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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曾经的曾经

[玄幻网游] 《三体(三部全)》作者:刘慈欣(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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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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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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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北海接着说:“我们永远是人类的一部分,但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必须摆脱对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赖,现在,我们应该为自己的世界起一个名字。”

  “我们来自地球,也可能是地球文明唯一的继承者,就叫星舰地球吧。”东方延绪说。

  “很好。”章北海向东方投来赞许的目光,然后再次转向队列,“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都是星舰地球的公民了,这一刻,可能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点。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请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两个全息影像方阵消失了,“自然选择”号的方阵也开始散开。

  “前辈,我们四艘舰是不是靠过来?“深空”号的舰长问,他们的影像还投有消失。

  章北海坚决地摇摇头,“没有必要,你们与‘自然选择’号目前相距约二十万公里,虽很近,但靠过来也是要消耗聚变燃料的,能源是我们生存的基础,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了,能省一点就省一点。我们是这片太空中仅有的人类,我理解你们想聚靠在一起的心情,但二十万公里并不算遥远。从现在起,我们必须从长远考虑了。”

  “是啊,必须长远考虑了。”东方延绪轻轻地重复着章北海的话,双眼茫然地平视着,像是在遥望横亘在前面的漫漫岁月。

  章北海接着说:“要尽快召开公民大会,把星舰地球的基本事务确定下来,然后尽早使大部分人进入冬眠,让生态循环系统在最小模式运行...不管怎么说,星舰地球的历史开始了。”

  父亲的目光又在冥冥中出现了,像是来自宇宙边缘的穿透一切的射线。章北海感到了他的注视,他在心里说:是啊,爸爸,您真的不能安息,没有结柬,一切又都继续下去了。

  第二天(星舰地球仍采用地球计时),星舰地球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公民大会,大会由各舰的五个分会场用全息影像联成一个主会场,到会的公民有三千人左右,其余无法离开岗位的人则通过网络参加。

  会议首先确定了一件追在眉睫的事:星舰地球的航行目标。会上一致通过保持现有航向不变。这是章北海在起航时就为“自然选择”号设定的目标,航向指向天鹅座方向。精确目标是NH558J2 恒星,这是距太阳系最近的带有行星的恒星之一,它带有两颗行星,都是类似于木星的气液态行星。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可以为飞船补充核聚变燃料。现在看来,选择这个目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在不同方向有另一颗带行星的恒星,据观测其中的一颗行星的自然环境与地球类似,而距离与前一个目标相比只远了一点五光年。但这颗恒星只带有一颗行星,如果这个世界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可生存的世界条件十分苛刻,且跨越光年的观测总是有偏差),那星舰地球就失去了补充燃料的机会。而到达NH558J2 后,补充了燃料的飞船可以以最高航速更快地前往下一个目标。

  NH558J2 距太阳系十八光年,按照现在的航速,再考虑到航程中的各种不确定因素,星舰地球可能在两千年后到达。

  两千年,这个冷酷的数字再一次使现实和未来清晰起来。即使考虑到冬眠因素,现在星舰地球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着到达目的地,他们的人生之路只能是这二十个世纪的漫长航程中的一段。而对于那些到达目的地的后代来说,NH558J2 不过是一个中转站,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星舰地球能找到真正适合生存的家园。

  其实,章北海的思考是异常理智的,他清楚地球之所以如此适合人类生存,并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人择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与自然环境长期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结果,在其他遥远恒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复,他飞向NH558J2 的选择蕴涵了一种可能:可生存世界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新的人类文明将是永远在航行之中的星舰文明。

  但章北海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真正能够接受星舰文明的,可能是星舰地球的下一代人了,这一代人只能把一个想象中的像地球那样的行星家园作为人生的寄托。

  这一次公民大会还确定了星舰地球的政治地位,会议认为,五艘飞船永远属于人类世界,但在目前情况下,星舰地球在政治上已经不可能属于三大舰队和地球世界,而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

  这个决议被发向太阳系,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沉默了许久才回信,没有表态,只有作为默许的祝福。

  于是,人类世界现在分为三个国际:古老的地球国际、新时代的舰队国际和飞向宇宙深处的星舰国际。最后一个国际只有五千多人,却携带了人类文明的全部希望。

  第二次公民大会开始讨论星舰地球的各级领导机构的问题。

  在会议开始时,章北海说:“我认为这个议程早了些,我们必须首先确定星舰地球的社会形态,才能决定需要什么样的领导机构。”

  “就是说,我们首先需要制定宪法。”东方延绪说。

  “至少是宪法的基本原则吧。”

  于是,会议在这个方向上展开讨论。大多数人的思想倾向是:星舰地球处于严酷的太空环境中,自身的生态系统又十分脆弱,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必须建立一个纪律严明的社会,必须保证统一行动的意志。于是有人提出:应该保留现有的军队体制。这个想法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

  “就是说,一个专制社会。”章北海说。

  “前辈,应该有个好听些的名称吧,我们本来就是军队。”“蓝色空间”号舰长说。

  “我认为不行。”章北海决然地摇摇头,“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证生存的,发展是生存的最好保障。在航程中,我们要发展自己的科学技术,也要扩展舰队的规模。中世纪和太低谷的事实都证明,专制制度是人类发展的最大障碍,星舰地球需要活跃的新思想和创造力,这只有通过建立一个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会才能做到。”

  “如果前辈指的是建立一个现代地球国际那样的社会,星舰地球可是有先天的条件。”一名下级军官说。

  “是的。”东方延绪对发占者点点头,“星舰地球的人数很少,且有极其完善的信息系统,任何问题,都可以很便捷地由全体公民讨论和表决,我们可以建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民主社会。”

  “也不行。”章北海又摇摇头,“正像前面那些公民所说,星舰地球航行在严酷的太空中,威胁整个世界的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人类社会在三体危机的历史中已经证明,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尤其是当我们的世界需要牺牲部分来保存整体的时候,你们所设想的那种人文社会是十分脆弱的。”

  所有与会者都面面相觑,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同一个意思:那该怎么办呢?

  章北海笑了笑说:“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个问题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没有答案,怎么可能在一次会议上解决呢?我想,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实践和探索的过程才能为星舰地球找到合适的社会模式。会后,全体公民应该对此展开充分的讨论...请原谅我干扰了会议的议程,还是按原来的议题进行吧。”

  东方延绪从来没有见到章北海有那样的笑容,他很少笑,偶尔笑起来有一种自信和宽容,但他现在却表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羞涩的歉意,虽然会议的这段插曲没有什么结果,但章北海是一个思维极其缜密的人,像这样提出欠思考的意见又收回的事是绝无仅有的,东方延绪从中看出了一种漫不经心,这次会议上他也没有做记录,而以往会议上他做记录都很认真,舰上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使用古老的纸和笔,这成为他的一个标志。

  那现在是什么占据了他的思想呢?

  会议转而讨论舰队领导机构的事,公民们倾向于认为:目前还不具备举行选举的条件,应该维持各舰的指挥系统不变,舰长为各舰的领导者,同时,由五位舰长组成星舰地球的权力委员会,对重大事务共同讨论做出决定。而章北海则被所有与会者一致推选为权力委员会的主席,掌握星舰地球的最高权力。对这一决议举行了全体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过。

  但章北海拒绝了这个使命。

  “前辈,这是你的责任!”“深空”号舰长说。

  “在星舰地球,只有你拥有统领各舰的威信。”东方延绪说。

  “我想我已经尽了责任,现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纪。”章北海淡淡地说。

  散会后,章北海叫住了东方延绪,这时人们都已散去。

  章北海说:“东方,我想恢复自己‘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位置。”

  “执行舰长?”东方延绪很吃惊地看着他说。

  “是的,重新给我对战舰的最高操控权限。”

  “前辈,我可以把‘自然选择’号舰长的位置让给你,我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权力委员会和全体公民肯定都不会反对的。”

  章北海笑着摇摇头,“不,你仍然是舰长,拥有舰长的一切指挥权,请相信,我不会对你的工作有任何干涉。”

  “那你要执行舰长的权限干什么”现在这个岗位还有必要吗?

  “我只是喜欢这艘飞船,这可是我们两个世纪前的梦想,你也知道,为了有一天能造出这样的飞船,我都做过些什么...”

  章北海看着东方延绪,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种坚如磐石的东西消失了,只透出疲惫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这使他看上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冷静又冷酷、深思孰虑行动果敢的强者,而是一个被往昔的沉重岁月压弯了腰的人。看着他,东方延绪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关怀和怜悯之情。

  “前辈,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对你在二十一世纪的行为,历史学家们有公正的评价:选择辐射驱动的研究方向,是人类宇航技术向正确的方向迈出的关键一步,也许在当时。那...那是唯一的选择,就像现在‘自然选择’号的逃亡是唯一选择一样。而且,按照现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诉时效早就过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这你很难体会...所以,我对飞船有感情,比你们更有感情,总觉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离开它。再说,我以后总得干些什么,有事情干,心里总是安定些。”

  章北海说完后就转身离去,他那疲惫的身影渐渐飘远,成为巨大的白色球形空间中的一个小黑点。东方延绪看着他消失在一片洁白中,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的白色中涌出来,淹没了她。

  以后又接连召开了几届公民大会,星舰地球的人们沉浸于创造新世界的激情中。他们热烈地讨论这个世界的宪法和社会结构,制定各种法律,筹划第一次选举...不同军阶的军官和士兵之间,不同的战舰之间都有了充分的交流。人们也在展望这个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舰地球成为未来文明雪球的一个内核,随着舰队到达一个又一个的行星系,这个雪球会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人把星舰地球称为第二个伊甸园,这里将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源地。

  但这样美好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星舰地球真的是伊甸园。

  蓝西中校是“自然选择”号上的首席心理学家,他领导的第二战勤部是一个由心理学专业军官组成的重要机构,负责战舰在远程太空航行和作战中的心理工作。当星舰地球开始她的不归航程时,蓝西和部下就像面对强敌进攻的战士一样高度紧张起来。按照过去演习过多次的预案,随时准备应付舰上各种可能的心理危机。

  他们一致认为,目前最大的敌人无疑是“N 问题”,即Nostalgia,思乡病。

  这毕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永不回归的航行,“N 问题”可能导致群体性的心理灾难。蓝西指挥第二战勤部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包括建立与地球和三大舰队交流的专用通信频道,舰上的每个人都可以与地球和舰队的亲友保持不间断的联系,收看两个国际的大部分新闻和其他电视节目。虽然目前星舰地球距太阳已经有七十个天文单位,通信有九小时的时滞,但与地球和舰队的通讯质量还是很好的。第二战勤部的心理军官们除了对有“N 问题”迹象的对象进行积极心理辅导和调节外,还准备了应付大规模群体性心理灾难的极端措施:对失控的人群进行强制冬眠隔离。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虽然“N 问题”在星舰地球中广泛出现了,但远未达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达到以前的常规远航时的程度。蓝西开始时对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类的主力舰队覆灭后,地球世界便失去了一切希望,虽然距最后的末日还有两个世纪(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但从收到的新闻中看到,那个在大失败的沉重打击下陷人混乱的世界已经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对于星舰地球来说,不可能在太阳系的地球上寄托太多的东西了,对于这样一个家园的思念也是有限的。

  但敌人还是出现了,而且比“N 问题”更为凶险,当蓝西和第二战勤部意识到时,他们的阵地已经失陷。

  从以往太空远航的经验中蓝西知道,“N 问题”总是首先在十兵和下层军官中出现,因为与高层军官相比,他们因工作和责任所占用的注意力较少,自我心理调节能力也较弱。所以第二战勤部从一开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层,而阴影却是从上层开始出现的,蓝西首先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星舰地球领导机构的第一次选举即将开始,这次选举是面向全民的,对于高层指挥官们来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将面临着从军官向政府官员的转变,他们的位置也将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将被来自下层的竞争者代替。蓝西惊奇地发现,在“自然选择”号的高级指挥层,竟然没有人对这次将决定他们今后人生的选举给予太多的注意,他没有看到高层军官中的任何人进行过最起码的竞选活动。谈到选举,他们都没有兴趣,这不由使蓝西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会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军衔的人群中,心理失衡的症候开始如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内向,长时间地独处沉思,人际交流急剧减少,他们在各种会议上的发言也越来越少,很多人选择了完全沉默。蓝西看到,阳光正在从他们的眼睛中消失,他们的目光都变得阴沉起来,同时,每个人都害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阴霾,不敢与人对视,在偶尔的目光相遇时。会像触电似的立刻把视线移开...

  级别越高的人,这种症候越严重,同时有向低层人群扩散蔓延的迹象。

  心理咨询无法进行,所有人都坚决拒绝同心理军官谈话,第二战勤部不得不动用自己的特别权力进行强制咨询,但谈话对象大都保持沉默。

  蓝西决定必须与最高指挥官谈话,于是去找东方延绪。本来,在“自然选择”

  号乃至整个星舰地球,章北海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弃了一切,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退出竞选。只是履行执行舰长的职责,把舰长的指令传达给飞船控制系统。其余时同,他便是在“自然选择”号的各处流连,向各级军官和士兵了解飞船的详情,每时每刻都表露出对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情平静淡然,丝毫未受舰上群体性心理阴影的影响。这周然与他使自己置身事外有关,但蓝西知道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远不如现代人敏感,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麻木是一种良好的自我保护机能。

  同“自然选择”号上的许多男人一样,美丽的舰长一直是蓝西中校暗恋的对象,当他看到眼中失去阳光的东方延绪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时,心中涌起一阵痛楚。

  “舰长,对跟前发生的事,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些提示吧。”蓝西说。

  “中校,应该是你给我们提示。”

  “你是说,对自己的状态,你什么都不知道?”

  东方延绪黯淡的双眸中突然涌出无尽的忧伤,“我只知道,我们是第一批进入太空的人类。”

  “你说什么?”

  “这是人类第一次真正进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类在太空中飞多远,只是地球放出的风筝,有一根精神之线把他们与地球相连,现在这根线断了。”

  “是的,线断了,最实质的变化在于:不是因为拉线的手松开了,而是那手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事实上在我们的精神中她已经消亡,我们这五艘飞船与任何世界都没有联系,我们周围除了太空深渊什么都没有了。”

  “这确实是人类从未面对过的心理环境。”

  “是的,在这种环境下,人类的精神将发生根本的变化,人将变成”东方延绪突然失语,眼中的忧伤消失了,只留下灰暗,就像雨后仍被阴云覆盖的天空。

  “你是说,这种环境下,人将变成新人?”

  “是新人吗?不,中校,人将变成...非人。”

  东方说出的最后两个字让蓝西打了个寒战,他抬头看着她,她的目光并没有回避,但一片空白,蓝西只看到一扇对外界紧闭的心灵之窗。

  “我是说,不是以前那种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说的只是这些,你尽自己的努力就行了,而且...”东方接下来的话像是在梦呓,“也快轮到你了。”

  情况继续恶化,在蓝西与东方延绪谈话后的第二天,“自然选择”号上发生了一起恶性伤害事件,导航系统的一名中校开枪击伤了同住一个舱室的另一名军官。据受害者回忆,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来,发现受害者也醒着,就指责他在偷听自己的梦话,争执之中情绪失控而开枪。蓝西立刻见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听到的是什么梦话?”蓝西问。

  “这么说他真的听到了?”袭击者一脸恐惧地问。

  蓝西摇摇头,“他说你当时根本没有说梦话。”

  “就算说了又怎么样?你们怎么能把梦话当真?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我当然不会因为一句梦话下地狱!”

  蓝西最终也没有问出袭击者想象中的梦话的内容,就问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治疗。没想到这使得袭击者的情绪再次失控,他突然跃起死死扼住蓝西的脖子,宪兵进来才把他们拉开。走出拘禁室后,一名听到刚才谈话的宪兵军官对蓝西说:

  “中校,不要再提什么催眠治疗,否则第二战勤部将成为全舰最痛恨的地方,你们都活不长的。”

  蓝西只好与“企业”号战舰的心理学家斯科特上校联系,斯科特同时也是“企业”号上的随舰牧师(亚洲舰队的战舰上大都没有这个职位)。现在,“企业”号和原追击舰队的其他三艘战舰仍在二十万公里之外。

  “你那儿怎么这么暗,”蓝西看着从“企业”号上传来的图像问。斯科特所在的舱室的球形舱壁被调得只发出黯淡的黄光,同时舱壁上还映着外部的星空图像,斯科特仿佛置身于一个迷漫着昏暗雾霭的宇宙中,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里,即使这样,蓝西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的注视中迅速移开。

  “伊甸园正在暗下来,黑暗将吞噬一切。”斯科特用疲惫的声音说。

  蓝西找斯科特,是觉得他身为“企业”号的牧师,很可能有人在忏悔中向他吐露了实情,他也许能给自己一些提示,但听到这话,又看到上校阴影中若隐若现的眼神。蓝西知道什么都问不出来,于是把要问的话压下去,换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吃惊的问题:“第一个伊甸园发生过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园里重复吗?”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经出现了,第二伊甸园的毒蛇正在爬上人们的心灵。”

  “这么说,你已经吃了智慧果?”

  斯科特缓缓地点点头,然后低下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像是在极力隐藏那出卖自己思想的目光,“算是吧。”

  “被逐出伊甸园的将是谁?”蓝西的声音有些发颤,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有很多人,但与上次不同,这次可能有人留下。”

  “谁?谁留下?”

  斯科特长叹一声:“蓝中校,我说得够多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智慧果?

  反正人人都要走这一步,不是吗?”

  “去哪儿找?”

  “放下你的工作,多想想,多感受一下,你就找到了。”

  与斯科特谈话后,心绪纷乱的蓝西停止了忙碌,按上校的劝告静心思考。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伊甸园冰凉湿滑的毒蛇也爬进了他的意识,他找到了智慧果并吃下了它,心灵中的最后一缕阳光永远消失了,一切没人黑暗之中。

  在星舰地球中,一根无形的弦在悄悄绷紧,已经到了断裂的边缘。

  两天后,“终极规律”号的舰长自杀了。

  当时,他只身站在舰尾的平台上,平台在一个透明球形罩内,使得这里像暴露在太空中一样。

  舰尾正对着太阳系方向,这时的太阳,只是一颗稍亮些的黄色星体,而这个方向是银河系旋臂外围,星星稀疏,太空肆意彰显着它的深邃和广漠,让人的眼睛和心灵都没有依托。

  “黑,真他妈的黑啊。”舰长自语道,然后开枪自尽了。

  在得知“终极规律”号舰长自杀后,东方延绪预感到最后的时刻就要来到了,她紧急召集两位副舰长在歼击机库的球形大厅会面。

  在前往大厅的廊道中,东方延绪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回头一看是章北海,由于沉浸在阴郁的心境中,她这两天几乎把他忘了。他打量着东方延绪,目光中充满着父辈的关切,这目光让东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因为现在在星舰地球中,很难再见到这样一双没有阴影的眼睛了。

  “东方,我觉得你们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们心里好像都藏着什么事儿似的。”

  东方延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前辈,你最近还好吗?”

  “好,很好。到处参观、学习。我现在正在熟悉‘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当然,只搞懂些皮毛,不过很有意思,想想哥伦布参观航空母舰时的感觉吧,我就是那样。”

  现在看到章北海这样一个平静悠闲的人,东方延绪甚至感到一丝嫉妒:是的,他已经完成了自己伟大的事业,有权享受这样的平静。现在,他从一个创造历史的伟人回归为无知的冬眠者,他需要的只是保护了。想到这里,东方延绪说:“前辈,不要再向别人问你刚才的那个问题,不要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问呢?”

  “问这些很危险,而且,你真的不需要知道,相信我。”

  章北海点点头,“好吧,那我不问了,很感谢你能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公民,我就希望这样。”

  东方延绪匆匆地道了别,自顾自飘去,她听到星舰地球的创立者在后面说:

  “东方,不管是什么事情,顺其自然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球形大厅的中央,东方延绪见到了两位副舰长。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会面,是因为大厅空间开阔,有身处旷野的感觉,另外他们三人在这里好像处于一个洁白世界的中心,仿佛宇宙中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物,这都会令谈话时有一种安全感。

  他们三人看着三个不同的方向。

  “我们必须把事情明确了。”东方延绪说。

  “是的,每拖一秒钟都很危险。”副舰长列文说,然后,他和井上明都转身看着东方延绪,意思很明白:你是舰长,你先谈。

  但东方延绪没有这个勇气。

  这是第二个人类文明的拂晓,这时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为新的荷马史诗或新圣经的内容。犹大之所以成为犹大,就是因为他最先吻了耶稣,与第二个吻的人有本质的区别。现在也一样,第一个谈这件事情的人将是第二文明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他(她)有可能成为犹大,也有可能成为耶稣,不管是哪种可能,东方延绪都没有这个勇气。

  但她必须承担自己的使命,于是做出了一个聪明的选择:没有回避两位副舰长的目光。到这个时候,语言已经没有必要,眼睛就能进行所有的交流,他们相互对视着,交错的目光像高速信息通道,把三个心灵联结起来,一切都在对视中飞快地交流着。

  燃料。

  燃料。

  燃料。

  航线上的情况还不明了,但已经探明的至少有两片星际尘埃。

  阻力。

  当然,穿越之后,飞船的速度将被尘埃阻力降王光速的千分之零点三。

  这时距目标星系NH55812 还有十多光年,最后到达需要六万年左右。

  那就是永远到不了。

  飞船也许能到,但船上的生命到不了,即使冬眠系统也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除非...

  除非在尘埃中保持速度,或在穿越后加速。

  可是燃料不够。

  聚变燃料是飞船的唯一能源,还有其他地方要用: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可能的航向修正...

  还有到达目标星系时的减速,NH558J2 星比太阳的质量小得多,仅靠引力减速不能泊入轨道,要消耗大量燃料减速,否则就掠过了目标星系。

  星舰地球的所有燃料,基本上够两艘飞船的。

  但要保险些,就只够一艘飞船了。

  燃料。

  燃料。

  燃料。

  “还有配件问题。”东方延绪说。

  配件。

  配件。

  配件。

  特别是关键系统的配件:聚变发动机、信息和控制系统、生态循环系统。

  不像燃料那么紧急,但却是长远生存的基础。NH558J2 没有适合生存的行星,不能定居和建立工业,也没有相应的资源,只有在补充燃料后飞向下一个星系才有可能建立生产配件的工业。

  “自然选择”号的关键配件只有两份存余。

  太少了。

  太少了。

  除聚变发动机外,星舰地球的所有飞船上的关键配件大部分都可以通用。

  发动机配件在改装后也可以使用。

  “向一到两艘舰上集中人员?”东方延绪又说,这时,有声语言的作用只是引导目光交流的方向。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人太多了,生态循环系统和冬眠系统都容纳不了,现有的客量即使再增加一点人都是灾难性的。

  “那么,现在明确了?”东方延绪的声音又在空旷的白色空间中响起,像是沉睡中的人偶尔出现的梦呓。

  明确了。

  明确了。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这时,目光也沉默了,三个人仿佛被采自宇宙深处的雷霆所震慑,心灵在恐惧中颤抖,每人都有把目光移开的强烈欲望,但东方延绪首先使自己的目光稳定下来。

  “别这样。”她说。

  别这样。

  别放弃。

  不放弃?

  不放弃!因为别人不会放弃,我们放弃了。就会被逐出伊句园。

  为什么是我们?

  当然也不应该是他们。

  谁都不应该是。

  但总要有人被逐出,伊甸园只能容下数量有限的人。

  我们不想离开伊甸园。

  所以不要放弃!

