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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汤圆儿

[玄幻网游] 《无心法师》作者:尼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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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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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正义秘书

  小丁猫是毫无预兆的进了文县。进入文县之后他直奔县中最高权力机关——县革委会。  
  革委会食堂的大师傅上街买菜时被流弹打死了,所以食堂已经连着三天完全没开伙。革委会的办公区域也是空空荡荡,红总自顾不暇,人员全都集合去了城外战场,余下的老干部与军代表也是各有心肠。老干部都是被打倒又被拎起的人物,非常的识时务,一看情况不妙,立刻大姑娘似的全缩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军代表的行踪则是无人知晓,大概是看时局失控,也自行遁了。毕竟革命群众天下无敌,打死个把军人不是问题。  
  人都走了,唯有无心和苏桃无处可去。火车站是被封锁了的,想要离开文县,须得凭着两只脚硬走,并且很可能误入战场吃子弹。于是在小丁猫的敞篷吉普车停在革委会大门前时,无心和苏桃正是并肩站在收发室外吃小黄瓜。猝不及防的和小丁猫打了个照面,两人都偏于木然,嘴里喀嚓喀嚓的始终没断咀嚼。  
  小丁猫坐在敞篷吉普车里,车是够野的,还披着零零落落的草木伪装,小丁猫却是斯文,照例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衫。一边手臂搭在车门上,香烟在他指间生出袅袅青烟。扭头望着无心和苏桃,他发现两人都瘦了,也都白了,嫩得像两根刚剥了皮的水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并肩站得很整齐。不知怎么搞的,小丁猫忽然感觉苏桃长的有点儿像无心,无心有一双黑到惊人的大眼珠子,而苏桃的黑眼珠仿佛也有扩大的趋势。无心的黑眼睛里藏着一点儿动物的光,人味不纯;苏桃望着前方,眼珠子也是黑得很深远,看谁都像是立足于千里之外。  
  风度很好的一挥手,小丁猫跳下吉普车:“开门!”  
  无心和苏桃一起回了收发室,片刻之后无心一个人走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串钥匙。挑挑拣拣的选出一枚打开了革委会大门,他没问什么,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陈大光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当真被小丁猫挤下台了。  
  小丁猫洋洋得意的进了大院,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顾基。对着无心一招手,他笑眯眯的说道:“来,你给我做个向导。”  
  无心手里还攥着半根黄瓜:“向导?革委会就这么几排房子,没有什么可看的。”  
  小丁猫单手插进裤兜里,顺势又吸了一口烟:“陈大光的办公室是哪一间?”
  无心无可奈何,只好迈步走去。把小丁猫领到陈大光的办公室中。陈大光的办公室不怕人瞧,因为他学问有限,万事全从脑子里过,房里不存机密文件。小丁猫绕过写字台,一屁股坐上了陈大光的皮面椅子。很舒适的把两只脚架上写字台沿,他摇头摆尾的扭了几扭,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听说陈大光特别好色?”
  无心站在门口,忙里偷闲的咬了一口黄瓜:“不知道。”  
  小丁猫闭了眼睛,心中自觉很亏得慌。陈大光的淫威是很出名的,不用特意打听,种种逸事会自动的往人耳朵里灌。在这一点,他真是比不上陈大光,委屈自己了。  
  他自怜自怨,一时出了神。无心趁机看了顾基一眼。顾基明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心虚,不敢去面对他。
  与此同时,革委会院门外又来了一辆吉普车。车门一开,下了一名五短三粗的女性。此女名叫丁小甜,正是小丁猫的新秘书。说起来她和小丁猫都姓丁,应该算是亲近的本家。不过小丁猫羞于与她为伍,对她一直尊重得很,半句玩笑都不肯开。丁小甜对于小丁猫的做派十分高看,认定他是一位品行高洁的年轻领袖。
  丁小甜知道小丁猫比自己快了一步,所以如今也不犹豫,直接就往大院里走。经过收发室,她隔着玻璃向内扫了一下,影影绰绰的看里面好像有人,便顺手推开了门,心想这是哪个红总余孽?  
  然后,她就看见了苏桃。  
  苏桃已经吃掉了小黄瓜。此刻正是无所事事的坐在小床边上。觅声抬头望向门口,她的辫子乱了,乱发之中,越发显得一张脸是异常白净,几乎给了丁小甜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而丁小甜万没想到小小的收发室里藏了个这么好看的小姑娘,讶异之余立刻起了警惕心:“你是干什么的?”
  苏桃站起了身,垂头答道:“看大门的。”  
  丁小甜又问:“你多大了?”  
  苏桃盯着地面,感觉自己和前方的陌生人之间隔了一层薄膜:“十五岁。”
  丁小甜还要继续盘问,不料无心拎着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的走了回来。丁小甜目光如电,立刻转向了他:“你又是干什么的?”
  无心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我是看大门的。”
  丁小甜审视着他:“一扇大门要两个人看吗?”  
  无心隐约明白了她的心意:“哦,我们两个拿一个人的工资粮票。”  
  丁小甜看了看无心,又扭头看了看房内的苏桃:“你俩是什么关系?”
  无心晃着手里的钥匙串:“我俩是……对象关系。”
  丁小甜没想到无心会做出如此不堪入耳的回答。强作镇定的点了点头,她不再多说,向前走去寻找小丁猫了。
  无论是谁占据了革委会,无心和苏桃的日子总还得过。小丁猫和丁小甜在办公室里开了个小会,及至散会之后他们出了来,发现院内薄烟缭绕,却是无心和苏桃在院子角落里拢了一堆火,正在烤麻雀吃。小丁猫走到苏桃身边,脚步顿了一顿,然而最终没停,还是继续前进了。  
  丁小甜和小丁猫上了一辆吉普车。在小丁猫身边坐稳了,她有感而发的说道:“丁同志,革委会看大门的人,是一对……”  
  她不知道该用哪一个词来形容,但语气是温和的,因为自知站在正义的一方,最清白最纯洁,所以可以坦然面对一切罪恶:“女的才十五岁,男的我看怎么也得二十多了。他们公然在革委会大院里搞流氓活动,我认为影响很不好。”  
  小丁猫微微颔首:“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呢?”  
  丁小甜坚定的答道:“我认为男的该负主要责任。他年龄大,很可能是他别有用心,迷惑了女孩子。”  
  小丁猫慢条斯理的继续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丁小甜想了一想,随即答道:“先把他们隔离开来,再对那个女孩子进行教育,让她迷途知返,重新做人。”  
  小丁猫轻飘飘的一拍巴掌:“丁小甜,你的思路很对,可以按照你的主意来办。”   
  因为丁小甜不会伺候人,所以小丁猫看她是可有可无。红总还在县外虎视眈眈的意图反扑,小丁猫忙着布置战线,便把县内事情全交给丁小甜处理。丁小甜带了两名战士回到革委会大院,直接让人把无心绑了。
  苏桃登时红了眼睛,先是张开双臂挡在无心身前。及至她被战士一下子搡开了,她转到无心身后,死死的搂住了他的腰:“你们干什么?我们不是红总的人,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丁小甜平心静气的说道:“这位小妹妹,你不知道你已经被他拐上了岔路吗?”  
  苏桃厌恶的望着丁小甜:“没人拐我,我是自愿!” Phjf$\\pt
  丁小甜看了她的顽固态度,不禁惋惜的摇了摇头。对着两名战士做了个手势,她开口说道:“我看你年纪还小,所以对你采取柔和的手段,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两名战士开始押着无心往外走。无心临走前还想对苏桃耳语几句,可是战士们力大无穷,一阵风似的就把他拥出去了。无心暗暗叫苦,又恨白琉璃不务正业,大白天的也跑出去看人打仗。
  及至战士把无心押向革委会的办公区了,丁小甜才转向苏桃。无心一走,苏桃就垂了眼皮,木雕泥塑似的在地上一站。丁小甜看出她是铁了心的要往邪路上走,便从身上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本红宝书,恭恭敬敬的摆在窗前放置信件报纸的小桌子上:“从今天开始,你就给我抄红宝书。我要让毛主席思想的光芒照亮你头脑中的阴暗角落。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纸笔,你等着吧。”  
  丁小甜对苏桃很感兴趣,甚至生出几分怜惜。派人把纸笔送到收发室了,她转而去审问无心。无心只说要见小丁猫,除此之外一言不发。丁小甜看他软硬不吃,心中十分恼怒。既然自己不能触及他的灵魂,只好退而求其次,触及他的皮肉。拎起皮带走到无心面前,她把对方的小白脸子打成了满脸花。无心没骨气,疼了就叫,叫得荡气回肠,如同春夜闹猫。两名战士忍不住嘻嘻笑,唯有丁小甜怒发冲冠,笑不出来。  
  她认为无心实在是太罪恶了,罪恶的苗子,就该连根铲除,不留余情!  
  丁小甜忙着拆散流氓情侣,拆得全神贯注,以至于忘了去干正事。及至到了翌日上午,小丁猫四处找不到她,只好亲自又来了一趟革委会。刚一进院门,就见苏桃坐在窗前桌后,正在低头写字。  
  小丁猫心中一动,又看四方无人。一推门进了收发室,他轻松的问道:“写什么呢?”  
  苏桃停了笔,站起身答道:“抄红宝书呢。”
  小丁猫笑了:“很要求进步嘛!”  
  苏桃沉着脸:“丁小甜说我如果不抄书,她就不给无心饭吃。”  
  小丁猫向苏桃逼近了一步:“她还说什么了?”  
  苏桃面无表情的答道:“她还说无心是流氓,说我被流氓骗了。”  
  小丁猫继续逼近:“那你到底有没有被他骗呢?”  
  苏桃不看他,盯着地面答道:“他不是骗子。” ,
  小丁猫溜了房内一眼,见窗户上方横着一根铁丝,挂了一块白布充当窗帘,白布如今被拨到了窗边。心中忽然躁动了,他上下又把苏桃打量了一番。忽然转身拉拢了窗帘,他一手捂住了苏桃的嘴,另一只手开始去解自己的裤腰带。苏桃先是一愣,紧接着吓得手舞足蹈,对他又打又踢。而他此时却是下了决心,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天就把生米煮成熟饭得了!
  用自己的两排肋骨承受了苏桃的双拳,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硬是把苏桃拦腰抱起,扔到床上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受伤的小丁猫
  
  小丁猫拧着眉瞪着眼咬着牙,感觉自己胸前这两扇薄薄的排骨,快要被苏桃的拳头击塌了。  
  他没想到一个靠稀粥黄瓜麻雀度日的小丫头,竟有如此的神力。他的裤腰带在搏斗中已经解开了,苏桃的衣裳却还是森严壁垒,只有衬衫领口被他扯脱了一枚纽扣。小丁猫把她压在身下,极力的想要将她双手反剪着捆绑住。然而苏桃趴在床上猛然一撅屁股,当场把他拱到了床下。落地之后一个鲤鱼打挺,他在刹那间又翻上了床。气喘吁吁的怒道:“叫吧,叫吧!我看你能叫来哪位救兵!”  
  苏桃没有余力喊叫了,也知道小丁猫所言非虚,世上除了无心之外,当真是再没有人肯救自己。一张小床被两人压迫得吱嘎作响。仰面朝天的看小丁猫压过来了,她亮出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齿——好像横亮了一把大刀似的,她对着小丁猫狠狠一抬头,一排好牙当场磕上了小丁猫的下巴。   
  小丁猫哀鸣一声,抬手去捂痛处。苏桃趁机拼命推他,小丁猫如落浪中,颠颠簸簸的上下乱摆,无论如何不能控制苏桃;想要去撕苏桃的裤子,新的确良又太结实。苏桃感到一只手就在自己的下身乱抓,当即伸手下去,用指甲狠抠小丁猫的手背。小丁猫把手一躲,苏桃摸到了一条热烘烘硬邦邦的东西,这东西不是她的,就必然是小丁猫的,她连想都不想,对着它便挠了一把。在小丁猫的惨叫声中,她的手指触到了一丛乱毛。顺势合拢五指抓住了毛,她大叫一声狠命一揪。小丁猫惨叫未停,痛嚎又起。而苏桃抬手一瞧,就见手上抓了满满一把阴*毛,毛发黑亮亮的打着卷儿,发根上还染着星星点点的鲜血。   
  小丁猫捂着下身翻滚下床,痛苦之余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根本性的大错误——裤子脱得太早了!   
  苏桃喘着粗气坐在床上,眼睛和脸都是红的。向下看到了小丁猫的半裸体,她这才知道大男人和小男娃不是一回事。她只见过光着屁股的小男孩,所以面对着龇牙咧嘴的小丁猫,她感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厌恶和刺激。小丁猫双手捂着的东西红通通的,让她想起了扒了皮的小麻雀。   
  小丁猫在地上躺了半天,末了抹着眼泪爬起来了。   
  “好,好。”他是个整洁利落的人,一边对苏桃含泪发狠,一边有条不紊的一层一层提裤子。先用白色裤衩兜住了他胯下的挂彩秃鸟,再把白衬衣的下摆抻平。最后提起裤子,他把白衬衣平平整整的扎进了裤腰里:“苏桃,你敢这么对我!”   
  苏桃站在床边,弯腰捡起了领口掉落的纽扣。一侧的麻花辫子散了,她像个疯子似的,从乱发之中看人。  
  小丁猫想到自己连苏桃都打不过,几乎悲从中来:“好,好。从今以后我有话不和你说,我找无心说!”   
  苏桃攥着自己的纽扣,胸前两个正在发育的毛桃子全被小丁猫狠狠的揉搓过了,现在正痛得厉害。气喘吁吁的望着小丁猫,她绝望的想:“没活路了。”   
  慢慢的收回目光,她的呼吸和心跳一起紊乱。沉睡已久的头脑忽然苏醒了,她茫然的发问:“这是个什么世道?还讲理吗?还有理吗?”   
  “如果无心死了……”她哑着嗓子开了口:“我也死去。”   
  然后她抬眼正视了小丁猫:“什么破世界,我才不稀罕!”   
  小丁猫狞笑了一下:“你说什么?你敢说现在的世界破?”   
  苏桃也冷笑了,冷意很足:“我说了,什么破世界!呸!破世界!”  
  她一强硬,小丁猫反倒有些手足无措。要说打,他没有余力;要说不打,未免又太轻饶了她。眼睁睁的看着苏桃,他不认为自己是强奸未遂,倒是感觉苏桃给脸不要脸,导致自己失了恋。   
  小丁猫给苏桃下了禁足令,又让人看守了收发室。白琉璃偶然回了来,先是发现苏桃一个人站在地上,直着眼睛发呆;他不明就里,飘出房去,在革委会大院的一件办公室里找到了无心。   
  和无心一相见,他就傻了眼:“啊!你怎么了?”   
  无心被人吊在了房梁上。抬眼一看白琉璃,他奄奄一息的怒道:“你还知道回来?我当你在战场上又死了一次呢!”   
  大中午的,烈日高悬,阳气极足。在这个阳盛阴衰的时候,白琉璃想要用念力截断悬挂无心的粗麻绳,可是试了又试,却是力不从心。无心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白琉璃,现在我不用你,等到了夜里你再来。桃桃呢?我一晚上没回去,她怎么样了?”   
  白琉璃如实答道:“她好像是刚起床,头发都没有梳。”   
  无心一闭眼睛:“你到她身边去吧,如果有人欺负她,你能保护就保护她,不能保护了,就马上来告诉我。”   
  白琉璃躲在了房中暗处:“夜里我救你走。”  
  无心把眼睛睁开了一半,很不信任的斜瞟着白琉璃。白琉璃的确是有本领,不过他的本领显然不大适合救人越狱。就算白琉璃能把他从空屋子里放出去,可接下来的路,还是得让他和苏桃自己走。整座县城都是联指的地盘里,无产阶级专政无处不在,即便他们跑去穷乡僻壤了,凭着他们来历不明的身份,照样会被村民抓起来扭送去大队部。   
  “白琉璃……”他忽然小声开了口:“你想不想回家?”   
  白琉璃一扬头,蓝色的眼睛斜睨天花板:“我不想。”   
  无心知道他一贯不通情理,所以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嘀咕:“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们带桃桃回大兴安岭吧!其实我真不愿意走这一步,在那地方住久了,桃桃非变成野人不可。”
  白琉璃一言不发,因为他在外面混得很开心,看人武斗看了个不亦乐乎。   
  白琉璃回了一趟收发室,发现苏桃坐在窗前,正在写字。附回到了白蛇身上,他爬上了苏桃的大腿。把一个圆脑袋昂到了苏桃面前,他忽然发现对方含了满眼的泪。   
  苏桃对着白琉璃的黑豆眼睛,满心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惶。撅起嘴唇亲了亲白琉璃的脑袋,她哽咽着小声说道:“你要真是白娘子该多好啊!你是白娘子,水漫金山淹了他们。”   
  一滴泪水滴在了白琉璃的头顶上,白琉璃忽然通了一点人味。冰凉的绕上苏桃的脖子,他一吐信子,有心施法现形安慰安慰苏桃,可又怕把苏桃当场吓死。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用嘴巴触了触苏桃的耳垂。   
  如此混到了傍晚时分,丁小甜来了。  
  丁小甜听小丁猫说苏桃发了疯,坐在收发室里造谣生事,他亲自去看望她,结果被她挠了一顿。丁小甜看苏桃是相当的可人疼,并且因她年纪小,所以也必定是受了小白脸的蛊惑。思及至此,她不打算去找苏桃的晦气,倒是认定无心是个臭流氓,恨不能像杀臭虫似的一指头将他碾死。未等白琉璃前去救人,她先让手下的小将把无心押了出来。反革命流氓犯的大铁牌子往脖子上一挂,无心糊里糊涂的就混在一大队牛鬼蛇神之中,排队游街去了。他被吊了小半天,胳膊几乎脱臼,下午又挨了一顿揍。此刻苦不堪言的走在街上,他深深的低着头,因为唉声叹气的太过明显,又被身边的红卫兵抽了一皮带。   
  在无心游街的同时,小丁猫坐在临时下榻的招待所里,也是愁眉苦脸。嘴角叼着一根香烟,他脱了裤子,一手捏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手捏着个浸了酒精的棉球,忍痛擦拭龟·头上的创伤。苏桃的爪子真是厉害,把他的小肚子挠破了好几处,左一道右一道鲜红的,一碰就疼,还没法向别人诉苦。他真有心不要苏桃了,可无论是杀了她还是放了她,都让他感觉可惜。咝咝哈哈的吸着凉气,他疼得挤眉弄眼,心想自己还是太纯洁、太稚嫩了。好在当时只解了裤子,万一脱成精光,非被苏桃挠成烂桃不可。  
  “我是个秀才。”他又暗暗的想:“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可能是长得不如无心好看,但也差不许多,不至于他是苏桃的宝,我就是苏桃的草。看来问题全在苏桃身上,年幼无知,不识好歹。我先关着她,等养好了伤再和她算账!”  
  思及至此,他没了心事。拉开抽屉找出一把小剪子,他比了比下身两边阴*毛的长度,发现自己算是被苏桃用手揪成了阴阳头。嚓嚓嚓的修剪一番,他放下剪子提起内裤,抚平衬衫系好外裤。畏寒似的抱住肩膀,虽然面前没有敌人,但他还是下意识的保护了自己的肋骨。   
  无心死去活来的游了小半夜的街,末了回到革委会的空屋子里,倒头就睡。丁小甜见收发室里还亮着灯,就想去和苏桃谈一谈心。然而苏桃像个老蔫萝卜似的,也不软也不硬,丁小甜说,她就听;丁小甜不说了,她面无表情,也不出声。   
  丁小甜看了她这样子,莫名的很痛心。出了收发室,她斥退身边随从,独自在革委会大院里散步沉思。正是入神之时,眼角忽然掠过一道黑影,她扭头一瞧,却是发现了一只大猫头鹰。   
  丁小甜只在画报上见过猫头鹰,如今看到了活的,就很好奇。猫头鹰蹲在墙头上,一动不动的也去望她。双方对视了片刻,猫头鹰振翅而飞,丁小甜依然保持着扭头瞪眼的姿势,却是已经中了猫头鹰的迷魂术。   


第一百七十五章、所谓感化
  
  收发室已经熄了灯关了门,革委会大院里也是黑沉沉的不见一点光明。等在大门口的人被蚊子咬得狠了,忍不住走进院内去寻找丁小甜。结果到了一堵围墙附近,他们看到了一个雕塑似的黑影。   
  “丁秘书?”有人开了口:“你看什么呢?”   
  丁小甜扭头面对着墙头,一动不动。   
  一只手轻轻的拍了她一下:“丁秘书?”   
  因为她始终是没反应,所以轻拍渐渐转为了重拍:“丁秘书!”   
  丁小甜一哆嗦,如梦初醒的转向了来人:“怎么了?”  
  对方恭敬的对着她微笑:“没事,刚才看你一直对着墙头发呆,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丁小甜这才感觉到了脖子的酸痛,落了枕似的,将要不敢动:“你们在外面等了多久了?”   
  那人撸起衣袖,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表:“两个多小时吧!”
  丁小甜莫名其妙的摇了摇脑袋,真不知道自己站了那么久。回想起发呆前的那一刻,她只记得自己看到了一只非常大的猫头鹰。   
  丁小甜等人披星戴月的走了,只留一个人持枪守门。收发室的房门从外面锁严实了,丁小甜给苏桃留了个搪瓷尿盆,杜绝了她以上厕所为名趁机野跑的机会。从玻璃窗里向外看,能够看到大门前的看守者,窗户下方的木头格子是能左右活动的,像个小小的拉门,平时用来从内向外递信,如今苏桃轻轻的打开了一线,把鼻尖凑到缝隙前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转身回到了小床边,她抚摸了盘在枕头上的白琉璃。白琉璃正在思索着要不要去把无心救出来。要说救,他是能救的,但是白天看无心的意思,似乎并不急于得到自由。无心的思想一贯比他复杂,于是他打算等苏桃睡了,自己再去和无心好好商量商量。  
  然而苏桃就是不睡。   
  苏桃坐在小床上,平时觉得床太小了,小得让两个人全伸不开腿;可是如今她伸手左拍拍右拍拍,发现床板竟然无边无际,左右全拍不到头。真想无心啊,她徒劳的抽着鼻子,想要捕捉无心留下的气味。
  “白娘子。”她轻声开了口:“你要是只小鸽子或者小狼狗该多好啊,鸽子认路,狗通人性,也许还能替我去给无心送个信。我知道无心就在那边的一排空房子里,可我出不去,我没法子去见他。”  
  她叹了口气:“除了无心,我谁都不想见。我讨厌死那些人了,看了他们我就要吐。我以后要和无心结婚,结了婚就没人能拆开我们了。”  
  白琉璃游到了床下,沿着椅子一路上行,最后爬到了窗台上,回头对着苏桃嘶嘶的吐信子。苏桃正在东一句西一句的自言自语,忽然见了白琉璃的举动,她不禁一愣,穿了鞋往窗前走。而白琉璃先对着窗户缝隙一探头,随即催促似的转向苏桃,又吐信子又卷尾巴。   
  苏桃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白娘子,你……你要帮我给他送信吗?”   
  白琉璃像个人似的,晃着脑袋点了点头。   
  苏桃睁大眼睛,虽然感觉不可思议,但是因为走投无路,所以决定相信白琉璃。从报纸上面撕下一条白边,她用铅笔小小的写了几行字,讲清了自己如今的情形。然后用一根毛线把纸条和铅笔头全绑在了白琉璃的身体上,她把木格子窗微微又推开了一点,然后趁着看守者背对自己,悄悄的把白琉璃放了出去。   
  白琉璃得偿所愿,既安慰了苏桃,又可以去见无心,一路摇头摆尾,急急忙忙的扭向院子深处。正是带劲儿之时,冷不防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他只觉尾巴一痛,猛的回头看时,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一只大猫头鹰用利爪踩住。大猫头鹰身躯伟岸,目露贼光,一张大嘴堪比金雕,低头对着他的脑袋就要啄。白琉璃最是爱惜自己的蛇身,眼看猫头鹰想要吃了自己,当即怒不可遏,鬼魂还未脱离蛇身,已经对着猫头鹰恶狠狠的发出了一声狮子吼。大猫头鹰不见鬼魂,只见白蛇,一张尖嘴都张开了,忽然脑中起了巨响,一股子阴邪的鬼气直冲胸膛。力不能支的松了爪子向后一仰,它周身的羽毛都炸开了,体积登时比方才又大了一倍。瞪眼张嘴的喘着气,它既享受着周遭的森森鬼气,又被鬼气重重的激荡了身心,几乎当场昏厥。拍着翅膀勉强飞上墙头,它迅速缩成一团企图隐身,真是感觉又痛苦又畅快。放眼再看地面,它只见地上的白蛇凌空飘起,一溜烟的直奔房屋而去。  
  白琉璃托着白蛇飘到无心面前,发现无心正睡得深沉。一板砖唤醒了他,白琉璃让他看苏桃的纸条。  
  无心睡眼惺忪的看过字条,又捏着铅笔条在下面写了回信。忽然看到地上白蛇软瘫,尾巴尖鲜红的渗了血,他开口问道:“你受伤了?”   
  白琉璃怒道:“来的路上遭了偷袭,是只大猫头鹰,想要吃我。”   
  无心把白蛇扯到腿上:“大猫头鹰?不会是在黑水洼遇见的那只吧?”   
  白琉璃想了一想,不能确定,因为猫头鹰都是一个德行:“也许是?总之大得很。”他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尺寸,拖着长声描述:“那——么大!”   
  无心捏起白蛇的尾巴尖,送到嘴里吮了一口,然后扭头吐出带血的唾沫:“一般的猫头鹰哪有那么大的?兴许就是黑水洼的那一只。那只猫头鹰的来路,我始终是不清楚,我只知道它和你一样,喜欢往战场上凑。战场上有人肉给它吃嘛!”   
  白琉璃坐在无心面前,拧着两道长眉告诉他:“你轻一点,我的鳞都翘起了一片。”  
  无心含着白蛇尾巴,用舌尖轻轻压下翘起的蛇鳞,又含糊的告诉他:“别怕。等你过几天再蜕一次皮,伤就彻底好了。一会儿你还回去陪桃桃,我先不走了,外面都是联指的人,我肯定出不了文县。不如留下来先和他们对付着,等到有了机会再说。”  
  在白琉璃和无心嘁嘁喳喳之时,苏桃一直守在窗前等待。外面有猫头鹰在鸣叫,声音难听到了极点,让人心惊肉跳。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探进了窗口,正是白琉璃回来了。  
  苏桃欢天喜地的接他进来,取下他身上的纸条展开了看。看过之后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白琉璃的脑袋上亲了好几下,然后脱了鞋上了床,心满意足的睡了。   
  翌日清晨,丁小甜上班似的,又来了。   
  掏出钥匙打开锁头,她放苏桃出去倒尿盆以及洗漱。等到苏桃端着尿盆回来了,她笔直的站立在朝阳光芒之中,横宽的粗壮身体被她从视觉上拔高了些许。默然无语的审视着苏桃,她看苏桃本来是朵含苞待放的白莲花,却因无人呵护,被罪恶的小白脸子浇了一泡热尿。白莲花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亵渎,反倒喜滋滋的汲取了养分,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小白脸子。
  苏桃不知道她是如此的高看自己。对着挂在墙上的一面小圆镜,她不言不语的梳头发编辫子。头发太厚了,乌云似的堆了满肩垂了满背。手背在黑发中闪动穿行,显得手特别白,发特别黑。垂着眼帘目光散乱,她谁也不看,粉扑扑的嫩脸上毫无表情。
  等她把自己收拾利落了,丁小甜开始检查她的功课。翻着满布黑字的稿纸本子,她见苏桃的确是抄够了数目,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在早饭前,她带着苏桃站在房内,手握红宝书对准了墙上一幅毛主席像。先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再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一边敬祝一边挥动手中的红宝书。敬祝完毕之后,她带着苏桃高歌一曲《东方红》,末了又把红宝书翻开了,朗朗的诵读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事吃干,闲时吃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   
  苏桃嗡嗡的跟着她念,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乱响。然而丁小甜坚决的要除去她身上好逸恶劳的腐朽习气,明知道她腹如鼓鸣,可硬是不让她吃早饭,宁愿自己也饿着肚皮陪她。把苏桃领出收发室,她迎着阳光说道:“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然后她摆开架势,带着苏桃跳了一支忠字舞。舞毕之后意犹未尽,她又让苏桃随着自己做了一套毛主席语录操。苏桃的肚子里本来就只有糙米黄瓜一类,且早在昨晚就消化殆尽,如今大清早的水米没沾牙,却要没完没了的载歌载舞,不由得有些支持不住。丁小甜走到她面前,严肃的看着她,见她出了一头一脸的汗,鬓角都湿了。   
  丁小甜很欣慰,认为自己既净化了苏桃的灵魂,又锻炼了苏桃的肉体。黑白之间是容不得灰色存在的,她感觉苏桃像一只迷途羔羊,自己既然见到了她,就理所当然的该拯救她。  
  把自己带来的饭盒打开,饭盒里面装了两个人的早饭,是杂合面的大馒头和腌黄瓜。两个人一起在桌边坐下了,苏桃拿起馒头嗅了嗅,鼻子里甜丝丝的全是白面味道。   
  “丁秘书……”她小声问道:“无心有饭吃吗?”   
  丁小甜沉着脸,没有回答。  
  苏桃不问了,慢慢的撕着馒头皮往嘴里送。丁小甜看了她的吃相,又是个看不惯:“不要做出这副娇滴滴的样子,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苏桃不撕皮了,当即在馒头上咬了一口。她也知道自己边吃边玩,吃得不爽快,不过母亲似乎从来不把狼吞虎咽当成美德,无心也认为女孩子天然的应该慢条斯理一点。女人都狼吞虎咽了,男人是不是就得茹毛饮血生咬活剥了?   
  吃过一个馒头之后,丁小甜离去,苏桃开始抄写毛主席语录。慢吞吞的抄到傍晚,在开饭之前,丁小甜又来了。   
  丁小甜在敬祝完毕之后,带她进行晚汇报,检讨一天来的错误行为。苏桃早有准备,说自己白天抄语录的时候贪玩,在陈旧的木制窗框上抠了个坑。咕咕哝哝的忏悔了一阵之后,丁小甜教她打了一套当下最流行的毛主席诗词拳。苏桃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得知陈大光的螳螂拳如今已经走上颂古非今、宣扬封建迷信、培养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修正道路了。要是放到北京,陈大光刚一伪装螳螂,就足够被人捉去批斗了。  
  丁小甜终日忙碌,晚上还要专程教导苏桃打拳,也很疲惫。但是她以奉献和牺牲为荣,如果在教拳的过程中累死了,她也会含笑九泉。   
  吃过一顿热馒头之后,丁小甜正视着苏桃的眼睛,温和而又坚决的让她写一份思想汇报,汇报今天一整天的思想动态。苏桃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只能连连的点头答应。坦荡的正气笼罩在丁小甜的横圆脸上,让她看起来已经无所谓了美丑,纯粹成了一座象征或者图腾。   
  心中忽然受了一点感动,苏桃轻声说道:“我没骗人,小丁猫真的很坏!”  
  丁小甜定定的凝视着她,不发一言。  
  苏桃垂下了头:“不信算了,反正我知道我自己是诚实的。下次他敢再来欺负我,我还打他。”   
  丁小甜不是不信,是不想信,不敢信,也不能信。让她相信她的领袖強姦未遂?她接受不了。   
  丁小甜锁了收发室,带着自己的部下走出了革委会大院。小丁猫躲在招待所里一天没露面,他的吉普车就暂时拨给了她使用。吉普车停在路口,她须得走上将近一里地的路途。   
  沿着大街没走多远,她忽然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古怪的小男孩。   
  小男孩大概也就是十岁上下的年纪,赤脚蹲在一棵老树下,脚趾头抓着地,趾甲都泛了白。两条手臂软软的垂在地上,他穿着一身大而无当的旧军装。丁小甜急着走路,匆忙中看了他一眼,结果险些被他奇大的黑眼睛吓了一跳。可怜巴巴的仰头望着丁小甜,小男孩一言不发,单只是望。   
  丁小甜被他看得心里很不好受,好在饭盒里还剩了半个杂合面馒头,被她拿出来扔给了小男孩。有心再问问他家在何处,可是时间有限,她还忙着回招待所向小丁猫汇报工作,实在是不能停留了。  
  及至坐上了吉普车,丁小甜一拍大腿,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看那男孩刺眼——那男孩长得太像无心了!   
  无心那个长相堪称出奇,眼珠子太黑脸太白。小男孩与他如此相似,让丁小甜怀疑他是无心的弟弟。可是吉普车已然发动,她犯不上因为个小男孩再半路折回了。
  与此同时,小男孩用脚趾头踩住馒头,一个脑袋骤然向下直贴地面。张嘴咬下一口馒头,他直着脖子吞了下去。抬起头把脑袋转了二百七十度,他眼珠子一斜,把背后的风景都看清楚了。   
  一个馒头没吃完,他力不能支的挪到了暗处。片刻之后,暗处扑啦啦飞出一只大猫头鹰。昨天他被白琉璃的鬼气冲撞了一下,仿佛习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竟是骤然精进,凌晨时分变幻出了人形。可惜人形不能持久,而且四肢不听调动。悄悄的落到院墙头上,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希望昨夜的强大鬼魂能再出现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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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七十六章、走为上策  
  
