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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汤圆儿

[玄幻网游] 《无心法师》作者:尼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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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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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风雪夜


    
  无心一路攀援跳跃,在林子里东一转西一转,末了在一棵老树下面停了脚步,仰头对着树上的苏桃轻轻唤了一声。   
  苏桃缩在厚棉袄里,怀里搂着大猫头鹰。大猫头鹰虽然是个以和为贵的好妖精,但是嘴若金钩目如明灯,一脸凛凛的凶相。苏桃提心吊胆的蹲在树上,头脸全被包裹严了,唯有双手没有手套,只能掖在大猫头鹰的翅膀下。忽听树下有了动静,她低头望下一瞧,一颗心登时一轻,在围巾里面闷声闷气的叫道:“无心!”   
  无心站在树下一拍巴掌,然后向上张开了双臂。苏桃放开大猫头鹰,两条腿蹲久了,统一的僵硬麻木,两只套着大棉鞋的脚也成了冰砣。险伶伶的横向挪到一根粗树枝上,她气喘吁吁的做出预告:“我要跳了啊!”   
  无心对她招了招手:“快!”   
  苏桃闭了闭眼睛,蒙在脸上充作口罩的一层棉布外面凝了一层白霜。自言自语的又咕哝了一句,她说:“我真跳了啊!”   
  然后不等无心回答,她张牙舞爪蜷着腿,一头向下栽去。而无心高估了自己的胸怀与力量,苏桃从天而降,当场把他砸了个四脚朝天。合拢双臂抱住了怀里的苏桃,他先是狠狠一闭眼睛,随即呼出一口白色雾气,对着上方满天的星辰笑道:“桃桃,我成功了!”   
  苏桃下意识的想要挣扎起身,可是背着夜空对着雪地,她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在无心身上再趴一会儿:“他们都逃了吗?”   
  无心伸手去推苏桃:“逃了,全进山了。桃桃,起来,我怀里还藏着一条白娘子呢,别把他压扁了。”  
  苏桃这才意识到了白琉璃的存在,立刻连滚带爬的起了身,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扶起了无心。无心抬手抹去了她眉毛睫毛上的冰霜,然后攥住她的一只手,匆匆的继续前进。一阵夜风掠地而来,卷起了一层白雪沫子;林中的树木随之打起了哨,声音如同鬼哭狼嚎。苏桃抬手扯下遮住口鼻的棉布,一路喘得呼哧呼哧,本来林子里已经天寒地冻到了极致,可是她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奋力调动着两只沉甸甸的脚,竟然走得头上热气腾腾。一只手伸出去和无心十指相扣了,手心也是汗津津的总不干爽。   
  大猫头鹰不消吩咐,自动的盘旋在他们上空。飞翔的速度自然大大的快于行走,他在前方飞飞停停,末了等得不耐烦,竟然试试探探的蹲上了无心的一侧肩膀。无心一手领着笨手笨脚的苏桃,一手拎着他的武器,怀里还暖着一条冷冰冰的白琉璃。肩上平白无故又加了好几斤分量,气得他一边走一边发牢骚:“你是只小鸟吗?你比老猫都重,装什么小画眉?”   
  大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听不见。还是落在无心的肩膀上更安逸,否则飞快了不是,飞慢了也不是,还得时常东张西望,生怕半路跟丢了。   
  无心知道他是个温吞性子,从来不受刺激,所以不得不多说几句:“你怎么还学会偷懒了?你又不是鸡,为什么非要让我扛着你?”   
  大猫头鹰稳稳的抓住了他的棉袄,钢勾似的爪子戳破了外面一层粗布。无心没发觉,他也不提醒。   
  无心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即便吵破了天,也只是一场独角戏。大猫头鹰天生的没脾气,而自己的双手都被占用,又没有余力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去。   
  无心挣命似的往前走,先还遥遥的偶尔听到一两声枪响,后来周遭只剩了风声雪声,显然他们已经彻底远离了农场。   
  苏桃实在是撑不起自己这一身装备了。弯着腰低着头,她恨不能走成四脚着地。身边的无心刚一停顿,她便一屁股跌坐在了大雪地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无心:“累死了……心都要跳、跳出来了……”   
  无心跪在了她面前,先是摸了摸她的头脸,见温度不算低,便转而去脱了她的大棉鞋。苏桃的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没了鞋袜也不知道冷。无心抓起一把雪放在手里搓了搓,然后握住了她的一只赤脚。搓过冰雪的手掌升了温,再去抓雪也不为难。苏桃静静的望着他,心想他知道自己平时不怕冷不怕热,只有一双脚总是缺少热量。知道,也记得,自己都不记得了,他还记得。一只脚被他用雪搓热了,另一只脚又进了他的手中,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无心微微低着头,搓着搓着忽然抬眼向她一笑:“热了没有?”   
  苏桃也跟着笑了:“热。”   
  无心拿起鞋袜为她重新穿上,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残雪。苏桃收回双脚系了鞋带,同时小声问道:“你呢?”   
  无心撵走了肩膀上的大猫头鹰,同时发现这只坏鸟抓出了自己的棉花:“我?我不冷。”  
  苏桃用雪洗手,洗得手心发烧。起身走到无心身后,她用滚热的双手捂住了无心的耳朵。无心愣了一下,可也没有躲闪。苏桃的手,暖烘烘的,脏兮兮的,眼巴巴的,是非要为他做点什么的架势;掌心带着潮气,潮气又有温度又有力度,活蹦乱跳的温暖着他。   
  无心本来没打算在雪地上久坐,可是因为苏桃献宝一样伸出的两只热巴掌,他在雪地上跪出了两条小腿深深的形状。最后仰头转向身后的苏桃,他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原来苏桃弯着腰探着头,一直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目光直勾勾的,几乎带了傻气。   
  无心收回目光,东倒西歪的站起了身:“不走了,我们找个背风的地方等天亮。”   
  苏桃跟上一步,心中忽然很有话说。可是那话千头万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呢?说无心好?无心当然好,不用她说,说了倒显得生分。谈谈未来?未来自然还是流浪,况且大半夜的,也不是个畅谈的时候。苏桃思来想去,想到最后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无心。无心正在数着星星辨认方向,一个脑袋仰到了极致,从耳根到下巴,是一道清晰柔和的线条。无心除了一双眼睛有些阴森,其余部分全都长得恰到好处。苏桃默默的凝视了他许久,倾诉的欲*望渐渐消失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很笃定的相信在她和无心之间,早已存在了契约,虽然他没提起,她也没挑明。  
  契约关乎着他们的一生一世,即便他不提起,她也不挑明。   
  在一道杂乱的灌木丛后,无心就地捡了几根枯枝,放心大胆的生起了火。农场的民兵们只要存有半分理智,就不会在深更半夜里追进森林深处,所以他们满可以尽情的点火取暖。大行李藏在山下,要等天亮才能去取,苏桃从怀里摸出两个棒子面饼子,放在火上慢慢的烤。饼子冻得好像石头,然而也能烤出一点甜香气。  
  饼子的表面略略焦糊了,表明这道夜宵已经可以入口。无心从苏桃的手中接过饼子,因为食欲澎湃,所以对着饼子张大嘴巴,还额外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就在他要狼吞之时,大猫头鹰忽然慌慌的降落到苏桃身边,挤挤蹭蹭的往她怀里钻。无心咬着饼子抽抽鼻子,结果嗅到了浓郁的妖气。   
  灌木丛中起了沙沙的响动,一个皮毛蓬松的大白脑袋从一株矮趴趴的榆树后面伸出来了:“呀!你俩还吃上啦?”   
  无心含着一口饼子,愁眉苦脸的把头一扭。而苏桃放眼一瞧,这回不需无心吩咐,很自觉的打了招呼:“狐狸好。”   
  大白狐狸龇牙一乐,满嘴鲜血,牙缝里还嵌着几根羽毛:“无心,你真是没个正经,有闲心去救别人,没闲心管管自己的丫头。瞧我大侄女多可怜,都冻成这个×样了。”   
  无心把手一挥,恨不能一拳捶扁了她:“有事你请说事,没事好走不送。”   
  大白狐狸摇头摆尾彻底钻出了灌木丛,态度非常的好:“你吃不吃鸡?”   
  无心不假思索的答道:“白吃当然吃!”   
  话音落下,大白狐狸身后挤出了一只红狐狸。这红狐狸一嘴叼了两只大公鸡,鸡脖子全被咬得半断不断,两个鸡脑袋随着红狐狸的动作晃晃荡荡。大白狐狸得意的瞟了死鸡一眼,然后自报佳绩:“今天算是过了瘾,现在农场里面只剩鸡崽子了!”   
  无心盯着大公鸡,口水开始充沛:“大白,两只鸡都是给我们吃的?多谢多谢,我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狐狸。这鸡可够肥的,算你豪爽大气。”   
  大白狐狸一瞪眼睛:“想得美!姑奶奶这里没有白食给你吃!想要吃鸡,就得帮忙!”   
  无心眼里有了鸡,嘴巴就不思念饼子了:“看在鸡的面子上,我能帮一定帮。”  
  此言一出,大白狐狸的身后热闹了,一只红狐狸驮着一只细条条的小黄鼠狼,闪电似的从灌木丛外飞跃过来。原来大白狐狸素性嚣张,在农场鸡棚里由着性子作乱,既非正经偷鸡,也非正经吃鸡,而是肆意祸害,咬得遍地死鸡。农场里的工人受了惊动,叫了民兵出来救鸡,大半夜的也摸不清情形,只知道农场受了大损失,鸡棚内外到处都是鸡血。大白狐狸是不怕人的,带着部下公然逃窜。红狐狸们也机警,唯有小黄鼠狼最弱,不但落了后,而且还被民兵用鸟枪打伤了后腿。一队狐狸中,只有大白狐狸法力高强,能够化成人形,可是心不灵手不巧,并不能充当医生;于是她灵机一动,决定追踪无心,让他出手去救小黄鼠狼。   
  正如她所料,无心看在鸡的面子上,很愿意帮这个小忙。把匕首放到火上燎了燎,他把细细长长的小黄鼠狼抱在腿上,用刀尖去挑它伤口中的铅弹。在他忙碌之时,大白狐狸不甘心安静旁观,没话找话的要和他聊:“无心,你明天去哪里?”   