  三道即将离散的目光又重新交织在一起。

  次声波氢弹(1)。

  次声波氢弹。

  次声波氢弹。

  ①一种太空核武器,用于打击对常规辐射有良好屏蔽的飞船目标,能够以空气中的次声波的频率连续发生多资核爆炸,每次都产生强烈的电磁辐射,电磁辐射与目标飞船的金属外壳相互作用,将电磁能量转化为飞船内部空气的声能,产生超强次声波,杀死飞船内部的一切宏观生命,但对于飞行的设施基本没有损坏。

  每艘舰都装备了。

  用隐形导弹发射,很难防御(1)。

  ①由于次声波氢弹通过电磁脉冲产生杀伤,帮不需要直接命中目标,在距目标相当远的距离爆炸就能杀伤目标内部的人员。而对雷达隐形的导弹,只有接近目标时才能被包括可见光观测在内的其他探测手段发现。

  三人的目光暂时分开了,他们的精神此时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需要休息。

  当三双眼睛再次互相对视时,目光又变得飘忽不定了,像三支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太邪恶了!

  太邪恶了!

  太邪恶了!

  我们变成魔鬼了!

  我们变成魔鬼了!

  我们变成魔鬼了!

  “可...他们怎么想呢?”东方延绪轻声问,在两位副舰长的感觉中,这声音虽然细小,却像蚊鸣般在白色的空间里萦绕不绝。

  是啊,我们不想成为魔鬼,可是不知道他们怎幺想。

  那我们还是魔鬼,否则怎么能无端地把别人想成魔鬼?

  那好,我们就不把他们想成魔鬼。

  “问题没有解决。”东方延绪轻轻摇摇头。

  是的,虽然他们不是魔鬼,问题也没有解决。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怎幺想。

  那么,假设他们也知道我们不是魔鬼。

  问题仍在。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

  再往下,这是一个无限的猜疑链: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

  怎幺样打断这条猜疑链呢?

  交流?

  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这是太空为星舰地球设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在它面前,交流没有任何毒义。

  只剩一个选择,只是谁来选的问题。

  黑,真他妈的黑啊。

  “不能再拖了。”东方延绪决然地说。

  是不能拖了,在这片黑暗的太空中,决斗者都在凝神屏息,那根弦就要绷断了。

  每一秒,危险都在以指数增长。

  既然谁先拔枪都一样,不如我们先拔。

  这时,一直沉默的井上明突然说话:“还有一个选择!”

  我们自愿牺牲。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们?

  我们三人当然可以,但我们有权替“自然选择”号上的两千人做出这种选择吗?

  三个人此时都站在一道锋利的刀刃上,正在被痛苦地切割着,而向刀刃的哪一侧跳都是坠入无底深渊,这是太空新人类诞生前的阵痛。

  “这样好不好?”列文说,“先锁定目标,再接着考虑吧。”

  东方延绪点点头,列文立刻在空中调出了武器系统控制界面,打开次声波氢弹和相应运载导弹的操控窗口。在以“自然选择”号为原点的一个球面坐标系上,二十万公里外的“蓝色空间”号、”企业”号、“探空”号和“终极规律”号显示为四个光点。

  距离隐去了目标的结构,太空尺度上的一切都是点而已。

  但这四个光点分别被四个红色的光环套住了,那是四圈死亡的绞索,表示这些目标已经被武器系统锁定!

  被惊呆了的三人互相看看,同时摇摇头,表示这不是自己所为。除了他们,拥有武器系统目标锁定权限的还有武器控制和目标甄别军官,但他们的锁定操作都要得到舰长或副舰长的授权。那么只剩下一个人拥有直接锁定目标并发起攻击的权限。

  我们真傻,他毕竟是一个两次改变历史的人!

  他是最早想到这一切的人!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想到的,可能是在星舰地球成立时,甚至更早,在得知联合舰队毁灭时...他真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像那个时代的父母一样,一直在为孩子们操着心。

  东方延绪以最快的速度飞过球形大厅。两位副舰长紧跟着她。他们出门后又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章北海的舱室门前,看到他的面前也悬浮着他们刚才看到的同一个界面。他们想冲进去,但“自然选择”号起航逃亡时的那一幕又出现了:

  他们撞在舱壁上,没有门,只是那一个椭圆形区域的舱壁变得透明了。

  “你干什么?”列文大喊。

  “孩子们。”章北海说,他第一次对他们用这个称呼,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能够想象出他那平静如水的目光,“这事就由我来做吧。““你不下地狱准下地狱,是吗?”东方延绪大声说。

  “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准备好了去任何地方。”章北海说着,继续进行武器发射前的操作,外面的三人都看到,他虽然很不熟练,但每一步都正确。

  泪水从东方的双眼涌出,她喊道:“我们一起去好吗?让我进去,我们一起下地狱!”

  章北海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操作。他设定了导弹的手动自毁功能,可以在飞行途中由母舰操控自毁,完成这一步后他才说:“东方,你想想,我们以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吗?绝不可能,但现在我们做出了,太空使我们变成了新人类。”

  他把导弹战斗部距目标最近的爆炸距离设为五十公里,这样可以尽量避免对目标内部设施的破坏,但即使再远些,也处于对目标内部生命的杀伤距离之内,“新的文明在诞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他拆除了氢弹战斗部三道保险锁中的第一道,“未来回头看看我们做的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们,我们不会下地狱的。”第二道保险锁也被拆除。

  突然,警报声响彻飞船,如同来自黑暗太空的万鬼哭号,显示界面从半空中像雪片般疯狂地跳出,显示着已经突破“自然选择”号防御系统的来袭导弹的大量信息,但没有人来得及看了。

  从警报响起到来袭的次声波氢弹爆炸,只间隔了四秒钟。

  从“自然选择”号最后传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钟就明白了一切。他本以为自己在两个多世纪的艰难历程中已经心硬如铁,但没有发现心灵最深处隐藏着的那些东西,在做出最后决断前他曾犹豫过,曾经努力抑制住心灵的颤抖,正是心中这最后的柔软杀了他,也杀了“自然选择”号上的所有人,在长达一个月的黑暗对峙中,他只比对方慢了几秒钟。

  三颗小太阳亮起,照亮了这片黑暗的空间。它们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把“自然选择”号围在正中,平均距离飞船约四十公里。核聚变火球的持续时间为二十秒,这期间火球在以次声波频率闪烁,但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从传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钟时间里,章北海转向东方延绪方向,竟笑了一下,说出了几个字:“没关系的,都一样。”

  对这几个字有猜测的成分,他没来得及说完,强大的电磁脉冲已经从三个方向到达,“自然选择”号巨大的舰体像蝉翼般振动起来,振动的能量转化为次声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雾笼罩了一切。

  攻击来自“终极规律”号,它向星舰地球的其他四艘飞船发射了十二枚装载着次声波氢弹弹头的隐形导弹,向二十万公里外的“自然选择”号发射的三枚比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时间,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飞船发射的导弹同时到达起爆位置。“终极规律”号上接任自杀舰长的是一位副舰长,但究竟是谁做出了这个终极抉择并首先发动攻击的却不得而知,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终极规律”号并没有成为伊甸园最后的幸运儿。

  在追击舰队其他三艘战舰中,“蓝色空间”号做好了应对意外事变的准备,在受到攻击前,它的内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员都穿上了航天服。由于真空条件下不可能产生次声波。所以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只是舰体在超强的电磁脉冲中受到了轻微损伤。

  当核弹的火球刚剐亮起时,“蓝色空间”号就开始了反击。首先使用反应速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击,“终极规律”号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马射线激光击中,舰体被灼出了五个大洞,内部迅速被火焰吞没,并发生了局部爆炸,丧失了一切作战能力。“蓝色空间”更为猛烈的攻击接踵而至,在连续的核导弹和暴雨般的电磁动能弹攻击下,“终极规律”号发生了剧烈爆炸,其中人员无一生还。

  几乎在星舰地球发生这场黑暗战役的同时,在太阳系遥远的另一侧也发生了同样的惨剧:“青铜时代”号对“量子”号发起突然攻击,同样使用次声波氢弹杀死了目标飞船内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标完整的舰体。由于这两艘飞船传回地球的资料比较少,人们不清楚两舰之间发生了什么。虽然都在大毁灭中进行过剧烈的加速,但两艘飞船都没有像追击舰队那样进行过减速推进,所以它们存留的燃料应该比星舰地球充裕。

  无际的太空就这样在它黑暗的怀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类。

  在“终级规律”号爆炸形成的不断扩散的金属云中,“蓝色空间”号靠近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企业”号和“深空”号,收集了它们的所有聚变燃料,然后开始拆卸各种部件之后,“蓝色空间”号又飞到二十万公里之外的“自然选择”号,做了同样的事情。这期间,星舰地球像一个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经死亡的巨舰的舰体上,点缀着无数的激光焊花,如果章北海还话着,此景一定会让他想起两个世纪前的“唐”号航空母舰。

  “蓝色空间”号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战舰的残骸围成巨石阵的形状。构建了一处太空陵墓,在这里,为黑暗战役中的全体死难者举行了葬礼。

  “蓝色空间”号身着航天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组成的方阵悬浮在陵墓的中央,他们是星舰地球现存的全体公民。在他们周围,飞船巨大的残骸像山峰般围成一圈,残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四十七名死者的遗体就放在这些残骸中,活着的所有人都处于残骸的阴影里,仿佛置身于深夜中的山谷,只有残骸间的缝隙透进银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礼中,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静的,太空新人类已经度过了婴儿期。

  一盏小小的长明灯亮了起来,它是一个只有五十瓦的小灯泡,旁边还有一百个备用灯泡,可以自动替换损坏的灯泡,长明灯的电源来自一个小型核电池,可以连续亮几万年。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烛光,在残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一小圈光晕,那片被照亮的钛合金壁上镌刻着所有死难者的名字。没有墓志铭。

  一小时后,太空陵墓被“蓝色空间”号加速的光芒最后一次照亮,陵墓将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几百年后,将在星际尘埃中被减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点三,在六万年后到达NH55812,而在这五万多年前,“蓝色空间”号已经从这里飞向下一个星系。

  “蓝色空间”号驶向太空深处,它携带着充足的聚变燃料,以及八倍存余的关键配件。飞船内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就在船体上附加了几个外部存贮舱,使得这艘飞船变得面目全非,成为一个非常庞大粗陋的不规则体,但更像一个远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阳系的另一端,“青铜时代”号也加速离开了“量子”号的废墟,飞向金牛星座方向。

  “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来自一个光明的世界,现在却变成了两艘黑暗之船。

  宇宙也曾经光明过,创世大爆炸后不久,一切物质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后来宇宙变成了燃烧后的灰烬,才在黑暗中沉淀出重元素并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对“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的谩骂和诅咒排山倒海般涌向外太空,但两艘飞船没有任何回应,它们切断了与太阳系的一切联系,对于这两个世界来说,地球已经死了。

  两艘黑暗之船与黑暗的太空融为一体,隔着太阳系渐行渐远。它们承载着人类的全部思想和记忆,怀抱着地球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恒的夜色中。

  “这就对了!”

  这是罗辑在得知太阳系两侧发生的黑暗战役时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丢下茫然的史强,独自跑出房间,狂奔穿过小区,面对着华北沙漠站住了。

  “我是对的!我是对的!”他对着天空喊道。

  这时正是深夜,可能是因为剐下过雨的缘故,今天大气的能见度很好,能看到星星。然而星空远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清澈,只能看到最亮的星辰。星空显得稀疏了许多,但罗辑还是找回了两个世纪前那个寒冷的深夜他在冰湖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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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二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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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5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猜疑链。。。叶文洁得有多先知啊
章北海也消失了 心软啊唉
还有丁仪。。。喜欢的几个除了大史一个不剩 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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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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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作为普通人的罗辑消失了,他再次成为一个面壁者。

  “大史,我手里有人类胜利的钥匙!”罗辑对跟过来的史强说。

  “哦?呵呵...”

  史强略带嘲讽的笑让罗辑从亢奋中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不相信。”

  “那现在该做什么呢?”史强问。

  罗辑坐到沙地上,他的情绪飞快地跌到了谷底。“做什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至少你可以把想法向上面反映一下。”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试试吧,就算是尽到面璧者的责任。”

  “需要找哪一级?”

  “最高层。联合国秘书长,或者舰队联席会议主席。”

  “这怕是不容易,咱们现在都是老百姓...不过总得试试吧,你只能...嗯,先去市政府,找市长。”

  “那好,我这就去市里。”罗辑站起身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我大小是个政府官员,要见市长比你容易些。”

  罗辑仰头看看天空间:“水滴什么时候到地球?”

  “新闻上说再有十几个小时就到了。”

  “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吗?它的使命不是毁灭联合舰队,也不是攻击地球,它是来杀我的,我不想到时候你和我在一起。”

  “呵呵...”大史又发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声,“不是还有十几个小时吗,到时候我离你远点儿就是了。”

  罗辑苦笑着摇摇头,“你根本不拿我说的当回事,那干吗要帮我?”

  “老弟,信不信你那是上边的事,我这人做事总是稳妥起见。既然二百年前从几十亿人里把你选出来,总是有些道理的吧?如果在我这儿耽搁了,那我不成千古罪人了?要是上边也不把你当回事,那我也没什么损失,不就进一次城嘛。

  不过有一点:说现在飞向地球的那个玩意儿是来杀你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杀人的事儿我熟悉,就算凶手是三体人,这也太离谱了。”

  罗辑和大史两人在凌晨到达旧城中的地下城入口,看到入城的电梯还在正常运转。从地下城中外出的人很多,且都携带着大量的行李,但下去的人很少,在电梯中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两个人。

  “是冬眠者吧?都在向上走,你们下去干什么?城市里很乱。”其中一个年轻人问,他的衣服上不断有火球在黑色的背景上闪耀,仔细一看,原来是联合舰队毁灭时的影像。

  “那你下去干什么?”史强问。

  “我在地面上找好了住处,下去拿些东西。”年轻人说,对他们点点头,“你们地面上的人就要发财了。我们在地面没有房子,上面房子的产权大部分是你们的,我们上去后只好从你们手中买。”

  “地下城一旦崩溃,那么多的人都要拥到地面上,那时大概没什么买卖之说了。”史强说。

  缩在电梯一角的那个中年人听着他们的话,突然把手捂在脸上发出哀鸣:

  “噢,不,噢——”然后蹲下去哭了起来。他的衣服上映着一幅很古典的《圣经》

  画面:赤裸的亚当和夏娃站在伊甸园的树下,一条妖艳的毒蛇在他们之问蠕动着,不知是不是象征着刚刚发生的黑暗战役。

  “他这样的人很多。”年轻人不屑地指指哭泣者说,“心智不健全。”他的双眼亮了起来,“其实,末日是一段很美的时光,甚至可以说是最美的时光。这是历史上唯一一次的机会,人们可以抛弃一切忧虑和负担,完全属于自己。像他这样子真是愚蠢,这时最负责任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时行乐。”

  电梯到达后。罗辑和史强走出出口大厅,立刻嗅到空气中有股怪味,是燃烧发出的。与以前相比,地下城里的光线亮了些,但这是一种让人烦躁的白光。罗辑抬头看看,从巨树的缝隙中看到的不是清晨的天空,而是一片空白,地下城穹顶上映出的外部天空影像消失了,这空白让他想起曾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飞船上的球形舱。草坪上散落着纷乱的碎片,都是从巨树建筑上掉落下来的。不远处有几辆坠毁的飞车残骸,在一辆正在燃烧的残骸旁边围了一圈人,不断地把从草坪上拾到的其他可燃物扔进火里,有人还把自己闲亮着图像的衣服扔了进去。一处破裂的地下管道喷出高高的水柱,一群浑身湿透的人在周围孩子般地嬉戏。这些人不时齐声发出兴奋的尖叫,四散开来躲避从巨树上落下来的碎片,然后又聚-集-起来狂欢。罗辑再次抬头观望,发现巨树上有几处闪着火光,消防飞车尖啸着警笛,吊着从树上拆下的失火的树叶从空中飞过...他发现,在街上遇到的人分为两类,电梯中遇到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们的代表。一类人情绪低落,目光呆滞地走过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坪上,忍受着绝望的煎熬,现在,绝望的原因已经从人类的失败转移到目前面临的生活困境;另一类人则处于一种疯狂的亢奋状态,用放荡不羁来麻醉自己。

  城市交通已陷入混乱,罗辑和史强等了半个小时才叫到一辆出租车,当无人驾驶的飞车载着他们穿行于巨树间时,罗辑又想起了在这座城市中的恐怖经历,感到像坐过山车般的紧张,好在飞车很快就到达了市政厅。

  史强以前因工作关系来过几次市政厅,对这里比较熟悉。经过大量的联系,终于得到了市长接见的许可,但要等到下午才行。费此周折是在罗辑的预料之中,市长答应接见倒使他有些意外: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们又是这样的小人物。吃午饭时史强告诉罗辑,这位市长是昨天新上任的,他原来是市政府里主管冬眠者事务的官员,可以算是史强的上级,与他比较熟。

  “他是咱们老乡。”史强说。

  在这个时代,老乡这个词的涵义由地理变成时间,并不是所有的冬眠者都能相互用这个称呼,只有在相近的时间进入冬眠的人才算老乡。在跨越漫长岁月之后相聚,时间老乡之间比以前的地理老乡更亲密了一层。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他们才见到市长。这个时代的高级官员一般都有明星气质,只有英俊漂亮的人才能当选,但现任市长长相平平。他的年龄和史强差不多,只是瘦了许多,有一个特点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冬眠者:他戴着一副眼镜,肯定是两百年前的老古董,因为即使是隐形眼镜也早就消失了。但以前戴眼镜的人一旦不戴了,总感觉自己的相貌有问题,所以很多冬眠者即使视力被恢复后也戴着平光眼镜。市长看上去一脸疲惫,从椅子上站起时都显得吃力。当史强抱教打扰并祝他高升时,他摇摇头说:“这个不堪一击的时代,我们这些皮实的野蛮人又能派上用场了。”

  “您是地球上职位最高的冬眠者了吧?”

  “谁知道呢?随着形势的发展,我们可能还有老乡升到更高的位置。”

  “前任市长呢?精神崩溃了?”

  “不不,这个时代也有坚强的人,他一直很称职,但两天前在骚乱地区的一次车祸中遇难了。”

  市长看到史强身后的罗辑,立刻把手伸向他,“啊,罗辑博士,你好!我当然认识你,两个世纪前我还崇拜过你呢,因为在四个人中你最像面壁者,当时真猜不透你想干什么。”接着他说出了一句让两人心凉了半截的话。“你是我在这两天里接待的第四个救世主了,还有几十个在外面等着,但我实在没有精力见他们了。”

  “市长,他和他们不一样,两个世纪前...”

  “两个世纪前他被从几十亿人中选出来,正因为如此我才打算见你们,当然,”市长指指史强,“我找你还有事,咱们完了再谈。现在说你们的事吧,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先别谈你们的救世方案,那一般都很长,先说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罗辑和史强说明来意后,市长立刻摇摇头,“就是我想帮你们也做不到,我自己目前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向高层反映,这个高层比你们想见的要低,只是省和国家的领导人,但连这都很困难,你们应该知道,现在最高层在处理更大的麻烦。”

  罗辑和史强一直在关注新闻,当然知道市长说的更大的麻烦是什么。

  在联合舰队全军覆没后,沉寂了两个世纪的逃亡主义迅速复活。欧洲联合体甚至制定了一个初步的逃亡方案,用全民抽签方式决定首批十万名逃亡人选,这个方案居然在全民投票中被通过了。但在抽签结果出来后,大多数没有抽中的人都反悔了,由此发生了大规模的骚乱,公众转而一致认为逃亡主义是反人类的罪恶。

  当外太空中幸存的战舰之间的黑暗战役发生后,对逃亡主义的指控又有了新的内容:事实证明,当与地球世界的精神纽带中断后,太空中的人在精神上将会发生彻底的异化,即使逃亡成功,那么幸存下来的也不再是人类文明,而是另一种黑暗邪恶的东西,和三体世界一样,这东西是人类文明的对立面和敌人,它还得到了一个名称——负文明。

  随着水滴向地球的逼近,公众对逃亡主义的敏感也达到了顶峰,舆论警告说很可能有人在水滴攻击地球前出逃。所有太空电梯的基点和航天发射基地周围都有大量的人群在聚-集,扬言要关闭所有进入太空的通道。他们确实有这个能力,这个时代全球公民都有拥有武器的自由,民用武器大部分是小型激光枪。一支激光手-枪当然不会对太空电梯的运载舱和起飞中的航天器构成威胁,但与传统枪-支不同的是,大量的激光枪可以使光束在一个点上聚-集,一万支手-枪如果同时照射一点,将无坚不摧。聚-集在太空电梯基点和航天基地周围的人少则几万,多则上百万,他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携带武器,当发现运载舱上升或航天器起飞时,这些人会同时拔抢照射,激光的直线弹道使瞄准很精确,大部分的光束都会聚-集在目标上并将其摧毁。在这种情况下,地球与太空的交通联系几乎中断了。

  骚乱在发展,近两天,攻击的目标转向了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因为网上有大量谣言,说某某太空城正在被改造成逃亡飞船,于是,它们便受到地球上民众的集体攻击,由于距离遥远,激光束到达时已经发散减弱,加上太空城都处于旋转中,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而这项活动已成为末日时代全人类的一项集体娱乐。

  在今天下午,欧联的三号太空城“新巴黎”同时受到北半球上千万支激光手-枪的照射,导致城中的气温急剧上升,不得不疏散居民。这时从太空城中看去,地球比太阳还亮。

  罗辑和史强都没有再说什么。

  “在冬眠移民局的时候,我对你的工作印象很深。”市长对史强说-“还有郭正明,你好像认识他吧,他刚升任市公共安全局长,他也向我推荐你,我希望你能到市政府来工作,现在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史强略一思索,点点头,“等我把小区的事安顿一下就过来,现在城市的情况怎么样了?”

  “局面在恶化,不过还在控制之中,现在重点维持供电感应场的运行,感应场一旦停止,城市就彻底崩溃了。”

  “这种骚乱和我们那时可不一样啊。”

  “是不一样,首先根源不一样,这是由对未来彻底的绝望引起的,十分难办;同时,我们能用的手段比那时也少得多。”市长说着,从墙上调出一幅画面,“这是现在的中心广场,从一百多米的高度俯拍的。”

  罗辑知道,中心广场就是大低谷纪念碑所在的地方,他和大史曾在躲避被KILLER 病毒控制的飞车时去过那里,现在俯视那里,纪念碑和周围的那一小片沙漠都看不见了,整个广场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些白色的颗粒蠕动着,像一锅煮着的大米粥。

  “那都是人吗?”罗辑迷惑地问。

  “裸体的人,这是超级性派对,现在人数已过十万,还在增加。”

  这个时代两性关系和同性关系的发展已远远超出罗辑的想象,对一些事现在也见怪不怪了,不过这个情景还是令他和大史极为震撼,罗辑不由得想起《圣经》

  中人类接受十诫前的堕落场面,典型的末日景象。

  “这种事,政府怎么就不制止?”史强质问道。

  “怎么制止,他们完全合法,如果采取行动,犯罪的是政府。”

  史强长叹一声:“是,我知道,这个时候警察和军队也干不了什么。”

  市长说:“我们翻遍了法律,也找不到能够应付目前局势的条文。”

  “城市变成这样,真不如让水滴把它撞掉算了。”

  大史的话提醒了罗辑,他急忙问:“水滴还有多长时间到地球?”