  无心双手拿着一份认罪书,站在空屋子里结结巴巴的念。认罪书是三个小时前写完的,暴打是两个小时前挨的,丁小甜是一个小时前来的。总之他一直不得消停,舌头在牙齿上磕破了,说起话来满嘴吸气,像是刚刚喝了一大口热汤。丁小甜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一边上下审视他,一边想想苏桃,想想前几天在革委会院外遇见的大眼睛小男孩。真有心宰了无心这种白脸子臭流氓,可丁小甜素来按照规章制度办事,无心罪不至死,她没法杀他。   
  她起了私心,想要诱导无心罪上加罪。等到无心把一份认罪书念完了,她清了清喉咙,向无心问道:“再讲一讲你现在对红总和陈大光的新认识吧!”   
  无心抬眼看她,不假思索的开始骂街:“红总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组织,陈大光更是组成了一个牛鬼蛇神总司令部,妄想翻账企图变天,让广大革命群众吃二茬苦遭二茬罪,手段何其毒辣,用心何其险恶,真是一个耳朵大一个耳朵小,猪狗养的;蝙蝠身上插鸡毛,他们算什么鸟?芝麻地里撒黄豆,一群杂种;吊死鬼搽粉,死不要脸……”   
  丁小甜连忙抬手:“好了好了,你再专门谈一谈你对陈大光的新看法。”   
  无心双手下垂捏着认罪书,毫不犹豫的又开了口:“陈大光是野狗日的丫头养的穷凶极恶无耻下流占集体便宜睡剧团演员,我要坚决和他划清界限,再见了他我一言不发先给他一个大嘴巴,然后一记窝心脚,不把他揍成猪头肉我不姓吴。”   
  丁小甜皱着眉毛看他,没想到他居然一点骨气也没有。如果换了自己落入红总手里,自己可是死也不会诋毁组织一句。再听他满嘴的语言,多么牙碜的话都敢说,倒是够识时务的,完全不顽抗。   
  丁小甜没谈过恋爱,可是知道花言巧语的小白脸对于小姑娘多么具有迷惑性。苏桃坏吗?苏桃不坏,经过了她近几日的言传身教,如今每天都在乖乖的学习红宝书,思想汇报也是天天都写。丁小甜很欣慰,同时相信自己只要把她再关一阵子,就必能让她脱胎换骨,与无心一刀两断了。   
  丁小甜拿无心没有办法,无心怎么打都打不死,并且是个软脊梁,让她没法子再对他动刀枪。   
  “如果你能保证不再去骚扰苏桃。”她派头很足的在无心面前踱来踱去:“我可以考虑放了你。”   
  无心一瞬间就给了她回答:“我不找她了,你放了我吧!”   
  丁小甜居高临下的扫了他一眼,虽然实际上是他更高,不过丁小甜自觉灵魂已经立于雪山之巅,见了谁都是无愧无邪。   
  离开无心走去了收发室,她又见了苏桃。苏桃正坐在窗下桌前写字,见她开门进来了,便放了铅笔站起身。   
  收发室虽然可以开窗户,但是空气没有对流,白天还是热得要命。丁小甜嗅着空气中的汗意,忽然说道:“和我走,我带你去洗个热水澡。”   
  苏桃把铅笔收进了抽屉里,同时低声说道:“你怎么有时间天天来看我?你们不要干革命吗?”   
  丁小甜没言语。杜敢闯已经从北京来文县了,像个垂帘听政的太后似的,一手抓着小丁猫,一手抓着联指。如果不嫌麻烦细细算的话,丁小甜和杜敢闯还有一点亲戚关系,两人之间也有着许多年的友情。丁小甜无须像旁人一样去拍杜敢闯的马屁,所以一旦清闲了,便能随心所欲的四处走一走。   
  苏桃又问:“去哪里洗澡?我不去招待所。”   
  丁小甜认为她在唧唧歪歪的磨蹭,勉强压下满心的不耐烦,她沉静而又严肃的注视着苏桃:“去钢厂的职工浴池。”   
  苏桃跟着丁小甜出了门,乘着吉普车往钢厂的澡堂子走。她难得的洗了个热水澡,洗得简直快要脱一层皮。及至回到革委会大院了,她得了许可,披着湿头发坐在阴凉处洗衣裳。湿头发很快就被夏日的热风吹干了,黑亮亮蓬松松,闪烁着缎子的光泽。偶然鬓发随风扬起,露出她的侧影——她瘦了,骨骼清晰,皮肤紧绷,脸蛋上总透出一点粉红。   
  丁小甜默默的望着她,心里有一点沉默的欢喜。她真希望苏桃可以成为一名纯洁的好姑娘,和自己并肩踏上革命的征途。   
  正在出神之际,门口守卫的呵斥声音惊醒了她。她扭头一瞧,很惊讶的看到了黑眼睛小男孩。   
  小男孩还是穿着一身太过宽大的旧军装,裤管衣袖全都挽起了好几层,衣服扣子倒是都系严了,然而一圈领子歪斜着,竟能让他露出半个肩头。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探头缩脑的往院内张望。   
  苏桃随着丁小甜向外看,乍一见小男孩,她也惊异的“呀”了一声,心想他和无心有关系吗?好一双大眼睛,和无心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守卫不许闲杂人等在革委会前乱张望,有心把小男孩撵走,不料丁小甜忽然开了口:“小朋友,你要找谁?”   
  小男孩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十个脚趾头紧紧的抓了水泥地面,他横着迈了一步,随即双脚一起向前一蹦,身体不动,脑袋却是向前探出老远。一双眼睛扫视了院内风景,他收回脑袋转了身。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他随即又是一蹦。   
  没等走远,他被丁小甜薅着衣领拎进了院内:“说,你的家长在哪里?”   
  小男孩惶恐的仰头看她,同时从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嗥!”   
  丁小甜听他有话不说,还敢学猫头鹰叫。有心吓唬吓唬他,可是和他对视了一刹那,她不由自主的心软了:“你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小男孩又“嗥”了一声。   
  苏桃插了嘴:“他可能是……不会说话吧。”   
  小男孩立刻点头。   
  丁小甜看了苏桃一眼:“你不要管,洗好了就回房去!”   
  苏桃乖乖的泼了水晾了衣裳,然后转身回了收发室。她可不敢管闲事了,她连一个无心还救不出来呢。   
  丁小甜眼里不揉沙子,站在大太阳下逼问小男孩的来历。小男孩仰着一张干干净净的小娃娃脸,一双大围棋子似的黑眼珠闪烁着可怜兮兮的水光,翘鼻子小嘴唇,可爱是可爱极了,但是可爱的过了火,几乎显出了几分突兀。对着丁小甜鸣叫了一声,他眼看对方不肯放了自己,情急之下扭头伸嘴一啄,两排牙齿正是啃上了丁小甜的手背。丁小甜猝不及防,吃痛松手。而小男孩转身一步蹿出老远,随即东倒西歪撒腿就跑,两条手臂紧紧的贴在身体两侧,虽然步伐无比的凌乱,上身却是纹丝不动。丁小甜揉了揉手背,追出去再瞧,就见小男孩的背影闪闪烁烁,时有时无的出没在沿街的大树之后。街角忽然腾空飞起一只大猫头鹰,小男孩随之不见了踪影。   
  丁小甜莫名其妙,还想追究,但是时间又不允许,自己已然在革委会里耽搁了太久,必须去找杜敢闯接受新工作了。   
  丁小甜是走了,但她留下了看守作为耳目,继续监视苏桃的一举一动。苏桃老老实实的抄语录写汇报,晚饭是看守敲窗户送给她的,她不消人吩咐,在吃喝之前高声敬祝,又念了一段语录,唱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该做的仪式都做齐了,她才坐在窗前,开始享用她的一份杂合面馒头和咸菜丝。及至天色一黑,她悄无声息的打开窗缝,把白琉璃又放出去了。   
  白琉璃最近因为又要蜕皮,所以有些懒洋洋。身上捆着小纸条和铅笔头,他慢吞吞的游出窗口,往无心的小监狱走。刚走到半路,便又遇见了大猫头鹰。   
  大猫头鹰虽然看不见鬼,但是很会追踪鬼魂。蹲在墙头徒劳的等了好几夜,今日白天他变成人形,就感觉革委会的收发室里藏着一股子淡极了的阴气,想要靠近了瞧一瞧,却是被个粗壮的女将一把抓住。仓皇逃走之后,他趁着夜色又回来了。炯炯双目忽然瞧见地上的白蛇,他高兴之极,拍着翅膀从天而降,心想自己只要一叨蛇尾,必定就能引来阴魂。不料白琉璃处在蜕皮的时期,虽说他本质上并不是蛇,可既然寄居在了蛇身体里,免不得也要沾上几分蛇气。蛇在蜕皮之时周身不适,没有脾气好的,白琉璃也不例外。一见猫头鹰卷土重来故技重施,他当即挣出蛇身发动念力。猫头鹰衔着蛇尾巴还没有合嘴,忽觉一阵凉气直渗入层层羽毛深处。身体立时冻僵了似的动不得了,他张着大嘴,伸着爪子直通通的跌倒在地。   
  白琉璃把猫头鹰和自己的蛇身一起运起,直奔无心的牢房而去。无心如今除了胖揍管够之外,其余再没有管够的。他打算把猫头鹰从窗户上的铁栅栏间塞进去,让无心吃了补补身体。   
  无心如今每天都忙得很,丁小甜恨他如仇,再忙也不忘收拾他。一有批斗大会,必定把他当成流氓推上台亮亮相,引得台下的看客们指指点点。上台的次数久了,他有了一点小名气,一听说街上要斗流氓了,比较清闲的妇女群众们必定蜂拥而来,喜气洋洋的专为了看无心。有时候他在台上被人单拎出来骂一顿打一顿,观众们睁着眼吸着气,都感觉美男子挨揍,是场富有刺激性的好戏。   
  白琉璃把猫头鹰从窗外往里塞。猫头鹰太大了,两条大腿挤在栅栏之间,而白琉璃又不是力工,让他凭着意念卖力气,实在是太难为了他。无心扶着墙站起身,东倒西歪的走到窗前:“白琉璃,你给我带了什么东西?”   
  白琉璃直接穿墙而入:“是只大猫头鹰,上次就是它啄伤了我的尾巴。你扒了它的皮吃肉吧。”   
  无心咽了口唾沫,抓着猫头鹰的两只爪子就往里拽:“好主意。白琉璃,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我还以为你又去看打仗了。”   
  白琉璃把自己的蛇身送进了房内。而猫头鹰此时略略恢复了一点知觉,就觉自己周身快被铁栏挤压变形,一身的羽毛全被蹭了个乱七八糟。正想扇动翅膀做一点挣扎,不料无心抬脚踩住窗台,双臂猛一用力。一声轻响,羽毛纷飞,他已经被无心拽进房了。
  入夜之前下了一阵小雨,房屋没关窗户,所以无心冻得双手冰凉。快乐的把大猫头鹰搂到怀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捏着猫头鹰的尖嘴,一手掖到猫头鹰的翅膀下:“嘿嘿,又是你?”   
  话音落下,他把舌头长长的伸出去,在嘴唇四周舔了一圈。松开对方的尖嘴,他开始用手指去拔猫头鹰脖子上的羽毛。猫头鹰看他要以杀鸡的手法对待自己了,吓得肝胆俱裂。而无心拔着拔着,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用两条腿把猫头鹰夹住了,他解下白蛇身上的纸笔,展开了去看上面小字。一边看一边又问:“白琉璃,那个丁秘书真没欺负桃桃?”   
  白琉璃悬在了他的头顶上:“她还好,只是每天逼着桃桃抄书跳舞打拳唱歌。哦对了,她今天还带桃桃去洗了澡。无心,为什么桃桃不用香料,皮肤也是香的?少女都很香吗?”   
  无心把纸条摁在猫头鹰的脑袋上,捏着小铅笔头写回信:“你可以去闻一闻丁秘书。”   
  白琉璃一本正经的答道:“我闻不到,我没有和丁秘书睡过觉。”   
  无心写着写着停了笔,仰起头思索片刻,低头继续写:“白琉璃,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知道,我的伤好得太快,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我打算带桃桃走。刚才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钢厂里面铺着铁轨,有专用的车皮直通猪头山矿区。如果火车还通,我们就扒火车走;如果火车不通,我们也可以沿着铁轨走。你在县里见过火车道吗?没有吧?我猜火车道的沿线一定是很荒凉,应该没有人烟。”   
  白琉璃低头看他,发现他瘦了:“你打算怎么逃?”
  无心摇了摇头:“你让我想一想。”   
  白琉璃不知道无心能走哪条路。革委会的大门前总不断人,后院的院墙前一阵子被炮弹轰出了一个豁子,是无心往日出入的后门,不过豁子外面也有卫兵。让白琉璃出手,白琉璃只能是花费时间与力量去咒死他们,可是卫兵轮换着来,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诅咒哪一位才合适。如果放弃咒术使用板砖,卫兵又不会像无心一样由着他打。   
  白琉璃正在盘算如何闹鬼吓走卫兵,不想无心腿间忽然缭绕起了淡淡的黑烟。他随着无心一起望去,就见大猫头鹰在烟雾中变了形状,居然成了一个缩着肩膀的光屁股小男孩。两只小手抱了拳头,他蹙着两道眉毛向无心拜了又拜,想要求饶。而无心和白琉璃张着嘴望着他,统一的全呆了。   
  最后,是白琉璃先开了口:“无心,你是偷偷的和妖精生孩子了吗?”   
  无心抬起双手捧住了小男孩的脸蛋:“白琉璃,别胡说八道。我能不能生,你还不知道?”   
  小男孩嗅着空气中浓郁的阴气,身体惬意之极,只是担心被吃,精神上很受折磨。对着无心闪烁了一阵子泪光,他见无心无动于衷,便眯着眼睛又是一笑,小嘴巴咧开了,里面露出一条尖尖的鸟舌头。   
  无心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像我?”
  小男孩六神无主闭了嘴。   
  无心又道:“看在你这么像我的份上,我就不吃你了。不过你要帮我个忙,否则我今夜不吃,明夜还是要吃的。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了,我也能让人抓到你!”   
  小男孩望着他,不住的眨巴大眼睛。   
  无心扯过他一只耳朵,秘密的耳语了良久。末了抬起头,他追问一句:“听懂了吗?”   
  小男孩“呼——”的叫了一声。   
  无心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好了,现在马上变回猫头鹰。”   
  在淡淡的黑烟之中,小男孩恢复了真面目。无心把双手插在猫头鹰的大翅膀下取暖,又和白琉璃嘁嘁喳喳的商量了一番。末了白琉璃带着回信出了窗户,一路游回收发室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苏桃的愿望

        苏桃趁夜从窗缝中等回了白琉璃。解下他身上的纸条看了又看,末了她效仿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碎吃掉了。和衣上床躺好了,她细细的思量许久,末了喜滋滋的一笑,闭眼睡了。  
        到了翌日,她照旧的抄抄写写,丁小甜有事出门,顺路过来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在伏案学习红宝书,神情十分沉静,便是非常满意。

        如此平平安安的混过了一天,到了傍晚,她拉了窗帘,偷偷把白天省下的一个半窝头用手绢包好,放进了书包里。又将水壶也灌满了,她弯腰从床底下捞出了正要蜕皮的白琉璃,让他与水壶同行,一起到书包里和窝头作伴去。

等到夜色浓重了,她关了电灯拉开窗帘,站在暗中静静的向外张望。门外的看守刚换班了,新来的一位坐在门外水泥地上,正在低头点烟。一只大猫头鹰无声的掠过窗前,苏桃把脸贴上玻璃极力的向外望,只见大猫头鹰收拢翅膀落在看守面前。看守仿佛是吓了一跳,可因见猫头鹰呆呆的站着,并不扑人,才立刻又松弛了身心。

        苏桃从昨夜的纸条上得知今晚会有一只大猫头鹰出场。她以为凭着猫头鹰的身量,必把看守啄得抱头鼠窜,不料看守和猫头鹰对了眼,互相都是一动不动。正在她焦急之际,一个脑袋忽然从下而上升到了她的面前,隔着一层玻璃窗,她先是惊骇,随即惊喜——无心来了!

        无心看起来颇为吓人,身体姑且不论,只说曝露在外的头脸,两边耳朵全是血淋淋的,面颊也是遍布擦伤,仿佛刚从荆棘丛中钻过。对着苏桃一举手中的半截细铁丝,他开始去撬门外的锁头。丁小甜对于苏桃的本事很有数,并不打算把她当贼防,门外只挂了一枚半旧的小锁头,略略心灵手巧的人都能把它捅开。三下五除二的撬了锁头,苏桃挎起书包拉开房门,一大步迈到了门外。

        看守还在外面呆坐,对身后的动静不闻不问。大猫头鹰已经拍着翅膀飞走了,苏桃一把握住无心的手,抬眼看着他满头满脸的伤,嘴唇颤了一颤,却是说不出话。无心把锁头重新挂到门上,然后带着苏桃撒腿向后就跑。最后冲过后院墙上的一道豁口,苏桃忙中一瞥,发现豁口外面也站着一名荷枪实弹的守卫。守卫双眼发直,不知在盯着什么出神。

        出了革委会大院又狂奔了两里地,两人渐渐放慢了速度。白琉璃脱离蛇身,成了他们的侦察兵。无心听到前方将要有巡逻队经过了,连忙带着苏桃往路边暗处一躲。苏桃趁机喘匀了气,又伸手轻轻去摸无心的耳朵,低声问道:“疼不疼?”

        无心夜里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弯了窗上栅栏中的一根铁条,估摸着脑袋可以伸出去了,他先是脱了衣裤扔到窗外,然后光溜溜的往外挤,几乎把周身上下蹭去了一层皮。抬手握住了苏桃的手,他低声答道:“不疼,皮肉伤,好得快。”

        苏桃想他都想疯了,如今终于又靠在了他的身边,真有一种重生的感觉,纵算逃脱不成,双双死了也心甘。歪着脑袋靠上无心的肩膀,她忽然一甩辫子,把近一阵子的禁闭生活和丁小甜严肃老相的面孔一起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无心警惕的注视着前方,等到前方的白琉璃转身对他一点头了,他拉着苏桃站起了身:“桃桃,快走!”苏桃连忙跟上了他。两人摸着黑向前疾行,必要在午夜之前潜入钢厂。

        钢厂彻底停产之后,厂区已被武卫国改造成了一处要塞。对于无心和苏桃来讲,要塞的坏处是森严壁垒,危险性极高;好处是联指人员有限,不可能像工人一样昼夜遍布厂区。深夜时候,定有无人的路可以通行。

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末了竟是当真平安到达了钢厂的东大门。东大门不是正门,规模很小,大门是封锁着的,但是外面也站了两名全副武装的联指战士。无心让苏桃靠着工厂围墙站住了,自己低头四处察看。

        与此同时,白琉璃已经飘到一名联指战士的头顶,两条始终盘着的腿放下了,他骑在了人家的脖子上。战士很明显的打了冷战,对面的战友出声问道:“哎,你哆嗦什么?”战士没有出声,因为白琉璃正在用手指轻轻叩着他的天灵盖。他从头顶心到喉咙口一起紧了又紧,竟是已经发不出了声音。

        白琉璃之所以很少在苏桃面前肆意游荡,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阴气会有多重多伤人。弯腰捧住了战士的脑袋,他闭了眼睛,开始喃喃的念咒。在他的咒语声中,无心弯下腰,从墙角泥土中捡起了半截指头粗的钢条。无声无息的走向前方人影,他一边走一边举起钢条,在所有人都无知觉之时,他一钢条抽上了联指战士的后脑勺。只听低低的一声闷响,战士头也不回,直接栽倒。

        对面的战士眼看战友遭了偷袭,可是脖子脑袋全都僵硬,手脚又冷又沉的不听调动。无心扬起钢条猛的敲下,钢条穿过白琉璃的身体,把战士打得白眼一翻,也仰面朝天的摔倒不动了。从两名战士身上搜出了钥匙和武器,无心打开大门,带着苏桃进了工厂。

        工厂的围墙规格并不统一,东大门内可能是贮存了重要的生产资料,所以围墙高耸,上面还拦了一圈铁丝网。无心一手领着苏桃,一手拎着一把精钢打造的短刀。战士身上当然也有枪,但是无心认为步枪的动静太大,一旦开了枪,自己非彻底暴露位置不可,况且自己并非神枪手,有了枪也用不好。

        苏桃看他忽然行忽然止,仿佛能够未卜先知一样,心中却是毫不起疑。她对无心是无条件的信服,无心的一切都合理,合理得让她根本不必再费思量。无心跑,她就跑;无心停,她就停,不看方向不看前路,单是追着一个无心。

        厂区里有水泥路,有花园式的小树林。无心顶着无数的蚊虫开路,最后带着苏桃上了一座荒山。说是荒山,其实只是黄土堆成的一个大土包,上面遍生长草,是处无人管理的荒凉区域。带着苏桃站在草丛中,他向远方眺望,只见山下横着两道雪亮的铁轨,一节蒸汽火车头停在铁轨上,后面接着短短几节车厢,全是敞车。苏桃揉了揉眼睛,和无心一起看清楚了——车里装载的竟然是几门迫击炮!

        无心不知道如今红总和联指到底打到了何种地步,可是见联指已经开始往外运炮,便知战况一定激烈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火车头附近也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人挺胸叠肚,正是杜敢闯。杜敢闯一身军装,又剪了个偏于男式的短头发,看着越发富有豪气。一手拿着一个纸卷,她对面前几名器宇轩昂的青年长篇大论了一番,然后在青年的簇拥下转身离去。余下几名工人模样的人各自上了火车,却是都聚合在了火车头,并没有人往后面车厢去。

        无心来了精神,带着苏桃小心翼翼的往下走。大半夜的,火车拉起了汽笛,雪白蒸汽腾腾的往外喷。眼看火车即将开动了,无心和苏桃快跑几步纵身一跃,轻轻巧巧的扒上了车皮。摇头摆尾的翻入车厢,两人抱着肩膀向下一缩,守着一对铁轮子挤着坐了。

        火车越开越快,夜风急急的掠过头皮。苏桃望着无心,忽然粲然一笑。无心也是微笑,同时却又问道:“笑什么?”苏桃双臂环抱了膝盖,小声答道:“我们远远的逃走,去大西北或者大西南吧!”

        无心没想到她会有如此的远大志向,不禁继续追问:“去大西北大西南干什么?”苏桃认真的答道:“当盲流呀!”

        无心哑然失笑,听苏桃真心实意的告诉自己:“我原来听爸爸说,有人在内地犯了罪,怕被人抓,就逃去新疆西藏。到新疆可以给人摘棉花,到西藏可以给人放牛马。地广人稀的地方,没人管的。”无心一揪她的辫子:“你才多大,准备去当一辈子盲流啊?”苏桃双手握住了他的手:“盲流就盲流呗。盲流也是一样的吃饭穿衣过日子。”

        无心伤痕累累的右手被她握着,从手到心,起了一线柔软的暖意。等到逃出文县的武斗战场了,也许他可以带苏桃回大兴安岭避一避。

        火车开得很快,苏桃偶尔抬头向外望,看到暗影重重的景色一幕幕急速后退。把脑袋又转向了无心,她低着头去摸自己的鞋尖:“脚长大了,把鞋面顶了个洞。”无心也用手指一摁她的脚趾头:“等到安稳了,给你换双新鞋。”

        苏桃细声答道:“秋天再说吧,夏天又不冷。”无心拍了拍她的小腿:“不冷也不能露脚趾头,它又不是凉鞋。”苏桃缩了缩脚:“就当它是凉鞋穿嘛。”

        两人唧唧咕咕的说起闲话,不知道闲事怎么会有那么多,说了一件又有一件。苏桃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存货,打开书包掏出一个窝头递给无心,让他快吃。在无心狼吞虎咽的空当里,她的嘴也不闲着:“白娘子又要蜕皮了,你不是说蜕皮之前应该让他泡泡澡吗?现在可是没水给他。我身上正出汗呢,把他揣到我怀里行不行?”

        远在一节车厢之外的白琉璃本是骑在炮筒上,听了苏桃的言语,他匆匆的腾空而起,飞快的钻回了蛇身里去。等他附体完毕,却听书包外的无心满嘴窝头,含糊答道:“别理他,他自己也能蜕,顶多是慢一点。”白琉璃气得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尖,想要一砖拍死无心。

        不出片刻的工夫,火车已经出了文县地界。原来联指和红总的阵地如同犬牙交错,乱七八糟的互相深入。火车道一线是被联指占住了的,所以火车可以公然的昼夜往返。出了文县不久,火车却是缓缓停了,由于是临时刹车,铁轨上火星乱迸。无心和苏桃吓得趴伏在车厢里,一动不敢动。车厢外面起了争执声音,仿佛是一队联指人马想要卸炮,可火车上的押运人员坚决不肯,说炮是运往猪头山阵地的,他们做不了主。

        两方人员都是粗鲁的亡命徒,说着说着就动了武。有人开始明抢,攀着车皮往上爬;火车则是自顾自的鸣笛冒气,正在作势要继续开动。忽然起了一声枪响,远方有人通过电池喇叭高声喝问:“你们干什么哪?”

        此言一出,枪声响得越发激烈了。而电池喇嘛静默了半分来钟,随即猛的起了高调:“来人啊,有奸细!红总冒充我们的队伍抢火车啦!”

        此言一出,枪声立时响成一片,车皮抵挡不住子弹,被打出点点孔洞。无心见状,索性趁乱下车。自己冒着流弹起身先把一条腿迈出去了,他伸手去抓苏桃,想要抱着苏桃向下一滚,就算摔也是先摔自己。苏桃不消吩咐,心知肚明,弯腰迈步抓住了他的手。可是与此同时,她脸色一变,发现自己的左小腿竟然是卡在铁轮子里了。

        怎么卡的,她不知道。她惊惶的拽了又拽,硌得骨头生疼,小腿却是丝毫没有活动的余地。眼看无心正迎着子弹等待自己,她带着哭腔喊道:“你先走,我、我……”话未说完,她左臂骤然受了一击,力道狠狠的直透骨头。愣愣的低头一看,她大惊失色,发现自己的衣袖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正在滔滔的往外涌。

        在疼痛来袭之前,她弓起灵活的右腿站稳了,对着无心狠狠一推:“快走啊!”无心身体一晃,侧身栽出车外。未等他爬起来,火车向后一退,随即居然又开动了。

        起身追向火车,他拼了命的要去扒上车厢。车厢里的苏桃已然觉出了痛苦。盲流暂时是当不成了,忽然想起了书包里的窝头和水,她单手摘下书包,咬牙把书包向外一掷。随即仰面朝天的躺在车厢里,她在血腥气中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怀疑自己是要死了。   
        后方的无心捡起书包,一跃而起扑向车厢。然而一粒子弹贯通了他的身体,他的方向随之偏了,张牙舞爪的扑了个空。在剧痛之中抬起头,他只见火车穿过枪林弹雨,轰隆隆的朝猪头山方向开去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天各一方

        无心趴在铁轨上,身体仿佛是被一根铁钉直直的钉在了土地上。远方依稀可见蒸汽的影子,最后一节车厢顺着铁轨转了弯,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随着火车的远去,枪声渐渐疏落了,有穿着解放鞋的大脚丫子从他脊背上踏过,跑出没有几步,大脚丫子又折了回来:“哟,你不是无心吗?”

        无心忍痛抬起了头,看到了一张面熟的脏脸子,不知道姓名,只知道他仿佛是陈大光身边众多跟班中的一员。上方的声音继续问他:“你跟联指干了?”无心连忙摇头,勉强出声答道:“我是扒火车……逃出文县的,没想到你们半路劫了火车……”

        瞄准他的枪口放下了:“我想你也不能投降。怎么着,你受伤了?”无心单手死死抠住一侧铁轨,疼得周身一起颤抖。

        一场混战之后,联指的火车线被红总掐断了,可惜红总没能追上火车,迫击炮还是被死里逃生的联指人员运去了猪头山。

        在附近村庄中的一间砖瓦房里,无心见到了陈大光。陈大光还是老样子,无心被人背进房时,他正站在地上吃烙饼卷肉。烙饼和肉的分量都很足,卷好了比胳膊还粗,大炮似的直杵进陈大光的大嘴里。咯吱一声咬下满满一大口,他的舌头在嘴里转动不开了,只能直眉瞪眼的望着无心。还是旁边的人做了解释:“司令,我们半路捡了个他,好像是受伤了,没看出伤在哪儿,反正就是说疼。”

        陈大光鸡蛋大的喉结上下一滑,把烙饼和肉一起吞咽入肚:“无心?你来了?”无心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直接趴上了冰凉的土炕。子弹把他打了个透心凉,可是因为营养不良,无血可流,所以大半夜的,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让我躺躺……”他五内如焚的轻声说道:“有话明天再说。”陈大光不明就里,看他派头还不小。有心逼问他几句,但看他表情又是真痛苦。张嘴咬了一口烙饼,他带着其余人等到隔壁屋去了。

        无心独自趴在炕上,默默的忍痛。白琉璃从书包中伸出了一个蛇脑袋,吐着信子昂头看他。他气若游丝的低声说道:“不要碰我,我身上有血。”

        白琉璃缩回脑袋,片刻之后衔着一块窝头又伸出来了。原来他认为无心一贯馋嘴,如今受了偌大的痛苦,自己无话可以安慰,只能喂他一口食吃,聊表寸心。然而无心把脸一扭,并不领情。

        白琉璃再次缩回书包,倒钩牙扎在窝头里摘不下来,他一着急,自己把窝头吞了;同时听到无心在书包外面唉声叹气:“桃桃会不会死?不好说啊,她趴在车厢里,铁皮又不能防弹,谁知道她的命够不够结实呢?我记得她的胳膊还让子弹蹭了一下……”

        话未说完,他趴在炕上安静了。多说无益,他想桃桃命苦,一直是在苦挣苦扎的努力活,然而最后却是想当个盲流都不能够。

        白琉璃夜里出发,沿着火车道要去猪头山找苏桃。起初一段路走得很顺利,因为夜里阴气重,正能让他随心所欲的活动;及至天光亮了,沿途的阳气和杀气十分之重,一般的鬼魅早蛰伏了,而他虽然不在乎,可也感到了隐隐的虚弱。

        无心留在陈大光的院子里,经过了大半夜的休息,身体也有所恢复了。他穿着一件破旧汗衫,前后各被子弹穿了个洞,洞口边沿染着一圈血迹。这样的伤情是没法向人交待的,他灵机一动,把汗衫撕成零碎布条,捡了其中结实的缠到腰间遮住伤口,其余的则是揉成一团扔了。

        陈大光的生活是首尾相连的,昨夜吃着烙饼卷肉离去,今晨吃着烙饼卷肉归来。踩着门槛站稳了,他上下打量着无心,发现他满身都是将要愈合的红伤,而且瘦了,皮肤呈现出了苍白的蜡质,让人感觉他是硬的。

        “怎么回事?”他问无心:“真受伤了?”无心抬头看他,没有回答。陈大光先是和他对视,但很快发现他看的不是自己,是自己手中的烙饼卷肉。他在小事小物上素来大方。迈步进屋停在无心面前,他把手里咬了一口的烙饼卷肉递向无心:“饿啦?”

        无心接过了他的食物,低头一口咬下半截,也没嚼,饼与肉抱着团的通过喉咙进了胃。再接着几口彻底吃干净了,他终于有力气开了口:“我把苏桃弄丢了。”陈大光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听说你扒火车了?”无心低头舔了舔手指头上的油:“嗯,我们在文县熬不住了,想要逃。没想到半路出了事。我跳了火车,她没跳成。”

       陈大光总认为苏桃发育未成,毫无风韵,并且永远穿戴得灰扑扑,老鼠似的低头乱窜。于是毫无同情心的问无心道:“她死啦?”无心摇了摇头:“不知道。”

        陈大光懒得在苏桃身上多费心思,直接告诉无心:“枪杆子里出政权,要战斗就要有牺牲,难免的事儿!你别太往心里去,我跟你说啊,建红上个礼拜也牺牲了。我在红总烈士墓后边给她单独立了一座碑。她跟我好了一年整,她没了,我心里能不难受吗?可是难受也没办法,男子汉大丈夫嘛,革命还得继续干,是不是?”