  无心大睁着眼睛低了头,攥紧了小黄鼠狼的细腿:“明天?明天我想下山,到县里去。”   
  大白狐狸把嘴一张:“你要走啦?”  
  无心刀尖一颤,挖出了一枚小小的铅弹:“没错。总在山里住,非活成野人不可,再说现在山里也不算安全。”   
  大白狐狸把嘴合上了:“嗷,我还挺舍不得你哩!”  
  无心发现小黄鼠狼的肉里还藏着一枚铅弹,于是聚精会神的继续去割伤口,疼得小黄鼠狼三个爪子乱蹬,口中咔咔乱叫。无心不为所动,专心致志的对着第二枚铅弹使劲:“大白,我不信。”   
  大白狐狸啐出一根鸡毛,顺便检讨了内心,感觉自己的确是没什么诚意。面前的无心忽然一抬头,鼻子里又低低的“嗯”了一声,正是第二枚铅弹顺着刀尖的力道弹入了火中。俯身把嘴唇贴上小黄鼠狼的后腿,无心连泥水带鲜血的吸了一口,紧接着扭头吐到火里。小黄鼠狼长条条的瘫软了身体,叫都不叫了。  
  从棉袄的破洞处开始撕,无心撕下了一条棉布,缠裹了小黄鼠狼的伤腿。红狐狸放下公鸡走过来,叼起小黄鼠狼一扭头,把它放到了另一只红狐狸的脊梁上。无心转身对着大雪地又吐了几口唾沫,然后笑眯眯的爬过去拽过了大公鸡。公鸡肥极了,而从现在开始到天亮,时间正够他和苏桃大嚼一场。   
  大白狐狸无意停留,临行前告诉无心:“其实有没有你我都是一样的过日子,所以我实在是装不出悲痛的样子来挽留你。你要滚就滚吧,兴许哪天我一高兴,也下山去逛一逛!”   
  无心一边拔鸡毛,一边对着大白狐狸连连点头:“好,我就欣赏你这坦白的性格。桃桃,还不道别?”   
  苏桃抱着大猫头鹰,很听话的出了声:“狐狸再见。”   
  大白狐狸扬长而去,留下无心和苏桃吃鸡。虽然缺油少盐,但是肉毕竟是肉,总比饼子香。两人很细致的啃出一地鸡骨头,然后在天亮之后下了山。从一眼老树洞里取出双肩背包,无心带着苏桃走出山林上了大路,凭着两只脚直奔县城火车站。   
  没有走出多远,无心和苏桃一起停了脚步,就见眼前路上平铺着一条挺新的小棉被,大猫头鹰收拢翅膀,睁着两只大眼睛站在小棉被上向他们行注目礼。   
  无心弯腰细看小棉被:“哟,你还学会偷了?”   
  大猫头鹰实在是懒得飞了,所以直挺挺的向后一仰,脑袋正是对准了棉被一角。   
  无心啼笑皆非,并且不想理他,然而苏桃福至心灵,却是领会了他的用意。把小棉被包裹成了襁褓形状,她抱起了大猫头鹰,又对无心说道:“抱就抱吧,权当是报答他给白娘子找鼠崽儿吃了。”   
  无心不以为然:“哼,这夜猫子奸着呢,咱们谁也别想甩了他。”

第一百九十七章、一路向北


    
  无心总是记不住自己所在的县城名字。长白山下本来是没有这个县的,是建国后才开发了这一片土地。县名非常的具有时代性,不是叫做团结,就是叫做建设,也可能叫做互助或者友爱。无心记不住,也懒得记,因为很快就要从县火车站出发,继续北上了。   
  带着苏桃走进县里唯一的招待所,两个人因为在山里生活久了,所以几乎忘记了山下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结结巴巴的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无心亮出自己的所有证明,登记之后得到了一间小屋子。   
  苏桃刚刚确定自己生了虱子,正在满头满身的做痒。生虱子本也不是稀奇事情,盲流村里的大小孩子全都有虱子,纵算其中有个别肯讲卫生的,也逃不脱外界的传染。苏桃与世隔绝的日夜缩在帐篷里,自以为可以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防着防着还是没防住。当无心从她的头皮上捏起一粒虮子时,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面红耳赤,身体像条独立的芯子似的,开始在棉袄壳子里乱动。   
  无心一派平静,没笑话她,也没安慰她,直接出门买回了药粉和篦子。解开苏桃的两条大辫子,他坐在床边,挑起一绺长发慢慢的篦了又篦。苏桃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听闻自己生了虱子,她从头到脚一起瘙痒:“无心,我会不会把虱子也传给你啊?”   
  无心轻声答道:“不会,我从来不生虱子跳蚤。”   
  苏桃认为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是,虱子跳蚤是能传染的。”   
  无心拧着一条眉毛,挑着另一条眉毛,因为知道好歹,无论如何不会认为虱子可爱。但是没办法,有些事情他不得不管,比如温暖着白琉璃不让他冬眠,比如整治处理苏桃身上的虱子。   
  “不让你抱夜猫子,你偏抱。”他喃喃的埋怨苏桃:“那夜猫子到处飞到处落,你知道他身上会有多脏?兴许虱子就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   
  猫头鹰蹲在角落里,本来正是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无心迁怒到自己身上了,便很委屈的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的睃了他一眼。   
  苏桃不怕无心,不服他的话:“我和夜猫子之间还隔着一层小棉被呢,我又没直接抱他。”   
  无心咬牙切齿的梳通了苏桃的发梢:“那小棉被也是来历不明。”   
  苏桃抱着膝盖,随着他的篦子摇头晃脑:“是你先让我搂着它暖手的!”   
  无心“嗯”了一声:“还嘴硬。”   
  苏桃的头皮被他牵扯痛了,龇牙咧嘴的做鬼脸:“没嘴硬。”   
  白琉璃从无心的领口中伸出了脑袋,撕着大嘴打了个哈欠。本来他是一个无所谓饥饿疲惫的游魂,可是如今既然附上了蛇身,免不了就要受到躯壳的影响。昏昏欲睡的盘上无心的脖子,他对于外界的一切都不大感兴趣,懒洋洋的就只是想睡。角落里的猫头鹰打了个冷战,骤然睁大双眼望向了他;而他缓缓缩进无心的怀里,蹭皮贴肉的又睡了。  
  无心和这样一群活物混在一起,本来就胸无大志,现在越发的眼里只有虱子虮子。苏桃表面上和大猫头鹰很有共同之处,闷头闷脑的仿佛没脾气,然后大猫头鹰八风不动自有主意,苏桃像只猫似的叽叽咕咕,也是很会顶嘴,一边顶嘴一边又侧了脸用眼角余光瞄着他,怕自己说话说过了火,真激怒他。在外面出生入死风风雨雨的混了一年多,她自认为见多识广,已经很有一点小心眼了。   
  两人淡而无味的嚼了半天舌头,最后无心不言语了,专心致志的给苏桃抓虱子。苏桃稳稳当当的蹲在他的双腿之间,忽然有了主意:“无心,我把头发剪了吧!”   
  无心受了白琉璃的影响,困得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剪了?这么长的头发,剪了怪可惜的。”   
  苏桃抬手在耳朵下方比划出了一个长度:“就剪到这么长,不可惜,我头发长得快。”   
  无心弯腰扭头,去看苏桃的侧影:“真剪?小姑娘还是留着长头发好看。”   
  苏桃转向了无心,用手掌在脸蛋边缘一切:“我还没剪过短头发呢,剪到这里行不行?要不然就再留一点,你说该留多长?”   
  无心的黑眼珠半遮半掩的藏在眼皮后面,湿润而又迟钝的一转:“剪到下巴吧,到时候披散着也行,梳羊角辫子也行,还能经常换个样子。”   
  苏桃笑了,嘴角弯弯的向上翘。无心是懂“美”的,而且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和她所受的家庭教育不谋而合。她越发感觉无心和自己是契合的了,契合,而又全新,因为家里常年的没男人,无心从天而降,在她面前把一切角色都扮演了。   
  无心找到了招待所的服务员,利用甜言蜜语借来了一把大剪刀。很谨慎的对着苏桃下了手,他剪羊毛似的为苏桃理了发。早就知道苏桃头发多,可是没想到吃了一冬天的野物之后,兴许是营养充足了,头发居然厚密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无心对于大事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对于苏桃的脑袋却是认真至极,从中午修剪到了傍晚,越剪越短,最后还是苏桃感觉出了不妙。趁着耳垂尚未露出,她起身强行逃走了。   
  带着无心给她买的药粉去了一家澡堂子,她含羞带愧的洗了许久。末了赶在天黑之前,她随着无心回了招待所。猫头鹰站在房间内的一张破桌子边缘,正在筹划着出去打猎。冷不防看见苏桃随着无心摸黑回来了,他睁圆了探照灯一样的大眼睛,就见苏桃脑袋特别大,仿佛是细脖子上挑了个大蘑菇。对于大猫头鹰来讲,这就算是怪物形象了。心惊胆战的横着挪了一小步,他一爪踏空,未等展开大翅膀,已经“咕咚”一声摔在了水泥地上。   
  房间里没镜子,无心开了电灯回头一看,也是强忍着没对苏桃咧嘴。若无其事的低下头,他催促苏桃快些上床睡觉。床是两张单人床,被褥全都又凉又潮不干不净,并且其中一张床还有残疾,一条腿东倒西歪的立不住。无心让苏桃和自己睡一张床,等到苏桃先钻进被窝里了,他便背对着苏桃盘腿坐稳,翻检着苏桃脱下的衣裤,想要除去残余虱子。   
  苏桃躺在被窝里,歪着脑袋看他的背影,看他像只大猴子似的端着肩膀缩着脖子,胳膊腿儿全是特别长。他穿的戴的都不好,因为不知道珍惜衣裳,导致形象比苏桃更像盲流。服装虽然糟糕,破烂冬装下面的身体却是比谁都好。苏桃受了母亲的影响,审美观总和主流格格不入。在当今这个如火如荼的革命大时代里,她还是坚定的认为小白脸才算美男子。  
  苏桃对着无心审视了许久,末了忽然发现了问题:“无心,你的头发怎么总也不见长呀?”   
