂”号的主舱,然后,两片张开的舱壁缓缓合上。如果目标要自毁,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时刻。舰队和后面的地球世界静静地等待着,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时间流过太空的声音。

  两个小时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水滴没有自毁这一事实,最后证实了人们的猜测:如果它真是一个军事探测器的话,在落入敌手后肯定要自毁的,现在可以确定它是三体世界发给人类的一件礼物,以这个文明很难令人类理解的表达方式发出的一个和平信号。

  世界再次欢腾起来,但这一次的欢庆不像上次那么狂热和忘情,因为战争的结束和人类的胜利已经不再是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退一万步说,即使即将到来的谈判破裂,战争继续下去,人类仍将是最后的胜利者,联合舰队在太空中的出现,使公众对人类的力量有了一个形象的认识。现在,地球文明已经拥有了坦然面对各种敌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来,使人们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那个正在向太阳系跋涉的种族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经历了二百多次灾难的轮回,以令人类难以置信的顽强生存下来。他们历尽艰辛跨越四光年的漫漫太空,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稳定的太阳,一处生息延续的家园...公众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由敌视和仇恨转向同情、怜悯甚至敬佩。人们同时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三体世界的十个水滴在两个世纪前就发出了,而人类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它们的含义,这固然因为三体文明的行为过分含蓄,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人类被自己的血腥历史所扭曲的心态。在全球网上的公民投票中,阳光计划的支持率急剧上升,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把火星作为三体居留地的强生存方案。

  联合国和舰队加快了和平谈判的准备工作,两个国际开始联合组建人类代表团。

  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获后的一天内发生的。

  而最令人们激动的还不是眼前的事实,而是已经现出雏形的光明未来:三体文明的技术与人类的力量相结合,将使太阳系变成怎样一个梦幻天堂?

  在太阳另一恻几乎同样距离的太空中,“自然选择”号静静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着。

  “刚收到的消息:水滴在被捕获后没有自毁。”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

  “什么是水滴?”章北海问,他和东方延绪隔着透明的舱壁对视着,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军装很整齐。

  “就是三体探测器,现在已经证明,它是一件送给人类的礼物,是三体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

  “是吗?那真的很好。”

  “你好像并不是太在意这个。”

  章北海没有回答东方的话,双手把那个笔记本拿到面前:“我写完了。”说完,他把笔记本放到贴身的衣袋中。

  “那么,你可以交出‘自然选择’号的控制权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权之后打算干什么。”

  “减速。”

  “与追击舰队会合吗?”

  “是的。‘自然选择’号的聚变燃料已经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须补充燃料后才能返回太阳系,而追击舰队也没有足够的燃料给我们补充。那六艘战舰的吨位都只有‘自然选择’号的一半,追击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后又经历了同样强度的减速,燃料都刚够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选择’号上的人员只能搭乘追击舰队返回,以后会有飞船携带足够的燃料追上‘自然选择’号,使其返回太阳系,但这需要很长时间,我们在离开前尽可能减速,就能缩短这段时间。”

  “东方,不要减速。”

  “为什么?”

  “减速将耗尽‘自然选择’号的剩余燃料,我们不能成为一艘没有能量的飞船,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作为舰长体应该想到这点。”

  “能发生什么?未来已经很清晰了,战争将结束,人类将胜利,而你被证明完全错了!”

  章北海对激动的东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绪,这时,他看她的眼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这使得东方的心绪一阵波动。尽管她一直认为章北海的失败主义思想不可思议,一直怀疑他的叛进有别的目的,甚至怀疑他精神有问题,但不知为何,仍对他生出一种依恋感。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当然对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这是正常的事,父爱已经是一种很古老的东西了,现在她在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古代军人身上体会到了这种东西。

  章北海说:“东方,我来自一个坎坷的时代,是个现实的人,我只知道敌人还存在着,还在向太阳系逼近,作为军人,知道这一点,就只能后天下之乐而乐了...不要减速,这是我交出控制权的条件,当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证了。”

  “我答应,‘自然选择’号不会减速。”

  章北海转身飘到悬浮的操作界面前,调出了权限转移界面,并输人自己的口令,经过一连串的点击后,他关闭了界面。

  “‘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已经转移到你,口令还是那个‘万宝路’。”章北海头也不回地说。

  东方在空中调出界面,很快证实了这一点。“谢谢,但请你暂时不要走出这个舱,也不要开门,舰上人员正在从深海状态中苏醒,我怕他们会对你有过激行为。”

  “让我走跳板吗?”看着东方迷惑的样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这是古代海船上执行死刑的一种方法,如果真流传到现在,应该是让我这样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独自待着。”

  穿梭艇驶出了“量子”号,与母舰相比,它显得很小,如同一辆从城市中开出的汽车,它的发动机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舰巨大舰体的一小部分,像一支悬崖下的蜡烛。它缓缓地从“量子”号的阴影里进入阳光中,发动机喷口像萤火虫般闪亮着,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飞去。

  考察队由四人组成,除丁仪和西子外,还有两名来自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军官,分别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过舷窗,丁仪回望着渐渐远去的舰队阵列。位于阵列一角的“量子”号这时看起来仍很庞大,但与它相邻的下一艘战舰“云”号,小得刚能看出形状,再往远处,行列中的战舰只是视野中的一排点了。丁仪知道。矩形阵列的长边和宽边分别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战舰排成,还有十余艘战舰处于阵列外的机动状态。但他沿长边数下去,只散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经是六百公里远处。再仰头看与之垂直的矩形短边也是一样,能看清的最远处的战舰只是微弱阳光中的一个模糊的光点,很难从群星的背景中把它们分辨出来,只有当所有战舰的发动机启动时,舰队阵列的整体才能被肉眼看到。丁仪感到,联合舰队就是太空中的一个100X20 的矩阵,他想象着有另一个矩阵与它进行乘法运算,一个的横行元素与另一个的竖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个更大的矩阵,但在现实中,与这个庞大矩阵相对的只有一个微小的点:水滴。丁仪不喜欢这种数学上的极端不对称,他这个用于镇静自己的思维体操失败了。当加速的过载消失后,他转头与坐在旁边的西子搭讪。

  “孩子,你是杭州人吗?”他问。

  西子正在凝视着前方,好像在努力寻找仍在几百公里远处的“螳螂”号,她回过神来后摇摇头,“不,丁老,我是在亚洲舰队出生的,名字与杭州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去过那儿,真是个好地方。”

  “我们那时才是好地方,现在,西湖都变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到处是沙漠,现在这个世界还足让我想起了江南,这个时代,美女如水啊。”丁仪说着,看看西子,遥远的太阳的柔光从舷窗透人,勾勒出她迷人的侧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军官,个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样漂亮...”