        然后他转身出去了,片刻之后带着一桌早饭回来,是分开的新鲜烙饼和炖肉。无心知道红总缺地盘但是不缺物资,因为一支红总队伍新近去了一趟长安县,把粮店商铺银行全打劫了。

        全国人民都在执行的早请示晚汇报,被陈大光把门一关,自行忽略了。陈大光暗地里是个无信仰者,之所以热爱革命,无非是想夺*权,至少是不去一中当体育老师。抄起烙饼刚刚吃了一口,村子里的大喇叭出声音了,先是播放了一阵《东方红》,随即转成了哀乐与讣告,悼念昨夜战争中的红总死难烈士。陈大光活动着他方正结实的下颚,一口一口吃得有滋有味,神情姿态都是绝对的冷酷。

        无心忽然开了口:“我想去趟猪头山。”陈大光抬眼看他:“别拿命不当命了,你留着命跟我干吧!”说着他扭头向地上啐出一粒花椒:“我不要管事的,我只要干事的!”无心答道:“苏桃是死是活,我想要个准信。”

        陈大光不屑的“嗤”了一声:“你真是闲出屁了!明对你说吧,现在我不敢去打猪头山。联指在猪头山布防了,对着山下摆了一排迫击炮。想上山得再等两天,石家庄马上来人对我们进行武装支援,等援兵一到,我就开始大反攻。”

        无心一言不发的吃吃喝喝,心里并不打算和陈大光合作。到了下午时分,白琉璃喜气洋洋的回来了。“桃桃没有死!”他告诉无心:“有人用吉普车把她接下山了。”无心登时有了笑模样:“是谁接的她?”白琉璃想了一想,然后答道:“是丁秘书。”

       无心知道丁小甜对待苏桃还不算坏。而且人在就好,哪怕被丁小甜打一顿骂一顿呢,和生死相比,也都不是大事了。无心立刻有了精神。弯腰扶墙出了门,他偷偷摸进院内厨房,自作主张的加餐一顿。等他转身回到房内了,白琉璃躲在阴暗角落里说道:“猫头鹰又出现了,一路总是跟着我。”

        无心爬到炕上,对白琉璃悄声说道:“妖精鬼魅的习性,和人都是反着来的。他专跑死人堆坟圈子,要的就是那里的一点阴气。像你这么伟大的灵魂,不世出的死巫师,你一个人顶得上一坑尸首。他见了你,还不像苍蝇见了屎似的?”

        白琉璃听了无心的妙喻,气得把脸一扭:“龟儿子!”无心自从得知了苏桃的情况,心中轻松之极,看白琉璃不高兴了,他连忙双手合什拜了拜:“别生气别生气,我换个说法,像蜜蜂见了花似的,行了吧?”

        无心说到这里,就觉得伤口也不甚疼了。自己出去要了一盆水,他从书包里掏出白琉璃的蛇身,浸在水中帮他蜕皮。又对白琉璃说道:“劳你的驾,今晚你再回文县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桃桃。我虽然见不到她,可只要知道她平安,心里就舒服了。”白琉璃并不拿腔作势,一听请求便答应了。蹲在炕上低着头,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无心为自己的蛇身揭去旧皮。

        在这天的傍晚时分,苏桃回到了文县。丁小甜站在地上,凝视着苏桃。苏桃的的确良上衣已经脱了,露出里面一件没型没款的旧汗衫,右臂手臂被包扎好了,外层还能隐隐透出血迹。垂头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蓬头垢面,一只鞋没有了,裤管还被刮开了一道口子。

        “苏桃。”她语重心长的开了口:“你真是让我失望。”苏桃嗫嚅着答道:“我们不是叛徒,我们只是想跑。你们看不惯我们,说我们是搞破鞋,我们就换个地方好了。”丁小甜瞪着她,语气渐渐严厉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等同于叛变?”

        苏桃拿出老蔫萝卜的派头,温柔疲沓的不合作:“我们又不是联指的人,我们也不是要去投奔红总。”丁小甜伸手一指她的鼻尖:“你怎么不是联指的人?你和无心没为联指工作过吗?”苏桃喃喃的问一答一:“我们也给红总看过大门……只是为了挣饭吃,我们不懂革命的。”

        丁小甜没想到在当今的时代里,居然还有人公然说出这样软绵绵的没骨头话:“你还是个少年人吗?你还有一点点信仰和热血吗?”苏桃嗡嗡的说:“我信毛主席。”

        此言一出,丁小甜没法挑错,同时心中越发恼火。苏桃越是难办,她对苏桃越是上心。苏桃像个大蚊子似的,麻木不仁一味的嗡嗡嗡,真真气到她心里去了。

        “既然你不是联指的人,为什么到达猪头山之后,指名点姓的要找我?”苏桃低眉顺眼的望着自己的大腿:“他们说我是奸细,要枪毙我,我想找你给我作证。”丁小甜冷笑一声:“在我眼中,你的行为与叛徒奸细无异!”

        苏桃对丁小甜东一句西一句的敷衍了半天,听到此处,她忽然心中一动,起了一点小聪明。可怜巴巴的看了丁小甜一眼,她小声说道:“除了无心,我就只和你熟悉。我想找你救我。”

        丁小甜粗声怒道:“哦!是么?原来我和那个小白脸可以比肩了?”苏桃嘤嘤的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丁小甜像个好汉似的一晃双肩,嗓门越发粗了:“哦!我又是好人了?”苏桃为了活命,苦着脸对丁小甜勉强一笑:“嘻……”丁小甜皱着眉头一摆手:“不要做出这种不庄重的样子!”

        一番乱七八糟的长谈过后,苏桃发现丁小甜其实有一点刀子嘴豆腐心的意思,起码对待自己是真够豆腐。仿佛隐隐受到了某种启发似的,她发现只要自己肯动脑筋,倒也能够在丁小甜的羽翼下暂时自保。丁小甜虽然只是个秘书,不过和杜敢闯关系很好,导致她拥有了钦差大臣的身份,说话十分有分量。

        因为苏桃受了伤,所以晚餐由杂合面馒头变成了两块蛋糕和一杯冲开的奶粉。苏桃舔嘴咂舌的吃了一块蛋糕,然后对着余下一块愣了好久。不知怎的,她忽然一点儿也不想吃了,因为总感觉那一块应该是留给无心的。

        趁着丁小甜不注意,她用一张白纸偷偷的包好蛋糕藏到了床角。结果第二天起床一看,她发现蛋糕上面已然生了一层绿毛。对着绿毛蛋糕叹了口气,她想无心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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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七十九章、丁小甜的内心世界  
  
  大清早的,丁小甜起了床,自以为已经醒得够早,不料睁眼一瞧,发现对面床上的苏桃已经没了影子。一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床单抹得一丝不皱。  
  为了保险起见,她把苏桃带进了县招待所。苏桃起初死活不同意,说是招待所里住着小丁猫。丁小甜先是向她诚恳的表了态度,表示自己绝对能够保证她的人身安全,然后揪着衣领连轰带撵,丁小甜像一名牧鹅少年似的,把苏桃一路赶上了吉普车。  
  小丁猫等人住在三楼,丁小甜则是带着苏桃住在二楼。杜敢闯对于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掌握,并没有表示反对,因为要引蛇出洞似的看一看小丁猫到底对苏桃有多垂涎,是单纯的垂涎,还是真动了感情。杜敢闯不敢奢望自己能和小丁猫产生革命爱情,退而求其次,只想让小丁猫纯纯洁洁的姑且单身活着,权当是为她不见天日的小爱情守贞。  
  她为他太拼命了,前一阵子联指组织摇摇欲坠,她让小丁猫深居简出,自己顶着风头往北京跑。她甚至愿意为小丁猫付出生命,所以小丁猫也不能太悠游自在、太没良心。  
  丁小甜穿戴整齐之时,苏桃端着水盆推门回了房。丰盈蓬乱的乌发之间露出一张水淋淋的白脸。睁着大眼睛看了丁小甜一眼,她不甚情愿似的开口唤道:“早上好。”  
  丁小甜没理她,心里完全不动气的骂道:“死德性。”  
  等到丁小甜也洗漱过了,苏桃已经坐在了两张小床之间的小木桌前。她的右臂虽然受的是皮肉伤,但是动作之际也一样的疼。丁小甜严肃的、一脸不赞成的给她编出两条麻花辫子,编得不松不紧还挺好。编完之后一斜眼睛,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被褥已经被苏桃叠整齐了,心中不禁似喜似怒的有了情绪。
  在苏桃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她正气凛然的说道:“走了!”  
  苏桃起身出门,跟着她到了一楼餐厅。餐厅里已经站满了联指人员,整齐划一的做早请示。连说带唱又学习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早饭终于露面了。人们纷纷落座,如同落潮一般显出了小丁猫。小丁猫正站在餐桌前和杜敢闯说话,苏桃低头大嚼,装看不见;丁小甜扫了他一眼,心中反感而又肃然。对于这个白白净净的小老烟枪,她说不准自己该给出个什么评价,反正她不爱小丁猫。  
  她二十岁了,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不去碰壁,索性谁也不爱。对于异性是一贯的敬而远之,对于同性她也不亲近;太聪明的女生,比如杜敢闯,让她只把对方当成无性别的战友;太平庸的女生,比如无数人,又让她嗤之以鼻不往眼里放。苏桃的相貌本来是会让她产生距离感的,可苏桃同时又有一点孩子气,有一点小聪明,有一点懦弱有一点柔韧,还有一点执迷不悟的小堕落。这么一个别别扭扭的小美人儿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其实她根本没有妹妹,她只是觉得如果自己有妹妹的话,像苏桃这样就挺好。有貌,让自己看着能够生出怜爱;无才,让自己可以挥洒满腔的思想与才华,再怎么丑也高她一头。自己如同一名牧人,扭送一头迷途羔羊返回正路。  
  丁小甜一边喝粥,一边浮想联翩。而小丁猫和杜敢闯交谈完毕,落座之时远远的瞟了苏桃一眼。瞟过之后,他怪委屈的哼了一声——满餐厅的男女老少加起来,都比不上苏桃。难道是他下三滥吗?不是的,他品位高,他有什么办法?  
  可惜马秀红死了,他身边的平衡被彻底打破。杜敢闯最近蹬鼻子上脸,跃跃欲试的想要控制他。小丁猫很是不满,时常想用烟头在对方的脸上摁一下。  
  吃饱喝足之后,丁小甜带着苏桃回了二楼房间。房门一关,丁小甜清了清喉咙,正要发表一篇义正词严的高论教育苏桃,不料苏桃坐在床上,翻开一本红宝书念起了毛主席语录。丁小甜对于政治一贯敏感,不能阻止苏桃学习语录。双手插在军装口袋里,她张了张嘴,末了哑口无言,转身推门离去。而苏桃降了一个调子,顺势往桌面一望,却是意外的看到了一只信封。   
  桌面只比棋盘大不多,上面有什么没什么,她心里最有数。伸手试试探探的拿起信封,她心想自己和丁小甜出去吃早饭时,房门一直锁着,怎么会有人往房里送信?下意识起身走到门前,她背靠门板站住了,然后慌里慌张的撕开封口。信封上面只字皆无,里面的信瓤却是内容丰富。展开来飞速阅读了上面的小字,她抬头望着窗外愣了愣,随即低头又读一遍。这回彻底读明白了,她转身去了卫生间,把信封信纸撕了个细碎,全扔进下水道里冲了个干净。  
  信是无心写给她的,报了平安,也有其它细细碎碎的嘱咐。她望着前方半开的窗户,仍然想不通信是谁送进来的。大白天的,招待所院里人来人往,邮差总不能公然的爬上二楼;而且无心怎么知道她搬进了招待所?苏桃心里七上八下的,心想难道自己身边藏着红总的眼线?可是谁最有眼线的嫌疑呢?苏桃忽然想起了疯所长鲍光——鲍光起码不会和联指是一条心,而无心又曾经说过他像是装疯。
  苏桃走到窗前,隔着一张桌子向外张望。阳光已经格外明烈了,照得她心里也是一片亮堂。有真正的军人出出入入,小丁猫打扮得像个讲文明懂礼貌的高中生,正在带着武卫国往外走。一辆吉普车在大门外发动了,一名青年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横握着一把冲锋枪。在将要上车之时,后方忽然追上了个杜敢闯。小丁猫转身面对了她,阳光劈头盖脸的洒了他满身,深深浅浅的阴影勾勒出了他柔软松弛的皮肤与单薄纤细的骨架,让他显出了一种带着稚气的老态。   
  苏桃立刻缩回了头,仿佛是被小丁猫的奇异面貌吓到了。
  到了晚上,丁小甜回房休息。苏桃穿着汗衫坐在床边,她则是弯腰为苏桃解开绷带换药。她的手背皮肤还算细嫩,然而颜色与规格都是粗糙的,黑红的手指关节分明,指甲也是扁扁的大而无当。其实乍一看,她和杜敢闯实在是相像,但又丑的不是一路。杜敢闯是纯女性的丑,像个颇有担当与谋略的悍妇;而丁小甜则带了一点男性化,看着有棱有角无趣味,让人忽略她的性别,直奔她的思想与立场。  
  伤口是长长的一道,已经结了鲜红的痂。丁小甜给她撒了一层药粉,然后没有包扎,让她晾一晾伤口。对着房内的毛主席像,丁小甜开始带她做晚汇报,忏悔一天中所犯下的罪过。苏桃站在她的身边,就听她自言自语:“今天有个老太太来找我求情,让我们给她儿子一个痛快,把活埋改成枪毙。我看她白发苍苍的样子,竟然产生了怜悯。”  
  然后她流利的背出了一串语录:“我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同志残忍。各同志要鉴往知来,惩前毖后,千万不要忘记‘我们不给敌人以致命打击,敌人便给我们以致命打击’这句话。”
  晚汇报结束之后,苏桃忍不住问丁小甜:“不打不行吗?谁和谁都没有仇,谁也不是外国杀过来的侵略者,干嘛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丁小甜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无知的动物,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你不懂。这是主义之争,不是个人之争。主义之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没有中间路线可走。你不要这么早睡,再学习一会儿。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只要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就再给你冲一杯奶粉。”
  苏桃乖乖的坐在桌前翻开了毛主席语录。眼睛盯着白纸黑字,心里想着无心,嘴巴等着奶粉。  
  在苏桃浮想联翩的喝热牛奶时,无心也在陈大光的院子里加餐。陈大光背着手从外面走回来,一进院门就发现厨房里亮了灯。拐到门口向内一瞧,他发现无心正站在一口铁锅前吃肉。  
  陈大光不心疼肉,但是向下看到了他布条都绑不住的鼓肚子,不禁有些担心:“我说你是馋啊,还是想寻死?”
  无心鼓着两腮转向了他:“我饿了。”  
  陈大光点了点头:“我不是舍不得给你吃,我是没见过你这个吃法。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别吃出人命就行。”  
  陈大光嘱咐完了,自行离去。而无心很努力的往嗓子里又噎了一块肉,然后才回了房。刚一进门,他就发现房里多了活物。大猫头鹰蹲在后窗台上,正在盯着炕上的白蛇出神。  
  无心关了房门,上炕把猫头鹰捧到了腿上。双手插进对方暖茸茸的大翅膀下面,他低声问道:“找到她了吗?”
  猫头鹰低低的叫了一声。
  无心高兴极了,抬头唤道:“白琉璃,过来过来,不能让人家白白辛苦一场。”  
  白琉璃离了蛇身,张开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姿势,把猫头鹰和无心一起抱住。猫头鹰把眼睛一眯,舒服死了。无心弯腰把下巴抵上猫头鹰的头顶:“以后只要你帮我一次,我就让他抱你一个小时。他最听我的,我说话算话。” "  
  白琉璃斜着蓝眼睛看他:“不要吹牛了。”  
  无心不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而且我很会抓鬼。只要你乖乖的,我就让你身边永远有鬼作伴。”  
  一股子淡淡的黑烟升起,无心的怀里少了猫头鹰,多了小男孩。小男孩凭着妖精的直觉,歪着脑袋去向白琉璃靠近。  
  白琉璃看看猫头鹰的人模样,抬头问无心:“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子吧?”  
  无心近距离的看着白琉璃的蓝眼睛:“我哪有小时候?”  
  猫头鹰感觉身后这位鬼魂必定和炕上的白蛇有点关系。所以一个小时之后,他变回原形,拍着翅膀飞出后窗户,决定趁夜打猎,抓几只小田鼠小兔子回来喂蛇。  
  无心走到了隔壁陈大光的屋子里,因为刚才陈大光扯着喉咙千里传音,说是自己白天弄到了一把好刀,让无心过去看看。无心饶有兴味的去看宝刀,然而一进屋门就感觉不大对劲,而陈大光手持一把小菜刀,在一个小灯泡的照耀下,对他嘿嘿发笑。
  无心后退一步:“你干什么?”
       陈大光把刀举到面前:“看看,这还是当年日本鬼子留下的菜刀,锈得像铁片子似的。我让人把它捡回来重新磨了一遍,没想到磨完一看,妈的钢口这么好!”  
  无心对菜刀没兴趣,只问:“你今天杀人了?”  
  陈大光一摇头:“没呀!”
  无心抽了抽鼻子:“你屋子里有血腥气。”   
  陈大光闻了闻自己的手,又扯起衣袖也闻了闻,最后把菜刀送到鼻尖:“是刀有点儿腥。”  
  无心伸手接过菜刀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来,于是把刀还给了陈大光:“陈主任,不是我说。来历不明的凶器最好别要,你知道谁用它干过什么?”  
  陈大光满不在乎的笑道:“它能干什么?顶多就是杀人呗!”说完他举起菜刀当镜子照。刀面平整,正能影影绰绰映出他的面孔。忽然一呲牙,他对着菜刀抠去了牙缝的韭菜。无心看了他的行为,感觉着实是不怎么体面,便趁机溜回房去了。
  陈大光本以为他会是自己的知音,不料他对自己的菜刀毫无兴趣。悻悻的独自站在地上,他挥刀在空中劈了一下,然后伸舌头一舔牙齿,打算再对着菜刀清理一下口腔。对着刀面亮出一口结结实实的大牙,他怔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很扭曲。影子上面出现了两个红色的光点,眼睛似的对着他闪了一闪。随即菜刀脱了他的手,仿佛被人操纵了似的一刀砍向他的脑袋!   
  陈大光大叫一声,顺手举起炕上的小桌一挡,菜刀当即砍透了桌面,直逼陈大光的眉心。陈大光把小桌向旁一扔,迈开大步就往门口跑:“无心!来人啊!”   
  未等推开房门,他只觉后背一痛,正是被菜刀浅浅的划破了皮肉。他不敢回头,撞开房门直往外冲。无心闻声而来,正好看到菜刀在追着陈大光行凶。迎着菜刀一跃而起,他双掌一合,竟是把菜刀夹在了掌中。  
  陈大光一后背血,嗓子都吓成了破锣:“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它怎么活了?”  
  无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见多识广,并不惊讶。夹着菜刀一溜烟跑去院角的露天茅房,他抬手用力向下一掼,把菜刀扔进粪坑里去了。
第一百八十章、 大光与刀


  门外的卫兵闻声冲入院内,以为有人要行刺陈大光,可是未等他们举枪呼喝,就脚不沾地的被陈大光又撵出去了。  
  陈大光虽然挂了彩,但是很能忍痛,没事人似的还问无心:“扔粪坑里去了?”
  无心看他后背洇开了一大片殷红血迹,不由得一咧嘴,替他害疼:“大粪辟邪,扔进去应该就没事了。”  
  话音落下,茅房里面“轰”的一声巨响,铺天盖地的屎尿之中激射出一道寒光 ,正是菜刀直钉在了院门的粗木门框上,力透三寸,钉入之后还嗡嗡的颤出声音,可惜无人欣赏它的锋利,因为院内院外的众人全被从天而降的大粪给震住了。
  以茅房为中心,方圆十米之内的人全都吐瘫了。
  陈大光虽然一贯意志坚定,可是此刻也几乎呕出了苦胆。无心光着屁股坐在一大桶井水里,下巴搭在桶沿上,眼睛已经睁不开。  
  陈大光周身涂抹了半块肥皂,几乎搓掉了身上一层皮。末了让人给自己往后背伤口撒了一甁云南白药,他缓过气了,开始报仇。张开大巴掌抓住无心的天灵盖,他一把将对方摁进水里,另一只拳头由上至下击入水中,捶得桶中水花四溅。及至他松了手,无心向上抬起了头,无精打采的说道:“好疼啊。”
  陈大光指着他的鼻子尖质问:“你不说扔进大粪坑里就没事了吗?”  
  无心扒着桶沿,从水里捞出一块香皂浑身蹭了一通,然后答道:“唉……”  
  午夜时分,无心水淋淋的回了房。白琉璃没有看懂茅房爆炸事件,如今就围着无心飘来飘去,想要让他讲讲来龙去脉,然而无心并不理他,悻悻的只是想睡。陈大光打着赤膊站在院内,却是还在研究钉在门框上的菜刀——才一会儿的工夫,菜刀居然又生锈了!
  他不敢再妄动,心中惴惴的想:“它既然能杀我,自然也能杀别人。如果它听了我的话,自己飞去文县把小丁猫宰了,岂不是妙得很?”  
  他越想越美,夜不能寐。及至到了翌日清晨,他先放出风声,说联指的奸细昨夜潜入生产队,在陈主任的茅房里安置炸弹,意图谋杀陈主任。生产队的队员们如今也不干农活了,全跟着红总慌慌的闹革命。听闻了联指分子的恶毒行径,队员们纷纷咋舌,说也就是陈主任福大命大,换了旁人,早给炸成鸡飞蛋打了。
  一边煽动着村民们的愤怒情绪,陈大光一边把无心叫到了自己房中共进早餐。昨夜他一时暴躁,把无心狠捶了一通,如今为了赔礼,他特地让人给无心炖了一只小母鸡。等到无心把两只鸡大腿全吃了,他开了口:“无心,菜刀可还在门框上呢。你说它是不是成精了?”
  无心抬头看他:“陈主任,你到底是在哪儿捡的菜刀?”陈大光用筷子向窗外一指:“我在妇女主任家捡的,她家养了一群鸡,这把菜刀是她家用来给鸡剁食的。”
  无心思索了一阵,末了答道:“吃完饭我们过去一趟,问问这把菜刀的来历。”  
  陈大光推开窗户吼了一声,直接让院外的卫兵去把妇女主任叫来。
  妇女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媳妇,因为误以为陈大光爱上了自己,所以正在谋算着把糟糠之夫踹了。面泛桃花的站在炕前,她问陈大光:“陈主任,你有什么指示?”
  陈大光放了筷子,盘腿转向了她:“我问你,你家那把破菜刀,是从哪儿来的?用了多长时间了?”  
  这问题让妇女主任十分失望:“菜刀呀?菜刀是日本鬼子投降那年,他们炊事班扔下的。我爹捡回家一直用到现在——陈主任,这不算犯错误吧?我们家可是八辈贫农啊!”  
  陈大光安抚似的摇头一笑,随即又问:“你爹拿这把菜刀,杀过人吗?”
  妇女主任几乎惊悚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把菜刀钝得不像样,连鸡都杀不死。也就是十年前,黄鼠狼子钻我家鸡棚偷鸡吃,让我爹拿它打了一下子。”
  无心忽然问道:“打死了吗?”
  妇女主任点了点头:“刀背敲脑壳,把黄鼠狼子给敲死了。”
  无心对陈大光使了个眼色,等到陈大光把妇女主任打发走了,无心告诉陈大光:“陈主任,别问了。既然菜刀已经不再作怪,你就地挖个深坑,把它埋掉也就是了。”  
  陈大光笑而不语,同时细细回想着自己昨夜的一举一动。想到最后,他嘿嘿嘿的坏笑了一串。抄起筷子在面前的大砂锅里捞了捞,他忽然收敛笑容骂道:“操!就给我留了个鸡屁股!”  
  无心吃饱喝足回了房,发现白琉璃也是吃饱喝足,不知刚吞了什么东西,蛇身中段胀得极粗。而大猫头鹰从后窗户飞到了炕上,正在很友爱的用尖嘴在白琉璃身上左蹭蹭右蹭蹭。忽然看到无心进门了,猫头鹰展开一只翅膀向下一扑,竟然试图把白琉璃藏住。无心脱鞋上了炕,在猫头鹰的头上挠了挠:“藏什么藏?他只认我。你有藏他的心思,不如拍拍我的马屁。”
  话音落下,窗外忽然起了一阵尖锥锥的叫声,是个大姑娘穿过院子直进了陈大光的房间:“主任,省里来人啦!”  
  陈大光刚把院门框上的菜刀拔出来了,正在屋里对着它出神。听了大姑娘的召唤,他忙忙的披上衬衫穿了胶鞋,临出门前还把锈迹斑斑的破菜刀藏在了枕头下。  
  他这一走,便是连着三天没有回来。到了第四天的清晨,他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无心面前,开口便道:“你小子倒是有点儿运气,我们要和联指谈判了。”  
  无心眼睛一亮:“要是你们停战了,我和苏桃是不是就能见面了?”  
  陈大光答道:“没死就能。”
  说完这话,他转身又走。不过半天的工夫,一个半大孩子在院门口扯起嗓子,让无心准备出发。无心穿着陈大光给他的一身军装,再用书包装起白琉璃。大猫头鹰是不消吩咐的,因为甩都甩不开。挤上陈大光的吉普车,他喜滋滋的向前望——天天守着白琉璃和猫头鹰过日子,生活里一点新鲜滋味都没有,他对苏桃真是想念极了。  
  联指和红总的队伍虽然还是对峙状态,不过炮火已经暂时停息,并且留出一条安全通道,专供红总高层出入县城。文县是个工业大县,一旦闹出了大动静,便能直接惊动北京。联指作为一个全省性的组织,在河北境内四处和人干仗,其中身在保定的一号二号因为太招人恨,所以行踪神鬼莫测,已经是任谁也找不到他们。倒是三号常驻文县,一抓一个准。
  上层人物出了面,希望联指和红总可以停止武斗,组成革命大联合。小丁猫听说陈大光从石家庄找来了援兵,心中正是不安;而陈大光怀着鬼胎,态度也是柔顺;双方一拍即合,居然同意进行谈判。
  陈大光到达文县之时,正是下午时分。谈判不是一件抢时间的事情,所以下午时间专门用来召开联欢大会。在机械学院的大礼堂里,陈大光与小丁猫第一次近距离的会面了。
  大礼堂里兵分左右,全被双方的精兵占据。在前方台下的空地上,小丁猫和杜敢闯微笑而来,然后一起向上仰望了陈大光的尊容。陈大光万没想到小丁猫本人居然是个一脸稚气的书生。双方伸出了手,他的大巴掌如同一大面粗砂纸,轻轻握了握小丁猫的小手,又轻轻握了握杜敢闯的小手;心想若是单打独斗,自己咣咣两拳便能要了他们的狗命。  
  小丁猫不怕红总,但是有点害怕陈大光本人,因为他连苏桃都打不过,如果陈大光出手——无须出手,一屁股便能把他坐冒泡。要笑不笑的寒暄几句,他忽然看到了陈大光身后的无心。颇为讶异的一挑眉毛,他用手里的烟卷一指无心,玩笑似的说道:“墙头草。”  
  陈大光一抬蒲扇似的大手,慈眉善目的笑道:“不,应该是向日葵。”  
  小丁猫听陈大光自赞为太阳,脸上越发笑得欢畅:“哈哈,是冬天的向日葵吧?”  
  陈大光听懂了小丁猫的歇后语。听他暗讽无心欠日,陈大光脸上的神情登时不大好看了,心想你打狗还要看主人,你敢当着我的面骂无心?
与此同时,苏桃正在礼堂后台给丁小甜做跟班。丁小甜并无重担在肩,只是对于谈判一事很不赞成,导致情绪有些低落。联欢大会开始了,后台一直热闹着。一个小姑娘站在角落里,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黑油彩,伪装非洲人。一名戴着眼镜的青年蹦蹦跳跳的越过一地道具,站在丁小甜面前说道:“丁秘书,糟糕啊。诗朗诵《全世界人民热爱毛主席》里面的美国人,普通话怎么练也练不准。”
  丁小甜心不在焉的问道:“为什么不换一个普通话好的?”  
  青年答道:“普通话好的都没他鼻子大。”  
  丁小甜摇了摇头:“算了,就是他吧!”
  等到青年走了,苏桃嘀嘀咕咕的说道:“你要是不爱在后台呆着,我们就去前头看节目吧!”
  丁小甜固执的告诉她:“我不想和红总的人坐在一起。”   
  一群花红柳绿肤色各异的演员聚在一起,开始预备上场表演大型诗朗诵。大热的天气,众人脸上深深浅浅的油彩都被汗水冲了个一塌糊涂。其中一个顶着黄色假发的小伙子率先跑出去了,对着话筒高声诵道:“额四一个美国人,额们美国人民苦大仇深。可恨那狗总统约翰逊,提起来不由得劳苦大众泪满襟……”
  苏桃不敢笑,偷偷的摸到舞台退场一侧,想要去看礼堂内的情形。礼堂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可是不知怎的,她一眼就看到了第二排的无心。  
  她一声不吭。回头又看了丁小甜一眼,她悄悄的推开后台小门进了外面走廊。礼堂两侧分列着几个安全出口,她走过走廊,从距离无心最近的安全出口探出了头。而无心本来正在看节目,下意识的一扭头,正和苏桃打了个照面。
  他也是不动声色,只说要去厕所,起身经过无数条大腿,直奔安全出口而去。苏桃不再理他,自顾自的转身先走。两人一前一后的穿过走廊,末了进入了一间未上锁的小屋。屋里扔着成堆的背景布,而苏桃转身面对了无心,也没说话,直接一头扑到了他的怀里。
  无心也是沉默,同时一下一下的轻拍了她的后背。苏桃的手臂真有劲,快要勒到他的肋骨。他低头一吻对方的头发,轻声问道:“桃桃,伤好得怎么样了?”
  苏桃把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闷气的答道:“已经不疼了。”
  然后她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了,只恨不能把自己和无心揉成一体,以后再也不分开。无心还要再问,可是忽觉后脑勺一痛,回头看时,却是看到了丁小甜。  
  丁小甜一脸嫌恶的看着他,同时用一把开了保险子弹上膛的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如果不是双方谈判在即,她会一眼不眨的马上扣动扳机。在她眼中无心就像魔鬼一样,阴魂不散的对一个好女孩子死缠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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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八十一章、二女对战