  无心没回头,是个要忙死的架势:“我家里人都这样,头发长得慢。”   
  苏桃侧卧着打量他:“那也不能一点儿都不长啊!”   
  无心头不抬眼不睁,快要把脸埋到苏桃的棉裤裆里:“我天生就这样,头发胡子都不长,汗毛也轻。正好,省了理发的钱。”   
  苏桃对他没有刨根问底的心,所以糊里糊涂的笑道:“刮脸的刀片也不用买了。”  
  无心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抻出了昏昏欲睡的白琉璃:“我忙着呢,你和白娘子玩,玩累了就睡觉,不用等我。”  
  苏桃接了白琉璃,其实还是糊里糊涂,不过真要让她细问,她也不知从何问起。白琉璃看了苏桃的新发型,惊得一吐信子,还以为自己是看到了蘑菇精。  
  无心嘴上不说,心如明镜,硬着头皮在招待所里住了足足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之后,他见苏桃的头发有所生长,看着不那么像蘑菇了,才把行李重新收拾了一遍,带着苏桃去了县里的火车站。
  火车站太小了,只偶尔会有过路的火车停留个一分钟半分钟。无心和苏桃提前换上了一身春装,蛮不讲理的跳上火车,往罐头似的车厢里横冲。苏桃挎着书包,一手和无心相握,一手拎着一只网兜。无心后面背着帆布背包,前面捆着一只襁褓,拉扯着苏桃在车厢里开天辟地。他挤火车挤出了经验,行动如风,嗓门也大,一路且骂且走,将挡路的什物一概踩到脚下,气得一个老太太捧着一篮子鸡蛋左躲右躲,对着无心和苏桃的背影怒骂:“这两个玩意儿,真他妈缺德!”  
     火车的终点站是吉林市。无心和苏桃在吉林市住了小半个月,将当地的好风景看了个饱。及至在吉林市玩够了,他们漫无目的的上了火车继续北上。将沿途城市一座接一座的走了个遍,最后在这一年的六月,他们到达了哈尔滨。   
  同样是省会城市,哈尔滨就比去年的长春太平得多,打归打,但是没有打到天翻地覆的程度。无心和苏桃穿着利利落落的单衣单裤,除了永不离身的大包小包之外,苏桃身上又额外多了一只铁壳水壶;蘑菇头经过了无心的几次修剪,瞧着倒是比先前顺眼多了,只是前额留了一排齐齐的刘海,让她总像是与众不同。至于大猫头鹰,因为身体毛茸茸热烘烘,所以在这个夏天里彻底失去优待。他给自己预备的小襁褓,也被无心丢在火车站里了。   
  哈尔滨火车站是个大站,来自东南西北的几列火车一起到站,出站口几乎有了点人山人海的意思。无心照例是扯着苏桃披荆斩棘往外冲锋,苏桃牛似的低着头,恨不能头上长角顶出一条大路。好容易挤出了出站口,无心找个角落站稳了,见苏桃在,苏桃和自己身上的行囊也在,行囊里的白琉璃更在,这才松了口气,用手背给自己擦了擦额上的热汗。  
  未等他把汗擦净,苏桃望着远方开了口:“无心,你看,那边有个卖冰棍的。”  
  说完这话,她拿眼睛去看无心,嘴里没提要吃冰棍,可是等待的姿态已经做出来了。无心紧了紧身上的背包,又抄起苏桃身上的水壶喝了一大口自来水:“没看见。”
  苏桃在他面前,不是特别的要脸。他没看见,她就伸手指给他看:“要是有奶油雪糕就好了。”   
  无心不大舍得在奶油雪糕上花钱,但是有些钱不得不花。十六岁的苏桃还可以归于孩子一类,他不想让个孩子活得无欲无求。领着苏桃走向前方的冰棍推车,他一边走一边和苏桃说话。苏桃侧脸仰头看他:“你也吃一根。”   
  无心摇摇头:“我不吃,我不爱吃。”  
  苏桃告诉他:“你不爱吃奶油的,就买根绿豆冰棍。绿豆冰棍一点儿也不腻。”   
  无心思索着答道:“我问问有没有红豆的,要是有红豆的,我就买一根。”  
  两个人认认真真的扯着闲话,把通往冰棍推车的一段路途说得津津有味。及至停在了推车的遮阳伞下,无心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沓整整齐齐的零钱,正要数出几张买雪糕,不料未等他把钱递出去,忽有一只大黑巴掌横空出世,把几枚脏兮兮的分币托到了推车后方的大婶面前。无心和大婶都吓了一跳,同时发现黑巴掌别有特色,居然只有四根手指,小拇指头齐根没了。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无心身后响了起来,居高临下瓮声瓮气:“兵民是胜利之本,我要两根绿豆冰棍!”   
  无心和苏桃一起回了头,近距离的仰视到了一张挺好看的黝黑面孔。而顾基莫名其妙的迎着目光一低头,当即对着无心和苏桃大叫了一声:“呀!”  
  大婶本来正在开箱子拿冰棍,被他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气得大发牢骚:“这孩子怎么虎了吧唧的?买个冰棍吓我两跳!”  
  顾基对于大婶的抱怨充耳不闻,单是六神无主的后退一步,又求援似的回头往后看。无心和苏桃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在一带铁栅栏下蹲着个小老农似的青年,正在用一小条报纸卷旱烟末子。卷好烟卷叼住了,他一边伸手往衣兜里掏,一边抬起了头。遥遥的和无心打了个照面,他显然也是一愣。不过随即取下烟卷往耳朵上一夹,他撑着他那一身旧军装站起身,弱不禁风的对着无心点头一笑。   
  无心没出声,就见小丁猫瘦了一圈,本来是白白净净的娃娃脸,如今脏兮兮的花里胡哨,变成花狸猫了。   
  大婶气哼哼的把两根绿豆冰棍直杵到了顾基脸上。顾基接了冰棍撒腿就跑,惊弓之鸟似的直奔到了小丁猫身边。把一根绿豆冰棍送到小丁猫手里,他畏首畏尾的往对方身后一缩,仿佛大狗熊躲在了小树苗后面。   
  小丁猫咬了一口冰棍,脸上隐隐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无心,巧哇!咱们可是好久都没见面啦!”  
     然后他一边咔嚓咔嚓的大嚼冰棍,一边快步走到了无心面前。无心上下打量着他,只见他单薄成了十五六的半大孩子模样,一身的军装也是不干不净,腕子上虽然还带着一块手表,然而却是穷得买不起烟。   
  无心一味的看,一言不发,于是小丁猫笑眯眯的先开了口:“哎,你有钱吗?”   
  无心十分狐疑,不懂小丁猫的用意:“干什么?你不会是想打劫我吧?”   
  小丁猫把冰棍杵进嘴里,闭嘴撸下最后一块褐色的冰:“想什么呢?我看你还是不了解我。”   
  顾基颠颠的跑上来,把另一根冰棍也送到了他面前,原来顾基纯粹是个跑腿的,两根冰棍全归小丁猫一个人。无心趁机抢着问了一句:“你现在离开文县了?”  
  小丁猫唆着冰棍一摆手:“别提文县,我跟那边早没关系了!你有没有钱?我有粮票,你要是有钱的话,咱们凑合着下顿馆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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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198、谈话录
  
  小丁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粮票,本地的全国的都有,是五颜六色的一沓子。无心看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刚下火车,没有理由会存着一大把黑龙江粮票,心中就起了狐疑:“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小丁猫掀起宽宽展展的军装下摆,因为身体已经瘦到抽象,所以衣服特别的像旗帜:“我们是从齐齐哈尔过来的。”  
  无心怀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问起:“你去齐齐哈尔了?”
  小丁猫从耳朵上取下了烟卷,叼到嘴上掏火柴:“我去?我是住!你不知道吧?我下乡了。”   
  旧报纸卷成了烟卷是个圆锥形,上宽下窄没有指头长,根本不禁抽。小丁猫三口两口吸到了头,扭头啐出了被唾沫浸湿的烟蒂,他吊儿郎当的笑嘻嘻,继续热情邀请无心和自己合作下馆子去。嘴上说着话,他一双眼睛躲在眼镜片后,不住的去瞟苏桃。苏桃倒是很坦然,因为知道他是自己的手下败将,顾基虽然个子大,但也未必是无心的对手。作为占据上风的一方,她有种王者般的宽容。小丁猫看她,她不在乎;如果小丁猫敢蹬鼻子上脸,她想象了一下,耳朵里起了“砰”的一声空响,是她的双拳击中了小丁猫的两扇瘦排骨。   
  无心和苏桃没有户口,最缺粮票。小丁猫热情洋溢巧舌如簧,把他说动了心。转身从蚂蚁推车后面的大婶手里论坛首发买了一根奶油雪糕,他决定和小丁猫合作一次,打一顿牙祭。  
  奶油雪糕冻得梆硬,为了彰显高级,外面还包了一层半透明的蜡纸。苏桃揭了蜡纸,在舔雪糕之前先舔了蜡纸上的残余奶油。无心扫了她一眼,看她舔得津津有味万分珍惜,于是第一次感觉苏桃变得像个野丫头了。
  苏桃并没有留意到无心的目光,对她来讲,吃雪糕是种难得的享受,她小心翼翼的左舔一口右舔一口,无论如何舍不得真咬,一边舔一边又东张西望的跟着无心走,因为无心正在和小丁猫寻找饭馆。小丁猫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哈尔滨,轻车熟路的走出火车站地界,他不吃则已,要吃就去大馆子里开斋。  
  三个人跟着他一个人走,先是步行了长长一段路,又乘了一段公共汽车,末了他们一起挤下汽车,到达了中央大街。中央大街是过去的老名字了,文革开始之后已经更名为反修大街。小丁猫兴致勃勃的踏上大街,把身后三人带到了一家大餐厅门前。此餐厅本名叫做华梅西餐厅,如今顺应潮流,改名叫做反修饭店。名字改了,体面的外表可没改,无心随着小丁猫往里走,怀疑这小子是要趁机吃大户。钱要是自己的,他就不说什么了,小丁猫要吃就让他吃去;可钱是苏桃的,花一个少一个,他可不能拿着苏桃的小财产胡乱大方。  
  四个人捡了一处僻静位子坐下,小丁猫依旧是百事通,大刀阔斧的点了一桌子中餐。等到服务员走了,他才压低声音说道:“现在这里的好厨子都被打成苏修特务了,西餐味道不行,还是来几样炒菜合算。”   
  隔着一张桌子,无心向他伸出了脑袋:“你说你下乡了?”  
