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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贴文] 《七根凶简》作者:尾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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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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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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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①①章

  霍子红乍逢慌乱的手足无措,因着罗韧的冷静,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人都是这种,“乍逢”和“久经”,到底是两个不同概念。
  罗韧问了区号,那应该是异地吧,他比自己镇定,三两句已经大致搞清楚事情的走向,霍子红想让他出面,他出面,比自己合适。
  她想着该怎么措辞。
  “罗韧,虽然你和木代……已经过去了……”
  “但你们到底还是朋友,如果木代有什么事,还请你……”
  罗韧打断她:“你不用提醒我,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他扶着霍子红站起来:“我会先过去看看,有事再联系你。你也不用太紧张,木代的性格你知道的,她可能是突然之间知道消息,冷静下来之后,会没事的。”
  霍子红茫然站了一会,有一些意识渐渐回归。
  从前,好像是看过防艾滋的宣传片的,怎么说来着?
  是有潜伏期,平均好像是十来年,但是木代已经差不多24岁了。
  还有,艾滋病好像会破坏肌体的免疫系统,患者抵抗力会很差,但是木代身体一直很好,而且因为习武的关系,很少生病。
  她吁了一口气,觉得过去几分钟,自己好像突然被人拎起了倒转,头朝下,思维都混沌不请,但是现在,又正过来了。
  她尴尬地朝罗韧笑:“人就是容易自己吓自己。”
  罗韧嗯了一声,看了眼吧台后头的铁艺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带聘婷先回去。”
  他转身离开,才走了两步,霍子红在后头叫他。
  罗韧回头。
  霍子红说:“罗韧,你都不慌的吗?”
  霍子红在脑子里搜罗着认识罗韧以来对他的种种印象,他发过怒,也曾言辞激烈,但说实在的,出了那么多事事,还真的没见罗韧慌过。
  你都不慌的吗?
  罗韧回答:“慌有用吗?”
  ***
  木代恍恍惚惚挂了电话,信步就往一个方向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好像是跟着人在走的,随便拣一个,跟一个,跟丢了就再捡一个,机械地跟着,至少是在动的。
  艾滋病,字眼听到过很多回,但她并不关注,只知道是世纪绝症,好像会通过**、血液和母婴传播。
  好不容易想从头来过,鼓足勇气燃起希望那么难,浇灭却很容易。
  眼泪慢慢流下来,她迎着风去擦,想着:不要生病好不好?
  又觉得,这种事是不能控制的,仇怨尚可化解,但这种冰冷无情侵入身体的东西,怎么打都打不过的。
  她大口大口吁气,提醒自己冷静。
  只是一个老太婆的话而已,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也许应该先去医院查一下,说不定自己并没有被传染呢?
  如果真的传染了……
  奇怪,这一次,心情反而回落了。
  如果真的传染了,这一生可能很快就要画了句点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可怕,雯雯八年前就去了,她已经多得了好多年啊。
  她双手慢慢插进兜里,想着从前看过的墓园,千篇一律形状的墓碑,上头打个名字,加个生卒年。
  如果要写生平小传呢?
  幼时被母亲遗弃,少年时过失,密友亡故,精神状态失衡。习武八年,爱过一个人。
  风吹过来,扬起她的头发,遮住了眼。
  真他妈真是过了一个特别单薄的人生,没有成就,也没做过什么贡献,来这世上一遭是干什么呢。
  她恶狠狠踢飞脚边的土坷垃。
  土坷垃半空就解体了,土屑乱飞,前头走着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走的更快了。
  干嘛?怕她抢劫?
  木代回头看,灯光亮处已经被抛在后头了,不知道跟的这是第几个,是谁,居然走到郊区来了。
  远处黑漆漆的,有错落的小房子,右手边就是田埂了,风吹着夜晚的稻禾,禾身上下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
  真是很有恐怖和犯罪片的氛围。
  木代停下脚步,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前头的那个人越走越快,再走一段,忽然转向下了田埂,急急在稻禾丛中穿行。
  这是干嘛?约会?
  木代朝那个方向看,有什么东西突兀立着,像是腾空的马。
  稻禾地里,有腾空的马?木代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她想了想,从这边的田头下去,向着那个方向过去。
  走近了,发现真的是。
  下头是个圆的大水泥台子,上头是个马形的雕塑,脑袋的形状有点奇怪,刚刚的那个人,正打着手电,跪在水泥台子下,抖抖索索写着什么,听到动静,尖叫一声,手电慌慌打过来:“谁?谁!”
  灯光刺着眼睛,木代伸手去遮。
  听到那人“咦”了一声,说:“你不是那个……服务员吗?”
  木代垂下手,走近了看他。
  想起来了,是昨儿那个胖胖的男生,被平头男掴着脑袋骂“是不是个男人”的那个。
  他长吁一口气:“哎玛,你跟着我干嘛,吓的我。”
  话虽这么说,但语气明显舒坦,黑灯瞎火的,多了个脸熟的人,就像多了个同道。
  他重新跪下身子,晃匀手上的涂改液,又往石台上写着什么。
  木代凑过去看,这才发现石台简直像画了一层又一层的布,无数涂鸦留书,胖男生正在一小块很勉强的空档地方写字。
  ——到此一游,张通。
  原来他叫张通。
  终究是来证明自己胆儿大,是个男人了。
  木代说:“你可以白天抽个空来写的啊。”
  张通鼻子里嗤一声:“你以为他们都傻的?在桥头那儿,他们看着我走的,待会我回去了,会让人来检查的。”
  木代叹了口气,她觉得同郑梨一样,她跟他们,大概是有代沟的,理解不了这种。
  写完了,张通歪着脸,耳朵贴到石台上去听。
  他挺庆幸有木代在的,要真只自己一个人,指不定吓成什么样了。
  木代奇怪:“听什么?”
  张通“嘘”了一声,说:“心跳。”
  水泥台子上,能听到心跳?
  木代啼笑皆非,她看出张通之前其实心里害怕,反正也要回去,不如带他一起。
  她有样学样,也侧了耳朵去听,耳廓压在水泥面上,凉凉的。
  怎么会有心跳呢?
  忽然间,有奇怪的风,直冲后颈。
  木代觉得莫名,其实也说不大清楚,但是下意识就觉得,风不是这样刮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又像是身体警觉反应,她回转身的同时,手臂狠狠一格挡。
  然后顺势站起来。
  不远处就是稻禾,黑魆魆的上下浮动,有老鼠从禾根间窜出,唧唧啾啾。
  木代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碰到了什么,但是刚一碰到,就消弭于无形。
  多心了?多想了?
  身后,张通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过了会攥着涂改液站起来,说:“这风老邪门的。”
  木代说:“你怕啦?”
  尽管木代大他几岁,但在异性面前,张通还是止不住要挽回面子:“谁怕了?”
  木代说:“空气流动吧。”
  她带着张通,穿过稻禾地,重新回到大路上,张通完成大任,心情好生惬意,甚至吹起了口哨,跟她说:“原来做起来,也简单的很嘛,我前几天愁的,都睡不着觉。”
  “我是超脱了,悟了,提升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这种小屁孩知道什么呢,一点小事就发愁,将来真的遇到堪愁的大事,才会觉得这些事连屁都不是吧。
  当然,这感悟也不是她的,古人老早标注了。
  那叫,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木代跟着张通回到靠城里的桥头,那里自然就成了城乡分界,一头灯火通明,一头黑咕隆咚。
  桥边的夜摊出的火爆,一伙人坐着小板凳吃烧烤,有昨儿见到过的的,也有生面孔。
  一群人见到张通,乌拉拉的起哄,木代从边上走过,隐隐听到张通在后头吹嘘:“我说去就去了,有个美女走夜路害怕,我还带她一起回来了呢,喏,就刚过去那个……”
  平头说:“不是后头跟着的那个吗?”
  张通刹那间毛骨悚然:“啥?”
  他回头向着来路看,周围人又是一通哄笑,有个穿花格子的捣了平头男一拳,说:“超哥你别吓他,你看他那怂样……”
  平头男有点莫名,说:“我真看见……”
  又是一阵哄笑,他的声音就淹没下去了。
  ***
  回到饭馆,夜宵档已经差不多结束了,郑水玉脸色有点不好看,但没说她什么。
  临睡前,郑梨亲亲热热挨上来,说:“木木姐,你哪儿去了啊?”
  木代下意识后缩,伸手把她挡开。
  郑梨愣了一下。
  木代也有点尴尬,顿了顿说:“离我远一点,我这两天感冒。”
  郑梨哦了一下,退回到自己床边,躺下的时候说:“姑妈那应该有感冒药,明天我给你拿两包。”
  木代说:“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吧。”
  满腹心事,本该是辗转反侧的节奏,但奇怪,居然一觉黑沉,早上睁眼时,都已经十点多了。
  她洗漱了下来,听到郑梨在下头高声说:“我木木姐是感冒了。”
  可能是午饭档还没开,饭馆里显得清闲,郑水玉和何强都在门外,和左近的邻居们凑在一处说着什么。
  郑梨正在抹桌子,动作很慢,一直抬头看向门外。
  微妙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
  看见木代下来,她赶紧迎过来,到近前时想起木代的吩咐,怕她不高兴,又赶紧挪后些。
  说:“木木姐,县里出事了。”
  她压低声音:“好像杀人了。”
  南田县地处渝、湘、贵交界,但治安一直很好,不是没有过命案,不过那种自己寻死的酒后失足淹死的或者车祸撞死的,到底不算恶性。
  杀人命案,好几年都没出过了。
  发生在昨晚吗?
  郑梨说:“一早上就传开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出了事能嚼好几个月。听说是个学生,高三的,从桥头摔下去,摔死了。”
  “因为不会游泳吗?”
  “不是掉进水里,摔在桥堤上,离水还有几米远。”郑梨也都是听来的,但莫名兴奋,似乎觉得平天淡日的出些事,很能提供谈资,“也是运气不好,说不定栽进水里,还不会死呢。”
  木代说:“为什么说是人杀死的,也可能是自己掉下去的呢。”
  郑梨说:“因为有人看到了啊!”
  原来如此,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梨指外头凑在一起议论的人:“说是个女人推的,有人看到了。”
  木代笑了笑,顺手也拧了块抹布,从另一头的桌子擦起。
  前两天在县里闲逛时,她看到过县医院,但是,这样的体检,是不是应该去大点的地方,才更保险?
  外头有刹车的声音,簇拥在一起热议的人群散开,郑梨有点紧张:“木木姐?”
  木代抬头,出乎意料的,那是一辆警车。
  有两个警察下来,一个穿了制服,另一个没穿,身边跟了个耷拉着脑袋的平头男。
  木代看到,那个穿制服的警察在跟郑水玉说话,郑水玉说了两句之后,惶惑的回过脸来,指了指这个方向。
  然后,几乎是在外头的所有人,都向着这里看过来。
  目光复杂。
  木代的头皮有轻微的发炸,这不是好的预感。
  那两个警察带着平头男往这里走了。
  郑梨紧张地有点口吃:“木……木姐?”
  木代没说话,她站在桌边,擦桌子的动作越来越慢,觉得呼吸都艰难好多。
  吱呀一声,玻璃门的门轴响,几个人开门进来,店内店外的空气开始流通。
  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说:“马超,你过来认一下。”
  那个平头男瑟缩着往前走了两步,目光从郑梨脸上掠过,在木代的脸上停留两秒,像是受了惊,蓦地低头。
  前两次见,他耀武扬威的像个带小弟的大哥,现在,跟在两个警察后头,原来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年轻人,肩膀都撑不起来。
  木代听到他嗫嚅着说:“就是她。”
  
☆、第①②章

  陈向荣接到电话,赶紧整理了衣服出门,刚出楼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好大家伙,形状也怪,顶上一排灯,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在南田县这么久了,这样的车还是第一次见到。
  车门打开,罗韧向他招了招手,陈向荣小跑着过去,坐了副架,手脚局促的不知道怎么摆放。
  罗韧看了他一眼,这陈向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马涂文那头传来的消息说,他大概四十上下,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大很多,面皮上沟壑都出来了,双手粗糙,有一只手的指头上缠着胶带。
  他问了句:“你在县公安局工作?”
  陈向荣老实回答:“不是的,公安局的编制进不去的,我跟保洁公司签工作合同,外包在公安局大楼保洁。”
  罗韧嗯了一声,油门一踩,车子直直向城外开去。
  陈向荣有点紧张,昨儿晚上,有个亲戚问他,局里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好在场,然后说,有个人想打听一下详情,给他一千块。
  比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呢,陈向荣一口答应。
  但真坐上车子,他忽然就忐忑了。
  他咽了口口水,转向罗韧:“那个……我就有事说事,我不做违法的事的。”
  又强调:“我说的事,是可以对外传的,很多人知道,我这不算违反规定。”
  罗韧没看他:“安全带系上。”
  陈向荣统共也没坐过几次车,摸索了几次也没找到安全带,好不容易找着,又不知道该怎么系,两下一迟疑,车子已经停下了。
  就停在桥头处,城乡交界的地方,因着出的凶案,这两天桥上多了许多人,闲闲逛逛,奇货可居似的来看现场,其实早清理了,桥是桥堤是堤的,但每个人还是看的啧啧称奇,说起来的时候口若悬河,都跟亲眼看见似的。
  罗韧沉默着,透过车窗看那座桥。
  “听说人跑了?”
  “是跑了。”终于等到他发问,陈向荣恨不得把所有的话一筛子抖**净,“都不以为她会跑,听说她一开始很配合,人又漂亮,文文气气,谁能想到她会跑啊,而且……”
  现在回想,他还一阵惊惧:“直接是从楼上跳的啊……”
  那姑娘被带进来的时候,正是陈向荣和一个工友当值,和往常一样,两个人看似拖地,实则目光左溜右溜的,什么也没错过。
  工友还感慨万千地说了句:“以前总以为犯事的都一脸凶相,现在才知道,那些长相斯文的、看着文静的,最能起事了。”
  两人唏嘘了一阵,拖干净整个楼道,又去洗手间清理垃圾。
  正抹着水台,有个问话的干警进来,方便了之后洗手,洗着洗着忽然气愤,一巴掌拍在水台上。
  陈向荣在这当工的时间久,每个人都半熟,偶尔也唠两句。
  他记得,自己当时问了句:“是不是不招啊?”
  在局里,这也是司空见惯了。
  那个干警气的脸皮涨红:“咬死不松口,最可恨就是这种。”
  工友接话:“是,跟人*民作对。”
  那个干警说:“好声好气跟她说了,如果态度好,积极主动招供配合,将来庭审什么的,是可以酌情对待的。负隅顽抗的结果是什么,不懂吗?”
  工友说:“就是。”
  “她说案发的时候,自己在睡觉,但是没证据,她同屋的小姑娘睡的比她还死,根本不能证明她没出去过——另一方面,马超是直接目击者,看到她行凶了,而且不止一个证人。”
  听到这里,罗韧抬头:“不止一个证人?”
  陈向荣说:“是啊,那个马超小哥是看到她行凶的,然后,据说案发之后十多分钟,有个打麻将到半夜晚归的人,也在附近看到她。现场认人是马超去的,人带回局里之后,那个打麻将的,叫宋铁的,也来隔着玻璃认了,没错的。”
  罗韧嗯了一声,顿了顿说:“你继续。”
  陈向荣记得,工友当时鼓励干警不要气馁:“要狠狠打击犯罪分子的气焰,不能跟她好声好气的讲,要严肃!严厉!抗拒更严!”
  在局里外包两年,工友说话都一套一套的,可以直接拿来做报告。
  那干警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那边:“头儿现在在跟她讲呢,她年纪轻,我们也是本着挽救的原则,希望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三条,即便被告人不供述,证据确实、充分的,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而且现在不止一个证人,两个!两个人互相不认识,不存在串供可能,证言可以互相印证,形成证据链。所以她如果还这么不配合的话,后果自负。”
  陈向荣说:“可不是呢。”
  那干警又说了几句,回去了。
  说巧也巧,陈向荣这边交班收工的时候,又遇到木代了。
  前后都有警察,她低着头,夹在中间,慢慢的走,脸色有点苍白,偶尔抬起眼睛,失神又茫然。
  陈向荣起了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他停了有几秒钟。
  就是这几秒钟的间隙,让他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在经过一间门开着的办公室时,木代向里看了一下。
  那是局里靠内的一排办公室,因为她看,陈向荣也看了一下,办公室当然有人的,两个文员,埋头写着什么,大概因为天热,窗户是完全打开的。
  紧接着,发生了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木代突然就向这间办公室冲了进去。
  这里是三楼,出口在走道前后尽头处,所以防逃跑一定是防前防后,没人提防她会进办公室。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她速度那么快,那两个文员还没来得及抬头,她已经从窗口扑了下去。
  陈向荣看罗韧:“没想到她有功夫,真没想到,我还以为都是电视里瞎摆忽,所以那时候,我都不以为她是跑,我以为她跳楼了。”
  他真是这么以为的,还失声大喊了句:“跳楼啦!”
  他没有那个机会冲到窗边去看,都是后来听说的,说是,第一个冲到窗边的干警低头的时候,她已经在地上了,然后几乎足不点地的冲到围墙边,一个上翻。
  等大家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是南田县这几年来,出过的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案子,尽管上头说要尽量不外传,但这是个小县城,桥下摔死个人都有一拨拨的人要去看事后的热闹,更何况是这么稀奇的事儿呢?
  罗韧多给了陈向荣一百块钱,让他打车回去,自己就不送了。
  陈向荣挺高兴的,反正路不远,他把钱小心揣进内兜,一路走回去。
  经过桥边时,和那些看事后热闹的人一样,他也探出头去,看了又看。
  ***
  罗韧在车上坐了一会。
  陈向荣不是他找的第一个人,在这之前,他和郑梨聊过。
  郑梨挺紧张的,开始,大既以为他是来调查的,不住撇清和木代的关系。
  “我跟她也不很熟的,”她说,“她到饭馆打工也才几天,她是哪里人,过去干嘛的,我都不知道,问了她也不说。”
  但到底是个小姑娘,经不住他话里的试探和牵引,慢慢的,话里话外,都在担心木代了。
  ——“我木木姐身上没什么钱,我在长途大巴上遇到她,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包都没拎一个。也没钱,后来姑妈给她支了点,但是也不多。”
  罗韧听在心里:身上没钱的话,不大可能在短时间跑路。而且她那么明目张胆跳楼跑了,公安会有防范,第一时间会彻查进出的车站,所以木代现在的位置,最有可能还是在南田。
  “她在南田,还有什么朋友吗?”
  郑梨想了一下:“没有。她也没说起过她家里人,只说有个男朋友,人长的帅,好像也挺有钱,对她也好。”
  罗韧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动了一下。
  “她一直要找人,说是二十多年前住在拆了的老楼里的,一个喜欢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不过好像也没找着。”
  从郑梨这里,似乎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离开之前,罗韧最后问了一句:“她精神状态怎么样?”
  郑梨听不懂。
  罗韧换了个问法:“你觉得,你木木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厉害呢,还是软弱的那种?”
  郑梨说:“我木木姐怎么可能软弱,她可厉害了。”
  想了想,又补充:“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你觉得她凶吧,转头她又会对你很好。就是那种,外头是硬的,里头是软的的那种。”
  ***
  罗韧开着车,在南田县兜了一下午的圈子,每条街每条巷都经过,不止一次。
  有时停车下来买杯东西,转身又扔掉,城郊也去了,车子飙过去,一路的尘土。
  他有点怀念在小商河时,一路飙过戈壁,沙丘冲浪,旋车激起扬沙,嗖呦一下,像扬起的风。
  他一直兜圈到很晚,然后去了夜市,买了些日用品,买了酒,啤酒、白酒,荤食,烤鸡、烧鹅、盐虾,几样拌素菜,装了白饭,经过水果摊时,又买了几样水果。
  然后开车,进了白天兜逛时看中的小旅馆。
  是真小,简陋,也没什么人,身份证登记是用手抄的,也没有什么摄像头,洗手间甚至不是燃起热水,是热水器,要用烧的。
  罗韧入住,先烧了水,然后开了电脑,定了网页,最后把饭食在桌子上摆开,并不动筷,打开了电视去看,信号也不好,屏幕在跳,沙沙沙的杂音,当地的新闻碰巧在报昨天的案子,主持人抑扬顿挫地说:案情已经取得重大进展。
  夜半12点过,有节目的频道都少了很多,罗韧随便揿到一档情感节目,播的是见惯的原配与外遇之争,面部打着马赛克的男人稳坐钓鱼台,原配泣不成声说:“当年你追我的时候,也是掏心掏肺……”
  嗯,昨日掌中玉,今日口中痰,两相撕破脸皮,恨不得唾在地上。
  有叩门声,很轻,夹在主持人苦口婆心的叨叨中。
  罗韧却立时警醒,下一刻关掉电视,顿了一顿,走到门边,伸手搭住门扣,轻轻拧开。
  晕黄色的走廊灯光下,木代就站在那里,总觉得她好像更瘦了,带着很大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像虽然受了惊吓但没有恶意的小动物,眼睑下睡眠不足的暗影。
  她说:“我看到你的车,在街上转啊转的,我想,你大概是来找我的。”
  罗韧向前走了一步,木代很敏感,马上后退。
  罗韧笑了一下,说:“木代,我之前搂过你、抱过你,也亲过你,你要是觉得这病是近距离接触就能传染的——现在才防范,是不是太晚了些?”
  木代没说话,头略略低下,长发从前头拂下,露出细致白皙的脖颈,苍白的,又脆弱,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折断了一样。
  罗韧问:“这两天吃饭了吗?”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衣服有几处蹭破了,破口边缘还有灰,也不懂她这一日夜,是藏到哪去了。
  罗韧伸手,拉住她胳膊进来。
  屋里的味道不同,食物的香气,刺激着闭缩了好几顿的味蕾,木代的目光落在那一桌子夜宵上,大都是塑料餐盒盛着的,但于她,已经是铺开的盛宴了。
  目光被隔断,罗韧站过来,挡在她和里屋中间,示意了一下洗手间:“洗澡。”
  木代说:“我没有衣服换。”
  “我听说了,一件行李也不带,一分钱也没有,带了脑子带了手,自己觉得挺潇洒是吧?”
  他拿了衣服给她,男式的,还有超市里买的一次性旅行换洗内裤。
  然后推她进洗手间:“洗澡,洗完澡吃饭,然后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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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③章

  郑水玉家的洗手间只巴掌大,用水又俭省,不知道每天是不是按照配量来,水头从来小小,每次洗完澡的感觉,都像久旱的地才湿了表皮,浑身不舒服。
  所以,这大概是这些日子洗的最舒心的澡了,水量充足,水温也滚烫。
  擦干了身体出来,先撕开包装穿了内裤,又抖开罗韧的衣服看,半新不旧,叠痕整齐,凑近了,还能闻到洗干净的衣服特有的味道。
  比划了一下,真大,衣袖长出她胳膊一大截,直接套头进去,整个人像罩了个麻袋。
  她低下头,袖子裤脚都连挽好几道,才打开门出去。
  走到桌边坐下,筷子就在手边,木代犹豫了一下,觉得宾主毕竟有别,还应该等罗韧说一声再开动。
  谁知罗韧先把笔记本电脑先递过来,说:“先看完。”
  木代接过来,屏幕往下压了压。
  两个打开的网页,两篇文章,都是讲艾滋病的,关于原理、症状、潜伏时间、传播途径等等。
  她手指滑在触屏上,一下下翻着看,头发上的水滴在泛亮摁键边上。
  看完了,她把电脑递回去,罗韧接过了放在一边,说:“今天我问过了,中心院就可以做抗体检查,你要是不放心,找时间我给你抽血,然后送进去验……先吃饭吧。”
  木代闷头吃饭,人也奇怪,开始饿过劲了,什么都不吃也不饿,真的开始有东西裹腹,反而越吃越饿。
  中途罗韧开了酒,木代自己拿了罐啤酒,咕噜噜一口下去一半。
  据说长的饭局总有一两个停点,通俗讲就是“吃累了,歇一歇,再战”。
  这半罐酒就是第一个停点,木代把啤酒放回桌上,筷子也搁下,沉默了一会才问:“大家都还好吗?”
  “挺好。”
  “凤凰楼……开张了吗?”
  “开了,当天下大雨,一桌客也没有,曹胖胖差点哭了。”
  木代想笑,笑容刚出现就隐了,总觉得好多糟心的事好像在边上虎视眈眈的脸,说她:还有心情笑!
  又问:“那凶简呢,现在应该第四根了吧,凤凰鸾扣有指引吗?”
  罗韧说:“没人关心凶简。”
  这话是真的,每个人都在自然而然的懈怠,总觉得凶简这事虚无缥缈、师出无名、无关痛痒、并不迫在眉睫,无利可图又凶险莫测。
  做一件事,要么有动机,要么有动力,他们都没有——神棍形容的没错,就是拉磨的驴,鞭子不抽的狠了,不切实吃点亏,都是不想动的,炎红砂因为新奇好奇成立的“凤凰别动队”,过了起初那股子劲,现在挺有各回各家的架势。
  更何况,现在有更紧迫的事情。
  罗韧终于问到正题:“为什么要跑?”
  木代没吭声,过了会把啤酒拿起来,又灌了一大口。
  “头脑一热,看到开着的窗户,觉得能跑掉,就跑了。”
  罗韧说:“起初,你很配合调查,要想跑的话,在饭馆时就跑还更容易些,犯不着到公安局才跑。”
  “木代,你是害怕了吧?”
  木代不说话,过了会,她把面前的碗盒推开,胳膊撑在桌面上,垂着头,双手捂住了脸。
  罗韧听到她吸鼻子,鼻尖泛着红,轻轻咬着嘴唇,但是不拿开手。
  她不像从前那样想哭就哭了。
  罗韧把抽纸盒推过来,说:“别慌,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木代没看他,还是低着头,伸手抽了一张,胡乱擦了擦脸,然后揉了团扔进垃圾桶。
  “有目击证人,我开始跟他们说,半夜发生的事,天那么晚,马超可能是看错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笔录的时候,第二个证人隔着玻璃看过我了,也说是我。”
  说着又去拿酒,罐里差不多空了,拿起来很轻,一摇哗哗的响,只好又放回去。
  其实还有白酒,但是罗韧先不给她开。
  他又问了一遍:“那你害怕什么?”
  木代低着头,说:“那天晚上,我睡的很好,连梦也没做一个,特别沉,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确定……”
  罗韧接过话头:“你害怕是自己睡熟之后,无意识的状态时,曾经起身出去过?”
  木代说:“因为我有前科啊,何医生说我人格混乱,有时候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已经给自己定罪了是吗?”
  木代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想着:有两个证人呢。
  一个叫马超,是张通的混混同学,一个叫宋铁,是五金公司的职工,两人并不认识。
  两个证人,证词互相印证,都在当夜看到她,连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都说的确切。
  罗韧笑起来:“木代,我教你一句话,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木代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别想着自己是个罪犯,先入为主你就会忽略很多重要细节。我是之后才来的,不可能知道详情,当天的事情,要靠你去分析回忆。”
  他取出那瓶白酒,也不用开瓶器,桌角一磕磕掉瓶盖,拿了一次性的杯子,倒了十个小半杯,又掏出手机,调到秒表。
  “咱们来做个游戏,你现在为自己辩护,你就想着自己是被陷害的,要尽力为自己开脱,给出让人信服的理由。两分钟一条,时间到了,想不出来,就喝酒,一条都想不出来,那行凶的就是你。”
  他揿下开始,2分钟倒计时,上头的数字开始疯狂变换。
  木代用了好一会儿去消化他的话,没来由的紧张,目光触到罗韧的,他神色凝重,催促她:“赶快!”
  连这语气都加重她紧迫感。
  木代嘴唇发干,两只手捻在一处,脑子里飞快在转,但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为自己辩护,给出信服的理由,信服的理由……
  一杯酒递到面前,已经到时间了?
  罗韧说:“喝酒。”
  只好接过来,一口焖掉,白酒不比啤酒,一口下去辣劲冲头,熏的眼睛都辣辣的。
  2分钟,再次倒计时。
  信服的理由,要信服的理由,她有什么理由呢,对方有两个证人,警察说了,两个人互不相识,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性,再说了,那两个人也不认识她,无怨无仇的,有什么理由要诬陷她呢?
  她神思恍惚着,直到一杯酒又递到跟前:“喝掉。”
  只好喝掉,抬眼看罗韧时,他一点表情都没有,说:“想不出来,那就是你了。”
  不知道是酒劲还是怨忿,木代觉得罗韧分外不近人情。
  她说:“不是我。”
  “古代好多被拉上公堂的人都讲不是我,一顿板子下去都画押了。”
  画你妈的押!
  木代一巴掌拍在桌上:“说了不是我!”
  拍的重了,带翻一盆拌菜,拌汁溅到罗韧身上,罗韧皱着眉低头去看。
  木代觉得委屈:“我没有那么多晚上往外跑的人格。不管何医生说我是两重还是三重,我自己一直在调整。我把它们都压住,我没有病,不会三更半夜跑出去杀人。”
  说完了,秒表又到了时间。
  她气的自己去拿酒,刚要挨到,罗韧手快,直接拿开。
  说:“这个算一条。”
  又指衣服上的污渍:“你要负责洗了。”
  木代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2分钟,又倒计时。
  这一次,她努力冷静,蹙着眉头去想。
  “我跟那个张通不算认识。我没有理由要杀他,无怨无仇的,我没有动机。哪怕又退回到从前,何医生说的那个,木代2号,她也只是在我性命攸关的时候出现,张通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打也打不过我,他不可能威胁到我的。”
  罗韧点头:“这条说的有点含量。”
  “不过明明可以分两条的,你为什么要一条都说了,倒计时,再想新的。”
  木代被他一噎,脑子不觉就浆糊了,两分钟倏忽而过,只好又喝一杯。
  她实在想不出来了。
  罗韧问:“确定没有了?”
  她点头,确定。
  “如果我说出来,你是不是喝?”
  “喝。”
  罗韧想了一会:“马超和宋铁,虽然初步调查说两个人并不认识,但是很多时候,有一些隐秘的关系或者交集是不被外人所知的。很多特别容易下定论的绝对的事情,反而最有可能不绝对。
  木代无从反驳,喝酒。
  “张通那里,也可以入手调查。他有没有什么仇人,如果是仇人作案嫁祸,不可能攀扯进来一个毫无关系的。你是不是跟张通同时出现过,或者相处过,被那个人看到,有机可乘。”
  木代只好喝酒,小口小口的抿。
  罗韧看她:“醉了?”
  她摇头:“一点点晕。”
  “知道你酒量好,张叔说了,你拿酒当饮料喝的。一点点晕正好,适合睡觉。”
  哦,睡觉。
  木代站起来,找了皮筋扎了头发,漱了口擦了脸,又深一脚浅一脚回来。
  没醉,但有点上头。
  她在床和沙发中间转圈,飘飘的:“我睡哪呢?”
  罗韧指床,她嗯了一声,方向感似乎不好,又转了一个圈。
  罗韧说:“你是陀螺吗?”
  他推着她肩膀,把她送到床前,木代蹬掉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去,不挨边不靠顶,整个人睡对角线上,单手拽了枕头垫脑袋,又把被子拽上。
  罗韧看她:“重新在公安局,还跑吗?”
  她盯着天花板,含含糊糊说:“我应该跟他们分析一下的,跑了不好,显得心虚。”
  “还觉得是自己杀了人,自己有罪吗?”
  木代闭上眼睛,又拽了下被子:“我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她翻了身,叹气,低声呢喃:“要早点睡,明天还要洗衣服。”
  罗韧好一会儿才反应出是自己让她洗衣服的。
  他把桌上的杯盘狼藉收拾了一下,进洗手间冲了个凉水澡——水已经不热了,名副其实的“冲凉”。
  揿了灯,罗韧慢慢躺到沙发上。
  黑暗中,他屏息静气,去听木代的呼吸。
  匀长的,轻柔的,她睡着了。
  罗韧的唇角露出微笑。
  吃饱了,喝足了,也没那么多烦心事了,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第①④章