  丁小甜大声叫来了人,让他们把苏桃押出大礼堂。苏桃没反抗,临走时用手指在无心的手心里划了一下。联指人多势众,如果无心动武,结果必定是被人暴打一顿。她对无心虽然是千千万万的舍不得,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得审时度势的听话。
  苏桃走后,丁小甜放下了枪。满怀仇恨的注视着无心,她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无心看着她那双暴出血丝的红眼睛,心中却是略略的明白了。  
  他想丁小甜是嫉妒自己的,而且是极度的嫉妒。有些感情常常来的不可思议不可理喻,越无缘由,越是强烈。丁小甜的下颚呈现出了突兀的棱角,让她的面孔看起来是无比的方正。无心知道她正在咬牙切齿,咬得牙根都酸了。  
  “你这样做,最后能有什么结果?”他问丁小甜,语气很温和,不是怕了她,是感激她对苏桃的一点真情实意。如果没有真情实意,她犯不上往死里恨他。  
  丁小甜的下颚渐渐松弛了,松弛得很勉强,因为脸上肌肉依旧紧绷:“我是为了她好。”  
  无心很奇异的生出了父亲心态,心平气和的告诉她:“桃桃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孩子,她也只想过最平常不过的生活。你要干革命,可以,但是不应该逼着她走你的路。”  
  丁小甜的冷笑藏在了瞳孔深处,对于对方的言语嗤之以鼻:“不走我的路,走你的路?十几岁的女生,陪着你鬼混陪着你堕落?无心,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有中间路线。不要怀揣着你的蛇蝎心肠对我装高姿态,我告诉你,如果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招惹苏桃,我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手软!”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无心的肤色与容貌都让她感到厌恶。在血与火的大时代里,一个男人长成那个样子,本身就是一种不务正业的表现。  
  无心独自站在小屋门口,背对着一地五颜六色的背景布,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在联欢大会结束之前,无心回到了礼堂。前排的陈大光无意去和小丁猫共进晚餐,所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小菜刀,正是那把砍出了他的伤又崩了他一头粪的奇刀。他在乘车出发之前,在生产队里找了个僻静地方,把它重新磨了个锃明雪亮。因为上次出事是在他对着刀片照过镜子之后,所以他这回十分谨慎,特地提前戴上了一副大口罩,生怕又被菜刀认出来。把刀磨好了,他又给它套上了提前特制的牛皮刀鞘,让它姑且不见天日。   
  及至大会终于落幕了,众人鼓着掌全体起立,让丁陈两位同志先走。陈大光出了礼堂,在上车之前亮出菜刀:“丁同志,别急着走,我们也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我送你一样小礼物吧。”  
  小丁猫见他向自己双手奉上一把套着皮鞘的小菜刀,不禁愣了一下:“这是……”  
  陈大光笑道:“一把好刀,我也是偶然弄到的。你拿去看看,要是嫌它的形状不好,也可以送到铁匠铺里改一改。”  
  小丁猫笑了一下,接过菜刀拎住了:“好,谢了啊!”  
  然后两人各自上车,小丁猫是回了县招待所,陈大光则是住进了机械学院附近的一家旅社。旅社还是民国年间的建筑,是座结结实实的小二层楼。陈大光回到房内,先是关了门哈哈哈大笑一通,然后开始调动人马,自行其事。无心并不知晓他的所作所为,悻悻的在他隔壁房间里躺了,他颇为忧郁的思念着苏桃。 <
  在无心躺在床上装死狗之时,苏桃和丁小甜在县城另一端的招待所里,倒是统一的活蹦乱跳。苏桃坐在床边望着窗户,夕阳余晖把她的面孔镀成了灿烂的金红色,配上她的怒目与撅嘴,和画报上的革命女将形象有异曲同工之妙。丁小甜站在一旁,痛心疾首的将她斥责良久,真是快要说出了嘴里的血,没想到最后只换来了她这么一副“谁敢压迫”的造型。忍无可忍的上前一步,她对着苏桃后背打了一巴掌:“你装什么哑巴?听没听到我对你说的话?”  
  苏桃不看她,气哼哼的望着夕阳余晖说道:“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丁小甜记得她是个小猫脾气蚊子声音,不想今天看了无心一眼之后,她居然还会和自己一递一句的拌嘴了。对着她的肩头又击一拳,丁小甜提高了音量:“你是怎么回事?敢为了那个小白脸和我对着干了?”  
  苏桃还是不看她:“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丁小甜狠狠的搡了她一把:“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你不要妄想逃避!”  
  苏桃猝不及防,顺着她的一搡向后仰在了床上。因为知道丁小甜和自己闹破天了也是“内部矛盾”,所以她也有了一点小脾气。一挺身坐起来,她倔头倔脑的转向了对方:“你再打我,我可还手啦!”
  丁小甜马上就又给了她一下子:“你还,你还!”  
  苏桃愤然而起,当即对着丁小甜抡起双臂。丁小甜不堪忍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立刻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不大的房间里瞬间乱了套,一大一小两个女生施展起了王八拳,劈头盖脸的对着胡捶。苏桃打着打着就落了眼泪,吭哧吭哧的一边抽泣一边战斗。而丁小甜越打越是心虚,感觉自己的觉悟和水平被苏桃拉到了一个新低——自己居然和一个小姑娘撕撕扯扯的动起了手,而且练的还是王八拳。
  丁小甜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愚蠢,所以决定速战速决。一掌把苏桃扇到床上,她双手叉腰高声怒喝:“还闹?!”  
  苏桃不闹了,因为右臂凝结的血痂刚刚被挣破了,顺着胳膊流下了一滴血珠子。她撕了一块卫生纸捂住伤口,蓬着两条乱辫子,哭得满脸通红。丁小甜严肃了身心,居高临下的质问她:“装什么呀?你少打我啦?”
  苏桃带着哭腔反问:“你多大劲?我多大劲?你还拿脚踹我了呢,我可没踢过你!”  
  丁小甜正要反驳,不料楼上忽然起了一声尖叫,随即“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有人用力撞开了门板。连忙走去开门进了走廊,她高声问道:“楼上怎么了?”  
  片刻之后,顾基颤声做了回答:“没事……丁、丁同志走路摔、摔了一跤。”  
  丁小甜信以为真,转身回房继续和苏桃纠缠不清的讲道理。吉普车从钢厂医院拉了一名医生一名护士过来,她也没有留意。  
  等到医生和护士默默的撤退了,三楼的小丁猫站在地上,叼着香烟吁了一口气。顾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左手已经被绷带缠成了熊掌。鲜血透过绷带,在手掌外侧渗出一片鲜红——在不久之前,他刚刚失去了一根小拇指。  
  小丁猫研究陈大光的礼物时,他正站在一旁发呆。不知道菜刀里面有什么玄虚,总而言之小丁猫忽然就尖叫了,他一个激灵,只见菜刀凌空飞起,正在迎头劈向小丁猫!  
  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挡,随即护着小丁猫破门而出。菜刀还在空中滴溜溜的打着转儿,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笼罩住了。而小丁猫推开他迈步回房,居然伸出右手食指,在刀面上连绵不绝的写画了一阵。等他收手,菜刀“咣当”一声落了地。
  落地的声音惊醒了顾基,顾基低下头,发现自己左手的小拇指被菜刀砍断了。下意识的呜咽一声,他骤然恢复了往昔的软蛋风采。英俊的五官皱成一团,他像个没成形的小孩子一样,开始连哭带嚎。  
  丁小猫并不肯声张菜刀作怪之事。关了房门拍拍顾基的肩膀,他安慰道:“少了个小指头,不算什么。你今天算是立了一大功,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顾基已经熬过了最初的剧痛,此刻在小丁猫的抚慰下,他委委屈屈的一点头:“嗯,我知道。”
  小丁猫故作轻松的又笑:“九个指头一样生活工作,不耽误吃不耽误喝,如果将来在个人问题上因此遇到了困难,我可以替你出面。我姓丁的说句话,总会有人买账的嘛!是不是?”  
  顾基还没想过“个人问题”,不过小丁猫大包大揽的豪爽态度,倒是让他有了一点安全感:“嗯,我知道。”  
  然后他抬起了头:“丁同志,菜刀是不是被敌人安装了遥控装置?要不然它怎么能说飞就飞?”  
  小丁猫深沉的一点头:“陈大光毫无谈判的诚意,居心险恶之极。不过今天的事情你不要对外说,我自有安排。”  
  顾基打了个喷嚏:“现在夜里冷了。”
  小丁猫笑而不语,夜里不冷,是屋内的鬼魂让空气降了温度。像猎人贮存武器弹药一样,他学了岳绮罗的法子,贮存鬼魂。对于人类来讲,鬼魂是种看不见的力量,也许微弱,但毕竟是力量。方才他放出鬼魂困住菜刀,现在他抬起了手,正要效仿岳绮罗虚空画符收回魂魄。但是手指在空中顿了顿,他捂着心口背对了顾基。  
  岳绮罗的法子是不能常用的,用得多了,他会感觉岳绮罗正在自己的心中缓缓复活、东奔西突。  
  “顾基,你回房休息吧。别人问起你的伤,你扯个谎,别说实话。”他如是说道。  
  顾基乖乖的起身离去。而小丁猫锁了房门关了电灯,走到桌前撕下几条白纸。拧开一瓶墨水,他把指尖伸入瓶中蘸了蘸,然后在纸上龙飞凤舞的画符。  
  他的办法是繁琐了一点,使用时比不得岳绮罗潇洒自如,好在没有观众。纸符刀片似的斜飞出去,飞到鬼魂所在之处忽然一滞,随即飘然而落。小丁猫绕过桌子捡起一张张纸符,把纸符用胶水全粘贴在了菜刀上。菜刀上附着邪气冲天的鬼魂,不知是它斩杀过什么妖物。小丁猫以毒攻毒,用纸符里的鬼魂阻住了菜刀里的鬼魂。  
  小丁猫上辈子和鬼打了太久的交道,以至于他这辈子对于鬼神之流毫无兴趣。心思从菜刀转移向了陈大光,他认为还是人有意思。与人斗争,其乐无穷。忽然抄起桌上的电话,他找到了李作诚,让对方趁夜调兵,设法暗暗包围陈大光所住的二层旅社。  
  他忙着,陈大光也没睡。旅社楼后挖了深坑,因为他刚刚得知全县的电话线电缆都从他的脚下过。几名技术高超的工人守在地面,随时预备下坑施工,建立一个地下窃听站。
  所有的人都很忙,即便身体清闲,精神也是紧张的。只有丁小甜的革命热情一落千丈,还在和苏桃唧唧咕咕的耍嘴皮子。苏桃死不认错,也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和无心一刀两断;她去食堂打了一份土豆片炒肉,当成晚饭两个人吃,苏桃不思悔改,还把肉全挑着吃了,挂着满脸的眼泪也不擦。丁小甜被她搞得很疲倦,颇想再揍她一顿。
        两人一宿无话,到了翌日清晨,丁小甜整理了身心,严肃了表情,勉强把思想境界恢复到了往昔的高度。把苏桃反锁在房里,她随着小丁猫杜敢闯出了发,要去机械学院和红总谈判。  
  苏桃趴在窗口向外望,眼看他们上车走远了,就开始在屋里转圈,想要逃走。忽然推开窗户又把脑袋伸了出去,她见招待所院内虽然安静,但是偶尔也有人来人往,是容不得自己顺着排水管子爬窗户下去的。  
  正当此时,一个影子立着脚尖横挪过来了,正是鲍光扛着拖把,要来擦拭水泥花坛的边沿。扬着脑袋一个亮相,鲍光正和苏桃对了眼。苏桃慌不择路,对着鲍光做了个口型:“救命。”
  鲍光怔了怔,随即像没看见似的垂下头,继续干活。
第一百八十二章、逃离招待所
  
  苏桃见鲍光不理睬自己,只好悻悻的缩回了脑袋。她总觉得自己和鲍光是同命相怜的人,文化大革命像是一部粉碎机,粉碎了她的家庭,也粉碎了鲍光的人生。她比鲍光强在不必装疯卖傻、劳动改造,而鲍光比她强在亲人俱全、家庭尚存。   
  鲍光用湿淋淋的拖把擦了水泥花坛,然后扭着大秧歌回到楼内冲洗拖布。他疯得很有分寸,一般只跳革命舞,唱革命歌——其实他本来也是投错了胎,男人壳子里藏着个能歌善舞的女人灵魂。先前碍于身份,他是不敢唱也不敢跳,如今好了,他身为疯子,可以明目张胆的捏着嗓子唱李铁梅了。   
  把拖布架到窗口晾在太阳下了,他暂时得了清闲,一路扭进了他的专用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乃是一间背阴的杂物间,里面放着无数笤帚拖布以及沦为抹布的破毛巾。关上房门对着墙角,他嘴里还在咿咿呀呀,但是表情严肃了,是个犹豫不决的模样。末了上前几步弯了腰,他巧妙的挪动了无数破烂,不知从哪个老鼠洞里掏出了沉甸甸的一大串钥匙。  
  能够舍了脸皮装疯自保的人,当然不会是傻瓜。在针对他的大字报贴出的第一天,他就耗子过冬似的藏起了体己,比如当时能弄到的钱,包括公款和私款;以及粮票,包括地方和全国;还有全招待所的备用钥匙。反正当时上下一团乱麻,谁也管不得谁了。从钥匙串上解下一枚小钥匙,鲍光又迟疑了一下,随即把钥匙揣进了裤兜里。   
  把他的破烂重新一层层的安放好,他抄起两条大抹布,打开房门一路高歌而行,继续劳动去了。   
  苏桃在房内枯坐许久,中午吃了丁小甜留给她的一纸包饼干——她平时最爱吃饼干的,可是如今嚼的满嘴乌烟瘴气,木渣渣的毫无滋味。一颗心东跳一阵西跳一阵,让她慌得站不稳坐不住。  
  及至到了下午,她含着一块忘了嚼的饼干,开始直着眼睛发呆。走廊里响起了鲍光的歌声,招待所的墙壁全用油漆刷了半人高的墙围子,鲍光隔三差五的就要把墙围子擦拭一遍。歌声距离苏桃越来越近了,忽然“嗷”的起了个高调,高调之中夹杂着“咔哒”一声轻响。苏桃木然的扭头一望,却是发现门上的暗锁已然开了!
  歌声越来越远,而苏桃站起了身,顺手抓起了丁小甜丢在床上的一只联指红袖章。走去拉开房门向外望了望,走廊里暗沉沉的没有人,只有鲍光在尽头干活。   
  苏桃心里明白了,但是不敢道谢——无论自己能不能成功逃离,都不可以暴露鲍光的行为。鲍光是无处可逃的,他还得在招待所挣出自己的一日三餐。   
  转身关了房门,苏桃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把乱跳的心脏压到胸腔最深处,她一边套上联指红袖章,一边昂首挺胸的走向楼梯口。平平静静的出了大楼,她目不斜视的直奔院门。守门的两名卫兵丝毫没有阻拦她的意思,因为她的服装与袖章、神情与态度,都是典型的“自己人”。
  苏桃不喘气,一喘气心就要往乱里跳,心一乱,脚步也要乱。咬紧牙关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头顶悬着一把剑,一步一步像是走在了刀锋上。身后忽然起了汽车声音,而且是小车。声音越来越近了,她闭了闭眼睛,心想难道是谈判已经结束了?身后的车里又坐着谁?   
  她的两只手变成了冰凉,手臂的关节都僵硬了。一辆黑色小轿车从她身边缓缓经过,里面当然坐着不凡的人物,但是和她没有关系。
  冷汗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流,一直趟进领口里。盛夏时节,一声车响却是冻透了她的身体。她在路口拐了弯,一边往小路上走,一边摘了手臂上的红袖章。胳膊腿儿都是硬的,走不利落,于是她开始跑,朝着机械学院的方向跑。机械学院已经可以算作是红总的地盘,她只要见了红总的人,就一定能够打听出无心的下落。   
  在苏桃穿大街走小巷之际,陈大光和小丁猫已经在机械学院的大会议室里谈崩了。
  双方都是没诚意,都是狮子大开口。陈大光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已经是在暗示小丁猫滚回保定。小丁猫涵养极好,一根接一根的吸烟,旁边的杜敢闯也是深藏不露。只有丁小甜听不下去了,借故出去独自散步。在她心目中,红总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组织,和这样一个组织组成革命大联合,简直就是给联指抹黑。
  到了傍晚,谈判毫无进展的告一段落。小丁猫和陈大光一团和气的起立握手,心里则是统一的在琢磨如何打响第一枪。无缘无故的动武,总像是有点儿理亏,将来上头派人下来调查了,说着也不硬气。陈大光恨不能恳求小丁猫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而小丁猫也颇愿意承受陈大光的一记耳光。
  两位大头目谈笑风生的出了会议室,与此同时,苏桃也到达了机械学院的侧门。联指的巡逻队走到此处就自动的向后转了,因为以侧门为界线,对面正站着红总的巡逻队。   
  苏桃和联指的队伍走了个顶头碰。队伍中的队长履行职责,立刻拦住苏桃,先让她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盘问她从哪来到哪去。苏桃做贼心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又见几米之外的人员全带着红总袖章,自己面前横着的只有一小队联指战士。支支吾吾的答了几句,她瞅准巡逻队中的一处缝隙,忽然拔腿冲锋,一头撞破人墙冲向了前方。两边的人立时全都愣了,而苏桃一边飞跑一边喊道:“我找陈大光!”   
  此言一出,红总的巡逻队中有一个小伙子认出了她:“哎?你不是原来在革委会看大门的丫头吗?”   
  苏桃气喘吁吁的停在了小伙子面前,急急的答道:“是我,我和无心走散了。我——”  
  未等她把话说完,对面的联指战士起了吼声:“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他们派出来的奸细?”
  此言一出,红总立刻针锋相对的骂上了:“你说谁是奸细?她是我们红总的人,轮得到你们盘问?”
  联指方面立刻有了回应:“放你妈的屁!她是从哪边跑出来的?”   
  双方隔着一道侧门宽的距离,开始扯着喉咙对骂,本来就是生死仇家,如今虽然碍于谈判,不好动刀动枪,但是动动嘴皮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三五分钟之后,他们骂着进入石器时代,开始互相捡了石头投掷。苏桃得了小伙子的指示,撒丫子往前方继续狂奔。跑过了一条大街之后,她找到了被红总征用为司令部的二层旅社。一名军装整齐的干事从里往外走,抬头一见苏桃,登时开口惊道:“哟,你不是原来在革委会看大门的丫头吗?”   
  苏桃跑得直咽唾沫,否则心脏会一直跳到喉咙口:“我……我从联指逃出来了,我要找无心……”
  干事眼珠一亮:“你是从联指逃出来的?没人追你?”   
  苏桃抬手向后指,语无伦次的答道:“他们在侧门正骂着呢。”   
  干事好像想起什么美事似的,无暇多听,拔腿就走。苏桃则是被门口的卫兵拦了住,不得入内。站在楼下向上望,她漫无目的的喊道:“无心!我来了。”   
  一声过后,二楼上的一扇窗中立刻伸出了无心的脑袋。随即肩膀出来了,一条腿也出来了,无心从二楼窗户直接向下一跳,从天而降的落在了苏桃面前。   
  两人对视一眼,无心笑了,苏桃也笑了,小声说道:“累死我了。”   
  无心拉着她的手转身往楼里走,一直把她带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开了一瓶汽水送到苏桃手中,他又拧了一把湿毛巾。弯腰站在苏桃身边,他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托着毛巾,给她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脸。然后苏桃接过毛巾,又把耳朵脖子也擦了擦。   
  气氛是不可思议的恬静,仿佛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从未分开过。苏桃脱了鞋,盘腿坐在小床上。白琉璃本来正在睡觉,这时受了惊动。从枕头下面探出了头,他很意外的看到了苏桃,立刻高兴的吐着信子凑上去了。   
  无心双手把他捧到了苏桃的腿上,自己也紧挨着苏桃坐下了。苏桃一手握着汽水瓶子,一手轻轻摸着白琉璃的圆脑袋。白琉璃天天守着一个愁眉苦脸的无心,一只一厢情愿的猫头鹰,烦得几乎要死。如今终于领略到了一点少女的柔情,他心里登时愉快了许多。   
  无心偏着脸,望着苏桃微笑,笑着笑着他下了床:“你等等,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不等苏桃阻拦,他已经开门走了出去。几分钟之后他真回来了,端着一只搪瓷茶缸,茶缸里面放着两支半融化的雪糕。雪糕比红豆冰棍贵了一倍,平时是不大买的。单腿跪在床上,他把茶缸递向苏桃:“赶紧吃,再不吃就全化没了。”  
  苏桃接过茶缸,拿起一支舔了一口,舔完之后抬头对着无心笑:“真好吃。”  
  无心凑回她身边坐下了:“先吃,吃完了再说话。”   
  苏桃把雪糕送到无心嘴边,无心小小的咬了一口。咬过之后苏桃不收手,无心只好小小的又咬了一口。   
  苏桃收回雪糕一舔,低声重复了一句:“真好吃。”   
  在丁小甜身边,她是不敢轻易点评食物的。一旦她舔嘴咂舌的说好说坏了,丁小甜便要义正词严的说她“满脑子都是吃吃玩玩的资产阶级思想”,又让她“把嘴闭上,不许放毒”。如今回到无心身边,她像只小鸟终于抖散开了羽毛,周身都是清凉自在的风。变本加厉的把两支雪糕赞美了一顿,她由着性子吃鸟食,东啄一下西舔一下,最后像要对谁示威似的,她还唆了唆两根带着奶香的木棍。   
  无心握住了她的手,她歪头枕上了无心的肩。两人全都长长的伸了腿,无心听她讲述方才的历险记。当时险是真险,可事后回想起来,却又带了一点传奇色彩,仿佛不甚真实。   
  讲完最后一句,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苏桃张开五指,和无心比了比巴掌的大小,同时小声说道:“以后,咱们再也别分开了。”   
  无心合拢手指攥住了她的手:“好,不分开。”   
  苏桃感觉自己说的还是不够准确,所以加以强调:“我们一辈子、永远、总在一起。”   
  无心留意的看了她一眼,看她还是孩子的脸。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懂得什么叫做一辈子吗?无心想她是不懂的,但不管她此刻懂不懂,他都先答应着了:“好,总在一起。”   
  苏桃的心中还没有爱情的概念,她只是觉得无心最好,自己最想和无心在一起,在一起就安心,不在一起就惶恐。既然无心答应了她,她便心满意足的别无所求。欢欢喜喜的跪在床上,她开始和白琉璃玩。而白琉璃生前不曾恋爱,死后略微的开了点窍,刚才听了苏桃和无心的一番对话,他咂摸来咂摸去,感觉很有意思。   
  在苏桃拿着小手绢给白琉璃擦身之时,红总与联指之间的大决战,由两群百无聊赖的巡逻队员,在机械学院侧门外拉开了序幕。   
  红总一方来了一名干事,很巧妙的激怒了联指的巡逻队长,被队长用板砖进行远距离打击,正好拍在了鼻梁上。干事立刻抹了自己一脸鼻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一旦有人挂了彩,这场嘴仗的性质就起了变化。双方越过界线开始对打,打到最后,红总一方出了人命,死了个十六岁的孩子。陈大光在旅社里听闻了这个消息,乐得一拍巴掌,仰天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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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八十三章、大决战

  在陈大光的彻夜调遣之下,红总的队伍无声无息的大集合了。来自石家庄等地的援兵也不显山不露水的暗暗抵达文县周边,最新式的武器全被藏在不见天日的隐蔽处,队伍口令每小时变化一次,严防联指的奸细刺探军情。  
  死于机械学院侧门的十六岁孩子被人收拾干净了,身上还覆盖了红总的旗帜。他成了红总的烈士,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当战斗准备全部就绪之后,陈大光大张旗鼓的为他举行了治丧游行。  
  游行以一辆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开路,卡车上的乐队把一曲哀乐演奏的惊天动地。紧随其后的便是灵车。灵车被黑纱和白花装饰满了,车头悬挂着孩子的大幅遗像。孩子是个活泼孩子,在相片上笑得有牙没眼,让人没法把他和灵车上被旗帜包裹着的小尸体联想到一起。  
  灵车之后,跟着上万人的送葬队伍。前方哀乐凄凉,催人泪下;后方的口号声则是震天撼地,催人尿下。总而言之,一望无际的队伍直奔文县主要大街,杀气腾腾的要让联指“血债血偿”。   
  文县如今已经是联指的地盘,只不过是因为要和谈,才开了个口子放陈大光等人进城。如今红总的人居然蹬鼻子上脸的闹了游行,联指自然不能坐视。道路两旁的楼房,一色五十年代建造的苏联式建筑,如今窗户全开了,钢筋焊成的巨大弹弓立到窗前,接二连三的往外发射板砖。弹弓力度惊人,一砖打到身上,能拍出人的内伤。游行队伍立刻乱了形状,而打头的大卡车看到前方来了一队联指战士要拦路,司机立刻一踩油门,“轰”的一声直冲向前,当场碾死了两个人。  
  在游行队伍被板砖打得满街窜之时,红总的武装队伍趁乱出现,而提前布置在附近楼顶的重机枪也亮了相,开始对着窗口进行扫射。在一锅粥似的大街上,两派的大决战开始了。
  城内枪一响,城外也乱了套。陈大光切断了全县的电话线电缆,小丁猫暂时与城外战场失去了联系。但小丁猫也不是吃素的,电话线一断,他立刻启用了无线电台,调兵到文县外围,想要关门打狗,在文县内部解决掉陈大光。可惜他尽管想得美,陈大光却不肯束手待毙。红总和附近城市的军校有了联系,军校学生把坦克一路开上战场了。  
  红总在城外开了炮,联指在城里也开了炮。一门加农炮瞄准了陈大光所在的二层旅社,一天之内发射三百发炮弹,把旅社轰得渣都不剩。  
  陈大光卫兵众多,行踪不定,不怕炮轰。无心和苏桃则是躲入一户民居。民居里的居民早逃出文县了,留下的空房子清锅冷灶,窗户被砖头砌了一半,目的是防流弹——如今坐在家里却被流弹打死,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  
  两个人全都不敢上炕,因为一层砖头也未必挡得住子弹,走兽似的靠在炕边席地而坐,好在外面正是秋老虎肆虐之时,地面丝毫不冷。两人相聚的好日子刚过了两天,还没过新鲜劲儿呢,就遭遇了新的大战。如今别说吃雪糕了,棒子面窝头都没地方找去。  
  饥一顿饱一顿的熬到夜里,两个人从炕沿露出眼睛,透过半截玻璃窗往外看。夜空之中闪烁着一道一道的火光,是子弹飞或者炮弹飞。爆炸声昼夜不息,没有人能安心入眠。  
  无心怕苏桃害怕,把她搂到胸前捂着耳朵;苏桃怕白琉璃害怕,但是找不到他的耳朵,只好把他整个儿抱进怀里。白琉璃暂时倒是没有出去看武斗的打算,因为发现恋爱比武斗更有趣。他等着无心和苏桃再说几句“在一起”之类的话,可是两个人都没再提。  
  昏昏沉沉的混过一夜,到了天明时分,无心带着苏桃出去找食。商店全都关门了,好在他们所处的位置偏僻荒凉,走出不远有条小河。无心跑去河边抓了一串大肥蛤蟆。拎着蛤蟆回了住处,他关了院门,把蛤蟆宰了扒皮;苏桃则是把厨房里的土灶点燃了,提前烧起了一锅水。粉红色的蛤蟆肉扔进锅里,倒是煮出了油汪汪的一锅汤。两人都饿极了,守着大锅连吃带喝。苏桃起初还有点儿犹豫,无心安慰她道:“放心吃吧,又不是癞蛤蟆。再说癞蛤蟆扒了皮,也是一样的能吃。”  
  蛤蟆肉刚吃了一半,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正是胡同外面落了炮弹。黑色硝烟铺天盖地的遮住了远方朝霞。无心一把抓起书包,一把扯住苏桃,出了门就往胡同尾巴跑。他先跑,其余各家的居民回过味了,慌里慌张的也跟着跑。  
  全县已经没有安全的藏身之处,仅有的防空洞也被武装队伍占据了。整条胡同的人心有灵犀,一起奔到了河畔野地。其中有嚎啕的有痴呆的,还有一个吓得发了疯,哭哭笑笑声震云霄。  
  无心和苏桃装着半肚子蛤蟆肉,半饱不饿的坐在河边耗时光。最后无心小声说道:“我们还是去找陈大光吧。陈大光虽然目标大,但是守卫也严,肯定比我们更安全。”  
  苏桃一点儿主意都没有,跟着无心站起身溜过人群,两个人像是属黄花鱼的,贴着墙根悄悄逃了。  
  无心费了不少的劲,终于在一处废弃的火车隧道里找到了陈大光。陈大光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然而精神焕发,根本没空搭理无心。无心向人要了两个面包,和苏桃分而食之,然后很识相的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不出声也不添乱,一坐又是一整天。  
  到了夜里,两人朦朦胧胧的要睡,耳边听得有人说道:“报告司令,第一批队伍开始进攻县招待所了!”  
  陈大光声若洪钟的答道:“好!”  
  无心似睡非睡,心想红总竟然已经打到了联指总部,难道小丁猫要完蛋了?  
  未等他想出眉目,头顶忽然起了一声怒吼。他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就见隧道之中一片忙乱。连忙把苏桃也推醒了,他起身问道:“陈主任,怎么了?”
  陈大光往腰间挂了几枚手雷:“撤退!”
  在卫兵的护送下,无心背起睡眼惺忪的苏桃,跟着陈大光往隧道外的荒野地里跑,一群人跑成了草上飞,两只脚恨不能不落地。一鼓作气跑到安全地带了,陈大光喘着粗气趴伏在草窠子里,通信员则是摆起电台迅速发报。无心蹲在陈大光身边,就听他气喘吁吁的自言自语:“妈的,想堵老子?门儿都没有!”  
  隧道方向很快起了枪响,陈大光纹丝不动,直到通信员向他通报了最新战况。带着刚被蚊子咬出的一身大包起了立,陈大光一马当先的返回隧道。企图进入隧道偷袭陈大光的联指战士已被红总的援兵尽数击毙。隧道通体成了黑色,烫如火炭,是被联指用火焰喷射器烧灼过了。  
  隧道是住不得了,无心随着陈大光换了地方。心惊胆战的熬过一夜,翌日依旧是战火连天。联指显然是真落了下风,因为红总的队伍里应外合,已经占据了大半文县。  
  陈大光有一点“狡兔三窟”的意思,每隔几个小时便要换一次阵地。无心跑不动了,带着苏桃在一处断壁残垣后休息。断壁残垣就在县招待所的后方,招待所里还有人在抵抗,但是据说小丁猫等人已经早撤了。  
  到了下午,无心饿得发昏,苏桃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更是耐不住饥。无心急了,又听招待所一带已经枪声疏落,便打算带着苏桃过去碰碰运气。如果招待所已被红总攻克,自己也能进去找点吃喝。  
  他很谨慎,带着苏桃在瓦砾堆上匍匐前进。一点一点的挪到了招待所一侧,无心和苏桃从坍塌了的围墙中,意外的看到了丁小甜。  
  院内乱七八糟的垒着沙袋,丁小甜就趴在一堆沙袋后面,正在遥遥的对着院子另一侧的战友喊话。院子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丁小甜的身边躺着两具尸首,都是中弹而亡的青年。而丁小甜喊完话后一回头,忽然看到了烟熏火燎的苏桃,登时愣了一下。
  苏桃也是一怔,但随即小声开了口:“你还打啊?你快跑吧!”
  丁小甜本来就丑,如今涂了满脸烟尘,更丑了。抱着冲锋枪又狠狠的看了苏桃一眼,她开了口,嗓子哑得像个男人:“别往前走,前头还有我们的人。”  
  苏桃知道她心肠不坏,甚至是个好人。忽然想起她对自己的好处,苏桃几乎着急了:“小丁猫都走了,你还留?你傻呀?”  
  丁小甜仿佛已经不屑于解释,对着苏桃笑了一下,她的神情堪称平静:“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苏桃真急了,可是又知道自己说不动她,情急之下只会重复:“你傻呀?你跟着小丁猫他们跑啊!他们都走了,你还不走——你傻呀?”  
  丁小甜不看无心,只看苏桃。苏桃急得语无伦次,倒是让她又笑了。笑过之后她从腰间抽出了弹夹,一边上子弹一边收敛笑容说道:“我们的想法不一样。红总很快还会发动进攻,你快滚吧,不要给我添乱。”
  苏桃哭唧唧的还要劝,可丁小甜忽然变了脸,扭头对她吼道:“滚!不要蠢头蠢脑的烦人!”  
  无心把苏桃强行的往后拽。等到距离丁小甜足够远了,无心对苏桃说道:“别费劲了,她不能听你的。”  
  苏桃想不通,对着无心嘀嘀咕咕:“小丁猫都跑了……”  
  无心忍饥挨饿的答道:“我看全文县的聪明人,只有陈大光一个。除了陈大光,其他的人全都多多少少的在发傻。”  
  苏桃想了一想:“小丁猫也傻吗?”  
  无心向她扬眉一笑:“你往后看吧!”  
  两人不敢再动,在瓦砾堆里趴了小半天,直到傍晚时分,才像两条野狗似的起了身,瘪着肚子往前溜达。  
  招待所已经彻底被红总攻克了,正有红总的战士进了一楼餐厅找吃找喝。有吃饱喝足了的站在院内,仰着脑袋向楼顶张望。无心和苏桃试试探探的进了大院,有样学样的也抬了头,只见楼顶固定着一杆残破的联指旗帜,而下方跪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搂着旗杆,正是丁小甜。
  苏桃惊叫一声,随即抬手捂了嘴,不敢说自己认识联指分子。而无心问了旁边的观众:“楼顶上怎么还有人?”
  对方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陈司令身边的人,便大喇喇的答道:“死啦!死不悔改,有意思吧?人都往外逃,她往楼上冲,就为了保护她们那杆破旗。”话音落下,他举枪向上一扣扳机。丁小甜的尸体随着子弹的力道一跳,然而双臂死死的环住旗杆,硬是不倒。  
  苏桃垂下了头,由着无心把自己领入楼内。一根剥好的香肠送到她的手里,她略略清醒了,抬眼看无心也在吃香肠,才跟着张嘴啃了一小口。
  到了入夜时分,持续了两日两夜的大武斗终于结束了。  
  小丁猫和杜敢闯逃了个无影无踪,被俘虏的联指成员排成长队,被反绑双手关进了机械学院。大操场四周的探照灯彻夜雪亮,无心和苏桃跑去看了一次热闹,在无数黑沉沉的人影中,他看到了陈部长、李萌萌、还有武卫国。  
  陈部长的头脸被鲜血糊住了,歪着靠在李萌萌身上。几个月不见,李萌萌忽然长大了,看着比苏桃还成熟一点。她的脸上也缠着肮脏的绷带,绷带遮住了一只眼睛。武卫国横躺在人群中,两条腿被齐膝炸断,不知是死是活。无心不出声,轻轻走,走了一圈之后没有看到顾基,不知道顾基是死了,还是逃了。  
  带着苏桃进了一间空教室,他们在地面上躺了。苏桃枕着他的手臂,轻声问道:“是不是打完了?”  
  无心叹了口气:“应该是打完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浪迹天涯