  小丁猫翘着二郎腿,一手插在裤兜里。脑袋向后一仰,他枕着椅子高高的靠背点头微笑:“没错,我下乡了,现在就在那个——”他转向顾基:“叫什么名字来着?前几天不是刚有了个新名字吗?”  
  顾基似乎是对于自己的存在深感不安,耸头耸脑的不看人:“生产建设兵团。”  
  小丁猫的细脖子在破烂了的领圈里转了转:“对,其实就是开荒种地。我刚去了没几天,可是你看我的手。”
  话音落下,他把一只苍白的巴掌伸到了无心和苏桃面前。巴掌薄薄的,掌心结着几片鲜红的血痂。  
  “你看我是干活的人吗?”他摇头叹息:“可怜我这一身细皮嫩肉啊,妈的全葬送在扁担上了。”   
  无心捻了捻他的手:“你干什么活?”
  小丁猫翻了个白眼:“挑大粪。”  
  无心盯着他看,满脸的不相信。顾基忽然机灵了,瓮声瓮气的为小丁猫作证:“他真是挑大粪,我也挑大粪,我天天帮他挑,他没劲儿,挑不动。”  
  无心登时笑了,一双眼睛眯成细长:“真挑大粪啊?”
  小丁猫收回了手,以一种很欣赏的神情审视着自己的掌心:“你控制一下,不要当着我的面幸灾乐祸。”  
  无心勉强正了正脸色,然后告诉小丁猫:“好,我尽量控制……嘿嘿嘿嘿嘿!”  
  小丁猫听了他的笑声,登时抬手捂住了眼睛:“哎呀妈呀。”
  顾基看了无心的反应,十分不忿,还要辩解:“现在挑大粪是好活儿,比种地强。挑大粪能偷懒,挑到半路还可以找地方休息。”  
  无心忍住了笑,继续又问小丁猫:“文县的事业完了,你还可以回保定嘛!你当初不就是从保定来的吗?”   
  小丁猫清了清喉咙,又见神见鬼的环顾了四周,见天下太平,才嘁嘁喳喳的讲述了自己这下乡的原因。原来在他去年逃出文县之时,保定的联指总部也受到了新一轮的冲击,罪名是一号勤务员反对林彪。联指在几次三番的风雨中一直屹立不倒,可是如今这顶帽子实在太大,终于把他们压趴下了。  
  联指总部中的十常委,被解放军抓走了五个,其中就包括了小丁猫和杜敢闯。余下的五名常委之中,除了一号二号跑了个无影无踪之外,余下三人一直存着外心,此刻当即宣布和联指决裂,重起炉灶另开张,并且抢走了联指的大批军火。  
  这三人风云再起,姑且不提,只说落网的五常委算是倒了大霉,大热的天被关进仓库,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生活环境还不如蛆,而且天天挨揍。小丁猫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打就服,让交待什么就交待什么,毫无保留的把罪行全推到了蚂蚁旁人身上,并且论坛首发宣称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   
  军方的人万没想到联指十常委中还藏着一个精神病,当即对此展开调查,把小丁猫的父母拘了来。小丁猫的父母都是工人,出身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家里除了小丁猫这个长子之外,还有个胖墩墩的次子丁小熊,娇滴滴的三女丁小鸽。惶惶然的坐在专案组人员面前,丁家父母有一说一,不敢隐瞒:在自家老大刚上初中的时候,他们的确是带着孩子去过医院,诊断结果也真是精神分裂症。不过老大越长越大,越大越正常,他们还以为孩子已经自动痊愈了。  
  专案组里的军人擦亮双眼,追着问道:“丁小猫平日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点吗?”  
  小丁猫的母亲是个瘦长条的妇人,满脸都是心力交瘁贤良淑德。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她开口答道:“哎呀妈呀,这孩子小时候可瘆人了,一点儿孩子样也没有,就像让鬼上身了似的,刚上小学就学会抽烟喝酒了。反正我和他爸都不爱管他,我们把他养大成人就算对得起他了。”   
  专案组没能从丁家夫妇身上打开突破口,转而去审问初中生丁小熊和小学生丁小鸽,也依旧是一无所获,因为他们的大哥一直不爱搭理他们。再去传唤了丁家的左邻右舍,他们所得的信息全都十分有利于小丁猫——老邻居们统一的认为小丁猫是个怪坯。  
  专案组几乎相信了小丁猫的病情,然而无论他是否真疯,事实摆在眼前,他的确是联指中的三号人物,对于文县大血战,他是要负责任的。   
  然而就在专案组将要给小丁猫定罪之时,变故又发生了。  
  杜敢闯突然站了出来,表明小丁猫只在联指成立初期活动过,从去年年初开始,他就因病不再参与联指事务了。从六六年夏天到现在,小丁猫没有动手打骂过任何人,没有单独组织过任何一场武斗。至于文县大血战,陈大光应该负主要责任。是陈大光先动手,她才着手筹划反攻的。  
  情形陡然发生变化,让专案组措手不及。杜敢闯那一身横肉快速的熬干了,年轻的脸皮因为毫无准备,所以显出了松垮的老相,一颗颗痘子却是暴得此起彼伏,是一种脏兮兮的灼灼其华。丑陋而又坚定的站立在审讯室里,她调动出了最后的精气神,大包大揽的承担了所有罪名。虽然小丁猫不在场,可是她铿铿锵锵的高谈阔论,又是一次飒爽英姿五尺枪,又是一次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挡在小丁猫的前面,替他往死路上走去了。  
  在这一年的冬天,小丁猫回家了。  
  落网的五常委中,只有他一个得了自由。他瘦得像个鬼一样,狼吞虎咽的霸占家中有限的粮食。丁小熊是个老实孩子,大哥既然想多吃一口,他就毫不计较的少吃一口。丁小鸽则是对大哥有些崇拜,认为大哥是个落了难的革命英雄。   
  至于丁家的老两口子,则是别有心肠。自家的儿子自家清楚,想起小丁猫的所作所为,他们算是怕了长子。长子要吃,就让他吃吧。   
  小丁猫在家里养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养出了一身薄薄的膘。新的一年有了新的声音,上山下乡的号召渐渐响亮起来。小丁猫在保定一直活得心惊肉跳,生怕自己的老底不知哪天会再被人翻出来。所以躺在家里思索了几日几夜,他一挺身下了地,宣布自己要下乡当知青了。   
  此言一出,老两口子登时乐翻——小丁猫早走早好,他们实在是供不起大儿子的烟酒糖茶了。  
  小丁猫主意一定,当即开始行动。听闻上海已经走了几十万人,山东的青年也是成千上万的往边疆去,他在家里对着地图盘算了一番,认为自己是早走早好,越远越好,能和保定一刀两断才妙。于是在这一年的春末时节,他作为一名知识青年,披红挂彩的来到了北大荒。   
  在和往昔岁月一刀两断的同时,他和大粪结下了新的情缘,并且意外的遇到了顾基。自从蚂蚁联指覆灭之后,顾基便论坛首发一个人四处流浪。文县他是不想回了,街里街坊都知道他一枪毙了他父亲,虽然现在子女和父母决裂是潮流,可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老秤,秤上的准星并不会随着时代轻易变化。   
  家乡没脸回,衣食住行也都没着落,他和小丁猫一样,迫切的要逃。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骤然见到小丁猫,他百感交集六神无主——照理,他现在满可以一拳捶死这个灭他满门的仇人,可他把小丁猫当惯了主心骨,见了小丁猫,他一颗心都落了地。   
  顾基没法子清清楚楚的去恨,只好糊里糊涂的去爱。和小丁猫在一起,他永远不吃外人的亏;而小丁猫一边保护他一边使用他,仿佛他是一匹好驴好马好骡子。   
  第一道菜上来了,小丁猫夹了一筷子肉往嘴里送:“无心,我不能总和大粪较劲。我得改变现状。”  
  无心正在思索苏桃是否拥有上山下乡的资格,思索到了最后,他认为就算是有资格,也不能让苏桃去。他不能让苏桃挑大粪,也不能让苏桃干农活。与其让她去卖苦力,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自己至少还能给她一个自由自在。  
  “你怎么改变?”无心先给苏桃夹了菜:“不挑大粪,改挑别的?”  
  小丁猫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服务员面前要了一瓶白酒。咬开瓶盖倒了一杯,他吱喽一声抿了一口,然后咂了咂嘴,颇为销魂的长吁了一口气:“我吧,就是不安于现状,明白吗?”  
  无心看着苏桃吃菜,苏桃每吃一口,他心里就舒服一下:“明白。你要是能够安安生生的挑大粪,才叫奇怪。”  
  第二个菜也上来了,小丁猫伸长筷子,高兴的笑道:“哈哈,葱爆里脊!吃了一个多月的窝头咸菜,我掉了三斤肉,不过吃粗粮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拉得痛快!”   
  无心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是不是离了大粪吃不下饭?好不容易下次馆子,你说你——”  
  小丁猫满不在乎,连汤带水的往嘴里填肉:“吃不下没关系,我替你们吃。老实告诉你,我现在是有点儿后悔,我不该往北走,我应该南下去云南的。”   
  无心来了兴趣:“南下干什么?你们不是到哪里都得种地吗?”  