  霍子红乍逢慌乱的手足无措,因着罗韧的冷静,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人都是这种,“乍逢”和“久经”,到底是两个不同概念。
  罗韧问了区号,那应该是异地吧,他比自己镇定,三两句已经大致搞清楚事情的走向,霍子红想让他出面,他出面,比自己合适。
  她想着该怎么措辞。
  “罗韧,虽然你和木代……已经过去了……”
  “但你们到底还是朋友,如果木代有什么事,还请你……”
  罗韧打断她:“你不用提醒我,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他扶着霍子红站起来:“我会先过去看看,有事再联系你。你也不用太紧张,木代的性格你知道的,她可能是突然之间知道消息,冷静下来之后,会没事的。”
  霍子红茫然站了一会,有一些意识渐渐回归。
  从前,好像是看过防艾滋的宣传片的,怎么说来着?
  是有潜伏期,平均好像是十来年,但是木代已经差不多24岁了。
  还有,艾滋病好像会破坏肌体的免疫系统,患者抵抗力会很差,但是木代身体一直很好,而且因为习武的关系,很少生病。
  她吁了一口气,觉得过去几分钟,自己好像突然被人拎起了倒转,头朝下,思维都混沌不请,但是现在,又正过来了。
  她尴尬地朝罗韧笑:“人就是容易自己吓自己。”
  罗韧嗯了一声,看了眼吧台后头的铁艺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带聘婷先回去。”
  他转身离开,才走了两步,霍子红在后头叫他。
  罗韧回头。
  霍子红说:“罗韧,你都不慌的吗?”
  霍子红在脑子里搜罗着认识罗韧以来对他的种种印象,他发过怒,也曾言辞激烈,但说实在的,出了那么多事事,还真的没见罗韧慌过。
  你都不慌的吗?
  罗韧回答:“慌有用吗?”
  ***
  木代恍恍惚惚挂了电话,信步就往一个方向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好像是跟着人在走的,随便拣一个,跟一个,跟丢了就再捡一个,机械地跟着,至少是在动的。
  艾滋病,字眼听到过很多回,但她并不关注,只知道是世纪绝症,好像会通过**、血液和母婴传播。
  好不容易想从头来过,鼓足勇气燃起希望那么难,浇灭却很容易。
  眼泪慢慢流下来,她迎着风去擦,想着:不要生病好不好?
  又觉得,这种事是不能控制的,仇怨尚可化解,但这种冰冷无情侵入身体的东西,怎么打都打不过的。
  她大口大口吁气,提醒自己冷静。
  只是一个老太婆的话而已,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也许应该先去医院查一下,说不定自己并没有被传染呢?
  如果真的传染了……
  奇怪,这一次,心情反而回落了。
  如果真的传染了,这一生可能很快就要画了句点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可怕,雯雯八年前就去了,她已经多得了好多年啊。
  她双手慢慢插进兜里,想着从前看过的墓园,千篇一律形状的墓碑,上头打个名字,加个生卒年。
  如果要写生平小传呢?
  幼时被母亲遗弃,少年时过失,密友亡故,精神状态失衡。习武八年,爱过一个人。
  风吹过来,扬起她的头发,遮住了眼。
  真他妈真是过了一个特别单薄的人生,没有成就,也没做过什么贡献,来这世上一遭是干什么呢。
  她恶狠狠踢飞脚边的土坷垃。
  土坷垃半空就解体了,土屑乱飞,前头走着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走的更快了。
  干嘛?怕她抢劫?
  木代回头看,灯光亮处已经被抛在后头了,不知道跟的这是第几个,是谁,居然走到郊区来了。
  远处黑漆漆的,有错落的小房子,右手边就是田埂了,风吹着夜晚的稻禾,禾身上下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
  真是很有恐怖和犯罪片的氛围。
  木代停下脚步,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前头的那个人越走越快,再走一段,忽然转向下了田埂,急急在稻禾丛中穿行。
  这是干嘛?约会?
  木代朝那个方向看,有什么东西突兀立着,像是腾空的马。
  稻禾地里,有腾空的马?木代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她想了想,从这边的田头下去,向着那个方向过去。
  走近了,发现真的是。
  下头是个圆的大水泥台子,上头是个马形的雕塑,脑袋的形状有点奇怪,刚刚的那个人,正打着手电,跪在水泥台子下,抖抖索索写着什么,听到动静,尖叫一声,手电慌慌打过来:“谁?谁!”
  灯光刺着眼睛,木代伸手去遮。
  听到那人“咦”了一声,说:“你不是那个……服务员吗?”
  木代垂下手,走近了看他。
  想起来了,是昨儿那个胖胖的男生,被平头男掴着脑袋骂“是不是个男人”的那个。
  他长吁一口气:“哎玛,你跟着我干嘛,吓的我。”
  话虽这么说,但语气明显舒坦,黑灯瞎火的,多了个脸熟的人,就像多了个同道。
  他重新跪下身子,晃匀手上的涂改液,又往石台上写着什么。
  木代凑过去看,这才发现石台简直像画了一层又一层的布,无数涂鸦留书,胖男生正在一小块很勉强的空档地方写字。
  ——到此一游,张通。
  原来他叫张通。
  终究是来证明自己胆儿大,是个男人了。
  木代说:“你可以白天抽个空来写的啊。”
  张通鼻子里嗤一声:“你以为他们都傻的?在桥头那儿,他们看着我走的,待会我回去了,会让人来检查的。”
  木代叹了口气,她觉得同郑梨一样,她跟他们,大概是有代沟的,理解不了这种。
  写完了,张通歪着脸,耳朵贴到石台上去听。
  他挺庆幸有木代在的,要真只自己一个人,指不定吓成什么样了。
  木代奇怪:“听什么?”
  张通“嘘”了一声,说:“心跳。”
  水泥台子上,能听到心跳?
  木代啼笑皆非,她看出张通之前其实心里害怕,反正也要回去,不如带他一起。
  她有样学样,也侧了耳朵去听,耳廓压在水泥面上,凉凉的。
  怎么会有心跳呢?
  忽然间,有奇怪的风,直冲后颈。
  木代觉得莫名,其实也说不大清楚,但是下意识就觉得,风不是这样刮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又像是身体警觉反应,她回转身的同时,手臂狠狠一格挡。
  然后顺势站起来。
  不远处就是稻禾,黑魆魆的上下浮动,有老鼠从禾根间窜出,唧唧啾啾。
  木代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碰到了什么,但是刚一碰到,就消弭于无形。
  多心了?多想了?
  身后,张通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过了会攥着涂改液站起来,说:“这风老邪门的。”
  木代说:“你怕啦?”
  尽管木代大他几岁,但在异性面前,张通还是止不住要挽回面子:“谁怕了?”
  木代说:“空气流动吧。”
  她带着张通,穿过稻禾地,重新回到大路上,张通完成大任,心情好生惬意,甚至吹起了口哨,跟她说:“原来做起来,也简单的很嘛,我前几天愁的,都睡不着觉。”
  “我是超脱了,悟了,提升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这种小屁孩知道什么呢,一点小事就发愁,将来真的遇到堪愁的大事,才会觉得这些事连屁都不是吧。
  当然,这感悟也不是她的,古人老早标注了。
  那叫,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木代跟着张通回到靠城里的桥头,那里自然就成了城乡分界,一头灯火通明,一头黑咕隆咚。
  桥边的夜摊出的火爆,一伙人坐着小板凳吃烧烤,有昨儿见到过的的,也有生面孔。
  一群人见到张通,乌拉拉的起哄,木代从边上走过,隐隐听到张通在后头吹嘘:“我说去就去了,有个美女走夜路害怕,我还带她一起回来了呢,喏,就刚过去那个……”
  平头说:“不是后头跟着的那个吗?”
  张通刹那间毛骨悚然:“啥?”
  他回头向着来路看,周围人又是一通哄笑,有个穿花格子的捣了平头男一拳,说:“超哥你别吓他,你看他那怂样……”
  平头男有点莫名,说:“我真看见……”
  又是一阵哄笑,他的声音就淹没下去了。
  ***
  回到饭馆,夜宵档已经差不多结束了,郑水玉脸色有点不好看,但没说她什么。
  临睡前,郑梨亲亲热热挨上来,说:“木木姐,你哪儿去了啊?”
  木代下意识后缩,伸手把她挡开。
  郑梨愣了一下。
  木代也有点尴尬,顿了顿说:“离我远一点,我这两天感冒。”
  郑梨哦了一下,退回到自己床边,躺下的时候说:“姑妈那应该有感冒药,明天我给你拿两包。”
  木代说:“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吧。”
  满腹心事,本该是辗转反侧的节奏,但奇怪,居然一觉黑沉,早上睁眼时,都已经十点多了。
  她洗漱了下来,听到郑梨在下头高声说:“我木木姐是感冒了。”
  可能是午饭档还没开,饭馆里显得清闲,郑水玉和何强都在门外,和左近的邻居们凑在一处说着什么。
  郑梨正在抹桌子,动作很慢,一直抬头看向门外。
  微妙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
  看见木代下来,她赶紧迎过来,到近前时想起木代的吩咐,怕她不高兴,又赶紧挪后些。
  说:“木木姐,县里出事了。”
  她压低声音:“好像杀人了。”
  南田县地处渝、湘、贵交界,但治安一直很好,不是没有过命案,不过那种自己寻死的酒后失足淹死的或者车祸撞死的,到底不算恶性。
  杀人命案,好几年都没出过了。
  发生在昨晚吗?
  郑梨说:“一早上就传开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出了事能嚼好几个月。听说是个学生,高三的,从桥头摔下去,摔死了。”
  “因为不会游泳吗?”
  “不是掉进水里,摔在桥堤上,离水还有几米远。”郑梨也都是听来的,但莫名兴奋,似乎觉得平天淡日的出些事,很能提供谈资,“也是运气不好,说不定栽进水里,还不会死呢。”
  木代说:“为什么说是人杀死的,也可能是自己掉下去的呢。”
  郑梨说:“因为有人看到了啊!”
  原来如此,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梨指外头凑在一起议论的人:“说是个女人推的,有人看到了。”
  木代笑了笑,顺手也拧了块抹布,从另一头的桌子擦起。
  前两天在县里闲逛时,她看到过县医院,但是,这样的体检,是不是应该去大点的地方,才更保险?
  外头有刹车的声音,簇拥在一起热议的人群散开,郑梨有点紧张:“木木姐?”
  木代抬头,出乎意料的,那是一辆警车。
  有两个警察下来,一个穿了制服,另一个没穿,身边跟了个耷拉着脑袋的平头男。
  木代看到,那个穿制服的警察在跟郑水玉说话,郑水玉说了两句之后,惶惑的回过脸来,指了指这个方向。
  然后,几乎是在外头的所有人,都向着这里看过来。
  目光复杂。
  木代的头皮有轻微的发炸,这不是好的预感。
  那两个警察带着平头男往这里走了。
  郑梨紧张地有点口吃:“木……木姐?”
  木代没说话,她站在桌边,擦桌子的动作越来越慢,觉得呼吸都艰难好多。
  吱呀一声,玻璃门的门轴响,几个人开门进来,店内店外的空气开始流通。
  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说:“马超,你过来认一下。”
  那个平头男瑟缩着往前走了两步,目光从郑梨脸上掠过,在木代的脸上停留两秒,像是受了惊,蓦地低头。
  前两次见,他耀武扬威的像个带小弟的大哥,现在,跟在两个警察后头,原来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年轻人,肩膀都撑不起来。
  木代听到他嗫嚅着说:“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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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⑤章

  陈向荣接到电话,赶紧整理了衣服出门,刚出楼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好大家伙,形状也怪,顶上一排灯,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在南田县这么久了,这样的车还是第一次见到。
  车门打开,罗韧向他招了招手,陈向荣小跑着过去,坐了副架,手脚局促的不知道怎么摆放。
  罗韧看了他一眼,这陈向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马涂文那头传来的消息说,他大概四十上下,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大很多,面皮上沟壑都出来了,双手粗糙,有一只手的指头上缠着胶带。
  他问了句:“你在县公安局工作?”
  陈向荣老实回答:“不是的,公安局的编制进不去的,我跟保洁公司签工作合同,外包在公安局大楼保洁。”
  罗韧嗯了一声,油门一踩,车子直直向城外开去。
  陈向荣有点紧张,昨儿晚上,有个亲戚问他,局里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好在场,然后说,有个人想打听一下详情,给他一千块。
  比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呢,陈向荣一口答应。
  但真坐上车子,他忽然就忐忑了。
  他咽了口口水,转向罗韧:“那个……我就有事说事,我不做违法的事的。”
  又强调:“我说的事,是可以对外传的,很多人知道,我这不算违反规定。”
  罗韧没看他:“安全带系上。”
  陈向荣统共也没坐过几次车,摸索了几次也没找到安全带,好不容易找着,又不知道该怎么系,两下一迟疑,车子已经停下了。
  就停在桥头处,城乡交界的地方,因着出的凶案,这两天桥上多了许多人,闲闲逛逛,奇货可居似的来看现场,其实早清理了,桥是桥堤是堤的,但每个人还是看的啧啧称奇,说起来的时候口若悬河,都跟亲眼看见似的。
  罗韧沉默着,透过车窗看那座桥。
  “听说人跑了?”
  “是跑了。”终于等到他发问,陈向荣恨不得把所有的话一筛子抖**净,“都不以为她会跑,听说她一开始很配合,人又漂亮,文文气气,谁能想到她会跑啊,而且……”
  现在回想,他还一阵惊惧:“直接是从楼上跳的啊……”
  那姑娘被带进来的时候,正是陈向荣和一个工友当值,和往常一样,两个人看似拖地,实则目光左溜右溜的,什么也没错过。
  工友还感慨万千地说了句:“以前总以为犯事的都一脸凶相,现在才知道,那些长相斯文的、看着文静的,最能起事了。”
  两人唏嘘了一阵,拖干净整个楼道,又去洗手间清理垃圾。
  正抹着水台,有个问话的干警进来,方便了之后洗手,洗着洗着忽然气愤,一巴掌拍在水台上。
  陈向荣在这当工的时间久,每个人都半熟,偶尔也唠两句。
  他记得,自己当时问了句:“是不是不招啊?”
  在局里,这也是司空见惯了。
  那个干警气的脸皮涨红:“咬死不松口,最可恨就是这种。”
  工友接话:“是,跟人*民作对。”
  那个干警说:“好声好气跟她说了,如果态度好,积极主动招供配合,将来庭审什么的,是可以酌情对待的。负隅顽抗的结果是什么,不懂吗?”
  工友说:“就是。”
  “她说案发的时候,自己在睡觉,但是没证据,她同屋的小姑娘睡的比她还死,根本不能证明她没出去过——另一方面,马超是直接目击者,看到她行凶了,而且不止一个证人。”
  听到这里,罗韧抬头:“不止一个证人?”
  陈向荣说:“是啊,那个马超小哥是看到她行凶的,然后,据说案发之后十多分钟,有个打麻将到半夜晚归的人,也在附近看到她。现场认人是马超去的,人带回局里之后,那个打麻将的,叫宋铁的,也来隔着玻璃认了,没错的。”
  罗韧嗯了一声,顿了顿说:“你继续。”
  陈向荣记得,工友当时鼓励干警不要气馁:“要狠狠打击犯罪分子的气焰,不能跟她好声好气的讲,要严肃!严厉!抗拒更严!”
  在局里外包两年,工友说话都一套一套的,可以直接拿来做报告。
  那干警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那边:“头儿现在在跟她讲呢,她年纪轻,我们也是本着挽救的原则,希望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三条,即便被告人不供述,证据确实、充分的,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而且现在不止一个证人,两个!两个人互相不认识,不存在串供可能,证言可以互相印证,形成证据链。所以她如果还这么不配合的话,后果自负。”
  陈向荣说:“可不是呢。”
  那干警又说了几句,回去了。
  说巧也巧,陈向荣这边交班收工的时候,又遇到木代了。
  前后都有警察,她低着头,夹在中间,慢慢的走,脸色有点苍白,偶尔抬起眼睛,失神又茫然。
  陈向荣起了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他停了有几秒钟。
  就是这几秒钟的间隙,让他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在经过一间门开着的办公室时,木代向里看了一下。
  那是局里靠内的一排办公室,因为她看,陈向荣也看了一下,办公室当然有人的,两个文员,埋头写着什么,大概因为天热,窗户是完全打开的。
  紧接着,发生了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木代突然就向这间办公室冲了进去。
  这里是三楼,出口在走道前后尽头处,所以防逃跑一定是防前防后,没人提防她会进办公室。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她速度那么快,那两个文员还没来得及抬头,她已经从窗口扑了下去。
  陈向荣看罗韧:“没想到她有功夫,真没想到,我还以为都是电视里瞎摆忽,所以那时候,我都不以为她是跑,我以为她跳楼了。”
  他真是这么以为的,还失声大喊了句:“跳楼啦!”
  他没有那个机会冲到窗边去看,都是后来听说的,说是,第一个冲到窗边的干警低头的时候,她已经在地上了,然后几乎足不点地的冲到围墙边,一个上翻。
  等大家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是南田县这几年来,出过的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案子,尽管上头说要尽量不外传,但这是个小县城,桥下摔死个人都有一拨拨的人要去看事后的热闹,更何况是这么稀奇的事儿呢?
  罗韧多给了陈向荣一百块钱,让他打车回去,自己就不送了。
  陈向荣挺高兴的,反正路不远,他把钱小心揣进内兜,一路走回去。
  经过桥边时,和那些看事后热闹的人一样,他也探出头去,看了又看。
  ***
  罗韧在车上坐了一会。
  陈向荣不是他找的第一个人,在这之前,他和郑梨聊过。
  郑梨挺紧张的,开始,大既以为他是来调查的,不住撇清和木代的关系。
  “我跟她也不很熟的,”她说,“她到饭馆打工也才几天,她是哪里人,过去干嘛的,我都不知道,问了她也不说。”
  但到底是个小姑娘,经不住他话里的试探和牵引,慢慢的,话里话外,都在担心木代了。
  ——“我木木姐身上没什么钱,我在长途大巴上遇到她,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包都没拎一个。也没钱,后来姑妈给她支了点,但是也不多。”
  罗韧听在心里:身上没钱的话,不大可能在短时间跑路。而且她那么明目张胆跳楼跑了,公安会有防范,第一时间会彻查进出的车站,所以木代现在的位置,最有可能还是在南田。
  “她在南田,还有什么朋友吗?”
  郑梨想了一下:“没有。她也没说起过她家里人,只说有个男朋友,人长的帅,好像也挺有钱,对她也好。”
  罗韧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动了一下。
  “她一直要找人,说是二十多年前住在拆了的老楼里的,一个喜欢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不过好像也没找着。”
  从郑梨这里,似乎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离开之前,罗韧最后问了一句:“她精神状态怎么样?”
  郑梨听不懂。
  罗韧换了个问法:“你觉得,你木木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厉害呢,还是软弱的那种?”
  郑梨说:“我木木姐怎么可能软弱,她可厉害了。”
  想了想,又补充:“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你觉得她凶吧,转头她又会对你很好。就是那种,外头是硬的,里头是软的的那种。”
  ***
  罗韧开着车,在南田县兜了一下午的圈子,每条街每条巷都经过,不止一次。
  有时停车下来买杯东西,转身又扔掉,城郊也去了,车子飙过去,一路的尘土。
  他有点怀念在小商河时,一路飙过戈壁,沙丘冲浪,旋车激起扬沙,嗖呦一下,像扬起的风。
  他一直兜圈到很晚,然后去了夜市,买了些日用品,买了酒,啤酒、白酒,荤食,烤鸡、烧鹅、盐虾,几样拌素菜,装了白饭,经过水果摊时,又买了几样水果。
  然后开车,进了白天兜逛时看中的小旅馆。
  是真小,简陋,也没什么人,身份证登记是用手抄的,也没有什么摄像头,洗手间甚至不是燃起热水,是热水器,要用烧的。
  罗韧入住,先烧了水,然后开了电脑,定了网页,最后把饭食在桌子上摆开,并不动筷,打开了电视去看,信号也不好,屏幕在跳,沙沙沙的杂音,当地的新闻碰巧在报昨天的案子,主持人抑扬顿挫地说:案情已经取得重大进展。
  夜半12点过,有节目的频道都少了很多,罗韧随便揿到一档情感节目,播的是见惯的原配与外遇之争,面部打着马赛克的男人稳坐钓鱼台,原配泣不成声说:“当年你追我的时候,也是掏心掏肺……”
  嗯,昨日掌中玉,今日口中痰,两相撕破脸皮,恨不得唾在地上。
  有叩门声,很轻,夹在主持人苦口婆心的叨叨中。
  罗韧却立时警醒,下一刻关掉电视,顿了一顿,走到门边,伸手搭住门扣,轻轻拧开。
  晕黄色的走廊灯光下,木代就站在那里,总觉得她好像更瘦了,带着很大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像虽然受了惊吓但没有恶意的小动物,眼睑下睡眠不足的暗影。
  她说:“我看到你的车,在街上转啊转的,我想,你大概是来找我的。”
  罗韧向前走了一步,木代很敏感,马上后退。
  罗韧笑了一下,说:“木代,我之前搂过你、抱过你,也亲过你,你要是觉得这病是近距离接触就能传染的——现在才防范,是不是太晚了些?”
  木代没说话,头略略低下,长发从前头拂下,露出细致白皙的脖颈,苍白的,又脆弱,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折断了一样。
  罗韧问:“这两天吃饭了吗?”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衣服有几处蹭破了,破口边缘还有灰,也不懂她这一日夜,是藏到哪去了。
  罗韧伸手,拉住她胳膊进来。
  屋里的味道不同,食物的香气,刺激着闭缩了好几顿的味蕾,木代的目光落在那一桌子夜宵上,大都是塑料餐盒盛着的,但于她,已经是铺开的盛宴了。
  目光被隔断,罗韧站过来,挡在她和里屋中间,示意了一下洗手间:“洗澡。”
  木代说:“我没有衣服换。”
  “我听说了,一件行李也不带,一分钱也没有,带了脑子带了手,自己觉得挺潇洒是吧?”
  他拿了衣服给她,男式的,还有超市里买的一次性旅行换洗内裤。
  然后推她进洗手间:“洗澡,洗完澡吃饭,然后说事。”
  
☆、第①⑥章

  郑水玉家的洗手间只巴掌大,用水又俭省,不知道每天是不是按照配量来,水头从来小小,每次洗完澡的感觉,都像久旱的地才湿了表皮,浑身不舒服。
  所以,这大概是这些日子洗的最舒心的澡了,水量充足,水温也滚烫。
  擦干了身体出来,先撕开包装穿了内裤,又抖开罗韧的衣服看,半新不旧,叠痕整齐,凑近了,还能闻到洗干净的衣服特有的味道。
  比划了一下,真大,衣袖长出她胳膊一大截,直接套头进去,整个人像罩了个麻袋。
  她低下头,袖子裤脚都连挽好几道,才打开门出去。
  走到桌边坐下,筷子就在手边,木代犹豫了一下,觉得宾主毕竟有别,还应该等罗韧说一声再开动。
  谁知罗韧先把笔记本电脑先递过来,说:“先看完。”
  木代接过来,屏幕往下压了压。
  两个打开的网页,两篇文章,都是讲艾滋病的,关于原理、症状、潜伏时间、传播途径等等。
  她手指滑在触屏上,一下下翻着看,头发上的水滴在泛亮摁键边上。
  看完了,她把电脑递回去,罗韧接过了放在一边,说:“今天我问过了,中心院就可以做抗体检查,你要是不放心,找时间我给你抽血,然后送进去验……先吃饭吧。”
  木代闷头吃饭,人也奇怪,开始饿过劲了,什么都不吃也不饿,真的开始有东西裹腹,反而越吃越饿。
  中途罗韧开了酒,木代自己拿了罐啤酒,咕噜噜一口下去一半。
  据说长的饭局总有一两个停点,通俗讲就是“吃累了,歇一歇,再战”。
  这半罐酒就是第一个停点,木代把啤酒放回桌上,筷子也搁下,沉默了一会才问:“大家都还好吗?”
  “挺好。”
  “凤凰楼……开张了吗?”
  “开了,当天下大雨,一桌客也没有,曹胖胖差点哭了。”
  木代想笑,笑容刚出现就隐了,总觉得好多糟心的事好像在边上虎视眈眈的脸,说她:还有心情笑!
  又问:“那凶简呢,现在应该第四根了吧,凤凰鸾扣有指引吗?”
  罗韧说:“没人关心凶简。”
  这话是真的,每个人都在自然而然的懈怠,总觉得凶简这事虚无缥缈、师出无名、无关痛痒、并不迫在眉睫,无利可图又凶险莫测。
  做一件事,要么有动机,要么有动力,他们都没有——神棍形容的没错,就是拉磨的驴,鞭子不抽的狠了,不切实吃点亏,都是不想动的,炎红砂因为新奇好奇成立的“凤凰别动队”,过了起初那股子劲,现在挺有各回各家的架势。
  更何况,现在有更紧迫的事情。
  罗韧终于问到正题:“为什么要跑?”
  木代没吭声,过了会把啤酒拿起来,又灌了一大口。
  “头脑一热,看到开着的窗户,觉得能跑掉,就跑了。”
  罗韧说:“起初,你很配合调查,要想跑的话,在饭馆时就跑还更容易些,犯不着到公安局才跑。”
  “木代,你是害怕了吧?”
  木代不说话,过了会,她把面前的碗盒推开,胳膊撑在桌面上,垂着头,双手捂住了脸。
  罗韧听到她吸鼻子,鼻尖泛着红,轻轻咬着嘴唇,但是不拿开手。
  她不像从前那样想哭就哭了。
  罗韧把抽纸盒推过来,说:“别慌,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木代没看他,还是低着头,伸手抽了一张,胡乱擦了擦脸,然后揉了团扔进垃圾桶。
  “有目击证人,我开始跟他们说,半夜发生的事,天那么晚,马超可能是看错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笔录的时候,第二个证人隔着玻璃看过我了,也说是我。”
  说着又去拿酒,罐里差不多空了,拿起来很轻,一摇哗哗的响,只好又放回去。
  其实还有白酒,但是罗韧先不给她开。
  他又问了一遍:“那你害怕什么?”
  木代低着头,说:“那天晚上,我睡的很好,连梦也没做一个,特别沉,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确定……”
  罗韧接过话头:“你害怕是自己睡熟之后,无意识的状态时,曾经起身出去过?”
  木代说:“因为我有前科啊,何医生说我人格混乱,有时候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已经给自己定罪了是吗?”
  木代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想着:有两个证人呢。
  一个叫马超,是张通的混混同学,一个叫宋铁,是五金公司的职工,两人并不认识。
  两个证人,证词互相印证,都在当夜看到她,连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都说的确切。
  罗韧笑起来:“木代,我教你一句话,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木代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别想着自己是个罪犯,先入为主你就会忽略很多重要细节。我是之后才来的,不可能知道详情,当天的事情,要靠你去分析回忆。”
  他取出那瓶白酒,也不用开瓶器,桌角一磕磕掉瓶盖,拿了一次性的杯子,倒了十个小半杯,又掏出手机,调到秒表。
  “咱们来做个游戏,你现在为自己辩护,你就想着自己是被陷害的,要尽力为自己开脱,给出让人信服的理由。两分钟一条,时间到了,想不出来,就喝酒,一条都想不出来,那行凶的就是你。”
  他揿下开始,2分钟倒计时,上头的数字开始疯狂变换。
  木代用了好一会儿去消化他的话,没来由的紧张,目光触到罗韧的,他神色凝重,催促她:“赶快!”
  连这语气都加重她紧迫感。
  木代嘴唇发干,两只手捻在一处,脑子里飞快在转,但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为自己辩护,给出信服的理由,信服的理由……
  一杯酒递到面前,已经到时间了?
  罗韧说:“喝酒。”
  只好接过来,一口焖掉,白酒不比啤酒,一口下去辣劲冲头,熏的眼睛都辣辣的。
  2分钟,再次倒计时。
  信服的理由,要信服的理由,她有什么理由呢,对方有两个证人,警察说了,两个人互不相识,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性,再说了,那两个人也不认识她,无怨无仇的,有什么理由要诬陷她呢?
  她神思恍惚着,直到一杯酒又递到跟前:“喝掉。”
  只好喝掉,抬眼看罗韧时,他一点表情都没有,说:“想不出来,那就是你了。”
  不知道是酒劲还是怨忿,木代觉得罗韧分外不近人情。
  她说:“不是我。”
  “古代好多被拉上公堂的人都讲不是我,一顿板子下去都画押了。”
  画你妈的押!
  木代一巴掌拍在桌上:“说了不是我!”
  拍的重了,带翻一盆拌菜,拌汁溅到罗韧身上,罗韧皱着眉低头去看。
  木代觉得委屈:“我没有那么多晚上往外跑的人格。不管何医生说我是两重还是三重,我自己一直在调整。我把它们都压住,我没有病,不会三更半夜跑出去杀人。”
  说完了,秒表又到了时间。
  她气的自己去拿酒,刚要挨到,罗韧手快,直接拿开。
  说:“这个算一条。”
  又指衣服上的污渍:“你要负责洗了。”
  木代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2分钟,又倒计时。
  这一次,她努力冷静,蹙着眉头去想。
  “我跟那个张通不算认识。我没有理由要杀他,无怨无仇的,我没有动机。哪怕又退回到从前,何医生说的那个,木代2号,她也只是在我性命攸关的时候出现,张通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打也打不过我,他不可能威胁到我的。”
  罗韧点头:“这条说的有点含量。”
  “不过明明可以分两条的,你为什么要一条都说了,倒计时,再想新的。”
  木代被他一噎,脑子不觉就浆糊了,两分钟倏忽而过,只好又喝一杯。
  她实在想不出来了。
  罗韧问:“确定没有了?”
  她点头,确定。
  “如果我说出来,你是不是喝?”
  “喝。”
  罗韧想了一会:“马超和宋铁,虽然初步调查说两个人并不认识,但是很多时候,有一些隐秘的关系或者交集是不被外人所知的。很多特别容易下定论的绝对的事情,反而最有可能不绝对。
  木代无从反驳,喝酒。
  “张通那里,也可以入手调查。他有没有什么仇人,如果是仇人作案嫁祸,不可能攀扯进来一个毫无关系的。你是不是跟张通同时出现过,或者相处过,被那个人看到,有机可乘。”
  木代只好喝酒,小口小口的抿。
  罗韧看她:“醉了?”
  她摇头:“一点点晕。”
  “知道你酒量好,张叔说了,你拿酒当饮料喝的。一点点晕正好,适合睡觉。”
  哦,睡觉。
  木代站起来,找了皮筋扎了头发,漱了口擦了脸,又深一脚浅一脚回来。
  没醉,但有点上头。
  她在床和沙发中间转圈,飘飘的:“我睡哪呢?”
  罗韧指床,她嗯了一声,方向感似乎不好,又转了一个圈。
  罗韧说:“你是陀螺吗?”
  他推着她肩膀,把她送到床前,木代蹬掉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去,不挨边不靠顶,整个人睡对角线上,单手拽了枕头垫脑袋,又把被子拽上。
  罗韧看她:“重新在公安局,还跑吗?”
  她盯着天花板,含含糊糊说:“我应该跟他们分析一下的,跑了不好,显得心虚。”
  “还觉得是自己杀了人,自己有罪吗?”
  木代闭上眼睛,又拽了下被子:“我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她翻了身,叹气,低声呢喃:“要早点睡,明天还要洗衣服。”
  罗韧好一会儿才反应出是自己让她洗衣服的。
  他把桌上的杯盘狼藉收拾了一下,进洗手间冲了个凉水澡——水已经不热了,名副其实的“冲凉”。
  揿了灯,罗韧慢慢躺到沙发上。
  黑暗中,他屏息静气,去听木代的呼吸。
  匀长的,轻柔的,她睡着了。
  罗韧的唇角露出微笑。
  吃饱了,喝足了,也没那么多烦心事了,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第①⑦章