  大武斗结束之后,文县渐渐的恢复了平静,同时显出了一点儿劫后余生百废待兴的精神头。被炮弹炸成半截的楼房,修修补补的还得砌回原貌,被烈火烧过一遍的胡同,拆的拆建的建,也要重新拼成一串人家。副食品店又开始营业了,每天的顾客都能挤破了门,因为全被吓破了胆子,想要积攒粮草,为下一次战争做准备。   
  县革委会恢复了办公,陈大光自然还是说一不二的主任。大决战之后,他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红总也随之成了毋庸置疑的革命组织。眼看他把文县慢慢的带回正轨了,上头顺水推舟,立刻把他树为典型、嘉奖了一番。   
  但是联指还未彻底崩溃,小丁猫等人一直在逃,也是下落不明。所以陈大光的弦总绷着,并不肯得意忘形。很有分寸的对部下进行了论功行赏,他最后问无心:“你想要点什么?说吧!给你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   
  无心笑眯眯的答道:“我还看大门去。你要是念着我跟你一场,我就伸手跟你要点粮票吧!除了吃喝,别的我也不太在意。”   
  陈大光听了,目瞪口呆,万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馋迷了心的笨蛋。   
  无心得了粮票和钱,马上带苏桃上街下了一次馆子。虽然饭馆黑洞洞的,服务员对人也是爱答不理,不过两个人对着一桌子的盘碗杯碟,还是吃了个欢天喜地。最后无心额外又要了两个馒头,和苏桃一人一个掰开了,用馒头去蹭盘子里的油吃。   
  他们都是太缺油水了,一天吃一锅窝头也还是饿。最后苏桃撑得坐不住,离开饭馆时须得微微弯着腰,扶着无心走路。秋老虎已经退了,风中略略透出了一点秋凉。苏桃走着走着,忽然问道:“无心,我们以后一直看大门吗?”  
  无心压低声音答道:“桃桃,我想带你离开文县。”   
  苏桃好奇的看着他,等他的下文。无心继续说道:“在文县混了半年,真把我混怕了。现在小丁猫还没消息,谁知道他会不会卷土重来?趁着现在天下太平,火车站也开放了,我们做好准备,往外走吧!”   
  苏桃想了想,自己笑了:“好,我们浪迹天涯去!”
  无心扭头对她做了鬼脸:“当盲流去!”  
  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前走,迎面却是遇见了李萌萌和陈部长。联指分子落网之后,杀的杀关的关,另有一些毫无价值而又罪不至死的,则是被胡乱放了。陈部长的寡妇妈死了,自己头部受了重伤,白痴似的不知人事,李萌萌瞎了一只眼,倒是依然爱着陈部长,愿意继续照顾他。和无心苏桃打了个照面之后,李萌萌面无表情的扶着陈部长走到了街道另一侧,对他们视而不见。而无心收回目光,心想李萌萌才十四,陈部长也未满二十——他们还都是孩子呢,但是人生已经毁在了自己制造出的战火里。   
  无心从李萌萌身上联想到了苏桃,苏桃也才十五。颇为悚然的握住了苏桃的手,无心越发的想要带她逃离文县。文县的青年都打野了心,如果再来一次战争,他们会更加的杀人不眨眼。   
  陈大光听说无心要走,深感莫名其妙:“为什么?”   
  无心不敢说是怕他江山不稳,只答:“我和桃桃不是本地人,住久了就想回家。”   
  陈大光上下打量着他:“回黑龙江啊?”   
  无心点头答道:“对。”   
  陈大光一皱眉头:“你家真在黑龙江吗?说老实话,其实我一直都感觉你来历不明。不过你别怕,闲事我不管。”  
  无心低头望着地面:“还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   
  陈大光挺感兴趣的看着他:“说!”   
  无心对着陈大光有一说一,听得陈大光啼笑皆非。无心也知道自己的话挺出奇,但是不说不行。顶着陈大光向日葵似的大笑脸,他咕噜咕噜的说了长长一串。最后陈大光哈哈笑了一阵,笑过之后告诉他:“行啊,我帮你了!”   
  陈大光发了话,让革委会的工作人员给无心和苏桃办了一套结婚证。结婚证一套两本,是大红的封面,翻开来第一页印着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语录,第二页是正文了,把苏桃写成了二十岁,无心写成了二十三岁。   
  苏桃拿着结婚证看了半天,心里怦怦乱跳,嘴上问道:“无心,咱们算是……结婚了吗?”   
  无心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才多大,结什么婚!有了它我们夜里就可以住一间屋了,白天在一起也没人拦着了,知不知道?”  
  苏桃“哦”了一声,然后贼心不死的又问:“是不是得满二十岁了,才能领真正的结婚证?”  
  无心叹了口气:“想领真正的结婚证,也得有户口本和单位证明才行。麻烦着呢,好在都是将来的事,现在先不用想它。”   
  苏桃的户口本是不能示人的,有了不如没有。抬头望向无心,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感觉自己赖皮赖脸的问个没完:“你的户口本在家里吗?”   
  无心把两只手插到裤兜里,舌头在嘴里转了个圈:“桃桃,其实我没有户口,我……我是个孤儿。”
  苏桃一下子心疼了他:“你怎么不早说呢?你比我还可怜。”   
  无心笑出了一口白牙齿:“我已经长大了嘛!”   
  苏桃把结婚证放进了带着拉链的书包夹层里,心想我没有户口本,他也没有户口本,将来也是办不了结婚证的。手里的这一对红本本,怕是要用一辈子了。   
  结婚证刚刚放好,却又被白琉璃偷偷扯开拉链叼了出来。白琉璃还没有见过结婚证,十分好奇,也要瞧个新鲜,可惜没手没脚的,无法翻页。正是卷起结婚证胡乱揉搓之际,苏桃忽然发现了书包里的动静。打开书包向内一瞧,苏桃立刻就把白琉璃拎出来了。   
  苏桃一贯最爱白娘子,如今也忍不住在白娘子的圆脑袋上弹了一指头。把出了皱折的结婚证仔仔细细的压平整了,她咕咕哝哝的告诉白琉璃:“不许你再碰它了,这可是要命的东西,以后得用好几十年呢!”  
  白琉璃不以为然,直条条的趴在床上。大开的窗户外面暮色苍茫,一个黑影左一闪右一闪,正是大猫头鹰在伺机寻觅他。及至无心叫苏桃去食堂吃饭了,大猫头鹰果然一头扎进房内,收拢翅膀落在了床上。   
  白琉璃装死不理他。猫头鹰却是垂下头,把嘴里叼着的一只没毛小老鼠放到了他的面前。   
  白琉璃不吃白不吃,懒洋洋的张嘴吞了老鼠崽子。猫头鹰很高兴,用尖嘴轻轻啄了啄他的尾巴,又非常难听的叫了一声。   
  白琉璃听了他的鬼哭狼嚎,登时烦得脱离蛇身,想要给他一点教训。   
  半小时后,无心和苏桃回到了收发室,一进门就发现了异常。苏桃弯腰去看地面:“哪里来了一地鸡毛?”   
  无心看了白琉璃一眼,然后故意问道:“是鸡毛吗?不是有鸟飞进来了吧?”  
  苏桃登时笑了,顺手拿起了笤帚:“那得是多大的鸟啊!你看这一地的毛,要是小鸟的话,非变成秃子不可。”   
  在苏桃扫地,无心喝水,白琉璃假寐之时,猫头鹰很孤独的站在收发室房顶上,用尖嘴整理自己一身乱七八糟的羽毛。白琉璃的怒气让他仿佛落在了冬天的龙卷风里,等到无处不在的冲击力消失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没个鸟样了。   
  无心既然做了要走的打算,而且陈大光对他又是格外的好说话,他便厚着脸皮百般索要,给自己收拾出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帆布旅行包。   
  白琉璃听说他又要出发了,而且有苏桃同行,便很兴奋。这天夜里,他在无人处问无心:“接下来要去哪里?西南就不要去了,那些地方我都走过。你带我去东南看一看吧!”   
  无心手里拿着一只硕大的西红柿,一边吃一边答道:“你想得美!现在串联已经结束了,外面可没地方再让我白吃白喝白住了。我打算去东北,万一遇到了危险,也能进山躲一躲。”   
  白琉璃很失望:“你要带我回家了?”   
  无心对着西红柿一口咬下,喷了满襟的汁水,连忙抬手去抹:“慢慢走,未必真的要回家。白琉璃,我不想带桃桃进山,我怕她在山里住久了,会变成野人。”   
  白琉璃举头望明月:“做野人也不错啊,可以夏天看看花,冬天看看雪——”   
  “呸!你自己都看腻了,还想哄别人陪你一起腻?总而言之,桃桃原来是好人家的女儿,我想把她的生活恢复原样。我不愿意让她跟着我混日子,更不愿意让她到山里干一辈子活、老了之后变成枯树精似的老婆子!”
  白琉璃郑重其事的告诉无心:“你把她带到地堡里杀掉吧。我会保护她的灵魂。”   
  无心听了白琉璃的高论,不禁有些头疼。吭哧吭哧的吃掉了西红柿,他没遮没掩的对着白琉璃打了个饱嗝,然后脱了汗衫走到水龙头前,一边去洗前襟的西红柿汁,一边说道:“白琉璃,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不要你了。”   
  白琉璃从天而降骑上他的脖子:“冻死你。”  
  无心没吭声,因为他现在正在出汗,而脖子上的白琉璃好像一团凉阴阴的空气,真是让他舒服极了。   
  时光易逝,在过完了这一年的中秋节后,无心带着苏桃出发了。   
  他背着一只双肩帆布包,苏桃挎着一只小书包。揣着陈大光开给他们的各种证明以及钞票粮票,他们在文县火车站挤上了火车。   
  上个月,中央发出了号召,让红卫兵小将们“就地闹革命”,使得一直持续着的串联活动宣告了结束。串联活动虽然结束了,但是出去的小将总要返乡,所以火车里面依旧是拥挤不堪。无心进入车厢之后,立刻变得十分烦人,在满车少男少女的叫骂声中强行硬是挤出两个座位。拎着衣领把苏桃扯到身边推到了靠窗的位子上,他随即也一屁股坐下了。过道上的两个小红卫兵气呼呼的瞪着他——不要脸,那么大的人了,还抢他们的座位。   
  苏桃在无心的遮挡下,不必面对小红卫兵如刀似剑的目光,心中倒是又兴奋又坦然。前方的第一站是辽宁,她还没去过辽宁呢!   
  比她更快乐的是白琉璃。白琉璃不挑地方,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回家就行。再说他在文县也住久了,如今一走,不但可以新开眼界,而且可以甩掉讨厌的猫头鹰,正是一举两得。从苏桃的手臂下面探出头,他对着车窗一吐信子,饶有兴味的欣赏窗外的秋日风光。   
  火车轰隆隆哐当当,一路越开越快,在山间的铁路上扭来扭去。车内的乘客们并不知晓在他们头顶上方,正有一只大猫头鹰背风而蹲,两只利爪死死的抓住了车顶末尾的小铁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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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八十五章、  在路上


  苏桃守着无心的背包,缩着脖子坐在沈阳火车站内的候车室里。东北的秋天来得太快,说冷就冷。她记得自己从文县出发时还穿着一身单衣,如今在外面也没流浪多久,单衣却是已然换成了薄棉袄。   
  候车室门口的人群中挤进了一溜小跑的无心。无心双手捧着两只烤白薯,白薯刚出炉,烫得他几乎捧不住。苏桃连忙把旁边椅子上的背包抱到了怀里,而无心一屁股坐稳了,小声笑道:“快趁热吃,这两个烤得最好。”   
  苏桃接过一只烤白薯,掰出了一团又香又甜的热气,白薯的红瓤都快被烤成半融化的糖汁了,稀稀软软的要往下淌。她伸舌头舔了一口,食欲立刻蓬蓬勃勃的燃烧成了火:“真甜。”   
  无心被烫着了,张了嘴一伸舌头。而藏在他怀里的白琉璃从他的领口伸出了一个小脑袋,吐着信子向外看了看。天气一冷,小白蛇就有了要冬眠的趋势,白琉璃虽然精神永远焕发,可是既然此刻做了蛇,免不得就要受到自然规律的约束。眼看自己一天比一天懒怠动,他命令无心立刻设法拯救自己。无心没什么办法,只好给他换了个安身之处,让他从书包搬迁到了自己怀里。用一根长布条把他贴肉绑在自己身上,无心用自己的体温帮他过冬。   
  趁着旁人不注意,无心用手指头挖了一点烤白薯的红瓤,想要往白琉璃嘴里抹。白琉璃当即向下一躲,并不肯吃。   
  无心不理他了,转而去和苏桃说话:“桃桃,天太冷了,晚上带你去找家旅社住吧!”   
  苏桃啃着一块焦黑的白薯皮:“我还能忍一夜,明晚再住吧!”   
  无心望着她苦笑。自从踏上了北上的火车,仿佛出于女孩的天性一般,苏桃立刻就学会精打细算了。他们两个是明摆着的坐吃山空,全仗着手里的一点积蓄度日,所以苏桃能睡火车站就不睡旅社,吃烤白薯能吃饱就不吃正经饭菜。她无师自通的苛苦着自己,然而精神上很快乐,因为她的身心都自由了。   
  凭着陈大光开给他们的各种证明,他们暂时拥有了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他们悄悄的游离在时代大潮之外,避开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灰头土脸的赖在候车室里,苏桃用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黑灰,心中也有一点苍凉。如果真有家,谁愿在路上?   
  把手帕递给无心,她让无心也擦了手嘴,然后起身走去候车室一角的公用水龙头前,把手帕放在水流下搓了搓。   
  在候车室里又混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无心无论如何都要带苏桃去住旅社了。   
  两人在火车站外的小馆子里吃了热汤面,然后一起去逛大街。走过寒风萧瑟的红旗广场,他们看到了一座正处在施工中的巨型毛主席塑像。他们来的时间正好,沈阳城内的大武斗刚刚告一段落,市民生活也在逐步恢复正常。他们若是早到一两个月,正赶上武斗期间城里断粮,不要说热汤面,怕是连烤白薯都吃不上了。   
  苏桃已经走过了好几座城市,很是开了眼界。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下看了一会儿热闹,她忽然抬手一指:“无心,你看,猫头鹰又来了!”   
  无心仰起头嘿嘿的笑,一边笑一边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勒了勒紧贴身的白琉璃。大猫头鹰正在空中盘旋,像个影子似的和他们若即若离。仿佛是知道自己不招人爱,大猫头鹰特别自觉,一路上只是偶尔亮相,绝不上头上脸的往他们身边凑。   
  苏桃把双手送到嘴边呵了一口热气:“无心,猫头鹰是不是认识我们,想和我们一起走?”   
  无心双手插兜:“这么大的猫头鹰,咱们没法带呀!让他自己飞去吧,他自在,咱们也省事。”   
  苏桃深以为然,跟着无心又走了一段路。最后在一处大众浴池附近,无心带着苏桃进了一家半大不小的旅社。进门之后见了服务员,无心开口说道:“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同志我想要间房。”   
  服务员打了个哈欠:“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拿介绍信!”   
  无心立刻翻出了陈大光开给他的介绍信,乖乖的送到了服务员面前的小桌子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看吧!”  
  服务员也不知道是有多犯困,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看过介绍信之后,她对着无心张嘴一露扁桃体:“没有正确的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结婚证呢?”   
  无心收起介绍信,拿出结婚证:“美帝国主义想打多久,我们就打多久。给你。”   
  服务员检查了结婚证,半闭着眼睛拿出一只大本子:“不打无准备之仗。你俩签字登记。”   
  登记完毕之后,无心和苏桃得到了一间小屋子。屋子里面倒是挺亮堂,左右靠墙各摆了一张小单人床。窗户下面的暖气管子已经颇有热度,苏桃高兴的脱了薄棉袄,露出里面一件火红火红的毛衣。毛衣是半个月前在本溪买的,虽然织得经纬稀疏粗枝大叶,但是没要票,价格也便宜。脱了鞋坐到床边,她伸长双脚去蹬暖气,又回头对无心笑:“脚都凉透了。”   
  无心也脱了棉袄,棉袄里面是一件泛了黄的衬衫。撩起衬衫解开贴身的布条,他把白琉璃放到了床上。一片阳光不知在床单上洒了多久,晒得床单暖烘烘。白琉璃惬意的盘起身体,仿佛受到了服务员的传染一样,也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无心伸展身体躺在了床上,酣畅淋漓的伸了个懒腰:“桃桃,一会儿我带你出去洗个澡。洗完澡了,我们买双棉鞋。”   
  苏桃蹬着暖气向后一仰,也躺下了:“又要花钱了。”   
  无心蜷起双腿,一双脚和白琉璃挤着分享阳光:“小守财奴,再由着你的话,我看你连吃喝都要省下了。”   
  苏桃枕着双臂,有点儿害羞:“舍不得嘛。”   
  然后她侧了脸去看对面床上的无心:“白娘子一个多礼拜没吃东西了,我们下午去给它买一小块肉好不好?”   
  无心点头应允:“好,天一冷,白娘子都没力气出去打野食了。”随即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坐了,低头伸手拨弄白琉璃:“娘子啊娘子,你家的许仙怎么还不露面?你让他给我几斤肉票也是好的,没肉票我怎么给你买肉吃?”   
  白琉璃一动不动,决定目前姑且忍了,夜里再找板砖拍他。   
  无心装着一肚子热汤面,兴致很高,继续呶呶不止的撩闲,满嘴都是娘子许仙。白琉璃把嘴角向下一弯,心中暗暗骂道:“太贱了!”   
  无心快乐的耍贱完毕,转向苏桃畅想未来。下一站已经定好了是长春,无心想要趁着天气还暖,去长白山玩一玩。苏桃当即举了双手双脚赞成,袜子破了个大洞,亮出了她整个儿的脚后跟。   
  两人把一身的筋骨全都平躺着抻开了,肚里的热汤面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便统一的下床穿鞋。无心用个小塑料袋装了毛巾香皂,苏桃也翻出了一身干净的内衣。把苏桃一直送到旅社外的大众浴池门口,无心围着浴池开始溜达,一直溜达到苏桃焕然一新的走了出来。   
  毛巾香皂都是只有一份,所以苏桃洗过了,无心才能去洗。无心看苏桃的头发脸蛋都在冒热气,连忙把她带回了旅社——盲流可是没有资格生病的,所以苏桃万万不能感冒。   
  把苏桃送回房内安顿好了,无心才拎着小塑料袋去了浴池。苏桃一边晾着头发,一边整理了无心的帆布背包。忽然听到门外起了低低的敲门声,她以为是无心回来了。起身走去打开插销,她开门向外一望,面前却是一片空荡。正是狐疑的东张西望之际,不知是什么东西“呼”的蹭过了她的小腿。她低头一瞧,吓了一跳,原来是大猫头鹰从她的腿边挤进房里去了!   
  她下意识的抄起了立在门旁的秃头笤帚,虽然知道这大猫头鹰是只和善的动物,不过看着他的尖嘴利爪,心里还是隐隐的打怵。大猫头鹰站在地上,一个脑袋倏忽间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苏桃看清了,发现他竟然叼着一条水淋淋的小鱼。   
  向苏桃展示了自己的猎物之后,大猫头鹰振翅飞到床上,开始去喂白琉璃吃鱼。白琉璃一张嘴就把小鱼吞了,猫头鹰拍着翅膀落到窗台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了。   
  苏桃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放了笤帚等无心回来拿主意,无心偏又久候不至。直过了两个多小时,无心才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手里拎着巴掌大的一块五花肉。   
  “没有肉票真不行。”他一边进门一边说话:“我为了这么点肉,快给卖肉的跪下了——”   
  话没说完,他一抬头看见了猫头鹰,当即惊讶的“哟”了一声。苏桃连忙告诉他:“猫头鹰给白娘子带了一条鱼吃。”   
  无心拎着肉走到窗前,抬手拍了拍猫头鹰的脑袋:“好孩子,谢谢你。”   
  猫头鹰没敢出声,生怕自己一叫,屋子里就要刮阴风。   
  无心在肉铺苦苦哀求,终于花高价买来了一点猪肉,没有浪费的道理。让苏桃自己上床休息了,他把白琉璃放到腿上,自己把猪肉咬成小块喂给他吃。白琉璃吃着猪肉,对猫头鹰是一眼不看。他对妖精向来没有兴趣,并且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和一只猫头鹰没什么可说的。   
  手里剩下最后一块猪肉,无心把它喂给了猫头鹰,又告诉他道:“我知道你是好心肠,他不领情我领情。以后你常来,给他带点小鱼小虾老鼠蛤蟆什么的,他好养活,十天半个月喂一次就成。”   
  猫头鹰在窗台上横着挪了一小步,然后一扇翅膀飞到了床边。两只炯炯有神的大黑眼珠亮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以后可以公然的尾随他们了。得意的伸开一只翅膀盖在了无心的大腿上,他不假思索的想把白琉璃据为己有。然而白琉璃不耐烦的一昂头,对着他的身体就是一口。他吓得羽毛一乍,体积登时增大了一倍。翅膀也抬起来了,露出了白琉璃怒气冲冲的脑袋,以及一嘴灰扑扑的柔软羽毛。   
  无心最怕白琉璃发疯。乖乖的把猫头鹰撵出去了,他花了半个小时为白琉璃摘净嘴里的鸟毛。苏桃也在一旁帮忙,嘴里嘀嘀咕咕:“白娘子不喜欢它,你看它那大嘴像雕似的,多吓人啊。”  
  无心笑道:“别怕别怕,那鸟脾气挺好,就是个头太大。”   
  苏桃用手帕蹭去了白琉璃头顶的一点灰尘,低声抚慰他:“你别生气啊,无心已经把猫头鹰赶走了。”   
  无心弹开手指头上的一根鸟毛:“他都吃了人家的鱼,还好意思生气?桃桃,别擦了,趁着天亮上街去,咱们的棉鞋还没买呢!”   
  无心带着苏桃出去买鞋,白琉璃守着帆布包趴在床上,总算是得了片刻的宁静。   
  天擦黑时,无心和苏桃穿着棉鞋回来了。两人洗漱过后,各自占据了一张小床。因为明天就要买火车票去长春了,所以两个人很有话讲,一递一句聊个没完。说着说着又拐到了猫头鹰身上,无心开始拿着白琉璃和猫头鹰打趣,非说猫头鹰是许仙。   
  白琉璃本来盘在无心的被窝里,听到此处忍无可忍,悄悄的游下床去,要去投奔苏桃。无心的身上没有香味,手脚一动一动的不老实,而且满嘴屁话,句句气人。成功的攀上了苏桃的小床,他往对方的被窝里一钻,心中还在暗骂无心:“这个贱*人,真是吵死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买了票的无心苏桃,以及没有买票的白琉璃猫头鹰,各就各位的在火车内外找到了安身之处。经过了小半天的颠簸之后,他们在长春站下了火车。哪知长春并不比文县太平,火车站外皆是废墟瓦砾,遥遥的居然还有枪声。  
  无心和苏桃随着人潮往外走,出了站之后他们站住了,感觉情况不妙。在车上和他们对面而坐的乘客是个保定人,因为保定打得太厉害,局面彻底失控,所以吓得逃来东北避难。对着面前情景怔了片刻,保定人经验丰富的扭头进站,决定继续逃。   
  无心和苏桃也不傻,随便买了两张火车票,他们也换了方向。两个人漫无目的的游游荡荡,最终到达了长白山,他们却是在山下发现了一座奇妙的小村庄。   
  这个村子由几十个大小家庭组成,人口不少,但是不属于任何公社,在地图上也绝对找不到。因为它是由各地逃来的盲流组成的。其中有在老家吃不饱饭的穷苦人,有黑五类的狗崽子,还有一群戴着眼镜耍过笔杆的牛鬼蛇神。总而言之,全是为大时代所不容的分子。这一帮人陆陆续续的聚在了长白山下的大森林里,各显其能的从土地里刨食吃,也没人管他们。   
  无心没想到山里藏着这么一群人,周密的考虑了良久之后,他对苏桃说道:“天气越来越冷,我们不要走了,就在这里过冬吧!”   
  苏桃欢欢喜喜的看天看地,十分同意。
第一百八十六章、山居生活


  盲流村里的大小盲流们,发现一夜之间村子里多了户人家。  
  村子里没有砖瓦,房子全是木头搭建成的,有个名字叫“木刻楞”。木刻楞要是讲究了,能用粗大原木建出小楼,不过盲流们显然无力讲究,有个木头房子遮风挡雨已然心满意足。在千姿百态的众多木刻楞边缘,很突兀的立着个尖尖的仙人柱,正是无心单枪匹马搭出的小帐篷。   
  目瞪口呆的村民们围住仙人柱,没想到还有比他们的木刻楞更简陋的房屋。冷不防仙人柱下帘子一掀,弯腰钻出了一个雪白脸子的青年。无心四面八方的点头微笑,又往几个小孩子手里塞了水果糖。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子,文绉绉的做出评论:“你这个帐篷,很有游牧民族的风格。那个大兴安岭里的鄂温克人呀,就是像你这样……”   
  没等老头子说完,老头子的小女儿跑过来了,说是家里没有了盐。老头子意识到自己的闲话不能调味,于是当即转身找盐去了。  
  全国的农村都公社化了,原始森林里的盲流村因为没人管,反倒是自种自得。黑土地肥的流油,只有肯出力,就绝对饿不死。如今到了秋冬之交,各家各户都多多少少的存了粮食预备过冬,唯有无心一无所有。苏桃坐在仙人柱里挖出的火塘前,一边烤老玉米一边忧心忡忡:“怎么办呢?我们现在种粮食也来不及了。”   
  无心一边翻动老玉米,一边满不在乎的答道:“来得及我也不种地。”   
  这是实话,他游手好闲的混惯了,让他本本分分的卖力气挣饭吃,他不耐烦。   
  苏桃心算了两个人的财产,然后就忧郁了:“那冬天我们吃什么呢?”   
  无心从火炭上捡起一根老玉米,双手倒着吹了吹:“我会打猎,你看四周都是林子,肯定够我打的。”   
  苏桃接过老玉米,一点一点的抠着玉米粒吃,虽然没有领会无心的意思,不过因为对他是无比的信任,所以也就不再多问。   
  到了下午,无心带着苏桃出门走了走,顺便昭告天下,表明了自己和苏桃的关系。村里的人见了苏桃,纷纷惊讶:“哟,真是个小媳妇。”   
  苏桃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不说话,无心则是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其实我也是很年轻的,我们两个只差三岁。”   
  村民们当然承认无心的年轻,问题是苏桃年轻的过了火,根本还是一身的孩子气,像个正在成长的大丫头。众人看新鲜似的看着他们,看到最后都笑,认为小两口全很漂亮,倒是难得的相配,不知道他们生出的娃娃会有多美。   
  无心打听到了村里最有威望的领头人,特地带着苏桃过去坐了一坐,又送了一斤白糖做见面礼,算是取得了对方的认可。出了村子进了林子,苏桃双手扶着一棵树干仰头去看树冠,老树不知已经活了几百年,树冠是名副其实的高耸入云。苏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里生出了一种险伶伶的兴奋——只要有无心,自己也是在哪里都能活的。   
  她转身要找无心说话,不料扭头一瞧,她发现无心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比手腕略细些的桦树枝。手持匕首将树枝一端削尖,无心向上一扬头:“看见没有?到处都是松鼠,哪棵树上都有鸟窝。”   
  然后他收起匕首,开始去解棉衣。苏桃愣头愣脑的旁观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了,连忙去拢他的前襟:“天这么冷,你还脱衣服?”   
  无心拨开她的手:“你不懂,乖乖站在树下等着我吧。”   
  他把棉衣棉裤棉鞋尽数脱掉,把紧贴身的白琉璃也抻出来埋在了带着体温的棉袄里。扭扭脖子晃晃肩膀,他看准一棵老树纵身一跃,苏桃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经光着双脚上树了。  
  一手握着那根削尖了的桦树枝,一手搂抱着老树干,无心摇头摆尾,转眼间就爬到了高处。隔着稀稀疏疏的黄叶,苏桃就见他停在一处枝杈上,忽然一动不动了。   
  苏桃都要急死了,不知道他在上面是个什么情况,有心喊一嗓子,又不知道能不能喊,该不该喊。万一自己一嗓子吓着了他,罪过就大了。心急如焚的等了又等,就在她忍无可忍之时,无心在上面忽然动了一下。随即一个小灰影子在树枝间磕磕绊绊的坠下,最后“啪嗒”一声落在了她的面前,乃是一只脖子被扎穿了的大松鼠。大松鼠躺在落叶堆上抽搐不止,看得苏桃一阵心疼。可是没等她心疼过劲,头上又有猎物落下来了。   
  这回的猎物是一只带着黑色条纹的桦鼠,过冬前的动物都吃得足,这桦鼠足有小兔子大,肥得圆滚滚,也是脖子受了致命伤。一群黄叶簌簌而落,苏桃向上再望,就见无心握着染血的桦树枝,轻轻巧巧的滑下来了。落地之后转向苏桃,他鼓着两腮一低头,向手心里吐出两颗大鸟蛋。   
  “窝里一共五个蛋,我拿了两个,给老鸟留三个。”他告诉苏桃:“老鸟不识数,不能发现。”
  苏桃对老鸟没兴趣,慌忙抖开棉衣要给他披。然而无心把鸟蛋交到她的手里,迈开步子向前跑了几步,又上树了。   
  如此忙了一下午,末了在暮色苍茫之时,无心一手领着苏桃,一手拎着四条毛茸茸的尾巴,尾巴吊着大头冲下的死松鼠,鲜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苏桃单手插了兜,兜里是暖烘烘的五枚鸟蛋,鸟蛋品种不一,有的大一点儿,有的小一点儿。   
  当天晚上,无心和苏桃围坐在火塘边吃晚饭。他们的日用品十分匮乏,容器除了水壶之外,只有一只大饭盒,以及进山前买的一只小搪瓷盆。无心暖了一盆水,让苏桃洗了手脸,同时把饭盒放在火上,用四个鸟蛋做了一盒蛋花汤。余下一个最大的,被他塞进了白琉璃的嘴里。   
  松鼠肉烤好了,他撕了一小块递给苏桃。苏桃没吃过松鼠,迟迟疑疑的不肯接。无心转而把肉送到了她的嘴边,自己张大嘴巴:“啊……”   
  苏桃笑了,也跟着他“啊”,嘴刚一张,松鼠肉就被无心的手指塞进去了。无心随之一舔嘴唇:“尝尝,比什么肉都好吃。”   
  苏桃闭了嘴慢慢咀嚼,吞咽之后笑了:“是挺好吃。”   
  无心得意的又一舔手指上的油。火光自下而上的照耀着他,他成了个眉飞色舞的大男孩子,有着金红色的光滑皮肤和流光溢彩的黑眼睛。苏桃快乐的又咬了一口松鼠肉,心里喜欢死他了。   
  吃饱喝足之后,无心躺在火塘旁的一块帆布上,伸了手臂给苏桃做枕头。苏桃仰面朝天的向上看,能从仙人柱顶端的圆孔中看到星星。苏桃不明白无心为什么要把帐篷围成一把大伞的形状,也不明白伞顶为什么还要留个孔洞。不明白的太多了,她懒得一样一样细细的想,反正至少无心是明白的。   
  孔洞上方出现了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鬼头鬼脑的向下窥视。苏桃正要去推身边的无心,可是未等她出手,闭着眼睛的无心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大眼睛立刻消失了。曳地的帆布门帘却是动了一角。大猫头鹰探头探脑的钻了进来。无心从苏桃的脑袋下抽出手臂,坐起身把大猫头鹰抱到了怀里:“嘿嘿,就知道你丢不了!”他在大猫头鹰身上捏了捏:“肚子这么大,你又吃什么好的了?”   
  大猫头鹰不会说话,一肚子的花开不出来,只好低低的“嗥”了一声。白琉璃最听不得他怪叫,在地铺上猛一昂头,他对着大猫头鹰怒目而视。大猫头鹰吓了一跳,立刻耸起两只大翅膀捂住了尖嘴,一双大眼睛战战兢兢的看看无心,又看看苏桃,最后才偷偷摸摸的看了白琉璃一眼。   
  无心不理他的小心思。一歪身又躺下了,他很舒服的唠唠叨叨:“吃独食的,你吃饱了,倒也给我们带一点呀!你看你这大嘴大爪子大翅膀,抓个兔子抓个山鸡,还不像玩似的?”   
  然后他侧身把胳膊又伸出去了:“来,桃桃,你把手往他翅膀下面放,可暖和了。”   
  苏桃小心翼翼的把手搭上了猫头鹰的身体,发现猫头鹰看着威武,其实一身软毛。而猫头鹰是个绵羊脾气,活了一百来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气。挣扎着爬起来蹲在无心和苏桃之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周遭似有似无的阴气中,他忽然打了个冷战,周身羽毛中逸出一股子黑气。无心和苏桃都睡了,白琉璃藏在无心怀里也睡了,猫头鹰很孤独的变成了一个小男孩,两边腋下还分别夹着无心和苏桃的手。脚趾头抓了抓地,他感觉自己在平地上有点儿蹲不住。所以赶在惊动旁人之前,他又变回了猫头鹰的形象。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无心和苏桃还在火塘边睡眼惺忪的迷糊着,忽听帐篷外面起了一阵大骂。苏桃吓了一跳,登时瞪圆了眼睛。而无心起身一掀帘子,猫着腰钻出去了:“怎么回事?”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伸手指着帐篷外的一地细骨头怒骂:“我说你俩可是够不地道的,初来乍到就敢偷东西吃!”   
  无心反问:“我偷什么了?”   
  汉子大声吼道:“你还有脸问我?你看看地上是什么?你敢说你没偷我家的鸡?”   
  无心一点头:“我敢。你给我弯腰看清楚了,那是鸡骨头还是松鼠骨头。”说完他转身绕到帐篷后面,拎来了四条扒下的松鼠皮。抡起毛皮直抽到了对方脸上,他气势汹汹的逼问:“再看看这他妈的是什么皮?是鸡皮还是松鼠皮?”   
  他占着道理咄咄逼人,汉子的气焰立刻就落了。口中支吾几句,汉子落败而走。而无心转身回了帐篷,只见苏桃脸上颜色不定,身边还蹲着大猫头鹰。  
  无心把松鼠皮放在火塘边,开始琢磨着如何用皮子换钱。苏桃小声开了口:“他们怀疑我们是小偷吗?”   
  无心一摆手:“别管他们,可能看咱们是新来的人,想要讹诈一笔。”   
  苏桃抱着膝盖:“他们也欺负人啊?”   
  无心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没事,有我呢。要论单打独斗,我可谁都不怕。”   
  如此到了中午,两个人把存粮全部吃光了,准备再去林中打猎,出了帐篷才知道村里真闹了贼,昨夜全村一共丢了七八只大肥鸡。这年头油水匮乏,丢了鸡也能疼出人的血来,所以村中人心惶惶,养了家禽的全都加固围栏,生怕今夜再受损失。