  “丁老,外部通讯频道还开着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双眼仍盯着前方的太空。

  “没什么,舰队和地球的神经已经够紧张了,我们可以让他们转移和放松一下。”丁仪向后指指说。

  “丁博士,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舰队的中校转过头来笑着说。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许多女孩子爱上过。”西子收回目光看着丁仪说,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她感到自己也确实需要转移一下了。

  “这我不知道,对爱我的女孩子我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我爱上的那些。”

  “这个时代,像您这样什么都能顾得上又都做得那么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会去打扰我爱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说法: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着丁仪笑而不语。

  丁仪接着说:“唉,我要是对物理学也持这种态度就好了。一直觉得,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腈,其实,豁达些想想:我们探索规律,与规律有何相干?也许有一天,人类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规律探知到这种程度,不但能够用来改变他们自己的现实,甚至能够改变整个宇宙,能够把所有的星系像面团一样捏成他们需要的形状,但那又怎么样?规律仍然没变,是的,她就在那里,是唯一不可能被改变的存在,永远年轻,就像我们记忆中的爱人...”丁仪说着,指指舷窗外灿烂的银河,“想到这一点,我就看开了。”

  中校对话题的转移失望地摇摇头,“丁老,还是回到美女如水上来吧。”

  丁仪再没有兴趣,西子也不再说话,他们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号可以看到了,虽然它还只是二百多公里外的一个亮点。穿梭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喷口对着前进方向开始减速。

  这时,舰队处在穿棱机正前方,距此已有约八百公里,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离,却把一艘艘巨大的战舰变成了刚刚能看出形状的小点,只有通过其整齐的排列,才能把舰队阵列从繁星的背景上识别出来。整个矩形阵列仿佛是罩在银河系前的一张网格。星海的混沌与阵列的规则形成鲜明对比——当距离把巨大变成微小,排列的规律就显示出其力量。在舰队和其后方遥远的地球世界,看着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觉到,这正是对丁仪刚才那段话的形象展示。

  当减速的过载消失后,穿梭机已经靠上了“螳螂”号的船体,这过程是那么快捷,在穿梭机乘员们的感觉中,“螳螂”号仿佛是突然从太空中冒出来一样。

  对接很快完成,由于“螳螂”号是无人飞船,舱内没有空气,考察队四人都穿上了轻便航天服。在得到舰队的最后指示后,他们在失重中鱼贯穿过对接舱门,进入了“螳螂”号。

  “螳螂”号只有一个球形主舱,水滴就悬浮在舱的正中,与在“量子”号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变了,变得黯淡柔和了许多。这显然是由于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没有任何色彩的。

  “螳螂”号的主舱中堆放着包括已经折叠的机械臂在内的各种设备,还有几堆小行星岩石样品,水滴悬浮于这个机械与岩石构成的环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致与粗陋、唯美与技术的对比。

  “像一滴圣母的眼泪。”西子说。

  她的话以光速从“螳螂”号传出去,先是在舰队,三小时后在整个人类世界引起了共鸣。在考察队中,中校和西子,还有来自欧洲舰队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机遇在这文明史上的巅峰时刻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面对水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对那个遥远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强烈的认同愿望。是的,在这寒冷广漠的宇宙中,同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缘分,一种可能要几十亿年才能修得的缘分,这个缘分让人们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爱。现在,水滴使他们感受到了这种爱,任何敌意的鸿沟都是可以在这种爱中消弭的。西子的眼腈湿润了,三小时后将有几十亿人与她一样热泪盈眶。

  但丁仪落在后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他说,“一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学了,我听不太懂。”西子带泪笑笑说。

  “丁博士,我们时间不多的。”中校示意丁仪走上前来,因为第一个接触水滴的必须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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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发生的事情压倒了一切。所谓探测器熄灭,是说它的发动机关闭了。远在奥尔特星云之外,三体舰体探测器就开始减速,减速时它的发动机对着太阳方向启动,太空望远镜就是根据探测器发动机发出的光来对其进行跟踪,而发动机的光芒一旦熄灭,这种跟踪就不可能进行了,因为探测器本身实在太小了,从它穿越星际尘埃时产生的尾迹形态推测,它可能只有一辆卡车大小,这样小的一个物体现在处于遥远的柯伊伯带外围,本身停止发光,而那一带远离太阳,只有微弱的阳光,探测器的反光更弱,即使是林格一斐兹罗这样强大的望远镜,也不可能从那个遥远的黑暗太空看到这么小的一个暗物体。

  “三大舰队成天就知道争名夺利!现在可好,目标弄丢了...”肯气愤地说,他没注意到目前监测站已经处于失重状态,他剧烈的肢体动作几乎使自己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

  
  丁仪慢慢飘浮到水滴前,把一只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着手套触摸它,以防被绝对零度的镜面冻伤。接着,三位军官也都开始触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坏了。”西子小声说。

  “感觉不到一点儿磨擦力,”中校惊奇地说,“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么程度呢?”丁仪问。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西子从航天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圆筒状的仪器,那是一架显微镜。她用镜头接触水漓的表面,从仪器所带的一个小显示屏上。可以看到放大后的表面图像。屏幕上所显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镜面。

  “放大倍数是多少?”丁仪问。

  “一百倍。”西子指指显微镜显示屏一角的一个数字,同时把放大倍数调到一千倍。

  放大后的表面还是光滑的镜面。

  “你这东西坏了吧?”中校说。

  西子把显微镜从水滴上拿起来,放到自己航天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凑过来看显示屏,看到了被放大一千倍的面罩表面,那肉服看上去与水滴一样光洁的面,在屏幕上变得像乱石滩一样粗糙。西子又把显微镜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显示屏上再次出现了光滑的镜面,与周围没有放大的表面无异。

  “把倍数再调大十倍。”丁仪说。

  这超出了光学放大的能力,西子进行了一连串的操作,把显微镜由光学模式切换到电子隧道显微模式,现在放大倍数是一万倍。

  放大后的表面仍是光滑镜面。而人类技术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上千倍后其粗糙就暴露无遗,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脸。

  “调到十万倍。”中校说。

  他们看到的仍是光滑镜面。

  “一百万倍。”

  光滑镜面。

  “一千万倍!”

  在这个放大倍数下,已经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屏幕上显示的仍是光滑镜面,看不到一点儿粗糙的迹象,其光洁度与周围没有被放大的表面没什么区别。

  “再把倍数调大些!”

  西子摇摇头,这已经是电子显微镜所能达到的极值了。

  两个多世纪前,阿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奥德赛》中描述了一个外星超级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边,其长度比例是1:3:9,以后,不管用什么更精确的方式测量,穷尽了地球上测量技术的最高精度,方碑三边的比例仍是精确的1:3:9,没有任何误差。

  克拉克写道:那个文明以这种方式,狂妄地显示了自己的力量,现在,人类正面对着一种更狂妄的力量显示。

  “真有绝对光滑的表面?”西子惊叹道。

  “有,”丁仪说,“中子星的表面就几乎绝对光滑(1)”

  “但这东西的质量是正常的。(2)”

  ① 中子星的原子都被压在一起,排列很整齐。

  ②中子星物质的比重相当于水的10 的14 次方倍丁仪想了一会儿,向周围看看说:“联系一下飞船的电脑吧,确定一下捕获时机械手的夹具夹在什么位置。”

  这事情由舰队的监控人员做了,“螳螂”号的电脑发出了几束极细的红色激光束,在水滴的表面标示出钢爪夹具的接触位置。西子用显微镜观察其中一处的表面,在一千万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洁无瑕的镜面。

  “接触面的压强有多大?”中校问,很快得到了舰队的回答:约每平方厘米二百公斤。

  光清的表面最易被划伤,而水滴被金属夹具强力接触的表面没有留下任何划痕。

  丁仪飘离开去,到舱内寻找着什么,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地质锤,可能是有人在舱内检测岩石样品时丢下的,其他人来不及制止,他就用力把地质锤砸到镜面上,他只听到叮的一声,清脆而悠扬,像砸在玉石构成的大地上,这声音是通过他的身体传来的,由于是真空环境,其他三人听不到。丁仪接着用锤柄的一端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显微镜观察那一点。

  一千万的放大倍数下,仍是绝对光滑的镜面。

  丁仪颓然地把地质锤扔掉,不再看水滴,低头深思着,三名军官的目光,还有舰队百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仪抬头说,“这东西的分子,像仪仗队那样整齐地排列着,同时相互固结,知道这种同结有多牢固吗?分子像被钉子钉死一般,自身振动都消失了。”

  “这就是它处于绝对零度的原因(1)!”西子说,她和另外两名军官都明白丁仪的话意味着什么:在普通密度的物质中,原子核的间距是很大的,把它们相互固定死,不比用一套莲杆把太阳和八大行星固定成一套静止的桁架容易多少。

  “什么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只有一种:强互作用力。”透过面罩可以看到,丁仪的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这...不是等于把弓箭射上月球吗(2)?!”