  市长把那幅壮观的淫乱画面切换成另一个实时新闻额道,上面显示了一幅太阳系的模拟图,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了水滴的航迹。那是一条类似于彗星轨道的陡峭轨道,末端已经接近地球。右下角有一个走动的倒计时,显示水滴如果不减速,将在四小时五十四分钟后到达地球。同时在下方还有滚动的文字新闻,正在显示有关专家对水滴的分析。与笼罩全球的恐慌不同,科学界是最先从大失败的震撼中恢复理智的,这种分析十分冷静。分析认为,尽管人类目前对水滴的驱动方式和能量来源一无所知,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装置目前也遇到了能量消耗问题,在完成了对联合舰队的毁灭性打击之后,它向太阳方向的加速十分缓慢。它曾近距离掠过木星,但对处于木星轨道的三大舰队的基地不予理会,而是借用木星的引力进行加速,这一举动更明确地证实了水滴的能量是有限的且已经过量消耗的猜测。科学家们都认为,有关水滴要撞穿地球的说法是无稽之谈,但它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罗辑说:“我必须走了,要不这座城市真的要毁灭的。”

  “为什么?”市长问。

  “因为他觉得水滴是来杀他的。”史强说。

  “呵呵呵...”市长的笑容很僵硬,显然他很长时间没笑了,“罗辑博士,你是我见过的最自作多情的人。”

  从地下城上到地面后,罗辑和史强便立刻驾车离去,由于地下城的居民大量拥出,地面的交通也变得拥挤起来,他们用了一个半小时才开出旧城区,驱车沿着高速公路全速向西行驰。

  从车上的电视机中看到,水滴以每秒七十五公里的速度接近地球,没有减速的迹象,接这样的速度,将在三小时后到达。

  随着地下城供电感应场强度的减弱,车速慢了下来,开车的史强用上了蓄电池才保持了车速,他们驶过了包括新生活五村在内的大片冬眠者居住区,继续西行。一路上,两人沉默着,很少说话,注意力都集中到电视中的实时新闻上。

  水滴越过了月球轨道,没有减速,按现在的速度将在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地球,由于不知道它以后的动向,更是为了避免恐慌,新闻中没有预报撞击位置。

  罗辑痛下决心,迎来那个他一直想推迟的时刻,他说:“大史,就到这儿吧。”

  史强停了车,他们都下了车,已接近地平线的夕阳把两个男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漠上。罗辑感到脚下的大地同他的心一起变软了,他有种在虚弱中站不住的感觉。

  罗辑说:“我尽量向人烟稀少的地方开,前面有城市,我要向那个方向拐,你想办法回去吧,离那方向越远越好。”

  “老弟,我就在这儿等你,完事后我们一起回去。”大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在掏打火机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现在的烟不用点,罗辑注意到,就像他从遥远的过去带过来的其他东西一样,他这个习惯动作一直没有改过来。

  罗辑有些凄惨地笑了笑,他倒是希望史强真这样想,这至少使分别变得稍微容易承受些,“你要愿意就等吧,到时候最好到路基另一边去,我也不知道撞击的威力有多大。”

  史强笑着摇摇头,“你让我想起两百多年前遇到的一个知识分子,也是你这熊样儿,一大早坐在王府井教堂前面哭...但他后来挺好的,我苏醒后查了查,活到快一百岁了。”

  “你怎么不提那个第一个摸水滴的人呢?丁仪,你好像也认识的。”

  “他那是找死,没办法。”大史看着布满晚霞的天空,好像在回忆着物理学家的样子,“不过那真是个大气之人,像那样能把什么事都看开的,我这辈子还只见着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大智慧啊,老弟,你得向他学。”

  “还是那句话:你我都是普通人。”罗辑说着看看表,知道时间不能再耽搁了,就向史强伸出手,“大史,谢谢你这两个世纪做过的一切,再见,也许咱们真能在什么地方再见面。”

  史强没有去握罗辑的手,把手一摆说:“别扯淡了!老弟,信我的,什么事儿都不会有,走吧,完事后快点来接我,晚上喝酒的时候别怪我笑话你啊。”

  罗辑赶紧转身上车,不想让史强看到他眼中的泪,他坐在车里,努力把后视镜中大史变形的影像刻在心中,然后开车踏上了最后的路程。

  也许真能在什么地方再见面,上次跨越了两个世纪的时光。这次要跨越什么呢?罗辑这时突然像两个世纪前的吴岳一样,悔恨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路两侧的沙漠在暮色中泛出一片白色,像雪。罗辑突然想起,两个世纪前,他开着那辆雅阁车,带着想象中的爱人,就是沿着这条路出游的,那时华北平原上覆盖着真的雪。他感到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缕缕撩到他的右面颊上,怪痒痒的。

  “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那好,咱们就努力迷路吧。”

  罗辑一直有一种感觉:庄颜和孩子是被他的想象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一阵绞痛,在这个时刻,爱和思念无疑是最折磨人的东西。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努力使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庄颜那双美丽的眼睛还是顽强地从空白中浮现,伴着孩子醉人的笑声。罗辑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新闻上。

  水滴越过拉格朗日点(1),仍以不变的速度向地球扑来。

  ①地球和月球的引力平衡点。

  罗辑把车停到了一个他认为很理想的地方,这是平原和山区的交界处,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人和建筑,车停在一个三面有山的U 形谷地中,这样可以消解一部分撞击的冲击渡。罗辑把电视机从车上拿下来,带着它走到空旷的沙地上坐了下来。

  水滴越过了三万四千公里的地球同步轨道,它近距离掠过了“新上海”太空城,城中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从他们的天空中飞速划过的耀眼光点,新闻宣布,撞击将在八分钟后发生。

  新闻终于公布了预测的撞击点的经纬度,在中国首都的西北方向。

  对此罗辑早就知道了。

  这时暮色已重,天空中的亮色已经在西天缩成一小片,像一个没有瞳仁的白眼球,漠然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也许只是为了打发剩下的这点儿时间,罗辑开始在记忆中回放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成为面壁者后是一部分,这部分人生虽然跨越了两个世纪,但在感觉上紧凑而致密,像是昨天的一天。他把这部分飞快地倒过去了,因为这部分不像是自己的人生,包括那铭心刻骨的爱情,都像一场转瞬即逝的梦,而他也不敢再想起爱人和孩子了。

  与他期望的不同,成为面壁者之前的人生在记忆中也是一片空白,能从记忆之海中捞出来的都是一些碎片,而且越向前,碎片越稀少。他真的上过中学吗?

  真的上过小学吗?真的有过初恋?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偶尔能找出几道清晰的划痕,他知道有些事情确实发生过,细节历历在目,但感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过去就像攥在手中的一把干沙,自以为攥得很紧,其实早就从指缝中流光了。记忆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流,只在毫无生气的河床中剩下零落的砾石。他的人生就像狗熊掰玉米,得到的同时也在丢弃,最后没剩下多少。

  罗辑看看周围暮色中的大山,想起了二百多年前他在这些山中度过的那个冬夜。这是几亿年间站累了躺了下来的山,“像坐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头们。”他想象中的爱人曾这样说。当年遍布田野和城市的华北平原已变成了沙漠,但这些山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那种平淡无奇的形状,枯草和荆条丛仍从灰色的岩缝中顽强地长出来,不比两个世纪前茂盛,但也不比那时稀疏多少。这些岩石山要发生看得出来的变化,两个世纪太短了。

  在这些山的眼中,人类世界是什么样的呢?那可能只是它们在一个悠闲的下午看到的事:有一些活着的小东西在平原上出现了,过了一会儿这些小东西多丁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它们建起了蚁穴般的建筑,这种建筑很快连成片,里面透出亮光,有些冒出烟;再过一会儿,亮光和烟都消失了,活着的小东西也消失了,然后它们的建筑塌了,被沙埋住。仅此而巳,在山见过的无数的事儿中,这件事转瞬即逝,而且未必是最有趣的。

  终于,罗辑找到了自己最早的记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能记住的人生也是开始于一片沙滩上。那是自己的上古时代,他记不清是在哪儿,也不记得当时有谁在旁边,但能记清那是一条河边的沙滩,当时天上有一轮圆月,月光下的河水银渡荡漾。他在沙滩上挖坑,挖一个坑坑底就有水渗出,水中就有一个小月亮;他就那样不停地挖,挖了好多个坑,引来了好多个小月亮。

  这真的是他最早的记忆,再往前一片空白了。

  夜色中,只有电视机的光亮照着罗辑周围的一片沙滩。

  罗辑竭力保持着大脑的空白状态,他的头皮发紧,感到上方出现了一个覆盖整个天空的巨掌,向他压下来。

  但接着,这只巨掌慢慢抽回了。

  水滴在距地面两万公里处转向,径直飞向太阳,并且急剧减速。

  电视中,记者在大喊:“北半球注意!北半球注意,水滴减速时亮度增强,现在你们用肉眼能看到它!”

  罗辑抬头仰望,真的看到了它,它并不太亮,但由于其极快的速度,能够轻易分辨出来,它像流星般划过夜空,很快消失在西天。

  水滴与地球的相对速度减到零,同时,它把自己调整到太阳同步轨道上,也就是说,在未来的日子里,水滴将始终处于地球与太阳之间,与地球的距离约为四万公里。

  罗辑预感可能还有事情要发生,就坐在沙地上等候着,那些老人般的岩山在两侧和身后静静地陪着他,使他有一种安定感。新闻中一时间没有重要消息,世界并不能确定已经逃脱了这一劫难,都在紧张地等待着。

  十多分钟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从监测系统中看到,水滴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尾部的推进光环已经消失,浑圆的头部正对着太阳,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前三分之一段像在燃烧。在罗辑的感觉中,水滴与太阳之间似乎在发生着某种神秘的感应。

  电视中的图像突然模糊起来,声音也变得嘶哑不清,同时,罗辑感到了周围环境的一些骚动:群鸟从山中惊飞,远处传来狗叫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皮肤上有轻微的瘙痒感。电视图像和声音在抖动了几下后又清晰起来,后来知道,干扰依然存在,这是全球通讯系统中的抗干扰功能发挥作用,滤除了突然出现的杂波。但新闻对这一事件的反应很迟缓,因为有大量的监测数据需要汇总分析,又过了十多分钟才有了确切信息。

  水滴向太阳不问断地发出了强烈电磁波,波的强度超过了太阳的放大阈值,频率则覆盖了能够被太阳放大的所有波段。

  罗辑痴笑起来,直笑得喘不过气。他确实自作多情了,他早该想到这一切:

  罗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阳,从此以后,人类不可能通过太阳这个超级天线向宇宙中发送任何信息了。

  水滴是来封死太阳的。

  “哈哈,老弟,什么事儿也没有吧!真该和你打个赌的!”大史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罗辑身边,他是截了一辆车赶过来的。

  罗辑像被抽去了什么,软瘫地躺到沙地上,身下的沙有着阳光的余温,令他感到很舒适。

  “是啊,大史,我们以后可以好好活了,现在,真的是一切都完“老弟,这可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做面壁者的事了。”在回去的路上史强说,“这个职业肯定要把人的脑子弄出问题的,你又犯了一次病。”

  “我倒真希望是这样。”罗辑说。外面,昨天还能看到的星星又消失了,黑乎乎的沙漠和夜空在地平线处连为一体,只有前面的一段公路在车灯的照耀下延伸。这个世界很像罗辑现在的思想: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只有一处无比清晰。

  “其实,你要恢复正常也容易,应该轮到庄颜和孩子苏醒了吧。现在到处都很乱,不知苏醒是不是冻结了,就是那样时间也不会太长的,我想局势很快会平稳下来的,毕竟还有几代人的日子要过嘛,你不是说可以好好活了吗?”

  “我明天就去冬眠移民局打听一下她们。”大史的话提醒了罗辑,他那灰暗的心中终于有了一点亮色,也许,与爱人和孩子重逢是唯一拯救自己的机会。

  而人类,已经无人能救了。

  在接近新生话五村时,大史突然放慢了车速。“好像有点儿不对。”他看着前方说。罗辑看到,那个方向的空气中有一片光晕,是被下方的光源照亮的,由于路基较高,看不到发光的地方,那光晕晃动着,看上去不像是居民区的灯光。当车拐下高速公路时,他们面前展现出一幅奇异壮观的景象:新生活五村与公路问的沙漠变成了一张璀璨的光毯,密密麻麻地闪烁着,仿佛是萤火虫的海洋。罗辑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大片人群,都是城里的人,发光的是他们的衣服。

  车慢慢地接近人群,罗辑看到前面的人纷纷抬手遮挡车灯的强光,史强关了灯,于是他们面对着一道光怪陆离的人墙。

  “他们好像在等谁。”大史说,同时看看罗辑,那眼光让罗辑顿时紧张起来。

  车停了,史强又说,“你在这儿别动,我下去看看。”说着跳下车,向人群走去。

  在发光人墙的背景上,史强粗壮的身躯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罗辑看他走到了人群前,好像同人们简单地说了两句什么,很快转身走回来。

  “果然是在等你,过去吧。”史强扶着车门说。看着罗辑的神色,他又安慰道,“放心,没事儿的。”

  罗辑下了车,向人群走去,虽然早巳熟悉了现代人的信息服装,但在这荒凉的沙漠上,他还是有走向异类的感觉,当他近到可以看清那些人的表情时,心跳骤然加快了。从冬眠中苏醒后,他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每个时代的人群都有各自的表情,跨越时间来到相隔遥远的时代,这种差异就很明显了,因此可以轻易地分辨现代人和苏醒不久的冬眠者。可是罗辑现在
看到的这些人的表情,既不是现代的,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他不知道这种表情来自哪个时空,恐惧使他几乎站住,但对大史的信任推动他机械地迈步前行。当与人群的距离进一步缩短时,他终于还是站住了,因为他看清了人们衣服上的图像。

  他们的衣服上显示的都是罗辑,有静止的照片,有活动的影像。

  罗辑成为面壁者后,几乎没有在媒体前露过面,所以留下的影像资料是很少的,可是这些影像现在都很齐全地在不同的人的衣服上显示着,他甚至还从几个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成为面壁者之前的照片。人们的衣服都是联网的,那么现在他的影像应该已经在全世界流传了。他还注意到这些影像都是原态,没有经过现代人喜欢的艺术变形,说明它们都是刚在网上出现的。

  看到罗辑停下,人群便向他移动过来,在距他两三米处,前排的人极力阻挡住后面人群的推进,然后跪了下来,后面的人也相继跪下,发光的人群像从沙滩上退去的海浪般低了下去。

  “主啊,救救我们吧!”罗辑听到一个人说,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嗡嗡的共鸣。

  “我们的神,拯救世界吧!”

  “伟大的代言人,主持宇宙的正义吧!”

  “正义天使,救救人类吧!”

  两个人向罗辑走来,其中一人的衣服不发光,罗辑认出他是希恩斯;另一个是军人,肩章和勋章发着光。

  希恩斯庄重地对罗辑说:“罗辑博士,我刚刚被任命为联合国面壁计划委员会与您的联络人,现在奉命通知您:面壁计划已经恢复,您被指定为唯一的面壁者。”

  军人说:“我是舰队联席会议特派员本·乔纳森,您刚苏醒时我们见过面,我也奉命通知您: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都认同重新生效的面壁宪章,并承认您的面壁者身份。”

  希恩斯指指跪在沙漠上的人群说:“在公众眼中,您现在有两个身份:对于上帝的信仰者,您是他的正义天使;对于无神论者,您是银河系正义的超级文明的代言人。”

  接着是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罗辑身上,他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可能。

  “咒语生效了?”他试探着问。

  希恩斯和乔纳森都点点头,希恩斯说:“187J3X1 恒星被摧毁了”

  “什么时候?”

  “五十一年前,一年前被观测到,但今天下午观测信息才被发现,因为以前人们都没有再注意那颗恒星。舰队联席会议中有几个对局势绝望的人,想从历史中找到些什么,他们想起了面壁计划和您的咒语,于是观测了187J3X1。结果发现它已经不存在了,那个位置只剩一片残骸星云。他们接着调阅恒星扫描观测系统的观测记录,一直追溯到一年前,检索到了187J3X1 爆炸时的所有观测数据。”

  “怎么知道它是被摧毁的?”

  “您知道,187J3X1 正处于像太阳一样的稳定期,是绝对不可能成为爆发新星的。而且我们观测到了它被摧毁的过程:一个接近光速的物体击中了187J3X1,那东西体积很小,他们把它叫光粒,它穿过恒星外围气层的那一瞬间才从尾迹被观测到,光粒虽然体积小,但由于十分接近光速,它的质量被相对论效应急剧放大,击中目标时已经达到187J3X1 恒星的八分之一,结果立刻摧毁了这恒星,187J3X1 的四颗行星也在爆炸中被汽化。”

  罗辑抬头看看,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几乎一颗星都看不到。他向前走去,人们站起身来,默默地给他让开路,但人群立刻在他身后合拢,每个人都想挤到前面来离他近些,像寒冷中渴望得到阳光一样,然而还是敬畏地给他留出一圈空间,形成了荧光海洋中一个台风眼般的黑斑。有一个人扑进来伏在罗辑前面,使得他只得停下脚步,那人就去吻他的脚。又有几个人也进入圈里来做同样的事,局面就要失控之际,从人群中响起了几声呵斥,那几个人慌乱地起身缩回人群中去了。

  罗辑继续向前走。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于是又站住了,抬头在人群中找到了希恩斯和乔纳森,向他们走去。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罗辑来到两人面前问。

  “您是面壁者,当然可以做面壁法案范围内的任何事。”希恩斯向罗辑鞠躬说,“虽然仍有法案原则的限制,但您现在几乎可以调动地球国际的一切资源。”

  “包括舰队国际的资源。”乔纳森补充说。

  罗辑想了想说:“我现在不需要调动任何资源,但如果我真恢复了面壁法案赋予的权力的话...”

  “这毫无疑问!”希恩斯说,乔纳森跟着点点头。

  “那就提出两项要求:第一,所有城市恢复秩序,恢复正常生活。这要求没什么神秘之处。大家都能理解吧。”

  所有人都连连点头,有人说:“我的神,全世界都在听着呢。”

  “是的,全世界都在听着。”希恩斯说,“恢复稳定需要时间,但因为有您在,我们相信能做到的。”他的话也引起了人们的纷纷附和。

  “第二,所有人都回家吧,让这里安静下来。谢谢!”

  听到罗辑这句话,人们都沉默了,但很快一阵嗡嗡声响起,他的话从人群中向后传。人群开始散开,开始散得很慢很不情愿,但渐渐中快了起来,一辆又一辆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向城市方向开去,还有许多人沿着公路步行,在夜色中像一长串发光的蚁群。

  沙漠变得空旷了,在留着纷乱脚印的沙地中,只剩下罗辑、史强、希恩斯和乔纳森。

  “我真为以前的自己感到羞耻。”希恩斯说,“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我们对生命和自由就如此珍视,宇宙中肯定有历史超过几十亿年的文明,他们拥有怎样的道德,还用得着怀疑吗?”

  “我也为自己感到羞耻,这些天来,竟然对上帝产生了怀疑。”乔纳森说,看到希恩斯要说什么,他抬手制止了他,“不不,朋友,我们说的可能是一回事。”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我说先生们,”罗辑拍拍他们的后背说,“你们可以回去了,如果需要,我会同你们联系的,谢谢。”

  罗辑看着他们像一对幸福的情侣那样相互扶持着走远,现在,这里只剩下他和史强两人了。

  “大史,你现在想说什么?”罗辑转向史强面带笑容说。

  史强呆立在那里,像刚看完一场惊心动魄的魔术表演那样目瞪口呆,“老弟,我他妈真糊涂了!”

  “怎么,你不相信我是正义天使?”

  “打死我也不信。”

  “那超级文明的代言人呢?”

  “比天使稍微靠谱点儿,但说实话,我也不信,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嘛。”

  “你不相信宇宙中有公正和正义?”

  “我不知道。”

  “你可是个执法者。”

  “说了嘛,我不知道,我真的糊涂了!”

  “那你就是最清醒的人了。”

  “那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宇宙的正义?”

  “好的,跟我走。”罗辑说完径直朝沙漠深处走去,大史紧跟着他。他们沉默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穿过了高速公路。

  “这是去哪儿?”史强问。

  “去最黑的地方。”

  两人走到了公路的另一侧,这里,路基挡住了居民区的灯光,四周漆黑一片,罗辑和史强摸索着坐在沙地上。

  “我们开始吧。”罗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你讲通俗点儿。我这文化水平,复杂了听不懂。”

  “谁都能懂。大史,真理是简单的,它就是这种东西,让你听到后奇怪当初自己怎么就发现不了它。你知道数学上的公理吗?”

  “在中学几何里学过,就是过两点只能划一根线那类明摆着的东西。”

  “对对,现在我们要给宇宙文明找出两条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还有呢?”

  “没有了。”

  “就这么点儿东西能推导出什么来?”

  “大史,你能从一颗弹头或一滴血还原整个案情,宇宙社会学也就是要从这两条公理描述出整个银河系文明和宇宙文明的图景。科学就是这么回事,每个体系的基石都很简单。”

  “那你推导一下看看?”

  “首先我们谈谈黑暗战役的事,如果我说星舰地球是宇宙文明的缩影,你相信吗?”

  “不对吧,星舰地球缺少燃料和配件这类资源,但宇宙不缺,宇宙太大了。”

  “你错了,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这就是第二条公理所表明的。宇宙的物质总量基本恒定,但生命却以指数增长!指数是数学中的魔鬼,如果海中有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细菌,半小时分裂一次,只要有足够的养料,几天之内它的后代就能填满地球上所有的海洋。不要让人类和三体世界给你造成错觉,这两个文明是很小,但它们只是处于文明的婴儿阶段,只要文明掌握的技术超过了某个阈值,生命在宇宙中的扩张是很恐怖的。比如说,就按人类目前的航行速度,一百万年后地球文明就可以挤满整个银河系。一百万年,按宇宙尺度只是很短的时间啊。”

  “你是说,从长远来看,全宇宙也可能出现星舰地球那样的...他们怎么说来着,生存死局?”

  “不用从长远看,现在整个宇宙已经是一个生存死局了!正像希恩斯所说,文明很可能几十亿年前就在宇宙中萌发了,从现在的迹象看,宇宙可能已经被挤满了,谁也不知道银河系和整个宇宙现在还有多少空地方,还有多少没被占用的资源。”(1)①不同生命性质的文明间需占有不同的资源,所以宇宙文明的资源分配可能分成相互平行的很多层次,从碳基生命、硅基生命直至恒星生命和电磁生命,所需的资源基本包括了宇宙间所有的物质形态,各层所涉及的资源大部分互不干扰,但也有重叠。

  “这也不对吧?宇宙看上去空荡荡的,除了三体,没有看到别的外星生命啊?”

  “这是我们下面要说的,给我一支烟。”罗辑摸索了半天才从大史手中拿到烟,再听到罗辑说话时,史强发现他已经坐到离自己有三四米远的地方了,“我们得拉开点距离。才更有太空的感觉。”罗辑说,然后,他拧动香烟的过滤嘴部分,把烟点燃了,同时,史强也点上了一支烟。黑暗中,两颗小火星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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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为了说明问题,现在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最简洁的宇宙文明模型:这两个火星就代表两个文明星球,整个宇宙只由这两个星球组成,其他什么都没了,你把周围的一切都删除。怎么样,找到这个感觉了吗?”