  明晃晃的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发痒。
  木代很不情愿的睁眼,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身在何处,门口传来絮絮的声音,她揉了眼睛去看,罗韧正关上门,拎了外卖的袋子进来。
  木代奇怪:“又要吃饭?”
  罗韧说:“中午了。”
  居然已经中午了。
  木代下床去洗手间洗漱,经过罗韧身边时,罗韧问她:“你睡觉一直绑头发的吗?”
  木代下意识去摸头上绑起的揪揪,说:“晚上绑头发洗漱,有时候很累,忘了松就直接睡了。”
  罗韧说了句:“松开会放松点。”
  木代说:“哦。”
  洗漱了出来吃饭,青椒炒肉的盖浇饭,菜饭都还热着,味道也不错,但是今天这次吃饭,气氛就远不如昨晚了,总觉得生疏的不自在。
  她找话说:“今天要干什么?”
  罗韧说:“你最好就别出去了,我想想办法,从昨晚上分析的那几条出发,看能不能查到什么。”
  木代不吭声了,过了会说:“那谢谢你了。”
  “应该的。”
  吃完了饭,罗韧拿了针管出来帮她抽血,吩咐她挽袖子,握拳,下针时,大概觉得位置不大对,伸手托了下她的胳膊,掌心温热,触到她□的小臂。
  木代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下意识就往后缩了一下。
  罗韧有一两秒没说话,过了会说:“别乱动,不然下针不稳。”
  木代尴尬,这尴尬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罗韧离开。
  ***
  木代在屋里等了很久,无所事事到整理了整间屋子:叠了被子、擦了水台、每一样摆歪了的东西都归位。
  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末了想起来,要帮罗韧洗衣服——但是那件衣服,他好像又穿出去了。
  下傍晚的时候,门口有动静,似乎是罗韧回来,正拿钥匙开门。
  木代起身去看,门推开了些,外头的人却不急着进来,只先探进一个脑袋,左看右看的。
  忽然间就看到木代,说:“呀!”
  居然是炎红砂。
  迎着木代惊讶的目光,她蹬蹬蹬冲进来,背上沉重的背包随着小跑啪嗒啪嗒。
  跑到跟前,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拥抱。
  木代还没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炎红砂抬起头,两只手去捏她的腮帮子:“哎呀木代,你这个小可怜儿,我都听说了,是有多倒霉啊,你看你,脸上都没肉了。”
  木代看着她,还是怔愣,又朝门口看,曹严华和一万三也进来了,都拎着行李包,罗韧走在最后,关门。
  像是做梦样,她又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来了啊。”
  回答的反而是罗韧:“很多事情要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
  这话也不尽然,事实是,霍子红那边,罗韧隐瞒了一些情况,只说人已经找到了,没出什么事,让她安心。
  详实的情况,告诉了炎红砂她们。
  自从木代车祸出事之后,炎红砂就再没见过她,一听说找着了,恨不得马上过来看,曹严华则是大惊失色:“咋还杀人了呢?肯定是有人诬陷我妹妹小师父,不行啊,这是大事,我得过去!”
  在他心里,这事比凶简什么的重要多了。
  一万三则是彻底骑墙。
  ——有罗韧在,咱们就不用过去了吧?什么,你俩都要去?那我也去吧。
  他半是随大流半是好奇:听说都三重人格了,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炎红砂兴奋地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我帮你带行李了,衣服啊,洗脸的刷牙的,还有……”
  她把手机递给木代,话说的老气横秋:“出任何事情,都要有商有量的来嘛,不要老跟小说里学离家出走,多让人着急啊。”
  一万三说:“富婆,你话真多。”
  炎红砂说:“我高兴嘛。”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木代递纸巾给她:“你哭什么嘛。”
  罗韧看木代:“这手机你先别用,也别开机。警方这两天在查,省得麻烦。”
  木代嗯了一声,把手机塞回去,转头时,看到曹严华和一万三都在看她。
  木代问:“看什么?”
  一万三没说话,曹严华吭吭哧哧了一会,说:“你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但是我也说不大出来。”
  后半句憋在嗓子眼了,他其实想问:你现在这是……哪个人格啊?
  但又怕问出来显得没文化,犯忌讳什么的就更不好了。
  于是急着想把话题岔过去:“总之呢,我反正是不相信你杀人的。我们都不相信,是不是啊,三三兄?”
  曹严华拿胳膊肘去捣一万三,示意他说一两句鼓舞士气振奋精神的。
  一万三被他撺掇的没办法:“小老板娘,虽然我一直不大欣赏你……”
  靠,这怎么说话呢,曹严华真想掴他一脑袋。
  一万三继续凉凉的:“但是呢,杀人我相信你决不会的。更何况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啊。”
  自从斗了老蚌对过野人,曹严华就相当膨胀,特把自己当棵葱,放眼一看,觉得满街都是芸芸众生,只有自己卓尔不群。
  他附和一万三:“就是!肯定是有人害你。这人摊上事儿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谁!”
  ***
  当天晚上,炎红砂和木代住了一间,一万三和曹严华住了一间,罗韧另开。
  炎红砂起初那股新鲜劲过去,也开始盯着木代左右端详,不过她是心直口快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木代,你真恢复了吗,现在这个,是你吗?”
  问的毫无逻辑,木代说:“你觉得呢?”
  炎红砂皱眉:“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点……”
  词穷,说不上来,越想越乱,索性大而化之:“反正呢,只要你人还是好的,大的方针政策上不犯错误,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的。大家还是朋友嘛。”
  木代心里微微一动。
  她想起何瑞华医生的话。
  ——这种再次接纳的程度上呢,笼统来讲,亲人>朋友>爱人。
  是啊,所以,亲人永远是亲人。
  所以,一生可以交很多很多朋友。
  所以……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揿了灯,说:“睡吧。”
  躺下的时候,脑袋和枕头间硌的慌,绑起的头发又没解,木代摸黑伸手,把皮筋解下来,头发一缕缕地理顺。
  炎红砂忽然想起什么:“木代,连殊被抓了你知道吗?你那个车祸是怎么回事啊?”
  她撑起身子:“我们都猜测,她即便做了什么,肯定也是受凶简影响,其实也不能怪她。但是罗韧……”
  说到罗韧,她又躺回去:“罗韧也是狠的,他说,不追究连殊了,但是,也不可能为她说一个字……不过,凶简的事情,也确实不好对外说的,说了人家也未必信。”
  车祸?
  木代几乎都忘了这件事了。
  她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连殊应该是给她下了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郊外,车道边上,车子已经被连殊打发走了。
  “她大概是想勒死我的,又没有那个力气,绳子勒在我脖子上,拖着我往边上去,可能是想找个方便下手的地方,然后……”
  木代吁一口气,她想起当时,连殊脖子上挂着的吊坠垂下来。
  那又是一块胭脂琥珀。
  “连殊有一块胭脂琥珀,跟野人的那块很像……”
  炎红砂嗯了一声:“我们都知道了。后来呢……你是不是醒了,所以连殊没有得手?”
  “醒了,觑着机会,拼劲全身的力气给了她一下,然后往外爬,当时药劲没过,脑子迷迷糊糊的,使不上劲,爬着爬着就瘫了,后来听到车声,才反应过来,我可能是爬到车道上来了。”
  再然后,她就记不大清了,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起来!起来!要不然会死的!
  木代轻轻晃了晃头,想把这些不好的记忆都撇出去:“这一阵子,大概真的是流年不利,一件接着一件的,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炎红砂迟疑了一下,轻声她:“那……你跟罗韧,怎么样了啊?”
  木代心里沉了一下。
  她咬了下嘴唇,没有回答,然后闭上眼睛,装着已经睡着了。
  炎红砂没再问了。
  ***
  曹严华和一万三明天的任务是去找马超。
  没木代和炎红砂那么和谐,两个人说死不睡一张床,石头剪子布之后,输家睡了沙发。
  夜静更深,曹严华还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倒不是沙发不舒服,实在是满心激愤难以入眠。
  “三三兄,这种小鬼头我很了解,坏起来那是相当坏,满口胡话一肚子坏水,普通人对付不了他的!”
  一万三很舒服地躺在床上,被罗韧通知着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可以慰劳筋骨,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曹严华:“所以呢,你预备怎么办?”
  曹严华说:“我已经想好对策了,总之,明天你配合我。”
  黑暗中,他的身周铺开杀气腾腾的气场:“我要叫这臭小子看看,什么叫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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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⑧章

  为了以最佳状态“面对”马超,曹严华一早就在洗手间对镜忙活。
  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衣服,牛仔裤松垮,t-shirt上一个骷髅头,肥嘟嘟黑黝黝的左小臂上一条张牙舞爪青龙,一万三好奇的拿手去摩挲:“曹兄,你还有纹身?”
  曹严华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刚拿花纸印上去的,别给我噌掉了。”
  然后往手上挤摩丝,头发擦的光溜,老话说叫苍蝇上去都打滑,又拿小梳子梳啊梳的,最后哧拉一声,t-shirt领口撕开个豁口,杀气腾腾问一万三:“怎么样?”
  一万三皱眉头,老实说,他觉得这身打扮有点过时——这应该是□□十年代的混混风格,现在怎么着都该走个洗剪吹路线。
  不过随便啦,混混嘛,注重的也是内涵,外表没那么重要。
  于是出发,炎红砂陪木代在旅馆等消息,罗韧去找宋铁。
  马超是高三学生,常年瞎混不上课的典范,曹严华和一万三到校门口打听他的去向,看门大爷一脸嫌弃地看他,没好气的说:“还不是去的堕落街!”
  堕落街……
  其实就是附近不远一条集网吧、游戏、餐馆、美发厅、租书屋于一体的长街,堪称小混混的聚集地,逃学者的乐园,历来为校方深恶痛绝。
  中午时分,曹严华目光阴沉地迈入堕落街,他想象中,这样的露面,该是举座皆惊人人侧目的。
  然而没有,一条街的人,该干嘛干嘛。
  一万三拿了马超的照片,街头街尾走了个来回之后,过来给他递消息:马超就在不远的面馆。
  到了门口,马超正坐在靠边的桌子上等面,边上还有不少空位置,但曹严华大剌剌过去,就在马超对面坐下,动静挺大的,折叠桌子都抖了三抖。
  马超抬起眼皮看他。
  曹严华直直和他对视,毫不畏惧。
  马超纳闷,看了看周围的桌子又看看曹严华:“叔,你有事啊?”
  不远处,正准备坐下来的一万三险些一屁股坐空。
  曹严华气的想跳脚,碍于“身份”,还是把火压下去,胳膊往桌子上一支,把“纹身”朝向马超:“小兄弟,想找你聊个事。”
  马超说:“聊屁啊,我又不认识你。”
  曹严华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小年纪,说话怎么这么脏呢。”
  马超很是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低头摆弄手机。
  曹严华觉得有必要来点狠话威慑:“你放老实点,我跟你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一个不高兴,找人抡死你。”
  马超呵呵一笑,手机往边上一扔,身子倾过来,也不叫“叔”了。
  “孙子,你当我吓大的呢,南田这片我哪不熟啊,你这张脸,一看就是外来户,还他妈抡死我!”
  说话间,忽然腾的一下站起,就手抄起一个塑料凳往曹严华头上砸,曹严华下意识缩了下头。
  没砸下来,停半空了,马超鼻子里嗤了一声:“就这么点怂胆!”
  曹严华火噌噌的,更主要是没面子,想起自己也是学过三拳两脚的,威风绝不能堕了。
  他也一拍桌子站起来:“想打架是吗?”
  身后有人说话:“哪呢?挑事的孙子哪呢?”
  马超说:“这呢。”
  曹严华觉得不妙,一回头,登时傻了眼。
  马超刚刚摆弄过手机,大概是在群里叫人了,他的同伙都在这条街上,打游戏的、剃头的、吃饭的,不在少数,先头进来的就有两,都是小年轻,头发染的金黄,火山爆发一样,外头还有好几个往这边走,马超一直朝他们招手。
  饭馆本来就小,几个人一进来,顿时局促了。
  有人开始推搡曹严华:“哪来的胖子,有病吧你?”
  还有人蹭他胳膊:“呦,青龙啊,咋还掉色呢……”
  左一戳右一戳的,曹严华有点应付不过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说的就是你,你信不信我报警了,啊?”
  正推搡争执,忽然砰的一声,有人摔了个碗。
  瓷片四溅,几个人回头,看到一万三。
  他看着这边,确切的说,是看着曹严华:“特么吃个饭都不安稳,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啊,啊!”
  一边说一边过来,一脸的凶神恶煞,毫不客气推开站在最外的人:“让一下。”
  “胖子,说的就是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话没说完,伸手把曹严华的脑袋推了一记,曹严华一个踉跄:“你……你……”
  一万三上脚就踹:“滚!”
  见曹严华还不走,他作势就去搬折叠桌,曹严华吓了一跳,但心里也约莫有了几分数,推开饭馆的门一溜烟的去了。
  一万三把折叠桌一扔:也就摆个样子,他刚刚试过重量,真抡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回转身,马超几个还在看他,一万三掸掸手说:“看什么,该干嘛干嘛去呗,吃饭。”
  说完了回到原位坐下,马超的同伴眼见没事了,又互相招呼着离开,临走还不忘嘱咐马超:“他要再来,哥几个直接抄家伙!”
  店主原本缩在后厨,这场闹过去了才出来上饭。
  一万三点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红的红黄的黄,分外好看,他埋头呼哧呼哧的吃,眼角余光瞅到马超坐了过来,只当没看到。
  马超跟他搭话:“哥挺猛的啊。”
  一万三抬起头:“这种人……”
  他不紧不慢地把面条吸溜进去,又抽了张纸去擦嘴角的汤汁:“光拿一身横肉架子唬人,我这两天脾气好了不少,搁着从前,能把面碗卡他头上。”
  马超似乎不相信,上下打量他:“哥你挺能打的?”
  一万三说:“不能打,就我这体格,挨不住三拳,但一条,不怕死。”
  说着拍拍左胳膊上头:“这里,以前被打断过,对方高我一头,码子也大,我愣是吊着条膀子,攥着砖头追了他半条街。其实他真跟我拼命我也玩完,谁叫他不敢拼呢。”
  马超肃然起敬,伸手在兜里摸啊摸的,掏了包烟出来:“哥,交个朋友呗……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一万三斜乜了他一眼,直到把他乜的不自在了,才抽了根烟叼上:“不是,路过。”
  ……
  曹严华在事先约好的地方等,百无聊赖不说,还得忍受身边的过车扬尘和汽车尾气,油光光的头发上不多时就粘了一层灰,乍一看跟早生华发似的。
  一直到日暮西山,才等来了一万三。
  曹严华埋怨:“怎么这么久?”
  一万三转着脖子说:“做了个马杀鸡,要套话嘛,当然先得套近乎。”
  “套到了?”
  一万三说:“他几岁**的我都知道了。”
  曹严华心情复杂,他总是在不合适的时候去嫉妒不合适的事情,比如现在。
  嫉妒一万三比他更像混混,更能搞定混混。
  相处这么久,一万三多少也猜到了:“曹胖胖,你以前……真在解放碑称爷的?”
  曹严华不吭声了。
  他以前是做贼的,贼讲究低调,让人一见就觉得亲近,丢了防备心,哪会真的吆五喝六吓跑一大片?
  他其实也是想当然,觉得对付这种横的混混,就得更横,电视里都这么演呢——哪晓得时代在发展,现在的混混都不按照常理出牌了。
  一万三说:“咱们是来帮小老板娘打听消息的,又不是来踢馆子的。我以多年的经验告诉你,混混的最高境界,我总结的,大道如水。”
  曹严华没听明白:“啥?”
  “就得跟水似的,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可以是任何形状,能适应各种环境,他要是配合,你就是温泉水,泡的他有一说一,要是跟你拼命,你也得变成洪水猛兽,哗一下冲他祖坟。”
  曹严华说:“难怪凤凰鸾扣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你是水呢。”
  一万三冷笑:“我那么小就被赶出村子了,要不是事事圆滑,我能活到今天?我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呗,遇事往后躲有利往前冲呗,这种行为别人不大欣赏,但是说实在的,持久。曹胖胖,你呢,真就跟脑袋里填了土似的,一巴掌打上去就实心的,跟个土墩儿似的。”
  听到“土墩儿”三个字,曹严华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说:“那我小罗哥……属金的,就是个刀子了?”
  一万三说:“也像,不过过了也不好,刚则易折你总听过的。”
  曹严华真是看不惯他那副夸夸其谈的神气:“那我妹妹小师父是根木头?”
  一万三居然迟疑了一下,过了会才说:“这个也要看的,木头也看长成什么样,有被虫蛀空了的,也有长成合抱的树的——你知道吗,有些木头的木质,比铁还硬呢,比如铁桦树,比普通钢还硬一倍,咱们小老板娘,我瞧着,还没定型。”
  曹严华一个接一个的,还想把炎红砂也问进去,但一万三因为正说到木代,把正事给想起来了,说:“胖胖,事情不怎么乐观啊。”
  ***
  一万三跟马超聊的很欢,马超聊的嗨了,也“坦诚”的很,说:“你别看我凶的二五八样的,前两天警察来找我,哎玛,我老实地跟小学生似的,就差上去给人点烟了。”
  既然聊到这了,不等一万三问,他顺势就把事情给讲了。
  ——那女的我对她印象挺深,我哥们跟我说,饭馆新来两女的,长的还不赖,我就想去看看,因为我上一个女朋友刚吹了……
  ——我还特注意看她,她长的比小的那个好看,但是吧,对我来说,太老了……
  ——她后来跟一个客人起冲突,还挺凶的,我就不大喜欢了,女孩子嘛,要温柔,温柔点好……
  ——警察还问我,会不会是黑天瞎火认错了,不可能认错的,我们这儿,晚上大桥是亮桥灯的。再说了,我又不傻,死了人,事情这么严重,我总不能随便去指一个栽赃嫁祸啊……
  按照马超的说法,他们这群混混儿是有个小团体的,还有名称,叫“bm”,brave man,勇者。
  那天晚上,张通终于鼓起勇气,挑战了腾马雕台,为了欢迎新一名“勇者”的加入,他们专门在桥头的大排档吃夜宵、喝啤酒。
  一直到半夜,大排档收摊了,哥儿们也陆续离开,只剩了他和张通——张通是主角,太过兴奋,喝高了不肯走,他是小头目,只好陪着。
  但后来,他也困的不行的,拍拍张通的肩膀说:“差不多就行了,走吧。”
  张通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拉着裤裆拉链,说:“等我撒泡尿,厕所哪呢?”
  再然后,他手脚并用,爬到了桥栏台上。
  这事,马超他们之前也做过,喝高了站到高处往环城河里撒尿。
  他背过身,说:“快点。”
  就在这个时候,张通惊叫了一声。
  马超迅速回头。
  跟一万三提起时,他还心有余悸:“想不到的,不管以前看过多少凶杀片,真在眼前发生,还是吓的腿都软了。”
  回头的刹那,他正看到张通跌落桥下,而那个站在桥上的女人,双手还保持着下推的姿势。
  “不是救的那种拉,是推,推和拉我还是分的清楚的,然后,她回过头来,那张脸,我看的清清楚楚。”
  “她也看到我了,当时我想,坏了,别要杀我灭口。所以我掉头就跑,到桥头的时候,心慌意乱的,还跟一辆电动车撞了。”
  一万三心里一动,想起罗韧提过,还有一个目击证人叫宋铁。
  不过马超再往下说,他就知道不是了。
  “是个女的,四十来岁,张口就骂我没长眼,要不是我当时吓傻了,我肯定跟她没完。”
  “不过也是报应,我跑了一段之后回头,看到她在桥的另一头摔了一跤。”
  ***
  一万三弯下腰,边上捡了块石子,在地上画着道道比划给曹严华看。
  “这是桥,左边是进城的,右边是下乡的。大排档的地方在靠右边的地方,张通也是在这坠桥的。马超惊吓之下,一直往左边跑,在左边的桥头撞到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那个女人明显是下乡的,她骑车过桥,又在右边的桥头摔了一跤。”
  曹严华看明白了:“所以当时,还有一个目击证人?”
  “宋铁不能算现场目击,他是后来撞见小老板娘离开的——在宋铁之前,还有这个女人,警方好像还没找到她,我觉得,她的证词很关键。”
  曹严华点头:“我小罗哥之前怀疑宋铁和马超串供……但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女人,不可能跟他们认识,如果我们先找到她,就可以问出她在桥上见到了什么,如果连她都见到我小师父……”
  曹严华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他看一万三:“三三兄,我怎么越查就越觉得,我小师父当时,就在桥上呢?”
  一万三没吭声,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曹严华,他也有这种感觉。
  