参加活动:0

组织活动:0

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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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吃饱喝足


  无心用一根草绳把大猫头鹰捆绑住了,然后蹲在他的面前小声质问:“你说实话,村里的鸡是不是你吃的?”   
  大猫头鹰一直过着鳏寡孤独的生活,导致交流能力有所退化。听了无心的问题,他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一个脑袋向左一扭,再向右一扭,他摇头表示否认。   
  无心伸手摸了摸他的大肚子:“真不是你?”   
  大猫头鹰怔呵呵的继续摇头,把无心摇糊涂了:“到底是不是你?”  
  大猫头鹰有点儿傻眼,感觉自己是把头摇错了。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望向无心,他的尖嘴上下点了一点。   
  无心更糊涂了:“什么意思?是你就点点头,不是你就摇摇头。”   
  大猫头鹰的黑眼睛里汪了一层泪光,楚楚可怜的一摇头。   
  苏桃坐在一旁开了腔:“我看也不能是它。不是说丢了七八只鸡吗?它哪吃得了那么多?”   
  白琉璃从无心的领口中探出了头,因为感觉帐篷里的温度还不算低,便在无心的脖子上缠了一圈,瞪着两只黑豆眼睛审视大猫头鹰。大猫头鹰一见他露面了,一双湿润的眼睛越发勾魂摄魄。可惜白琉璃并不欣赏他的风采,十分冷漠的又缩回了无心怀中。   
  无心和猫头鹰交情尚浅,所以对于猫头鹰的回答,也是半信半疑。抬手捏住他的尖嘴,无心把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做出凶恶的神情恐吓他:“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地方安身过冬,你要是敢连累了我们,我就把你吃了!”   
  猫头鹰吓得直挺挺的,从喉咙里“嗥”了一声,表示明白。   
  无心松手解开了他身上的麻绳:“好啦,姑且信你一次。”  
  猫头鹰得了自由,挪到角落里一缩脖子,缩成了一截短粗胖的灰色桩子。而苏桃把火塘边的厚鞋垫递给了无心:“我们别管闲事了,晚上的饭还没有着落呢。”   
  无心脱了棉鞋,把烤热的鞋垫放进鞋里:“其实我是怕有大野兽。大野兽吃鸡吃顺了嘴,非得常来不可,我们的小帐篷可禁不住大家伙拱。”   
  说完这话,他抱着大猫头鹰起了身:“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无心带着帐篷里所有的活物进了林子,直到傍晚才归。他一手领着苏桃,一手拎着草绳,草绳下面绑着沉甸甸的两只大肥野兔,猫头鹰却是不知所踪。   
  村庄里面已是炊烟袅袅,木刻楞的面积有限,许多人家没有厨房,在门口拢一堆火就能开伙。无心和苏桃也在帐篷外面搭了个石头灶。苏桃蹲在地上呼呼的吹旺火苗,无心则是快手快脚的在一旁剥兔子皮。兔子太肥了,一身厚厚的脂油。无心用匕首把脂油全刮进了饭盒里,余下的肉则是切成小块,用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烤。种地是力气活,打猎是技术活,来自五湖四海的村民们经过了半的劳作,家家都能吃上棒子面,想要开荤却是难得。兔肉的香气弥漫开来,把人勾得直冒心火。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了,咬着一个手指头看着半熟的兔肉发呆。苏桃被小孩子盯得很不自在,想要给那孩子一块,然而无心轻轻一摁她的手,守株待兔似的不肯动。  
  片刻之后,一个老婆子拿着个热窝头追过来了,千哄万逗的要带孩子回家。孩子半蹲着身体死活不走,老婆子拽得狠了,小孩子便“哇”的一声开始嚎哭。无心这时才一团和气的扭头问道:“大婶,你家有白面吗?我这儿还有一只五六斤的兔子,野兔子,肥得像小猪似的,三斤白面就换。”   
  若从交换的角度来看,三斤白面换一只五六斤的兔子,绝对是合算;但是人人赤贫,三斤白面也不是能够轻易付出的。老婆子很为难的牵着孩子:“我给你三斤棒子面吧?好棒子面,今年新磨的。”   
  无心笑呵呵的一摆手:“不要棒子面。”   
  然后他自顾自的去翻动架在火上的兔子肉。一味的以肉为食也是不行的,日子久了会营养不平衡。赛维最通这些理论,当年时常教导无心。无心被她吵得泼烦,烦着烦着却也都记住了。其实他自己是吃什么都无所谓的,但是很想给苏桃弄点粮食。粗粮就是粗粮,没有细米白面养人,所以他务必要给苏桃弄点儿好的。   
  老婆子家里没养鸡鸭,想拿谎话对孩子许愿都不能够。费了不少劲把孩子弄走了,片刻之后,她带着两斤白面和一斤棒子面回了来,想要换兔子。   
  无心没挑剔,很痛快的把兔子给了老婆子。随即立刻和了一团白面,他笑眯眯的告诉苏桃:“给你烙饼吃吧。”   
  苏桃高兴极了:“往里搀点儿棒子面,只吃白面太浪费了。”   
  无心固执的摇头:“不,我们穿没好穿、住没好住,就剩下一个吃了,还不吃点儿好的?你去把白糖拿过来,我们烙糖饼。”   
  苏桃在无心面前素来是没主意的,在理智上,她认为无心应该把白面和棒子面混起来吃;可在感情上,她对棒子面也是腻歪透了。狂欢似的钻进帐篷,她欢天喜地的拿出了白糖。 fB= j51Lw  
  无心把兔子身上的脂肪炼成了油,又用这油烙了糖饼。因为是用饭盒当锅,导致糖饼也是四四方方,带着一点兔肉的膻味。吃饱喝足了的闲人们觅着香味过来看热闹,统一的认为这小两口太不会过日子,又有人问无心:“你从哪儿弄的兔子?”   
  无心吃饱了,喝着热水笑道:“偷的。”   
  当然没有人信:“在谁家偷的?”   
  无心答道:“在兔子家偷的,偷了兔子它爸它妈。”  
  众人哄堂一笑,同时感觉新来的小白脸子够奸的,身手灵活能抓兔子,心眼灵活能换白面,说起话来避重就轻,不是个老实东西。   
  饭盒里残留着油和糖,苏桃加了点水进去,煮了一盒棒子面粥预备做明天的早餐。两只耳朵听着无心和村民闲聊,她并没有加入谈话的欲望。和无心相处得越久,她对于外人的兴趣就越淡。把煮好的棒子面粥端到地上,她听无心询问周遭众人:“明天谁还想吃肉?想吃的话就提前告诉我。无论是大米白面还是干菜咸菜,我都肯换。” Y' O3RA5E  
  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边偷眼瞧着苏桃,一边大声说道:“哥,你明天也带我一个吧,我向你学习学习。我也不要兔子它爸它妈,能弄个兔崽子解解馋就行。”   
  无心笑模笑样的,倒是很好说话:“行,带你就带你。可是我只管带,不管教。”   
  半大孩子乐了:“嫂子也去吗?”   
  无心看出这个半大孩子和自家的半大丫头年龄相仿,当即起了提防:“她明天不去。”   
  半大孩子暗暗的失望了:“哦……”   
  等到夜色深了,众人各自散去休息。猫头鹰也悄悄的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只没毛的小田鼠。无心在林子里让他帮忙抓野兔,可他见野兔和自己体积相仿,而且四肢有力,一腿能把自己蹬个跟头,心中立刻生出了以和为贵的思想。趁着无心不注意,他扇着大翅膀悄悄溜了。   
  臊眉沓眼的挤进帐篷,他要把田鼠喂给白琉璃吃。无心不和他一般见识,把白琉璃从棉袄下摆抻出来放在火塘边,他甩着闲话躺下了:“你啊,白长这么大的个头了。看着像只大雕似的,其实是个麻雀胆子。桃桃,过来睡觉。”   
  苏桃枕着无心的胳膊躺下了,帐篷看着单薄,其实真能挡风,把火塘的热量圈了个严实。无心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蛋,发现苏桃的皮肤变粗糙了。   
  苏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但是没太往心里去。现在不是个以美为美的年头,她也没到很把姿色当回事的年龄。她吃了一顿烤肉和糖饼,现在躺在无心的身边,已经满足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一夜过后,半大孩子早早的来到帐篷前,等候无心出猎。无心没有惊动苏桃,自己在外面生火热了饭盒里的棒子面粥。呼噜呼噜的喝了几口,他转身钻回帐篷说道:“桃桃,你睡吧,我走了。”   
  苏桃睡眼惺忪的坐起来,嘴里答应了一声。   
  天气越发冷了,余下的半饭盒棒子面粥还放在帐篷外的石头灶上。苏桃出了帐篷,见周围也没有人,便端着个小水杯到帐篷后面刷牙。刚刚漱净了嘴里的牙膏沫子,她忽然听到身后起了“哧溜哧溜”的声音,像是有人正在自家门前吃喝。忽然想起了灶上的饭盒,她贴着帐篷慢慢的绕向前方。末了伸着脑袋一瞧,她大惊失色,只见一只火红火红的大狐狸蹲在石头灶前,正在偷喝自己的棒子面粥!   
  苏桃傻了眼——如果偷粥的是只灰狼,她或许能更有主意,直接撒腿逃跑;可狐狸到底值不值得一怕,她含含糊糊的不能确定。眼看搀着油和糖的棒子面粥越来越少了,她心中一急,弯腰把一只手从帆布帐篷的下方往里伸,手指头在地上划了几下,她摸索着先抓住了一只爪子,正是猫头鹰蹲在角落里睡大觉。放开爪子继续摸,她再没找到武器,于是缩回了手,就地捡起一根短粗的枯树枝。蹑手蹑脚走近石头灶,她呐喊一声冲上前去,对着狐狸脑袋就是一棒。狐狸正在低头喝粥,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子,当即一嘴扎进饭盒。而苏桃随即放声高喊:“快来人哪!有狐狸呀!”   
  狐狸把头一抬,棒子面粥顺着嘴边的胡子往下滴答。对着苏桃一呲牙,它正要做出恶行恶相,不料附近村民已经闻声而来。狐狸最是狡猾,见状不妙,它扭头便逃,三步两步的窜进林子里不见了。  
  这回村子里的偷鸡案可以马马虎虎的告破了。被人看见的是一只狐狸,没被人看见的,不知还有几只。一大群狐狸进了村,鸡鸭可不是要遭殃?   
  苏桃撅着嘴去刷饭盒——甜甜的棒子面粥,无心都没舍得多喝,专给她留着的,结果一眼没照顾到,全便宜狐狸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傻狐狸精

  半大孩子亦步亦趋的跟着无心进了林子,满拟着能学几手做套下绊挖陷阱的巧本事,不料无心走兽似的埋伏在草丛里,竟然是手嘴并用的生擒活捉,比野物还野。半大孩子没见过他这么快的身手,紧赶慢赶的撵着他跑,差点跑丢了一只棉鞋。
  最后到了中午时分,无心扛着一根粗树枝走出了林子,树枝一端削尖了,血淋淋的插着三只大肥兔子。半大孩子白白浪费了一上午的时间和体力,肚里的窝头消耗得丝毫不剩。眼巴巴的望着无心的猎物,他把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头塞进了嘴里。
  无心头也不回的叫了他的名字:“小全,想不想吃兔子肉?”  
  小全累得气息都弱了,垂涎三尺的低声答道:“想呗!”  
  无心回头对他诡谲一笑:“你家不是有干黄花菜吗?拿黄花菜换。”
  小全咽了口唾沫:“我妈不能让我拿。”
  无心转向了前方:“那没办法,我回家吃我的兔子肉,你回家吃你的黄花菜吧!”  
  小全苦着一张脸,赖唧唧的尾随着他,知道自己想吃兔子肉的话,必须得冒险回家偷黄花菜,可他只想吃肉,不想偷菜。不知不觉跟到了小帐篷前,他一看到苏桃正在帐篷外面干杂活,立刻正了正眉目神情——在无心面前他是个小孩,在苏桃面前,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做出小男子汉的模样了。
  他不再纠缠无心,悄无声息的往家走。而苏桃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径直跑到无心面前说道:“今天早上来了一条狐狸,偷喝咱们家的棒子面粥!”  
  此言一出,附近木刻楞开了门,走出一个面黄肌瘦的大媳妇:“狐狸最奸了,肯定是上次偷鸡偷顺了嘴,昨天夜里就又进村了。无心,你那兔子是咋抓的?”
  无心一手扶着肩上的粗树枝,一手叉着腰:“狐狸还喝棒子面粥?嫂子,兔子是我用手抓的。”  
  大媳妇十分惊讶:“用手抓的?那你这手得多快?”  
  无心一本正经的告诉她:“可快了。”
  无心不回来,苏桃就觉得自己一个人没有开伙做饭的必要,生生饿了大半天。无心快手快脚的烤了一小块兔子肉给她,又问:“你说你是不是懒?我要是一天不回来,你就饿一整天?”
  苏桃用牙齿撕着兔子肉,烫的嘶嘶吸气:“我才不是懒呢!”
  无心动作娴熟的扒下整张兔子皮,又把兔子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切成小块晾在石头灶旁。附近的木刻楞又开门了,大媳妇伸出脑袋问道:“哎,无心,你那兔子肉是不是能用面换?”  
  无心大声答道:“能!但是不要棒子面。”随即他站起了身:“嫂子,你家有没有用不上的锅?有的话就借我一口,我给你一只兔子,明年一开春我还把锅还给你。”  
  大媳妇一听,一扭身回了房,不过片刻的工夫,便拎出了一口小小的旧铁锅。把铁锅送到无心面前,大媳妇用海碗盛着满满一大碗兔子肉回家了。  
  大媳妇刚走,小全用衣襟兜着一大包黄花菜回来了,眼看大媳妇端走了一大碗粉红的兔子肉,他吓得连忙去问无心:“还有吗?你没全给她吧?”  
  无心一丝不苟的清点了黄花菜的数量,然后剁了半只兔子给他。把小全打发走之后,他转身对着苏桃做了个鬼脸,又从衣兜里掏出了三枚大鸟蛋对着她一晃:“怎么吃?”  
  苏桃想了一想,高兴的答道:“做疙瘩汤吃吧!”
  苏桃找出面粉,张张罗罗的要给无心做午饭,然而刚一动手便显出了人仰马翻的趋势。无心连忙强行接管了她的事业。慢慢的用水调开面粉,因为面粉太可贵,所以无心慢条斯理,干得细致,又问苏桃:“看了狐狸怕不怕?”
  苏桃在一旁泡黄花菜:“不怕,我还给了它一棒子,把它打跑了。”  
  无心问道:“猫头鹰没帮忙?”  
  苏桃听了,啼笑皆非:“它又不是看门狗,哪能帮我的忙?”
  无心骂了一句,意思是说猫头鹰是个吃货。猫头鹰在帐篷里似睡非睡,很偶然的听到了无心的批评,当即吓了一跳,六神无主的横着挪来挪去,两只爪子抓不住地,差点向后摔了个仰面朝天。帐篷外面涌起了血腥气,他想定是无心在对着野兔子们大开杀戒。战战兢兢的展了展翅膀,他决定先行逃走,等到风头过了再回来。
  运足力气一振翅膀,他平地起飞冲向帐篷帘子。不料一个脑袋刚刚见了天日,蹲在帐篷前的无心猛然回身出拳,口中同时大喝一声:“哈!”  
  这一拳正好击在了猫头鹰的头顶,猫头鹰只觉一阵天翻地覆,待到他恢复清醒之时,外面石头灶上的疙瘩汤已经开了锅。面汤嫩嘟嘟的一颤一颤,里面煮着黄花菜和荷包鸟蛋。无心和苏桃围着石头灶席地而坐,直接用勺子对着锅吃。面汤太烫了,两人在冬日的太阳下面喝出了热汗。最后无心叹了一口气:“舒服。”  
  苏桃用勺子刮着铁锅:“还剩了一碗,晚上吃吧。”
  无心刚要说话,不料远方忽有一人急急跑来,却是前天早上污蔑无心偷鸡的汉子。那汉子生得五短三粗,本也有着几分威武样貌,然而此刻却是举止异常,夹着两条腿一路扭得飞快,一路分花拂柳的就飘过来了。在距离小帐篷十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这汉子伸出两只大巴掌做了个兰花指,双双指向苏桃,口中尖声尖气的开始大骂,语言极其下流。苏桃端着一碗面汤愣住了,无心也扭头望向了他——望了没有几秒钟,无心起身绕过石头灶,弯腰一把捂住了苏桃的耳朵,同时就听汉子跳着脚的叫道:“你个不是人养的没汉子要的小骚×,姑奶奶喝你一口棒子面粥还要挨打,妈的姑奶奶今天非扯腿撕了你不可!”
  周围的木刻楞全开了门,有见多识广的老人家开了口:“哎呀,你们听这不是王木匠的声音啊!王木匠这是怎么了?”  
  无心紧紧的捂着苏桃的耳朵,站在原地腾不出手。王木匠骂得太牙碜了,最老辣的泼妇听了也要面红耳赤。他不允许这些脏话往苏桃的耳朵里进,一句也不行,只言片语也不行。
  一个小脚老太太拿着一只大竹筐,东倒西歪的挪上去扣上了王木匠的脑袋。其余人等一拥而上摁住了他,其中一个老头子慌慌的从家里拿来一根马鞭子,抡圆了去抽王木匠头上的竹筐,一边抽一边骂:“你个狐狸精,你偷吃的你还有理了?你给我滚,马上滚,不滚打死你!”
  马鞭子噼里啪啦的抽在竹筐上,带着呼呼的风声,听着颇有威慑力。王木匠渐渐的不挣扎了,然而脑袋在竹筐里继续哼哼唧唧的做女人呻吟。老头子抽了一身的大汗,末了喘息着停了鞭子,询问周遭众人:“你们说咋办?你们听他刚才说的那话,他不就是让早上那条大狐狸上身了嘛!”然后他转向了苏桃:“那个小丫头,是不是你早上给了它一棒子?”  
  苏桃还端着一碗面汤,彻底傻了眼,并且依旧被无心捂着耳朵。无心替她答道:“没错,是我们打的。”
  王木匠的老婆此时闻声赶来了,哭天抢地的扑向了无心:“你说你们招惹了狐狸精,怎么就连累到了我家木匠?你们得救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没完!”  
  无心没理他,放开苏桃走到人群之中,接过鞭子继续去抽竹筐。一边抽一边又问:“谁是童子?快点脱了裤子对他撒尿!”
  众人这时才想起童子尿的功效类似黑狗血。看热闹的大小男孩全挤上来了,又惊恐又兴奋的解开裤子掏出家伙,对着王木匠就开始撒尿。王木匠的老婆又不干了,赶上来对着无心的后背连捶带打:“你个坏小子干啥呢?你支使小犊子们往我家木匠身上撒尿?”
  无心顶住了她的攻击,低头问道:“王木匠,你清醒了没有?清醒了就回答一声!”
  王木匠的脑袋窝在竹筐里,一丝两气的不出声。无心拎着鞭子长叹一声:“唉,我听说大粪也能辟邪!”
  此言一出,虚弱的王木匠立刻拼命挣出了一声:“哎哟……我好些了……”
  旁边的老头子一挑大拇指:“还是人家小伙子阳气足办法多,你看,一下子就把狐狸精打跑了!”  
  王木匠的老婆扶起了一身臊的王木匠,嘟嘟囔囔的往家走。  
  王木匠一走,其余观众也四散回家了。无心转身走到苏桃面前,低头向她一笑:“没事了。”  
  苏桃站起了身,怯生生的问道:“无心,真有狐狸精吗?”  
  无心微微俯下身,在她耳边说道:“有我在呢,不怕。”
  苏桃望着无心的眼睛,一时忽然不知应该从何问起。迟迟疑疑的垂下头,她感觉自己是闯了大祸:“我早上不打它就好了……”她扁了扁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我不知道它那么厉害……”
  无心摸了摸她的脑袋:“它厉害个屁!它除了骂街还会干什么?几泡尿就把它浇跑了。这么个东西,也值得你怕?我告诉你,妖精也是分出三六九等的,你看它那副惨样,连棒子面粥都偷,混得还不如个盲流,它有什么可怕的?”  
  苏桃被他说的笑了,自己抬袖子一抹眼睛:“对啊,它还是本地狐狸精呢!”
  无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它都不如我们的猫头鹰体面。”
  苏桃心服口服了,小声嘀咕道:“猫头鹰从来都不偷嘴,还给白琉璃捉小田鼠吃。无心,你以后别打它了,它多好啊。”
  无心立刻钻进帐篷,抱着大猫头鹰亲了个嘴:“么——啊!”  
  苏桃掀帘子看见了,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大猫头鹰怔怔的缩着翅膀,以为无心要把自己吃掉了。
  下午太太平平的过了去,入夜之后,无心照例是带着苏桃在火塘边睡觉。猫头鹰则是彻底恢复了昼伏夜出的习性,溜出帐篷前去打猎。到了午夜时分,无心钻出帐篷撒尿,忽见白琉璃脱离了蛇身,东张西望的悬在了自己面前。
  无心自顾自的打了个哈欠,然后轻声说道:“白琉璃,今天中午你应该出手帮我。你把那个小狐狸精赶走,王木匠就不会惊动那么多人了。”  
  白琉璃心不在焉的答道:“那狐狸精像个傻瓜一样,我对它没有兴趣。”
  无心系好了裤子:“这地方太荒凉,我在林子里面总能感觉到妖气,真怕小狐狸精会引来大狐狸精。白琉璃你不要飘了,你回到我这里来睡觉。这地方可没有人武斗给你看,你飘也白飘。”


第一百八十九章、狐狸要报仇

  深山老林的偏僻村庄里,鬼狐精怪的故事最多。要是放到过去,找个跳大神的禳治禳治也就罢了,几乎不算了不得的大事。如今王木匠既然已经恢复正常,村民又联想起了狐狸精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将其当成一段笑谈,并不十分恐慌。   
  无心等了几天,不见狐狸精前来报仇,便略略的放了心。将这些日子积攒的灰鼠皮野兔皮用草木灰烧了烧,他潦潦草草的熟了一堆皮子。粗枝大叶的用针线把皮子连缀成一大张,他用它围了帐篷。这是他在大兴安岭向当地的通古斯人学得的方法,通古斯人的帐篷披上一层兽皮,冬天就可以不惧风雪了。  
  余下还有几张皮子,被他东拼西凑的做成了一张褥子。反正开春之后还是要走的,他和苏桃都无意去认真的建设家园。夜里两人躺在火塘边的兽皮上,苏桃枕着无心的手臂,仰面朝天的去看星星。细雪通过帐篷顶端的圆孔飘下来,融化在了火塘上方的温暖空气中。无心的声音低低的响在耳边,是他在给她讲故事。故事里面全都是山魈鬼魅,正配合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白琉璃从无心的领口中探出了脑袋,跟着苏桃一起听。  
  “最后,那位了不起的大法师在胜利之后,就一个人下山去了。”他的气息轻轻扑上了苏桃的面颊,微弱的断断续续着。
  苏桃好奇的扭头看他:“大法师去哪里了?”  
  无心想了想,然后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苏桃从他的黑眼睛里看到了火塘中暗红的光。他的眼睛真亮,闪烁了映在他眼中的光芒。她出了神,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抬手拂开了她脸上的凌乱碎发。  
  “明天烧壶热水,给你洗洗头发。”无心忽然说。  
  苏桃轻声开了口:“无心,你对我真好。”
  白琉璃登时来了精神,睁着两只黑豆眼睛拼了命的倾听。然而无心并没有顺着苏桃的话头说出甜言蜜语,只对她笑了笑:“故事讲完了,你也睡吧。”  
  苏桃心满意足,果然转身背对着无心睡了。无心看着她那一头快要凝结成片的乱发,心里很不得劲,决定明天无论如何都要让苏桃搞一搞个人卫生。野人般的生活会很快让苏桃也变成野人,因为苏桃还小,而且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   
  一夜无话,到了翌日天明,无心果然跑去附近的小河边拎回了带着冰碴的冷水,又到邻居家借了几只大盆。他守着石头灶在外面用锅烧水,烧到烫了就倒进大盆里,把帘子掀开一线,他把大盆推进帐篷。帐篷里面弥漫着温暖的水汽,夹杂着香皂的芬芳。小全袖着双手溜达过来了,一看无心蹲在外面疯狂烧水,便是莫名其妙:“哥,你渴啦?”  
  无心满面尘灰烟火色:“我给你嫂子烧水洗澡呢——你离帐篷远点儿。”
  小全听了,顿时有点儿不好意思:“水够用吗?我帮你到河边再拎一桶回来?”  
  无心立刻把桶递给了他:“好兄弟,辛苦你了。”
  说完这话,他把手伸到棉袄里抓了抓痒,忽然发现怀里的白琉璃不见了。自从入冬开始,这白琉璃是从早到晚的贴在他胸前取暖,从来没干过不告而别的事情。东寻西找的低头看了两圈,末了他在帘子一角下面,发现了一条细细的白尾巴尖。   
  无心不动声色的捏住他的尾巴,慢慢的向外抻。直到把白琉璃彻底拽出帐篷了,无心将他重新往怀里一塞,一边捅火一边低声问道:“白琉璃,你老人家看什么呢?”  
  未等白琉璃回答,无心下意识的抬了头,发现猫头鹰不知何时回了来,竟然无声无息的落在帐篷顶上,也正低头向内窥视。  
  无心长长的吹了一声口哨,感觉自己十分端庄高洁。
  苏桃在帐篷里大动干戈,费了许多力气,终于把自己收拾出了本来面目。坐在火塘边晾着头发,她正要细细享受这难得的一刻清爽,不料无心捡了许多麻雀粪回来,直接就要往她脸上涂抹。她吓得大叫一声,转身要逃。可无心连兔子都抓得住,何况一个她?小孩子似的被无心横着抱了,她瞪大眼睛呀呀叫着,眼看无心把一指头麻雀粪蹭上了自己的脸蛋。五官瞬间全皱到一起去了,她龇牙咧嘴的在无心怀里扭来扭去,紧闭双眼不肯面对现实。   
  无心雷厉风行,飞快的用麻雀粪敷了她的手和脸。片刻之后他放了手,用水为她洗净了手脸。
  “麻雀粪嘛,又不算脏。”他安慰苏桃:“我们现在弄不到雪花膏,只好拿麻雀粪对付着用了。”
  苏桃缩在角落里,自己摸着手背和面颊,感觉皮肤是比先前柔润滑溜了许多。冬季寒冷干燥的山风已经快把她的面孔吹出一层硬壳,手背也像干旱土地一样粗糙的皲裂了。颇为好奇的观察着无心的一举一动,她想无心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手托着下巴走了神,她又想起刚才无心只用一条手臂便箍住了自己的身体,真是力大无穷。
  苏桃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浮想联翩,直到无心把勺子塞进了她的手里,她才意识到要吃午饭了。  
  两人喝了一肚子肉粥之后,无心照例是出门打猎,顺路收集更多的麻雀粪来保护苏桃的脸蛋。
  扛着一根削尖了的桦树枝,他一个人慢慢的往林子深处走。忽见一只野兔在荒草丛中一闪,他立刻四脚着地俯下了身。正是蓄势待发之际,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后面,突然响起了一声细细的呻吟。
  无心觅声望去,林中地势不平,荒草长得乱七八糟,他依稀只见老树后面活动着一团白影。犹犹豫豫的起了身,他一言不发的慢慢走向老树,想要探个究竟。  
  及至将要靠近老树了,一张白生生的面孔忽然从树后伸了出来。面孔打着刘海挽着发髻,正是个旧式小媳妇的模样,而且还是个楚楚可怜的漂亮小媳妇,只是两道细眉蹙起,是个痛苦的神情。对着无心看了一眼,小媳妇开了口:“大哥救命,我刚扭伤了脚,现在疼得一动都动不得了。”   
  无心笑嘻嘻的绕到了她的面前,在一米远外稳稳当当的蹲下了:“你怎么扭的?”  
  小媳妇斜斜的伸出一只雪白的小手:“就在那边的草窝子里,我是一个不留神踩空了,嗳哟,可疼死我了。”  
  无心又问:“扭了你哪只脚?”
  小媳妇向下一努嘴:“喏,左脚。”
  无心上下打量着小媳妇,见她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布裤袄,眉目之间颇有几分动人的姿色。对着小媳妇点了点头,他笑眯眯的站起了身:“我知道了,再会。”   
  话音落下,他转身要走。小媳妇一见,登时急了:“单是知道有什么用呀,大哥,你得救我。你不救我,我非在林子里冻死不可。”  
  无心在她面前又蹲下了,慢条斯理的问道:“我怎么救你?”
  小媳妇抿嘴一笑:“你背我走。”
  无心一歪脑袋,唱歌似的答道:“我可不舍得费力气,背你走多累!”  
  小媳妇抬手作势对他一打:“你个小气鬼,大冷的天气,你权当是背张人肉褥子了。”  
  无心掏了掏耳朵:“就算你是褥子,也轮不到我睡。”
  小媳妇向他一挤眼睛:“不要脸的,有本事你也抢着睡一觉。”  
  无心露出一脸傻相,对着她眨巴眼睛:“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困,我今天早上刚睡醒。”
  小媳妇格格笑了:“臭小子,你装什么傻?”
  无心一立眉毛:“好哇!你敢说我傻?我今天饶不了你!”
  话音落下,他冲上去一手抓住小媳妇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鼓作气连扇了对方十几个大嘴巴,把小媳妇的脑袋抽成了拨浪鼓。小媳妇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了,当即开始挣扎。抬起双手挡住无心的大巴掌,她对着无心一张嘴,“呼”的喷出一团青雾。而无心当即还击,力道很足的“呸”了一声,把一口唾沫直啐到了对方脸上。
  小媳妇气得目眦欲裂,张大嘴巴不换气的往外喷雾,无心则是接二连三的大啐不止。两人如此对战片刻,很快一起累得口干舌燥。小媳妇不住的做深呼吸,无心也是左看右看,想要找口雪来润喉。双方正是对峙之时,小媳妇忽然向后一仰头,换了个角度审视无心,同时口中做狐狸叫:“嗷?我怎么看你有一点眼熟?”
  无心依然紧抓着她的领口:“妖精,少和我套近乎!信不信我对你先奸后杀再烧烤?”  
  小媳妇大叫一声:“操!这句话也很耳熟,莫非你是……”  
  无心紧盯着她:“我是谁?”
  小媳妇的嗓门降了一个调子:“莫非你是……无心?”  
  无心吓了一跳:“你怎么认识我?”
  小媳妇当胸给了他一拳:“乾隆年间你爱过我,你全忘了?”   
  无心影影绰绰的想起了一点皮毛,但是心惊肉跳,宁愿自己没想起来:“两百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你这心胸也太不宽广了!”   
  手中的领口忽然一松,一只白毛红眼的大狐狸从袄裤中窜了出来,从天而降扑倒无心:“你他娘的少说风凉话!你敢说你不认识我?”
  无心躺在地上,硬着头皮答道:“我好像是……认识你……一点点。”
  大白狐狸一爪子摁住他的喉咙,张嘴说出流利的人话:“薄情寡义的东西,你敢说你只认识我一点点?”  
  无心非常了解对方的战斗力,所以一时反倒不敢妄动:“大白,你听我说——”
  狐狸不听:“两百年前你还叫我小白,现在怎么成大白了?”
  无心向她苦笑:“两百年前我是在恭维你,你看你这身材,比狼狗都大,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大白。大白,刚才我没认出你,以为是个要害人的小狐狸精,就下了狠手。你要是生气,我让你打回来。打完之后你我就从此别过吧,你当你的妖,我做我的人。好不好?”
  狐狸从头到尾扭成一股波浪:“不听不听不听!两百年前你不告而别,我还没有跟你算总账呢!”
  无心苦着脸看着她,心想这么沉重的狐狸还要撒娇,简直快要压扁自己了。
  与此同时,四周窸窸窣窣的起了响声,五六只大大小小的红狐狸从林子深处跑了出来,各自乖乖的围坐在了周围,一副徒子徒孙的乖模样。