  “嗯,这感觉在这种黑地方比较好找。”

  “现在我们分别把这两个文明世界称做你和我的文明,两个世界相距遥远,就算一百光年吧。你探测到了我的存在。但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而我完全不知道体的存在。”

  “嗯。”

  “下面要定义两个概念:文明问的善意和恶意。善和恶这类字眼放到科学中是不严谨的,所以需要对它们的含义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动攻击和消灭其他文明,恶意则相反。”

  “这是最低的善意了吧?”

  “你已经知道了我这个文明在宇宙中的存在,下面就请考虑你对于我有什么选择。请注意,这个过程中要时刻牢记宇宙文明公理,还要时刻考虑太空中的环境和距离尺度。”

  “我选择与你交流?”

  “如果这样做,你就要注意自己付出的代价:你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是,这在宇宙中不是一件小事。”

  “有各种程度的暴露:最强的暴露是使我得知你在星际的精确坐标,其次是让我知道你的大致方向,最弱的暴露是仅仅让我得知你在宇宙中的存在。但即使是最弱的暴露也有可能使我搜索并找到你。既然你能够探知我的存在,我当然也有可能找到你,从技术发展角度看,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可老弟,我可以冒一下险与你交流,如果你是恶意的,那算我倒霉;如果你是善意的,那我们就可以进一步交流,最后联合成一个更大的善意文明。”

  “好,大史,我们到了关键之处。下面再回到宇宙文明公理上来:即使我是善意文明,我是否能够在交流开始时就判断休也是善意的呢?”

  “当然不行,这违反第一条公理。”

  “那么,在我收到你的交流信号后,我该怎么办?”

  “你当然应该首先判断我是善意还是恶意,如果是恶意,你消灭我;如果是善意,我们继续交流。”

  罗辑那边的火星升了起来并来回移动,显然是他站起身来踱步,“在地球上是可以的,但在宇宙中不行,下面我们引入一个重要概念:猜疑链。”

  “挺怪的词儿。”

  “我开始仅得到这么一个词,她没有解释,但我后来终于从字面上推测出了它的含义。”

  “他?他是谁?”

  “...后面再说吧,我们继续:如果你认为我是善意的,这并不是你感到安全的理由,因为按照第一条公理,善意文明并不能预先把别的文明也想成善意的,所以,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怎么认为你的,你不知道我认为你是善意还是恶意;进一步,即使你知道我把你也想象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象成善意的,但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怎么想你怎么想我的,挺绕的是不是?这才是第三层,这个逻辑可以一直向前延伸,没完没了。”

  “我懂你的意思。”

  “这就是猜疑链。这种东西在地球上是见不到的。人类共同的物种、相近的文化、同处一个相互依存的生态圈、近在咫尺的距离,在这样的环境下,猜疑链只能延伸一至两层就会被交流所消解。但在太空中,猜疑链则可能延伸得很长,在被交流所消解之前,黑暗战役那样的事已经发生了。”

  大史抽了一口烟,他沉思的面容在黑暗中显现了一下,“现在看来黑暗战役真的能教会我们好多事。”

  “是的,星舰地球的五艘飞船仅仅是五个‘类宇宙文明’,还不是真正的宇宙文明——因为它们都是由人类这同一物种组成的,相互间的距离也很近——尽管这样,在生存死局下,猜疑链还是出现了。而在真正的宇宙文明中,不同种族之间的生物学差异可能达到门甚至界一级(1),文化上的差异更是不可想象,且相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它们之间猜疑链几乎是坚不可摧的。”

  (1)在生物学上,生物分头分为界、门、纲、目、科、属、种,阶层越是往下,彼些之间特征就越相似。地球人类的种族之间在生物学上的差异也就局限于种这一层级,如果考虑到非碳基生命的存在,外星种族的差异可能超越了界一级。

  “这就是说,不管你我是善意文明还是恶意文明,结果都一样?”

  “是的,这就是猜疑链最重要的特性:与文明本身的社会形态和道德取向没有关系,把每个文明看成链条两端的点即可,不管文明在其内部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在进入猜疑链构成的网络中后都会变成同一种东西。”

  “可是如果你比我弱小很多呢,对我没有威胁,这样我总可以和你交流吧?”

  “也不行,这就要引人第二个重要概念:技术爆炸。这个概念她也没来得及说明,但推测起来比猜疑链要容易得多。人类文明有五千年历史,地球生命史长达几十亿年,而现代技术是在三百年时间内发展起来的,从宇宙的时间尺度上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发展,是爆炸!技术飞跃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个文明内部的炸药,如果有内部或外部因素点燃了它,轰一下就炸开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没有理由认为宇宙文明中人类是发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术爆炸更为迅猛。我比你弱小,在收到你的交流信息后得知了你的存在,我们之间的猜疑链就也建立了,这期间我随时都可能发生技术爆炸,一下子远远走在你的前面,变得比你强大。

  要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几百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我得知你的存在和从交流中得到的信息,根可能是技术爆炸最好的导火线。所以,即使我仅仅是婴儿文明或萌芽文明,对你来说也是充满危险的。”

  史强看着远处罗辑那边黑暗中的火星想了几秒钟,又看看自己的烟头,“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了。”

  “你想想这对吗?”

  他们都抽着烟,随着火星不时增亮,两个面容交替在黑暗中浮现,仿佛是这个简洁宇宙中两个深思的上帝。

  史强说:“也不行,如果你比我强大,既然我能发现你,那你总有一天能搜寻到我,这样我们之间就又出现了猜疑链;如果你比我弱小,但随时可能发生技术爆炸,那就变成第一种情况了。总结起来,一、让你知道我的存在;二、让你存在下去,对我来说都是危险的,都违反第一条公理。”

  “大史,你真的是个头脑很清楚的人。”

  “这一开始我的脑瓜还是能跟上你的。”

  罗辑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脸在火星的微光中浮现了两三次,才说:

  “大史,不是什么开始,我们的推论已经结束了。”

  “结束”我们什么也没弄出来呀?你说的宇宙文明图景呢?”

  “你在得知我的存在后。交流和沉默都不行,你也只剩一个选择了。”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两个火星都熄灭了,没有一丝风,黑暗在寂静中变得如沥青般黏稠,把夜空和沙漠糊成一体。最后,史强只在黑暗中说出一个字:

  “操!”

  “把你的这种选择外推到千亿颗恒星中的亿万文明上,大图景就出来了。”

  罗辑在黑暗中点点头说。

  “这...也太黑了吧...”

  “真实的宇宙就是这么黑。”罗辑伸手挥挥,像抚摸天鹅缄般感受着黑暗的质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神,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大史又点上了一支烟,仅仅是为了有点光明。

  “但黑暗森林中有一个叫人类的傻孩子,生了一堆火并在旁边高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罗辑说。

  “有人听到了吗?”

  “被听到是肯定的,但并不能由此判断这孩子的位置。到目前为止,人类没有向宇宙中发送过地球和太阳系位置的确切信息,从已经发送的信息中能够知道的,只是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以及这两个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但这两个世界的确切位置还是秘密。要知道,我们处于银河系边缘的蛮荒地带,相对安全一些。”

  “那你的咒语是怎么回事呢?”

  “我通过太阳发送到宇宙间的那三张图,每张上面有三十个点,代表着三十颗恒星在三维坐标系相应平面的位置投影。把这三张图按照三维立体坐标组合起来,就构成了一个立方体空间,那三十个点分布在这个空间中,标示出187J3X1与它周围三十颗恒星的相对位置,同时用一个标识符注明了187J3X1。

  “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一个黑暗森林中的猎手,在凝神屏息的潜行中,突然看到前面一棵树被削下一块树皮,露出醒目的白木,在上面用所有猎手都能认出的字标示出森林中的一个位置。这猎手对这个位置会怎么想,肯定不会认为那里有别人为他准备的给养。在所有的其他可能性中,非常大的一种可能就是告诉大家那里有活着的、需要消灭的猎物。标示者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暗森林的神经已经在生存死局中绷紧到极限,而最容易触动的就是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假设林中有一百万个猎手(在银河系上千亿颗恒星中存在的文明数量可能千百倍于此),可能有九十万个对这个标示不予理会;在剩下的十万个猎手中,可能有九万个对那个位置进行探测,证实其没有生物后也不予理会;那么在最后剩下的一万个猎手中,肯定有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向那个位置开一枪试试,因为对技术发展到某种程度的文明来说,攻击可能比探测省力,也比探测安全,如果那个位置真的什么都没有,自己也没什么损失。现在,这个猎手出现了。”

  “你的咒语再也发不出去了,是吗?”

  “是,大史,再也发不出去了。咒语必须向整个银河系广播,而太阳被封死了。”

  “人类只晚了一步?”史强扔掉烟头,那粒火星在黑暗中划了一个弧形落下,暂时照亮了一小圈沙地。

  “不不,你想想,如果太阳没有被封死,我对三体世界威胁要发出针对它的咒语,会怎么样?”

  “你会像雷迪亚兹那样被人群用石头砸死,然后世界会立法绝对禁止别人再有这方面的考虑。”

  “说得对,大史,因为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经公布,暴露三体世界的位置几乎就等于暴露太阳系的位置,这也是同归于尽的战略。也许确实晚了一步,但这是人类不可能迈出的一步。”

  “你当时应该直接向三体发出威胁。”

  “事情太诡异,当时我没能确定,必须先证实一下,反正时间还多。其实真正的原因在内心深处。我真的没有那个精神力量,我想别人也不会有。”

  “现在想想。我们今天不该去见市长的,这个事,让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更没希望了,想想那两个面壁者的下场。”

  “我只是想尽责任而已,你说得对,真的是这样,希望我们都不要说出去,但你要说也行,就像她所说的:不管怎样。我都尽了责任。”

  “老弟放心,我绝不会说的。”

  “如论如何,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两个人走上了路基,来到黑暗稍微淡些的公路上,甚至远方居民区稀疏的灯光都刺得他们眯起了眼。

  “还有一件事,你说的那个...他?”

  罗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只需要知道,宇宙文明公理和黑暗森林理论不是我想出来的。”

  “我明天就要去市政府工作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话。”

  “大史,你帮我够多的了,明天我也要去市里,去冬眠移民局,联系她们苏醒的事。”

  出乎罗辑的预料,冬眠移民局承认庄颜和孩子的苏醒仍被冻结着,局长明确告诉他,面壁者的权限在这里不起作用。罗辑找到了希恩斯和乔纳森,他们也不清楚这件事的细节,但告诉他,新修订的面壁法案有一项条款:联合国和面壁计划委员会可以采取一切措施保证面壁者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就是说,在两个世纪以后,联合国再一次拿这件事作为要挟和控制他的工具。

  罗辑提出要求,让这个冬眠者居住区保持现状,禁止外界骚扰。这个要求被忠实地执行了,新闻媒体和朝圣的民众都被挡在了远处,新生活五村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两天后,罗辑参加了面壁计划恢复后的第一次听证会,他没有去处于北美洲地下的联台国总部,而是在新生活五村自己俭朴的居所中,通过视-频连接参加了会议,会场画面就出现在房间里的那台普通电视机上。

  “面壁者罗辑,我们本来准备面对您的愤怒的。”委员会主席说。

  “我的心已是一堆燃烧过后的灰烬,没有愤怒的能力了。”罗辑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

  主席点点头。“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不过委员会认为您应该离开那个小地方,那里不应该成为太阳系防御战争的指挥中心之一。”

  “知道西柏坡吗?离这儿不远,那是一个更小的村庄,两个多世纪前,这个国家的创始人曾在那里指挥过全国的战争,那些战役的规模世界罕见。”

  主席又摇摇头,“看来,您仍然没有什么改变...那好吧,委员会尊重您的习惯和选择,您应该尽快开始工作了,您不会像那时一样,声称自己一直在工作中吧,”

  “我现在没有工作,因为工作的前提条件不存在:你们能够以恒星级功率向宇宙广播我的咒语吗?”

  亚洲舰队的代表说:“您知道这不可能,水滴对太阳的电波压制一直在持续,而且我们预期在两三年内也不会停止,而到那时,另外九个水滴也到达太阳系了。”

  “那我什么也做不了。”

  主席说:“不,面壁者罗辑,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对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公布咒语的秘密,您是如何通过它摧毁一颗恒星的?”

  “这不可能。”

  “如果是作为您的爱妻和孩子苏醒的条件呢?”

  “这么卑鄙的话你居然也能在这里说出来。”

  “这是秘密会议。再说,面壁计划这种事,本来也是不能被现代社会所容忍的。既然面壁计划已经恢复,那么两个世纪前联合国面壁计划委员会所做出的决议仍然有效,而按照当时的决议,庄颜和你们的孩子应该在末日之战时苏醒。”

  “刚刚发生的不是末日之战吗?”

  “两个国际都不这么认为,毕竟三体主力舰队还没有到达。”

  “我保守咒语的秘密是在尽面壁者的责任,否则,人类将丧失最后的希望,虽然现在看来这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在会议后的几天里,罗辑闭门不出,整天借酒浇愁,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醉态中。偶尔人们看到他出门,衣冠不整,胡子老长,像个流浪汉。

  第二次面壁计划听证会召开,罗辑仍在他的居所参加会议。

  “面壁者罗辑,您的状态看起来很让我们担心。”主席在视-频中见到蓬头垢面的罗辑时说,他移动罗辑房间中的摄像头,让与会代表们看到散落一地的酒瓶。

  “即使为了自己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您也应该工作。”欧联代表说。

  “你们知道怎样才能使我恢复正常。”

  “关于您妻子和孩子苏醒这件事,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主席说,“我们不想借此控制您,也知道控制不了您,但有以前委员会的决议,所以解决这个问题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至少,要有一定条件的。”

  “我已经拒绝了你们的条件。”

  “不不,罗辑博士,条件变了。”

  主席的话让罗辑的眼睛亮了起来,并在沙发上坐正了,“现在的条件是?”

  “很简单,不能再简单了:您必须做一些事情。”

  “只要不能向宇宙发出咒语,我就什么都做不了。”

  “您必须想出一些事情来做。”

  “就是说,没有意义的也行?”

  “只要在公众看来有意义就行,在他们眼中,您现在是宇宙公正力量的代言人,或者是上帝派到人间的正义天使,您这样的身份至少能够起到稳定局势的作用。可如果您长时闻什么都不做,那就会失去公众的信仰。”

  “用这种方式取得稳定很危险,后患无穷。”

  “但目前我们需要世界局势的稳定,九个水滴即将在三年后到达太阳系,我们必须做好应对的准备。”

  “我真的不想浪费资源。”

  “如果是这样,可以由委员会为您提供一个任务,一个不浪费资源的任务。

  下而请舰队联席会议主席为您介绍。”主席说着,对也是通过视-频参加会议的舰队联席会议主席示意了一下,后者显然正在一座太空建筑中,群星正在从他身后宽大的窗户外缓缓划过。

  舰队联席会议主席说:“九个水滴到达太阳系的时间,只是根据它们在四年前通过最后一片星际尘埃时的速度和加速度估算的,这九个水滴同已经到达太阳系的一号水滴不同,它们的发动机在启动时不发光,也不发出任何可供定位的高频电磁辐射,这很可能是在一号水滴被人类成功跟踪后它们做出的自我调整。在外太空中搜寻和跟踪这样小的不发光物体是很难的,现在我们失去了它们的踪迹,我们不知道它们到达太阳系的时间,甚至它们到达后我们都无法觉察到。”

  “那我能做什么呢?”罗辑问。

  “我们希望您能领导雪地工程。”

  “那是什么?”

  “用恒星型氢弹和海王星的油膜物质制造太空尘埃云,以便在水滴穿过时显示其踪迹。”

  “开什么玩笑,要知道,我对太空中的事并不完全是外行。”

  “您曾经是一名天文学家,这也使您更有资格领导这项工程。”

  “上次制造尘埃云跟踪成功,是因为知道目标的大致轨道,现在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那九个水滴能在不发光的情况下加速和变轨。它们甚至可能从太阳系的另一侧进入!这尘埃云该在哪儿造?”

  “在所有方向上。”

  “您是说制造一个尘埃球把太阳系包住?要是那样,您可真的是被上帝派来的。”

  “尘埃球不可能,但能够制造一个尘埃环,在黄道面上(1),处于木星和小行星带之间。”

  ①地球围绕太阳运行的平面。

  “可如果那些水滴从黄道面外进入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但从宇航动力学角度看,水滴编队要接触太阳系各个行星,最大的可能就是从黄道面内进入,一号水滴就是,这样尘埃就能捕捉到它们的尾迹,只要捕捉到一次,太阳系内的光学跟踪系统就能锁定它们。”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至少知道水滴编队进入了太阳系,它们可能攻击太空中的民用目标,那时就需要召回所有飞船,或至少是水滴航向上的飞船,并把太空城中的所有居民撤回地球,这些目标太脆弱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面壁计划委员会主席说,“要为可能撤向太空深处的飞船确定安全的航线。”

  “撤向太空深处?我们不是在谈逃亡主义吧。”

  “如果你非要用这个名称也可以。”

  “那为什么不现在就开始逃亡呢?”

  “现在的政治条件还不允许,但在水滴编队逼近地球时,有限规模的逃亡也许能够被国际社会所接受...“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但联合国和舰队必须现在就为此作好准备。”

  “明白了。可雪地工程并不需要我啊?”

  “需要,即使只造一个木星轨道内的尘埃环,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要部署近万颗恒星型氢弹,需要上千万吨油膜物质,这要组建一个庞大的太空船队。如果在三年内完成工程,就必须借助您目前的地位和威信,来对两个国际的资源进行组织和协调。”

  “如果我答应承担这项使命,什么时候能够苏醒她们?”

  “等工程全面启动就可以,我说过这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但雪地工程从来未能全面启动。

  两个国际对雪地工程不感兴趣,公众们期待面壁者提出救世战略,而不是一个仅仅能够告知敌人到达的计划,况且他们知道,这不是面壁者的想法,只是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借他的权威推行的一个计划而巳。而且,与联合国预料的不同,随着水滴编队的逼近,逃亡主义在公众眼中变得更邪恶了。全面启动雪地计划将导致整个太空经济的停滞,因而也会带来地球和舰队经济的全面衰退,两个国际都不愿为此计划付出这样的代价。所以,无论是前往海王星开采油膜物质的太空船队的组建,还是恒星型氢弹的制造(雷迪亚兹的计划所遗留下来的五千多枝氢弹中,在两个世纪后只有不到一千枚还能使用,对于雪地工程而言数量远远不够),都进展迟缓。

  罗辑倒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雪地工程。最初,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只是想借助他的威信调集工程所需的资源。但罗辑完全把自己陷入工程的细节之中,废寝忘食地同技术委员会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搅在一起,对工程提出了许多自己的设想,例如他提出在每颗核弹上安装小型星际离子发动机,使其能够在轨道上有一定的机动能力,这样可以按照需要及时调整不同区域尘埃云的密度,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氢弹作为直接的攻击武器,他把这称为太空地雷。他认为,尽管已经证明恒星型氢弹不可能摧毁水滴,但从长远考虑,却可能用于攻击三体飞船,因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敌人的飞船也是用强互作用力材料制造的。他还亲自确定了每一颗氢弹在太阳轨道上的部署位置。虽然从现代技术观点看来,罗辑的设想有许多都充满了二十一世纪的幼稚和无知,但由于他的威望和面壁者的权力,这些意见还是大部分被采纳了。罗辑把雪地工程当做一种逃避的方式,他知道要想逃避现实,最好的方式就是深深介入现实之中。

  但罗辑对雪地工程越是投入,世界就对他越是失望。人们知道,他投身于这个没有多大意义的工程只是为了尽快见到自己的爱人和孩子,而世界所盼望的救世计划一直没有出现,罗辑多次对媒体声称,如果不能以恒星级功率发出咒语,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雪地工程进行了一年半后陷入停顿,这时,从海王星只采集到一百五十万吨的油膜物质,加上原来雾伞计划中采集的六十万吨,距工程所需的数量相差甚远。

  最后,只在距太阳两个天文单位的轨道上部署了一千六百一十四颗包裹油膜物质的恒星级氢弹,不到计划数量的五分之一。这些油膜氢弹如果引爆,无法形成连续的尘埃云带,只能形成许多围绕太阳的相互独立的尘埃云团,所能起到的预警作用大打折扣。

  这是一个失望和希望来得一样快的时代,在焦虑地等待了一年半后,公众对面壁者罗辑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在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上——这个会议上一次引起世界关注是在2066年,那次年会上冥王星被取消行星的资格——有许多天文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认为,187J3X1 恒星的爆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罗辑作为一名天文学者,很可能在二十一世纪就发现了该恒星爆发的某些迹象。尽管这种说法有很多漏洞,但还是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加速了罗辑地位的衰落。他在公众眼中的形象由一个救世主渐渐变成普通人,然后变成大骗子。目前,罗辑还拥有联合国授予的面壁者身份,面壁法案也仍然有效,但他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了。

  危机纪年第208 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2.07 光年。

  在一个冷雨霏靠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区的居民代表会议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罗辑驱逐出小区,理由是他影响了该区居民的正常生活。在雪地工程期间,罗辑常常外出参加会议,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小区里度过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中同雪地工程的各个机构保持联系。罗辑恢复面壁者身份后,新生活五区就处于戒严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响。后来,随着罗辑地位的衰落,对小区的戒严也渐渐松懈下来,但情况更糟:不时有城里来的人群聚-集在罗辑所住的楼下,对他起哄嘲骂,还向他的窗子扔石块,而新闻媒体对这景象也很感兴趣,往往来的记者和抗议者一样多。但罗辑被驱逐的真正原因,还是冬眠者们心中对他彻底的失望。

  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居委会主任去罗辑的住处向他通报会议决定。她按了好几次门铃后,自己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屋里混合着酒气、烟味和汗味的空气令她窒息。她看到,屋里的墙壁都被改造成城市里的信息墙。到处都可以点击出信息界面。纷乱的画面布满了所有的墙壁,这些画面上大部分显示着复杂的数据和曲线,一幅最大的画面则显示着一颗悬浮在太空中的球体,这就是已经包裹着油膜物质的恒星级氢弹。油膜物质呈透明状,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内部的氢弹,主任觉得它看上去像自己来自的那个时代孩子们玩的玻璃弹球。球体在缓缓转动着,在转轴的一极有一个小小的凸起,那是等离子发动机,光洁的球面上映着一轮小小的太阳。大量的画面令人眼花缭乱地闪烁着,使房间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大盒子,房间里没有开灯,只由墙上的画面来照亮,一切都融解在迷离的彩光之中,一时分不清哪是实体哪是影像。目光适应了之后,主任看到这里像一个吸毒者的地下室,地上到处散落着酒瓶和烟头,成堆的脏衣服上落满了烟灰,像一个垃圾堆。她好不容易才从这个垃圾堆中找到了罗辑,他蜷缩在一个墙角,在画面的背景上显得暗黑,像一根被遗弃在那里的枯树干。开始主任以为他睡着了,但很快发现他的双眼术然地看着堆满垃圾的地面,其实是什么都没看。他眼中布满血丝,面容憔悴,身体瘦得似乎无法支撑起自己的重量。听到主任的招呼,他缓缓地转过脸来,同样缓慢地对她点点头,这使她确信他还活着。但两个世纪的磨难这时已经在他身上聚-集起来,把他完全压垮了。