☆、第①⑨章

  炎红砂陪木代在房间里等,太阳一点点下去,没人回来也没人打电话,炎红砂有点坐立难安,一直去看手机屏幕。
  木代看了她一眼。
  炎红砂马上说:“一定没事的,你放心吧。”
  木代说:“如果有好消息,早就来了。”
  炎红砂不吭声了。
  谁都乐意去做那个早早捎来好消息的报喜鸟,但对于坏消息,拖的越迟越好。
  炎红砂等的越来越忐忑,门响的时候,她几乎是飞扑过去的,木代反而平静,就坐在那里,微微抬头,好像因着这长久的等待,她也不太期望惊喜似的。
  进来的是罗韧,木代听到他在门口吩咐炎红砂给一万三他们打电话,催两人快点回来。
  然后进来,迎上她的目光。
  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血样我已经想办法送进去了,结果应该这两天就出来。”
  血样?木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hiv抗体检测的事,但真奇怪,现在对她来说,她已经没那么关心了。
  她近乎滑稽的想,如何才能忽视一个麻烦呢,两个方法,或者解决它,或者用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来杀死它。
  罗韧不想隐瞒她:“宋铁那里,我觉得,他没有说谎。”
  ***
  虽然事出仓促,没法准备测谎用的各种精细仪器,但见宋铁之前,罗韧心里还是有一套成形的法子去对他进行简单测谎。
  微表情、眼神、肢体动作、反应时间、问题的拆分和故意反复提问,他用这些,对付和逼问过老奸巨猾的悍匪,用在宋铁身上,杀鸡的牛刀罢了。
  宋铁是个老实的普通人,四十来岁,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时不时就紧张。
  他说:“我基本不打麻将,就那天,被个同事拉去,闹到半夜……”
  语气里说不出的沮丧,觉得,当时如果老实回家,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事了。
  那天晚上,牌局半夜两点多才结束,他输了不少,心情沮丧,闷闷不乐地沿着河道回家。
  夜风飒飒,大马路上基本没人,路灯都暗下去好多,远处是那条跨河大桥,桥上每隔一段就有桥灯,如果离的远,乍一看,就像是凭空浮在河面上空有序排列的大珠子似的。
  当时也巧了,宋铁一抬头,看到有什么从桥上栽了下来,但没落水,砸在下头的桥堤上,砰的一声。
  宋铁心里打了个突,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是个人吧?
  努力睁眼去看,桥上影影绰绰的,好像还有别人。
  他闹不清楚情况,原地站了半天才又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前头蹬蹬步声,一个平头男苍白了脸向着这边飞跑,跟他擦身而过。
  宋铁当时避缩了一下,但有注意去看平头男的面貌,下意识的,他觉得如果大桥上真的出了什么事,这样张皇失措逃跑的人,没准就是凶犯。
  所以,第二天的刑侦顺序其实是:有人报案——警方在附近调查询问——宋铁提供了线索,他给的画像,是平头男。
  这也是警方认为两名证人没有串供的原因:马超和宋铁互不认识,宋铁说起那个“嫌疑人”的时候,只能给出大致的样貌和衣着。
  马超被找到并询问之后,才反牵出木代——而警察跟宋铁提起这一节的时候,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子吗?我也见到了!”
  他对着罗韧絮絮叨叨:“我之前没跟警察细说,因为我不以为是那个女孩子的,因为她……怎么说呢……”
  宋铁继续沿着河道走,快经过桥口的时候,木代从桥上过来,宋铁很注意地看了她很久。
  这个姑娘,看起来像个文静的女学生,长长的头发,双手插在衣兜里,慢慢从他面前经过。
  宋铁说:“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好女孩子,好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半夜在外头瞎跑呢,多危险啊。如果是那种流氓小太妹倒正常——就因为不是,我挺留意看她的,对她的脸印象很深。”
  他当时还做了种种设想:平头男是从桥上跑过来的,是不是他抢了这姑娘的东西?或者干坏事了?
  转念一想:不对,这姑娘神情这么沉静,不像是受过惊吓的。
  就这样一想一念间,两个人就错身各走各道了。
  ***
  木代没有打岔,听完了,也没有发问。
  倒是炎红砂忍不住:“那……那个宋铁,是看见木代从桥上走过来了?”
  “宋铁去公安局认过人,他说就是同一个人,不会认错的。”
  炎红砂喃喃:“那这就糟糕了啊……木代是跟警察说她当天晚上在睡觉,没出去过啊。”
  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向木代。
  木代咬了下嘴唇:“我是在睡觉,我没有出去过。”
  声音有点飘,自己都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揪住了沙发的皮面。
  如果她当晚确实出现在桥上,那就说明,酣睡之间,发生了她个人控制不了的事情。
  说明她的所谓人格分裂到了自己无法感知也无法掌控的地步,也说明,她的确杀了人。
  木代攥起的指节发青,生硬地重复:“我在睡觉,我没有出去过。”
  她声音异样,炎红砂担心地有点手足无措,好在,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是一万三和曹严华回来了。
  炎红砂急急把两个人拽进来。
  迎着众人质询也似的目光,一万三和曹严华尴尬地对视一眼,顿了顿,曹严华搓手:“这个,有点不太乐观啊……”
  ***
  半夜里,木代实在睡不着,她起身,摸着黑,坐到沙发上。
  听到动静,炎红砂伸手摸索着开了灯,睁着惺忪的眼,看到木代抱着膝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
  炎红砂轻声叫她:“木代?”
  木代说:“我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也吵你睡觉。我就睡沙发好了。”
  炎红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重新躺下,翻了个身朝里,眼睛睁的老大,脑子里却一团浆糊,过了会,她忽然想到什么,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消音,微信里找到罗韧的号,给他发信息。
  “在?”
  没想到他很快就回了:“在。”
  看来,大家都是睡不着的,对着那一个“在”字,炎红砂怔着,反而不知道回什么了。
  过了会,罗韧又发了条出来:“开门。”
  炎红砂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翻身下床,一溜小跑地往门边去,经过沙发时,她瞥了眼木代,这么大动静,木代都没抬头看她。
  真是个小可怜儿,炎红砂想,小可怜儿。
  她打开门,看到罗韧。
  满肚子话,不知道怎么说,他大概都明白的吧,炎红砂伸手指了指屋里,做了个惆怅无奈的表情。
  罗韧笑了笑,递给她钥匙:“你去我房里睡吧。”
  炎红砂都不带犹豫的,接过了钥匙就跑。
  ***
  罗韧坐到木代身边。
  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一万三和曹严华不是说,桥上还有第三个证人吗,我们尽快想办法找到她,还有机会的。”
  木代说:“机会不大。我有感觉的,就好像你们今天没回来之前,我就觉得不会有好消息。”
  罗韧笑:“预知吗?什么时候学的这么神神叨叨的,被神棍带坏了——对了,他去函谷关了,你知道吗?”
  木代一点也不关心神棍去哪儿了。
  “罗韧,二比一了。”
  “你不是一早就知道有两个人指证你吗?”
  木代摇头:“感觉不一样的,你们去鉴证之后,感觉不一样的。”
  她声音压的很低:“现在,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真的去了桥上。毕竟……那两个人跟我无怨无仇的,干嘛要害我呢,对吧。”
  “但是,如果我真的在桥上,我想了又想,都不可能是何医生说的三个人格中的任何一个。”
  她对着罗韧比划了个四的手势:“那就是说,还有第四个人格,很危险,会无缘无故的杀人。”
  罗韧说:“木代,你别乱想。”
  “不是乱想,其实你心里也怀疑的吧罗韧,还有曹严华、一万三,你们嘴上不说,但我看的出来。”
  罗韧斟酌了一下用词:“木代,你要明白,这个不是信任问题。”
  “嗯,明白。”
  罗韧说:“我教过你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黄河水还没干呢——还有第三个证人。”
  木代笑起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了,我就在桥上呢。”
  罗韧答非所问:“你今晚睡不着了是吗?”
  “睡不着了。”
  “那跟我开车出去兜兜风吧。”
  ***
  木代穿着睡衣拖鞋,罗韧说:“你就穿这样吗?”
  顿了顿又说:“随便你了,你最大。”
  木代跟在罗韧后头下楼,一楼的前台里,值班小哥睡的天昏地暗,推开玻璃门,半夜特有的凉气袭来。
  罗韧开动车子,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车子穿过街巷,驶过那座大桥,颠簸呼啸在城外的土道上,远远的,木代甚至能看到腾马雕台的轮廓,呼的一下,就被抛在身后了。
  南田县,可能也被抛在背后了。
  这个地方,或许真的不该来。
  木代说:“我来南田,其实是想解开疙瘩,重新开始的。就好像一件弄脏的衣服,我想洗一洗,或者翻个面,再穿。”
  “谁知道现在全是窟窿,怎么洗怎么翻都没用了。”
  罗韧问:“想在哪停?”
  “那都不要停,一直开,或者绕回去,就是不要停。”
  懂了,罗韧不再说话,加一脚油门。
  忽然想起小商河去沙漠看星星的那一夜,在戈壁风驰电掣,冲沙、下崖。
  这里到底是城市林立,就算出了县,还是施展不开。
  木代把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了我就在桥上呢?”
  罗韧沉默了很久,才说:“自己做决定吧,做负责任的决定。”
  木代偏头朝外,看车窗上自己模糊的脸庞。
  “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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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②〇章

  要找那个女人并不容易,罗韧和一万三他们决定开车去桥头看看,木代执意也要跟着——前一晚之后,怕她心情不好,基本上她提什么要求,都没人驳的。
  木代换了身装扮,牛仔皮靴加黑色的棒球服,又戴了顶棒球帽,长长的马尾从棒球帽的后扣处拉出来,在脑后摆呀摆的。
  所有人都上车,直奔桥头,途中停下等交通灯,有个交警模样的骑着摩托向这边过来,木代很紧张,低着头就把口罩给带上了。
  那警察只是路过。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命案之后这么久才去现场,实在也发现不了什么,桥头处都是水泥地,即便真有车摔过,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遍寻无索,只得打道回府,路上,炎红砂说:“要不然,咱们悬赏吧。南田这么小,咱们上网发帖,或者街上贴小广告,找当天半夜骑电动车在桥上路过摔跤的女人,没准有门。”
  可以是可以,但总觉得不是最佳方式,这么大张旗鼓,很容易引起警方注意。
  罗韧沉吟着没有发表意见。
  一万三忽然出声:“罗韧,停,停车。”
  罗韧靠边停车,一万三也没说为什么,打开车门往前走,顺着不远处有个轮班刚下来休息的交警,正拧着矿泉水瓶。
  曹严华奇怪:“我三三兄干嘛?”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一万三一直走到交警那儿,寒暄了两句之后,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似乎越聊越嗨了。
  连木代都忍不住贴近窗户去看。
  曹严华说:“我三三兄就是这么自来熟,跟混混聊一套,跟交警也聊一套。”
  再过了一会,一万三跟那个交警道别,小跑着过来,开门上车。
  说:“我问过了,这边是这样的,电动自行车都要注册登记,是辖区入户制,根据地址划分区域选择相应辖区交警大队办理。我想了一下,那个女的那个点骑车过桥——窜亲访友也不可能选那时候,多半是回家。那她的登记辖区就是城郊交警大队,登记的时候,要填个人信息,交身份证复印件,我们如果能跟交警大队的工作人员套一下关系,找一下那片辖区的、有电动车的、四十来岁的女的,应该有希望。”
  炎红砂听的愣愣的,连罗韧都禁不住重新审视他:“可以啊一万三。”
  只有曹严华心里酸溜溜的,妒忌一万三脑筋转的比他快,就是不想夸他,问:“你怎么想起来的?”
  一万三憋了半天,很不情愿回答:“以前,混不下去的时候,打过自行车的主意,自行车买来了要上照打钢印——自行车都这样,电动车管理应该更规范的。”
  说话间,炎红砂已经网上查到了交警大队的位置。
  ***
  负责登记录入和表格管理的是交警大队的文员,也穿警服,一张没表情的爱理不理的脸。
  这种比较难办,偷进去开她电脑不合适,况且也没密码,拿钱打关系也不可能,她不是陈向荣那样的保洁,工作保密原则还是讲的。
  车上讨论了一会,眼见那女的出来吃中饭了,曹严华忽然眼睛一亮:“我来!”
  他一溜烟的过去了。
  所有人,端看他有什么招,但看着看着,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他应该就是编了什么借口,腆着一张脸,陪着笑央告,像所有托请办事的人一样点头哈腰,那女的趾高气扬的。
  一万三给远处的曹严华配音:“拜托了,美女,就帮我查一下吧,不违反纪律……”
  那女的头一抬。
  炎红砂下意识也接上配:“不行,我们有规定的,要有领导签字!”
  罗韧和木代双双回头看他们。
  炎红砂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啊?”
  罗韧说:“你俩玩的挺乐呵啊。”
  远处,第一阶段告一段落,那女的撇下曹严华,蹬蹬蹬走开了,曹严华垂头丧气的坐到边上的石台上,也没说过来。
  一万三鼻子里嗤一声:“曹胖胖吃瘪了,还‘我来’,还以为他有什么招儿呢……”
  罗韧嘘了一声,示意别说话。
  一万三抬头看,那里,那个女的又回来了,一路低头,好像在找什么。
  曹严华迎上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那女的忽然态度大变,居然对着曹严华和颜悦色起来,再然后,风云突变,她带着曹严华往办公楼走了。
  进门前,曹严华趁着那女的不备,很是风骚和摇摆的回头,朝着车子这边挤了下眼。
  罗韧哈哈大笑。
  一万三莫名,追着问:“怎么了啊?”
  “曹胖胖演了出捉放曹,没看出来吗,他先偷了人家东西,接着又装拾金不昧原地等待的好人,那女的不好意思,就坡下驴,估计带他看表格去了。”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技术流啊。”
  ***
  曹严华手抄了好几个姓名地址。
  “亏得这个辖区,有电动车的也不是很多,我怕电动车不是登记在那女的下头,基本全抄来了。但是,有重点怀疑对象,这个……”
  他得意洋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武玉萍,46,看见没,填了公司信息,南田丹锦服装厂。”
  炎红砂不明白:“服装厂怎么了?”
  “因为有流水线啊,有时候流水线开动了不能停,三班倒,经常有夜班的。”
  罗韧注意看了一下武玉萍的地址,缓缓开动车子:“就先去这里吧。”
  他注意看了一下木代,果然,她有些许的紧张,两只手绞在一起。
  ***
  武玉萍家在南田下辖乡的集市口,二层小楼,一楼开杂货门市,门口停了辆电动车。
  罗韧下车去看,电瓶拆了,车身上不少擦痕。
  他吁了口气,回身朝车上打了个手势,看来是找对主儿了,其它几个地址不用去了。
  依着计划,罗韧出面,其它人在车里等。
  但是木代也想下,罗韧有点犹豫:“她认识你的。”
  木代倔起来:“我换了身衣服了,又带着帽子口罩……我想听她说什么。”
  哪怕是坏消息,亲耳听到,才能最终死心。
  罗韧没再拦她。
  一楼看门市的是武玉萍老公,腿脚不大方便,听说来找武玉萍,也不挪身子,扯着嗓子往楼上喊,两嗓子就把武玉萍喊下来了。
  武玉萍46岁,可能因为长期操劳和经常夜班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匆匆从楼上下来,手上还绞着没来得及放下的衣服:“找我?”
  罗韧指了指外面的电动车:“前两天,你这车是不是摔过?”
  武玉萍反应居然出奇的快:“是为大桥上的案子来的?”
  南田县很小,头天的事,第二天已经传了个沸沸扬扬,武玉萍也第一时间听到了,还跟老公感慨说:“那天晚上我就在桥上呢,还跟个不长眼的撞了,好险啊。”
  逢人就说,邻居知道了,服装厂的姐妹也知道,还开玩笑打趣她说:“那你应该向公安局反应一下情况啊。”
  武玉萍不干,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她看罗韧:“你们是公安局的?也不像啊。”
  罗韧说:“我们是死者的……朋友。”
  武玉萍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来:“可怜,听说还是个学生呢。我听说凶手抓到了,块头可大可大,三个人才摁住的他。”
  罗韧失笑,这谣言真是起的活灵活现,怕是抓捕的过程都惟妙惟肖。
  武玉萍说着说着又纳闷:“那找我干嘛呢?”
  她把两个人让到客厅坐下。
  罗韧说:“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看能不能多一点线索,你当时在桥上,是不是差点撞到一个人?”
  “可不!慌慌张张的,赶着投胎一样,就往我车头上撞!要不是我赶紧刹车,肯定摔了。”
  罗韧不动声色:“但是到了另一头,还是摔了?”
  武玉萍说:“还不是被那死小子吓的腿软手软,一个没留神就又摔了。”
  表情恨恨,余怒未消。
  “那当时,你在桥上,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
  这一句,罗韧问的慢,木代的呼吸慢慢屏住,只盯着武玉萍的嘴,觉得时间都走慢了。
  “姑娘啊,看见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扶车的时候,看见她在桥上,也不说帮个忙,那车老沉的。”
  车沉吗?能有多沉?比自己这个时候的心情还要沉重吗?
  木代呼吸有点急促,口罩贴在脸上,像是把她的氧气都夺走了。
  罗韧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还是对着武玉萍:“那,你还能记得她的脸吗?”
  武玉萍皱眉:“离的有点远,应该能吧,有点印象。”
  罗韧从怀里掏出三张照片,一字排在桌面上:“那麻烦你给认认。”
  三张照片一样的尺寸,一张是木代的,另两张只是从网上搜了下的。
  罗韧承认,自己其实有私心和偏袒,那两张照片,他找的都是跟木代形似的,长发,清瘦,秀气的鼻子,大眼睛,连笑都是类似的。
  那时候,小口袋笑的可真好看,无忧无虑的,不像现在,要么不笑,要么是让人心疼的笑。
  武玉萍捡出一张,说:“这个。”
  木代觉得,罗韧握住自己的手,就在武玉萍捡出照片的这一瞬间,紧了一下。
  大概是怕她承受不了吧。
  木代转头看罗韧,慢慢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在外面等你。”
  她起身出去,每一步都是虚的,到了门口,看到罗韧的车车窗开着,炎红砂焦急地向她挥手,好像在问:打听的怎么样了啊。
  木代移开目光,也没有上车,直直地向着来路走,身后,炎红砂的挥手僵在半空,脸上一片错愕,一万三和曹严华开车下来,看她的背影,想喊又没作声。
  曹严华说:“坏了坏了,一定是坏了……”
  罗韧也出来了,他脸色很不好看,拉开车门上驾驶坐,问:“木代呢?”
  曹严华和一万三没敢吭声,炎红砂指了指来的方向。
  罗韧发动车子,前开,掉头,然后慢慢追上去。
  土路上,风一吹就扬好多沙土,两边都是稻禾,起伏着,像断不了的浪,看不到头的绝望。
  木代真瘦,她大概这一阵子瘦了好多吧,一个人,孤独的背影,孱弱的肩膀,他只伸一只手,大概就可以搂的过来。
  听到车声,木代停下脚步。
  车子在她身边停下,罗韧揿下车窗,车玻璃慢慢摇下,露出她的脸,像帧帧的显像。
  她说:“我不回旅馆了,你把我送到公安局吧。他们一定在到处找我,找来找去,也怪累的。”
  “请红姨,找何医生,给我开个证明吧。我不想杀人的,我大概真的有病吧。”
  罗韧没吭声,他有点受不了,把头别向一边。
  曹严华也低头,他吸着鼻子,觉得自己要哭了,一万三叹了口气,头倚在车枕上,呆呆看车顶。
  只有炎红砂开口,她说:“你们倒是说话啊。”
  没人说话,倒是木代冲她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刹那间就把炎红砂的眼泪给逼出来了。
  她带着哭音大叫:“我不同意!”
  她几乎是踹开车门下来的,下来就拽木代。
  “木代,你现在心情不好。我爷爷……我爷爷教我,他说,人在特别难过、沮丧、失望,还有愤怒的时候,千万别做决定,别做任何决定。”
  “你现在太难过了,你就想着算了,就这样吧,这是你一时的想法,但是你一旦进去了,不管是关在牢里,还是精神病院里,那就是一辈子了,一辈子啊。”
  她使劲拍车子:“罗韧你说话啊,曹胖胖,一万三,你们都哑巴了啊,说话啊。”
  没人说话,孤立无援,炎红砂的眼泪水一样流下来,她撇开木代,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她爬到罗韧的车前盖上,一屁股坐下来,坐了还嫌不够,又躺下来,四仰八叉,脑袋正倚在前档玻璃上,长发乱糟糟贴在玻璃上,真心形容不出那是什么场景。
  木代过来,说:“红砂,你真是没什么形象……”
  忽然顿住,两个人几乎同时想起,去四寨的时候,炎红砂拿铁锨当扁担时,木代也这么说过她。
  炎红砂哽咽着,像是跟谁较劲:“能不能不要这样,我叔叔死了,我爷爷也死了,你又要去坐牢,我是扫把星吗,把你们一个个都克没了?”
  “我就不相信了,你从小到大,就算精神分裂,你也没做过一件坏事。我那天在旅馆跟你睡一张床,你整晚都老老实实,也没见你出去。怎么偏偏就那一晚,跑哪不好,跑个破桥上,推了人下水,你怎么就这么背,到的时候他正好在桥上撒尿,一推就下去了,他当时要是没在撒尿,你难道要把他抱起来扔下去吗?我就不信了,这是出了鬼吗?这是出了鬼吧?”
  有什么念头忽然在脑际闪过,罗韧心头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真心的,人在特别难过、沮丧、失望,还有愤怒的时候,千万别做决定,别做任何决定。
  另外,也不要做要练马甲线这种**决定。
  都是经验之谈。
  
☆、第②①章

  交警拨开人群,向着一万三走过来。
  一万三想往后退,或许是早些年跟执法者的追逃游戏玩的太多,对于警察,他总下意识地趋向回避。
  打量周遭:不算水泄不通,好几道空的口子,用不了两秒就能跑过去,如果有人来拦,他可以摁住车头翻上去,从车后跳下来跑……
  前头他还在感叹木代沉不住气从公安局跑了,现在才知道,轮到自己也是一样的。
  犹豫不决间,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炎红砂从后头跟他擦肩而过,撂下一句:“没事,跟他们去,我们也长了嘴的。”
  她并不看他,匆匆站到那一堆议论纷纷的人群之中。
  一万三有点明白过来,他回头看罗韧,罗韧只向他略点了一下头,很快移开目光。
  远处响起救护车的声音,迎着脸色严肃的交警,一万三干笑,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说:“误会,真是误会。”
  ***
  晚上八点多,曹严华气喘吁吁赶到南田县交管局对面的米粉店,进去之前,他颇为心塞地发现,交管局门口居然还停了辆警车。
  米粉店里头坐的满满当当,曹严华张望了半天,才看到罗韧在里头朝他挥手。
  曹严华急急过去坐下:“小罗哥,怎么有警车呢?”
  “因为不是单纯的交通事故,公安交警和派出所都来人了。”
  又说:“红砂在里面,她作为‘目击证人’,被邀请协助调查,跟另外几个证人打擂。”
  曹严华咬牙切齿:“那几个小兔崽子都说是我三三兄推的人?”
  罗韧点头,稍稍压低声音:“我和红砂其实都没看到案发现场,但是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所以我让红砂去搅局。我注意看了一下,交通灯路口有监控,警方应该会调了来看的,如果真是一万三推的……”
  如果真是一万三推的,那红砂的处境就比较尴尬。
  曹严华急急为一万三开脱:“不可能是我三三兄,他那么矫情的人,为了个野人都半死不活好几天。怎么可能故意去害人呢。”
  罗韧的牛肉粉好了,店主端上来,顺便给曹严华递菜单。
  曹严华指罗韧:“跟他一样就行。”
  罗韧拿了筷子,把米粉搅了几下,忽然想起什么:“木代一个人在宾馆?”
  曹严华这才想起这茬:“不是,我小师父跟我一起来的。”
  罗韧一愣:“那她人呢?”
  “小罗哥,你傻了吧,我小师父现在身份敏感,哪能轻易露面。”
  他神秘兮兮指外头:“她在巷子里呢。”
  罗韧知道曹严华说的是边巷,那条巷子虽然也过人,但是人少。
  他把牛肉粉推给曹严华:“我还没动,你吃吧。”
  说完了,起身往外走。
  曹严华看着面前的汤碗,心里一阵嫉妒,酸溜溜想着:小罗哥一定是陪我小师父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孤零零吃粉。
  ***
  木代带了口罩,帽子压的低低,一个人在巷子里踱步,时不时抬头,看斜对面灯火通明的交管局。
  巷子口一暗,有人进来,木代赶紧蹲下身子,装着去扣鞋带。
  罗韧也在她身边蹲下来,说:“你这鞋子也没鞋带,就这么现演,不累啊。”
  木代松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过了会说:“吓了我一跳。”
  她帽子有点歪,罗韧伸手帮她挪正了,顺便把口罩取下:“大晚上的,也没人看见,带着怪闷的。”
  又问:“吃了吗?”
  木代摇头。
  罗韧回头朝巷口看了看,说:“你等我一下。”
  他去了不久就回来,买了饼干和水,还有饭盒装的炸豆腐干。
  墙角有堆着的废料木板,罗韧拉了她坐下,顶上不知道是什么树,从墙的那一边张过茂密的树冠来,像罩在头上的伞。
  木代拧开一瓶水,喝了一口,又抬头去看交管局。
  “一万三会没事吧?”
  “只要监控的影像对他有利,就不会有事。”
  “听曹胖胖说,现场好多人指说是他推的人。”
  “有三四个吧。你觉得,会是一万三推的吗?”
  木代想了想,摇头:“一万三可能会有些七七七八的小毛病,但是杀人不会。何况他又不傻,真想对付马超,有的是机会,何必选大马路,人来人往的。”
  罗韧沉吟:“但是偏偏有指证他的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会是马超的同伙吗?”
  罗韧仔细回想了一下现场的情形。
  当时,人是从周围拥过来的,指证一万三的那几个人穿着、年龄、气质都相差很大,不像是有交集的样子。
  罗韧说:“其实一万三这件事,跟你的事,细想起来很像。”
  当天晚上,木代究竟有没有出现在桥上,一个人说有,两个人说有,三个人说有,于是,她就在了。
  一万三有没有推马超?一个人说推了,两个人说推了,三个人说推了,于是,他也就成了嫌犯了。
  罗韧低声说了一句:“三人成虎。”
  木代没听清:“什么?”
  “口舌杀人。”
  木代以为他在说笑:“口舌能杀人吗?”
  “你知不知道袁崇焕?”
  木代点头,她依稀记得,那好像是个明末的抗清英雄,后来被满洲人使反间计杀掉了。
  罗韧说:“据说那个时候,袁崇焕据守辽东,是满人入关的大患。皇太极知道崇祯皇帝多疑,就使了个计策。”
  “他派人抓了崇祯身边的侍从,严刑拷打。那两人倒是骨头硬,坚决不招。”
  “有一天晚上,那两个人睡梦中醒来,听到外间的看守在说悄悄话。”
  他声音低沉,讲的人身临其境,巷子里安静的很,木代听的认真,眼睛睁的溜圆,嘴巴微微张着。
  罗韧觉得她这情态分外可爱,信手插了块豆腐干送到她嘴边:“来,吃。”
  木代哭笑不得,但还是张嘴把豆腐干咬了,含糊不清问他:“然后呢?”
  “就听看守说,既然有袁大都督投诚,这关内也就唾手可得了。另一个看守赶紧打断他,说,嘘,这种机密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两个人听的目眦欲裂,心说袁崇焕这个奸贼,居然通敌叛国,可恨这消息没法传将出去,让皇上知道。”
  说到这里,他看木代:“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这两人居然寻了个空子,逃出去了。”
  木代猜到了:“人家故意放他们逃的吧?”
  罗韧点头:“然后,朝野上下,袁崇焕通敌叛国的消息沸沸扬扬传开。崇祯皇帝大怒,将袁崇焕下狱审问,次年凌迟处死,据说剐了三千余刀,近万人抢到他的肉,争相生食。”
  木代叹气。
  罗韧说:“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杀袁崇焕的,到底是后来将他凌迟的刀呢,还是那两个睡梦里醒来的人,听到的那几句悄悄话?”
  木代眼珠子转了转:“都不是吧,是皇太极心里,一定要除掉袁崇焕的杀念。”
  罗韧觉得也不无道理。
  一念,两语,三千刀。
  他拿出手机,翻出图片给木代看,木代不提防,触目所及,轻轻啊了一声。
  好像一个满脸血污的死人。
  罗韧说:“这是马超出事之后,我拍下来的。你注意看他的脸,一万三之前受了伤,手上出了血,这血是一万三的,他摁住了马超的脸,所以乍看上去,像个手印。”
  木代长长吁了一口气,又把图片放大了细看。
  手印是不假,但很淡,奇怪的是手印的中央,有一圈类似火泡,又像是灼伤。
  木代从边上捡了块石子,把那个形状在地上画出来。
  像是“日”字,被砍去了最上的一横。
  这形状……
  木代心念一动:“象形字?”
  像个舌头,难道是……
  罗韧点头:“这是象形的口字。”
  ***
  交管局门口有嘈杂声,似乎是人出来了,罗韧拉了下木代,木代赶紧起来,把口罩带好。
  两人走到巷子口,看到曹严华也过去了,正站在栏杆处伸着脑袋看。
  大楼门口不少人,一万三在,炎红砂在,还有另外几个证人,和穿不同制服的警察。
  炎红砂正拦住了另外几个证人不让走。
  罗韧和木代对视了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
  就听炎红砂厉声说:“哑巴了是吗,刚还不是说你们都看到了吗?怎么怎么推的,怎么怎么撞的,现在怎么不说了啊,看到视频了怎么不说了啊?”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两个还尴尬的咳嗽了一下。
  交警出来劝和:“搞清楚了就算了,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炎红砂不干,监控视频还没出来的时候,她一个对四个,被那几个冷嘲热讽喷的浑身冒火,现在终于翻身,正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
  “这不是饶不饶人的问题,这几个人是诬陷,其心可诛,狠狠的诛!”
  她转向一边协同办案的民警:“这种赤*裸*裸的诬陷,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应该关个十天半个月吗?就这样放出去了,不怕危害社会安全吗?”
  那个民警被她呛的一肚子气,冲着那几个人发火:“你们没看见就不要胡说!现在是**律的,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那几个人也来劲了,其中一个大声说:“我们一身的事,过来协助调查,已经很配合了。当时事情出的那么快,看错了也是有的,难道我们还故意诬陷他?图什么?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一个过路人,哪这么多话?”
  说完了,一把搡开炎红砂往外走。
  一万三劝她:“算了。”
  “事情解决了就行了,现在也不是吵的时候,再说了,吵起来怪累的。”
  身为当事人,居然劝她“算了”,炎红砂气的差点背过气去:“你等着啊,下次,你把牢底坐穿我都不会管了。”
  她掉头就走。
  ……
  ***
  一万三目送炎红砂走远,这才晃晃荡荡的走到大门口,那里,曹严华正看似百无聊赖的倚着栅栏,故意左顾右盼的,姿势居然颇有些撩人。
  一万三走近他,问:“曹兄,怎么样?”
  曹严华慢慢把外衣掀开些。
  一万三探头去看,曹严华外衣的里衬,挂了好几个钱包,还有不同的钥匙。
  曹严华说:“还能怎么样,三三兄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要干嘛了。”
  ……
  ***
  不远处。
  罗韧看木代:“做人家师父的,是不是应该适当管一管自己的徒弟?”
  木代说:“我又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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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②②章