  小丁猫伸手一指顾基,仿佛是要让他给自己作证:“我弄到了一台收音机,可以听到外国的电台……”他把声音压成了耳语:“缅甸那边的华侨学生也在闹革命,反正我在国内也是担惊受怕,不如往远了跑。在联指混了两年,我也积累了许多经验,如果让我重新再来一次,我肯定不能弄得这么一败涂地。”   
  无心听了他的话,感觉是在听天方夜谭:“你就不能安稳几天吗?”   
  小丁猫一摊双手:“我稳不住,我就喜欢玩人。如果这次闹革命还是不成,我想南洋那边又不破除封建迷信,凭我的本事,怎么着都能混口饭吃。”   
  无心吃了一口肥嫩的里脊:“你是挑大粪,还是闹革命,还是挑着大粪闹革命,我都没意见。”
  小丁猫对他眉飞色舞:“你跟不跟我走?我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无心大摇其头:“我不跟你走。你我志不同道不合,万一走到半路打起来了,也不好收场。老实告诉你,在外面混了一年,我也积累了许多经验。我当盲流当得挺舒服。”   
  小丁猫用筷子一指他和苏桃:“你俩一起过上了?”  
  无心摇了摇头:“我俩相依为命。”  
  第三道菜上来了,是白菜炒木耳。小丁猫见它是道素菜,便没急着去吃:“挺好,我和顾基也是相依为命。你有没有兴趣和我换一换?顾基一身的力气,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顾基充耳不闻的咯吱咯吱嚼白菜。无心挑了一块硕大的木耳给了苏桃:“少和我扯淡。咱们今天吃过这一顿饭,往后还是各走各路。我看你天生就是个惹是生非的货,怪不得你上辈子——你身上还有多少本地粮票?卖给我几十斤好不好?”  
  小丁猫端起玻璃杯,美滋滋的喝了一口白酒:“别提卖,我白给你。另外你再考虑考虑,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和我一起走。苏桃,你说呢?”   
  苏桃没理他。
  小丁猫是以看病为名请假跑来哈尔滨的。肥吃海喝的混了个醉饱,他心满意足的出了饭店,还要在街上来回散一散步。无心领着苏桃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低头清点粮票。正是入神之时,一辆吉普车忽然在前方刹住了,车窗打开,一个四五十岁的军人脑袋伸了出来:“是苏平平吗?”   
  此言一出,小丁猫和顾基不以为意,无心和苏桃却是一起钉在了原地——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个陌生军人知道苏桃的学名是苏平平?
第一百九十九章、新希望
  
  吉普车的车门开了,军人像要进一步作出确定似的,弯着腰跳下了车。手扶车门转向苏桃,他开口又问了一遍:“是苏平平吧?”   
  苏桃茫茫然的睁大了眼睛,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无心握住了苏桃的手,一头雾水的看看军人又看看苏桃,末了他微微俯下身,在苏桃耳边问道:“认识他吗?”   
  苏桃咽了口唾沫,虚虚的反问道:“你是田……叔叔?”
  军人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可以媲美獠牙的大虎牙:“我说我不能看错么,还真是你个小丫头。”  
  苏桃没有笑,把头低下了。走在前方的小丁猫带着顾基停了脚步,饶有兴味的退到一边旁观。而军人上前一步又道:“你家的事情,我后来都听说了。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来了哈尔滨?”  
  苏桃的嗓子细成了线,说起话来嘤嘤嘤嗡嗡嗡,仿佛是存心让谁都听不清楚:“我也是刚下火车。”  
  军人一亮虎牙,很关切的又向前迈了一步:“来哈尔滨是有事?”
  苏桃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没事……”  
  军人发现苏桃像只柠檬,不拧不出汁:“老苏出事之后,你有着落了吗?”  
  苏桃闭了嘴,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说她没着落,可她有无心和一张做了假的结婚证,简直算是个终身有靠的人;但若说她有着落,她居无定所,差一点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流浪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种着落。  
  军人没有得到答复,于是收回虎牙,顺便看清了苏桃和无心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从苏桃转移向了无心,他和无心对视了一眼,然后感觉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老苏的丫头在外面混了一年多,可能是学坏了。
  军人转身一指身后的吉普车:“平平,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和叔叔走。叔叔现在……形势还行。”  
  这回未等苏桃做蚊子哼,无心先把她拉到一旁站住了。弯腰看着苏桃的眼睛,他郑重其事的问道:“他是什么来头?”  
  苏桃凑到无心耳边,嘁嘁喳喳的答道:“他是我爸爸的老部下。去年年初,他被人揪到北京去批斗了。”  
  无心的大黑眼珠在微凹的眼眶里滴溜乱转,是个心神不定的模样:“你信得过他吗?”  
  苏桃特地想了一想,末了告诉无心:“他是好人,当初救过我和爸爸。”  
  无心听到这里,就扭头再次望向了军人。军人饶有耐性的站在吉普车旁,本来当无心也是个东游西荡的野小子,然而冷不丁的被他盯了一眼,竟是心中一寒。那一眼的力道太足了,冷飕飕的往他脸上扎,简直就是霜刀雪剑。
  无心一望即收,对着苏桃低声打商量:“他要是肯招待我们,我们就去吧。省一夜住宿费也是好的。”   
  苏桃现在已经很会精打细算了,虽然依旧是怕生,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她同意了无心的建议。抬眼望向军人,她扭扭捏捏的小声说道:“田叔叔,您能不能给我们找个地方住几天?我们……我们初来乍到,没有地方安身……”  
  军人竖着耳朵听清了她的言语。他去年自身难保,没能救成老苏,所以如今对待老苏唯一的一点骨血,他是有求必应:“好,好,上车吧,叔叔安排你们。”  
  小丁猫和顾基瞠着眼睛站在路边,看到无心和苏桃上了军人的吉普车。吉普车绝尘而走,让小丁猫十分艳羡的叹息出声:“莫非他们是攀上高枝了?”
  顾基扬着一张晒黑了的脸,浓眉大眼高鼻梁,一脸男子汉式的好看。他显然不是小丁猫的知音,小丁猫盯着吉普车的后影,一双眼珠子快要突破眼镜片飞出去,而他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隔三差五点缀几声饱嗝。
  吉普车流星一样在大街上疾驰,穿过了一世界的艳阳高照红海洋。末了停在一处不挂牌子的招待所门口,军人率先推开车门下了车。  
  无心没有再和苏桃手拉手,改用眼角余光牵着她扯着她。招待所外表看着不起眼,进入院内才发现里面风景优美,有花有草,通往楼内的大玻璃门太干净了,嵌在玻璃上的不锈钢门把手好像是飘在了半空中。有整洁利落的服务员从里面为他们拉开了大玻璃门,无心和苏桃跟在军人身后往里走,鞋底踏着厚实的地毯,一步一步软绵绵。
  军人把他们领上了二楼。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他们坐在一圈小沙发上,有勤务兵无声无息的端茶倒水。及至勤务兵退下去了,房门一关,房内无端的寂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军人先开了口,他想知道老苏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想知道苏桃是如何熬过了这一年半载的光阴。而对着田叔叔这么一张不甚熟悉的面孔,苏桃彻底成了个瑟缩乏味的丫头,把一切惊心动魄的故事都讲了个干巴巴,丝毫渲染形容都没有,纯粹只是讲述,并且是一场置身事外的讲述。军人对她是一边倾听一边审视,发现和去年相见时相比,她基本没变模样,要说变化,也就是黑了一点,不过大夏天的,人人都黑,不算稀奇。老苏的女儿其实一直是有名的,因为老苏长得不怎么样,女儿却是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女儿的大照片悬挂在老苏的办公室里,一年一换,由于父女二人对比强烈,导致往来的人都忍不住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私底下一致怀疑老苏让他老婆扣了顶绿帽子。  
  懒和尚念经似的喃喃完毕,苏桃没话说了,直着眼睛去看茶杯中的茶叶沉浮。茶是好茶,茶汤碧绿,一片茶叶在里面缓缓舒展,铺满了整个茶杯底。田叔叔原来并没有被真正打倒,当初看他摇摇晃晃的最危险,最终却是比父亲强,不但活着,而且穿住了一身军装,住在闲人免进的高级招待所里,“形势还行”。
  可是对待这样一位堪称人物的叔叔,她一点眼色也没有,一句好话也不会说。冥冥之中似乎有所预感,她无欲无求的只想走。田叔叔当然是有办法把她从飘萍一样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可是她回首往昔岁月,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她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是彻底的没有兴趣。她只想和无心在一起,有多远走多远,能走多远算多远。  
  她不说话,军人舔了舔大虎牙,也是沉吟。短暂的沉默过后,军人开始盘问无心的来历。苏桃静静的倾听着,听无心一口流利的谎言,假得天衣无缝,就像真的似的。等到无心自我介绍完毕了,军人起身走出门去,良久过后才又回了来。一屁股坐到苏桃和无心对面,他虽然也是昂首挺胸的摆出了军人姿态,可是后背微微的有些驼,肩膀也微微的有些塌,显然是大大的伤过元气。字斟句酌的开了口,他慢吞吞的分析了当今的天下大势,然后给苏桃画出了两条大路——在城里消磨光阴是肯定没有前途了,想要求生存求发展,只能另辟天地。凭着苏桃的岁数和资历,第一可以参军,第二可以下乡。他现在虽然是比不得先前有权力了,但是毕竟没倒,把个子弟安排进军队保险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和参军相比,生产兵团里更像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如果真想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话,倒是去北大荒更合适。  
  苏桃听愣了,万万没想到田叔叔竟然热心到为自己画好了人生蓝图。慌里慌张的看了对方一眼,她下意识的问道:“那无心呢?”   
  军人对着无心一点头:“小伙子,你有什么想法?”  
  无心俯下了身,把两边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是个埋头苦思的形象。双手十指交叉了,他抬起头,用一双大眼睛去看军人:“田叔叔,现在……小姑娘去当兵,是不是……也不算坏?”  
  军人听了他的问题,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总之听着就是很怪:“当兵是很光荣的事情嘛!这哪里要分什么男女?”  