  面对着这个已经耗尽了一切的人,主任并没有丝毫的怜悯。和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她总觉得不管世界多么黑暗,总在冥冥之中的什么地方存在着终极的公正,罗辑先是证实了她的感觉。然后又无情地打碎了它,对他的失望曾令她恼羞成怒,她冷冷地宣布了会议决定。

  罗辑再次缓缓点头,然后用因嗓子发炎而嘶哑的声音说:“我明天就走,我是该走了,如果做错了什么事,请大家原谅。”

  两天后,主任才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其实罗辑打算今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会主任出门后,他摇晃着站起来,到卧室里找了一个旅行袋,往里面装了几件东西,包括从贮藏室里找出的一把短柄铁锹,铁锹柄的三角把手从旅行袋上露了出来。然后,他从地板上拾起了一件已经很脏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门去,任身后一屋子的信息墙继续闪亮着。

  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是在出楼梯口时遇到一个可能是刚放学回家的孩子,那孩子用陌生而复杂的眼光盯着他看,目送他出了楼门。到外面之后,罗辑才发现仍在下着雨,但他不想回去拿伞了。他没有去找自己的车,因为开车会引起警卫的注意。他沿着一条小路走出了小区,没有遇到人。穿过小区外围的防护林带,他来到沙漠上,细雨撒在脸上,像一双冰凉的小手在轻抚。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中迷蒙一片,像国域中的空白,罗辑想象着这空白中加上自己这个人影的画面,这就是庄颜最后留下的那幅画了。

  他走上高速公路,等了几分钟后拦住了一辆车,车里是一家三口人,他们很热情地让他搭上了车。这一家子是返回旧城的冬眠者,孩子还小,母亲也很年轻,他们三个人挤在前座上窃窃私语,那孩子不时把脑袋钻到妈蚂怀中,每到这时三人就一起笑起来。罗辑陶醉地看着,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因为车里放着音乐,是二十世纪的老歌,一路上罗辑听了五六首,其中有《卡秋莎》和《红梅花儿开》,于是他满怀希望能听到《山楂树》,这是两个世纪前他在那个村前的大戏台上为想象中的爱人唱过的,后来,在那个北欧的伊甸园中,在倒映着雪山的湖边,他也和庄颜一起唱过这首歌。

  这时,一辆迎面开来的车的车灯照亮了后座,孩子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盯着罗辑叫道:“呀,他好像是面壁者呀!”孩子的父母于是也都回头看他,他只好承认自己就是罗辑。

  这时,车内响起了《山楂树》。

  车停了下来,“下去。”孩子的父亲冷冷地说,母亲和孩子看他的眼光也如外面的秋雨般冰凉。

  罗辑没有动,他想听那首歌。

  “请下去。”那男人又说,罗辑读出了他们目光中的话:没有救世的能力不是你的错,但给世界以希望后又打碎它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了。

  罗辑只好起身下车,他的旅行包随后被扔了出来,车启动时他跟着跑了几步,想再听听那首歌,但还是无奈地听着《山楂树》消失在冰冷的雨夜中。

  这里已是旧城边缘,过去的高层建筑群在远方出现,黑乎乎地立在夜雨中,每幢建筑上只零星地亮着几点灯火,像一只只孤独的眼睛。罗辑找到一个公交车站,在避雨处等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一辆开往他要去的方向的无人驾驶公交车。

  车是半空的,坐了六七个人,看上去也都是旧城的冬眠者居民。车里的人们都不说话,默默地感觉着这秋夜的阴郁。一路上很顺利,但一个多小时后还是有人认出了罗辑,于是车里的人一致要求他下车。罗辑争辩说自己已经输入信用点买了票,当然有权坐车。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章出了两枚现在已经很不常见的现金属硬币扔给了他,他还是被赶下了车。

  “面壁者,你背把铁锹干什么?”车开时有人从车窗探出头问。

  “为自己挖墓。”罗辑说,引起了车里的一阵哄笑。

  没人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雨仍在下着,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有车了,好在这里离目的地已经不远,罗辑背起背包向前走去。走了约半小时后,他拐下公路,走上了一条小路。远离了路灯,四周变得很黑,他从背包中取出手电照着脚下的路。路越来越难走,湿透的鞋子踏在地上咕咕作响,他在泥泞中滑倒了好几次,身上沾满了泥,只好把背包中的铁锹取出来当拐杖,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雨雾,但他知道自己的大方向是没有错的。

  在雨夜中步行了一个小时后,罗辑来到了那片墓地。墓地的一半已经被埋在沙下,另一半由于地势较高,仍露在外面。他打着手电在一排排墓碑间寻找,略过了那些豪华的大碑,只看那些简朴的小墓碑上的碑文。雨水在石碑上反着光,像闪动的眸子一般,罗辑看到,这些墓都是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危机出现前建的,这些已经在时光中远去的人们很幸运,他们在最后的时刻,肯定认为自己生存过的这个世界将永恒地存在下去。

  罗辑对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并没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他没看碑文就认出了它,时间已过去了两个世纪,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许是雨水冲洗的缘故,墓碑并段有显出时间的痕迹,上面“杨冬之墓”四个字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叶文洁的墓就在她女儿的墓旁边,两个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样,叶文洁的墓碑上也是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这让罗辑想起了红岸遗址的那块小石碑,它们都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两块墓碑静静地立在夜雨中。仿佛一直在等待着罗辑的到来。

  罗辑感到很累,就在叶文洁的墓旁坐了下来,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颤抖起来,于是他拄着铁锹站了起来,在叶文洁母女的墓旁开始挖自己的墓穴。

  开始时,湿土挖起来比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变得坚硬了,还夹杂着很多石块,罗辑感觉自己挖到了山体本身。这让他同时感到了时间的无力和时间的力量:也许在这两个世纪中就沉积了上面这薄薄的一层沙土;而在那漫长的没有人的地质年代里,却生成了承载墓地的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干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夜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着。

  后半夜雨停了,后来云层也开始散开,露出了一部分星空。这是罗辑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看到过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就在这里,他和叶文洁一起面对着同一个星空。

  现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这却是两样最能象征永恒的东西。

  罗辑终于耗尽了体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经挖出的坑,作为墓穴显然浅了些,但也只能这样了。其实他这样做,无非是提醒人们自己希望被葬在这里,但他最可能的归宿是在火化炉中变成灰烬,然后骨灰被丢弃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不过这真的都无所谓了,很可能,就在这之后不久,他的骨灰同这个世界一起在一场更为宏大的火化中变成离散的原子,罗辑靠在叶文洁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着了。也许是寒冷的缘故,他又梦到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着孩子的庄颜。她的红围巾像一束火苗。她和孩子都在向他发出无声的呼唤,而他则向她们拼命喊叫,让她们离远些,因为水滴就要撞击这里了!但他的声带发不出声音,似乎这个世界已经被静音了,一切都处于绝对的死寂中。但庄颜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着孩子在雪原上远去了,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像国画中一道淡淡的墨迹,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这道墨迹才能显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于是,一切又变成庄颜的那幅画了。罗辑突然悟出,她们走得再远也无法逃脱,因为即将到来的毁灭将囊括一切,而这毁灭与水滴无关...他的心再次在剧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着,但在雪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庄颜渐远的身影,已变成一个小黑点。他向四周看看,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实在的东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并排而立的两个黑色墓碑。开始它们在雪中银醒目,但碑的表面在发生变化,很快变成了全反射的镜面,像水滴表面那样,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罗辑伏到一块碑前想通过镜面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镜中没有映像,镜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段有了庄颜的身影,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脚印。他猛回头,看到镜像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连脚印都消失了,于是他又回头看墓碑的镜面,它们映射着空白的世界,几乎把自身隐形了,但他的手还是能感觉到它们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罗辑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场清晰起来,从躺着的角度看周围的墓碑,罗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上古的巨石阵中。他在发着高烧,牙齿在身体的剧烈颤抖中格格作响,他的身体像一根油尽的灯芯,在自己燃烧自己了。

  他知道,现在是时候了。

  罗辑扶着叶文洁的墓碑想站起来,但碑上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间,蚂蚁应该很少出现了,但那确实是一只蚂蚁,它在碑上攀爬着,同两个世纪前的那个同类一样,被碑文吸引了,专心致志地探索着那纵横交错的神秘沟槽。看着它,罗辑的心最后一次在痛苦中痉挛,这一次,是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他对蚂蚁说。

  罗辑艰难地站了起来,在虚弱的颤抖中,他只有扶着墓碑才能站住。他腾出一只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泥浆的湿衣服和蓬乱的头发,随后摸索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金属管状物,那是一支已经充满电的手-枪。

  然后,他面对着东方的晨光,开始了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的最后对决。

  “我对三体世界说话。”罗辑说,声音并不高,他本想重复一遍,但是没有,他知道对方能听到。

  一切没有变化,墓碑静静地立在凌晨的宁静中,地上的水洼映着正在亮起来的天空,像一片片镜子,这给人一个错觉:似乎地球就是一个镜面球体,大地和世界只是附着于其上的薄薄一层,现在由于雨水的冲刷,球体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了。

  这个仍未醒来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当做一场豪赌的筹码,放到了宇宙的赌桌上。

  罗辑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大小的东西说:“这是一个生命体征监测仪,它通过一个发射器与一套摇篮系统联结。你们一定记得两个世纪前面壁者雷迪亚兹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摇篮系统是什么。这个监测仪所发出的信号通过摇篮系统的链路,到达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阳轨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弹。

  信号每秒钟发射一次,维持着这些核弹的非触发状态。如果我死去,摇篮系统的维持信号将消失,所有的核弹将被引爆,包裹核弹的油膜物质将在爆炸中形成围绕太阳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团星际尘埃,从远方观察,在这些尘埃云团的遮挡下,太阳将在可见光和其他高频渡段发生闪烁。太阳轨道上所有核弹的位置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使得太阳闪烁形成的信号发送出三张简单的图形,就像我两个世纪前发出的那三张图一样,每张上面有三十个点的排列,并标注其中一个点,它们可以组合成一个三维坐标图。但与那次不同的是,这次发送的,是三体世界与周围三十颗恒星的相对位置。太阳将变成银河系中的一座灯塔,把这咒语发送出去,当然,太阳系和地球的位置也会同时暴露。从银河系中的一点看,图形发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时间,但应该有很多技术发展到这样程度的文明,可以从多个方向同时观测太阳,那样的话,只需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他们就能得到全部信息。”

  随着天光渐明,星星在一颗颗消失,仿佛无数只眼睛渐次闭上;而东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则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睁开。蚂蚁继续在叶文洁的墓碑上攀爬着,穿行在她的名字构成的迷宫中。早在这个靠碑而立的豪赌者出现前的一亿年,它的种族已经生活在地球上,这个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对正在发生的事,它并不在意。

  罗辑离开墓碑,站到他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将手-枪顶到自己的心脏位置,说:“现在,我将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与此同时我也将成为两个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罪犯。对于所犯下的罪行,我对两个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会忏悔,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我知道智子就在身边,但你们对人类的呼唤从不理睬,无言是最大的轻蔑,我们忍受这种轻蔑已经两个世纪了,现在,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继续保持沉默,我只给你们三十秒钟时间。”

  罗辑按照自己的心跳来计时,由于现在心跳很急促。他把两次算一秒钟,在极度的紧张中他一开始就数错了,只好从头数起,所以当智子出现时他并不能确定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客观时间大约流逝了不到十秒钟,主观时间长得像一生。

  这时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围的现实世界,另外三份是变形的映像。映像来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现的三个球体,它们都有着全反射的镜面,就像他在最后一个梦中见到的墓碑那样。他不知道这是智子的几维展开,那三个球体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个天空,挡住了正在亮起来的东方天际,在球体中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几颗残星,球体下方映着变形的墓地和自己。罗辑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是三个,他首先想到的是三体世界的象征,就像叶文洁在最后一次ETO 的聚会上看到的那个艺术品:但看到球体上所映照的虽然变形但异常清晰的现实图像时,他又感觉那是三个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着三种可能的选择;接下来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这种想法,因为三个球体上都出现了两个相同的字:

  住手!

  “我可以谈谈条件吗?”罗辑仰头看着三个球体问。

  你先把枪放下,然后我们可以谈判。

  这些字仍是在三个球体上同时显示的,字迹发出红色的光芒,极其醒目,罗辑看到字行在球体上没有变形,是整齐的一行,以至于看上去既像在球体表面,又像在它们的内部,他提醒自己,这是在看高维空间在三维世界中的投影。

  “这不是谈判,是我继续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说出你的要求。

  “让水滴,或者说探测器,停止向太阳发射电波。”

  已经接你说的做了。

  球体的回答快得出乎预料,罗辑现在并没有什么办法去核实,但他感到周围的空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像某种因持续存在而不为人察觉的背景音消失了,当然,这也许是幻觉,人是感觉不到电磁辐射的。

  “让正在向太阳系行进的九个水滴立刻改变航向,飞离太阳系。”

  这一次三球体的回答稍微延迟了几秒钟。

  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请给人类核实的手段。”

  九个探测器都将发出可见光,你们的林格----斐兹罗望远镜就能观测到它们。

  罗辑仍然不可能核实这些,但这个时候,他相信三体世界。

  “最后一个条件:三体舰队不得越过奥尔特星云。”

  舰队现在已处于最大的减速推进功率,不可能在奥尔特星云外侧把与太阳的相对速度减到零。

  “那就像水滴编队一样转向,使航线偏离太阳系。”

  向哪个方向转向都是死路,这样会使舰队掠过太阳系进入荒凉太空,到时,无论是返回三体世界,还是寻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当长的时间,舰队生态循环系统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许以后人类或三体世界的飞船能够追上并营救他们。”

  这需要最高执政官的指令。

  “转向毕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先做起来吧,给我和别的生命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一段长达三分钟的沉默,然后:

  舰队将在地球计时十分钟后开始转向,大约转向开始三十分钟后,人类太空观测系统就能觉察到航向的改变。

  “好,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罗辑说,同时把手-枪从胸口移开,他的另一只手扶着墓碑,尽力不让自己倒下。“你们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吗?”

  是的,早就知道,你们这么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状况让我们担忧。这不会意外中断摇篮系统的维持信号吧?

  “不会,这套装置比雷迪亚兹的要先进许多,我只要活着信号就不会中断发射。”

  你最好还是坐下来,这样会对你的状况有所改善。

  “谢谢。”罗辑说,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不要担心,我死不了的。”

  我们正在和两个国际的最高层取得联系,要不要为你叫一辆救护车?

  罗辑笑着摇摇头,“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如同一个普通人那样离开这里回家,我休息一会儿就走。”

  三个球体中的两个消失了,剩下的一个显示的字迹也不再发光,显得黯淡阴郁:

  我们还是失败在计谋上。

  罗辑点点头,“用尘埃云遮挡太阳向星际发送信息并不是我的发明,早在二十世纪就有天文学家提出过这个设想。其实你们有过多次识破我的机会。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过程中,我一直对核弹在太阳轨道上的精确位置那么在意。”

  你还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一个人待在控制室中,遥控核弹上的离子发动机对它们的位置进行微调,我们当时对这些都没有在意,以为你只是通过无意义的工作来逃避现实。我们从采就没有想到这些核弹的间距有什么意义。

  “还有一个机会,那时我向一个物理学家小组咨询智子在太空中展开的问题(1)。如果ETO 还在,他们早就识破我了。”

  ①罗辑曾怀疑在尘埃云团形成后,智子可以在云团的间隙进行二维展开,也对太阳进行遮挡,进而干扰信息的发送,但他随后得知,智子在维展开后没有任何空间机动和定位能力,只能以行星的引力为骨架保持形状,如果在太空中展开,将很快在太阳风等因素的作用下失去平面形状折叠起来,这就是二级展开后的智子只能在包裹三体行星的情况下才能保持形状进行电路蚀刻的原因。

  是的,抛弃他们是一个错误。

  “还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这样奇怪的摇篮触发系统。”

  这确实使我们想起了雷迪亚兹,但没有由此想更多,两个世纪前的雷迪亚兹对我们是无害的,另外两个面壁者对我们也是无害的。我们把对他们的轻视也转移到你身上。

  “对他们的轻视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伟大的战略家,他们看清了人类在末日之战中必然失败的事实。”

  也许我们可以开始谈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罗辑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轻松和惬意。

  是的,你已经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总能提一些建议吧?

  “人类的谈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们帮助建立一个更完善的信号发射系统,使人类掌握随时向太空发射咒语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对太阳的封锁,现在的系统也实在太原始了。”

  我们可帮助建立一个中微子发射系统。

  “据我所了解的情况,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引力波。在智子降临后,这是人类物理学向前走得比较远的领域,他们当然需要一个自己能够了解其原理的系统。”

  引力波的天线体积很巨大的。

  “那是你们和他们的事。奇怪,我现在感觉自己不是人类的一员了,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尽快摆脱这一切。”

  接下来他们会要求我们解除智子封锁,并全面传授科学技术。

  “这对你们也很重要,三体世界的技术是匀速发展的,直到两个世纪后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后续舰队,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体舰队,只能靠未来的人类了。”

  我要离开了,你真的能够自己回去吗?你的生命关系到两个文明的生存。

  “没问题,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回去后我就立刻把摇篮系统移交,然后,我就与这一切无关了,最后只想说:谢谢。”

  为什么?”

  “因为你们让我括下来了,其实,只要换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

  球体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维度的微观状态。太阳已经从东方露出一角,把金辉撒向这个从毁灭中幸存的世界。

  罗辑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叶文洁和杨冬的墓碑,沿着来时的小路蹒跚走去。

  那只蚂蚁已经爬到了墓碑顶端,骄傲地对着初升的太阳挥舞两只触须,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击者。

  五年以后。

  罗辑一家远远就看到了引力波天线,但车行驶了半小时才到达它旁边,这时,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巨大。天线是一个横放的圆柱体,有一千五百米长,直径五十多米,整体悬浮在距地面两米左右的位置。它的表面也是光洁的镜面,一半映着天空,一半映着华北平原。它让人想起几样东西:三体世界的巨摆、低维展开的智子、水滴。这种镜面物体反映了三体世界的某种至今也很难为人类所理解的观念,用他们的一句名言来讲就是:通过忠实地映射宇宙来隐藏自我,是融入永恒的唯一途径。

  天线周围有一大片翠绿的草地,形成了华北沙漠上的一个小小的绿洲。这片草地并不是专门种植的,引力波系统建成后,一直在不间断地发射,只是发出的波没有被调制,与超新星爆发、中子星或黑洞发出的引力渡无异,但密集的引力波束却在大气层中产生了奇特的效应,大气中的水汽在天线上方聚-集,使得天线周围经常降雨,有时,降雨的区域仅有三四公里半径,一块圆形的雨云像晴空中的巨形飞碟般悬在天线上方,从雨中可以看到周围灿烂的阳光。于是这一区域长出了丰茂的野草。但今天罗辑一家并没有看到这种奇观,只见到天线上空聚=集的一片白云,云被风吹到波束范围外后就消散了,但新的云仍不断在波束内产生,使得那一片圆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个云雾宇宙的时空蚀洞,孩子看到后说它像一位巨人爷爷的白头发。

  罗辑和庄颜跟着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来到了天线下面。最初的两个引力波系统分别建在欧洲和北美,它们的天线采用磁悬浮,只能从基座上悬起几厘米;而这个天线采用反重力,如果愿意,它可以一直升到太空中。三人站在天线下方的草地向上望,巨大的圆柱体从他们头顶向前方伸延,像是从两侧向上卷曲的天空。由于半径很大,底面弧度很小,上面的映像并不失真。这时夕阳已经照到天线下面,罗辑在映像中看到庄颜的长发和白裙在金色的阳光中飘动,像一个从天空俯视地面的天使。罗辑把孩子举起来,她的小手摸到了天线光洁的表面,她使劲向一个方向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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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5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能让它转起来吗?”

  “如果你推的时间足够长,它会转的。”庄颜回答,然后微笑着看着罗辑问,“是吗?”

  罗辑对庄颤点点头:“如果时间足够长,她能推动地球呢。”

  像已经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他们的目光又交织在一起,这是两个世纪前在蒙娜丽莎的微笑中那次对视的继续。他们发现庄颜设想的目光语言真的变成了现实,或者说相爱的人类早就拥有了这种语言。当他们对视时,丰富的涵义从目光中涌出,就像引力波束形成的云之井中涌出的白云一般,无休无止。但这不是这个世界的语言,它本身就构筑了一个使自己有意义的世界,只有在那个玫瑰色的世界中,这种语言的所有词汇才能找到对应物。那个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上帝,都能在瞬间数清沙漠中的每一粒沙并记住它们,都能把星星串成晶莹的项链挂到爱人的颈上...

  这就是爱吗?

  这行字显现在他们旁边一个突然出现的低维展开的智子上,这个镜面球体仿佛是上方的圆柱体某处融化后滴下的一滴。罗辑认识的三体人并不多,不知道现在与他对话的是谁,不知道这位外星人是在三体世界还是在日益远离太阳系的舰队中。

  “应该是吧。”罗辑徽笑着点点头。

  罗辑博士,我是来向你抗议的。

  “为什么?”

  因为在昨天晚上的演讲中,你说人类迟迟未能看清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并不是由于文明进化不成熟而缺少宇宙意识,而是因为人类有爱。

  “这不对吗?”

  对,虽然“爱”这个词用在科学论述中涵义有些模糊,但你后面的一句话就不对了,你说很可能人类是宇宙中唯一拥有爱的种族,正是这个想法,支撑着你走完了自己面壁者使命中最艰难的一段。

  “当然,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一种不严格的...比喻而已。”

  至少我知道三体世界也是有爱的,但因其不利于文明的整体生存而被压制在萌芽状态,但这种萌芽的生命力很顽强,会在某些个体身上成长起来。

  “请问您是...”

  我们以前不认识,我是两个半世纪前曾向地球发出誓告的监听员。

  “天啊,您还活着?”庄颜惊叫道。

  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一直处于脱水状态,但这么长的岁月,脱水的机体也会老化。不过我真的看到了自己想着的未来,我感到很幸福。

  “请接受我们的敬意。”罗辑说。

  我只是想和您讨论一种可能:也许爱的萌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我们应该到处鼓励她的萌发和成长。

  “为此我们可以冒险。”

  对,可以冒险。

  “我有一个梦,也许有一天,灿烂的阳光能照进黑暗森林。”

  这时,这里的太阳却在落下去,现在只在远山上露出顶端的一点,像山顶上镶嵌着的一块光灿灿的宝石。孩子已经跑远,同草地一起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之中。

  太阳快落下去了,你们的孩子居然不害怕?