参加活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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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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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章、倒霉的白琉璃
  
  无心试试探探的抬起了一只手,去推身上的大白狐狸。大白狐狸的分量绝不小于一只普通灰狼,骨沉肉重皮毛厚,并且牙齿爪子都是极端的锋利。无心不敢太过明显的对她动武,因为怕她没轻没重的给自己一下子。虽然妖精们对于他的鲜血素来是敬而远之,不过有着两三百年道行的大狐狸精,总不会轻易死在他的血上,而他若是被狐狸咬断脖子抓烂了脸,晚上可怎么回家见苏桃呢?
  一只手陷在了对方的雪白皮毛里,狐狸皮的手感果然是超过了猫头鹰的羽毛。无心把另一只手也伸向了白狐狸,轻轻的给她抓了抓痒:“大白……”
  白狐狸先是舒服的一眯眼睛,随即骤然变脸,对着无心亮出一口白森森的大獠牙:“我又不是狗,你挠我干什么?”
  无心登时摆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我又不能吃,你扑我干什么?”
  白狐狸像匹小号骏马似的一挺身,两只前爪落在无心胸口,敲鼓似的一顿乱挠:“讨厌讨厌讨厌,你说我为什么扑你?”
       无心慢慢的把眼睛越睁越大:“大白,你不会是……还爱着我吧?”  
  白狐狸抬头想了一想,又张了张嘴,最后浪声浪气的告诉他:“我也不知道耶!”
  无心听了她的娇音,忧愁得想要叹气:“大白,你放了我。我们有话坐着说,好不好?”   
  白狐狸果然从他身上撤了爪子。无心坐起了身,顺便环顾了周围的一圈大小狐狸,心中叫苦不迭。白狐狸倒是自顾自的挺欢喜,也不变个人形,直接就往无心身边一挤,无心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挤了个跟头。一手撑地稳住了蚂蚁身体,无心论坛首发扭头抱怨道:“大白,两百年不见,你越发力大无穷了。”
  白狐狸一瞪眼睛:“不许叫我大白!”然后她从头到尾扭扭摆摆了一番:“你两百年前是怎么叫我的?”   
  无心做了个瞠目结舌的表情:“小白?”
  白狐狸猛然怒视了他:“还有个更好听的,难道你忘了?”
  如果白狐狸不出现,无心真就记不得两百年前的事了。然而白狐狸对于他来讲,总是一位出奇的伴侣,所以对方一做启发,他隐隐约约的,还真把往事记起了几分。对着白狐狸咽了口唾沫,无心又向后略躲了躲:“大白,你我两百多年没见面了,如今偶然重逢,是不是庄重一点更好?”
  白狐狸当即任性的骂街:“操!我就不庄重!”
  无心在狐狸们的包围下,无可奈何。蹙着眉毛一抿嘴,他露了个愁眉苦脸的笑容。缓缓转向身边的白狐狸,他捏着嗓子做鸭子叫:“狐狐宝贝儿!”
  话音落下,他把脸扭向前方,不由自主的龇牙咧嘴,并且一吐舌头。可是还没等他收回舌头,后脑勺上已经挨了一大爪子。捂着脑袋向旁一躲,他大声叫道:“是你让我叫的,叫完了你又打我?”
  未等白狐狸出言作答,周遭已然响起一圈低低笑声,叽叽咯咯的似人非人。无心恼羞成怒的把脑袋转了一圈,忽然伸手一指:“你是狐狸吗?黄鼠狼跟着凑什么热闹?”  
  一条细细长长的小黄鼠狼跟在一只红狐狸身后,本来也在偷笑,冷不防的被无心发现了行踪,立刻吓得往红狐狸身后一躲。无心和白狐狸讲不出道理,欺软怕硬的想要把矛头转向黄鼠狼,然而白狐狸急于叙旧,并不给他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对着无心的脑袋又是一爪子,她开口骂道:“负心汉,你说你两百年前为什么不告而别?”
  无心捂着脑袋转向了她:“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和你过了!”
  白狐狸当场急赤白脸:“凭我的花容月貌,你凭什么不想和我过?”  
  无心不假思索,有一说一,开始对着白狐狸长篇大论。原来两百年前白狐狸刚刚得道修成人形,十分兴奋,一天三变化,三天九变化,今日做张,明日做李。无心早上出门去,晚上回家一定认不得老婆是谁。虽说夜夜做新郎是桩美事,可无心与众不同,只想找个固定的伴侣过生活。白狐狸终日千变万化,有时还变成个老爷们儿,在家里不男不女的吆五喝六,无心偶尔劝她几句,她嚣张惯了,反倒比无心脾气还大,丝毫道理不讲。
  白狐狸没个准模样,日子也完全的不会过。她夜里不睡觉,坐在床上呼吸吐纳;白天不做饭,因为最爱吃水煮蛋,所以天天煮一大锅鸡蛋,自得其乐的吃出满屋子鸡屎味。无心想要劳她做一顿饭,真是千难万难,时常是十求九不允,臭骂倒是管够。如此生活了一个多月,无心实在是熬不得了,回家和白狐狸摊了牌,要和她大道朝天各走半边。白狐狸对他还没喜欢够呢,听闻此言,登时大怒,扔了他一身鸡蛋皮。无心一言不发的上床睡觉,翌日一早出了门,脚底抹油径直溜了。
  无心自觉十分占理,倒要看看白狐狸如何回答。而白狐狸经过了两百多年的成长,虽然法力越发高超了,脾气越发暴躁了,但是并没有比两百年前更通情达理。无心说得她哑口无言,不以为然的抖了抖嘴上几根长胡子,她无言以对,忽然一歪脑袋枕上了无心的肩膀,一只三角耳朵直蹭无心的面颊。无心不为所动,抬手暗暗的去揉藏在胸前的白琉璃,想请对方出力帮忙,驱走白狐狸。然而白琉璃躲在他的怀里,正在饶有兴味的听他和白狐狸翻旧账,自作主张的不肯出手。  
  无心孤立无援,而白狐狸企图以柔克刚,在他身上蹭得正欢,忽然动了动鼻子,她直起身质问无心:“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子鬼气?”   
  无心一扬眉毛:“我身边不是人就是鬼,有鬼也不稀奇!”
  白狐狸一亮獠牙:“好哇!那我现在已经回到你身边了,你快让你的鬼姘头滚蛋!”  
  无心把头一摇:“不行,我已经不爱你了,要滚也是你滚,我要和我的鬼姘头恩恩爱爱天长地久。”  
  白琉璃躲在一层大棉袄里面,听到此处不禁左思右想:“他说的鬼姘头,不会就是我吧?”  
  白狐狸一听,当场发飙:“嗷!有本事就把你那不得超生不入轮回的臭婊子带到我面前来,看姑奶奶不把她打成烟!”  
  无心一耸肩膀:“鬼嘛,看得见摸不着,你不打他也是一阵烟。”
  白狐狸做怒目金刚状:“都成烟了还这么骚?看得见摸不着,不能亲不能抱,你找她图个什么?”
  无心一手环抱膝盖,眺望远方咬着手指头:“我图他心灵美境界高,还图他不吃不喝不花钱好养活。”
  白狐狸为所欲为惯了,没有无心她活得挺快乐,如今意外的见了无心,她一时春心萌动,忽然很想和他再续前缘;至于无心本人愿不愿意,则是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听到无心对一只鬼心心念念的赞美不已,她胸中燃起一团妒火,张开大嘴做狐狸叫:“不管不管不管!你那鬼姘头在哪里?姑奶奶这就去撕了她!”  
  无心等的就是她这一句。歪着肩膀向白狐狸一转,他嬉皮笑脸的答道:“我那亲亲爱爱的鬼宝贝儿现在不在我身边,你有本事就今夜去找我,看我的鬼宝贝儿不打秃了你身上的毛!”
  白狐狸把尾巴往身前一盘,盛气凌人的答道:“好!今夜就今夜!我若是赢了,你可得乖乖的跟我!”  
  无心连连点头:“那我可走啦?大白,咱们夜里见。”
  白狐狸把嘴一伸:“亲一下再走。”
  无心真不乐意和白狐狸亲嘴,可是如果不亲,少不得又要打许多嘴皮子官司。闭着嘴和白狐狸碰了碰嘴唇,他一挺身站起来,对着白狐狸抱拳拱手:“我真走了,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吧?别找错了!”
  然后他捡起自己用来扎兔子的桦树枝,连跑带跳的逃了。
  无心在离开狐狸的地界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上蹿下跳的继续打猎。末了捉到两只大尾巴松鼠,他收了手,开始满世界的找麻雀粪。一边找一边唤道:“白琉璃啊!”  
  咽喉凉了一下,仿佛有风从他的领口向外吹。白琉璃出现在了遮天蔽日的林子里,还在回味无心的情史:“什么事?”  
  无心心不在焉的说道:“你准备一下,今夜可能会有一只狐狸精来撕你。”
  白琉璃怔怔的望着他,一时没听明白,直到几分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了,当即怒气勃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无心蓄着满心的坏水,神情淡然的答道:“谁知道呢!”
  白琉璃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什么是我?”
  无心仰起头,四面八方的寻找鸟巢,想要摸几个鸟蛋吃:“是大白要撕你,又不是我要撕你,我怎么知道?”   
  白琉璃听了半天热闹,最后听了个引火烧身。张着嘴望着无心,他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你——我——她——”
  无心蹲下来脱了棉鞋,开始爬树:“三百多岁的大狐狸精,论岁数够做你的祖奶奶了,绝对不是吃素的妖精。你可别轻敌,当心被她打出个三长两短。”  
  白琉璃气了个直眉瞪眼。三百岁的狐狸也是狐狸,让他和狐狸打架,他嫌丢人!再说他又不认识狐狸,为什么要和狐狸打架?   
  此时无心已经爬到树梢。伸手从鸟巢里掏出一只鸟蛋塞进嘴里,他一边往下溜,一边心中暗暗痛快:“让你不帮我,让你装死狗!这回好了,晚上你和大白闹去吧!”  
  无心用树枝扎着松鼠回了家,欢声笑语的磕碎了鸟蛋,和苏桃用荤油烙蛋饼吃。白琉璃已经和他成了仇人,不肯再紧贴着他取暖。独自爬进帐篷里,他钻到猫头鹰的肚子下,盘成一堆躲进了对方的羽毛中。猫头鹰正在睡大觉,丝毫没有察觉。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天黑时分。无心带着苏桃在火塘边的兽皮褥子上躺下了,苏桃好奇的抬头去看:“猫头鹰今晚怎么没出门?”  
  猫头鹰缩在角落里,两只大眼睛探照灯一样四处乱瞧。帐篷外面妖气逼人,他不敢出门。战战兢兢的乍起了羽毛,他用一只翅膀盖住了身边的白琉璃。   
  无心摁下了苏桃的脑袋:“他今天不饿,不用打猎。你睡你的,乖。”
第一百九十一章、不眠之夜
  
    苏桃心无杂念,说睡就睡。而无心等到她的气息沉稳悠长了,便轻轻的抽出手臂,塞了个小包袱给她做枕头。趴在兽皮褥子上抬起头,他笑嘻嘻的对着白琉璃摇头晃脑。白琉璃从猫头鹰的大翅膀下伸出了脑袋,虎视眈眈的对他怒目而视。  
    无心满心都是幸灾乐祸的痛快,对着白琉璃先是一挑眉毛,随即一挤眼睛,最后一伸舌头。猫头鹰作为一只小小的妖精,对于妖气十分敏感,本来就要吓晕了,此刻欣赏了无心的鬼脸,越发的要站不住。而无心又对着帐篷外指了指,对着白琉璃做口型:“她来啦。”   
    白琉璃一扭头,心想她来不来的关我屁事!  
    帐篷外面起了轻轻的响动,无心眼望白琉璃,同时抬手一指苏桃,又对帐篷外面一歪嘴巴。眼看白琉璃盘成一堆八风不动,他转而采取怀柔政策,对着白琉璃双手合什拜了拜。   
    白琉璃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腾空而起窜出了蛇身。猫头鹰一哆嗦,被一股子阴森的鬼气狠狠一激,舒服死了。   
    无心没哆嗦,他爬到帐篷边沿,把帆布兽皮掀起一线,偷偷的向外窥视战情。白狐狸果然来了,变了个一身白旗袍的美女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向上一抬头,她仿佛是见了什么稀罕物件,转身追着快走几步,她随即改走为跑,一溜烟的没影了。   
    无心知道是白琉璃把她引进了林子里。坐在兽皮上想了想,他灵机一动,把猫头鹰抱到怀里低低的嘱咐了几句,然后一掀帘子出了帐篷,一路尾随着观战去了。   
    再说白琉璃把白狐狸引到了林子深处。林中荒凉,阴气最重,正是妖魔鬼怪活动的好地方。白狐狸已然修炼出一双阴阳眼,此刻亭亭玉立的站在一丛荒草之中,她举目向前一望,就见白琉璃清清楚楚的飘在空中,果然是个如假包换的死鬼。上上下下的将白琉璃打量了一番,白狐狸心中有了自信,当即抬手指向白琉璃,口中骂道:“贱人!敢和姑奶奶抢无心!”  
    白琉璃又羞又愧的低下了头,没想到自己居然沦落到要和一只狐狸争风吃醋的地步,争风吃醋的目标还是无心。一辈子的脸,现在一瞬间全丢光了。   
    白狐狸双手叉腰,继续大骂:“臭不要脸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披头散发的死样子!你要身段没身段,要线条没线条,侧面像门板成精,正面像吊死鬼落地,凭你这种姿色,也敢在姑奶奶面前作乱?”   
    白琉璃没有受过如此猛烈的抨击,几乎被骂昏了头,但是没有生气,因为对于自己的形象不甚在乎,像门板也好,像吊死鬼也好,都没关系。  
    他不言语,导致白狐狸以为他城府极深,是位劲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白狐狸发动了第二轮攻击:“小**,不许装聋作哑!信不信姑奶奶暴脾气,打散了你让你去投个猪狗胎?老狐不发威,当我是病猫!连我的男人也敢抢,今夜姑奶奶非让你再死一回不可!”   
    话到此处,白狐狸妖气大盛,一双眼睛也隐隐的泛了红光。白琉璃先前生生死死几十年,只和猫头鹰打过交道,所以对于妖精的手段很不了解。莫名其妙的抬起头,他一脸好奇的望向白狐狸。而白狐狸和他对视片刻之后,眼中的红光忽然退了——在动武之前,她忍不住还想再骂几句:“瞧你这副德行,越看越像个男人,一点儿女人气都没有,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勾搭上的无心!我听无心说你什么美什么高,好的了不得!我倒想知道你哪里美哪里高?我怎么就一样都没看出来呢?”  
    白琉璃很认真的思索了一番,末了开口答道:“我也不知道。他大概只是随口一说,他是个骗子,经常说谎。”
    白狐狸后退一步,高声叫道:“哇操!你声音好粗,越来越像男人了!”   
    白琉璃有些窘迫:“我的确是个男人。”   
    此言一出,白狐狸张大了嘴,足足安静了十分钟。十分钟后她做了个深呼吸,对着白琉璃怒道:“既然你是个男人,为什么不守男人的本分?”   
    白琉璃很懵懂的歪着脑袋看她:“男人的本分……是什么?”   
    白狐狸不假思索的答道:“男人的本分就是离无心远点儿!”   
    白琉璃想了想,随即一本正经的摇了头:“不。”  
    白狐狸没想到他敢公然违令,当即怒不可遏的向前一跃,在半空之中恢复原形,抖擞着一身雪白皮毛落到白琉璃面前。双眼亮成两颗剔透的火红珠子,她开始对着白琉璃发狠,口中一呼一吸,喷出的全是青色毒雾。而白琉璃缓缓飘落到一棵老树下盘腿坐了,弯腰垂头闭了眼睛。   
    无心躲在远处的草窝子里,目不转睛的静静观战。他只盼着白琉璃给白狐狸一个下马威,让白狐狸自己知难而退。然而术业有专攻,白琉璃的本领显然不适宜刀光剑影的真战场。普通的树枝石头伤不了白狐狸,而在白琉璃喃喃念咒的空当里,白狐狸仰头对着夜空张开大嘴,慢慢吐出了自己的内丹。妖精的灵性出于日积月累,法力则全是凭着勤修苦练。躯壳为鼎炉,精神为药物,妖精无论大小,只要是真成了精,体内都藏有一颗修炼而得的内丹。此刻白狐狸吐出一团鲜红的烟雾,雾中一枚圆珠光芒闪烁,几百年的修为都凝结在丹中。白琉璃若是被她的内丹伤了,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白琉璃的咒术是个慢功夫,白狐狸内丹已出,却是随时可以给他迎头一击。无心大惊失色,起身就往前跑。跑了几步之后他一转身上了树,猴子似的抓着树枝向前悠荡。眼看就要到达战场上空了,一个黑影在他头顶盘旋一周,“嗥”的发出了一声猫头鹰叫。  
    猫头鹰是留在家里坐镇的,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绝对不会冒险溜出帐篷寻找无心。无心□乏术,只能先救眼前的急。眼看白狐狸的内丹距离白琉璃越来越近了,他一狠心纵身一跃,想要从天而降压住白狐狸,暂时阻止她的攻势。不料树枝都被冻脆了,不能由着他拉扯借力。张牙舞爪的从天而降,只听“扑通”一声,他擦着白狐狸的鼻头着陆,把半空中的内丹给拍到土里去了。  
    双手撑地猛一抬头,他大声喊道:“白琉璃快回家,家里可能出事了!”   
    白琉璃一闪身,登时飘了个无影无踪。而白狐狸猝不及防的受了一惊,此刻用两只前爪捂着鼻头,望着无心直发呆。无心把手伸到胸前一抓,抓到一枚热腾腾的浑圆珠子。攥着珠子一跃而起,他一转身,也撒丫子跑了。   
    白狐狸不怕他跑,可是内丹还在他的手里,如果丢了内丹,她几百年的修为就算是喂了狗,恐怕连变个人形都有困难。两只前爪保护着受了伤的鼻头,她迈动两条后腿,体态修长的追着无心也跑了。  
    无心的速度比野兔还快,不出片刻的工夫,已经回到了村子。村子里面没有灯火,然而无人入睡,全惶惶然的站在木刻楞外窃窃私语。无心再一细瞧,发现各家连行李都收拾得了,是个随时要走的模样。  
    他在帐篷门口找到了苏桃,苏桃挎着书包,抱着背包,一见他出现了,她当即狠狠一跺脚:“大半夜的,你上哪儿去了?”   
    无心回答不出,只接过了她的背包背上,又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苏桃方才等他等得心急如焚,简直隐隐的快要就地发疯。如今吐出了一口气,她在劫后余生的轻松中小声答道:“有人说县革委会要派民兵来搜山,要把山里的人全都抓住遣回原籍。”  
    无心一听,连忙又去找了旁人细问。原来此言并非空穴来风,长白山下的原始森林里,如今已经有了好几处盲流聚集点。入夜之后他们刚得的消息,说是昨天夜里,真有民兵袭击了距离此处一百多里地远的一处盲流村,抓了好几百人。几百人中溜出了几条特别机灵的漏网之鱼,其中一条鱼逃来此处,让村里的人马上做出逃亡的准备。  
    无心打听清楚了,钻回帐篷看到了猫头鹰和白琉璃。白琉璃已经附回了蛇身,正在猫头鹰的翅膀下东张西望。无心把他抻出来往怀里一塞,然后扯起兽皮褥子把猫头鹰一裹,抱孩子似的抱在胸前。钻出帐篷拉住了苏桃的手,他算是把家里的活物都带齐了。   
    全村的人像桩子似的在外面站了一夜,随时预备着往山林里逃。白狐狸此刻没有内丹,法力消失了十之**,导致她现在有点儿缺乏自信,一见人多,竟然没敢贸然进村。捂着鼻头在林子边缘也陪站了一宿。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民兵并未出现,村子里随之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众人不敢生火做饭,怕炊烟会引起民兵的注意,只用炭火对付着煮些稀粥。小全看无心抱了个毛茸茸的兔皮襁褓,大吃一惊,以为苏桃生了孩子。凑过去一瞧,他登时笑出了声,原来襁褓之中躺着个大猫头鹰。猫头鹰值了一夜的更,此刻闭着眼睛,竟是已然入睡了。  
    帐篷里的火塘是昼夜不息的,上面总吊着一壶热水。无心和苏桃钻回帐篷对付着吃喝了,无心看苏桃脸上灰苍苍的,几乎带了病容,就安慰她道:“民兵来了也没事,至多是把我们遣回文县。回文县就回文县,大不了到文县我们买张火车票,照样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苏桃处在崩溃与麻木之间,要说怕,也没感觉很怕。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热水,她疲惫的嘀嘀咕咕:“住到山里了还不得太平,那些民兵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   
    无心仰起头,从帐篷的孔洞中看天色:“好像要下大雪了。一旦下了大雪,大雪封山,我们就安全了。”  
    无心这话说出不久,外面果然飘起了小雪。小雪落在地上就不化,慢慢的越积越厚。及至到了傍晚,无心和苏桃吃过晚饭,眼看天色越来越暗,苏桃便把兽皮褥子重新铺好,无心则是钻出帐篷,把小帐篷上的积雪扫了扫,免得帐篷被雪压塌。   
    下雪的时候,天气往往不冷。无心把帐篷扫干净了,回到火塘边烤火。正是惬意之时,帐篷帘子忽然动了动,同时一个声音模仿了敲门的声音:“咚咚咚。”  
    无心望向门帘:“谁啊?”   
    外面有人斯斯文文的回答道:“嗷,我是大白呀。”  
    无心摸着棉袄兜里的圆珠子,发现这大白狐狸没了内丹,倒是变得文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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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二章、冬日

  无心并不想请白狐狸进帐篷,怕吓着苏桃,就算吓不着苏桃,万一白狐狸胡说八道漏了他的底细,他也没法对苏桃交待。然而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际,一只白爪子一挑帘子,白狐狸已然伸着脑袋亮了相。
  一双红眼睛滴溜溜一转,白狐狸看清了帐篷内的格局。帐篷中央是一坑炭火,炭火上方吊着一只铁水壶。无心和一个小姑娘分别坐在火塘左右,无心端着一杯水,小姑娘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袄棉裤,正张着嘴看她。  
  虽然在白狐狸的眼中,苏桃不过是个一分钱不值的小丫头崽子,但是如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礼数周到的对着苏桃一点头,随即她转向了无心,彬彬有礼的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无心望着白狐狸,就见她为了保护鼻头,别出心裁的用一片大黄叶子折了个三角小帽扣住鼻子,黄叶子上还戳了好几个洞,以便她伸展胡须。而从黄叶子表面的一层白霜来看,她方才定是没少跑路。   
  偷偷溜了苏桃一眼,无心正要拒绝白狐狸的要求。然而白狐狸性情急躁,见无心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她一时忍耐不住,索性自己摇头摆尾的挤进了帐篷。像条大白狗似的坐在火塘边,她把尾巴一盘,对着无心抛了个媚眼:“我想拿回我的内丹。”   
  无心单手插兜,攥着一枚大圆珠子。白狐狸一出现,大圆珠子似乎有所感应,在他手心里一跳一跳的升了温。沉吟着又偷看了苏桃一眼,他发现自从白狐狸出声开始,苏桃的嘴就没合上过。直勾勾的盯着大白狐狸,她的神情极其类似梦游。
  无心浑身破绽,做贼心虚,以至于他默然无语,越想越慌。而白狐狸没有好性子陪他坐禅,眼看他一双眼睛东一转西一转,嘴唇也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她不禁一头扎进了无心怀里,开始大规模的撒娇:“无心无心无心,给我嘛给我嘛给我嘛!”   
  无心连忙向后一仰:“大白,君子动口不动手,你给我好好坐下!”  
  白狐狸非常识相,立刻一挺身坐稳当了:“无心,只要你肯把内丹还给我,我就承认两百年前是我错,我——”   
  无心听到这里,吓得险些把眼珠子瞪出眼眶。闪电一般的出手捏住了面前的狐狸嘴,他急急的斥道:“往事不许再提了,想要内丹也容易,但是我有条件。”   
  白狐狸张不开嘴,从鼻孔里面挤出“唧”的一声,表示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无心开了口:“第一,不许你再来骚扰我,你我一刀两断,原来的事情,更是提都不许再提了!”
  白狐狸本来也不是情种,之所以对着无心纠缠不休,无非是在林子里闲出屁了,想要找点乐子。听了无心的条件,她连忙点头,长胡子在无心的手心里蹭来蹭去。  
  无心紧接着竖起了两根手指:“第二,内丹不能白给你,你得拿粮食来换。”  
  话音落下,他松开了手中的狐狸嘴。白狐狸张大嘴巴活动活动下颚,然后反问无心:“我到哪里去弄粮食呀?我又不吃粮食!”  
  无心一扬脑袋:“我不管,反正你肯定有办法。”  
  说完这话,他又溜了苏桃一眼,发现对方依然张着嘴,眼睛都直了;而白狐狸舔了舔嘴唇,显然还想讨价还价。赶在白狐狸开口之前,无心起身搂住白狐狸,双臂运力大喝一声,把大灰狼似的白狐狸抱起来,一弯腰钻出了帐篷。  
  帐篷外面飘着小雪,白狐狸落了地,仰头还问无心:“帐篷里的丫头是谁?”   
  无心压低声音答道:“我女儿。”  
  白狐狸惊讶的一张大嘴:“哇!你还能生——”   
  无心一巴掌拍断了她的长篇大论:“你也快回窝里去吧,雪下大了可就不好走了。记住,说话算话,拿粮食换内丹。你敢耍赖骗我,我就和你对着耍。你知道我也很会耍赖的,我要是耍上了,你可赖不过我。”  
  白狐狸记得他是挺难缠,没想到如今仍旧是这么不好说话,居然得理不饶人,还把自己的内丹绑了票。对着无心呲了呲牙,她想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活了几百年,要是在阴沟里翻了船可犯不着。欲言又止的白了无心一眼,她无可奈何,只好暂且颠着爪子跑向山林里了。  
  无心总算打发走了白狐狸,心惊肉跳的松了一口气,他转身钻回了帐篷,就见苏桃还是直眉瞪眼的张着嘴。   
  无心凑到她的面前,伸手为她一推下巴:“怎么发起呆了?”   
  苏桃如梦初醒的眨巴眨巴眼睛:“无心,家里是不是刚来了一只白狐狸……还会说人话?”
  无心严肃的一点头:“没错。狐狸精嘛,说句人话也不稀奇。”   
  苏桃继续眨巴眼睛,感觉自己是在梦里:“狐狸……说人话……”  
  无心一下一下的摩挲着她的头发:“深山老林里面,什么鬼神精怪都有。大狐狸会说人话,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苏桃仰脸看他:“这里的狐狸都会说人话吗?”  
  无心低头笑了:“不是,非得狐狸精才行。”   
  苏桃又问:“什么样的狐狸才能成精呢?”  
  无心略一思索,随即答道:“桃桃,成精的狐狸都是爱学习的老狐狸。你想一只狐狸又要学说人话,又要学习法术,是不是也怪不容易的?”  
  苏桃顺着他的意思一想,倒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嗯,够辛苦。”  
  无心饶有耐心的哄着她:“所以嘛,狐狸精没什么好怕的,它只不过是比一般的狐狸高明一点点而已。”   
  苏桃毕竟是年少,听了无心的一番言语之后,她越想越是有理,最后枕着无心的手臂躺下了,她竟然兴致勃勃的问道:“无心,人能成精吗?”  
  无心被她问住了:“人?不知道,我没见过人精。”
  苏桃背对着他,摆弄着他的手指头:“我想成精——我要是有了法术,就谁都不怕了。”   
  无心怕她想邪了,连忙说道:“你算了吧。就算真有法术给你学,等你学成也得一百来岁了。到时候你老成了人瑞,想找人欺负你都找不到。”   
  苏桃听了这话,感觉还是很有道理。话从无心嘴里出来,怎么说都对劲。   
  如此过了三天,大雪当真封了山,村中众人松了口气,开始筹备着过年。日子再怎样动荡流离,一年中的大节日还是不能潦草敷衍的。无心和小全翻山越岭的跑远路,在最近的公社里找到了一处黑市。小全用粮食给自己的妹妹换了一块花布——妹妹活到十三岁,还没穿过一件鲜艳衣裳。无心则是用皮子换了糖和酒。两人带着收获踏上归途,路上累死了也不敢停,因为一旦停了,他们容易由累死变为冻死。
  千辛万苦的回了家,小全自去向妹妹献宝不提,只说无心钻进帐篷,趴在兽皮褥子上一动不动,连气都无力再喘。苏桃在家等了他两夜一天,身边只有大猫头鹰作伴。望眼欲穿的把他盼回来了,她立刻像个小媳妇似的拧了一把毛巾,给无心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遍,又蹲在地上为他脱了冰砣似的大棉鞋。
  无心穿着一双虽有如无的破袜子,脚趾头接触到了帐篷内温暖的空气,让他打了个舒服的冷战,紧接着又呻吟了一声。身体缩在壳子似的大棉袄里,他闭上眼睛把脸在褥子上慢慢地蹭——这一趟走得太辛苦了,他下意识的想要找个人撒撒娇。
  一只热腾腾的小手抚上了他的后脑勺,温度透过一层短短的头发,温暖了他冰凉的头皮。他扭头向上一瞧,看到苏桃跪在地上,一手撑在褥子边缘,一手摸着他的脑袋。无心看她,她也看无心,脸上烟熏火燎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的很干净,带着笑意和好奇注视他。  
  无心忽然就不好意思了,乌龟似的把头往领口一缩,闭了眼睛抿嘴微笑,又扬起双手放在两边,尽量的遮挡了自己的面孔。   
  苏桃笑出了声音,因为一直认为无心顶天立地无所不能,没想到他此刻累成小孩子了。   
  无心缓过一口气后,便爬起来脱了棉袄棉裤。厚重的袄裤藏着寒气,穿着比脱了更冷。坐在火塘边喝着热糖水,他从棉袄兜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塑料发卡,形状是个扁扁的黑色蝴蝶结。苏桃立刻用它收拾住了垂在额前的碎发,又掰了一小块棒子面饼去喂白琉璃。白琉璃随着无心东跑西颠,日夜不得闲,此刻懒洋洋的趴在兽皮褥子上,他扫了饼子一眼,嫌伙食不好,把嘴闭了个死紧,胸有成竹的等着明日凌晨吃大餐。然而刚刚熬到傍晚,他便开了斋——白狐狸来了。  
  白狐狸带着一只胖大的红狐狸,二狐全打扮的像驴一样,脊梁上搭着结结实实的大褡裢。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白狐狸没敲帘子,直接鬼鬼祟祟的钻了进来。对着无心和苏桃都打了招呼,她和红狐狸摇头摆尾的一晃,背上的褡裢当即顺着尾巴滑落到地。转身从褡裢里叼出一只红纸包送到苏桃面前,白狐狸谦逊的笑道:“小姑娘,拿去买糖吃吧。”  
  无心手快,抢着拿起红纸包,打开了向内一瞧,只见里面装着整整齐齐一小沓钞票,全是一角一张的,加起来足有两块钱。白狐狸因为平时太过无礼,所以偶然一旦懂事了,反倒让无心受宠若惊:“哟,大白,你也太大方了。她一个小孩子,给她三毛五毛的就够了,你何必还特地包个红包?”然后他一拍苏桃的后背:“快道个谢。”  
  苏桃面对此情此景,感觉新鲜死了,同时不假思索的一鞠躬:“谢谢狐狸。”
  无心清点了褡裢里充作赎金的食物,对于白狐狸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趁着白狐狸现在比较老实,他掏出了内丹,想要尽快把她打发走,免得她一时得意忘形,再对着苏桃胡说八道。而白狐狸一见无心掌中的内丹,一双红眼睛立时放了光。张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内丹随着她的气息自动飞到半空,同时表面渗出一股子鲜红的雾气。雾气包裹着内丹缓缓移动,一直进了白狐狸的大嘴。及至它移动到喉咙口了,白狐狸“咔嚓”一声合了牙关,紧接着把脖子一伸,将内丹彻底吞落入肚。缭绕在口鼻之间的红雾慢慢散尽,她又做了一番呼吸吐纳,末了忽然把嘴一张,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终于又有自信了!”  
  无心对她一抱拳:“恭喜恭喜,看到你恢复了自信,我也很是快乐。本来想请你吃顿夜宵的,可是外面雪厚,路不好走,所以我们将来有缘再见,今天就不留你了。”  
  白狐狸把头一扭:“哼!你当姑奶奶稀罕吃你的饭?姑奶奶今年遇到了你,算是流年不利。你带着你的丑丫头吃吧,姑奶奶全当是喂了一次狗!操操操,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  
  话音落下,她一甩大尾巴,带着红狐狸向外就走。无心笑嘻嘻的不敢拦,而苏桃拿着红包,感觉自己和无心好像是被白狐狸骂了,不过看着无心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她便也跟着宽了心,没把白狐狸的话往脑子里放。褡裢里面有白面,有水果糖,有带着尖牙印的军用罐头。无心当场用刀子划开了一只罐头,里面盛着满满的红烧牛肉。白琉璃从他的棉袄下摆中探出了圆脑袋,睁着黑豆眼睛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了,登时把嘴向上张成了瓢。苏桃捏起一块牛肉塞进他的嘴里,他闭了嘴,专心致志的吞咽。  
  无心低头看着他,就见他直挺挺的向上伸出老长,和自己组合出了个很不雅的形象。幸而苏桃是个无知的,还在专心致志的喂蛇。不动声色的伸出两根手指夹住白琉璃,他想把对方向下拽一拽,不要伸着个圆脑袋吃的那么来劲。然而白琉璃嚼的正酣,受了他的干扰之后,很不耐烦,当场剧烈的乱扭了一气。
第一百九十三章、除夕