  回到宾馆,差不多已经晚上十点,这一晚本来是想去腾马雕台的,谁知道为这一桩突发事件,闹到人仰马翻。
  但一万三洋洋得意,说,你们都不知道我立了什么功了。
  虽然监控视频证明了一万三的清白,但至少还是有半条街的人看到他一路追打马超——在被问及斗殴原因时,一万三忽然心念一动。
  他“老老实实”地说:“当时吧,我和他正在聊张通的那件案子。”
  给他做笔录的两个警务人员下意识互看了一眼。
  张通那件案子,在南田县闹的沸沸扬扬的案子。
  一万三装着没看见,继续“抒发”自己的委屈:“我也就开个玩笑,我跟他说,当时桥上就你和那个女的,到底谁杀的人还不一定呢。”
  “谁知道他就急了,拿那么滚烫的砂锅泼我,警察同志,滚烫滚烫啊,要你被泼,你能不急?我当时就急了,跳起来追着他打……”
  表情委屈而诚恳,确实也带伤,全身还散发着海鲜味儿,警察有点同情他,朝他点了点头。
  说到这时,一万三舒心舒肺:“你们看,我是不是成功打入警方内部,抛砖引玉,把小老板娘一案的疑点慢慢抛了出去?”
  曹严华说:“三三兄,别抛了,你赶紧脱衣服吧,看看你肩膀有没有烫着,还有你这手,得包一下吧?”
  一万三觉得满不在乎,都是点小伤,不过,有人在这替他紧张,他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于是脱了外衣,t-shirt下摆往上一掀,从脑袋上拽下来。
  脱了之后才发觉木代和炎红砂都在对面,一万三有点讪讪的,看两人都是一脸镇定,又觉得不可思议,心说,现在什么世道,女人看到男人脱衣服,也不说回避一下。
  曹严华帮一万三处理冷敷的当儿,罗韧把之前和木代聊的推测简单说了一下。
  炎红砂原本在沙发上躺着的,闻言一下子坐起来:“凶简在马超身上?”
  想想可气:“也对,就他造谣木代造的狠。”
  一万三和曹严华都没立刻表态,过了会,曹严华说:“如果真在他身上,这个马超,也……弱了点吧?”
  被他三三兄追了半条街呢,他不是看不起一万三,但是讲真,一万三那战斗力,在他们五个人里,是排行第五的啊。
  炎红砂说:“这个不能看个体强不强吧,要看破坏力是什么样子。老蚌是挺厉害,还不是被我们给收了?马超弱是弱,木代是不是差一点被他送到牢里去?”
  好像有点道理,曹严华不吭声了。
  罗韧沉吟:“姑且假设凶简就在马超身上,那其它人是怎么回事?一万三明明没有推人,有四个人站出来言之凿凿说看到了。”
  一提到那四个人,曹严华就来气:“也真亏了现在是有监控的,要是放从前,红口白牙的,真是要被他们坑死了。”
  木代想了想:“会不会是马超指使的?”
  炎红砂不明白:“马超当时撞晕了啊。”
  木代解释:“这种指使不一定是我们熟悉的那样面授口传。毕竟凶简在他身上,或许类似于一种精神控制,可以让人说出特定的话。”
  曹严华说:“要是这样的话,他也精神控制我三三兄好了,何必被追的那么狼狈?”
  木代没答上来,倒是一万三迟疑着说了句:“有没有可能,他控制不了我?”
  他抬起手,手上刚扎了绷带,包的跟熊掌似的:“我记得,我的手刚摁住他的脸,他就嘶声惨叫,好像……疼的多厉害似的。”
  当时,他的手出了血,血挨到了马超的脸——之前五个人的血围住了三根凶简,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血对凶简有克制的作用,马超的反应才那么激烈?
  但是,凶简对他们的血,至于畏惧到那个程度吗?
  ***
  半夜里,罗韧从床上翻身坐起,思忖片刻之后,穿好衣服出来。
  没有开车,那辆车在这里实在太过显眼,好在,城市很小,很快就到了医院。
  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
  医院很安静,白日的喧嚣似乎都已经沉睡了,门诊大厅有值班的护士,知道有人进来,连头都懒得抬,只当他是任何一个探视病人的家属。
  罗韧并不着急,顺着指示牌,一层层一间间的找过去,马超的情况很严重,现在要么是在太平间,要么是在重症监护病房。
  很快让他找到。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这里重症监护的标准颇为简陋,虽然各种仪器勉强达标,但是监护人员的配备比较松散,当值的护士检查了各项仪器读数之后,打着呵欠推开门出来。
  罗韧避身在阴影里,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才快步闪到门边进去。
  关上门,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数字屏的生命指数在黑暗中闪着绿色的微光,各项仪器运行的微声,完全做不到100%静音。
  马超的呼吸声在黑暗的房间里游走,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罗韧走到床边,把手机调出手电模式,注意看了一下马超的脸。
  那个他之前看到的,像个象形的“口”字的一圈灼泡,已经差不多褪了下去,只留下淡红色的印记。
  罗韧把手机搁到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刀子,刀刃在左手食指的指腹划过,看着血滴凝成,才伸手到马超的脸边,轻轻一抖。
  血滴到马超的脸上,顺着面颊滑落。
  除了有颜色,和一滴水的滑落,并没有什么不同,想象中的灼泡、异常,都没有发生。
  罗韧皱眉,顿了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原路返回,夜风飒飒,脑子里乱的很,好多疑问。
  如果说凶简怕血,为什么对他的毫无反应?如果不怕,一万三的事情又如何解释?
  拐进一条巷子时,目光垂下,忽然看到地上的影子。
  狭长,他自己的,还交叠着另一个人的。
  罗韧身子一凛停下,那影子也停下,罗韧又不动声色的往边上挪了挪。
  影子分开了,那一条,狭长的,淡淡的,模糊的,又安静的。
  罗韧回过头,看到木代站在巷子口,光在她身后,她倒是被光掩映的局促且小心翼翼了。
  问她:“睡不着吗?”
  木代说:“不是有意跟着你的。”
  只是睡不着,听到走廊里的动静,凑到猫眼边去看,看到罗韧离开。
  于是也穿戴好,想出来走走。
  如果街面上有别的人,她大概又会随便挑一个,脑子放空跟着走一走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排解压力的方式,有些人闷头大睡,有些人肆意纵酒,有些人嚎啕大哭。
  而她,就是喜欢这样沉默的走一走。
  谁知道,路面上只有罗韧一个人。
  于是她一直跟着,从夜晚和背后看相熟的人是一种新奇而又独特的体验,他的身形、步伐,每一次的停顿,熟悉,又分外陌生。
  想着,不惊动他,就像那个冒充房产中介打过去的电话,都当做自己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妥帖收藏。
  还是被发现了。
  木代走过来。
  “在重庆的时候,我们刚认识,那一次,你去找马涂文,我躲在外墙上偷听。”
  罗韧失笑,他记得这回事,用两根点起的烟,糊弄了她好久。
  “你怎么发觉的?”
  “直觉。”
  其实很复杂,类似于一种对危险的天生警觉。
  “这次又是直觉吗?”
  这次不是,他其实完全没有察觉,直到看到地上的影子。
  恶意或许是一种可感知的气场,稍稍靠近,就能触发他的警报。但是如果没有恶意,靠近和追随就像是简单的风,没有人会去想这风是如何吹来的。
  木代说:“罗韧,你抱抱我吧。”
  她走到他身边,仰起头看他,罗韧叹了口气,伸手环住她腰,把她带进怀里,低声说了句:“你是没有从前来的开心了。”
  “那些开心都是偷来的。”
  是生硬地屏蔽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才得来的。
  “罗韧,我很麻烦吧?”
  罗韧低头蹭她发顶:“没有啊。”
  “小时候,我妈很嫌我麻烦,我甚至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我记得她对我的嫌弃。她说,你怎么每天吃那么多?你的衣服怎么那么容易弄脏,脏了我要给你洗你懂吗?你每次洗澡,澡盆边怎么那么多水?”
  “我就怕她觉得我麻烦。我吃饭就吃一点点,想让她知道我好养。也不去脏的地方玩。洗完澡之后,我就用毛巾,一下下把澡盆边的水都抹了。我就想让她知道,我一点都不麻烦。可是后来,她还是不要我了。”
  罗韧听的难受,低下头看她,她疲惫的,靠着他的胸口,平静的说话。
  “后来,跟红姨住在一起,我自己知道我是外人,我怕给她带麻烦,我听她的每一句话。有一年,流行感冒,班里好多同学都病了,我没有,我高兴了好久。”
  罗韧逗她:“幸灾乐祸吗?”
  木代摇头:“因为生病的话,就要吃药,花钱治病。我高兴,是因为我省了红姨好多事儿。可是,后来,还是给她带了好多麻烦……红姨有没有跟你说,她的家被砸了几次?”
  罗韧说不出话来。
  “我在那里,听到砸东西的声音,响一下我就哆嗦一下,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更对不起雯雯还是更对不起红姨,我一个外人,吃她的,喝她的,还要害的她因为我受连累。”
  “后来……后来……”
  罗韧摸摸她的脸,说:“木代,咱们走一走吧,别说了。”
  木代说:“你让我说完吧,平时也没有机会跟你说。趁着晚上,没有人,你让我说完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是一个永远不麻烦的人,永远只帮别人解决麻烦。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了,我还是出那么多事,又让你大老远的赶过来,你们都过来了,一万三还差点被连累了……”
  “对不起啊罗韧,我也不想这样的。”
  她讲完了,自己站直身子,退后一步。
  忽然想到什么,说:“我给你讲这些,是不是不大好?”
  她自言自语:“像个垃圾罐子,把自己的垃圾倒给人家。我以后都不讲了。”
  她讪讪的,转身看巷子的另一头,那里,连通着马路,夜色还是很重,但渐渐的,有化开的迹象。
  城市要苏醒了,很快,第一拨早起的人,就会出现在路面上了。
  木代说:“我们回去吧,待会红砂她们该起床了。”
  她转身往前走,快走到巷子口时,右首边忽然亮出一片光来,转头看,边上的二楼开了灯,窗子推开,隐隐传来婴孩啼哭和母亲软语哄慰的声音。
  再然后,一条矫健的身影顺着墙头而上,翻进了二楼的栏杆。
  那是罗韧。
  木代吓了一跳,紧走几步凑近,用口型问他:“干什么?”
  罗韧没有说话,他凑近纱窗,顿了顿转身向她招手。
  这是在让她上来。
  
☆、第②③章

  上去干嘛呢?给她看其乐融融的亲子场面?告诉她母爱是天性,没有哪个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孩子是麻烦?
  木代不想上去。
  正迟疑间,婴孩的哭声忽然小了,然后灯也揿灭了。
  估摸着是母亲把婴孩抱回房间了。
  罗韧的表情,像是走在楼下被人淋了盆洗脚水。
  半晌,只好又悻悻爬下来。
  木代觉得好笑:“你爬上爬下的好玩呢?”
  又说:“我应该大叫抓贼的。”
  罗韧落地,没好气拍拍手,问她:“我为了谁?”
  木代笑,回答:“我吧。”
  她去牵罗韧的手。
  罗韧轻声说:“有些事情,要靠你自己想得开,不是我一句话两句话劝得了的。但是,我的想法,还是要对你说。”
  “麻烦跟爱,其实也就一线之差。爱你爱的足够,你怎么麻烦都是宝贝。爱你爱的不够,你怎么乖巧听话都还是个麻烦。”
  “这话说出来可能伤人,但是木代,细节我已经听的够多,你妈妈并不爱你。”
  木代静静听着。
  这一点,她早就猜到了吧,虽然内心里,总爱臆想着为母亲遗弃她这件事编种种迫不得已的理由,但是又隐隐觉得,也许真相其实简单。
  不是每一个孩子,降生时都能迎着爱如潮水。
  木代轻轻叹了口气,拉他胳膊:“走吧。”
  罗韧说:“还有最后一句话。”
  这么郑重?木代忍不住抬头。
  “不要怕麻烦我,将来,我也会麻烦你。”他凑近她的耳朵,吹气一样,暖暖的,“女朋友,我们只麻烦最亲近的人,我们狠狠的互相麻烦。”
  ***
  曹严华早上起床,收到炎红砂发的微信,让他和一万三都去她房间里吃早饭。
  所有人都在,早饭丰盛的让人感动,房间的矮几上,豆浆、油条、葱油饼、包子、鸡蛋、豆腐脑,各色各样,堪称琳琅满目。
  一万三还以为是炎红砂买的,斜乜着眼看她:“你这么大方?”
  昨晚上赶她去买吃的,她可只买了面饼回来,还是实心的。
  炎红砂说:“罗韧买的。”
  洗手间门响,木代刚洗完脸,脸上挂着水珠子出来,炎红砂往边上让了让,给她留了个座位,又端了杯豆浆给她,木代先不急着吃,指挥曹严华:“帮我洗漱包拿一下,那个黑色的。”
  曹严华嘴里咬着半个鸡蛋,转身拿包给她。
  自然熟络的像一家人一样。
  饭到中途,罗韧切入主题:“我昨天晚上,去了趟医院。”
  这一节,回来的路上,罗韧已经同木代讲过了,她并不吃惊,还是小口啜吸着豆浆,但一万三他们,都停了下来。
  一万三有点紧张:“马超怎么样啊?”
  内心里,他还是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命的去追打,马超也不至于出事。
  “看情形,应该还算稳定。”
  罗韧停顿了一下,把自己滴血去验证的事情约略说了。
  曹严华眼睛瞪的溜圆:“怎么可能呢,三三兄的血都管用,你怎么会不行呢?”
  他等级观念严重,下意识觉得,小罗哥既然比一万三厉害,血应该更管用才是——居然还不如一万三的奏效,登时觉得接受不了。
  难道是凶简从马超身上离开了?也不像,经验证明,除非宿主死亡,否则凶简不会主动离开。
  罗韧环视了一圈:“我有一个推测。”
  “感觉上,凤凰鸾扣的力量现在并不占优势,凶简的势头还是咄咄逼人的,要说只用一万三流的那么点血就让被凶简附身的马超大失常性,我觉得有点说不通。”
  炎红砂有点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罗韧点头:“就像那几个一口咬定看到一万三推人的目击者一样,马超,可能也只是被凶简影响的人。”
  一万三骇笑:“这不至于吧,凶简都能任意指使人帮它做事了?”
  这不是在升级,简直是接连跳级了。
  罗韧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还记得,我叔叔罗文淼吧?”
  当然记得,但这是罗韧的家事,一万三和曹严华对视了一眼,踌躇着要不要提。
  罗韧却没那么多忌讳。
  “我叔叔是个读书人,有自己的思考、主张、意识,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是凶简附身之后……”
  他沉默了一下。
  木代停止了啜吸,顿了顿把豆浆杯放下,小商河那次,她算是全程参与了的,罗韧提起的那场夜半火灾,渔线穿起的僵硬人偶,现在想起来,还有点不寒而栗。
  “聘婷的转述里,我叔叔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换句话说,是被凶简完全控制,改变了心性。”
  “但是马超的情况,还有那几个目击者的情况,却不一样。”
  曹严华觉得脑子里有火花爆了一下,啊一声叫出来。
  他激动的不行:“我猜到了小罗哥,你让我说,我……组织一下语言。”
  难得这一次,脑子转在其他人的前面,心里骄傲到不行,生怕机会被别人夺了去。
  “让我……组织一下。”
  他脑子飞快的转着,有些紧张,罗韧看着他笑,像是鼓励。
  曹严华的心踏实点了。
  他字斟句酌:“刚小罗哥说,罗文淼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因为凶简在他身上,完全控制了罗叔。”
  “凶简的力量应该是一定的,就像一勺糖,加进一杯水,这杯水就是糖水。但是加进一缸水里,你喝起来,可能连甜味都感觉不到。”
  罗韧笑起来:“是这个道理。”
  曹严华说的更溜了:“如果小罗哥的推断是正确的,马超和那几个目击者,都是被凶简影响的人,那么这一次,凶简作用力施加的人,似乎为数不少。所以,它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像罗文淼一样失去常性,只能在某个很小的点上去影响。”
  “所以我们看到,马超也好,那几个目击者也好,性情、行为上,都还是个正常人。唯一让人觉得不对的,是发生特定的事情的时候,他们的说辞完全不同。”
  一万三懂了:“而且,他们的说辞特别诚恳,言之凿凿,根本不像是撒谎。”
  炎红砂觉得自己似乎是懂了,但是仔细一想,又迷糊了,她哭丧了脸:“能讲点我听得懂的吗?”
  木代忍不住笑,拿手弹她的脑袋:“小迷糊。”
  罗韧说:“咱们换个说法。以木代为例。”
  “当天晚上,木代并没有去过桥上,但是,有三个人,很肯定地表示见到了木代,甚至认得出她的脸,说得出她的衣着特征。”
  “但这特征里有漏洞,因为当晚,木代绑着头发,而他们看到的,是长发飘飘的木代。”
  他拿了个鸡蛋:“就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早些时候见过木代,木代的影像在他脑子里成形。”
  又拿了三个包子,桌上一字排开:“然后,他把这种影像,嵌入成特定的编辑好的图景,好像幻灯片一样,插*进或者是置换进入他们的记忆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目击者回忆当晚场景的时候,除了宋铁,马超和武玉萍的描述里,木代好像完全是突兀出现的。
  马超先前为了回避张通撒尿而转身,然后一回头,就看见木代——这是影像置入。
  武玉萍骑车上桥,在桥上时什么都没看见,摔了一跤,一抬头,看见木代站在桥上了——这也是影像置入。
  只有宋铁,他是沿着河岸在走,到桥头时,看到木代过来——宋铁的置入时机最好,融合的几乎不留痕迹。
  所以在调查者看来,木代的嫌疑几乎无法洗脱:有马超这个现场目击者,还有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关联佐证。
  罗韧冷笑:“但是强行置入就是置入,你如果仔细推敲,会发现非常不合理的地方,其一表现在木代出现的突兀,其二是……马超没有报警。”
  “我倾向于,如果张通的死跟马超脱不了干系,那么马超忐忑之下,一定不会报警。当天晚上,他怀着惶恐离开大桥,回到家里,可能还祈祷着警方不要怀疑到他身上。”
  一万三吁了口气:“但是一觉醒来,情况不一样了,他的脑子里多了一个自己都深信不疑的置换片段,他觉得就是木代害了张通。”
  罗韧点头:“这种证词很厉害,表情态度都诚恳真实,测谎仪都测不出的。”
  是的,测谎仪的工作原理是记录人体生理变量,比如呼吸速率、血容量、脉搏、皮肤电阻,一个人知道自己在撒谎的时候,因为紧张,再怎么强作镇定,生理数值都会有轻微变化——但如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呢?
  炎红砂感慨:“难怪在交管局,跟那几个目击者打擂的时候,他们都恨不得把我吃了——觉得我是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说不定,他们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仗义执言的人,炎红砂才是那个其心可诛满嘴假话的小人。
  罗韧说:“对木代的陷害,类似于事后的布局,所以安排上还算缜密。但是一万三这一次,好像是即时的,所以戳破也还算容易。”
  他手指拨弄着那个鸡蛋晃悠悠在桌面立起:“第四根凶简,或者说,被第四根凶简附身的人。”
  “一是,它见过木代,否则的话,不可能把影像置入的那么精确。”
  “二是,张通死亡的时候,它就在桥附近,所以,它知道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随后经过的,可以被利用成为目击证人的人。”
  “三是,一万三和马超发生追打争执的时候,它碰巧就在现场,所以,能够完成一次布局拙劣的即时陷害。”
  “我们要想办法,拿到现场的监控视频。虽然当时情况比较混乱,但是我敢断言,画面之中,一定有一个人,一个我们还没有正面和它打交道的人,身上附有第四根凶简。”
  短时间的沉寂,木代端起豆浆杯,咕噜喝了一大口,说:“我比窦娥还冤啊。”
  一万三同样的心有戚戚:“多亏有监控,要是倒退五十年,我大概也要跟着窦娥去了。”
  罗韧笑:“再把话题拉回来,为什么一万三的血有用而我的没有,我猜测,可能是因为,一万三的血对付凶简虽然远远不够,但是对付一个被凶简影响的人,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再去做尝试的时候,凶简的影响力已经脱离马超,所以我的血对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血的罢了。”
  曹严华插话:“这个我们可以再做验证的。”
  他豪气干云地朝茶几上连摔四个钱包:“那四个孙子,有身份证,有地址,凶简对他们是不是还有影响,试试就知道了。”
  一万三心叫糟糕:你知我知就行了,你把这玩意儿摔出来干嘛啊……
  果然,炎红砂抬头看曹严华:“哪来的?”
  罗韧也转头看木代:“当人师父的,是不是该说句话?”
  木代沉默了一下,果然说了句话。
  “我猜……是曹胖胖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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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②④章

  兵分两路。
  一路去设法搞视频,另一路去找那个目击者中的任一个,验证关于血的设想。
  一万三自动请缨第一组,表示视频这玩意儿,得靠智取,他是当事人,前往索取更具备说服力。
  考虑到人身安全,搭配一个武力值偏高的,同为当事人的炎红砂中标。
  炎红砂不高兴跟他搭档:“被冤枉了连屁都不放一个,转过头暗搓搓让曹胖胖偷东西,虚伪。”
  一万三还没来得及反驳,曹严华已经激动的为自己辩护:“都说了是捡的!捡的!”
  炎红砂冲他笑的狰狞:“你当我傻呢?一连捡四个?曹胖胖,你专靠捡致富?说出来不嫌感动中国?”
  一万三镇定的拍曹胖胖的肩膀:“曹兄,淡定,你去跟炎二火的智商较什么劲呢,不是给自己找堵吗?”
  炎红砂大怒:“我智商怎么了?”
  一万三心平气和:“这不明摆着吗?”
  木代好心提醒炎红砂:“红砂,他叫你二火呢。”
  炎红砂更怒了:“我怎么二货了?”
  曹严华跟一万三一个鼻孔出气:“二火妹子,跟我念,喝-乌-我,火,第三声,火。”
  罗韧端起一杯水,不动如山的煽风点火:“红砂,说不过人家就用拳头讲话吧,人要善于发挥自己的强项。”
  下一秒,曹严华在屋里闪避着上蹿下跳,愤怒的声音都变调了:“是三三兄说的,你别尽招呼我啊,我干什么了,我就纠正了你的发音……”
  鸡飞狗跳,木代笑的肚子都疼了。
  罗韧和曹严华是第二组,木代作为不方便露面的人群,要窝在宾馆等消息。
  这安排让她老大沮丧,每天都这么藏着,偶尔能出去跟放风似的,电视里的节目又贫瘠的如同大沙漠。
  她发牢骚:“跟困在笼子里的鸟似的。”
  曹严华百忙中回应她:“小师父,你看我,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他张开双臂,从门口飞出去:“小罗哥,我在下面等你。”
  炎红砂撵在后面叫:“你飞的动吗?有你这么胖的鸟吗?”
  看来是各自出发了,一万三也跟着下去,罗韧起身时,木代在边上长吁短叹,窝在沙发上盘着腿抱了个枕头,下巴往枕头里一磕,一张小脸被枕头包起来,像个委屈的宝宝。
  罗韧笑着摸摸她脑袋。
  她抱怨:“你们都走了,有什么消息我也不知道,手机又不能开机……”
  罗韧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机给她。
  木代接过来:“就这么给我了?万一漂亮小妹妹或者秘密小情人打电话来……”
  这话忽然就提醒罗韧了,他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往手机上溜了一下。
  木代察觉到了,噌的一下把手机往身后一藏,一副你休想再拿回去的表情。
  罗韧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样儿,我有什么好怕的。”
  ……
  路上,罗韧苦笑着问曹严华:“你知不知道墨菲定律?”
  墨菲定律?听起来像跟牛顿是一类人,小罗哥是不是想在他面前显摆自己有文化?
  曹严华不想给他机会:“我对物理界不熟。”
  罗韧说:“你去等公车,等太久了公车不来,你不耐烦就走了,刚走开,公车就来了。”
  曹严华瞪大眼睛,这是墨菲定律?墨菲怎么会知道他上次等公车的事?
  “你排队买票,总是另一队动的比较快。你不耐烦,换到那一队,忽然发现,原来站的那排反而动的更快。”
  曹严华心说:咋排队买票的事他也知道呢,墨菲是世上另一个我吧?
  罗韧说:“墨菲定律让人不要忽略小概率事件。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很有可能发生。所以……”
  所以木代大概……极有可能……会收到电话的。
  ***
  一万三情绪很激动,胸口激烈的起伏,眼圈竟然有点发红,交管局的接待人员给他递了张纸巾,说:“不要激动,慢慢说。”
  炎红砂站在边上,转头看着窗外,窗外是马路,上午,正是高峰时段,车来车往,嗖呦一辆,嗖呦又是一辆,像极了她心中呼啸而过的草泥马。
  一万三的声音传来。
  “睡不着,整晚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噩梦。”
  炎红砂心说:胡说八道。
  接待人员说:“理解,这个我们理解。一般来说,正常人亲眼目睹这样的惨烈场面,心理上会需要一段时间调节的。”
  一万三擤了擤鼻涕:“尤其是,昨晚你也在,你知道的,那几个人一直说是我推的,我其实……我其实心理上都有点恍惚了。”
  炎红砂觉得,一定有一瓶醋,从她喉管里直接冲下去了,冲的胃都抽搐着泛酸:还恍惚!
  接待人员有点尴尬:“那几个人,我们已经对他们进行了严正的批评教育了,证词是很重要的,在某些案件中,直接关系到最后的审理走向,他们这种行为,说实在,非常过分。幸好监控视频在……当然,也请你理解,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可能确实是看错了……”
  一万三说:“我其实只有一个请求。”
  他说的言辞恳切:“我能不能再看一遍那个视频?我就想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再看一次,给自己一个心安。”
  短暂的沉默,过了会,接待人员说:“虽然有点不符规定,但是要求还是在情在理的,这样,你稍等,我去安排一下。”
  ……
  接待人员离开,炎红砂回头,那个坐在桌子边的,言辞恳切的,深受噩梦困扰的某人已经没了正形,软骨头一样窝在椅子里,两条腿高高翘起。
  他很无所谓的朝炎红砂耸耸肩:“生存的智慧。”
  炎红砂冷笑:“这也叫生存的智慧?”
  “人嘛,就应该舒服的达成目的。曹胖胖一出手就能小惩大诫的事儿,你干嘛要脸红脖子粗的和人吵呢,你一张嘴又吵不过四张,自己累不累?再比如罗韧能打,那遇到激烈的场合就让他上嘛,我就应该缩在后头。硬上那不叫义气,叫愚蠢……二火妹子啊……”
  他坐起身子,换了个姿势,翘了个二郎腿,老气横秋:“二火妹子啊,看你这个人有点小义气,昨晚上为我的事又出了不少力,我才跟你讲这话,做人不要太轴了,你就是一根筋……”
  炎红砂哼了一声,她才不要听一万三这种小奸小恶的生存智慧。
  她说:“我这个人呢,可能是有点不识时务,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世上的事,本来没那么混沌,其实黑白分明,你们老说的灰色地带,不是事情带着灰色,是你们这些人把事情搅灰了的。”
  “有一句话可能很俗,但我觉得,所有事,就该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样分明,人人都遵守,人人都做到,人人心里都有尺寸,就没那么复杂了。”
  一万三嗤之以鼻,二火妹子这是没得救的节奏。
  不对,慢着慢着,炎红砂话里,有那么两句怎么听的那么熟呢……
  门响,一万三迅速进入角色,手臂撑在桌上,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
  人不能只靠一张嘴说话,嘴只两片皮,也会累的,要善用身体语言,绞在一起的颤动的双手代表了你纠结的、不安的、惶恐无依的内心,会强烈的唤起对方的同情。
  果然,接待人员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已经安排好了,你可以过去再看一遍。”
  为了让他看的专注和不受打扰,接待人员特意坐离的很远。
  炎红砂抱着胳膊,悄悄把手机藏在一边的胳膊底下,手机拍摄打开,镜头直对着屏幕。
  监控拍摄的角度略俯视,这样的视角场景,她和一万三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一个离场的女人。
  所有人都在往场内蜂拥,垫着脚,伸着脖子,唯恐错过一丁点热闹,只有那个女人,慢慢向着外头走,像一滴离心的水,划过一条无人察觉的水渍。
  炎红砂嘀咕了句:“还真有人这么不爱看热闹呢。”
  ***
  曹严华举着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男人叫孙海林,秃顶,稀疏眉毛,大眼袋,眼神里只露一个字。
  垮。
  他把身份证从眼前移开些,露出不远处那个正在保安室门口接外卖的保安的脸。
  一头浓密的假发,身板被保安制服衬的挺直,一张脸居然堪称精神了。
  曹严华感慨万分:在中国,身份证照片若是遭遇真人,必有一场厮杀,要是哪天遇到美图秀秀,真是两个只能活一个的惨烈节奏啊。
  曹严华看罗韧:“小罗哥,你上还是我……”
  “你上。”
  一想到要割破手,曹严华真是一万个不情愿,毕竟是疼的。
  他拿着罗韧的刀子,刀尖颤巍巍在掌心比划。
  这手胖嘟嘟,肥厚是肥厚,然而灵巧,出入衣兜,如入无人之境。
  罗韧斜乜了他一眼,说:“男子汉大丈夫……”
  说话间,忽然伸手过来,把刀柄只那么往下一带。
  曹严华尖叫。
  皮破了,血出来了,鲜红的一滴,饱满。
  罗韧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等血干了吗?”
  曹严华一溜小跑,在孙海林后头叫:“老孙!”
  孙海林提着外卖疑惑回头,不记得在哪儿见过这个胖子。
  曹严华不管不顾的,上去就握他另一只手,掌心紧紧贴住,唯恐那血不能充分利用:“好久不见了啊!”
  意料之中的,孙海林顷刻间脸色大变,痉挛样推开他,一直甩手,外卖也摔到了地上,外点是麻辣烫,汤汤水水,一地狼藉。
  曹严华注意到,他的掌心里,有灼起的红色一圈。
  孙海林怕不是以为被烫了,快步回到保安室,拧开角落的水龙头一直凉水冲手,想朝曹严华发脾气:你谁啊你,手里什么东西?
  谁知道一转脸,人已经不见了。
  真是见鬼了。
  再一低头,看到门口汤汤水水的一摊,不觉心疼:就这样浪费了?花了他十好几块钱呢。
  他走到门口蹲下,两只手指拈起塑料袋,想看看能不能换个汤碗再利用。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以为是那胖子,孙海林揣了一肚子火抬头,这才发觉不是。
  做保安这行的,知道看菜下饭,来的人高大英挺,穿着气场都不一般,怕不是重要的客人。
  孙海林赶紧起身:“您是……找人?”
  单位有规定,如果是重要客户,称呼上一定要用尊称,您。
  罗韧笑笑:“向你打听个事。”
  “您问。”
  “昨天晚上,十字街口那里,出了车祸。”
  怎么问起这个了,孙海林有点奇怪:“是啊。”
  “你作为目击者,看到有人推了受害人?”
  “啊?”
  罗韧盯着他看。
  这个人他见过,昨天晚上,他在交管局门口和炎红砂争执,还大摇大摆搡开了她离开,说:“事情出那么快,看错了也是有的。”
  但是现在,他一脸的茫然。
  罗韧心里生出异样来,有什么念头忽然自脑际闪过。
  他很谨慎地,试探性地换了一个说法:“你当时看错了?”
  孙海林说:“我没看见啊。”
  “那你为什么会被交管局请去协助调查?”
  孙海林迷茫着自言自语。
  “我没看见……我看了监控,交警说我看错了……我说了我看到人家推人了?但是我没看见啊……”
  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自觉去挠头发,掌心的灼痕慢慢消退,假发被他一挠二挠的挪了位,露出白茬茬的头皮。
  罗韧掉头就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先前躲了开去的曹严华小跑着跟上:“小罗哥,那姓孙的说了什么了?”
  罗韧停下脚步:“我们最好轮班派人在马超身边盯点,这个人不能出事。”
  曹严华听不懂。
  马超?那个前一晚被一万三往死里追打的马超?现在怎么忽然成了受保护人物了?
  罗韧没有说话,心里面少有的翻江倒海。
  木代的希望,在马超身上。
  孙海林的反应证实了一件事:他们的血对这些可能受到凶简影响的人的确有作用,他的那部分被强行置入的、虚假的记忆、空穴来风的说法,被消除了。
  孙海林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所以他忽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着理不清事情的顺序。
  如果马超的情形也是一样的,那么他醒来之后,会下意识翻供——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在桥上见过木代。
  罗韧吩咐曹严华:“给木代,不是,给我的手机打电话。”
  曹严华不太明白,但还是依着他的吩咐拨了号码,凑到耳边听了会,又拿下来。
  “小罗哥,占线呢。”
  