  ①物体的温度是分子振动引起的。

  (2)强相互作用力是自然界所有力中最强的一种,强度是电磁力的一百倍,但只能在原子核内部的极度短距离上起作用,原子核的尺度与原子相差很大,如果原子是一个剧场大小,原子核只有核桃大,所以,原子的尺度远超过强相互作用力的范围,在原子间和分子间起作的主要是电磁力。

  “他们确实把弓箭射上月球了...圣母的眼泪?嘿嘿...”丁仪发出一阵冷笑,听起来有种令人寒颤的凄厉,三名军官也同样知道这冷笑的含义:水滴不像眼泪那样脆弱,相反,它的强度比太阳系中最坚固的物质还要高百倍,这个世界中的所有物质在它面前都像纸片般脆弱,它可以像子弹穿透奶酪那样穿过地球,表面不受丝毫损伤。

  “那...它来干什么?”中校脱口问道。

  “谁知道?也许它真是一个使者,但带给人类的是另外一个信息...”丁仪说,同时把目光从水滴上移开。

  “什么?”

  “毁灭你,与体有何相干?”

  这句话带来一阵死寂,就在考察队的另外三名成员和联合舰队中的百万人咀嚼其含义时,丁仪突然说:“快跑。”这两个字是低声说出的,但紧接着,他扬起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喊:“傻孩子们,快——跑——啊!”

  “向哪儿跑,”西于惊恐地问。

  只比丁仪晚了几秒钟。中校也悟出了真相,他像丁仪一样绝望地大喊:“舰队!舰队疏散!”

  但一切都晚了,这时强干扰已经出现,从“螳螂”号传回的图像扭曲消失了,舰队没能听到中校的最后呼叫。

  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光环,那个光环开始很小,但很亮,使周围的一切笼罩在蓝光中,它急剧扩大,颜色由蓝变黄最后变成红色,仿佛光环不是由水滴产生的,而是前者刚从环中钻出来一样。光环在扩张的同时光度也在减弱,当它扩张到大约是水滴最大直径的一倍时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时,第二个蓝色小光环在尖端出现,同第一个一样扩张、变色和减弱光度,并很快消失。

  光环就这样从水滴的尾部不断出现和扩张。频率为每秒钟两三次,在光环的推进下,水滴开始移动并急剧加速。

  考察队的四人没有机会看到第二个光环的出现,第一个光环出现后,在近似太阳核心的超高温中,他们都被瞬间汽化了。

  “螳螂”号的船体发出红光,从外部看如同纸灯笼内的蜡烛被点燃了一样。

  同时金属船体像蜡一样熔化。但熔化刚刚开始,飞船就爆炸了。爆炸后的“螳螂”

  号几乎没有留下固体残片,船体金属全部变成白炽的液态在太空中飞散开来。

  舰队清晰地观察到了一千公里外“螳螂”号的爆炸,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水滴自毁了,他们首先为考察队四人的牺牲而悲伤,然后对水滴并非和平使者感到失望,不过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全人类都没有做好最起码的心理准备。

  第一个异常现象是舰队太空监测系统的计算机发现的,计算机在处理“螳螂”

  号爆炸的图像时,发现有一个碎片不太正常。大部分碎片是处于熔化状态的金属,爆炸后都在太空中匀速飞行,只有这一块在加速。当然,从巨量的飞散碎片中发现这一微小的事件,只有计算机能做到,它立刻检索数据库和知识库,抽取了包括“螳螂”号的全部信息在内的巨量资料,对这一奇异碎片的出现做出了几十条可能的解释,但没有一条是正确的。

  计算机与人类一样,没有意识到这场爆炸所毁灭的,只是“螳螂”号和其中的四人考察队,并不包括更多的东西。

  对于这块加速的碎片,舰队太空监测系统只发出了一个三级攻击警报,因为它不是正对舰队而来,而是向矩形阵列的一个角飞去,按照目前的运行方向,将从阵列外掠过,不会击中舰队的任何目标。在“螳螂”号爆炸同时引发的大量一级警报中,这个三级警报被完全忽略了。但计算机也注意到了这块碎片极高的加速度,在飞出三百公里时,它已经超过了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加速还在继续。于是警报级别被提升至二级,但仍被忽略。碎片从爆炸点到阵列一角共飞行了约一千五百公里,耗时约五十秒钟,当它到达阵列一角时,速度已经达到31.7 公里/秒,这时它处于阵列外围,距处于矩形这一角的第一艘战舰“无限边疆”号一百六十公里。碎片没有从那里掠过阵列,而是拐了一个三十度的锐角,速度丝毫未减,直冲“无限边疆”号而来。在它用两秒钟左右的时间飞过这段距离时,计算机居然把对碎片的二级警报又降到了三级,按照它的推理,这块碎片不是一个有质量的实体,因为它完成了一次从宇航动力学上看根本不可能的运动:在两倍于第三宇宙速度的情况下进行这样一个不减速的锐角转向,几乎相当于以同样的速度撞上一堵铁墙,如果这是一个航行器,它的内部放着一块金属,那这次转向所产生的过载会在瞬间把金属块压成薄膜。所以,碎片只能是个幻影。

  就这样,水滴以第三宇宙速度的两倍向“无限边疆”号冲去,它此时的航向延长线与舰队矩形阵列的第一列重合。

  水滴撞击了“无限边疆”号后三分之一处,并穿过了它,就像毫无阻力地穿过一个影子。由于撞击的速度极快。舰体在水滴撞进和穿出的位置只出现了两个十分规则的圆洞,其直径与水滴最粗处相当。但圆洞刚一出现就变形消失,因为周围的舰壳都由于高速撞击产生的热量和水滴推进光环的超高温而熔化了,被击中的这一段舰体很快处于红炽状态,这种红炽由撞击点向外蔓延,很快覆盖了“无限边疆”号的二分之一,这艘巨舰仿佛是刚刚从煅炉中取出的一个大铁块。

  穿过“无限边疆”号的水滴继续以约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飞行,在三秒钟内飞过了九十公里的距离,首先穿透了矩形阵列第一列上与“无限边疆”号相邻的“远方”号,接着穿透了“雾角”号、“南极洲”号和“极限”号,它们的舰体立刻都处于红炽状态,像是舰队第一队列中接顺序亮起的一排巨灯。

  “无限边疆”号的大爆炸开始了。与其后被穿透的其他战舰一样,它的舰体被击中的位置是聚变燃料舱,与“螳螂”号在高温中发生的常规爆炸不同,“无限边疆”号的部分核燃料被引发核聚变反应,人们一直不知道,聚变反应是被水滴推进光环的超高温还是被其他因素引发。热核爆炸的火球在被撞击处出现,迅速扩张,整个舰队都被强光照亮,在黑天鹅绒般的太空背景上凸现出来,银河系的星海黯然失色。