  无心点了点头:“是,是,我知道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当兵是好事。”  
  军人欲言又止的轻轻一呲虎牙,发现这个大眼贼说起话来居然老气横秋。
  无心谁也不看,自己犹犹豫豫的又道:“反正那个生产兵团,我是绝对不会让她去的。”   
  军人发现无心年纪虽轻,可觉悟不是一般的低:“那个,我说一句。让娇生惯养的学生去农村接受再教育,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再说一个青年人,应该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应该和工农相结合……”  
  无心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军人结束了长篇大论,他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我和桃桃再商量商量,毕竟她是个小姑娘,无依无靠的,还是给她找个安稳地方最好。要是当兵不吃苦的话,去当兵也行。”  
  苏桃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越说越真,视自己为无物,终于忍无可忍的插了嘴:“田叔叔,无心能不能也和我一起去当兵?”   
  军人也是年轻过的,而且苏桃又是老苏的女儿,可以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没有绷着面子讲大道理:“平平,办法都可以慢慢想。”   
  这话说出了口,军人心中有些自得,认为自己总算对得起了老战友,不但负责了老苏的女儿,而且负责了老苏的女婿。哪知无心轻声说道:“田叔叔,我不当兵。”   
  苏桃睁圆了眼睛,下意识的作了回答:“你不当我也不当!”  
  军人紧随其后,一嘴的牙全见了太阳:“你个大眼贼,让你当兵你都不去,你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儿?”  
  无心抬了头,一个脑袋有千斤重:“田叔叔,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苏桃被一名勤务兵领到了隔壁空屋子里,留下无心和军人相对而坐。无心像是累得挺不起腰了,含胸驼背的低声说话。他和军人之间当然是没什么交心之言,他所想知道的,无非是军中生活的模样:苦不苦?累不累?新兵进去受不受欺负?受了欺负能不能找到伸冤报仇的地方?像苏桃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进去之后能不能活?没有当兵当一辈子的道理,当完兵了有什么出路?苏桃能不能得到一份不受风吹日晒的工作?能不能活成个干净体面的小女人?  长达一个小时的询问结束之后,无心出门领走了苏桃。军人给他们另找了住处,距离招待所不远,一旦他们定下主意了,可以随时过来向他报告。   
  苏桃懵里懵懂的跟着无心走,一边走,一边摇晃着他的手臂:“要是咱们不能一起参军的话,我就不去。去了干嘛呀?不参军我不也是一样的生活?再说我也不想当兵,我妈最烦当兵的了,她要是活着,肯定不能让我往军队里进。你怎么了?你累啦?”  
  无心像乌龟驮碑似的驮着背上的帆布背包,一段路让他走得一步一顿。眼皮耷拉着遮住半只眼珠,他拖着苏桃和自己的两条腿,且走且呻吟了一声:“嗯,是累了。”   
  苏桃踮着脚去解他身上的背包:“我来背。”
  无心一晃肩膀:“不用,马上就到旅社了。”  
  旅社是家大旅社,服务员提前接了军人的电话,所以只让无心一个人在簿子上登了记,也没检查证明。无心进了三楼的房间,卸下背包脱了鞋,要死似的往床上一趴,闭了眼睛就开始睡,一觉睡到了大天黑,一个梦都没有做。  
  最后朦朦胧胧的清醒了,他睁开眼睛向房内看,就见苏桃站在窗前,正在隔着一层纱窗往外张望。忽然撅嘴吹了一声口哨,她轻手轻脚的打开纱窗,放进了一只双目炯炯的大猫头鹰。猫头鹰收拢翅膀落在地上,有一点闲庭信步的意思,东张西望的寻找白琉璃。  
  白琉璃盘在枕头上,现在他长成了一条中等大小的胖蛇,放在书包里已经快要坠人的肩膀,所以时常也在背包里安身。虽然他一贯没什么人味,不过今天作为旁听者,他隐隐约约的也猜出了无心的心事。他和无心素来是志不同道不合,无心的一切作为他都不赞成,包括今天这一场。睁着两只黑豆眼睛凝视了无心,他看无心一口气都不喘,真是要累死了。  
  苏桃笑嘻嘻的站在床前,笑得不甚稳定:“无心,旅社里有公共浴池,能冲热水澡呢!一会儿是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无心闭着眼睛,一咬牙坐起来了:“你先去吧,我不着急。”
  苏桃偷偷的瞟着他,同时从背包里翻出了香皂和毛巾。换上床底下的拖鞋,她像只怕被遗弃的家猫家狗一样,悄悄的开门出去了,脸上还带着一点儿笑意,笑给四面八方看,漫无目的的想要讨好卖乖。  
  房门关好之后,白琉璃像一朵云似的,飘飘忽忽的升到了无心面前:“无心,你不会是……”  
  无心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白琉璃略一思索,另起话题问道:“你不喜欢她了?”  
  无心轻声开了口,不知怎么搞的,嗓子还哑了:“我喜不喜欢她,你还看不出来吗?”   
  白琉璃看他情绪不好,所以难得的通情达理了,不和他一般见识:“那你还让她去当兵?我记得有句俗话,大概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   
  无心一转身背对着他躺下了,气哼哼的抱怨道:“行了,你什么都不懂,还一直说说说!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当兵是美事,平常的人想当还没有资格呢!”  
  白琉璃看他给脸不要脸,居然还和自己耍起了脾气,就对着旁边的大猫头鹰一挥手:“去,啄死他!”
  大猫头鹰迟迟疑疑的飞上床头,向下瞄着无心的一只脚,不知道应不应该马上出击。无心连着一天一夜没脱过鞋,一双穿着破袜子的脚看起来可是够有味的。未等他作出决定,房门忽然开了,苏桃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嘴里笑道:“嗬!哪是热水淋浴呀!放出来的都是冷水!”  
  白琉璃“嗖”的一下消失无踪,大猫头鹰则是松了口气。苏桃水淋淋的坐到床边,脸上笑得格外喜气,喜得不自然,像是生怕会有谁不喜。   
  无心东倒西歪的坐起来了,看了苏桃一眼。苏桃正在歪着脑袋擦头发,明眉大眼粉脸蛋看得无心一阵心疼。忽然又累了——他无涯的人生整个儿就是一场迎来送往,无休无止,无尽轮回。再爱也停不下,再好也留不住,累死他了。
  “桃桃啊……”他一下子上了岁数,足有成百上千岁,黑眼珠子停留在了蛮荒时代,历尽沧海桑田的望着苏桃:“你当兵去吧!”   
  苏桃没言语,擦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末了把潮湿的毛巾揉成一团放在桌子上,她言简意赅的答道:“不。”  
  无心垂头望着自己撂在大腿上的双手,一双手雪白雪白的,不见风雨不显光阴:“当兵挺好的,起码能让你活得堂堂正正。”   
  苏桃的预感成了现实。极度的恐惧转化成了愤怒,她一声不吭的下床出门,跑去卫生间里长长的撒了一泡尿。然后回到房内坐上床,她为了表示自己对于当兵一事的深恶痛绝,开始安安稳稳的赌气——她把自己里外都打扫干净了,现在不冷不热不渴不饿,满可以在床上直挺挺的坐上一夜。从来没和无心耍过小脾气,她决定今天要耍上一次,让无心知道他的念头有多无情多荒谬,自己有多难过多生气。

参加活动:0

组织活动:0

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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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章、交锋
  
  两张单人床相对着靠墙放了,一张床上坐着无心,另一张床上坐着苏桃。墙壁和床头栏杆构成了角落,正能让苏桃舒舒服服的嵌在角里,纹丝不动的在床上坐出个坑。她是个安静性子,装聋作哑以柔克刚是她的天分。她披头散发的垂着脑袋,目光隔着湿头发向外一扫一扫,倒要看看无心作何反应。
  房内开着电灯,招来了一纱窗的大小蚊虫。纱窗半新不旧,并不能做到严丝合缝,于是无心走去关了电灯,只要窗外路灯的一点光明。黑黢黢的站在地上,在苏桃的眼角余光中,他成了个怯生生的大影子,欲言又止,欲走又停。  
  苏桃眨了眨眼睛,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重想了一遍,想到最后还是很坦然、很硬气:你还知道怯呀?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呀?我还以为你要理直气壮到底呢!都说好了的,都约定了的,你说不算就不算了?你说推翻就推翻了?反正我不同意,我不干。我也是经过风见过雨的人了,我不是傻瓜。你要替我做主吗?我不听!  
  她越想越对,有理到了委屈的程度。压下一波泪水,她无声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心平气和的放松身体,踏踏实实的窝进了角落中。她不是急性子人,必要的话,她可以开展持久战。  
  与此同时,无心像只心虚的猫狗一样,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她的床前。
  “桃桃啊。”他俯下身,嗓子还是哑的:“你听我说——”
  不等他讲出下文,苏桃直接从湿头发后面啐出三个字:“我不去!”
  无心双手撑在床上,面孔距离苏桃已经很近。心力交瘁的低下头,他挣命似的发出声音:“桃桃,你应该去。你现在还小,不把流浪当成一回事,等你将来长大了,你会——”
  苏桃根本不想领教他的高论,直接躲在湿头发后面放冷箭:“就不去!”   
  无心闭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力气正随着语言向外流失。再说下去,他真能把自己活活说死:“桃桃,我都不知道今年冬天带你到哪里过冬。”  
  苏桃沉默了一瞬,末了答道:“我不怕冷。去年冬天能过,今年冬天一定也能过。”
  无心的脑袋垂到极致,留给苏桃一副端端正正的肩膀和一后脑勺茸茸的短头发:“桃桃,当了兵,你就有了合法的身份,你就再也不必怕人了。”  
  苏桃盯着他,声音几乎堪称冷酷:“我谁也不怕。”  
  无心的手臂开始打颤,是终于撑不住了的模样。如果时光倒退几十年,除非苏桃自己愿意,否则谁也别想从他怀里抢走她。因为凭着他的小本事,他总能让苏桃安安然然的活过一生,他总能对得起她一世的年华。  
  可现在不行了,他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在当今这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时代里,他到了哪里都是异类,到了哪里都是行踪不定、来历不明。  
  流浪的日子,十天半月好混,一年半载也好混,一辈子,不好混。
  撩起沉重的眼皮向前看,他看苏桃青春正盛,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太鲜艳了,太美丽了。所以他得给她找一处安身的温室,他不能让她再生冻疮和虱子。  
  慢慢转身坐到床上,他向后退到苏桃身边。靠着墙壁仰起头,他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你必须去。”
  苏桃冷笑一声,表示自己根本不拿无心的话当话听。
  无心把脸转向了她,忽然不耐烦了:“笑什么笑?难道你还真想当一辈子盲流?”  