  “当然不害怕,她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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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6 09: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体III:死神永生

  刘慈欣

  简介

  与三体文明的战争使人类第一次看到了宇宙黑暗的真相,地球文明像一个恐惧的孩子,熄灭了寻友的篝火,在暗夜中发抖。自以为历经沧桑,其实刚刚蹒跚学步;自以为悟出了生存竞争的秘密,其实还远没有竞争的资格。

  使两个文明命悬一线的黑暗森林打击,不过是宇宙战场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真正的星际战争没人见过,也不可能见到,因为战争的方式和武器已经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目睹战场之日,即是灭亡之时。

  宇宙的田园时代已经远去,昙花一现的终极之美最终变成任何智慧体都无法做出的梦,变成游吟诗人缥缈的残歌;宇宙的物竞天择已到了最惨烈的时刻,在亿万光年暗无天日的战场上,深渊最底层的毁灭力量被唤醒,太空变成了死神广阔的披风。

  太阳系中的人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最后直面真相的,只有两双眼睛。

  刘慈欣,祖籍河南,长于山西,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工程师。

  自1999年处女作《鲸歌》问世以来,刘慈欣已发表短篇科幻小说三十余篇、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六部,并创下连续八年荣获中国科幻最高奖“银河奖”的纪录。其长篇力作《三体》开创《科幻世界》月刊连载原创作品之先河,一举成为2006年度最受关注、最畅销的科幻小说,《三体Ⅱ·黑暗森林》也因此被读者誉为“最值得期待的科幻小说”。

  刘慈欣的作品宏伟大气、想象绚丽,既注重极端空灵与厚重现实的结合,也讲求科学的内涵和美感,具有浓郁的中国特色和鲜明的个人风格,为中国科幻确立了一个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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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6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在“基石”之前

  姚海军

  “基石”是个平实的词,不够“炫”,却能够准确传达我们对构建中的中国科幻繁华巨厦的情感与信心,因此,我们用它来作为这套原创丛书的名字。

  最近十年,是科幻创作飞速发展的十年。王晋康、刘慈欣、何宏伟、韩松等一大批科幻作家发表了大量深受读者喜爱、极具开拓与探索价值的科幻佳作。科幻文学的龙头期刊更是从一本传统的《科幻世界》,发展壮大成为涵盖各个读者层的系列刊物。与此同时,科幻文学的市场环境也有了改善,省会级城市的大型书店里终于有了属于科幻的领地。

  仍然有人经常问及中国科幻与美国科幻的差距,但现在的答案已与十年前不同。

  在很多作品上(它们不再是那种毫无文学技巧与色彩、想象力拘谨的幼稚故事),这种比较已经变成了人家的牛排之于我们的牛肉。差距是明显的——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差别”——却已经无法再为它们排个名次。口味问题有了实际意义,这正是我们的科幻走向成熟的标志。

  与美国科幻的差距,实际上是市场化程度的差距。美国科幻从期刊到图书到影视再到游戏和玩具,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动力十足;而我们的图书出版却仍然处于这样一种局面:读者的阅读需求不能满足的同时,出版者却感叹于科幻书那区区几千册的销量。结果,我们基本上只有为热爱而创作的科幻作家,鲜有为版税而创作的科幻作家。这不是有责任心的出版人所乐于看到的现状。

  科幻世界作为我国最有影响力的专业科幻出版机构,一直致力于对中国科幻的全方位推动。科幻图书出版是其中的重点之一。中国科幻需要长远眼光,需要一种务实精神,需要引入更市场化的手段,因而我们着眼于远景,而着手之处则在于一块块“基石”。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对于基石,我们并没有什么限定。因为,要建一座大厦需要各种各样的石料。

  对于那样一座大厦,我们满怀期待。

  心事浩渺连广宇

  严锋

  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新发现》杂志主编

  多年以后,我还回记得看完《三体》的那个秋夜,我走出家门,在小区里盘桓。铅灰色的上海夜空几乎看不到几颗星星,但是我的心中却仿佛有无限的星光在涌动。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我的视觉、听觉和思维好像都被放大、重组和牵引,指向一个浩瀚的所在。

  即使没有光污染,身在北半球中纬度的我也不可能看到半人马座。但是在《三体》之后,我却觉得自己与那看不见的星系中子虚乌有的三星有了一种近乎真实的联系。

  从一开始,刘慈欣就被人视为中国的硬科幻代表。要知道,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在当今这个微小化、朋克化和奇幻化的世界科幻文坛,相当不与时俱进。但大刘仿佛是下定决心为中国科幻补课一般,执著地用坚实的物理法则和潮水一般的细节为我们打造全新的世界,这些世界卓然成形,栩栩如生地向我们猛扑过来。

  《三体》是一部多重旋律的作品:此岸、彼岸与红岸,过去、现在与未来,交织成中国文学中罕见的复调。故事的核心竟然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文革.当主流文学渐渐远离了这个沉重的话题,大刘竟然以太空史诗的方式重返历史的现场,用光年的尺度来重新衡量那永远的伤痕,在超越性的视野上审视苦难、救赎与背扳。这一既幻思又现实的文学的中国版《天路历程》,疯狂而冷静,沉重而壮阔,绝望而超脱。

  文革仅仅是《三体》的起点,我个人认为,书中最精彩的部分是以虚拟游戏的方式展示的三体世界历史。三体星系由于拥有三颗太阳,其不规则运动使得三体文明的生存条件极为严酷。为了应对变幻莫测的自然环境,他们随时可以将自己体内的水分完全排出,变成干燥的纤维状物体,以躲过完全不适合生存的恶劣气候。对于这个极为奇幻的想象世界,大刘充分发挥了他在硬科学上的特长,赋予这个世界完全真实可信的物理特性和演化发展规律。作为一个电脑工程师,大刘甚至设计了一个三体程序,来模拟宇宙文明间的相互关系。

  这是一个游戏,游戏背后是一个遥远星际文明二百次毁灭与重生的专奇,游戏由中的人物却是孔子、墨子、秦始皇、伽利略、葛力高利教皇、牛顿、爱因斯坦……古今中外各路人马走马灯似的上场。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狂欢,历史、文革、三体又构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三体关系,它们之间遥相辉映而又扑朔迷离,在最不可思议的生存景象中蕴涵着触手可及的现实针对性,把三体系统的复杂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要是换了别人,《三体》写到这个程度,大可满意收场了,但是对大刘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始。在《三体II·黑暗森林)中,地球、三体和宇宙更高级文明构成了一个更大规模的三体结构。面对三体人令人难以置信的科技和前来毁灭地球的庞大舰队人类举全球之力,制订了“面壁计划”,由四位“面壁人”独立设计四套反击方案。说真的,其中每一套对策都构思独特、气势磅礴,令人拍案叫绝。放到其他人的作品中,每个都可以作为构筑大结局的终极解决方案.但对大刘来说.这些都只不过是铺垫和浮云

  假如在太空中存在着无数的文明,它们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大刘别出心裁地设想了一门“宇宙社会学”,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宇宙社会学设定两条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乍一看这“公理”很俗很平淡很没意思.但等到最后底牌翻出来绝对震死你。

  在《三体Ⅱ·黑暗森林》的结尾,我体验到了多年未在文学作品中体验到的完美高潮,一种启示性的展撼,一种极致的满足。而这种满足,正来自“宇宙杜会学公理”那出人意料的合理展开和推衍,经过了漫长的准备和铺垫,与作品的开头形成绝妙呼应。

  我想,这也就是马克思推索的“逻辑与历史的统一”吧。在我们的中国文学中,又有多少这样的“逻辑与历史的统一”呢?当《三体Ⅱ·黑暗森林》问世的时候,我们这些三体迷的心态相当矛盾。一方面,我们觉得《三体Ⅱ·黑暗森林》进化完美,难以想象这之后还能整出些什么来。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大刘再整出些什么来。之后,听说他在工作上遇到了一点问题,曾经考虑放弃《三体Ⅲ》的写作,着实令我们担忧不已。但最终,身处僻壤的他,又写出一本放眼宇宙的大作,这本身就是一件颇有科幻色彩的事。谢天谢地,他终于坚持了下来。

  当大刘提出让我来为《三体Ⅲ》写序的时候,我的内心是一片抑制不住的狂喜,不仅是为了这份难得的荣耀,更是为了能抢在第一时间先睹为快。在一个剧透被视为不可饶恕的罪行的年代,我必须非常小心。长话短说吧,我认为《三体Ⅲ》在许多方面都超越了前两部,而且这种超越不是一点点。前面对宇宙的黑暗森林只是迂回虚写,第三部就是正面强攻了,这难度极大。我真是很佩服大刘毫不取巧的勇气,更佩服他对宇宙风景得心应手的描写,那真可以说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看到《三体Ⅲ》的结尾,我忍不住想起阿西莫夫的《最后的问题》,那也是对宇宙终点的描写,大家可以比较一下,看看谁的想象力走得更远,谁的细节更丰富,谁的宇宙更宏大。

  《三体Ⅲ》很硬科幻,对普通读者来说,流畅度和可读性可能会不如前两部。其中一些段落甚至有一些晦涩(如对“神”的描写),但是对科幻爱好者和大刘的粉丝而言,纷至沓来的宇宙细节一定会让他们更加过瘾。而且我们理解,大刘的“硬’并非铁板一块,而是软硬相兼、虚实相间,其内在逻辑可以这样解读:越是疯狂虚幻的想象,越是超越性的思维,背后越是需要坚实的细节和强大的逻辑。刘氏宇宙学的基础是技术,而在这林林总总技术化的冷酷思考背后,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从《三体》开始,大刘越走越远,但他并非一去不回,即使在最远的地方,我们也能看到他对人类的关爱,《三体Ⅲ》始于一个近乎琼瑶式的爱情故事,一个人为自己暗恋的对象买一颗遥远的星星,这故事是如此的寂寞无助、浪漫彻骨。最终,这颗星星将为无尽的黑暗森林带来一丝光亮,卑微绝望的单恋也将成为播撒宇宙的大爱。

  在整个三部曲中,我个人认为第一部最有历史感和现实性;第二部的完成度最高,结构最完整,线索最清晰,也最华丽好看;而《三体III》则是把宇宙视野和本质性的思考推向了极致,这方面目前无人能及。在一个思想淡出文学(以及其他领域)的年代,我们看到中国的科幻界有人在默默地补位,而且远不止大刘一个人。《三体》对历史的反思,《三体II·黑暗森林》对道德的超越,到《三体Ⅲ》发展成为对全面的宇宙社会学、宇宙心理学、宇宙生态学的建构。这是屠龙之术吗?看看斯蒂芬·霍金最近的警告,也许我门会对“祀人优天,这个成语做出全新的理解。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假如有一天三体人真的降临,人类应该请大刘出山,参加地球危机委员会的工作。无论是威慑博弈、防卫反击,还是宇宙公关,大刘都是领先一步的专家。如果说天机不可泄露的话,大刘应该是我们这个世界最知晓天机的人之一了。三体人如果有一份追杀名单的话,他也绝对会名列前茅。小心啊,大刘!

  当然,这只不过是幻想,只不过是神话……可是,说到神话,这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奢侈品吗?坦率地说,系统性的史诗与神话一直是中国文学的弱项。在遭受后现代文化的洗礼之后,我们的作家更是如获至宝,把缺失视为强项,奉行“躲避崇高”的策略,鄙视宏大叙事,消解终极追问。我推崇大刘的作品,也因为他逆流而上,发扬理性主义和人文精神,为中国文学注入整体性的思维和超越性的视野。这种终极的关怀和追问,又建立在科学的逻辑和逼真的细节之上,这就让浩瀚的幻想插上了坚实的翅膀。

  当尼采向世界发出“上帝已死”的宣告时,一些价值解体了,但另一些依然存在。

  旧的神话消失了,新的神话依然在不断诞生。人类从来没有停下追赶神话的脚步。

  我们惊奇地发现,在一个崭新的世纪,无尽的宇宙依然是无尽的神话的无尽的沃壤,而科学与技术已经悄然在这新神话中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大刘的世界,涵盖了从奇点到宇宙边际的所有尺度,跨越了从白垩纪到未来亿万年的漫长时光,其思想的速度和广度,早已超越了“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蟹”的传统境界。《三体Ⅲ》对宇宙结构的想象,已经开始涉及时间的本质和创世的秘密,但看得出大刘有意与西方的神话保持距离,走的是一条新的中国神话的道路。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关于宇宙之始,之终,之真相,他猜了、他想了、他写了,至于是否正确.已经不重要了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人类如果不思考,上帝连发笑都不属。




  目录

  第一部……………………………1

  第二部……………………………7

  第三部……………………………211

  第四部……………………………347

  第五部……………………………387

  第六部……………………………457

  纪年对照表

  危机纪元公元201X年一2208年

  威摄纪元公元2208年一2270年

  威摄后纪元公元2270年一2272年

  广播纪元公元2272年-2332年

  掩体纪元公元2333年一2400年

  银河纪元公元2273年一不明

  DX3906星系黑域纪元公元2687年一公元18906416年

  647号宇宙时间线公元18906416年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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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6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时间之外的往事》序言(节选)

  这些文字本来应该叫历史的,可笔者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记忆了,写出来缺乏历史的严谨。

  其实叫往事也不准确,因为那一切不是发生在过去,不是发生在现在,也不是发生在未来。

  笔者不想写细节,只提供一个历史或往事的大框架。因为存留下来的细节肯定已经很丰富了,这些信息大都存储在漂流瓶中,但愿能到达新宇宙并保存下来。

  所以笔者只写框架,以便有一天能把所有信息和细节填充进来—当然不是由我们来做这事。但愿会有那一天。

  让笔者遗憾的是,那一天不在过去,不在现在,也不在未来。

  我把太阳移到西天,随着阳光角度的变化,田野中禾苗上的水珠一下予晶晶闪亮起来,像突然睁开的无数眼睛。我把阳光调暗些,提前做出一个黄昏,然后遥望着地平线上自己的背影。我挥挥手,那个夕阳前的剪影也挥挥手。看着那个身影,我感觉自己还是很年轻的。

  这是个好时光,很适合回忆。

  原谅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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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6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公元1453年5月,魔法师之死】

  君士坦丁十一世暂时收回思绪,推开面前的一堆城防图,裹紧紫袍,静静等待着。

  他的时间感很准确,震动果然准时到来,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厚重而猛烈。银烛台震得嗡嗡作响,一缕灰尘自顶而下,这灰尘可能已经在达夫纳宫的屋顶上静静地待了上千年。它们落到烛苗里,激出一片火星。这震动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岗石质炮弹击中城墙时发出的,每次间隔三小时,这是奥斯曼帝国的乌尔班巨炮装填一次所需的时间。巨弹击中的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由狄奥多西二世建于公元5世纪,之后不断扩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强敌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现在,巨弹每次都能把城墙击开一个大缺口,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啃了一口。皇帝能想象出那幕场景:空中的碎石块还没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拥而上,像漫天尘土中一群英勇的蚂蚁。他们用各种东西填堵缺口,有从城内建筑上拆下的砖瓦木块,有装满沙土的亚麻布袋,还有昂贵的阿拉伯挂毯......他甚至能想象出浸透了夕阳金辉的漫天飞尘如何缓慢地飘向城内,像一块轻轻盖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尸布。

  在城市被围攻的五个星期里,这震撼每天出现七次,间隔的时间很均等,像一座顶天立地的巨钟在报时—这是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异教徒的时间;与之相比,墙角那座标志基督教世界时间的双头鹰铜钟的钟声听起来格外软弱无力。

  震动平息下去好一会儿,君士坦丁才艰难地把思绪拉回现实。示意门前的侍卫让门外等着的人进来。

  大臣法扎兰领着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进门。

  “陛下,她就是狄奥伦娜。”大臣指指身后的女子说.然后示意躲在他身后的女子走到前面来。

  皇帝一眼就打出了女子的身份。拜占庭上层贵族和下层平民的服饰风格差别很大,通常贵族女服上缀缀满华丽的饰品,平民女子却只是以白色的宽大长衫与连袖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狄奥伦娜的穿着却是上层的奢华与平民的保守并存:她里面穿着连袖白衫,外面却套着一件华贵的“帕拉”斗篷.这种斗篷本应披在金线刺绣的“丘尼卡”外面;同时,她不敢用象征贵族上层的紫色和红色,那件“帕拉”是黄色的。她的面庞有一种淫荡的妩媚,让人想起宁可美艳地腐烂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个妓女,混的还不算坏的那种。她双目低垂,浑身颤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她的眼睛像得了热病似的发着光,透出一种她那个阶层的人很少见的兴奋与期待。

  “你有魔法?”皇帝问狄奥伦娜,他只想快些把这件事了结。法扎兰是一个稳重踏实的人,现在守城的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备军和热那亚的两千雇佣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这位能干的大臣监督下一点一点从十万市民中紧急征召的。对眼前这事皇帝兴趣不大,只是出于对这位大臣面子的考虑。

  “是的,皇上,我能杀了苏丹。”狄奥伦娜屈膝回答,发颤的声音细若游丝。

  五天前,狄奥伦娜在大皇宫门前要求面见皇帝,面对阻拦的卫兵,她突然从胸前掏出一个东西高高举起,卫兵们被那东西镇住了,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从何而来,但肯定那不是寻常之物。狄奥伦娜没有见到皇帝,她被抓起来交给治安官,被拷问那东西是从哪里偷来的,她招供了,他们证实了,然后,她就被送到了法扎兰大臣那里。

  法扎兰打开手中的一个亚麻布包着的东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书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变得与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这东西的士兵一样——与他们不同的是,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一只至屯金的圣杯,上面镶满了宝石,金光中透着晶莹,摄人心魄。圣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时代铸造的,一共两只,除了宝石的形状及分布特征外几乎完全相同,其中一只由历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只在公元537年圣索菲亚大教堂重建时,同其他圣物一起放人教堂地基深处一个完全封闭的小密室中。眼前这个显然是后者,因为前一只已经烙上了时间的印痕,变得有些黯淡————当然是与眼前这只对比才能看出来,这只圣杯看上仿佛昨天才铸出来一般崭新。

  本来没有人相信狄奥伦娜的话,人们都认为这是她从自己的某个富豪主顾那里偷来的东西,因为虽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精确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处的巨大岩石间没有门,甚至连通向密室的通道都没有,不动大工程根本不可能进人。四天前,皇帝考虑到城市,的危局,命令将所有的珍贵文卷和圣物打包,以便紧急时刻能迅速转移,.尽管他心里清楚陆路海路都被截断,一旦破城,其实也无处可去。三十个: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进人密室,他们发现围成密室的石块几乎跟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样大。圣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月用纵横十二道粗铁箍封死,打开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时间。当所有的铁箍,都被锯断,五个工人在周围重兵监视下吃力地移开沉重的石盖时,首先吸住众人目光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圣物和珍宝,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还半新鲜的葡萄!狄奥伦娜说,葡萄是她五天前放进去的,而且正如她所说,吃了一半,串上还剩七粒果实。对照镶在棺盖上的一块铜板上刻着的圣物清单,卫兵检查完所有的圣物后,确定少了一只圣杯。如果不是从狄奥伦娜那里找到了圣杯并得到了她的证词,即使在场所有人都证明之前密室和石棺完好无损,也会有人难逃一死。

  “你是怎么把它拿出来的?”皇帝指着圣杯问。

  狄奥伦娜颤抖得更厉害了,显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这里也没有安全感。她惊恐地望着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对我来说......对我来说都是......”她吃力地选择着词汇,“都是打开的。”

  “那你能在这里做给我看吗,不打开封闭的容器拿出里面的东西?”狄奥伦娜惊恐地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求助似的望着大臣。法扎兰替她回答:“她说只有到某个地方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说出那个地方,别人也不能跟踪她,否则魔法就会失效,永远失效。”狄奥伦娜转向皇帝连连点头。皇帝哼了一声,“像她这样的,在欧洲早被烧死了。”

  狄奥伦娜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本来已经很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看上去像一个小孩。

  “你会杀人吗?”垒帝转向狄奥伦娜问。狄奥伦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颤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点了点头。“那好,”君士坦丁对法扎兰说,“先试试吧。”

  法扎兰领着狄奥伦娜沿一道长长的阶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插在墙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块小块的光晕,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盔甲反射着火光,在暗处的墙上投下跃动的光纹。

  两人最后来到一间阴暗的地堡,寒冷让狄奥伦娜裹紧了斗篷。这里曾是皇宫夏季存放冰块的地方,现在地堡里没有冰决,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着一个人。他是战俘,从残破的装束看,是奥斯曼帝国的主力安那托利亚军队的一名军官。他很强壮,火光中狼一般地盯着来人。法扎兰和狄奥伦娜在紧锁的铁栏门前停下。

  大臣指指里面的战俘,‘看见了?”狄奥伦娜点点头。法扎兰把一个羊皮袋递给她,向上指指,“现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头拿给我。”狄奥伦娜从羊皮袋中摸出一把土耳其弯刀,像一轮在黑暗中发着冷光的残月。她把刀递还给大臣,“大人,我不需要这个。”然后她用斗篷前领半遮住脸,转身沿阶梯向上走去,步伐悄无声息。在两排火把形成的光晕和黑暗中,她仿佛在交替变换外形,时而像人,时而像猫,直到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法扎兰目送狄奥伦娜离去,直到她在视野中完全消失,才对身边一名禁卫军官说:“这里要严加守卫。他,”他指指里面的战俘.‘一刻也不能放松监视!”

  军官离开后,法扎兰挥挥手,一个人从暗影中走出来,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风,刚才恰与黑暗融为一体。“离远点儿,就是跟丢了也没关系,但绝不能让她察觉。”法扎兰低声嘱咐道,跟踪者点点头,同样无声无息地悄然离去。

  像战役开始后的每个夜晚一样.君士坦丁十一世这一夜也没有睡好。敌人的巨炮打击城墙的震动每次都惊醒他,再次人眠时,下一次震动又快到了。天还没亮,他就披衣起身来到书房,却发现法扎兰已经在那里等着了。那个女巫的事他几乎已忘到脑后,与父亲曼努埃尔二世和哥哥约翰八世不同,他更现实一些,知道把一切托付给奇迹的人最终大多死无葬身之地。

  法扎兰向门口挥挥手,狄奥伦娜无声地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与第一次来时变化不大,仍处于惊恐和颤抖之中,手中提着一个羊皮袋。皇帝一看袋子就知道自己在这事上浪费了时间,那袋子瘪瘪的,也没有血迹渗出,显然里面没装着人头。但法扎兰的脸上显然不是一个失败者的表情.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梦游。

  “她没拿到应该拿的东西吧?”皇帝说。

  法扎兰从狄奥伦娜手中拿过羊皮袋放到书案上,打开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像看到幽灵似的,“陛下,几乎拿到了。”

  皇帝向袋中看去,只见里面装着一块灰色的东西,软软的,像陈年的羊脂。法扎兰把烛台移过来,皇帝看清并认出了那东西。

  “大脑,那个安那托利亚人的。”

  “她切开了他的脑壳?”君士坦丁扫了一眼身后的狄奥伦娜,她站在那里裹紧斗篷瑟瑟发抖,目光像一只惊恐的老鼠。

  “不,陛下,安那托利亚Ax后头部完好无损,全身各处也都完好。我派了二十个人监视他,每次五个轮班,从不同的角度死死盯着他。地窖的守卫也极严,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法扎兰说着停了下来.好像被自己下面的回忆震惊了,皇帝示意他继续,‘’她走后不到两个小时.安那托利亚人突然全身抽搞,两眼翻自,然后就直挺挺倒地死了。在场的监视者中有一名经脸丰富的希腊医生,还有仃了一辈子仗的老兵.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人有这种死相。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回来了.拿肴这个东西.这时医生才想起切开死者的头颅一石里面没有大脑,是空的。”

  君士坦丁再次仔细观察袋中的大脑.发现它卜分完整.没有什么破裂和报伤。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来的。皇帝吞看狄奥伦娜露在斗篷外的一只手.手指修长纤细,他想象着这双手摘取大脑时的情景.小心冀翼地,像从草丛里摘一朵蘑菇.从枝头上摘一朵小花......