  核火球也相继在“远方号”、“雾角”号、“南极洲”号和“极限”号上出现。

  在接下来的八秒钟内,水滴又穿透了十艘恒星级战舰。

  这时,膨胀的核火球已经吞没了“无限边疆”号的整个舰体,然后开始收缩。

  同时,核火球在更多被击穿的战舰上亮起并膨胀。

  水滴继续在矩形阵列的长边上飞行,以不到一秒的间隔,穿透一艘又一艘恒星级战舰。

  这时,在第一个被击穿的“无限边疆”号上,核聚变的火球已经熄灭,被彻底熔化的舰体爆发开来,百万吨发着暗红色光芒的金属液放射状地迸射,像怒放的花蕾,熔化的金属在太空中无阻力地飞散,在所有的方向上形成炽热的“金属岩浆”暴雨。

  水滴继续前进,沿直线贯穿更多的战舰,在它的身后,一直有十个左右的核火球在燃烧,在这些炽热的小太阳的光焰中,整个舰队阵列也像被点燃了一般熠熠闪耀,成为一片光的海洋。在火球队列的后方,熔化的战舰相继迸射开来,金属液炽热的波涛在太空中汹涌扩散,如同在岩浆的海洋中投入了一块块巨石。

  水滴用了一分钟十八秒飞完了二千公里的路程,贯穿了联合舰队矩形阵列第一队列中的一百艘战舰。

  当第一队列的最后一艘战舰“亚当”号被核火球吞噬时,在队列的另一端,迸射的金属岩浆已经因扩散和冷却变得稀疏。爆发的核心,也就是一分多钟前“无限边疆”号所在的位置,几乎变得空无一物了。“远方号”、“雾角”号,“南极洲”

  号、“极限”号...都相继化做飞散的金属岩浆消失了。当这个队列中最后一个核火球熄灭后,太空再次黑暗下来,飞散中渐渐冷却的金属岩浆本来已经看不清,在太空暗下来后,它们暗红色的光芒再次显现,像一条二千公里长的血河。

  水滴在击穿了第一队列最后一艘战舰“亚当”号后,向前方空荡的太空飞行了约八十公里的一小段,再次做出了那个人类宇航动力学无法解释的锐角转向,这一次转向的角度比上一次更小,约为十五度,几乎是突然掉头反向飞行,同时保持速度不变,然后再经过一次较小的方向调整,航向与舰队矩形阵列的第二列(如果考虑刚刚完成的毁灭,这已经是第一列直线重合,以30 公里,秒的速度向该队列在这个方向的第一艘战舰“恒河”号冲去。

  直到这时,联合舰队的指挥系统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舰队的战场信息系统忠实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通过庞大的监测网完整地记录了前一分十八秒的战场信息,这批信息数量巨大,在短时间内只能由计算机战场决策系统来进行分析,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附近空间出现了强大的敌方太空力量,并对我方舰队发起攻击,但计算机没有给出这种力量的任何信息,能确定的只有两点:一、敌太空力量处于水滴所在方位;二、这种力量对我方所有探测手段都是隐形的。

  这时,舰队的指挥官们都处于一种震颤麻木状态中,在过去长达两个世纪的太空战略和战术研究中,设想过各种极端的战场情况。但目睹一百艘战舰像一挂鞭炮似的在一分钟内炸完,还是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对着从战场信息系统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信息,他们只能依赖计算机战场决策系统的分析和判断,把注意力集中到对那个并不存在的敌隐形舰队的探测上,大量的战场监测力量开始把视线投向远方的太空深处。而忽略了眼前的危险。甚至还有相当多的人认为,这个强大的隐形敌人可能是人类与三体之外的第三方外星力量,因为三体世界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已经是一个弱小的失败者了。

  舰队的战场监测系统没有尽早发现水滴的存在,主要原因在于水滴对所有波长的雷达都是隐形的,因而只能从对可见光波段的图像的分析才能发现它,但在太空战场的监测信息中,可见光图像信息远不如雷达信息受到重视。在攻击发生时,太空中飞散着暴雨般的爆炸碎片,这些碎片大多是核爆高温中熔化的液态金属,它们在从爆炸中飞出的时候大部分也呈液滴状,每艘战舰毁灭时熔化的金属达百万吨,形成巨量的液态碎片,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大小和形状都与水滴相当,所以计算机图像分析系统很难把水滴从巨量碎片中分辨出来,更何况几乎所有指挥官都认为水滴已经在“螳螂”号中自毁,并没有发出专门的指令让系统做这样的分析。

  与此同时,另外的一些情况也加剧了战场的混乱。第一队列战舰爆炸迸射出的碎片很快到达了第二队列,各舰的战场防御系统做出了反应,开始用高能激光和电磁炮拦截碎片。飞来的碎片主要是被核火球烧熔的金属,它们大小不一,在飞行途中已经被太空中的低温部分冷却,但冷却变硬的只是一层外壳,里面还是炽热的液态,被击中后像焰火一样灿烂地飞散。很快,在第二队列和已经毁灭的第一队列留下的黯淡“血河”之间,形成了一道平行的焰火屏障,它疯狂地爆发着翻滚着,像是从那看不见的敌人的方向涌来的火海大潮。飞散的碎片如冰雹般密集,防御系统并不能完全拦截它们,相当一部分碎片穿过了拦截火力并击中了战舰,这些固液混合的金属射流具有相当的冲击力和破坏力,第二队列中一部分战舰的舰壳受到严重损伤,甚至被击穿,减压警报凄厉地响起...与碎片的炫目的战斗吸引了相当的注意力,这种情况下,指挥系统的计算机和人都雕以避免一个错觉:舰队正在和敌太空力量激烈交火,没有人和电脑注意到那个即将开始毁灭第二队列的小小的死神。

  所以,当水滴冲向“恒河”号时,第二队列的一百艘战舰仍然排成一条直线,这是死亡的队形。

  水滴闪电般冲来,在短短的十秒钟内,它就击穿了“恒河”号、“哥伦比亚”

  号、“正义”号、“马萨达”号、“质子”号、“炎帝”号、“大西洋”号、“天狼”

  号、“感恩节”号、“前进”号、“汉”号和“暴风雨”号十二艘恒星级巨舰。同第一队列中的毁灭一样,每艘战舰在被穿透后先是变成红炽状态,然后被核聚变火球吞噬,火球熄灭后,被熔化的战艘便化做百万吨发着暗红色光芒的金属岩浆爆发开来。在这惨烈的毁灭中,直线排列的战舰队列就像一根被点燃的长达二千公里的导火索,在剧烈的燃烧后,留下一条发着暗红色余光的灰烬。

  一分二十一秒后,第二队列的一百艘战舰也被全部摧毁。

  在击穿第二队列的最后一艘战舰“明治”号后,水滴冲过了队列的末端,又以一个锐角回转冲向第三队列的队首“牛顿”号。在第二队列被毁灭的过程中,爆炸碎片向第三队列汹涌而来,这道碎片浪潮中,包括第二队列爆炸后仍处熔融状态的金属液和从第一队列飞来的已经大部分冷凝的金属碎块,在防御系统启动的同时,第三队列中的大部分战舰已经启动发动机,开始机动。所以在这时,与被毁灭前的第一、二队列不同,第三队列已经不是一条直线,但这个队列的一百艘战舰大体上仍排成一列。水滴穿透了“牛顿”号后,急剧调整方向,瞬间飞越二十公里的距离穿透了与“牛顿”号错开三公里位置的“启蒙”号,从“启蒙”