☆、第②⑤章

  罗韧和曹严华先赶到马超的病室门口。
  还好,一切正常,白天的医院比晚上要热闹很多,走廊里人来人往,病室外的排椅上坐着的应该是马超的家人,病室门打开的间隙,他们会忍不住往里头张望,脸上掩不住的忧心忡忡。
  会有人为了继续陷害小师父而让马超醒不过来吗?也许吧,曹严华觉得盯点是必要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他说:“既然是轮班,我打头好了。”
  又摇摇手机:“小罗哥,有事就发群里。”
  说着点开群,讲了之前的发现,又报告自己盯点站第一班岗的动态,炎红砂很快回复,说:第二班我来顶你,咱们只能三班倒吧?
  马超的家人对一万三多少有点愤懑,他是不方便露面的,木代也指不上,能有效轮值的,也就曹严华、炎红砂,还有罗韧了。
  木代顶着罗韧的账号回复,一个感动的不行不行的卡通美女头像,眼睛里还噙着泪花,说:辛苦大家了,么么哒。
  这些和罗韧的头像搭配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违和。
  曹严华还没来得及偷笑,炎红砂的第二条回复又来了,发的是一段视频。
  罗韧也过来看。
  监控的清晰度实在是一般又一般,俯视的视觉,大多是脑袋,手机翻拍就更加勉强了,堪堪看完,曹严华印象深刻的,除了一万三,就只有一个突兀离场的女人。
  他跟炎红砂一样的感觉:“还有人这么不爱看热闹呢。”
  他在群里发问:“有可能是这个女人吗?”
  炎红砂说:“你不能因为只能看清楚这个人就认为人家有问题吧?”
  一万三发:同上。
  居然有一个多日不发言的人乱入。
  神棍:“发的什么啊,信号不好,看不了。”
  曹严华激动了:“神先生,你在函谷关吗?”
  神棍回:“函谷关不好玩。”
  看来是到了,曹严华眼巴巴等他再回,他又像从前一样杳无音讯了。
  曹严华感喟:高人就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发言都这么没头没尾的任性。
  一转头,看到罗韧皱着眉头。
  “小罗哥?”
  罗韧说:“其实,特别爱看热闹和特别不爱看热闹的,一样可疑。”
  什么?经了中间神棍那一搅和,曹严华已经差不多忘了这回事了。
  罗韧笑笑:“没什么,你先值班,我回去看看木代。”
  ***
  回去的路上,给木代打包了份饭,付钱的时候,想着:他们这些在外头的,都是随饿随吃,只有木代,在宾馆里等着,眼巴巴等着被定时投喂。
  忍不住笑。
  回到宾馆,去敲木代的房门,听到她说:“进来。”
  原来门没锁,拧了把手进去,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昂着下巴,手里拿着他的手机,抛起了,又抓住,间或纤细的手指间掉个个儿。
  这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呢。
  罗韧关了门,走到茶几前放下外卖,伸手去拿:“给我。”
  没抢到,她动作好快,倏地手一收,就藏到背后去了,还用后背紧紧抵着。
  斜着眼说:“这次被我抓到了吧?”
  这睥睨的小表情,罗韧恨的牙痒痒的:你抓到什么了啊?
  他单膝跪上沙发,手臂绕过她身子去掰她胳膊,木代耍赖,身子左拧右拧的,反正他拿不到。
  说:“小妹妹给你打电话了。”
  罗韧奇怪:“聘婷给我打电话了?不应该是郑伯打吗?”
  “别装,另一个漂亮小妹妹。”
  这样啊……
  罗韧笑的意味深长,他凑近木代,伸手捏捏她下巴:“女朋友,你要是想诈我,还嫩了点吧?”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手机扔下,伸手环住他脖子,把脸埋到他肩窝里。
  罗韧单手抱住她,另一手把手机拿起来看,是有一个接入电话,没猜错,马涂文的。
  听到木代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你让万烽火帮忙找我妈妈了?”
  罗韧点头:“你那种找法不对,现放着万烽火在这里,他有资源。”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木代也坐起来,刚刚在他怀里那么一窝,长发也搅乱了。
  罗韧说:“过来。”
  他轻轻摁低她的头,顺着发线分路的印儿,把她的头发一缕缕拨回去。
  木代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对你母亲实在没有好感。”
  那样一个母亲,只带了木代三四年的时间,对她性格的影响却蔓延至今。
  不管能不能找到,不管找到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他都想赶在木代之前看到,必要的话,做适当过滤。
  木代坐直身子,想了很久,才说:“有些事情,我是能接受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罗韧说:“你能接受管你能接受,我不放心归我不放心。毕竟,我虽然满世界的漂亮小妹妹,女朋友却只有一个。”
  木代笑出声来,顿了顿说:“马涂文说,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太多信息,但是,他给了我一个人名还有地址。”
  她示意了一下茶几,杯子下头压了张记事的纸。
  罗韧拿起了看。
  名字是丁国华,地址就在南田。
  他抬头看木代。
  木代说:“这个人已经退休了,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是南田医院的医生。”
  往事很难完全淹没,一个时代的人会有共同的记忆,二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南田县,还是有不少人记得那片黑不溜秋四四方方的旧楼,也记得那个穿着暴露搔首弄姿的女人——毕竟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女人与世风世俗格格不入,她是不少母亲对女儿耳提面命的例子。
  ——不要学的像那个女人一样……
  有人提供信息,曾经见到,丁国华医生在医院门口被那个女人拉扯,那个女人头发蓬乱着,拽着他衣袖说:“丁医生你想想办法,你是主任医生啊,什么病治不好啊。”
  这想法多天真,绝症听了,会朝每一个医生冷笑的。
  按时间推算,之所以去拉扯丁国华,应该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
  罗韧重新看了一遍纸条上的地址:“是要去找他吗?”
  “你说,他还会记得我妈妈吗?”
  罗韧沉吟了一下。
  “我不是医生,医生见了太多死亡,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能记得每一张病人的脸。但是二十年前,艾滋病应该还算十分罕见……”
  说到这里,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木代察觉到了:“怎么了?”
  罗韧说:“现在我们讲艾滋病,觉得司空见惯,但是二十年前,还是不一样的。”
  之前为了打消木代的疑虑,他系统搜寻过艾滋病在中国的历史,中国首例本土艾滋病案例出现在1989年,1998年6月底,以青海省报告了省内的病毒感染者为界线,标志着aids蔓延到中国大陆的所有省区。
  “二十年前,还在1998年之前,你母亲的病,可能属于省内的首例,至少也是前几例,当时的情况下,就算不隔离也该特别关注,当地的卫生部门应该有案可查吧?”
  ***
  罗韧不急着去找丁国华,他在南田卫生局的网页搜索,找到历任领导,按图索骥,锁定一个叫马全的退休局长。
  按照时间推算,马全的任期覆盖了二十年前那一段。
  木代想跟着,自己主动戴帽子,又把口罩兜上。
  罗韧怪心疼她的,她这阵子,真是受了不少无妄之灾,可是有些时候,人真的是经受住了这一轮敲打,才能扛得起下一轮更大的煎熬。
  马全不在家,家属说,去老干部之家下棋去了。
  老干部之家在南田县县属服装厂的边上,经人指点找到马全,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其实也不在下棋,笑呵呵摇着扇子,在看人家下。
  罗韧直接过去,说,马局长,能不能向你打听点专业问题?
  马全怪高兴的,退休之后,很难听到人家叫他“局长”了,又要打听“专业”问题,显然是很尊重他的权威性——他顺手拖一张板凳给罗韧,说,来,坐,坐下聊。
  里屋里,哗啦啦的麻将声。
  木代站在罗韧边上,见马全看她,赶紧重重打个喷嚏。
  难怪带口罩呢,马全释然:原来感冒了啊。
  他回答罗韧的问题:“艾滋病,这个病,我们没有专门去研究过,当然,上级的指示是要听的,防范宣传什么的,我们做的还都是到位的。”
  罗韧试探性地提及二十年前的一起诊断。
  马全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嘛。”
  他自己解释:“那个时候,民众素质还比较低,心理一恐慌就会传谣。现在这种情况也常见嘛,比如说sars那阵子,国家每天报道哪个城市又增加几例,当时南田根本还没有病例呢,就有人说什么咱南田也有了,一大早被救护车拉走了,传的有模有样的。这种情况,我们一定要呼吁广大群众相信权威机构,不要被谣言蒙蔽。”
  说的一套一套的,早年在任上的时候,一定没少做报告。
  罗韧问:“确定当时没有?”
  马全摇扇子:“要有的话,当时那种情况,医院会不留底上报?你这是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罗韧一时语塞。
  告别了马全出来,木代低声说:“我好蠢啊。”
  她听谁说的?听一个在老楼原址附近卖荤素辣串的老太太说的,听了之后就失魂落魄,吓的眼泪都出来,还打电话吓了红姨。
  罗韧把她的口罩拉下点,看到她一张脸涨的通红,像个小红茄子。
  她嘀咕:“蠢的不可救药。”
  罗韧笑:“人要是能知道自己蠢,那还算是聪明的。”
  有嘀铃铃的电铃声,边上的服装厂下班了,大门打开,很多车子往外出来,有自行车,也有电动车。
  罗韧拉着木代往边上让,才挪开两三步,叮铃脆响,有人热情拍他肩膀:“哎,这小哥!”
  一回头,一张眉花眼笑的大妈脸。
  罗韧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人说:“你去过我家的,你忘了?我姓武啊,你当时开车来的。”
  又看木代:“你朋友啊?”
  罗韧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武玉萍!
  木代有点慌,遮遮掩掩想拉上口罩,武玉萍还在那寒暄:“也赶巧了,我一出门看见你,心说这小哥眼熟,想好久才想起来,人一老,脑子就是不活……”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罗韧看着武玉萍,心念微动间,一把握住木代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戴口罩。
  然后把木代推到武玉萍面前。
  问:“你不认识她?”
  武玉萍打量了木代一通,笑起来:“我上哪认识她去,我又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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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②⑥章

  武玉萍走了之后,罗韧半天回不了神。
  他在群里发了句,你们谁用血试过武玉萍了?
  陆续回复:没,没,我也没。
  这似乎不合常理,罗韧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木代拉他:“走啊,太阳都下去了,还要去找丁国华呢。”
  只好先把疑虑放到一边,查了电子地图,确定最近的步行线路。
  路上,木代说:“真奇怪,我在这里住了四年,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她偏头看罗韧:“像是一棵萝卜,被硬插到青菜地里,左看右看,都不觉得是自己家。”
  罗韧白她:“你想打个比喻我不管,为什么是萝卜?”
  木代露在口罩外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抱住他胳膊说:“大概是我跟萝卜在一起待的太久了。”
  罗韧笑,搂住她肩膀,一如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不过,在大街上招摇过市,木代还是忐忑的。
  问他:“警察会分外注意我吗?”
  罗韧说:“他们会猜测你跑了、找到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了,即便露面,也一定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很少有犯罪分子这么嚣张,牵着男朋友没事人一样逛街的。”
  木代说:“以前不觉得,现在居然羡慕那些能在阳光下昂头大步走的人。”
  她明明不是罪犯,却揣了一颗过分警醒的心,帽子口罩,见人就低头,看到警车过,手臂上会起细小的颤栗,下意识的,会去看周遭环境:从哪逃最合适?
  罗韧隔着口罩捏捏她的脸:“很快过去的。”
  木代说:“如果过不去呢,如果功亏一篑呢?”
  问完这话,街道上的喧嚣声似乎都小了,生活是个首鼠两端的婊*子,一边说着公理正义,一边又漫不经心送着冤屈的人飞血上白练。
  别想着等老天来洗刷你的冤屈,大气层离地最近的对流层高度平均十到二十千米,地面上那么喧嚣,老天哪能听到你纤薄的那一声冤枉?
  罗韧说:“那我就带着你走,咱们永远不为自己没干过的事买单。”
  “走到哪去呢?”
  会被通缉,会被追,去国外吗?国门都出不了吧。
  罗韧问她:“坐过飞机吗?”
  “坐过。”
  “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不到国界、政*府、机构、组织、条例,只有土地、河流、山丘、平原。爱走到哪就走到哪,全世界都是我们的。”
  说话时,阳光斜斜下来,正照着他的脸,罗韧下意识抬手去遮,阳光透过手指的罅缝,在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木代笑起来,忽然上前两步,双手环住他的腰,想埋头在他怀里,前头的帽檐作梗,只好侧过头。
  好的情人,像是一双眼睛,带着你看到更蓝的天、更长的河,更广阔的天地,那些困囿心灵的四壁,通通消失不见。
  糟糕的情人,只会让你的目光一直内收,眼里全是生活的逼仄狭小,未来的无望,关系的糟糕,有个大爷拎着买菜的篮子从边上经过,咧着嘴看着两人笑。
  木代也笑,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不就是陷害么,她想,泼过来的一盆脏水罢了,拧了毛巾擦干净就行,大不了冲个凉洗个澡,不见得我就能被一盆水淹死了。
  ***
  丁国华家,在一幢老式住宅楼的六楼。
  以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主任医生的待遇来看,这住宿条件,实在是差了些。
  天还没有全黑,楼道里已经暗的快看不见了。
  罗韧敲门,笃笃笃三下,然后侧耳听,门里有动静,看来有人在。
  或许应该让马涂文再多了解一下这个人的背景……不过算了,只是问个信息,三两句的事儿。
  有凳子拖动的声音,迟滞的脚步声,然后咯噔一声,锁舌打开,门只开了巴掌大的缝,缝的中间,架起一根防盗链。
  还有横亘在防盗链之上的,一个老头干瘦而又警惕的脸。
  语气生硬:“找谁?”
  罗韧看他:“丁国华……医生?”
  “医生”这两个字好像戳痛了他的神经,罗韧注意到,他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什么事?”
  罗韧觉得,丁国华这道门,今天自己大概很难迈得进去。
  索性单刀直入:“想向你打听件事,二十年前,你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当时……”
  丁国华打断他:“不知道。”
  罗韧失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门顶上的铁锈零星落下,从他脸上拂过。
  好大一碗闭门羹。
  罗韧转头看木代:“关于丁国华,除了姓名地址,就没有些别的背景信息?”
  ***
  罗韧给马涂文打电话,马涂文嫌他不够耐心:“万烽火那你也知道的啊,消息都是一点一点来的。”
  这倒是,万烽火认为,消息贵的就是“及时”,像新闻一样,今天各家争抢的头条,到了明天就是晒干瘪的黄花菜,所以他从来不捂,打听到什么就第一时间传达什么。
  罗韧问:“那还有没有后续的消息?”
  马涂文拿腔拿调:“你等着吧,我今天还会收一个快递的。”
  背景音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哎呀沐浴露都没了,让你记得买,你脑子让狗吃了啊?”
  罗韧默默收起电话,看来是跟八美又和好了,有些爱情的呈现形式也真是奇怪,扯头发抓脸横眉瞪眼的,居然也龇牙咧嘴着天长地久下去了。
  他转头看木代,又抬头看六楼那扇亮灯的窗:“马涂文那可能会有新消息过来,先守一会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木代看着他:“罗韧,你从来不跟万烽火那里直接接触。”
  这话没错,他总是通过马涂文。
  罗韧笑:“所以呢?”
  木代不想猜:“为什么啊?”
  罗韧说:“我回国之后,没坐过飞机,不坐火车,也很少坐汽车,去哪都是自己开车。”
  “丽江的房子,是用郑伯的身份签的约,开凤凰楼,我是老板,但郑伯跑前跑后的办下的手续上,没有一纸是我的名字。”
  他看定木代:“为什么?”
  木代回答:“你不想被什么人找到。”
  罗韧吁了一口气,说:“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频繁露面的人,想要完全隐形是做不到的,我避免不了被人找到。但是,有一些措施是要做的……”
  比如尽量和万烽火这样无孔不入的信息网络保持距离。
  木代问:“是谁啊,你在菲律宾那里的仇家吗?”
  罗韧没有说话。
  夜色开始浓重了,晚饭时间,很多开着的窗户里飘出炒菜的香味,韵韵悠悠,甚至能听到热油滚锅的哧拉声。
  好像看到那个黑人小伙,小个子的尤瑞斯,把枪像扁担一样横亘肩上,探着头往锅里瞅,眼睛被油烟熏的睁不开。
  “罗,这样也可以?你们中国人这么吃?”
  又嘟嚷:“青木为什么喜欢吃生的,你们都是亚洲人。”
  还看到他躺在床上,赤*裸着黝黑的上身,渗着血迹的白色绷带绕身一周,罗韧嘲笑他说,黑夜里看,只看到白色的一道环。
  尤瑞斯气的捶胸顿足,却不是气他的话。
  “亚洲女人,”他说,“我永远的,再也不相信亚洲女人,尤其是马来女人,我还要提醒我的儿子、孙子,我邻居的儿子、孙子!”
  而床下,他们一群人哄笑着搂成一团。
  木代轻声问:“你的仇家很厉害吗?”
  罗韧还是不说话。
  眼前忽然又闪过宁静的银滩碧海,他背着水肺,倒头直冲海底,自海底的岩石上捡起一颗天蓝色的海星。
  浮出水面,尤瑞斯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在水里夸张的四下踢腾:“罗,罗,快救我,我翻过来了!”
  尤瑞斯居然能套着救生衣,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像被人掀翻了无法翻身的乌龟。
  罗韧不救他,扯开他的领口,把海星塞了进去。
  尤里斯尖叫:“什么东西,凉的,还动的!”
  罗韧说:“今天,你要么学会游泳,要么死在水里。”
  后来,尤瑞斯终于学会游泳,一有机会,就在海里快活的扑腾,笨拙的姿势激起巨大的水花。
  “罗,我是一条黑鱼,在中国,黑鱼很珍贵吧?”
  罗韧说:“是,一种受人尊敬的鱼。”
  再后来,尤瑞斯死在激战过的那幢豪宅的游泳池里,面朝下,浮在水面上,衣服发泡,鲜血在碧蓝色的池水中蔓延开来。
  罗韧咬紧牙关,慢慢闭上眼睛。
  木代靠过来,凉凉的柔软面颊贴住他的脸,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罗小刀,你乖乖的,我什么都不问了。”
  罗韧再睁开眼睛里,眼里那层氤氲的水汽,还有蔓延着的血色狠戾,消失无踪成一片温和的清明。
  问木代:“吃什么?”
  “小笼包,蘸带一点点甜的醋,吸溜吸溜还有汤。”
  ***
  江浙的灌汤小笼包在这里居然颇有市场,排队的人不少。
  罗韧接到马涂文的电话。
  “那个丁国华,老早不当医生了,约莫二十年前吧,就从医院离职了。”
  罗韧意外:二十年前,医生是个金饭碗吧,居然辞职,他这么舍得?
  “老婆也离婚了,说他这个人有点神神叨叨的,具体神叨在哪也说不出来,反正不常出门,缩在家里,也不见人。后来改制的时候,医院想请他回去,他一口回绝了,门都没让人家进。”
  罗韧心里平衡点了,看来不让访客进门对丁国华来说是常态。
  马涂文感慨:“日子越过越穷,二十年前的主任医师,那也是高知识分子呢……”
  ……
  罗韧心里一动。
  二十年前,那前后、左右,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据说木代的母亲得了艾滋病——木代被遗弃送走——丁国华忽然离开医生岗位——就连那个腾马雕台,也是二十多年前建的……
  有一些联系,一定是一直在的,只是暂时被迷雾遮住,窥不了全貌。
  ***
  木代坐在小区花圃边的台阶上等罗韧,向来路看看,又抬头朝六楼看看。
  有一些窗口已经关灯了,小地方,本来就歇的早,小区也死气沉沉,这么久,除了罗韧出去过,就再没什么动静。
  木代心念一动。
  你不是不开门吗,可是挡不住我有过墙梯啊。
  她走到墙根处,深吸一口气,两臂张开,贴紧墙面。
  师父说:你不能当墙是墙,你是你,那样你总会掉下去的,你得想着,墙就是你的地,偶尔踩滑了摔了,也是摔在地上。
  木代足尖一抵,手、足、腹五点用力,倏忽而上。
  说是壁虎游墙,其实是哄行外人的,怎么也做不到真的像壁虎或者蝮蛇那样来去自如,她一直多点借力,幸好老楼的墙壁粗糙,很多挂碍。
  很快就到了六楼窗口。
  她屏住气,两手扒住窗台,身子一拧,两只脚蹬住隔壁的空调外置架,达成几乎不太费力的身体平衡。
  然后探头去看。
  丁国华将睡而未睡,台灯调的很暗,斜倚在床上看书,半晌才翻一页,端的不慌不忙。
  那书,目测着,还挺厚。
  木代的手肘有点酸,向下看,罗韧回来了,正抬头看着她,灯光太暗,距离有点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没哪个男人喜欢看到自己的女朋友没事就爬墙吧,还是六楼那么高。
  木代有点心虚,转头看,丁国华似乎准备睡觉了,书往床头一搭,起身去洗手间。
  走路的时候,一拖一拖,腿脚有点僵硬。
  过了会,端了盆水出来,准备洗脚。
  他喘着气,脱掉右脚的鞋子、袜子,把干瘦的脚浸泡到热水之中,惬意似的吁了口气。
  哪有人是一只一只洗脚的?真心怪癖。
  手肘越来越酸了,再次低头,罗韧已经在台阶上坐下了。
  待会下去,他如果问她看到了什么,她怎么答?看到丁国华洗脚?
  好生无趣。
  木代悻悻的,正准备拧个身往下,丁国华又有动静了。
  他拿起搭在边上的搓脚毛巾,胡乱把右脚抹干,然后端起脚盆,一拖一拖的又去了洗手间。
  哗啦,水倒掉的声音。
  这个叫丁国华的老头,他只洗一只脚。
  
☆、第②⑦章

  什么样的人只洗一只脚?
  罗韧沉吟:“另一只脚,会不会是义肢?”
  木代没接话,埋头吃自己凉透了的小笼包——把谜题交给罗韧,他就不会分心追问自己爬楼的事情了。
  不过她还是有疑问,很多戴义肢的人,在人后或者独处时是把这些都卸掉的——丁国华常年不出门,犯得着从早到晚,甚至是睡觉都不把义肢摘下来吗?
  罗韧说:“可能不是假肢,只是一只脚。”
  如果只是一只脚的话,行动上的负担不是很重,有些人会倾向长年不取下,保留一种并无残缺的假象和心理安慰。
  听起来像是刖足。
  可是渔线人偶一案里,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而且……
  木代看罗韧:“我们后来经历的跟凶简有关的案子,那只老蚌,还有寨子里的女人,死后为什么没被砍了脚呢?”
  她是不知道老蚌长不长脚,但那个女人,确实是全尸掩埋的。
  罗韧说:“这个不难解释。神棍曾经说过,凤凰鸾扣的力量是转移到我们身上了。”
  在他们之前,可能完全没有人注意过凶简的存在,所以凤凰鸾扣只能以自行的力量去予以惩戒——这种惩戒在罗韧看来画蛇添足,凶犯已经死亡,砍去一只脚,除了一种自欺欺人式的宣告,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而他们参与之后,对凶简的缉拿算是走上正轨了。
  不过确实,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丁国华为什么还好端端活着呢?
  罗韧抬头,看六楼那扇已经熄了灯的窗,说:“直接上去问他吧。”
  ***
  砰砰的敲门声之后,屋里亮灯了,丁国华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谁啊?”
  房门没装猫眼,只能打开了看。
  罗韧笑:“又是我。”
  丁国华的脸色很难看,正想关门,罗韧一手抵住。
  “想问你关于二十年前南田县一桩艾滋病诊断的事。”
  丁国华愤怒:“说了不知道,你们再这样骚扰我,我就报警了。”
  罗韧说:“你背上,是不是少了一块皮?”
  丁国华明显怔了一下,他的嘴唇有点哆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罗韧又低头:“左脚是不是忽然被砍掉,你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做的?”
  那股抵在门上的,强压着跟他对抗的力在减弱。
  罗韧松开手:“跟你类似的人,我也认识几个,有没有兴趣交流一下?”
  等了一会,门上传来防盗链的搭扣顺着滑槽取下的声音。
  罗韧和木代对视一眼,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
  ***
  丁国华的房间真的是老式的,桌上还铺着白线钩织的桌布,黑白小电视机,壶身上绘着大牡丹的保温瓶。
  他拖着行动不便的身子,用陶瓷缸子给两人倒了水,然后挪了张圆凳坐在对面,两手不安的抓着大腿上的裤子。
  “刚你说,跟我类似的,还有别人?”
  “我叔叔,自杀死的。发现尸体的时候,左脚被砍,后背上少了一块皮,长方形,23.5cm*5cm这样,像根竹简。”
  丁国华嘴巴半张,好一会才轻轻“哦”了一声。
  罗韧示意了一下他的脚:“怎么发生的?”
  丁国华苦笑:“说了你们也不信。”
  又说:“就是在家睡午觉的时候,忽然疼,疼的全身都抽,醒过来,整个下半身都是湿的……”
  那时候,居然还以为是成人尿床了,结果一掀被子,扑鼻的血腥气,断口处,还能看到被血弥着的白茬茬的骨头。
  “那两天跟我爱人吵架,她一气回娘家了,屋里就我一个人,窗关着,门闩着,被子都没掀开过,什么征兆都没有,一只脚就这么没了。”
  好在他是医生,知道怎么样急救,赶紧找家用的绷带捆住腿上部,第一时间止血——这一处疼的太厉害了,以至于背上的那一片异样,他只以为是瘙痒,几天后洗澡的时候才发现。
  罗韧问:“当天,睡午觉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丁国华想了想:“有个女人来找……就是你们想问的,艾滋病诊断的事。”
  “那个女人,情绪不稳定,前一秒会苦苦哀求我给她治病,下一秒忽然心性一转,又会跳起来唾你的脸,踹门,拿砖头砸你家的玻璃。”
  “这样的病人是有的,你治不好她,她把一切都算在你头上,找不到发泄的口子,拿医生出气。”
  “那天中午,她到我家门口闹,又是敲门又是砸,我不理她,自顾自上床睡觉,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到她挠着门哭嚎。”
  罗韧的眸光渐渐收紧。
  根据经验,凶简离身时,下一个被附身者往往就在附近,这一条对上了。
  木代忽然问他:“我们之前,让人打听过你,信息少的可怜,甚至根本没有提过你被砍过脚,其它人不知道这回事吗?”
  木代居然问出这个问题,罗韧有点意外,他自己都没往这方面想。
  丁国华苦涩的笑:“我没有对外说……伤口都是我自己处理的,起初我请病假,后来迫不得已要出门,自己装的假脚,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走路别扭,我就说是摔的……”
  罗韧定定看住他:“为什么?”
  丁国华的精神有点恍惚:“我也说不清楚,那一阵子,发生了很多……怪事,被砍了脚,我居然觉得,像是报应。”
  ***
  怪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也说不清楚。
  起初,只是一点诊断上的小问题,比如,遇到个相熟的病人,在取药窗口等着买药,他经过时顺便看了一眼药单,会建议说:你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吃xxx,药性烈,反而容易出问题。
  病人比他还惊讶:“丁医生,这药是你开的啊。”
  我吗?怎么会?可能是处方开的太潦草了吧。
  他要了处方单来看,确确凿凿。
  还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无人处提醒自己:老丁啊,干医生这行的,脑子可不能迷糊啊,随便一句话出去,要人的命呢。
  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从起初的开错药,到后来对病症的肆意曲解、故意渲染、无中生有。
  丁国华的声音无比艰涩:“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着,明明知道,也无力反抗。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和我爱人的关系渐渐紧张,她觉得我脾气暴躁,像变了一个人……”
  罗韧陆续接触过凶简的附身者,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无法沟通,这还是第一次,去听当事人叙述回忆。
  他想起叔叔罗文淼,想起他那句不知道动用了多少力量才说出的“罗韧,不要让我杀人”。
  丁国华的挣扎,应该比叔叔还来得强烈吧,因为他算得上是一个有医德的医生,医者父母心,每天把绝望带给病人,他的内心煎熬可想而知。
  而且,当时的南田还很穷,县医院的诊断几乎是定案了,很少有人还有那个财力和不甘去更大的城市再碰运气。
  那个女人他也记得,姓项,项思兰,她得的是性*病,对艾滋病也根本不了解,头次听到的时候,还问他:“要吃什么药啊?”
  再后来,知道了这病是绝症之后,她就有点疯狂了。
  听说,她把血滴在邻居烧饭的锅里,恶毒地嚷嚷说,凭什么只我一个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
  丁国华提到项思兰这节时,罗韧担心地看木代,目光相触时,她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说,我没事。
  丁国华咳嗽了两声,把话题拉回来。
  “所有的这些,那种控制,在我丢了一只脚之后,好像就忽然消失了。”
  “但是我觉得,我这个人,也不配再做医生了,我也很怕再见到那些被我诊断过的、耽误过的病人。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人家来拜访我。”
  他低下头,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脚:“有时候看到这只脚,觉得像是天谴一样,去补自己造的孽了。”
  又看罗韧:“你说你叔叔也跟我一样——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一阵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罗韧不可能事无巨细地给他道出凶简的由来,顿了顿模棱两可:“是一种病,无法自控的,言行失常的病,我叔叔没能挺得过来,他自杀了。”
  “自杀之后,莫名其妙被砍了一只脚?”
  “是啊,没法解释,可能真像你说的那样,天谴吧。”
  ***
  从丁国华家出来,已经是半夜,群里有消息,炎红砂接了曹严华的班。
  曹严华在医院枯守一天,也是长日无聊,交班了之后反而夜半兴奋,就想找点刺激的事做。
  ——去腾马雕台吗?有心跳哦,运气好的话能看到红色的高跟鞋哦。
  没人回复他,他也没再发,炎红砂不可能陪同,曹严华估计是私底下纠缠一万三去了。
  罗韧留意看木代,没法不担心她,这么久以来,她怕是第一次正面得知她母亲的消息。
  原来她母亲叫项思兰,原来她并没有得艾滋病,这等同于昭示,项思兰很有可能还活着。
  木代这个名字,是霍子红给她取的,那之前,也不知道项思兰有没有给她取名字,木代依稀提过,很多人叫她囡囡。
  囡囡,这个家常熟见的名字,念起来也蛮上口的。
  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拉的很长,木代踢飞一块脚边的小石子:“听丁国华说了那么多,有头绪吗?”
  罗韧反问:“你呢?”
  木代说:“我想到一些东西。”
  她停下脚步,掰手指头:“张光华,是被我红姨推到水里淹死的,凶简离开他之后,找上了刘树海。”
  “刘树海在济南的小旅馆里病死,凶简随之找到了你叔叔,罗文淼。你叔叔自杀之后,凶简又附上聘婷。”
  “然后我们得出结论,上一任宿主死亡之后,凶简会寻找新的宿主,我们甚至基于这个结论,成功地把第一根凶简从聘婷身上逼了出来。”
  罗韧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木代说:“但是我们因此陷入一种思维定势,觉得只有宿主死亡,凶简才会离开。”
  如果凶简是有自由选择权的呢?
  “我妈妈……项思兰,是比丁国华更好的附身对象。”
  还没有被凶简附身时,她已经怀揣了那么大的恶意:凭什么只我一个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第一根凶简,张光华、刘树海、罗文淼,都类似随机选择,这些人,本性还可称善良,罗文淼甚至做过一些尝试和挣扎。
  第二根,因为是只老蚌,无法了解,无法沟通。只觉得类似于一种机巧似的聪明——凶简怕水,偏偏附了一个可以在水里往来无阻的。
  第三根,那个缝制扫晴娘的女人,她和凶简的结合,有一种期求活命的无可奈何,她想报仇,没有凶简的话活不下去。
  第四根,弃掉丁国华,选择了更符合它口味的项思兰。
  凶简不是真的只是23.5cm*5cm的呆板简片,它在思考、在尝试,也在布局,布一个截止目前,他们连边角还都没挨到的局。
  她问罗韧:“将来,会出现那种主动的,想被凶简附身,想和凶简合作的人吗?”
  罗韧点头:“我对人心不抱乐观的期望,我觉得一定会。”
  木代若有所思:“那我们得小心了。”
  “我们一直很小心。”
  木代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其中的一根凶简,有了足够的力量,甚至有了主动愿意追随它并出谋划策的人做佐助,难道它不想把另外几根拿回去吗?”
  罗韧心中咯噔一声。
  尽管截至目前,尚未发现迹象,但神棍确实也提过,凶简之间,可能会有一些交流和沟通。
  另外三根,另外被他们的血幻化成的凤凰鸾扣封住的三根,只放在一个盛满水的鱼缸里,那个鱼缸,在丽江一间普通的房子里,房门虽然锁上了,但并不牢靠,脚一踹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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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②⑧章