  皇帝把目光从袋子里的大脑上移开,抬头向斜上方的墙壁望去,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某个巨大的东西正在天边冉冉升起。巨炮轰击的震动又出现了,第一次,他没有觉察到。

  如果有神迹,现在是显现的时候了。

  君士坦丁堡几乎处于绝境,但并没有完全绝望。五个多星期的血战,敌人同样遭到重创,在某些地方,土耳其人的尸体堆得与城垛一样高,他们也已经疲惫不堪。几天前,一支英勇的热那亚船队冲破敌人对海峡的封锁,进人金角湾,送来了宝贵的援兵和给养,人们也都相信这是西欧大规模增援的前锋。奥斯曼帝国阵营中弥漫着一股厌战的情绪,大部分将领都主张答应拜占庭帝国提出的最后条件而撤兵。奥斯曼帝国的败退之所以还没有成为现实.只因为有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精通拉丁文、博览艺术科学、学识渊博的人;那个明知自己稳继王位,仅仅为了去除隐患就把亲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的人;那个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丽女奴在全军面前斩首的人......那个人是庞大凶猛的奥斯曼帝国战车的轮轴,那根轴一断,战车将轰然倒地。

  也许,神迹真的出现了。“你为什么要求承担这个使命?”皇帝问,眼睛仍看着斜上方。“我要当圣女。”狄奥伦娜很快回答.显然她早就等着这句问话了。

  君士坦丁微微点头。这个理由比较可信,钱或财富对她现在不算什么.全世界的金币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圣女最远的女人,这个荣誉对她们是有吸引力的。

  “你是十字军的后代?”

  “是,皇上,我的先祖参加过最后一次东征稍顿,狄奥伦纳那又小心地补上一句,“不是第四次1。”

  皇帝把手放到狄奥伦娜的头上,她软软地跪了下来。

  “去吧,孩子.杀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将拯救圣城,你会成为圣女,被万人敬仰。”

  黄昏时,法扎兰领着狄奥伦娜登上了圣罗马努斯门处的城墙。放眼望去.战场尽收眼底。近处,在已被血浸成褐黑色的沙地上.尸横遍地.仿佛刚刚下了一场死人雨;稍远处,刚刚齐射的臼炮发出的大片白色硝烟正飘过战场,成为这里唯一轻灵的东西;再远处,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奥斯曼军队的营帐一直散布到目力所及之处,如林的新月旗在潮湿的海风中猎猎飘扬;另一个方向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奥斯曼帝国的战舰布满海面.远看像一片黑色的铁钉,把蓝色的海面钉死了,使其无法在风中起伏。

  狄奥伦娜看着这一切,陶醉地闭上了双眼:这是我的战场了,这是我的战争了。小时候父亲无数次讲述的祖先的传奇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在海峡对面的欧洲,在普罗旺斯的一处农庄,有一天天降祥云,云中开来一支孩子的军队,在他们威武的盔甲上.十字发出红光,一个天使率领着他们.在他们的召唤下,先祖加人了。他们渡过地中海来到圣地.为上帝而战.先祖在圣战中成长为圣殿骑士,后来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丽的圣女骑士.他们坠人爱河.由此诞生了这个伟大的家族......

  长大后,狄奥伦娜渐渐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是本没变,她的先祖确实加人了童子军,那时西欧黑死病刚过.田园一片荒芜.加入童子军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不过.先性从未今加过任何圣战,因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万多个孩子都被钉上脚镣卖身为奴.多年后才侥幸逃脱,流浪到君士坦丁拱。在那叭他也确实遇到圣女骑士团中的一个比他大许多的女兵.只不过她的命运一点儿都不比他强。那一次,拜——————————————11204年,十牛军在第四次东征中曾占领开洗劫君士坦丁怪。

  占庭人眼巴巴地盼着西欧的梢兵来对付异教徒.不想来兰坚醛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他们一气之下中断了所有供给,结果圣女们纷纷沦为娼妓.其中的一位后来成了狄奥伦娜的祖奶奶......

  一百多年来,狄奥伦娜这个光荣的家族其实从来食不果腹,到父亲这一代更是一贫如洗。饥饿使狄奥伦娜自作主张干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亲知道后痛揍了她一顿.说再发现她干这个就杀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领到家里来,由他与对方议价、收钱。狄奥伦娜从此离开家,继续自己的风尘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还到过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还乘船到过威尼斯。她不再挨饿,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断的践踏下,早已与淤泥混为一体了。

  直到神迹出现,或者说她闯人了神迹。

  对于二十多年前在欧洲战争中出现的那个圣女———贞德,狄奥伦娜不以为然,贞德不过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剑,但上帝赐给狄奥伦娜的东西却可以使她成为仅次于圣母玛丽亚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齐赫1的营帐。”法扎兰指着圣罗马努斯门正汉寸的方向说。狄奥伦娜只是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点了点头。法扎兰又递给她一个羊皮袋,“这里面有三张他的画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还有,刀子也要带着,这次不止要他的大脑.而是要他的整颗人头。最好晚上动手,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不在那里。”

  狄奥伦娜接过羊皮袋,“我也请大人记住我的话。”“当然,这你放心。”狄奥伦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踪她,更不能进人她去的地方,否则魔法无法将永远失效。上次的跟踪者告诉法扎兰,狄奥伦娜离开地堡后他就远远地跟着,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后去了奥多修斯墙北部的布拉赫内区。大臣听后有些意外,那是敌人炮火火最猛烈的区域.除了作战的军人,没人敢去那里。跟踪者最后看到目标走进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残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1奥斯曼土耳其穆罕默德二世的绰号,意为征服者。

  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内清真寺时这塔留下了,因为在前次腺鼠疫流行时,有几个病人进人塔内死在了里面,所以没人愿意靠近。开后,不知在哪次炮击中塔被打塌了一半。听从大臣的指示。跟踪者没有进入塔内,但调查了以前曾进人其中的两名士兵,在塔被击毁之前.他们曾试图在上面设V,望哨,发现高度不够后就放弃了。据他们说,那里面除了几具快变成白骨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

  这次法扎兰没有派跟踪者。他目送着狄奥伦娜,开始她走在城墙上的军人队列中,他们的盔甲覆满尘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显眼,但那些在连日的血战中疲惫不堪的士兵没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墙,再穿过第二道城墙的门,这一次她没有试图摆脱可能的跟踪,径直朝着上次去过的布拉赫内区方向走去,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着地板上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像是面对着消失的希望。水渍是刚刚离开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个星期一,他们身着奥斯曼帝国的暗红色军服,头上缠着穆斯林头巾,驾驶着一艘小帆船穿过敌人严密的海上封锁,去迎接驰援的欧洲舰队并向他们通报敌情。但他们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爱琴海,传说中的西欧舰队连影子都没有。心灰愈冷的勇士们仍履行了自己的积责,再次穿过海上封锁,向皇帝报告了这个噩耗。现在,君士坦丁终于确定,欧洲的增援只是一厢情愿的美梦,冷酷的基督教世界抛弃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着千年圣城落人异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哗声,侍卫报告发生月食。这是在明白不过的凶兆,因为在前年的风雨中有这样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不会陷落。透过长窗,皇帝看着那变成一个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坟墓。他已预感到,狄奥伦纳不会回来,他也得不到那颗人头了。

  果然,一天一夜过去了,又是一个白天,狄奥伦纳没有消息。

  法扎兰一行人策马来到拉赫内区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刚刚升起的月亮苍白的冷光下,塔完好无损,尖利的塔顶直指刚露出星星的夜空。带路的跟踪者发誓说上次来时塔确实少了一半,陪同大臣的还有在本区域作战的几名军官和士兵,他们也纷纷证实跟踪者的话。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踪者,不管有多少人证明,跟踪者肯定还是撒谎了,因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铁证。但法扎兰现在没有心思去惩罚谁,城市的末日即将来临,他们所有人都难逃惩罚。同时,旁边一名士兵也有话隐瞒.他知道,这塔曾经消失的上半部分并非是被炮火摧毁的,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夜晚,并没任何炮击,早晨塔尖就不见了,当时他还注意到塔周围的地面上没有一点儿碎砖石。这里的城墙是乌尔班巨炮重点轰击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弹随时都会穿透城墙落到这里,有一次一下子就杀死了十几名士兵,那半截塔随时会被摧毁,所以再也没人到塔里去过。与他一同见证这事的其他两人都已阵亡,他不想再横生枝节,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会信。

  法扎兰一行进人塔的底层,看到那些死于鼠疫者的尸骨,已被野狗翻得乱七八糟散了一地,没有活人。他们接着沿着贴墙建的旋梯上到了二层,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奥伦娜,她显然睡着了,但双眸仍在半闭的眼皮间映射着火光。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满是尘土,头发蓬乱,脸上有两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塔的最上一层,呈一个锥形空间,空无一物。他注意到,这里到处积满厚厚的灰尘,一碰就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但周围的痕迹很少,似乎狄奥伦娜也同他们一样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很快被惊醒了,两手乱抓着靠墙站起来,窗口透人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头乱发映成一团围绕着头部的银雾;她圆睁双眼,好半天才使意识回到现实,然后又突然半闭双眼陷入回忆状,似乎还在留恋刚刚走出的梦境。

  “你在这里做什么?!”法扎兰厉声问。“大人,我......我去不了那里!”“哪里?”狄奥伦娜仍半闭着双眼,执著地陶醉于自己的回忆,像一个孩子挣扎热不让大人把她从心爱的玩具旁拉开。“那里很大,很好,很舒服。这里......”她突然睁开双眼惊恐地环顾着周围.“这里像棺材一样,外面......也像棺材一样窄。我想去那里!”

  “你的使命呢?”大臣问。“大人,再等等,”狄奥伦娜拼命在面前画着十字,‘再等等。”法扎兰指指窗外,“现在还能等什么?”阵阵声浪从外面传来,仔细听,这声浪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一部分声浪来自城外。穆罕默德二世已经决定明天对君士坦丁堡发起总攻,这时,年轻的苏丹正策马走过奥斯曼军的所有营帐,他向将士们许诺: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财富和女人都是你们的,破城后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全军为苏丹的许诺而欢呼,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还夹杂着军号和手鼓声这声浪随着无数堆营火的烟雾和火星升上天空,变成一片浓重的杀气聚-集在城市上空。

  来自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声音则沉浑悲婉。全体市民在大主教的带领下举行了宗教游行。现在,所有人都会聚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参加最后一次安魂弥撒。这是基督教历史上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场景:在庄严的圣歌声中,在昏暗的烛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东正教徒、来自意大利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装的城市守军、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商人以及水手,还有无数的市民,他们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准备用生命迎接最后的血战。

  法扎兰知道这件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也许狄奥伦娜只是一个高明的骗子,她根本没有魔法,这是比较好的结果。但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危险: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经到过敌方,领受奥斯丝人的使命后又回来了。毕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给不了她什么,甚至那个圣女的荣誉都很难兑现———东正教和天主教教会都很难接受让一个妓女和女巫成为圣女。她这次返回的目标,可能是皇帝甚到也自己。乌尔班1已是前车之鉴。

  1乌尔班,旬牙利工程师,曾到君士坦丁坚建造巨地,但财政空应的拜占庭当局连他徽薄的工资都无法支付,他便投奔穆罕默德二世,为奥斯里建选了一种巨型大炮.长逾八米直径七十五厘米,可发射半吨重的炮弹到一英里远的地方,史称乌尔班大炮.在对君士坦丁竖的攻城战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是唯一能摧毁该城市竖因城堵的武器。

  大臣向跟踪者示意,后者拔出利剑刺向狄奥伦娜,剑锋刺穿她柔软的胸脯,又刺进她身后的砖缝里。跟踪者想把剑拔出来,没拔动,狄奥伦娜的手也握到剑柄上,他不想碰那双手,便松开剑柄,随法扎兰一行匆匆离去。整个过程中狄奥伦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头慢慢垂了下来。那团银雾离开月光没人黑暗。塔内完全黑了下来,在那束惨白月光照在地上的一小块光亮处,血像一条细细的黑蛇蜿蜒爬过。

  法扎兰走出塔门时,城里和城外的声音都消失了,大战前的寂静笼罩着欧亚交界的大地和海洋,东罗马帝国迎来了最后一个黎明。

  在塔的二层,被剑钉在墙上的女魔法师死了,她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师。而在这之前约十小时,短暂的魔法时代也结束了。魔法时代开始于公元1453年5月3日16时,那时高维碎块首次接触地球;结束于1453年5月28日21时,这时碎块完全离开地球;历时二十五天五小时。之后,这个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29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惨烈血战接近尾声时,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对着蜂拥而来的奥斯曼军队,高喊一声:“滩道就没有一个基督徒来砍下我的头吗?!”然后皇帝掀下紫袍,拔剑冲人敌阵,他那银色的盔甲像扔进暗红色镪水的一小片锡箔,转瞬间无影无踪......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历史意义许久之后才显现出来,事情发生时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罗马帝国终于完全消失了。拜占庭是古罗马拖在身后的长达千年的车辙,虽也有过辉煌,但还是终于像烈日下的水渍一样蒸发了。当年,古罗马人在宏伟华丽的浴宫中吹着口哨,认为帝国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样,建在整块花岗岩上,将永世延续。

  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危机纪元元年,生命选项】

  杨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顶层的阳台上,俯W}-W-g经停止运行的加速器。加速器的周长有二十千米,从这个高度刚刚能看全。它没有按惯例建在地下的隧洞里,而是置于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阳中一个巨大的句号。

  是什么的句号?但愿只是物理学的。

  以前,杨冬有一个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现在看来,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

  这太可怕。

  其实不想这些就是了,没有物理学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选择一个与理论物理无关的行业,结婚生子,像每个女人那样平静地过完一生。然,对她来说,这也只有半条命了。

  另一件事是关于母亲。杨冬有一次意外地发现,母亲电脑中收到的信息有极高的加密级别,这引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但解密后的信息没有放进文件粉碎机,只是删除。同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母亲对电脑和网络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盘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轻松恢复。杨冬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背着妈妈的事:把部分删除的信息恢复了。信息量很大,她读了好几天,知道了母亲和三体世界的秘密。

  杨冬几乎被震惊所击倒,相依为命的妈妈原来是另一个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种人。她不敢去问母亲永远不敢,因为一问,母亲就真的永远变成另一个人了。让母亲保留自己的秘密,杨冬则假装妈妈仍是原来的妈妈,生活也能继续下去。当然,这生活对杨冬来说,也只剩半条命了。

  用半条命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据她观察,周围的人相当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条命之中,只要善于忘却和适应,半条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静.甚至很幸福。

  但这两件事加起来,就是一条命了。

  杨冬扶着阳台的栏杆,看着楼下的深渊,恐惧伴随着诱惑。她感觉承受着自身重量的栏杆突然摇晃了一下,立刻触电似的后退了一步。她不敢在这里再待下去,就返身走进了终端大厅。

  这里分布着巨型机的终端,这台主机没与加速器连接,只用于结果的离线处理。几天前弓经全部关闭的终端现在又有几台亮着,这让杨冬有一丝宽慰,但她知道,现在这里与加速器已经没有关系,主机已经被其他的项目占用。大厅中只有一个年轻人,见到杨冬后站了起来,他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镜框是鲜艳的绿色公显得很特别。杨冬说她只是来取留在这里的一点东西。知道她是谁后,绿眼镜热情起来,向她介绍巨型机上正在运行的项目。

  这是一个地球演化数学模型,用以模拟地球表面形态在过去和未来的演化。与以前类似的项目不同,这个模型综合了生物、地质、大气、海洋和天文等多种因素。绿眼镜还打开了几个大屏幕让杨冬看,她看到上面显示着与以前的数据表和曲线完金杏同的东西,都是色彩鲜活的图形,好像是从高空俯瞰的大陆和海洋。绿眼镜灵活地拖动鼠标,演示把图形中的几部分拉近,细化成一片树林或一条河流。杨冬感到大自然的气息正在渗透到这曾经被抽象数据和理论完全占据的地方,这感觉竟使她有一种从幽闭中走出的解脱。

  听完绿眼镜介绍,杨冬拿了自己的东西,礼貌地告别准备离去。当她转身向大门走去时,感觉到绿眼镜仍在注视着自包。她已经习惯了男人的这种目光,并不反感,而是有一种冬天阳光照到身上的舒适。她突然有了和人交流的愿望,就停下转身面对绿眼镜“你相信有上帝吗?”这话一出口,杨冬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想到这里正在运行的模型这个问缅也不算太突兀,她才多少释然了一些。

  绿眼镜也被这个问题震住了,张口愣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样的上帝?”

  “就是上帝。”杨冬简单地说,那种压倒一切的疲惫感又出现了,她没有精神再多解释什么。“我不信。”

  “可是,”杨冬指指大屏幕上的大陆和海洋,“生命能存在的环境,各种物理参数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态水,只存在于一个很窄的温度范围内;从宇宙学角度看更是这样,如果大爆炸的参数偏离亿亿分之一,就不会有重元素出现,也不会有生命了。这不是表现出明显的智慧设计迹象吗?

  绿眼镜摇摇头,“大爆炸我不懂,但你说的地球生命环境,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地球产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变地球,现在的地球环境,其实是两者互相作用的结果。”绿眼镜想了想,抓过鼠标,“我们来模拟一个看看。”他从一个大屏幕上调出一个设定界面,那是一大堆令人头晕目眩的参数窗口,但他把最上面一个选择框中的钩去掉,所有的窗口都变虚了,“我们把生命选项去掉,看看地球在没有生命的状态下演化到现在是什么样子,只能粗线条过一下,要不太费时间了。”

  杨冬从一个控制终端上看到主机开始全功率运行,巨型机都是电老虎,这时的耗电量相当于一个小县城,但她没有阻止绿眼镜。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颗刚刚形成的行星,表面处于红热状态,像一块刚从炉中取出的炭。时间以地质纪年流逝,行星渐渐冷却,表面的色彩和纹路在连续地缓慢变化,看上去有一种催眠作用。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一颗橙黄色的行星,提示模拟进程完成。

  “这是最粗略的运算,精确模拟要花一个月时间。”绿眼镜说,同时移动鼠标,从太空向行星表面俯冲下去。视野掠过广阔的沙漠,飞过一群形状怪异的山峰,那些山像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接着又飞过深不见底的大裂谷和一个像是陨石坑的圆盆地。

  “这是哪儿?”杨冬迷惑地问。“地球啊。如果没有生命,地球演化到现在,表面就是这个样子。”“可是......海洋呢?”“没有海洋,没有河流,全是干的。”“你是说,如果没有生命,地球上连液态水都没有了?”

  “真实情况可能比这还惊人。这当融是粗略的模拟,但至少让你看到了生命对地球现在形态的影响有多大。”

  “可。。。。”

  “你是不是以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层薄薄的、软软的、稀稀拉拉的、脆弱的东西?”

  “不是吗?”

  “那你忽略了时间的力量。一队蚂蚁不停搬运米粒大小的石块,给它们十亿年,就能把泰山搬走。只要把时间拉得足够长,生命比岩石和金属都强壮得多,比飓风和火山更有力。”

  “可造山运动主要还是地质力量在起作用吧。”

  “不一定。生命也许不能造山,但能改变山脉的分布,比如有三座大山,植物在其中两座上生长,没有植物的那座山就会很快被风化夷平,这里说的很快是一千万年左右,在地质上真的不长。”‘“那海洋是怎么消失的?”

  “这得看模拟过程的记录,太麻烦,不过可以猜。植物、动物和细菌,都对形成现在这样的大气层产生过重要作用,如果没有生命,现在的大气成分会有很大不同,可能已经无法阻拦紫外线和太阳风,海洋会蒸发,地球大气先是变成金星那样的蒸笼,水汽从大气层顶部向太空蒸发,几十亿年下来,地球就成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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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6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杨冬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那个干涸的黄色世界。

  “所以,现在的地球,是生命为自己建的家园,与上帝没什么关系。”绿眼镜对着着摒幕做出拥抱的姿势,显然对自己刚才的口才发挥满意。

  以杨冬现在的精神状态,她本来根本没有心思谈这些和看这些,但就在绿眼镜去掉数学模型中的生命选项时,她的思想突然有了震撼的一闪念,现在,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可怕的问题:“那宇宙呢?”“宇宙?宇宙怎么了?”正在关闭模拟进程的绿眼镜不解地问。“如果有一个像这样的数学模型来模拟整个宇宙,像刚才那样,在开始运行时把生命选项去掉,那结果中的宇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当然还是现在这样子了,如果结果正确的话。我刚才说的生命对世界的改变仅限于地球,宇宙嘛,生命就是有也极稀少,对演化过程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杨冬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于是再次同绿眼镜告别,并努力向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她来到大楼外面,仰望初现的星空。从妈妈电脑上的那些信息中可知,宇宙中的生命并不稀少,宇宙是很拥挤的。那么,宇宙现在已经被生命改变了多少,这种改变已到了什么层次和深度?后一个问题尤其令杨冬恐惧。她知道已经救不了自己,就停止了思考,努力把思想变成黑色的虚空,但仍有一个最后的问题顽固地留在潜意识中: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吗?