  号穿出的水滴再次急转,冲向已经机动到队列主线另一侧的“白垩纪”号并穿透了它。水滴就这样沿一条折线飞行,击穿第三队列中一艘又一艘战舰,在折线飞行中水滴的速度丝毫不减,仍为约每秒三十公里。后来的分析者在察看这条航线时震惊地发现,水滴的每一次转向都是一个尖锐的折角,而不是像人类的太空飞行器那样成一段平滑曲线,这种魔鬼般的飞行展示了一种完全在人类理解力之外的太空驱动方式,这种驱动之下的水滴仿佛是一个没有质量的影子,像上帝的笔尖一样可以不理会动力学原理随意运动。在毁灭第三队列的过程中,这种急剧的转向以每秒钟两到三次的频率进行,水滴就像一枚死神的绣花针,灵巧地上下翻飞,用一条毁灭的折线把第三队列的一百艘战舰贯穿起来。

  水滴毁灭第二三队列用了两分钟三十五秒。

  这时,舰队中所有战舰的发动机都已启动。矩形阵列已经完全打乱,水滴仍继续攻击开始疏散的战舰,毁灭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每时每刻都有三到五个核火球在舰群中燃烧,在它们的死亡光焰下,战舰发动机的光芒黯然失色,像一片惊恐的萤火虫。

  直到这时,舰队指挥系统对攻击的真实来源仍然一无所知,只是集中力量搜寻想象中的敌隐形舰队。但正确的分析已经开始出现,在后来对舰队传出的浩如烟海的巨量信息的分析中,人们发现最早的接近真相的分析是由亚洲舰队的两名低级军官做出的,他们是“北方”号战舰目标甄别助理赵鑫少尉和“万年昆鹏”

  号电磁武器系统中级控制员李维上尉。以下是他们的通话记录:

  赵鑫:北方TR317 战位呼叫万年昆鹏EM986 战位!北方TR317 战住呼叫万年昆鹏EM986 战位!

  李堆:这里是万年昆鹏EM986 战位,请注意,这个级别信息层的跨舰语音通话是违反战时规程的。

  赵鑫:你是李维吧?我是赵鑫!我就是找你!

  李维:你好!知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赵鑫:上尉,是这样,我有一个发现,想上传到指挥共享层次,但权限不够,你帮帮忙吧!

  李雏:我权限也不够,不过现在指挥共享层次的信息肯定够多的了,你想传什么?

  赵鑫:我分析了战场可见光图像李维:你应该在忙着分析雷达信息吧?

  赵鑫:这正是系统的谬误所在,我首先分析了可见光图像,只抽取速度特征,你知道发现了什么?你知道现在发生的是什么事儿吗?

  李维:好像你知道?

  赵鑫:你别以为我疯了,我们是朋友,你了解我。

  李维:你是个冷血动物,肯定是后天下之疯而疯,说吧。

  赵鑫:告诉你,舰队疯了,我们在自己打自己呀!

  李堆:...

  赵鑫:“无限边疆”号击毁“远方号”、“远方号”击毁“雾角”号、“霉角”

  号击毁“南极洲”号,“南极洲”号...

  李堆:你他妈真的疯了!

  赵鑫:就这样A 攻击B、B 被击中后在爆炸前攻击C、C 被击中后在爆炸前攻击D...每一艘被击中的战舰就像受了传染似的攻击队列中的下一艘,他妈的,死亡击鼓传花,真疯了!

  李维:用的是什么武器?

  赵鑫:我不知道,我从图像中抽取出了一种发射体,贼小贼快,比你的电磁炮弹都他妈快。而且很准的,每次都击中燃料箱!

  车堆:把分析信息传过来。

  赵鑫:已经传了,原始数据和向量分析,好好看看吧,这真活见鬼了!

  (赵鑫少尉的分析结论虽然荒唐,但已经很接近真相了。李维用了半分钟时间研究赵鑫发来的资料,这段时间里,又有三十九艘战舰被毁灭。)李维:我注意到了速度。

  赵鑫:什么速度?

  李雏:就是那个小发射体的速度,它比每艘战舰发射时的速度稍低一些,然后在飞行中加速到三十公里每秒,击中下一艘战舰,这艘战舰在爆炸前发射的这东西速度又低了一些,然后再加速...

  赵鑫:这没什么吧李堆:我想说的是...这有点儿像阻力。

  赵童:阻力?什么意思?

  李维:这个发射体在每次穿连目标时受到阻力降低了它的速度。

  赵鑫:...我注意到你的话了,我不笨,你说这个发射体,你说穿透目标...发射体是同一个?

  李维:还是看看外边吧,又有一百艘战舰爆炸了。

  这段对话用的不是现代舰队语,而是二十一世纪的汉语,从说话方式中也能听出他们都是冬眠者。在三大舰队中服役的冬眠者数量很少,且都是在岁数很小时苏醒的,即使这样,他们对知识的接受能力也不如现代人,所以大多在舰队中担任较低的职务。人们后来发现,在这场大毁灭中,在最早恢复冷静并做出正确判断的指挥官和士兵中,冬眠者占了很大的比例。以这两名军官为例,以他们的级别甚至无权使用舰上的高级分析系统,却做出了如此卓越的分析判断。

  赵鑫和李维的信息并没有上传到舰队指挥层,但指挥系统对战场的分析也在走向正确的方向,他们首先意识到,计算机战场决策系统所推测的敌方隐形力量并不存在,便集中力量对已采集到的战场信息进行分析,在对巨量的战场图像资料进行检索和匹配后,终于发现了水滴的存在。在被图像分析软件抽取出的图像中,除了尾部的推进光环,水滴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完美的液滴外形,只是它的镜面在高速运动中映射著核火球和金属岩浆的光芒,强光和暗红频繁交替,仿佛是燃烧的血滴,进一步的分析描绘出了水滴的攻击路线。

  在两个世纪的太空战略研究中,人们曾设想过末日之战的各种可能。在战略家的脑海里,敌人的影像总是宏大的,人类在太空战场上所面对的是浩荡的三体主力舰队,每艘战舰都是一座小城市大小的死亡堡垒。对敌人所有可能的极端武器和战术都有构想,其中最令人恐惧的莫过于三体舰队可能发动的反物质武器攻击,一粒步枪子弹大小的反物质就足以毁灭一艘恒星级战舰。

  但现在。联合舰队却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唯一的敌人就是一个小小的探测器,这是从三体实力海洋中溅出的一滴水,而这滴水的攻击方式。只是人类海军曾经使用过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战术——撞击。(1)①人类在海战中最后一次成功使用战舰直接撞击战术是在1811 年的里萨海战中在后来甲午海战中致远号的悲剧后,这种战术被完全淘汰。

  从水滴开始攻击到舰队统帅部做出正确判断,大约经过了十三分钟时间,面对如此复杂严酷的战场环境,这是相当迅速的了,但水滴的攻击更为神速。在二十世纪的海战中,当敌方舰队出现在海天一线时,甚至有时间把所有舰长召集到旗舰来开一次会。但太空战场是以秒来计时的,就在这十三分钟里,已有六百多艘战舰被水滴消灭。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太空战争的指挥远非人力所能及,而由于智子的阻碍,人类的人工智能不可能达到指挥太空战争的水平。所以,仅从指挥层面上看,人类也可能永远不会具备与三体力量进行太空战的能力。