  他一变脸,苏桃也睁大眼睛抬起了头,万没想到他会舍得对自己发火。两人虎视眈眈的对望片刻,无心伸手一拎她的衣领,压低声音逼问道:“你看看你每天穿的都是什么?你再想想你每天吃的都是什么?我没本事,养不活你,什么都给不了你。你真跟我过一辈子,死了你都闭不上眼!桃桃,你别对我上心,没有用,不值得!”  
  苏桃猛的一晃肩膀,从他手中扯出了衬衫领子。衬衫还是去年穿过的,没型没款没颜色,和“美”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抬手一撩滴着水珠的刘海,她把脸扭向纱窗。气息颤悠悠的在鼻端打了个转儿,她从牙关之中挤出了含糊的一句话。   
  无心没听清楚,于是靠近了她问道:“你说什么?”
  苏桃不看他,对着一纱窗的蚊虫蛾子开了口,声音夹了眼泪伴了哭腔:“当初都定好了的……”   
  她用手背狠狠的一抹眼睛,咬牙切齿涕泪横流:“总在一起,不分开,都定好了的,还带反悔的?”
  她不会嚎啕,再气愤再伤心也是喃喃自语,是谁爱听谁听的架势:“我没反悔,你先反悔了?你比我大了好几岁,还说话不算数?说好了的,说了好几遍,原来都是假话?”  
  她的眼泪迅速汹涌了,开始吭哧吭哧的又抽泣又哽咽,面红耳赤的对着满窗夏虫控诉:“苦不苦的我自己知道,你说苦就苦了?好端端的,非得让我当兵,不当还不行,凭什么啊?我不当,就不当。你爱当你当去,反正我不当。”  
  白琉璃无声无息的游上了床,盘到了苏桃的大腿上。苏桃伸手拢着他,谁也不看,只对着纱窗流泪。什么叫做“没有用”、“不值得”?无心说话太伤人心了。  
  无心抱着小腿,把下巴抵上了膝盖。太累了,他连花言巧语都说不动了。抬手揽住苏桃的肩膀,他要把人往自己怀里搂。第一下没搂动,第二下搂动了,他用袖子去擦对方滚热的眼泪。苏桃在他怀中抽抽搭搭,天大的委屈,委屈透了。歪着脑袋枕上无心的膝盖,隔着一层旧裤子,膝盖骨头的形状清清楚楚,硌得她太阳穴疼。无心真瘦,平时只看他东跑西颠活力无限,苏桃忽然发现其实他吃的不足喝的不足,所有的好吃好喝都被他填到自己嘴里去了。  
  苏桃一闭眼睛,眼泪又来了。
  无心弯了腰,像条蛇也像只鸟,把苏桃卷着罩着护到怀里,面颊蹭过苏桃半干的头发,头发蓬松松的又厚又密,没有洗发膏,有香皂用香皂,有肥皂用肥皂,实在是什么都没有了,火碱也行——这么好的头发,给它用火碱!   
  无心不再说话了,双臂环住苏桃,他使劲的搂她抱她勒她,勒得她有了进气没出气,勒得她断了骨头连着筋。她是他偶然遇到的一线春光,她是他眼中花一样的小姑娘。他舍得让她去当兵?他舍得让她一个人出去闯世界?他舍不得,他最舍不得,可是这话,他没法说。  
  两个人一起侧身一倒,成了个相拥的姿态,双方的胳膊腿儿都嵌得合适极了,苏桃的脑袋正落在他的臂弯里。他轻轻的拍着对方的后背,低低的一句话让他说得声嘶力竭老气横秋:“桃桃,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苏桃没吭声,把一张热气腾腾的面孔埋进了他的胸膛。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苏桃肿着眼睛坐起身,发现无心已经出门买了油条豆浆回来。白琉璃盘在对面床上,一双黑豆眼睛定定的望着她。猫头鹰照例是蹲在角落里,灰扑扑的像一截矮木桩子。
  她揉着眼睛往窗前的小桌上看,发现豆浆里面居然加了打散的鸡蛋花和红糖,简直稠成了粥。这时房门一开,无心端着水杯和牙具走了进来。   
  “来。”他嬉皮笑脸的开了口:“先刷牙,然后趁热吃油条。油条是用香油炸的,现在还脆着呢!”
  苏桃从他手里接过挤好了牙膏的牙刷,心中有些恍惚。无心看起来太若无其事了,让她感觉昨夜的交锋不过是一场梦。无心把水杯也递给了她,顺手从床底下拉出了一只大痰盂。在她低头对着痰盂刷牙时,他又出去一趟,把湿毛巾也拧回来了。
  苏桃擦过了脸,自己下床在桌前坐了。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她尝出了好滋味,立刻回头去看无心:“你吃了吗?”   
  无心走到床边坐下,紧挨着桌子答道:“吃了。”  
  苏桃现在不大相信他,捏着油条又问:“真吃了?”  
  无心笑了:“真吃了,在楼下的油条摊子上吃的,豆浆也喝过了。”  
  话音落下,他对着苏桃一掀身上的单衣,向对方展示自己的白肚皮。苏桃用手背又在他的胃部轻轻摁了一下,摁过之后心里有了数,知道他肚子里是真有食。   
  收回手喝了一口热豆浆,苏桃烫得一伸舌头。豆浆太甜了,内容太丰富了,让她不假思索的感到了痛心:“加鸡蛋和糖不得多花钱吗?日子不过啦?”   
  无心坐在一片明媚的阳光里,半张面孔被阳光照耀得要透明了。美滋滋的对着苏桃一笑,他开口说道:“等你当了兵,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苏桃一愣,舌头上的甜味立刻消失无踪。原来持久战并未结束,她怒发冲冠的想,他还想用糖衣炮弹哄我呢!  
  “谁说我要当兵了?”她粉嘟嘟的脸蛋瞬间冷成了苍白:“谁要当兵你找谁去!我不是兵,我是盲流。我没家没钱,我也吃不起豆浆油条。”   
  无心还是笑,笑出了一副没脸没皮的孩子相:“桃桃,昨晚的话我还没说完呢,你一哭,吓得我把下文都忘了。今天你给我一点儿时间,听听我的话到底有理没理,好不好?”  
  苏桃听他换了口风,和昨夜那副死气活样的德行大不一样,便起了好奇:“你说。”
  无心清了清喉咙,又下意识的伸手抻过了白琉璃的尾巴尖捏来捏去:“桃桃,我是这么想的,凭着你现在的身份,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参军。昨天你那个田叔叔告诉我了,说是从军队里出来的人都会有户口和工作,而且还是好工作。桃桃,你自己说,是工作好,还是流浪好?”  
  苏桃不理他的话茬,直接问道:“那你呢?我去参军了,你怎么办?你干什么?”
  无心答道:“我?我一个人总不会饿死。你到哪里当兵,我就到哪里生活。你能出军营,我就和你见面;你出不了军营,我也给你写信。等到将来你退伍了,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我还跟着你。”  
  苏桃因为从不在他面前藏奸,所以此刻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脑筋不由得有些不够用:“真的假的?”  
  无心一点头:“我没户口没工作,谁要我谁吃亏,我骗你干什么?”
  苏桃想了又想,没想出头绪,可心中像是松快了一些似的,让她能够低头喝下一口热豆浆了:“那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参军呢?听田叔叔的意思,他肯定是能帮忙的。”  
  无心大摇其头:“我不干。我自由惯了,受不了约束。就算进了军队,不出一个月我也得当逃兵。”   
  苏桃开始咬起了油条:“那咱们都不当兵,咱们下乡去那个什么兵团吧!在兵团里不就是干活吗?我想干活的地方,纪律肯定不会太严。你看小丁猫和顾基不是说请假就请假了?”  
  无心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桃桃,饶了我吧,我一不想当兵,二不想种地,我懒啊!你要是真心对我好,就乖乖的快去参军。我还指望着你以后有了出息给我养老呢!”  
  苏桃不置可否的连吃带喝,热得满头大汗。无心眼巴巴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白琉璃长长的瘫在床上,颇为痛苦的一吐信子——尾巴快被无心揪断了!  
  苏桃喝光了最后一口豆浆,然后放下大碗一抹嘴,顶着一鼻尖汗珠告诉无心:“要不然,咱们还是一起下乡吧?北大荒是不是和长白山差不多?也有松鼠和狐狸吧?”  
  无心听闻此言,一拍大腿:“桃桃,你怎么又说回来了?我刚才的话全白讲了?”  
  苏桃舔了舔嘴唇,嘴唇都是甜的:“无心,只要我们能够常见面,干农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心把头一低:“不!”
  苏桃叹了口气:“你好懒啊!”  
  端起大碗舔下碗边的一片蛋花,苏桃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一会儿我就去找田叔叔,问问兵团到底怎么样,如果条件不是很差的话,我们就下乡去。当兵得当好几年呢,我不愿意和外人在一起过集体生活。”   
  无心快要哭了:“下乡不也是要过集体生活吗?难道你以为到了北大荒,我们还能搭座帐篷继续过小日子?”   
  苏桃忙忙碌碌的开始梳头:“白天干完了活,晚上见一面也是好的。”
第二百零一章、前途

  苏桃忽然来了精神头,豆浆油条在她的肚子里转化成了勇气与力量,她牵羊似的牵着无心往外走,一直走到了田叔叔所在的招待所。无心被她牵成了个别别扭扭的小男孩,走一步退两步,从头到脚全透着不情愿,又不敢实说内情——怎么说?说什么?想要吓唬小姑娘吗?