  【危机纪元4年,云天明】

  今天张医生来病房查诊,离开时顺便把一份报纸丢给云天明,说他住院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一些外面的事。云天明有些奇怪,因为病房里有电视,他隐约感到,张医生这么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云天明从报纸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与他住院前相比,三体和ETO(地球三体组织)的新闻不是那么铺天盖地了,终于有了一定比例的与危机无关的东西。人类随遇而安的本性正在显现,四个世纪后的事情正在渐渐让位于现世的生活。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个一世纪前是什么时候,中国是明朝,好像努尔哈赤刚建立后金;西方中世纪的黑暗刚刚结束;蒸汽机还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现,人们想用电还要等两百多年。那时如果有人为四百年后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担忧一样可笑。

  至于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发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头版,Y不是头条掣;黔教醒目:第三届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通过安-乐-死法这有些奇怪,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是为与三体危机有关的立法召开的.而这个安-乐-死法好像与危机没什么关系。

  张医生想让自己看到这条消息?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报纸,开始艰难的睡眠。第二天的电视新闻中,有一些关于安-乐-死法的报道和访谈,但没有引起太大关注,人们的反应也都很平淡。这天夜里,咳嗽和呼吸困难,以及化疗带来的恶心和虚弱,都使云天明难以入睡。邻床的老李借着帮他拿氧气管的机会坐到他的床沿,确定另外两位病友都睡着后,低声对云天明说:“小云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出院?”“不,安乐。”

  以后,人们提到这事,都把最后一个字省略了。“你怎么想到这甲步?儿女都挺孝顺的......”云夭明坐直身子说。“正因为这样子,我才这么打算,再拖下去,他们就该卖房了,最后也还是没治,对儿女孙子,我总得有点儿责任心。”老李好像发现对云天明说这事也不合适,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离开上了自己的床。看着路灯投在窗帘上摇曳的树影,云天明渐渐睡着了。生病后第一次,他做了一个平静的梦,梦中自己坐在一艘没有桨的小船上,小船是白纸叠成的,浮在宁静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凉丝丝的小雨,但雨滴似乎没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镜子般没有一丝波纹,水面在各个方向都融人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水天连线......凌晨醒来后回梦境,云天明很奇怪,自己在梦中是那么确定,那里会永远下着毛毛雨,里的水面永远没有一丝波纹,那里的天空永远是一样的暗灰色。

  老李的安乐要进行了。新闻稿中“进行”这个词是经过反复斟酌的,“执行”显然不对,“实施”听着也不太对,“完成”就意味着人必死无疑,但对具体的安乐程序而言,也不太准确。

  张医生找到云天明,问如果他身体情况还行,能否参加一下老李的安乐仪式。张医生赶紧解释说: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乐,有各方面的代表参加,这中间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没别的意思。云天明总感觉这个要求多少有些别的意思,但张医生一直对自己很照顾,他就答应了下来。之,后,他突然觉得张医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以前之所以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病情和治疗,医生在看病时和其他时间说话的样子是不太一样的。

  老李安乐时他的亲人一个也不在场,他瞒着他们,只等事情完了后再由市民政局(不是医院)通知,这在安-乐-死法律上是允许的。来采访的新闻媒体不少,但记者们大多被挡在外面。安乐是在医院的一间急救室进行的,这里有一面单向透视的落地玻璃屏,相关人员可以站在玻璃屏的外面,病人看不到。

  云天明进来后,挤过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当他第一眼看到安乐室的样子时,一阵恐惧和恶心混杂着涌上来,差点让他呕吐。院方的本意是好的,为了人性化一些,他们把急救室装饰了一番,换上了漂亮的窗帘,摆上了鲜花,甚至还在墙上贴了许多粉红色的心形图案。但这样做的效果适得其反,像把墓室装成新房,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异。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张床上,看上去很平静,云天明想到他们还没有告别过,心里越来越沉重。两个法律公证人在里面完成了公证程序,老李在公证书上签了字。公证人出来后,又有一个人进去为他讲解最后的操作程序。这人身着白大褂,不知是不是医生。他首先指着床前的一个大屏幕,问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显示的字,老李说可以后,他又让老一李试试是否能用右手移动床边的鼠标点击屏幕上的按钮,并特别说明,如果不方使.还有别的方式,老李试了试也可以。这时云天明想到.老一李曾告诉过他,自己从没用过电脑、取钱只能到银行排队,那么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鼠标了。穿白大褂的人接着告诉老李,屏幕上将显示一个问题,并重复显示五次,问题下面从0到5有六个按钮,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动一个按钮,提示的数字是1到5中随机的一个——之所以这样做,而没有用“是”或“否”按钮,是为了防止病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反复按动同一个按钮;如果否定,则都是按0,这种情况下安乐程序将立刻中止。一名护士进去,把一个针头插到老李左臂上,针头通过一个软管与一台笔记本电脑大小的自动注射机相连。先前那名指导者掏出一个东西,打开层层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里面有淡黄色的液体,他小心地把那个玻璃管装到注射机上,然后和护士一起走出来。安乐室里只剩老李一人了。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屏幕显示问题,同时由一个柔美的女声读出来: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3键;否,请按0键。老李按了3。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5键;否,请按0键。老李按了5。

  然后问题又显示了两次,肯定键分别是1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4键;否,请按0键。

  一瞬间,一股悲哀的巨浪冲上云天明的脑际,几乎令他昏厥,母亲去世时他都没有感觉到这种极度的悲枪。他想大喊让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杀了那个声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机无声地启动了,云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黄色液体很快变短,最后消失。这个过程中,老李没有动一下,闭着双眼像安详地入睡了一样。

  周围的人很快散去,云天明仍一动不动地扶着玻璃站在那里,他并没有看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他眼睛睁着,但哪儿都没看。

  “没有一点痛苦。”张医生的声音轻轻响起,像飞到耳边的蚊子,同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了左肩,“注射药物由大剂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剂和高浓度氯化钾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处于镇静沉睡状态;肌肉松弛剂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钾使心脏过速停搏,也就二三十秒的事。”

  张医生的手在云天明肩上放了一小会儿后拿开了,接着听到了他离去时放轻的脚步声。云天明没有回头,但回想着张医生的长相,突然记起了他是谁。

  “张大夫,”云天明轻轻叫了一起,脚步声停止了,他仍没有回头,“你认识我姐姐吧?”

  好长时间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学,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两次呢。”

  云天明机械地走出医院的主楼。现在他明白了,张医生在为姐姐办事,姐姐想让他死,哦,想让他安乐。

  云天明常常回忆儿时与姐姐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但长大后姐弟间渐渐疏远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谁也没有做过伤害对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远了,都感觉对方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都感觉对方鄙视自己。姐姐是个精明的人,但不聪明,找了个同样精明却不聪明的姐夫,结果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孩子都大了也买不起房子,婆家同样没地方住,一直倒插门住在父亲那里。至于云天明,孤僻离群,事业和生活上也并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个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体不好的父亲全推给姐姐照顾。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后,大病保险那点钱根本够,而且这病越往后越花钱,父亲不断地把积蓄拿出来;可姐姐一家买房没钱父亲并没帮忙,这是明显的偏心眼。而现在对姐姐来说.花父亲的钱也就等于花她的钱了,况且这钱都花在没有希望的治疗上,如果他安乐了,姐姐的钱保住了,他也少受几天罪。

  天空被灰云所笼罩,正是他那夜梦中的天空,对着这无际的灰色,云天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你让我死,我就死吧。这时,云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与父亲发生了口角,父亲随日骂道“你去死吧”,儿子立刻应声说“好,我去死”,就像说“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关门”一样轻快,然后儿子跑出家门,穿过马路,跑上一座大桥,跳下去死了。卡夫卡后来回忆说,他写到那里时有一种“射精般的快感”。现在云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个戴着礼帽夹着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与自己一样孤僻的男人。

  回到病房,云天明发现有人在等他,是大学同学胡文。云天明在大学中没有朋友,胡文是与他走得最近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友谊,胡文的性格与云天明正相反,是那种与谁都自来熟的人,交游广阔,云天明肯定是他交际圈最边缘的一个——毕业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胡文没带鲜花之类的,而是拿来一箱像饮料的东西。

  简短的唏嘘之后,胡文突然问了一个让云天明有些吃惊的问题:“你还记得大州时的那次郊游吗?那是大伙第一次一起出去。”

  云天明当然记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第一次和他说话;事实上,如果程心在以后的大学四年里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动找她说话。当时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密云水库宽阔的水面,程心过来坐下问他平时都喜欢些什么,然后他们攀谈起来,并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谈的都是刚认识的同学最一般的话题,但云天明至今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后来,程心叠了一只小纸船放进水中,在微风的吹送下,那只雪白的纸船向远方慢慢驶去,最后变成一个小白点......那是他大学生活中最阳光明媚的一天。事实上那天天气并不好,下着蒙蒙细雨,水面上罩着雨纹,他们扔的小石子都湿漉漉的,但从那天起,云天明就爱上了小雨天,爱上了湿地的气息和湿滚媲的小石子,还常常叠一只小纸船放在自己的案头。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梦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来自那段回忆?

  至于胡文说的后来的事,云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过经他的提醒还是想了起来。后来,几个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则过来坐到旁边告诉云天明说,你不要得意,她对谁都挺好的。天明当然知道这点。但这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胡文吃惊着云天明手中的矿泉水瓶问他在喝什么。那瓶中的水成了绿色,里面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云天明说,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进来,真正的大自然饮料。由于高兴,那天云天明的话特别多,他说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开一家公司生产这饮料,肯定畅销。胡文说天下还有比这更难喝的东西吗?云天明反问:酒好喝吗?烟好抽吗?即使是可口可乐,第一次尝也不好喝,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是这样“老弟,那一次,你改变了我的一生!”胡文拍着云天明的肩膀激动起来,然后打开那个纸箱,取出一罐饮料,包装是纯绿色的,画着一片广阔的草原,商标是“绿色风暴”。胡文打开饮料,云天明尝了一口,一股带着清香的苦涩让他陶醉了,他闭起双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细雨中的湖畔又坐在身边......

  “这是极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胡文说。“这,卖得好吗?”“很好,现在的问题是生产成本,别以为草便宜,没上规模前,它比苹果核桃什么的都贵;另外,草中有许多有害成分,加工过程也很复杂。不过前景很好,有许多大的投资方都有意向,汇源甚至想买下我的公司,去他妈的。”

  云天明无言地看着胡文,一个由航天发动机专业毕业的生产饮料的企业家,他是行动者,是实干家,生活是属于他这样的人的。至于自己这样的,只能被生活所抛弃。

  “老弟,我欠你的。”胡文说着,把三张信用卡和一张纸条塞到云天明手中,看看周围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里而有三百万,密码在这儿写着。”

  “我没申请过专利。”云天明淡淡地说。

  “但创意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绿色风暴’如果你同意,有这笔钱我们在法律上就两清了,但在情谊上可没两清,我永远欠你的。”

  “在法律上你也没欠我的。”

  “必须收下,你现在需要前。”

  云天明没有再推辞,收下了这笔对他来说堪称巨款的钱,但没有太多的兴奋,因为他清楚,现在钱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命了。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胡文走后,他立刻去咨询,但没有找张医生,而是费了很大周折找到了副院长,国内著名的肿瘤专家,径直问他如果有足够的钱,自己的病有没有治好的希望。

  在电脑上调出云天明的病历看过后,老医生轻轻摇摇头,告诉他癌细胞已经从肺部扩散到全身,已不能手术,只能做化疗和放疗这类保守治疗,不是钱的问题。

  “年轻人,医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云天明的心彻底凉下来,也彻底平静了,当天下午他就递交了安-乐-死申请。申请交给他的主治张医生,后者似乎深陷在内疚中,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是说先把化疗停了吧,没必要受那个罪了。

  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花那笔钱。按常理说应该给父亲,再由他分给该给的亲人,但那也就等于给姐姐了。云天明不想这样做,他已按她的心愿去死了,感觉已不欠她什么。

  那就想想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坐“伊丽莎白”号那样的豪华游艇环球航行很不错,这些钱应该够,但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可能也没那么多时间了。真是很遗憾,如果行,他本可以躺在阳光下的甲板上,看着大海回顾一生,或在某个细雨蒙蒙的日子登上某个陌生国度的海岸,坐在某个小湖边向布满雨纹的水面扔湿挽流的石子......

  又往程心那方面想了,这一阵子他想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多。晚上,云天明在电视中看到一则新闻:在联合国本届行星防御理事会第12次会议上,第479号提案获得通过,群星计划正式启动,届时,将授权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自然资源委员会和教科文组织组成的群星计划委员会在全球实施该计划。

  今天上午,群星计划中国网站正式开通,标志着该计划在国内的启动。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北京常驻代表处官员称,该计划在中国将面向企业和个人,但不接受社会团体的投拍......

  云天明心里一动,披衣考出病房,又寸护士说想出去散散步,由于已到熄灯时间,护士没让他去。他回到已熄灯的病房,拉开窗帘打开窗,原来老李床上新来的病人不满地咕哝了几声。云天明抬头看去使得夜空一片迷蒙,但他还是看到了夜幕上那些银色的亮点用那笔钱干什么了。

  他要送给程心一颗星星。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群星计划——危机之初的幼稚症

  在危机纪元头二十年里人类社会发生的一些事情,在之前和之后的人们看来都是很难理解的,历史学家把它称为危机幼稚症。人们一般认为,幼稚症是前所未有的对文明整体的威胁突然到来所致;对个体来说可能是这样,但对人类社会的整体,事情就可能没有这么简单。三体危机带来的文化冲击,其影响之深远也远超过人们当初的想象。如果为其寻找一个类比,在生物学上,相当于哺乳动物的远祖从海中爬上陆地;在宗教上,相当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而在历史和社会学上,根本找不到类比,人类文明所经历的一切与这一事件相比都微不足道。事实上、这一事件时昧上动摇了人类社会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经济的根基。这一冲击直达文明的最深层,其影响却很快浮上表面,与人类社会巨大的惯性相互作用,这可能是产生幼稚症的根本原因。

  幼稚症的典型例子就是面壁计划和群星计划,都足当时国际社会通过联合国框架做出的,在其他历史时期的人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举动。前者已改变了历史,其影响深入以后的整个文明史,将在另外的章节论述;后者则在出现不久便销声匿迹,很快被遗忘。

  群星计划的动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危机初期试图提升联合国地位的努力,二是逃亡主义的出现和盛行。

  三体危机的出现,使全人类第一次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对联合国的期望自然提高了。即使是保守派也认为,联合国应该进行彻底的改革并被赋予更高的权力和支配更多的资源,激进派和理想主义者则鼓吹成立地球联邦,联合国成为世界政府。中小国家更热衷于联合国地位的提升,危机在他们眼中是一个从大国获得技术和经济援助的机会;而大国则对此反应冷淡。事实上在危机出现后,大国都很快在太空防御的基础研究上进行了巨大的投入,一方面因为他们意识到,太空防御是未来国际政治的重要领域,在其中的作为将直接关系到国家实力和政治地位的基础;另一方面,这些大型基础研究是早就想做的,只是由于国计民生和国际政治的限制而一直做不了。现在,三体危机对于大国政治家们来说,就相当于当年的冷战对于肯尼迪,但这个机会比那次要大百倍。不过各大国都拒绝把这些努力纳入联合国的框架。由于国际社会日益高涨的世界大同热,他们不得不给联合国开出了许多空头的政治支票,但对其倡导的共同太空防御体系却投入很少。

  在危机初期的联合国历史上,时任秘书长萨伊是一个关键人物。她认为创造联合国新纪元的机会已经到来,主张改变联合国的大国联席会议和国际论坛的性质,使其成为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并拥有对太阳系.防御体系建设的实质性领导权。联合国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要有能自主支配的足够资源作为基础,这一点在当时几乎不可能实现。群星计划就是萨伊为此做出的努力之一,不管结果如何,这一举动充分显示了她的政治智慧和想象力。

  群星计划的国际法基础是《太空法公约》,这并不是三体危机的产物,危机到来前,该条约就经历了漫长的起草和谈判过程,主要参考了《海洋法公约》和《南极条约》的框架。、但危机到来前的《太空法公约》限定的范围是柯伊伯带之内的太阳系资源,由于三体危机的出现,不得不考虑外太空,但限于人类尚未登上火星的技术水平,在本条约到期前(五十年期限),太阳系外的资源毫无现实意义。各大国发现,这倒很适合作为给国的一张空头支票,就在条约牛附加了一条有关太阳系之外的资源的条款,规定涉及柯伊伯带以外的自然资源(关于自然资源一词的含义,条约附件进行了冗长的定义,主要是指没有被人类之外的文明占据的资源,这个定义中也首次给出了“文明”一词的国际法定义)的开发和其他经济行为,必须在联合国框架内进行,历一史上称这一条款为“危机附加款。“群星计划的第二个动因是逃一亡主义。当时逃亡弃义初露端倪,其后果还没有显现,仍淑为人类一面对危机的一个最终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太阳系外恒星,特别是带有类地行星的恒星的价值便显现出来。

  群星计划的最初提案,是提议由联合国主持拍卖太阳系外的部分恒星和其所带行星的所有权,拍卖对象是国家、企业、社会团体和个人,所得款项用于联合国对太阳系共同防御体系的基础研究。萨伊解释说:恒星的资源其实是极其丰富的,距太阳系100光年内的恒星就有三十多万颗,1000光年内有上千万颗,保守佑计,这里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恒星带有行星。拍卖其中的一小部分,对未来的宇宙开发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一奇特的提案当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PDC(行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发现,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可预见的未来,通过这一提案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利的后果;相反,如果否决它,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却肯定有麻烦。尽管如此,经过多次争论和妥协,还是把拍卖恒星的范围从柯伊伯带以外外推到了100光年以外,然后提案通过了。

  群星计划一开始便结束了,原因很简单:恒星卖不出去。总共只卖出十七颗恒星,全是以底价卖出,联合国只赚到四千多万美元。买家全部没露面,典论纷纷猜测他们花那么多钱买一张废纸干什么用,尽管这张纸具有坚实的法律效力。也许拥有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很酷,尽管它永远是可望不可及(原书为“即“,错别字!)(有些用肉眼连望都望不到)。

  萨伊并不认为计划是失败的,她称结果在预料之中,群星计划在本质上其实是联合国的一个政治宣言。

  群星计划很快被遗忘,它的出现是危机之初人类社会非正常行为方式的一个典型例子。催生群星计划的那些因素,几乎是在同时,也催生了伟大的面壁计划。

  按照网站上的地址,云天明给群星计划在国内的代办处打了电话,然后就给胡文打电话,请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个人资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证号码等等。他预想了胡文对这个要求可能会说的各种话,讥讽的、怜悯的、感叹的,但对方没说什么,只是在长长的沉默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国内。”胡文说。“别说是我打听的。”“放心,我不是直接问她本人。”第二天,云天明就收到了胡文的短信,上面有他要的程心的大部分个人资料,但没有工作单位。胡文说,去年程心从航天技术研究院调走后,谁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工作。云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两个,一个在上海,一个在纽约。

  下午,云天明向张医生请求外出,说有一件必须办的事,张医生坚持要陪他去,云天明谢绝了。

  云天明打出租车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京办事处。危机出现后,联合国驻京机构的规模都急剧扩大,教科文办事处占了四环外一幢写字楼的大部分。群星计划代办处有一个很大的房间,云天明进去时迎面看到一幅巨大的星图,连接星座的错综复杂的银线显示在天鹅绒般纯黑的背景上。后来他发现星图是显示在一块大液晶屏上的,来自一台电脑,可以局部放大和检索。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负责日常接待的漂亮女孩。云天明介绍过自己后,那女孩立刻兴高采烈地跑出去领来了一位金发女士。女孩介绍说,这位女士是教科文中国办事处主任,也是亚太区域群星计划的负责人之一。主任也显得很高兴,握住云天明的手用流利的汉语说,他是国内第一位有意向购买恒星的人士,本来应该联系大批媒体采访并举行一个仪式的,但还是尊重他的保密和过程从简的要求——真的很遗憾,这本来是一个宣传和推广群星计划的好机会。。放心,中国不会再有人像我这么傻了。云天明暗想,差点把这话说出来。接着进来一位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主任介绍说他是北京天文台的研究员何博士,负责恒星拍卖的具体事务。主任告辞后,何博士首先请云天明坐下,吩咐接待女孩给他倒上茶,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云天明的脸色当然不像健康人的,但自从那酷刑般的化疗停止以后,他感觉好多了,竟有获得新生的错觉。他没有理会博士的问候,立刻重复了电话中的问题:自己要购买的恒星是作为赠品,所有权应归于受曾者名下,他不会提自己的任何资料,也希望对受赠者绝对保密。何博士说没有问题,然后问云天明有意购买什么类型的恒星、“尽量近一些,带有行星,最好是类地行星。”云天明看着星图说。

  何博士摇摇头,“从您提供的资金数额来看不可能,这些恒星的拍卖底价都远高于那个数额。您只能买一颗不带行星的裸星,且距离也不能太近。实话跟您说吧,即使这样,您的资金数额也低于底价。昨夭接电话后,考虑到您是国内第一位投拍者,我们就把一颗恒星的底价降低到了您提出的这个金额。”他移动鼠标,把星图的一个区域放大,“看,就是这,一颗,它的报价期已经多次延长,所以您只要确定购买,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远?”“距太阳系286.5光年。”“太远了。”何博士摇头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对天文学并不外行。那您想想,对我们来说,286光年和286亿光年有多大区别?”云天明默认了这句话。确实没多大区别?”

  “但这颗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能看见。其实我觉得,买恒星主要看外观,距离啊带不带行星啊什么的都不重要,能看见的远星要比不可见近星好得多,能看见的裸星要比不可见的带行星的好得多,说到底,我们不也只能看嘛。”

  云天明对博士点点头,程心能香到那颗星,那很好。“它叫什么?”

  “这颗星在几百年前第谷的星表上就有,但没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文编号。”何博士把鼠标指针放到那个亮点上,旁边立刻显示出一长串字符X3906。何阵士耐心地向他解释名称的含义,包括恒星的类型、绝对和相对视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购买手续很快办完了,何博士又叫来两名公证员办理了公证手续。女主任出现了,同来的还有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自然资源委员会的两位官员。那个女孩端来一盘香槟酒。大家庆贺一番后,主任宣布受赠者程心对DX3906的所有权正式生效,接着,她用双手把一个外形高贵的黑色真皮文件夹递给云天明,“您的星星。”

  官员们走后,何博士对云天明说:“我只是问问,您可以不回答:如果没猜错,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位女孩的?”

  云天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幸运的女孩!”何博士也点点头,然后感叹道,“有钱真好。”“得了吧您哪,”一直没多说话的接待女孩冲何博士叶了吐舌头,“有钱?何老师就你,就是有三百亿,肯送女朋友一颗星星?,喊,别忘了你前两天说的那些话。”女孩说到这里,何博士有些恐硫,想制止女孩把他曾经对群星计划的刻薄评论说出来。当时他说,联合国这一套把戏十年前一帮江湖骗子就玩过了,只不过他们卖的是月球和火星,这次再有人上当那真是奇迹。好在女孩没有说那些,“这不止是钱,还得有浪漫,浪漫!你懂吗?”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女孩一直以看神话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云天明,脸上的表情也随时间不断变化:开始是好奇,后来是敬畏和景仰,最后,盯着那个装有恒星所有权证书的华贵皮夹时,她脸上只有赤裸裸的嫉妒了。

  何博士对云天明说:“证书将尽快寄给受赠人,用的是这里的地址。按您的吩咐,我们不会透露购买者的任何信息,其实也没什么可透露的,我们对您一无所知.到现在.我不是连您的贵姓都不知道吗?”他站起身来,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下面,我带您去看看您的星星......哦不,您送给她的星星。”

  “在楼顶看吗?”“市内不可能看到,我们得去远郊‘如果您不舒服,我们就改天去?”“不,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颗星星。”何博士带着云天明驱车两个多小时,把城市的灯海远远抛在后面,为了避免车灯的干扰,他又把车开到远离公路的田野间。车灯熄灭后,两人走下车,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斗七星吧,沿那个四边形的一条对角线看,就是那个方向,有三颗星构成一个很钝的三角,从那个钝角的顶点向底边做垂线,向下延伸,就我指的那个方向,看到了吗?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云天明指认了两颗星,何博士都说不是,“是在它们中间向南方偏一点,那颗星的视星等是5.5,一般只有受过训练的观察者才能看到,不过今天天气很好,你应该能看到。告诉你一个方法:不要正眼盯着那里,把视线移开些用眼角看,眼角对弱光的感受力更灵敏些,找到后再正眼看......”

  在何博士的帮助下,云天明终于看到了DX3906,很暗的一个点,似有似无,稍一疏忽就会从视野里丢失。一般人都认为星星是银色的,其实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各自有不同的颜色,DX3906呈一种暗红色。何博士告诉他,那颗星只是在这个时节才处于这个位置,等会儿他会给云天明一份在不同季节观察DX3906的详细资料。

  “你很幸运,和你赠与星星的那个女孩一样幸运。”何博士在浓重的夜色中说道“我不幸运,我快死了。”云天明说,同时把视线移开,向和博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把视线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轻易地找到了DX3906。

  云天明发现何博士似乎对自己的话并没感到吃惊,只是默默地点了一支烟,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沉默许久后,他说:。‘真那样的话,你仍然很幸运,大多数人,到死都没向尘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烟雾飘过云天明面前,使那颗黯淡的星星闪动起来。云天明想,当程心看到这颗星时,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其实,他和程心看到的这颗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样子,这束微弱的光线在太空中行走了近三个世纪才接触到他们的视网膜,而它现在发出的光线,要二百八十六年后才能到达地球,那时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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