  由于水滴攻击的迅猛和对雷达隐形,被攻击的战舰的防御系统一直没有做出反应;但随着战舰间距的拉开,水滴的攻击距离也随之加长,同时所有战舰的防御系统也根据水滴的目标特征进行了重新设定,在“纳尔逊”号受到攻击时,该舰首次对水滴实施了拦截。为了提高对小型高速目标的打击精度,拦截使用了激光武器。当被多道激光击中时,水滴发出超强的光芒。舰载激光武器均发射伽马射线激光,这种激光在视觉上是看不到的,但水滴在反射时却把它变成了可见光。

  人们对水滴的雷达隐形一直迷惑不解,因为它拥有全反射的表面和完美的散射形状,也许,这种对电磁波的变频反射能力就是它隐形的秘密。水滴被击中时发光的亮度甚至使周围的核火球也变得黯淡,所有监视系统都为避免光学部分被强光损坏而调暗了图像,肉眼直视水滴会造成长时间的失明。当超强的光芒降临时,也就与黑暗无异。水滴就带着这吞没一切的光芒穿透了“纳尔逊”号,当它的光芒熄灭时,太空战场似乎陷入漆黑之中。稍后,棱聚变的火焰才再次显示它的威力。从“纳尔逊”号中穿出的水滴仍完好无损,径直冲向八十多公里外的“绿”

  号。

  “绿”号的防御系统改变了拦截武器,使用电磁动能武器向来袭的水滴射击。

  电磁炮发射的金属弹具有巨大的破坏力,由于其高速所带的巨大动能,每颗金属弹在击中目标时都相当于一颗重磅炸-弹,在对行星的地面目标进行连发射击时,很快就能扫平一座山峰。由于与水滴的相对速度叠加,金属弹具有更大的动能,但在击中水滴时,只是减慢了它的速度。水滴立刻调整了推进力,很快恢复了速度,顶着密集的弹雨向“绿”号飞去并穿透了它。这时,如果用超高倍数的显微镜观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绝对光洁的镜面,没有一丝划痕。

  强互作用力构成的材料与普通物质在强度上的差别,就如同固体与液体的差别一样,人类武器对水滴的攻击,如同海浪冲击礁石,不可能对目标造成任何破坏,水滴在太阳系如人无人之境,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它。

  刚刚稳定下来的舰队指挥系统再次陷入混乱,这次是由于所有作战手段失效产生的绝望所引发的崩溃,很难再恢复了。

  太空中的无情杀戮在继续,随着舰群间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达到60 公里/秒。在不间断的攻击中,水滴显示了它冷酷而精确的智慧。在一定的区域内,它完美地解决了邮差问题(1),攻击路线几乎不重复。在目标位置不断移动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需要全方位的精确测量和复杂的计算,而这些,水滴都在高速运动中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但有时,它也会从一个区域专心致志的屠杀中突然离开,奔向舰群的边缘,迅速消灭已经脱离总舰群的一些战舰,在这样做的同时,会把舰群向这个方向逃离的趋势遏止住。由于已经来不及进入深海状态,所有战舰只能以“前进三”的加速度疏散,舰群不可能很快散开,水滴不时地在舰群边缘的不同位置进行这样的拦阻攻击,就像一只迅猛的牧羊犬奔跑着维持羊群的形状。

  ①数学上用不重复路径联结的多个结点的问题。

  在被水滴击穿的战舰中,以穿孔为中心的一段舰体会立刻处于红炽状态,但也只是三至五秒的时间,核燃料的聚变爆炸很快发生,在被核火球吞没的战舰中,一切生命都在瞬间汽化。但这只是就攻击中的一般情况而言。水滴一般都能准确地击中战舰的燃料舱,它是靠实时检测燃料舱的位置,还是本身就存贮着由智子提供的所有战舰的结构数据库,不得而知。但对于大约十分之一的目标,水滴没有击中燃料舱。在目标毁灭的整个过程中,核燃料不会发生聚变,战舰由红炽状态到发生常规爆炸要经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是最残酷的情况,战舰内部的人员在高温中挣扎,被烤焦后死亡。

  舰队的疏散并不顺利。这时,空间中已经充满了冷凝后或仍处于熔融状态的碎片,以及大块的舰体残骸,战舰在飞行中,舰上防御系统要用激光或电磁动能弹不停地摧毁航行方向上的这些东西,由于碎片都是在距战舰大致相同的距离上被击中,就在前方形成了一个由闪光和焰火构成的弧面,战舰仿佛顶着一个灿烂的华盖在飞行。但总是有相当数量的碎片漏过防御系统直接撞击战舰,对舰体造成严重损伤,甚至使一些战舰失去了航行能力,与大块残骸的相撞更是致命的。

  舰队的指挥系统虽然处于崩溃状态,统帅部对舰队的疏散仍进行着统一的指挥,尽管如此,由于初始队形密集,仍然发生了多起战舰相撞事故。在“喜马拉雅”号与“雷神”号这样的高速迎头相撞中,两舰在瞬间化为碎片完全毁灭;而“信使”号与“创世纪”号发生追尾相撞,两舰的舰体都被撕裂,外泄空气形成了呼啸的飓风,把舰内人员同其他物品一起吹到太空中,两艘巨舰的残骸就拖着一条这样的尾迹飘行着...

  最为惨不忍睹的状况发生在“爱因斯坦”号和“夏”号上,两舰舰长竟然用遥控状态绕过系统保护,使战舰进入“前进四”,这时舰上人员均未处于深海保护状态。从“夏”号传出的图像中,人们看到了一个歼击机机库,库中的战机已经清空,但其中仍有上百人,加速开始后,这些人全部被超重压到停机坪上,从这时俯拍的影像中人们看到,在足球场大小的洁白广场上,鲜红的血花一朵朵地迸放开来,超重中的血摊成极薄的一层膜,扩散至很大的面积,最后这些血花都联成一片...最为恐怖的是球形舱中的情形:在超重开始时,舱中所有的人都被滑挤到球形的底部,然后,超重的魔鬼之手把他们的身体像揉一堆湿泥人般揉成一团,没有人来得及发出惨叫,只能听到血液内脏被挤出和骨骼被压碎的声音,后来,这一堆骨肉被血淹没了,超重快速沉淀了血液中的杂质,使其变得异常清澈,强大的重力使血泊的液面像镜面般平整和纹丝不动,像是固态,其中已经完全看不出形状的一堆骨肉和内脏仿佛被封在晶莹的红宝石中。

  后来,人们起初认为“爱因斯坦”号和“夏”号进入前进四是慌乱中的失误,但进一步的资料分析否认了这种看法。在进入四级加速前,战舰的控制系统均有严格的检测程序,在确认舰上人员全部进入深海状态后才会执行加速指令。其有使战舰进入遥控状态后才能绕开这种检测直接进入“前进四”,这需要一系列复杂的操作,不太可能是失误。人们还从两舰发出的信息中发现,在进入“前进四”