  回到宾馆,因着木代的话,罗韧很难睡得着。
  看了眼时间,真不适合这个时候给人打电话,但他还是拨了。
  郑伯过了很久才接起来,怒气冲冲:“罗小刀,你找骂是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罗韧说:“对,我就是来找骂的,太久没被你骂了,怪惦记的。”
  于是郑伯的火就消了,上了年纪的人,其实最经不住年轻人的哄。
  他絮絮的抱怨了罗韧一通,比如开了店拍拍屁股就跑,万事不管;再比如整天把聘婷扔在这儿休养,也该是时候给她做进一步药物刺激治疗了。
  罗韧静静听着,夜深人静,忽然听到这么多琐碎的家长里短,有一种奇怪的宁谧和温暖。
  他拥着被子,绝不忤逆郑伯一句,偶尔开口,不是“嗯”就是“是”。
  郑伯那一腔牢骚终于发完,终于给他发问的机会:“你大半夜打电话来,什么事啊?”
  罗韧问起二楼尽头处那间房子,还有里头的东西。
  郑伯说,那间房子你不是锁了吗,钥匙都带走了,你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我每天忙的脚不沾地的,哪有闲心去管你那些东西。
  挂了电话之后,罗韧心里轻轻吁一口气。
  还好,至少暂时,存放凶简的地方,还是安全的。
  然而,这一觉还是睡的不踏实,很多日有所思引发的梦,最诡异的一次,梦见环绕凶简一圈的血色凤凰鸾扣忽然崩塌般四下溃散,而那三根凶简,像蠕动的虫子般,沿着鱼缸的玻璃壁一节节往外爬升。
  一惊而醒,早上六点刚过。
  反正睡不着了,去医院换红砂的班吧,她也守了快一夜了。
  城市刚刚苏醒,走在路上,有跟整个南田县同一作息的奇异感觉。
  在重症监护病房外头,看见坐在排椅上的炎红砂,想跟她打招呼,走近了才发现她居然是睡着了的。
  整个身体慢慢往一边倒,却又比一般人多了点平衡力,不至于忽然倾侧着一惊而醒,像耐力持久的比萨斜塔。
  罗韧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有护士进监护室查看情况,俄顷又关门出来。
  一切正常。
  再等一会,炎红砂终于歪到他肩上,触到的刹那,醒的彻头彻尾,噌一下抬头,全身紧绷。
  罗韧跟她打招呼:“早啊。”
  炎红砂涨的满脸通红,急急跟他解释:“我真一夜没睡,就是早上,我看天亮了,就稍微闭了一下眼……”
  罗韧觉得是自己考虑欠佳:红砂是女孩子,即便是轮班,也该让她值白天的。
  他打断她:“没什么异常吧?”
  炎红砂让他问的一懵,下意识摇头,蓦地又想起什么:“马超昨晚上,半夜的时候,醒过一次。”
  车祸昏迷的人,如果能中途自行醒来,是个不错的兆头,罗韧心中一动:“说什么了吗?”
  这个炎红砂委实答不出,她是守在门外的,实在没理由进重症监护室,只知道马超短暂的醒过,看值的护士甚至还兴奋地叫来了值班医生。
  罗韧沉吟了一下,请炎红砂帮忙,去医院的商店买纸和笔来。
  ***
  罗韧写了封匿名信,吩咐炎红砂说,不要经邮筒寄,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递到办案人员的桌子上才好。
  炎红砂约略猜到,拈着信问他:“你在信里跟警察说,事情的真相,还要从马超这里入手是吗?”
  罗韧点头,很难去指望警察忽然再怀疑马超,一点点的去引导暗示又太过麻烦,索性粗暴一点,白纸黑字的挑明好了。
  落款他写: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炎红砂离开之后,这个白日倏倏而过,罗韧很期待马超能在这个白天再醒一次,但是没有,恢复是一个无法预期只能等待的过程。
  为了打发时间,他把一万三之前传的监控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聊之下,甚至一一按人头数过监控拍下的路人数量。
  七十八个。
  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人怀揣凶简?
  晚八点,原以为是曹严华前来接班,没想到,看到的又是炎红砂。
  罗韧眉头拧成了疙瘩,炎红砂手一摊,嘀咕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倒是去治治曹胖胖,好奇心那么重。
  据她说,曹严华这一天,对她软磨硬施,只求换个班,换半宿也行。
  究其原因,是他想去腾马雕台,近距离感受南田县这一最具恐怖元素的地方。
  起初炎红砂驳了他,说,你不能白天去吗,白天去看的还清楚点。
  曹严华振振有词:人家网上都说了,晚上去才有气氛!别忘了,我小师父也是晚上去的,还有风,那阵吹过来的风!
  倒也是,腾马雕台是一直想去的地方,但发生了太多裹足的事,迟迟未能成行。
  最终成交,半宿。
  罗韧哭笑不得,曹严华不是个胆儿肥的,必然会拖了人跟他一起:“一万三肯跟他去?”
  炎红砂懒懒往排椅上一坐:“你自己回去看吧,我离开的时候,他师父长师父短的忽悠木代呢。”
  ***
  用不着回去看,医院门口,罗韧给曹严华打了个电话,直接问他是不是要去。
  他在那头吞吞吐吐的,过了会往别人身后缩:“你等着啊,我让妹妹小师父跟你说。”
  木代接了电话,说:“这一个白天,我们都没什么进展,我自己也觉得,腾马雕台可能会给一些线索。而且,晚上不用带帽子口罩,方便放风。”
  “一万三也跟你们一起?”
  “他骑墙,人多他就去,少他就不去。”
  罗韧失笑,一万三真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
  他说:“让曹胖胖开车,顺道来医院接上我。”
  ***
  黑夜中,一辆悍马,歪歪扭扭,在稻禾地边停下,往右首边去看,远远的,半空的夜色中有更深的轮廓,一匹前蹄上跃欲腾的马,偏偏突兀地少了半拉脑袋。
  一万三怒气冲冲说曹严华:“不会开车就别开,晃的我头晕!”
  曹严华据理力争:“这车重!路又不好!”
  木代和罗韧就在这样的互相埋汰声中下了车。
  要去到圆台边,就必须下到田埂,横穿这片密密的稻禾地。
  罗韧回头招呼一万三他们:“四个人一起,两前两后,留心点,别大意。”
  让他这么一说,一万三和曹严华多少有点忐忑,木代自动和罗韧错开位置,一个殿前一个殿后。
  曹严华攥着手电,走在软软的田间地上,偶尔脚下咔嚓一声响,似乎是干硬的秸秆,又会骨碌一声,踢到那些先头过来找刺激的人丢下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
  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
  边上的木代斜眼看他:“就你嚷嚷着要来,来了又怕成这样。”
  曹严华不服气:“小师父,你不怕吗?”
  木代说:“一来二去的,能让我怕的,也不多了。”
  听到她这么说,走在前头的罗韧忽然笑了一下。
  粗粗算起来,木代经历的也不算少了,被刀架在脖子上吓哭过,那是他的杰作;落过水,从老蚌的壳缝间争抢炎红砂,和野人扭打成一团,险些被车撞,“被”得绝症,“被”成为杀人犯……
  老祖宗说,一回生,二回熟,凡事经历过一次,回头看,觉得不过尔尔。
  木代说的没错,能让她怕的,也不多了,除非腾马雕台那里,真的打横窜出一只红色高跟鞋的女鬼来。
  正思忖间,后头的曹严华没命般尖叫,叫的一圈人毛骨悚然。
  罗韧急回头,曹严华指着左手边,字不成句:“头!头!”
  罗韧拧亮手电,雪亮的光柱在密簇的稻禾和夜空间游动,一阵风吹来,成片的稻禾起伏着弯腰。
  他问曹严华:“什么头?”
  曹严华冷汗涔涔。
  那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木代走,视线慢慢适应了黑暗,渐渐也分辨的清远近和形状。
  无意间一转头,万事万物都好像配合好了要给他的瞳孔以冲击——一阵风吹来,那片纤细着的,但又沉甸甸的稻禾同时低伏,露出僵立在稻禾间的一条人影,确切的说,只露了个头。
  事后再想,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是稻禾间藏着的一个人罢了。但是架不住当时的环境、心情,还有那一瞬间肾上激素的骤然催生。
  罗韧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手电的光上下逡巡,周围安静的很,低处的稻禾拂过小腿,发出沙沙的声音。
  木代有点紧张,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往她身前站。
  在这种空旷的地方,想要抱元守一听音辨形很难,大自然的杂音太多,而一抹刻意想隐藏起来的呼吸又太微弱。
  木代看到,行了一段之后,罗韧忽然蹲下*身子,从地上拎了什么,然后转身回来。
  曹严华手中的手电怯怯往罗韧手上照过去,光打上的刹那,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连木代都心里激了一下。
  那是一双鞋,跟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红色的皮面处处磨口,鞋头处开胶的地方补了皮子。
  曹严华有点哆嗦。
  不是说耳朵贴在腾马雕台上,听到心跳的时候,脑后刮来一阵风,然后一低头,会发现身后有一双红色高跟鞋吗?怎么这个时候就突兀出现了,还是在稻禾地里?
  他说话声音打颤:“一双鞋子,就这样突然出现?”
  罗韧说:“不是一双鞋子突然出现,是有一个人,穿着这双鞋子,然后人逃了,鞋子留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先前有人穿?”
  罗韧面无表情看曹严华:“曹胖胖,你找打是吧?”
  他把鞋子往曹严华面前一扬:“你闻闻?感受一下有没有温度?”
  曹严华忙不迭的后退,木代暗暗好笑,觉得罗韧怪吃瘪的。
  罗韧把鞋子翻转:“这是高跟鞋,鞋底虽然磨了,还是有跟,这片都是土,穿这鞋跑,一定会留下印记的。”
  他把鞋子放下。
  好在也不是全无线索,至少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女人。
  罗韧忽然想到什么:“一万三,你把那个监控视频调出来看一下。”
  一万三不明所以,还是掏出手机,把视频点出了播放,黑魆魆的稻禾地里,视频的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一色的森然。
  这视频,罗韧这一天看了无数次了。
  他指那个离群独行的女人:“能看到她穿的什么鞋子吗?”
  一万三把视频暂停,切了图片放大。
  噪点太多,不清晰,颜色也失真。
  一万三迟疑着说了句:“不大清楚,但从形状上看……还挺像。”
  说完了,有点毛骨悚然,不安地看四周,声音都压低了很多:“她还在吗?”
  罗韧说:“不一定,但如果在的话,一定有很好的伪装。”
  他想到什么,低声说了句:“等我一下。”
  他快步向停在田埂外的车子过去,曹严华手中的手电光柱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看到他开车门,从后座底下拿了什么东西,又很快折返。
  曹严华想问他拿了什么,见他没有主动告知的意思,也就知趣的不再问,再往腾马雕台走时,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地上的那双鞋又拎起来。
  心里恨恨的:干嘛还给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就让她光着脚好了。
  ***
  临近腾马雕台。
  稻禾地从周边绕过,在这里留下圆形的空地。
  手电光照过去,水泥浇铸的奔马,少了半拉脑袋而已,圆形的底台上,密密麻麻用涂改液涂的字,也有贴上去又被风雨剥蚀的花纸。
  照通透了,就觉得普普通通,没有在黑暗中看的那么可怕。
  横竖自己人都在,曹严华也就没有之前那么胆颤了,反而先奔过去,耳朵往台子上一贴。
  凉,粗糙,厚重,硬实,所有的水泥台子都是这样。
  觑着空档,木代低声问罗韧:“刚回去拿什么?”
  “热成像仪。”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像个单筒的摄像机,端到眼前,选定一个方向为基准,然后向右侧,扇形,逐帧,逐格,逐度。
  成像仪偏向一个角度时,木代注意到,罗韧的呼吸明显变重。
  他垂手,把成像仪递给木代,低声说:“往那看,别怕。”
  
☆、第②⑨章

  木代有点紧张,端着热成像仪时,觉得手上有一根筋抽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倏忽游走。
  曹严华还在孜孜不倦地测试“心跳”,一万三被他忽悠的好奇,也把耳朵贴上了听。
  镜头转到了罗韧说的那个角度。
  热成像的原理,简单来说是热图像,也有人说是温度图像,不同颜色代表被测物体的不同温度。
  某些恐怖电影会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比如异形怪兽可以探测人体热温度,不管人是藏身床底还是掩身石后,那双曈曈巨眼一扫过来,人的轮廓喘息一览无余,让台下的观众凭白一声惊呼揪心。
  木代看到,在紧贴地面的地方,有个人形趴着,周身不同的颜色分布,绿莹莹的、鲜红色的、发黑发暗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体内血液流动的关系,那些颜色也像是在喘息和流动,赤红色的头部轮廓扬起,像蓄势待发的兽。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罗韧从她身后环过手臂,稳住她颤抖的胳膊。
  说:“你别怕,仔细去看。”
  木代急促的呼吸,目光几度想移开,但还是努力定在那一处。
  罗韧说:“以前,我们夜间作战,双方僵持的时候,会利用热成像,去观察对方状态。”
  “如果对方是恐惧的,他们的胸腔温度会升高,但四肢温度很低。如果对方愤怒,这是所有情绪中最强烈的一种,上下半身温度会形成鲜明对比,上半身体温明显升高,尤其是头部,是赤红的——被怒火冲昏了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乱说的。”
  “而如果对方悲伤或者沮丧,那么温度几乎接近冷感的蓝色。”
  轻声问她:“她是哪一种?”
  她是罗韧说的,已经做好了战斗状态的那一种,上半身赤红,下半身偏黑,温度尤其高的是胸腔,亮的几乎发黄,像炽热燃烧的火焰。
  木代的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这种的,是不是最可怕?”
  罗韧反而摇头:“不是,最可怕的,是近似全身呈黑色,冷静到几乎没有体温波动。”
  木代轻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敌不动我不动,先盯着她,看她想做什么。”
  木代嗯了一声,脑子里怪异的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趴伏着的女人,会是她的母亲项思兰吗?
  曹严华和一万三闹腾够了,终于注意到木代和罗韧的动静。
  “小师父,你看什么?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啊,怎么不打闪光灯?”
  他还以为她端的是照相机。
  罗韧笑了笑,招呼曹严华他们过来,近前才低声说:“那人还在,稻禾地里,趴着。”
  曹严华张大了嘴巴,反应过来之后,浑身鸡皮疙瘩乱窜,一万三倒没那么紧张,问罗韧:“那现在怎么办?”
  罗韧说:“坐下,等,让她搞不清咱们想干什么。”
  于是在距离腾马雕台不远的空地上坐下,手电也都关了,四个人,四个沉默的,让人搞不清楚动向的身影。
  曹严华低声嘀咕,这叫故布疑阵呢。
  罗韧看他,说:“曹胖胖,有时候听你说话,引经据典,说的一串一串的。”
  曹严华得意起来,说:“那当然,在解放碑,谁不知道我是热爱读书的曹爷。”
  “就拿我的名字来说吧,读书人一听,就知道是有典故的,‘孔曹严华,金魏陶姜’,百家姓里面的呢。”
  罗韧说:“你父母给你起名字,还挺讲究的。”
  曹严华更得意了:“我父母都不识字,哪会给我起名字,这是我自己起的,艺名,毕竟行走江湖,要有个拿得出手的名字。”
  一万三插了一句:“那你以前叫什么?”
  曹严华瞬间就不吭声了,过了会,他转移话题似的拧开手电,上下照着腾马雕台:“上头好多人留言呢。”
  一万三不吃这一套:“曹胖胖,你原名是什么?”
  一边说,一边拽曹严华的衣角,曹严华跳脚,三两下撇开他,飞快的窜到腾马雕台边上,装模作样的看上头的涂画。
  木代眼睛要盯着那个女人,分心还是可以的,听着耳边这一出戏,总觉得想笑。
  那一头,曹严华忽然咦了一声,说:“这个孙……海林,名字好熟啊。”
  罗韧也觉得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曹严华一拍大腿:“这不就是我偷的……啊不,捡的那个钱包的其中一个吗?”
  想起来了,孙海林,一万三车祸推人的“目击者”之一,曹严华曾经拿血试过他。
  曹严华嘀咕:“一把年纪了,也学小年轻跑来玩儿这个。”
  罗韧心头咯噔一声,觉得似乎有什么提示在飘。
  手电的光弱下去,曹严华撅着屁股,一路晃到了圆台的另一面,手电给那个腾马的塑像镀光,黑暗中,凭添几分神秘异样。
  一万三看着腾马雕台的轮廓喃喃:“这要在古代,可真像个祭台。”
  他指向大片迎风弯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台子上再站一个祭司,嘴里念叨两句天灵灵地灵灵……”
  罗韧浑身一震,下意识喝了句:“曹严华!”
  曹严华一愣,半拉脑袋从圆台面上冒出来:“啊?”
  罗韧说:“你仔细看上头的留名,有没有宋铁、马超、还有武玉萍。”
  木代怔了一下,但也知道尽忠职守,眼睛还是贴着热成像仪,但心口已然砰砰跳个不停。
  隐隐觉得,有一些松散的版块,似乎就要拼接到一起了。
  顿了顿,她听到曹严华说话。
  ——宋铁有……还看到张通的……马超还没看到,但肯定有他的,他是小头头啊。
  ——武玉萍……没看到……
  一万三也过去帮他找。
  再找一圈,头也发昏,那么多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不夸张的说,那么姓氏,足以凑一部百家姓了。
  确实也没有武玉萍。
  曹严华抬头看罗韧:“小罗哥,武玉萍那种年纪的……大妈,应该也不会被忽悠着来玩这种吧。”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直负责观望的木代忽然霍的一下长身站起。
  罗韧心念微动,顾不上细问:“离谁最近?”
  “曹严华!”
  其实也用不着她回答了,曹严华身后的稻禾地里,有一道沙沙快速低伏,像海面上忽然冲出的一道折浪。
  曹严华茫然的同时忽感惊惧:“我?”
  罗韧不及细想,两步上了圆台,长臂一伸,抓住曹严华的肩膀往近前拎,风过,边缘处的稻禾侧弯,露出一道隐约的僵立身影。
  曹严华大叫着伸手往后回扑。
  一万三紧张大叫:“人!那有个人!”
  头顶上空有黑影掠过,那是木代。
  事情发生的太快,罗韧几乎有点理不清先后顺序,只知道把曹严华整个儿拉过来的时候,木代扑着那个人滚倒在稻禾地里。
  然后一声骇叫。
  这一声把他的心跳都叫停了几秒。
  下一秒,他冲到稻禾地边,看到跟刚刚一样,一道远去的快速低伏的稻痕。
  他没心思去追:“木代?”
  其实也只几秒钟,但感觉上比一日一夜还久,终于听到她低声的回应。
  罗韧吁了口气,觉得后背都是津津冷汗,又往前紧走几步,看到木代正从地上爬起来。
  曹严华这时才回过神来,在后头高声喊着:“小师父,你没事吧?”
  这也是罗韧想问的。
  木代站起来,好久才摇头说:“没事。”
  罗韧过去,轻轻搂了她一下,她喘的厉害,身子有些发颤,过了会忽然挣脱他,咦了一声说:“热成像仪呢?”
  她居然是带着热成像仪扑过来的。
  罗韧接了,先不看,问她:“你知不知道,那种时候,不应该扑过来的?”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以静观其变,可以暗地观察,但是不应该直扑。
  木代低声说:“我知道。”
  掠上半空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她总有这个毛病,不知道是不是练武的关系,有时候,身体动作比意识来的快。
  罗韧语气有点重:“知道了就改。”
  他用热成像仪看了一圈周边,那个女人已经没影了,或者出了有效距离吧——至少,身边是平静而安全的了,风声只是风声,稻禾只是稻禾。
  木代低着头站了会,顿了顿,自己往外走。
  曹严华惊魂未定的,但说来也讽刺,他是当事人,被拎来救去一番,偏偏连个人影儿都没看到,茫然地问完一万三问木代:“刚刚怎么了啊?”
  罗韧过来,问他:“你怎么了,那时候,你伸手往后扑什么?”
  曹严华讷讷的。
  说不清楚,那个时候,他就是觉得,好像有一管冷风直击后脑——是的,就是一管。
  下意识去扑,那风触到手指的刹那,忽然溃散。
  然后,他就被罗韧拉摔到地上了。
  说完了看木代:“小师父,你呢?”
  木代咬了一下嘴唇。
  热成像仪里,那个女人原先是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木代霍然站起的时候,是因为忽然看到那个女人在地上开始快速移动。
  甚至没有站起,前臂、后腿用力,在视线范围内极速移位,像行动敏捷的爬虫类动物。
  当时,罗韧紧急问了一句:“离谁最近?”
  她答:“曹严华!”
  只这一时应答,那女人已经到了稻禾地边缘,身子几乎是以脚跟为圆心划弧骤立,从镜头里,她看到诡异的一幕。
  那个女人的胸腔处,熊熊燃烧好像一团火的地方,有一股接近于淡蓝色的,像打出的光柱,直冲向曹严华的后脑。
  那时候,她忘记了这是在热成像仪里看到的,只下意识觉得曹严华有危险,心随念转,猱身而上,借力那尊腾马直扑过去,第一反应,想把那个女人撞倒。
  掠起的时候,眼睛终于离开成像仪镜头,才惊觉刚刚看到的其实是温度构成的世界,真实的环境里,人还是人,黑影还是黑影。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收不住了,撞在那个女人身上,同时翻倒在稻禾地里。
  说到这时,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停住了。
  罗韧还以为是自己刚刚语气重了,伸手握住她手,示意她坐到圆台上。
  轻声说了句:“没生你气。”
  木代勉强笑了笑,然后摇头:“不是。”
  “我和她一起翻倒,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女人趴在我身上,我就伸手去推。”
  推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居然推进去了。
  那层穿在外头的,挡住胸口的布料,也只是一层伪饰的布罢了,手推进去了,感觉上,那是凹进胸腔的一个洞。
  隔着衣服,感受到手底的温度,非但有温度,还有有节律的起伏,像是心跳。
  砰,砰,砰。
  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那个女人骤然逃离她都没想到要去阻拦,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手还保持着前探的姿势。
  ***
  曹严华听的半天回不了神。
  他看一万三:“这应该是凶简吧?”
  一万三没吭声,这当然是,跟凤凰鸾扣给的提示已经对上了,那个有节奏律动的洞,还有那股怪异的风。
  罗韧说:“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曹严华不相信:“你这就明白了?”
  “有一些是推论,但是,我有九成把握。”又看一万三,“还是你提醒的我。”
  一万三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提醒了你什么?”
  “你说,这好像一个古时候的祭台。”
  罗韧看向腾马雕台:“这个腾马雕台,关于它有一个所谓的恐怖故事,围绕这个故事,又要玩一个游戏,半夜里,孤身一个人,到圆台边,把耳朵贴在水泥台上,会听到心跳声。”
  “大众未必对腾马雕台感兴趣,但是他们会热衷于游戏,游戏是刺激的、可以对外吹嘘——试炼胆量、打赌、恶作剧似的惩罚,很多人会因为上述种种理由来到这里,比如马超、张通、宋铁、孙海林。”
  木代一下子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些陷害我和一万三的人,那些信口胡说的人,他们都来过这个腾马雕台?”
  罗韧点头:“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职业不同,年龄不同,生活中可以素不相识,但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来过腾马雕台。”
  曹严华喃喃地、下意识地接下去:“然后在这片稻禾地里,半夜,会出现刚刚那个诡异的女人?”
  罗韧说:“用‘出现’这个词不大贴切,确切地说,应该是‘等着’。”
  一万三心头激了一下,没错,或许是“等着”,那个女人发现有人来,于是靠近,屏息,等待。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圆台,来的人屏息静气,耳朵贴附着去听所谓的心跳,更像是一种虔诚的仪式,比如远古时候,当时的人前往祭台,去倾听冥冥中神灵的指示。”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也许是凶简的力量,她有能力去影响别人,就好像……”
  罗韧思忖了一下形象的说法:“就好像,给你注入了一种无伤大雅而又等待时机发作的病毒。”
  “感染的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如常吃饭、睡觉、工作,再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忽然成为目击者,或者,是被忽然安排着,同心同德的,去促成同一件事情。”
  木代喃喃:“所以,听到了心跳声,又有忽然刮来的那股风,是……感染的前奏?”
  罗韧点头:“这中间,发生了一些异常,木代是第一个。”
  她跟着张通来到腾马雕台,有样学样的去听心跳,忽然觉得有风直冲后颈,下意识伸手去挡。
  那股风忽然间就消弭无踪了。
  罗韧说:“你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那股风奈何不了你是有原因的——但是这也立刻让你暴露了。”
  木代笑:“所以她要对付我?”
  “当天晚上,那个女人应该也在附近,你离开之后,她很可能跟着你,看清了你的样貌,所以后来,在大桥上,张通出事之后,那些所谓的目击者脑子里出现的凶手,是你当晚的样子。”
  一万三有点心惊:“我是第二个暴露的?”
  罗韧点头:“你的血让马超大失常态,但这里有一个巧合,也就是说,当时那个女人恰巧也在那条街附近出现,临时对你不利,但这种仓促的安排破绽最多,所以监控视频一出,你也就脱身了。”
  “这期间,武玉萍是一个意外。她是唯一一个没碰过我们的血虚假记忆就开始消退的人,也不大可能来过腾马雕台。所以我想到,马超说,武玉萍骑车到桥头一侧时,忽然摔了一跤。”
  “那一跤,很可能是人为的,那个女人可能故意造成武玉萍的这起小意外,然后短暂影响了她。但是因为这种影响不是在腾马雕台发生的,所以武玉萍的记忆很快消退,无法持久。”
  曹严华后背发凉,看看木代又看看一万三:“我是第三个暴露的?”
  罗韧没说话,只是转头去看那个腾马雕台。
  那个台子上有多少人名,就有多少个被第四根凶简“感染”的人。
  这种感染不致命,不暴力,不血腥,甚至文质彬彬。
  只动动嘴皮子,说,我看到了,就是他,他那时从那经过,他推了他,诸如此类。
  前三根凶简都会搭建出场景,这一根其实也在搭。
  只是这场景是一直发生着的,在南田的天空下,青天白日之间发生着的。
  那个女人,应该就是项思兰吧,罗韧觉得,其实应该感谢她,她并不是一个高智商的犯罪分子,思维并不缜密,布局偏于粗暴,总有缺陷。
  但是,腾马雕台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南田县某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三两个人陷害,你尚能抽丝剥茧逐个查验,如果每一个人都在说呢?
  如果其中,正好有人就是警察,就是负责监控视频的人,就是具有推动力量的人,就是可以拍板决定的人呢?
  他们现在并不安全,不能迎接一场排山倒海似的陷害和栽赃。
  得马上找到那个女人,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作者有话要说:ps:关于人体不同情绪时的身体热成像图,网上有不同的描述,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芬兰aalto大学的研究人员制作的身体情绪热能量图表,但个人感觉热探测仪好像没有那么高能。后来又有一种说法是芬兰大学的实验里,热能量的各部分温度标述并不是热成像仪探测到的,而是实验者根据自身的温度感觉给身体各部位打的分。
  因为没有找到特别权威的说法和原始实验论文,所以文章里只是引述了一下,姑且看之。
  