  大年三十这天早上,无心七分愉快三分惆怅的开始张罗着过除夕。七分愉快,是因为他弄到了足够丰富的食物,能让他和苏桃满足的吃上几天;三分惆怅,则是因为单单的有吃有喝还不算好日子,苏桃天天裹着一身桶似的棉袄棉裤,越来越像个野丫头了。  
  过年的好处在于好吃好喝,没吃没喝还叫什么过年?无心用热水化开了两只冻硬了的野兔子,又撩开了帐篷帘子,蹲在帐篷门口用匕首切肉和干菜。苏桃守在火塘旁边,一边揉着一团白面,一边等着一壶水开。白琉璃在带着两人体温的兽皮褥子上爬来爬去,一双眼睛灰蒙蒙的暂时失了明,因为过几天又要蜕皮了。大猫头鹰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睡得无声无息。  
  小全带着他的几个小妹妹,嘻嘻哈哈的四处乱跑,引得一群大小孩子跟着他登高上远。孩子们都是衣衫褴褛,没个孩子样,然而心还是孩子的心,捡根树枝也能舞弄半天。经过无心的小帐篷时,一个小男孩停了脚步,好奇的问道:“哥,你家过年吃啥?”  
  无心抬头向他一笑:“吃饺子,你家呢?”  
  小男孩盯着无心脚边半融化的冻兔子肉:“我妈蒸了馍。”   
  小全家里最小的妹妹从前方跑回来了,笑嘻嘻的大声说道:“他家的馍就是棒子面发糕。”   
  小男孩当即抬手打了她一下:“不是棒子面的,是白面的!”   
  小妹妹很坚决的一口咬定:“是两掺面的!”  
  小男孩为了维护自家荣誉,开始认认真真的和小妹妹吵架,吵得无心脑仁疼。钻回帐篷摸出两颗水果糖,他一人给了一颗,想把两个小崽子一起打发走。小妹妹用舌头把水果糖推到腮帮子里,四脚着地的把脑袋往帐篷里伸。小男孩也跟着凑热闹,盯着苏桃手里的白面问道:“姐,你咋不出来玩呢?”  
  苏桃干活永远干不到点子上,一盆白面被她揉了个七零八落不成团:“我干活呢,没时间玩。”   
  小妹妹一脚把小男孩蹬出老远:“姐,你干完活也来玩吧!我哥总说你长得好看,他肯定愿意带你玩。”  
  苏桃对小孩子们笑了笑,同时手上不停,疯狂揉面。无心听了小妹妹的话,一边从兔子骨头上往下削肉,一边回头对着苏桃做了个鬼脸。苏桃从眼角瞥见了,但是只当不知,继续乌烟瘴气的和面。
  擀面杖是无心用一截粗树枝削成的,一点儿也不圆,但是对付着也能用。接管了苏桃手中的面团,无心开始揉面揪面,擀饺子皮。苏桃在一旁端着小锅,低了头去嗅里面的馅子。馅子很粗,但是肉多油多,气味香的咄咄逼人。无心干来劲了,揪了一小块湿面捏成两只鹿角,黏黏的粘在了白琉璃的脑袋上。白琉璃正处在失明期,并不知道自己被无心打扮成了龙样子。  
  饺子皮太厚了,而且不圆,包成的饺子足有巴掌长,一个一个奇形怪状,在一块木板上列了队。无心心不在焉的哼着小曲,同时发现苏桃是真高兴了,不住的给饺子排队,话也是特别的多:“无心,饺子越包越大了。”  
  无心从白狐狸送来的褡裢中找到了一盒香烟。叼上一根低头凑到火塘里的炭火上吸燃了,他摇头晃脑的从嘴角挤出回答:“剩下的馅子和皮,改成包子得了。”   
  苏桃咳嗽了一声,伸手从他嘴角拔下了烟卷:“别抽了,怪呛人的。”   
  无心对着手里的厚皮大馅不以为然:“小丫头,还管起我了。”
  苏桃用发卡夹住了前额的凌乱刘海,嘴里嘀嘀咕咕的讲道理:“抽烟不是好习惯,总抽烟的人,身上有味儿。”   
  话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一皱眉头,心中想起了小丁猫。小丁猫是一杆面嫩的老烟枪,从头到脚都是烟油子味,像是烟草成了精,用纸一卷就能点火。飞快的把小丁猫从脑海中驱逐出境,她又对无心说道:“无心,我们只吃饺子吗?”
  无心抬眼看着她微笑:“还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给你做。”
  苏桃想了想,没想出结果。无心不再追问,自顾自的发了面,预备晚上再给她添点花样。  
  村中的炊烟从早飘到了傍晚,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气味,仿佛总有面食刚出锅。盲流们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怪物,在成为盲流之前,他们也大多有家有业。此刻像一切平常人家一样,木刻楞里点亮了油灯,虽然不敢燃放鞭炮,但是房门两边也都贴了红纸对联。对联是村中一位臭老九亲自书写的,纸不好,墨也不好,可毕竟是红纸黑字,能让人取个吉利,添些喜气。
  满村野跑的孩子们各回各家了,就算尝不到饺子,也能饱饱的吃顿干饭。小全家里五个孩子,一个孩子分了两个饺子和一个白面馒头。小全三口两口的吃光了自己的一份,舔嘴咂舌的又去锅里掰了一块杂合面饼子:“无心今晚肯定吃得好,他家不缺肉。”  
  小妹妹抬起两只小手比划出一个长度:“他家包大饺子了。哥,你也抓兔子给我们吃呀!”   
  小全嚼着杂合面饼子,想起无心的家庭,一时出了神。而与此同时,正如他们所料,无心和苏桃缩在小帐篷里,的确是正在满嘴流油的大嚼。煮好的大饺子装在铁盆里,油渍麻花的铁锅里放着一摞烙好的发面糖饼。饭盒放在火塘边,里面是满满的肉炒干菜。另有一盒打开了的红烧肉罐头,和一瓶白酒作了伴。把一只盛着干玉米粒的空罐头盒子放在火塘上,无心一边连吃带喝,一般等着火塘的热度把干玉米粒烤成爆米花。  
  苏桃热出了一身的汗,脱了外面的厚棉袄。无心攥着酒瓶灌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苏桃:“桃桃,大过年的,你也喝一口吧!”   
  苏桃没喝过酒。接过酒瓶嗅了嗅,她没闻出好气味。试试探探的仰头尝了一点,她当即张大嘴巴,很痛苦的“哈”了一声。   
  无心见状,连忙夹起一筷子炒菜喂了她:“得,怪我没正经。”
  苏桃吃了他的菜,自觉着一张脸发了烧,红通通的胀成盆子大。滚热的气息从鼻孔呼出去,居然带出了一点酒香。小心翼翼的又喝了一口酒,她咂了咂嘴,抬头对着无心笑:“不好喝,是苦的。”
  无心夺过了她的酒瓶:“尝尝味道就行了,不爱喝就不喝。”   
  苏桃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在温暖的帐篷中忽然感到了一阵眩晕。脸越来越大了,头越来越沉了,无心一眼没注意,她竟然抄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口。要喷火似的对着火塘呼出一口长气,她随即抬头告诉无心:“哈!我学会喝酒啦!”
  无心看了她面红耳赤的德行,心中暗暗感觉出了不妙。强行夺过她的酒瓶子放到角落里,无心拦着她不让她抢:“小姑娘不许学喝酒,你乖乖坐着,一会儿给你吃爆米花。”  
  苏桃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脖子都红了:“我不是小姑娘,我二十岁了!”  
  无心用一条旧毛巾给她擦了擦汗:“好好好,再过四年你就二十岁了。”   
  苏桃认认真真的要和他讲道理:“我真的不是小姑娘,我都结婚了!”  
  无心摸了摸她的脸蛋,发现她的体温已经高到烫手:“对对对,你不是小姑娘,你是小媳妇。”  
  苏桃东倒西歪的绕过一盆饺子一锅油饼,蹲到了无心面前。眨巴着大眼睛凝视了他良久,她忽然张开双臂向前一扑,热腾腾的扑进了他怀里。潮湿的汗气透过绵软的旧衬衫,活泼泼的升着温;双臂环住无心的脖子,苏桃和他贴了贴脸。无心的皮肤总是光滑温凉的,所以她贴得放心大胆,不怕会有胡茬扎她。腾云驾雾的闭了眼睛,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懒洋洋而又软绵绵。  
  无心怔了一下,先是手足无措。抱火炭一样虚虚的抱着苏桃,他很快发现自己是想多了。苏桃的举动中仿佛并没有复杂的深意,纯粹只是小丫头要撒娇。拦腰把苏桃抱稳了,无心想要哄她入睡,哪知苏桃另有主意。一手抓住无心的衬衫前襟,她像只小牛似的一头抵上他的胸膛,拼了命的开始顶。
  无心莫名其妙,因为被她揉搓的坐不住,所以只好双手撑地稳住身体:“桃桃,干什么呢?”  
  苏桃一言不发,专心致志的顶他,顶得摇头晃脑。末了披头散发的抬起了头,她气喘吁吁的咕哝道:“我要进去。”
  无心哭笑不得的单手推了她的肩膀:“你要往哪里进?”   
  苏桃抬手敲了敲他的胸膛:“我要进去。”  
  无心没想到她存着如此怪异的想法,不禁追问道:“进去干什么?”  
  苏桃继续顶他,力气大方向偏,几乎一头滑到他的腋下:“进去……就再也不出来了。”  
  无心运力抱住了她:“傻丫头,外面这么大的世界,你都不要了?”  
  苏桃挣出了一身热汗,鬓角打湿了,弯成一个俏皮的小卷:“不要了……我不喜欢它,我不要它了。”  
  无心用手臂箍住了她的身体,随她翻滚挣扎,就是不肯松手。一切都是事与愿违,他是那么的想在社会中给苏桃找到一处体面的立足地,可是苏桃小小年纪,已经“不喜欢”,“不要了”。  
  低头望着苏桃头上的廉价发卡和身上泛了黄的白衬衫,他因为爱她,所以感觉眼前情景分外刺目。那么厚密乌黑的好头发,那么苗条亭匀的好身体,不该被这么一堆破烂玩意儿装饰遮掩。  
  如果时光倒退几十年,他作孽挣命也要给苏桃挣下一份家业。苏桃愿意跟他,他会让苏桃做一名舒舒服服的小少奶奶;苏桃不愿意跟他,他也会擦亮眼睛,给她找个好小伙子相配。可现在不是先前的世道了,不是靠着勤劳聪明挣饭吃的时代了。让他去效仿陈大光一步登天,他做不出。  
  哄着苏桃在自己怀里入睡了,无心望着火塘浮想联翩,怎么想怎么感觉不对劲。罐头盒子里噼啪乱响,是干玉米粒正在一粒一粒的爆开。   
  一夜过后,便是大年初一。大猫头鹰全年无休,除夕夜还要出去打食。清晨无心和苏桃一起醒来之时,他已经喂了白琉璃一只小田鼠。   
  苏桃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忘了个一干二净,兴致勃勃的扯出一条红布带子,她在猫头鹰的脖子上围了个红领结。白琉璃头上的白面鹿角只剩了一个,因为眼盲,所以悻悻的趴在火塘边不肯动。  
  无心热了剩饭。和苏桃吃饱喝足之后,他袖着双手钻出帐篷。先是打扫净了帐篷上的积雪,然后他仰头望天,心想天气一暖,自己就立刻带苏桃出山。在山里与世隔绝的生活久了,苏桃很有变成隐士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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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四章、不速之客  
   
  正月十五的上午,白琉璃缠在一捆枯枝上,摇头摆尾的蹭啊蹭。大猫头鹰看出了他的痛苦,所以难得的没有白天睡大觉。一动不动的守在一旁,他成了白琉璃的大卫兵。可惜白琉璃完全不能理解一只鸟的苦心,自顾自的只是蹭,直到无心端着一盆热水钻进了帐篷。   
  无心把白琉璃放进热水盆里,亲自为他蜕皮,一边退一边又唠唠叨叨,全是在对猫头鹰说:“你不要天天喂他了,你看他长得有多快。万一他真长成大蛇了,我可怎么带着他到处走?”   
  猫头鹰张了张嘴,真想说句人话,然而本领有限,实在是不会说。   
  无心小心翼翼的撕下了长长一条蛇蜕。把蛇蜕提到眼前看了又看,他叹了口气:“白琉璃,你看你现在肥成了什么样子。原来你细的好像一条小水蛇,如今可好,成擀面杖了。”   
  白琉璃游出水盆,在兽皮褥子上很舒服的盘成一堆,无意理睬无心。   
  正月十五也是个大节日,虽然村中各家都做不出元宵,但是多多少少也得预备些许饭菜意思一下。小全捏着一块杂合面发糕走过帐篷,忽见帐篷帘子是大开着的,便很好奇的弯腰向内张望。他往里看,苏桃正好也往外看,两人打了个照面,小全自惭形秽的藏起了手里的发糕,硬着头皮打了招呼:“嫂子,无心哥呢?”   
  苏桃正在发散帐篷里闷了一夜的热气,此刻拿着一张油饼坐在兽皮褥子上,她垂了头,也是感觉自己形象不好:“他去捡柴禾了。”   
  小全舍不得走,没话找话的强问:“你家又吃烙饼啦?”   
  苏桃耷拉着眼皮,对着火塘里的红炭火点头:“嗯。”   
  小全讪讪的直起了腰,恋恋不舍的往家走,刚进家门就受了母亲的质问:“你是不是跑到无心家门口说话去了?”   
  小全没想到母亲有着鹞鹰般的眼力,人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是,我说话了,怎么啦?”   
  母亲也是一身的寒气,拍打着身上的雪花骂道:“不许你再和他家的小媳妇凑近乎!那无心的手多狠哪,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没有他抓不着的。万一闹出误会了,他非把你当兔子扎了不可!”  
  小全被母亲说中心事,当场恼羞成怒的闹起了脾气,毛驴一样大尥蹶子。他娘治不住他,于是他爹登场,抡着一根木棒追得他满村逃窜。无心抱着一大捆枯枝败叶走出林子,见了小全父子飞檐走壁的功夫,很觉有趣,笑容可掬的旁观许久,直到小全落网才罢。   
  无心如今只有白面,所能吃的也只有面食。元宵节里没元宵,于是他傍晚煮了一大锅热面条。面条七长八短有粗有细,面汤也是浓稠得类似糨子,滚烫得让人无法下嘴。苏桃拿着一只白铜勺子,蹲在锅边想要捞肉吃。大海捞针似的在面汤里找了半天,她最后一无所获的收了勺子,送到嘴里试探着舔了舔。   
  无心被蒸汽熏得满脸泛红,有心脱了棉袄晾一晾汗,可是手忙脚乱的腾不出工夫。正是又热又饿之际,远方忽然起了一声枪响,“叭”的一下子,又轻又脆。   
  无心愣了一下,心想谁这么大胆,半夜在林子里玩枪。苏桃也抬了头,本来也是热汗涔涔的,然而此刻脸上骤然竖起了一层汗毛:“谁来了?”   
  无心笑了一下,认为苏桃是兔子的胆子,简直可以和猫头鹰媲美,可未等他开口说话,帐篷帘子被人从外面猛的掀开了,小全的脑袋伸进帐篷,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哥,嫂子,快跑啊,民兵来了!”  
  话音落下,他调转回头冲向自家的木刻楞。无心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细问了,和苏桃对视一眼,两人无须交流,直接心有灵犀的起身找出背包,开始手忙脚乱的往里面塞东西。   
  仿佛是在一刹那间,村子里面就乱套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无心一样洒脱,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了一年,房屋粮食都在这里,让他们空着两只手往外跑,他们会茫茫然的找不到方向。而且,他们存着侥幸的心思又想,自己在无主的土地上卖力气刨食吃,应该不算犯大罪吧?   
  未等他们把头脑中的思路整理清楚,民兵进村了。   
  民兵进村之时,无心刚用一壶水浇灭了火塘里的炭火。黯然一片的帐篷里,两双眼睛在他身边闪闪发光,一双是猫头鹰的眼睛,天生就是这么亮;另一双是苏桃的眼睛,苏桃挎着书包,抱着背包,胸膛里憋着一股子劲儿,仿佛随时可以生出尖牙利爪,和人同归于尽。   
  无心的小帐篷位于村子边缘,是民兵到达的第一站,可是因为它上尖下圆形状古怪,而且里里外外无声无光,所以民兵根本没把它当成房屋来看,直接绕过它进了村子内部。叮叮咣咣的踢门声音响起来了,女人和孩子们也高高低低的哭起来了;伴随着零零落落的枪声,民兵们开始大声的呵斥叫骂,让全村的盲流们都滚出来集合。   
  无心背上了帆布背包,为了稳妥起见,又用绳子把它五花大绑的固定在了自己身上。把苏桃拉到身边,他低声想要对她耳语几句,可在开口之前,帐篷外面忽然起了人声:“哎?这是个啥玩意儿?”   
  有人笑道:“看不出来!帐篷?”   
  “哪有这样的帐篷?帐篷都像蒙古包似的,你没见过蒙古包吗?”   
  “那这到底是个啥?你看,这儿还有个帘子,是不是仓库?”   
  回答他的是一阵抽气:“不对,你闻闻,这周围挺香,好像刚炖了肉。”   
  在肉香的诱惑下,两名青年民兵大喇喇的走到帐篷前,弯腰扯了帘子一角便是一掀。在帘子掀起的一瞬间,一大锅滚烫的热面条直飞而出,兜头泼了民兵一脸。沸腾面汤的杀伤力是不容小觑的,而在两名民兵捂脸惨叫之时,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疾冲出去,一溜烟的消失在了林子里面。民兵抹着满脸的稀烂面条鬼哭狼嚎,正是瘫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冷不防帐篷里又飞出了一只目露凶光的大猫头鹰。大猫头鹰叼着一条白蛇盘旋而上,迎着一轮明月飞向森林,只给民兵留下了一声难听的嗥叫。   
  无心和苏桃快要跑疯了。   
  帆布背包被他移到了胸前,他背起苏桃跑得上蹿下跳。背一阵子背不动了,他放下苏桃带着她跑,跑一阵子她跟不上了,他再把她背起来。两人一口气逃出了几里地,后来估摸着民兵们一定追不上了,才双双的停了脚步。   
  苏桃扶着一棵大树弯了腰,喘得死去活来。无心倒是没有喘的意思,可是不喘也不好,只得陪着她也做了几个深呼吸。大猫头鹰准确的落在了他们身边的树枝上,嘴里叼着扭来扭去的白琉璃。无心怕白琉璃受不了冻,伸手要去抓他;大猫头鹰还很不愿意,把个脑袋左一转右一转。直到无心在他的脑袋上凿了个爆栗,他才乖乖的松了口,把白琉璃放回了无心的手中。  
  把沉甸甸的白琉璃贴肉放好了,无心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是揣了一大块冰。接下来怎么办,他一时没有主意,幸好他在林子里混惯了,总不会眼睁睁的任由自己冻死。冒着暴露目标的危险,他收集树枝拢起了一堆火。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单有一堆火还是不够,于是他把苏桃搂到胸前,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等天亮。
  苏桃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如今已经渐渐镇定。仰头向后枕上无心的肩膀,她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已经是见多识广,所以此刻麻木不仁,并不绝望。本来这里也不是他们永远的家,本来开春之后他们也要继续流浪,只要别落到民兵的手里,其它问题就都不是大问题。把无心的一只手掖进自己的棉袄袖口里,她还是很安心,很知足。   
  两人围着一堆火坐一会儿,走一会儿,保持身体不被冻僵。将到天亮之时,无心从背包里取出了两张冻硬了的油饼。把饼放在火上烤了烤,他和苏桃狼吞虎咽的填饱了肚皮。找到一片未经踩踏的雪地,无心俯身拂去最上面的一层白雪,然后伸手抓了洁净雪团往嘴里送。看到苏桃有样学样,他开口说道:“少吃,当心吃坏了肚子。”   
  苏桃含着一口雪,站直了问他:“无心,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无心弯腰捧起一把雪,满头满脸的搓了搓:“我打算回村里看一看,如果民兵走了,我们就还回去。”  
  苏桃立刻说道:“我跟你一起走。”   
  无心也不放心把苏桃一个人留在林子里。领着她踏上来路,在距离村子半里地远之处,他找到一棵歪脖子老树,把苏桃塞进树洞里去了。   
  然后他继续前行。悄无声息的摸到了村边,他攀在树上向下一瞧,发现村子中央的一处空地上,正有队伍在分批解散。队伍是由村中全体男人集合而成的,每三个人算是一组,用根麻绳拴成一小串。在队伍之中,无心看到了小全。   
  小全半张脸都被鲜血糊住了,显然是挨了一顿狠揍。他和他爹以及王木匠归为一组,三个人的裤腰带被没收了,一起提着裤子往一间木刻楞里走。民兵端着步枪来回巡逻,是要留在村中大动干戈的架势。  
  无心一声不吭的盯着小全的背影,心里想要救他。他不信县革委会真有耐心把这帮盲流们“遣回原籍”,对于小全等人的下场,无心几乎能够想象得出——他们的性命,已经被民兵攥在手里了。   
  苏桃听说无心想要救人,当即表示同意。  
  虽然她对小全等人毫无兴趣,不过很乐意和民兵们对着干。在她眼中,正月十五进山扫荡的民兵,和联指的革命小将们并无区别。对于他们,苏桃已经反感痛恨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   
  两个人在林子里混了一天一夜,到了翌日上午,无心又回了村子,结果发现民兵押走了全村的男劳力,只留下了一群老弱妇孺。追着民兵的足迹走出几十里,最后无心和苏桃停在了一处大农场外。原来县革委会只让民兵去抓盲流,抓到之后怎么办,却是根本没做指示。民兵们不可能长久的留在山里看守盲流,民兵队长一时福至心灵,竟然把盲流送去了附近的农场,盲流在农场劳动所得的工钱,自然也就被民兵们私下分了。   
  大冷的天,无心不可能总在农场外围转悠。入夜之后他找地方安顿了苏桃,单枪匹马的想要潜入农场去找小全。带上他那套打猎用的装备,他鬼鬼祟祟的进了农场地界,专走僻静小道。眼看将要接近前方一排平房了,他往荒草丛中一匍匐,正要秘密前进,哪知刚刚爬了不到一尺,忽有四只爪子点上他的小腿,一路小跑的向上直踩过了他的后脑勺。他猝不及防的往下一趴,两条小腿上又踩了爪子。翻着眼睛向前一看,他当即气得要骂街——他看到了白狐狸!   
  白狐狸威风凛凛的充做前锋,带着一溜五只红狐狸和一只小黄鼠狼,昂首挺胸的踏过无心,直奔农场鸡棚。
第一百九十五章、逃离农场

  农场的鸡棚不属于集体财产,是场里工人们自己搭建出来的,目的是能够偶尔改善生活开开荤。棚子里的鸡也不出售,养来纯粹是为了吃。新年过后,鸡们并未死绝,鸡棚里面依旧弥漫着热烘烘的鸡屎气味,勾引得狐狸们垂涎三尺,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无心不敢招惹白狐狸,怕她翻起旧账,公然骂街。眼看狐狸们排着队伍走远了,他继续匍匐前进,悄悄的摸到了前方平房附近。四脚着地的弓起了腰,他走兽一样蹲到了后窗户下面。闭着眼睛侧耳倾听,他发现平房里面十分安静,不像个有人居住的模样。蹑手蹑脚的绕过平房,他茫茫然的继续寻找工人宿舍。农场坐落在山麓,大而荒凉,他无声无息的越走越远,最后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大院外,他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酒气。“吱嘎”一声开了房门,有人走到院子角落里哗哗撒尿。透过密集的木栅栏向内窥视,无心发现来人包了一头一脸的白纱布。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泼出的一锅沸腾面汤,他暗自点了点头,认为自己虽然没找到盲流,但是找到了民兵,至少可以顺藤摸瓜。  
  民兵撒过尿后,转身要往屋子里走,可是还没走到门前,房内有人亮开了嗓门:“我说,今天晚上该轮到你了吧?”
  民兵嘻嘻哈哈的笑道:“我不去!我是伤员,得养上十天半个月!”  
  屋子里的人十分不满:“不就是烫破你一层油皮吗?他们农场的人不管,咱们也不管,万一盲流趁夜逃了,你说最吃亏的是谁?”  
  民兵一边进屋一边骂了一句。片刻之后房门又开了,他背着一杆步枪往院外走,且走且抬起手,去解头脸上的纱布。及至出了院门,他的面孔终于见了凉风。很舒服似的晃了晃头,他大踏步的走向了前方一片小树林。
  无心悄悄的跟上了他,一路距离他不远不近,生怕露了形迹。农场正在四处开荒,林子迟早也是要被彻底砍伐铲除的,在林子边缘的一排棚子里,民兵打了个大喷嚏,然后和棚子外面的一名战友打了招呼。战友拄着步枪将要冻死,见他来了,当即骂骂咧咧:“你不养伤吗?你还知道来啊?”  
  两人开始斗嘴,斗得嘻嘻哈哈。而无心藏在一棵大树后面,抱着肩膀蹲成了一块石头。抽着鼻子吸了吸冷空气,他忽然感觉周遭很臭。从树后露出一只眼睛,他真想派白琉璃上前侦察一番,可是白琉璃最近和他总是别别扭扭,此刻冰凉的缠在他的腰间,显然是无意出手相助。
  “怎么会这么臭?”无心想不通了:“他们总不会把人关到茅房里吧?”   
  正当无心疑惑之际,棚子周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两个民兵走了一个,只留下自称伤员的青年继续看守棚子——他大概也是嫌冷,所以独自钻进了棚子里;二是棚子后面伸出了一个雪白的大脑袋,正是鬼鬼祟祟的白狐狸。  
  猛然和无心打了个照面,白狐狸登时把嘴一张,欲言又止的露出了舌头。无心则是吓了一跳,因为白狐狸一贯狂放不羁,万一呱呱的和自己翻起旧账,自己可是受不了。双手合什对着白狐狸拜了一下,无心乖乖的服了软。  
  白狐狸的大脑袋左转一转右转一转,随即一个箭步窜向了无心。一人一狐在大树后面会合了,无心悄声问道:“大白,你来干什么?”   
  白狐狸仿佛是很困惑:“我来吃鸡呀!”  
  无心又问:“鸡呢?”  
  白狐狸立刻出口成脏:“妈的鸡全没了,鸡棚里面关满了人!”  
  无心听她嗓门不小,连忙伸手攥住了她的长嘴:“嘘……你小点儿声,里面的民兵可是带着枪呢!”
  白狐狸把头一扭,甩开了他的手:“你来又是干什么?”
  无心压低声音答道:“我是想救棚子里面的人。我在他们的村子里住了一冬天,他们都不是坏人,现在被民兵关到农场里卖苦力,太可怜了。”   
  白狐狸非常任性的一晃脑袋:“我不管,我要吃鸡!”
  无心脑筋一转,忽然有了主意。亲亲热热的给白狐狸抓了抓痒,他小声说道:“鸡在哪里,非得农场里的人才能知道。你去把棚子里的民兵揪出来,逼他说出鸡的下落。凭着你的道行,吓唬他还不是小菜一碟?”  
  白狐狸深以为然,当即颠颠的跑向棚子。在一扇破柴门旁停住了,她细着喉咙开了腔,娇声娇气的呻吟道:“哎哟……哎哟……有人吗?救命呀……“   
  棚子里面立刻起了回应:“谁啊?”  
  白狐狸一卷大尾巴:“我是工人家属,刚才在林子里把脚扭了,谁来送我回场里宿舍呀?”   
  她的话音落下,只听“哐啷”一声,破柴门被人亟不可待的推开了。年轻的民兵听到了外面的嫩嗓子,十分亢奋的想要助人为乐。借着身后一只小火盆中的炭火微光,民兵向外一瞧,没瞧到人;而白狐狸仰头看清了他,只见他一脸干瘪的水泡,当即粗声叫道:“哇操!丑得像个鬼!”  
  此言一出,民兵觅声低头,正和白狐狸对了眼。目瞪口呆的怔了几秒钟,民兵随即发出了一声惊叫:“狐——”
  未等他把话说完,白狐狸一跃而起,把他扑了个仰面朝天。一只利爪摁住他的喉咙,白狐狸双目射出红光,龇牙咧嘴的大喝:“快说!鸡在哪里?”
  随着她的逼问,一串口水向下落到了民兵的脸上。民兵瞠着眼张着嘴,惊得气都不喘了,直勾勾的望着白狐狸发痴。与此同时,白狐狸身边黑影一闪,正是无心像箭似的溜进了棚子里。  
  棚子里面光线黯淡,鸡屎味直冲鼻孔。在满地的烂干草中,一堆黑黢黢的人形或躺或坐,正是盲流村里的男劳力们。人们受了惊动,嗡嗡的起了一层疑声。角落中忽然爬起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年,颤巍巍的问道:“哥,你来了?”
  无心听出了小全的声音,心中登时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搞错目标:“我来救你们了,起来快和我走!”  
  盲流之中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欢呼。一个牵一个的站起了身,他们开始手忙脚乱的去解身上的麻绳——白天他们可以自由的分散劳动,可一旦到了夜里,民兵还是要用麻绳把他们绑成一串。  
  无心掏出匕首,接二连三的割断绳结。等到几十个人全都行动自如了,他领头带队出了棚子,发现白狐狸还在摁着民兵发狠。盲流们自动排队络绎走出,万没想到棚子外面吱哇乱叫的女人,竟然是只大白狐狸。无心怕他们只顾看热闹,耽误逃生的时间,便回头疾言厉色的说道:“不要看,那是山里的狐狸大仙。”   
  大仙自然是不能亵渎的,盲流们在山里生活久了,对于鬼神之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听了无心的警告,众人连忙恭恭敬敬的垂头经过了白狐狸,连声大气都不敢喘。无心领头快走,同时发现白狐狸一点儿也不给自己做脸。自己把她抬举成了大仙,可她压着个民兵大呼小叫,满嘴里就只有一个鸡!  
  盲流们深知逃生机会来之不易,而且全体不老不小,脑子清楚。有组织有纪律的排成了长队,他们无需无心嘱咐,很自觉的沉默疾行。飞快的走到了灯火通明的大院外,无心领头停了脚步,不敢再公然前进。没想到他们虽然谨慎,后方却是追上了一支无所畏惧的狐狸小队。大白狐狸依旧是打前锋,嘴角的白毛上还染着点点鲜血。无心怀疑她是刚对民兵行了凶,如今要去新鸡棚开斋了。  
  人的身手可是比不上狐狸灵活,所以无心不敢像白狐狸那样大摇大摆。等到狐狸一行通过大院了,他又观望片刻,见院子里当真是毫无动静,才带着盲流们高抬腿轻落步,一路悄悄的经过了院门。
  农场的夜里十分安静,无心本来提防着有狗,然而一路上也并没有遇到狗影。农场太大了,有界碑没围墙。无心带着一大群人逃出老远,末了在一处山坳里停了脚步,他转身说道:“你们的家人还在村里,粮食也都还有。你们派个人回村里送个信报声平安,然后就到林子里躲一阵子吧!”  
  小全上前一步:“哥,你呢?你还和我们回去吗?”  
  无心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了。本来我也不是长住,现在天气一天天的暖了,我也该继续上路了。”
  盲流们乱七八糟的给他鞠了躬,小全则是拉着他的手不松开。无心仰头看了看星星,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便催促众人上路,让他们成群结伴的逃进山里去了。   
  只要进了山,这帮人就算是有了活路。无心长吁了一口气,认为自己起码是对得起小全。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他累极了,想要歇一歇,可是未等坐稳,远方忽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光点。伴随着光点闪烁,人声狗声也一起响起来了。  
  无心一跃而起,以为是农场里的工人民兵有所察觉,现在要来捉拿盲流。盲流刚刚进了大森林,没有再落网的道理;自己孤零零的站在这里,却是太有危险。他六神无主的正要上树,不料火光在半路拐了个弯,原来目标并不是他。  
  无论目标是谁,无心都不敢再做停留。转身冲进茫茫夜色,他找苏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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