  之前,“爱因斯坦”号和“夏”号一直都在使用舰上的小型飞船和歼击机向外运送人员。直到水滴逼近,两舰附近的战舰纷纷爆炸,它们才进入“前进四”,显然是想借助最高加速摆脱水滴,为人类把完整的战舰保存下来。“爱因斯坦”号和“夏”号最终也未能逃脱水滴的魔掌,这滴敏锐的死神很快发现了这两艘大大超出舰群平均加速度的战舰,迅速追上并摧毁了它们那内部已经没有生命的舰体。

  但另外两艘进入“前进四”的战舰却成功地逃脱了水滴的攻击,它们是“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在捕获行动开始前,“量子”号就接受了丁仪的建议,同“青铜时代”号一起进入了深海状态。早在第三队列被毁灭时,两舰就进入了“前进四”,向同一方向紧急加速,由于它们本身的位置处于矩形阵列的一角,与水滴隔着整个编队,有充分的时间脱离舰群,冲入太空深处。

  这时,已经有一千余艘战舰被摧毁,在二十分钟的攻击中,联合舰队已经毁灭过半。

  太空中充满了碎片,形成了一团直径达十万公里、仍在迅速膨胀的金属云,云中战舰爆炸的核火球把云团苍白的轮廓一次次显现出来,像宇宙暗夜中时隐时现的一张阴沉的巨脸。在火球出现的间隙,金属岩浆的光芒则使云团变成如血的晚霞。

  残余的舰群已经很稀疏了,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仍处于金属云内部,大部分战舰的电磁动能弹已经耗尽,只能用激光在金属云中打开通路,而高能激光也由于能量损耗而力量不足,战舰只能降低速度在碎片中艰难地航行,大部分的战舰航速降到几乎与云团的膨胀速度相同。这样,金属云成了舰队的陷阱,疏散和逃脱已不可能。

  水滴的速度已经超过了第三宇宙速度的十倍,即每秒钟一百七十公里左右。

  它沿途猛烈撞击着碎片,被撞击的碎片再次熔化并高速飞溅,与其他碎片产生了次级撞击,在水滴后面形成了灿烂的尾迹。尾迹最初像一颗怒发冲冠的彗星,但很快拉长,变成一条上万公里长的银光巨龙。整个金属云团都映照着巨龙发出的光芒,它在云中上下翻飞,仿佛沉浸在自己疯狂的舞动中。被龙头穿透的一艘艘战舰,在龙体中部爆炸开来,巨龙的身上每时每刻都点缀着四五轮核聚变的小太阳。再往后面,被烧熔的战舰化做百万吨金属岩浆爆发开来,把龙尾染成妖艳的血色...

  三十分钟后,灿烂的巨龙仍在飞翔,但龙身上的棱火球已经消失了,龙尾也不再有血色。这时,金属云团中已没有一艘战舰存在。

  巨龙向金属云团外飞去,在云团的边缘,它从头到尾消失了。水滴开始清除云团外舰队的残余,只有二十一艘战舰冲出了云团,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因在云中的高速飞行而受到了严重损伤,只有很低的加速度或无动力匀速滑行,很快被水滴追上并摧毁。这些爆炸的战舰在太空中形成的一朵朵金属云很快与膨胀的大云团融合在一起。水滴消灭剩下的五艘较为完好的战舰费了些时间。因为它们都已经具有了较高的速度,且逃离的方向不同。水滴追上并摧毁最后一艘战舰“方舟”

  号时,距云团已经相当远了,“方舟”号爆炸的火球在太空深处孤独地亮了几秒钟后就熄灭了,像一盏消失在旷野风中的孤灯。

  至此,人类的太空武装力量全军覆没。

  水滴接着向“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逃遁的方向加速追击,但很快它就放弃了。这两个目标已经太远且都达到了相当高的速度。于是,“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成为了这场大毁灭中仅有的幸存者。

  水滴离开了它的杀戳战场,掉头向太阳方向飞去。

  除两艘完整的战舰外,舰队中还有少数人从大毁灭中生还,他们主要是在母舰被击毁前乘舰上的小型飞船或歼击机逃离的,水滴当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消灭他们,但它对这些小型航天器没有兴趣。对这些航天器最大的威胁是高速飞行的金属碎片,小型航天器自身没有防御系统,也经不起撞击,所以一部分脱离母舰后都被碎片击毁了。在攻击开始时和接近结束时逃离母舰,生还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开始时大团金属云还没有形成,而结束时金属云团因自身的膨胀变得稀薄了许多。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型飞船和歼击机在天王星轨道之外的太空中飘流了几天,最后被在这个空间区域航行的民用飞船所救。幸存者的总人数为六万左右,他们中包括最早对水滴的攻击做出正确判断的两名冬眠者军官:赵鑫少尉和李维上尉。

  那片太空沉寂下来,金属云团中的一切都在宇宙的寒冷中失去了光亮,整个云团隐没于黑暗之中。后来,在太阳引力的作用下,云团停止了膨胀,开始拉长,最后变成漫长的条带,在温长的岁月中,它将变成环绕太阳的一圈极其稀薄的金属带,就像那百万个不能安息的灵魂一样,永远飘浮在太阳系冷寂的外围空间。

  毁灭人类全部太空力量的,只是三体世界的一粒探测器,同样的探测器,还有九个将在三年后到达太阳系,这十个探测器加在一起,大小也不及一艘三体战舰的万分之一,而这样的三体战舰还有一千艘,正在夜以继日地向太阳系飞来。

  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

  从长长的睡眠中醒来,章北海一看时间,居然睡了十五个小时,这可能是他除了长达两个世纪的冬眠外睡得最长的一觉了。此时,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仔细审视自己的内心后,他发现了这种感觉的来源。

  他现在是一个人了。

  以前,即使独自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他也没有一人独处的感觉,父亲的眼睛在冥冥之中看着他,这种目光每时每刻都存在,像白昼的太阳和夜里的星光,已成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现在父亲的目光消失了。

  该出去了。章北海对自己说,同时整理了一下军装,他是在失重中睡眠的,衣服和头发丝毫没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待了一个多月的这间球形舱室后,章北海打开舱门,飘了出去,他已经准备好平静地面对狂怒的人群,面对无数谴责和鄙夷的目光,面对最后的审判...面对自己不知道还有多长的余生,作为一名已经尽责的军人,不管将遇到什么,这余生肯定是平静的。

  廊道中空无一人。

  章北海慢慢前行,两边的舱室一间间向后移去,它们都大开着门。所有的舱室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球形空间,舱壁是雪白的,像没有瞳仁的眼球。环境很洁净,没有看到一个打开的信息窗口,舰上的信息系统可能已经被重新启动并初始化了。

  章北海想起了自己早年看过的一个电影,影片中的人物身处一个魔方世界,这世界是由无数间一模一样的立方体房间构成的,但每一间中都暗含着不同的致命机关,他们从一间进入另一间,无穷无尽他突然惊奇于自己思想的信马由缰。在以前这是一种奢侈,但现在,长达两个世纪的人生使命已经完成,思想可以悠闲地散步了。

  到了转弯处,前面是更长的一段廊道,仍然空空如也,舱壁均匀地发着乳白色的柔光,一时间竟让人失去立体感,感觉世界好生简洁。两侧的球形舱还是全部大开着门,仍是一模一样的白色球形空间。

  “自然选择”号似乎被遗弃了,而此时在章北海的眼中,他置身于其中的这艘巨舰更像是一个巨大但简洁的符号,隐喻着某种深藏在现实后面的规律。章北海有一种错觉:这些一模一样的白色球形空间充满了周围无限延伸的太空,宇宙就是无限的重复。这时,一个概念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全息。