☆、第③〇章

  项思兰如果能够经常性的夜间在腾马雕台出没,那么她的住处一定不远,她不会希望自己的怪异状态被旁人知晓,一个人独住的可能性很大。
  站上圆台四下去看,这里虽然空旷,四面疏疏落落,还是有住户的。
  不好分开寻找,落单的话不定的危险因素太多,于是几个人一起行动,先去最近的那户人家。
  敲了好久的门里头才亮灯,罗韧思忖着该怎么入手:深更半夜,恁谁被陌生人吵醒,都不可能有好声气的,想打听到什么,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他们几个避开,让木代出面。
  开门的是个粗壮汉子,脸色不大好看,手里拿了根擀面杖,大门外还有一层铁栏防盗门,他并不开这最外道的防盗门,只是站在门里,满面狐疑的看木代。
  原来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是警惕心并没有完全放下。
  木代说:“不好意思,向你打听个人。”
  那人好生恼火,骂骂咧咧:“你有病吗,大半夜的打听什么人!”
  看情形是准备不再理她,预计下一刻就要狠狠关上大门了。
  罗韧趁着这间隙的几秒,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窜出,手臂迅速从铁栏探入,揪住那人肩上的衣服就往门边带。
  就听一声闷哼,那人后背直直撞上铁栏门,罗韧拽住他一只手臂,从铁栏里拉出反拧,另一只手摁住他下颚。
  那人痛的要命,擀面杖应声落地,嘴巴却因为下颚被控的关系,虚张着怎么也发不了声。
  罗韧说:“听好了,有事问你,老实答了,大家都方便,也不会跟你为难。”
  那人额上冒汗,听到“不会跟你为难”几个字时略微松了口气,然后拼命点头表示配合。
  木代站开了些,心里不是不唏嘘的:好声好气打听反而遭骂,罗韧这种方式其实最粗暴,但往往一击致效。
  听到罗韧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女人,四十岁以上,性格孤僻,不大跟周围的人来往?”
  那人紧张的浑身发抖,想了一会之后,猛点头。
  罗韧松开摁住他下颚的手。
  那人喘着气,说:“是有,没结婚好像,一个人住,平时也不大看见她……她不种地,好像会在县城接活做,那种缝拉链钉扣子改尺寸的零工。”
  听上去是有点像。
  罗韧进一步确认:“她还有什么特征没有?”
  特征?那人估计挺少听到这么书面的词儿,也不知道什么能被归属成特征,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穿衣服老土,也不见她有朋友上门,哦,对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几年前吧,听说,她家遭了贼。”
  罗韧皱了下眉头。
  遭贼这种事,很稀罕吗?
  那人却急急说开了:“乡下地方,贼多。尤其是家里没男人的,贼更敢欺负,有时候一年上门偷好几次。几年前那次,有个贼半夜上门,据说那女人当时在洗澡,结果那贼哇啦大叫着跑了,周围的人都惊动了……”
  身后不远处,曹严华小声给一万三解释:“这就是做贼的大忌了,要低调,哪有自己闹出响动来的……”
  真是到哪都不忘卖弄他那点歪门邪道的专业知识。
  罗韧问:“然后呢?”
  “那是个惯偷,听说那次吓出一身病,也有人说他神智有点不正常了,再然后就没人见过他了,有人说是离开这县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反而纳闷了:“不就是个人嘛,有什么好怕的。”
  罗韧心里有数了。
  问:“那女人住哪?”
  那人伸手,示意了一下稻禾地的另一边:“那头,有个电线杆子看到没?下头有瓦房,就那。”
  很好,罗韧松开钳制,隔着铁栏拍拍他肩膀:“谢谢了啊,自己压惊,睡个好觉。”
  他示意木代她们离开,那人站在铁栏后头,呆呆看着,有点反应不过来。
  罗韧忽然又回头,笑着问他:“不会报警吧?”
  总觉得这笑容别有深意,那人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摆手:“不会不会不会。”
  ***
  稻禾地边缘,电线杆,瓦房。
  灯亮着,远远的,可以看到窗户里一晃而过的影子。
  罗韧说:“就今晚,速战速决,也别拖泥带水,要是给了她机会逃出去,我们几个能不能安稳出南田都说不准。”
  木代提醒:“她动作很快。”
  不错,横冲直突,跟四寨山里的那个女人有类似之处。
  这应该是凶简附身带来的额外力量,罗韧想起叔叔罗文淼,没看住他的那个晚上,和聘婷到处找罗文淼的下落,然后在大院的墙上,发现几个往上去的脚印。
  上墙?匪夷所思,罗文淼只是个儒雅稳重的教授罢了。
  后来在杀人现场,罗文淼还是被李坦阻止,似乎凶简给他的力量,也并没有让他成为超人。
  是这种额外的力量终究有限呢,还是说力量的大小也要视个体与凶简的配合度而定?
  逐渐接近那幢房子。
  是最简易的那种瓦房,红砖砌墙,墙面粗粗粉刷,房子边上有辆电动三轮——在县城接大宗的零活,是需要这样的载重和代步工具的。
  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前后都是空地,再远些就是稻禾地了。屋前屋后两扇窗,谨慎起见,曹严华和一万三守了前窗,木代绕到后面守后窗。
  罗韧径直上去敲门。
  木头的房门,指关节叩上去,笃笃笃的很响。
  木代的心情有点复杂,她挨着窗边,慢慢朝里看,后窗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线,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角落里方桌上的一台电脑。
  最老式的那种,主机横在显示器下头,像是网吧淘汰下来的。
  记忆中的那个涂脂抹粉的、满脸不耐的母亲,这么多年以后,家里也滑稽似的摆了一台电脑,用来干什么,上网?聊天?看片?
  木代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则在南田县流传了那么久的,关于红色高跟鞋女人的恐怖故事,是在腾马雕台废弃之后才在网上流传开来的,难不成是……项思兰自己编出来的?
  越想越是笃定,从前后的时间点、传播的内容,诸般种种,始作俑者好像非项思兰莫属了。
  门内长久的没有动静,罗韧皱了皱眉头,犹豫着是否要不管不顾破门而入时,屋里的灯忽然灭了。
  再然后,一个黑影直冲曹严华和一万三守着的那扇窗户,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中夹杂着曹严华的失声尖叫:“出来了,她出来了!”
  罗韧心头一紧,怕曹严华他们挡不住,一个箭步直冲过去,还未到近前,又是玻璃碎裂声响,这一回,动静在后窗。
  罗韧一下子反应过来:声东击西?
  果然,一万三愤恨大叫:“是凳子!”
  幸好之前也在后窗布了人了。
  屋后传来挣扎厮打的声音,应该是木代把项思兰截住了,罗韧再无迟疑,急步赶过去,曹严华紧随其后,一万三犹豫了一下,也小跑着跟上。
  刚拐过屋角,就看到有几乎称得上是壮硕的黑影,贴地向着稻禾地急速而去。
  罗韧居然瞬间反应过来。
  木代应该是制住项思兰了,项思兰身上虽然有凶简的附着力量,但不能否认的是,木代在功夫上是个好手。
  她可能是把项思兰摁到了地上,想死死钳制住她,但是木代的体重轻,项思兰又善于贴地快爬,居然强行用力,带着木代一起走了——难怪那黑影堪称壮硕,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叠加起来的。
  木代当然不甘心,身后去抓项思兰的胳膊,硬生生从地上掰起来,果然,少了一个支撑,项思兰的速度立时变缓。
  罗韧直扑过去,贴地一个翻身滚,伸手前抓,抓住了木代的一条胳膊,那团黑影被带的挨地一个转,紧接着迅速分开,木代死不放手,结果变成了罗韧抓着她,而她的另一只胳膊又紧抓项思兰的衣服。
  而在随即跟来的曹严华和一万三看来,这场景堪称滑稽了,稻禾地里,贴着地面,一个抓一个,一长串的三个人,他都分不清谁是谁,但还是下意识知道,得截住一个。
  罗韧大叫:“最前面的!”
  曹严华脑子不及反应,拔腿就往前头跑,与此同时,衣服的撕裂声响,最前头那个黑影贴地窜开,曹严华心叫糟糕,情急之下,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大喝一声扑了上去。
  一万三跟上来了,他有点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打开手电,晃动着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看到木代剧烈喘息着,手里还抓着半片从衣服上扯下的布,罗韧撑着手臂起来,又把她拉起来。
  再前面一点的地方,那团贴地的,更加壮硕的黑影,黑暗中看起来像个山包,又像个因为摩擦力太大而卡壳的车。
  曹严华到底还是重的。
  比木代重多了。
  ***
  一万三小跑着回到屋里,借着手电关揿亮了屋里的电灯开关。
  凌乱而又逼仄的屋子,铺盖可能是常年都不晒洗,发出刺鼻的霉烂味道,床上堆了半床的衣服,一捆一捆的,有的已经打开。
  一万三上去抽了几根捆绳,又急匆匆奔到稻禾地,把绳子递给罗韧。
  曹严华和木代在左右帮忙摁住地上不断翻身挣扎的项思兰,罗韧接了绳子下手去捆,把人双手先反绑,绳头抽紧之后想去绕颈,忽然迟疑了一下,很快看了眼木代,绳子又拉回,直接绕捆双脚,他速度很快,打结快准狠,一万三听到项思兰闷哼,心里咋舌:这该多疼啊。
  奇怪的,项思兰一声都不吭,这么硬气?
  捆好了,罗韧起身,曹严华帮着他,把项思兰抬回屋里。
  灯光明亮,木代终于近距离看到她,罗韧低声问:“是她吗?”
  木代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认不出。
  关于母亲,她从来也不记得那张脸。
  项思兰约莫四十来岁,或许是因为生活的关系,老态已现,但眉眼间不失标致。
  除了这些,她并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个擦身而过的中年妇人。
  罗韧的目光在项思兰心口逡巡了一下,她喘气呼气的时候,那里的衣服起伏的确是有些怪异——但如果不是木代之前的提醒,这种怪异并不容易被注意。
  他看了木代一眼,木代低声说:“我来吧。”
  也好,罗韧把刀子拔出了递给她,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转身。
  一是男女有别,二是,这很可能是木代的母亲,罗韧很难摆正心态去面对,总觉得拿捏的不好,轻也不行,重也不行。
  木代握着刀柄,趋前,伸出左手,把项思兰胸前的衣服拉起。
  真奇怪,找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真的见到时,并没有激动。
  也没有难过。
  刀尖划进衣服布料的缝里,线的纤维一根根断,项思兰抬起眼看她。
  眼神陌生而冰冷。
  罗韧说的没错,母亲确实从来也不爱她吧,想从不爱自己的人身上拿爱,本身就是一件滑稽而又无望的事情。
  木代握住刀柄的手一紧,然后向下,哧拉一声布料划裂,声音像是好多条横起的弦渐次崩断。
  触目所及,她全身发冷,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划拉开的布片旁落,她看到项思兰的胸腔。
  是有个洞,凹陷的,像嵌进去的一个海碗,暗红色,如同一个水泵,有力的,有节奏的起伏着。
  砰,砰,砰。
  木代直觉,那是心脏。
  但是又不对了,似乎与已知的常识不符:心脏可以直接被看到吗?是这种诡异的形状吗?还有肋骨呢,生物课上,老师讲过,人的肋骨,像伞一样两边张开,保护着柔嫩的内脏器官。
  木代脑袋里嗡嗡的,听到曹严华按捺不住地问她:“小师父,我们能转头吗,我们能看吗?”
  她没回答,胸口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过了会,她听到曹严华踉跄着碰到椅子,一万三低声咒骂了句什么,而罗韧趋身向前,仔细看了一会。
  项思兰冷笑着,脖子左右拧了一下,像痉挛。
  罗韧伸手向木代:“刀子。”
  木代下意识递过去,罗韧把刀子插回鞘里,刀身倒转,用刀柄试了一下项思兰的心口周围。
  她明显感觉到,罗韧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代问:“怎么样?”
  罗韧回答:“好像……她整个胸腔的内部结构都改变了。”
  曹严华和一万三多少有点发憷,离的远远的听。
  罗韧说:“我也是猜测,心脏好像改变了形状,从拳头变成了这样倒扣的洞穴,胸平下去,肋骨两边有,但中间没有,好像是以某种角度和形状避开了心脏部位,还有,心脏不是外裸的,覆有表皮,但是几乎呈透明。”
  曹严华嘴巴半张,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一万三问了句:“那还是人吗?”
  罗韧回答不出,她的所有器官应该都还在,只是,跟别人不同的是,都有形状上的改换和移位。
  穿上衣服,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
  罗韧又补充:“这样的胸腔内部结构改变,影响和间接压迫到了空腔声带,所以,她应该不能讲话。”
  曹严华骇笑:“她影响那么多人,让别人睁眼说瞎话,自己反而不能讲话?”
  ***
  依着罗韧的吩咐,曹严华给炎红砂打电话,让她尽快赶过来。
  哪怕项思兰嘴里问不出一个字,能带走第四根凶简,也是功德圆满,而根据之前的经验,用五个人的血逼出凶简,比让项思兰“假死”这种方式要稳妥的多。
  木代在屋子里翻翻看看,试图去找出些能够唤起回忆的物件或者痕迹。
  很多老旧的东西,跟丁国华类似,这么多年以来,项思兰似乎并未去添置太多的东西,展开常穿的衣服看,后背和手肘这些经常磨到的地方,布料薄的像是蝉翼。
  和她那些破旧的鞋子一样,早该被丢掉了。
  木代叹了口气,走到门外,倚着墙坐下。
  曹严华收到消息,晃着手电一溜小跑的离开,去大路上接炎红砂。
  木代听到一万三在问罗韧。
  ——她这样的,还算是人吗?
  ——凶简如果离身,她会死吗?
  ——凶简离身之后,她的身体会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呢,还是会恢复正常?
  罗韧沉默了一会,说:“项思兰现在的情况,其实有点像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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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进化?木代抬起头看罗韧。
  他说:“你们试着回想,中学的历史课上,由猿变人的历史,一开始体毛长、四肢行走,脑量小,后来慢慢的,直立行走,脑部变大、变圆,原始犬齿变短——不管是从外观到内部结构,都随着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发生了变化。”
  一万三敷衍着嗯了一声,他虽然从来没有正规上过学,但这种常识还是知道的。
  “这种进化,其实一直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有设想说,未来,当科技发展到一定的水准,人不需要再去行走去劳动的时候,四肢可能会慢慢退化,大脑则会越来越发达。换言之,身上常用的、功能需要加强的器官会更强,而不需要用的器官会消失。”
  说到这里,罗韧顿了一下,忽然想到青木。
  青木曾经跟他聊起过自己小时候动的第一则手术,割阑尾,罗韧记得自己还问他,那么小就得了阑尾炎吗?
  青木回答:不是的,因为阑尾没大的作用,万一发炎疼起来又很要命,所以我们日本人,有很多人,很小就选择割掉阑尾。
  类似阑尾这样的器官,留着没有作用,割了又无妨碍,以后会不会就自然消失了?
  罗韧说:“项思兰这种情况,原理我是不大清楚。但是很显然的,她用来影响人的力量出自于她的心脏,木代之前在热成像仪里也看到过,那股所谓的‘风’,源出她的心脏。”
  所以在各种器官里,她的心脏需要极其强大,逼迫的其它脏器为之移位。
  一万三喃喃:“幸亏她影响不了我们,不然的话,她永远不会被抓住吧?”
  木代说:“如果她经营的更完善、更久,周围的人,说不定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吧?”
  这话有点拗口,罗韧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木代说的没错,也许项思兰可以进一步影响周围的人,让自己成为一个视觉盲点,也就是说,她明明生活在这周围,整天在人前晃过,但是每个人在被问及她时都会茫然回答:没有啊,没见过这个人啊,没印象啊。
  那时候,她就是一个不隐形的“隐形人”。
  幸好这一切没有发生,或许这根凶简的能力还是有限——罗韧觉得庆幸,截止目前,凶简虽然是一次比一次诡谲难测,但好在,都还是有破绽的。
  但是……
  还有剩下的三根呢。
  现在都在哪呢,是各自为营,还是同声呼应?存在是为了什么?害人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并不聚到一起,而是天南海北的散落?
  罗韧觉得脑子真不够用。
  抬头看,远处的大路上,手电光柱在绕着圈的抡划,估计是曹严华接着炎红砂了。
  罗韧忽然冒出一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难得他会有问题,一万三和木代都看他。
  罗韧说:“传说中,老子过函谷关,令官尹喜前去阻拦,拦下了一部《道德经》,还请他将凶戾的力量引于七根凶简,用凤凰鸾扣封印。”
  是啊,这稀奇吗,这段话,这中间的故事,他们每个人,都能倒背如流了。
  “这样的故事都能传的有板有眼。那么关于凶简到底都是些什么,为什么为恶,如何去克制,居然一点记录都没有吗?”
  一万三斜了他一眼,语气里多少有点揶揄:“听你的意思,这世上还应该有本传古奇书,来记载怎么样应对凶简。”
  罗韧回答:“我确实是这么希望的。”
  ***
  炎红砂跟着曹严华,气喘吁吁跑近。
  还拎了个医院的塑料袋,近前时,往这边一甩,罗韧抄手接住。
  很好,酒精、棉球、皮管、镊子,一排一次性注射器和针头,吩咐了的都在,红砂真是个办事靠谱的人。
  炎红砂抱怨:“这种东西,人家不肯卖的,我说了不知道多少好话,还另外塞了钱……”
  说话间,忍不住探头朝屋里看,刚才过来的路上,曹严华已经拣紧要的跟她说了,但仓促间词不达意,撩拨的她又是好奇又是忐忑。
  回过头,木代已经撸起袖子,让罗韧抽血了。
  于是也去撸袖子,曹严华在边上抱怨:“这样下去可吃不消,吃多少肉才长那么几滴血出来。”
  五管血,都注入一个消毒瓶,混匀之后抽进针管。
  几个人都进屋,关上门。
  曹严华不待吩咐,熟门熟路地找了个桶,装了水放在边上待命,虽然前后两扇窗户都砸破了,一万三还是很尽职的把窗帘都拉上。
  罗韧示意炎红砂帮忙,把项思兰的袖子撸起来,长久爬行的关系,她的小臂粗壮,摁上去有点铁硬,看起来像是大腿上的腱子肉。
  木代胡思乱想:这也是一种进化呢。
  尖细的针头推入,这一点刺痛当然不算什么,项思兰翻瞪着眼,鼻子里嗤嗤的声音。
  输血之前,罗韧停顿了一下,提醒木代:“找块布,把她嘴堵上。”
  木代愣了一下,下意识答了句:“她不会讲话的。”
  “现在是不会讲话,很难说恢复之后会不会,万一惨叫,有人路过了听见,很麻烦。”
  是该防患于未然,木代找了块布,团揉了塞进项思兰的嘴里。
  罗韧把注射器一推到底。
  初始,并没有什么动静,项思兰脸上像是带着冷笑,眼珠子凶戾地转着,看每一个人。
  再然后,被注射了血的那条胳膊忽然痉挛似的一抽。
  这抽搐就再没停止过,一路攀上肩膀,下行,到胸腔。
  罗韧之前说,心脏不是外裸的,外头覆盖了透明的表皮,现在终于得以佐证:无数根细如发的血丝,像是行进中的最密的蛛网,瞬间覆盖了那颗心脏的表面。
  项思兰脸上的表情骤变,身体不受控的四下撞荡,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血丝渐渐弥漫成血雾。
  而在那片血雾之间,形似海碗的心脏最凹陷的底部,隐隐现出比血色更亮的一个字来。
  心脏的表面,有一层薄膜开始掀起,颤颤巍巍,还在随着心跳起伏。
  炎红砂从塑料袋里翻出长柄的镊子递给罗韧。
  木代尽量偏头,深深的吁气,项思兰挣扎的太厉害,她听到她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声音。
  再然后,听到罗韧沉声说了句:“好了。”
  凶简已经取出了吗?木代的眼角余光觑到曹严华打的那盆水,显然是刚扔了什么进去了,水面晃个不停,有浅淡的血色正慢慢晕开。
  一万三伸手拽了下木代的衣服,低声说了句:“看她心口!”
  项思兰在地上剧烈地翻滚着,心口处的那个凹洞,居然有往回平复的迹象。
  曹严华赶紧端着水到屋子的另一面,生怕被项思兰四下挣扎着踢翻。
  罗韧先前的顾虑是合理的,尽管嘴里被塞了布,木代还是听到项思兰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从团布的缝隙间逸出的声音。
  凶简附身时,对她身体器官的改造或许是长年日久的缓慢变化,但恢复却近乎瞬间和粗暴——那些挪开的骨头要扭曲回来,移位的脏器要重新占位。
  像什么?像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东一拳、西一脚,那种痛苦莫过于此吧。
  罗韧给炎红砂使眼色,炎红砂懂了,过来拉着木代的手说:“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推开门出来,空气比屋里清冽,但是窗子都是破的,闷哼的声音还是一直往耳朵里窜。
  炎红砂带她往边上走,在那辆电动三轮车上坐下。
  担心地看着她,问:“你还好吗?”
  木代笑笑,指着屋里说:“那是我妈妈呢。”
  “红砂,你对你妈妈有印象吗?你想她吗?”
  炎红砂摇头:“我爸和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死了,我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嘲笑的时候,会想他们。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说完了,又忍不住问木代:“如果她真是你妈妈,你预备怎么办?你会留下来,跟她生活在一起吗?”
  木代怔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她想都没想过。
  炎红砂自顾自地絮叨:“你要是留下来,我以后见你就不方便了吧?还是你会把你妈妈带到丽江去呢?”
  木代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要把她带到丽江去?”
  炎红砂说:“她是你妈妈啊,你的妈妈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罗韧推门出来,看到两人肩并肩坐在三轮车后斗边。
  木代忽然激动:“她为什么就是我的责任了?她都不要我,我从来都没跟她一起生活过!”
  炎红砂吓了一跳:“你别急眼啊,我就是随口说说。”
  她有点不知所措,木代看了她一会,忽然又笑起来,说:“没什么,我有点急了。”
  罗韧看着木代的侧脸,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顿了顿,他重重咳嗽了一下。
  炎红砂回头看他。
  罗韧说:“先进来吧。”
  ***
  项思兰已经被曹严华和一万三扶睡到床上,大汗淋漓,头发都已经濡湿了,双目紧闭着昏迷不醒。
  据说是途中痛晕过去了。
  消毒瓶里,五个人的溶血还省下一些,罗韧说:“综合以前的经验来看,把血注入盛放凶简的水中,应该会出现一幅水影的。”
  木代笑笑:“不会又是跟狗有关的水影吧?”
  这几次,确实也总结出经验来了,最先出现的水影总是跟狗有关,而真正提示下一根凶简特征的图像,总会隔一段时间之后才隐现端倪,而且晦涩的几乎难以解读。
  罗韧把消毒瓶的瓶口下倾,将剩下的血倒入盆中。
  蕴红色的一滩,起初几乎将盆水染红,然后,变作了一丝丝的,在水里穿梭着的,极细的血丝。
  和上一次血线只是在水面上排列出画的线条不同,这一次,那些血丝穿插编织着,自水底而起,或横或竖,或斜插。
  一万三先看出玄虚来:“立体的?”
  罗韧说:“管它是不是立体的,还不是一样看。”
  也对。
  画面渐渐清晰,漾在水波中,近在咫尺的逼真。
  那是喜轿,吹打的送亲队伍,还有边上的房屋。
  房屋的式样是老的,和上次看到的那幢宅子一样,距今至少有上百年。
  两旁是看热闹的路人,捡鞭炮的孩子,中国民俗里,这应该是很常见的送嫁场景了。
  而在送亲队伍的末尾……
  木代轻吁了一口气,问罗韧:“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那是一条狗,蹲伏着,眼睛直直看着轿子远去的方向。
  画面上,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向着那喜轿去的,只有那条狗,在拥挤的人群之外,身周一片诡异的空洞和落寞。
  再然后,那条狗的眼珠子,忽然向边上动了一下。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连罗韧都止不住心中一凛,木代和炎红砂几乎是同时后退一步,一万三头皮发麻之下,居然一把抓住了罗韧的胳膊。
  只曹严华没动,半晌,他颤抖着回过头来,问罗韧:“小罗哥,刚刚那只狗专门……看了我一眼。”
  刚刚那一幕的确心惊,但曹严华的反应也的确让他哭笑不得。
  该怎么跟曹严华解释清楚呢,这就像看3d电影一样吧,你觉得那只狗是在看你,但实际上,所有的观众都这么觉得。
  他说:“那只狗不是专门看了你一眼,每个人都被它看了……”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身后正传来低声呻*吟声音。
  项思兰醒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木代是最后一个回头的,甚至站的位置都偏后。
  看到项思兰满头的汗,像是刚从水里浸过,眼睛里血丝满布,似乎还回不了神,过了很久,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光。
  罗韧走上前去,问她:“你记得所有的事情对吧?”
  项思兰看了罗韧一眼,动作很吃力,似乎想撑着床框坐起来,然而只要稍微一动,胸口就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她只好就那么躺在床上,与先前的狰狞狠戾不同,眼睛里多了很多警惕和设防。
  良久,喉咙里才咕隆了一声,含糊的说:“尼……孟……”
  然后咳嗽,像在清嗓子,但尝试之下,发出的还是怪异的声音,与此同时,或许是因为声带牵扯到胸腔,痛的嘘气,一张脸揪作一团。
  罗韧轻声说:“她现在不习惯说话,大概要缓两天。”
  木代胸口起伏的厉害,她忽然推开身前的罗韧,大步走到床前。
  径直问她:“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你有个女儿,后来,你把她送到孤儿院去了?”
  项思兰愣了一下,眉头狐疑地皱起,目光不定地打量着她。
  木代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也不方便做动作,你只需要眨眼睛就行了,有,还是没有?”
  项思兰还是不回答,木代咬住嘴唇,就那么盯着她。
  罗韧上来,说:“木代,这件事不忙问……”
  木代还是看项思兰:“有还是没有,眨下眼很难吗?”
  项思兰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表情,眼睛终于眨了一下。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木代反而笑起来。
  她说:“哦,那就对了。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后来,她在孤儿院里就病死了。”
  罗韧一怔,炎红砂失声说了句:“木代,你不是……”
  木代没听完,也似乎不准备听,转身就向门外走。
  罗韧叫她:“木代!”
  她没听,越走越快,罗韧没办法,低声说了句:“你们待在这儿。”
  他追出去,看到她纤弱的身影在稻禾地里穿行,衣物布料和稻禾的秸秆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
  罗韧又叫她:“木代!”
  这一次,她停住了,然后慢慢转身。
  风吹过,她的长发扬起,有几缕挂在拂过的稻禾穗上。
  罗韧走过去,帮她把头发和稻穗分开。
  问她:“是不是又想起些什么了?”
  “想起她为什么把我送走了。”
  罗韧的动作一顿。
  “为什么?”
  木代笑。
  说:“她的客人,对我越来越好,给我买糖吃,给我塞钱,叫我小不点儿。”
  风并不凉,但是罗韧的胳膊上,开始激起颤栗的凉意。
  木代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项思兰那间透出亮光的屋子。
  那些人,她甚至分不清他们的脸。
  会亲昵的摸她的头,给她塞钱,说“喏,拿去买糖吃”,把她抱在怀里,不管她对此多么反感和讨厌。
  母亲就在边上,笑着,偶尔皱眉头,但从不说什么,也从不得罪客人。
  然后就到了那天早上。
  那天早上,她很早就被项思兰叫醒,坐在小桌子边上喝米汤,菜碟子里罕见的有个煎鸡蛋,金黄,椭圆。
  她一边喝,一边偷偷看那个鸡蛋,悄悄咽回口水,目光很快掠上去,又很快收回来。
  直到项思兰说了句:“是给你吃的。”
  开心坏了,抓起来就吃,小手上油汪汪的。
  后来,母亲就领着她出门了,拎了几个洗好的,大大的桃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唯一的行李。
  她牵着项思兰的手,问:“妈妈,去哪儿啊?”
  项思兰说:“去没有坏叔叔的地方。”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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