  在每一个球形舱中,都可以实现对“自然选择”号的全部操纵和控制,至少从信息学角度看,每一个舱就是“自然选择”号的全部,所以,“自然选择”号是全息的。

  这艘飞船本身则像一粒金属的种子,携带着人类文明的全部信息,如果能够在宇宙的某处发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长出一个完整的文明。部分包古着全部,所以,人类文明可能也是全息的。章北海失败了,他没能把这粒种子撒出去,他感到遗憾,但并不悲伤,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尽了责任。他已经获得自由的思想在飞翔。他想到,宇宙很可能也是全息的,每一点都拥有全部,即使有一个原子留下来,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他突然有了一种包容一切的寄托感,十多个小时前,当他还在睡梦中时,在太阳系遥远的另一端。丁仪踏上他前往水滴的最后的航程,也有过这种感觉。

  章北海来到了廊道的尽头,打开门,进入了战舰上最大的球形大厅。三个月前,他就是从这里第一次进入“自然选择”号的。现在同那时一样,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舰队官兵组成的方阵,但人数比那时要多几倍。方阵分为三层,“自然选择”号的两千人队列处于中央一层,但章北海看出,只有这一层方阵是真实的,上下两层都是全息图像。他细看后辨认出来,全息图像方阵是由追击舰队四艘战舰的官兵组成的。在三层方阵的正前方,包括东方延绪在内的五名大校军官站成一排,其中四名是追击舰队的舰长。章北海看出里面除了东方延绪外也都是全息图像,这些图像硅然是从追击舰队传来的。当章北海飘进球形大厅时,五千多人的目光会聚在他身上,这显然不是看叛逃者的目光,舰长们依次向他敬礼。

  “亚洲舰队‘蓝色空间’号!”

  “北美舰队‘企业’号!”

  “亚洲舰队‘深空’号!”

  “欧洲舰队‘终极规律’号!”

  东方延绪最后一个向章北海敬礼:“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前辈,您为人类保存下来的五艘星际战舰,也是现在人类太空舰队的全部,现在接受您的指挥!”

  “崩溃了,都崩溃了,集体的精神崩溃。”史晓明摇头叹息着说,他刚从地下城归来,“整个城市都失控了,乱成一团。”

  这是小区政府的一次会议,区行政官员都到了,冬眠者约占三分之二,其余是现代人。现在可以很清楚地把他们区分开来:虽然都处于极度的抑郁状态,但冬眠者官员都在低沉的情绪中保持着常态,而现代人则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崩溃的迹象,会议开始以来他们的情绪就多次失控,史晓明的话再次触碰了他们脆弱的神经。区最高行政长官泪痕未干,又捂着脸哭了起来,引得另外几名现代人官员同他一起哭;主管地区教育的官员则歇斯底里地大笑,还有一个现代人痛苦地咆哮起来,向地上摔杯子...

  “你们安静。”史强说,他声音不高,但充满了威严,现代人官员们都安静下来,行政长官和几个同他一起哭的人极力忍住抽泣。

  “真是一群孩子。”希恩斯摇摇头说,他是作为居民代表来参加会议的,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从联合舰队毁灭中受益的人——现在,现实与他的思想钢印一致了,他也就恢复了正常。在这之前,面对那看起来已经近在眼前的无比真实的胜利,他终日被思想钢印折磨着,精神几乎被撕裂了。他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那里的精神医学专家对他也无能为力,但却对送他去的郊区官员和罗辑等人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主意:就像左拉的《柏林之围》和一部黄金时代的老电影《再见列宁》

  中那样,为病人制造一个人类失败的虚假环境。他们回去后真的这么做了,好在现代虚拟技术已经发展到顶峰,制造这样一个环境并不难。希恩斯在他的住处每天都可以看到专为他播出的新闻,伴有栩栩如生的三维影像。他看到三体舰队的一部分加速航行,提前到达太阳系;在柯伊伯带战役中,人类联合舰队遭受重创,接着海王星轨道失守,三大舰队只得退守木星轨道进行艰难的抵抗...负责制作这个虚假世界的小区卫生官员对这项工作兴致勃勃。结果当真实的惨败发生后,该官员是最先精神崩溃的,此前,为了满足希恩斯的需要并给自己带来最大的乐趣,这位故事大王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把人类的失败描述得尽可能惨重,但现实的残酷还是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舰队毁灭的影像从二十个天文单位外经过三小时传回地球时,公众的表现就像一群绝望的孩子,世界变成了被噩梦缠绕的幼儿园,群体的精神崩溃现象迅速蔓延,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史强所在的小区里,比他级别高的行政官员要么辞职,要么在崩溃中无所作为,上一级政府紧急任命他接替小区最高行政长官的职务。虽然不是多大的官,但这一冬眠者小区在这场危机中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好在与城市相比,这里的冬眠者社会仍保持着稳定。

  “我请大家注意现在的形势,”史强说,“地下城的人工生态系统一旦发生了问题,那儿就成了地狱,里面的人都会拥到地面上来,那样的话这里就不适合生存了。我们应该考虑迁移。”

  “向哪儿迁呢?”有人问。

  “向人口稀少的地方,比如西北,当然要先派人去考察一下。现在谁也说不好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再来一次大低谷,我们得做好完全靠农业生存的准备。”

  “水滴会攻击地球吗?”又有人问。

  “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大史摇摇头说,“反正现在谁也拿它没办法,在它把地球撞穿之前,日子还得过,是不是?”

  “说得对,操闲心是没用的,我对这点是再清楚不过了。”一直沉默的罗辑说。

  人类仅存的七艘太空战舰都在飞离太阳系,它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自然选择”号和追击它的舰队,共五艘战舰;另一部分是从水滴大毁灭中幸存的“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这两支小舰队分别处于太阳系的两端,它们隔着太阳,沿着几乎相反的方向飞向茫茫太空,渐行渐远。

  在“自然选择”号上,当章北海听完联合舰队全军覆没的过程汇报后,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目光仍平静如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密集编队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其他的,都在预料之中。”[菲菲小说网网|ff xsh.cn]

  “同志们,”章北海的目光越过五位舰长,扫视着由五舰战舰的官兵排成的三层队列,“我对你们用这个古老的称呼,是想说我们所有人今后必须拥有同一个志向。每个人应该明白我们所面对的现实,也应该看到我们将要面对的未来:

  同志们,我们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毁灭了联合舰队的水滴还在太阳系中,另外九个水滴也将于三年后到达,对于这支小舰队,曾经的家园现在是一个死亡陷阱。同时,回去已经没有意义,地球世界的末日已经不远,从收到的信息看,人类文明可能等不到三体主力舰队到达就会全面崩溃,这五艘飞船必须承担起延续文明的责任,能做的只有向前飞,向远飞,飞船将是他们永远的家园,太空将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这五千五百人就像刚刚割断脐带的婴儿,被残酷地抛向宇宙的深渊,像婴儿一样,他们只想哭。但章北海沉稳的目光像一个强劲的力场维持着阵列的稳定,使人们保持着军人的尊严。对于被抛弃在无边暗夜中的孩子们,最需要的就是父亲,现在,同东方延绪一样,他们从这名来自古代的军人身上感受到了父亲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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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段简直惊心动魄。。看得我屏气凝神热泪盈眶。。惨啊惨变态了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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