  及至见到了田叔叔,苏桃的气焰略微有所低落,但是字字句句咬得清楚,是只口齿伶俐的大蚊子。现在苏家除了苏桃之外,其余人等已经基本死绝,老田对苏桃的提携照顾因为不求回报,所以格外显出了一种纯粹的赤诚。苏桃问一他答一,呲着虎牙心平气和,还给她抓了一把奶糖。苏桃接了奶糖,一直用双手捧着不肯放,等到把话说尽了,她彬彬有礼的起身告辞,顺便把奶糖全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一出招待所的大门,她欢天喜地的高兴了:“无心,你听见没有?到了兵团还有工资呢,一个月三十二块钱!”
  无心没言语,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剥糖纸。苏桃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兵团不比去农村当农民强?虽然都是干活,可兵团战士听着更好听呀!”
  无心把奶糖塞进嘴里,因为苏桃满嘴都是理,所以他简直不知从哪里开始反驳:“冬天能冻死你。”
  苏桃连吃奶糖的心思都没有了,一肚子的话是非说不可:“我又不傻。我自己不想冻死,谁还能把我绑在外面?正好田叔叔肯帮忙,我们办不出的手续,他全能帮我们办。”
  奶糖粘在了无心的牙齿上,让他很不自在的舔来舔去:“听说还得体检,万一我体检不合格……”
  苏桃气得打了他一下:“人家有肺病肾病的都照样下乡了,你能有什么不合格的?”
  无心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愁眉苦脸的咽下了奶糖。真是小看苏桃了,他想,小丫头原来是茶壶煮饺子,心里很有数,平时不说而已。一夜一天之中她对自己围追堵截,自己现在除非耍横使蛮,否则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无心不能对着苏桃耍横使蛮。唉声叹气的过了一天,翌日上午他们从田叔叔手中得到两张表格,坐上了吉普车前往医院接受体检——现在他们要什么没什么,连户口都不知所踪,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先体检了。
  医院位于市中心,距离招待所并不远,还没等吉普车开出速度,已经到了目的地。医院里面十分热闹,长长的学生队伍从楼里排到楼外,尾巴快要甩到医院大门口,人人手中都有表格,正是一大队接受体检的青年学生。学生们的表情有喜有忧,以喜居多。开车的司机沿着队伍来回走了一趟,末了见缝插针,把无心和苏桃塞进了队伍中央,好让他们少等一阵子。苏桃捏着表格,回头对无心说:“你看,楼里面是分成男女两队的,咱们还不能在一处体检。”
  话音落下,她格外留意的看了看无心的面孔:“你怎么了?”
  无心的脸白到泛青,阴森森的没热气,眼皮薄成了半透明,两只黑眼珠子在薄眼皮下光芒闪烁:“我……桃桃,你说体检到底都检查什么?”
  苏桃小声答道:“可简单了,就是听听心肺,走个手续。”
  无心还要继续询问,可是后面有人不耐烦的推了他一下,他抬头向前一看,才知道队伍向前移动,自己也要进楼了。
  楼是老楼,暗沉沉的没有生机,并且弥漫着强烈的消毒水味。体检果然只是一场形式,无心排在男生队伍里,缓缓穿越一间空荡荡的大办公室,前门进后门出。办公室里摆着几张办公桌和几只体重秤。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潦草的在体检表上大写草书。
  无心心惊胆战的尾随在一名高大青年身后,按照顺序递上表格,张大嘴巴让医生看了自己的牙齿舌头嗓子眼。在体重秤上站了一秒钟之后下了来,他坐到了一张办公桌旁。神情倦怠的老大夫把听诊器往他胸前一贴,倾听片刻之后出了声:“听诊器坏了?”
  没人回应老大夫,于是他转而把听诊器摁上了自己的胸膛。两道花白的眉毛皱了皱,老大夫自言自语:“没坏呀!”
  然后他一抬头,发现面前的椅子空了,一张填了一半的体检表还留在他手边的桌面上。
  苏桃在女生的队伍中走得脚不沾地,一转眼的工夫就拿着体检表出了楼。在楼前的一棵老树下,她找到了无心。上下将无心打量了一番,她开口问道:“你的体检表呢?”
  无心低下了头:“桃桃,我们不去兵团。”
  苏桃怔了怔,随即猛然一甩手中的体检表,当众把嗓音拔了个尖:“都说好了的,你又反悔!”
  无心面无表情,淡定的像是故意要气人:“不去兵团。既然能当真正的兵,干嘛还要去兵团种地?桃桃,你听我的,去当兵。”
  苏桃把手里的体检表一下一下甩得哗哗作响,恨不能把无心一并甩到万里之外:“无心,你真讨厌!你就知道落户口找工作,别的什么都不想!”
  无心像块干干净净的顽石,在树下站得十分安然:“你要是有了户口工作,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用想了。”
  苏桃本来怀着一团火苗般的热情,结果无端的被无心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大夏天的,她冷成了个透心凉。把体检表狠狠的揉成一团,她真想再也不理他了。
  无心和苏桃没有再坐吉普车。在步行回旅社的路上,无心给苏桃买了一根奶油雪糕。雪糕快要凑上苏桃的鼻子尖了,苏桃只装看不见。天热,雪糕眼看着在融化,浓郁奶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无心伸舌头舔了一口,然后告诉苏桃:“再不吃就化没了。”
  然后他又舔一口,把勉强还算完整的雪糕往苏桃手里塞。苏桃松着手指头不肯接,无心便笑着逗她:“怎么不要?嫌我舔了两口?”
  苏桃快要被他气死了,望着前方硬是不出声。
  无心连陪小心带陪笑:“桃桃,别生气了。你我至多分开两三年,再说你在军营里,我在军营外,离得又不算远。等你当完了兵,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到时候你有工作,我也能挣钱,我们找间小房住下,不怕人抓不怕人查,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就穿。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好生活?是不是比到北大荒种地强?”
  苏桃迟疑着接了雪糕,一口舔下去了小半根:“我发现……你可会骗人了。”
  无心把双手揣进衣兜里,扭头对着她笑:“不相信我啦?”
  苏桃没言语,因为雪糕化得一塌糊涂,再不吃就吃不成了。
  苏桃对无心言听计从惯了,在无心面前,她始终是精明的有限——没和无心耍过小心眼,如今让她现耍,她耍不出。
  兵团是肯定不去了,她讪讪的回到了田叔叔面前,表示自己想要参军。老田听了,坦然的问道:“你当然是可以,但你的对象……”
  苏桃垂头嗡道:“他不想当兵。”
  此言一出,老田虽然是省却了解释的烦恼,但是心中却也有些遗憾。如果无心真是狗皮膏药一样贴上他硬要参军的话,他看在苏桃的面子上,也是可以再想想办法的。
  参军自然也是要体检的,而且是十分严格的体检,相比之下,上次在医院里的体检真是简单成了胡闹。大白天的,无心独自留在旅社里,数着时间等苏桃归来。抱着膝盖蜷成一团,他直着眼睛长久的发呆。
  白琉璃在阳光不可及之处现了形。他依然保持着死后的形象,头发眉睫都带着寒冷的水意。歪着脑袋凑到无心面前,他轻声说道:“真的要让桃桃走吗?”
  无心微微的一点头。
  白琉璃又道:“她走了,谁陪我睡觉?”
  无心气若游丝的吐出一个字:“我。”
  白琉璃生前没有领略过异性的风情,死后却是明白了女子的好处。苏桃是香的甜的,软的绵的,偶尔慢吞吞赖唧唧,也别有一种趣味。想象着生活中再没有了苏桃,白琉璃一阵沮丧。
  “她像夏天的花,冬天的雪。”白琉璃字斟句酌的对无心说道:“她没什么用处,可是因为有了她,风景才好。”
  抬手作势去拍无心的肩膀,他一本正经的下了命令:“不要让她走。三个人过日子比较好,两个人太无聊了。你这张老脸我看了几十年,现在真是懒得再看。”
  无心一挥手:“那你就滚回山里去!”
  话音落下,他身边桌上的搪瓷杯子凌空飞起,开始在他的后脑勺上敲鼓。他一动不动的硬挺着,对于白琉璃是既不驱赶也不求饶。下意识中,他也认为自己是该疼一疼的。
  苏桃天天出门,直奔走了一个礼拜,才算过了体检一关。
  她在体检当中一直是不大配合,暗暗的希望自己会被淘汰下去,可谁知道她竟会有那么标准的身高和体重,那么结实的骨骼和皮肉——凭着她的条件,上天入地都够了!
  政审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只能住在旅社里等消息。其实也不必等,因为田叔叔已经拍了胸膛做了保证,必能让她穿上一身崭新军装。
  苏桃茫茫然的,有时候往远了想,想到两年三年之后,心里有一点快乐;有时候想得近,想到两月三月之后,又恨不能痛哭一场。
  无心既不回首往昔,也不展望未来,天天只是琢磨着给苏桃弄点好吃的,一副“不过了”的气派。苏桃唉声叹气的吃胖了,脸蛋白里透红的饱满着,一双眼睛也是黑白分明。她买了一条新手帕,天天把白琉璃擦成玉雕。白琉璃夜里把脑袋挤到她的颈窝里,苏桃轻轻摸着他的脊梁,在黑暗中去问对面床上的无心:“蛇的寿命很长吧?”
  无心答道:“长。”
  苏桃又问:“等我当完兵了,白娘子是不是就长成大蛇了?”
  无心受不了她的畅想,把脸埋在被窝里答道:“是。”
  苏桃又道:“我走了之后,你别欺负夜猫子。它通人性的,你总打它,它不伤心吗?”
  无心在被窝里喘气,喘得像是在哭:“嗯。”
  苏桃不问了,噙着眼泪看窗外星月流转。看着看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也过去了,到了第三个月,这一年的冬季征兵正式开始,老田也把她又带了出去。这时她已经从田叔叔那里得到了全新的身份,混在大批应征入伍的青年男女之中,她把先前走过的步骤重新又走一遍,然后顺顺利利的得到了一张入伍通知书。拿着入伍通知书,她知道除非有人翻尸倒骨的去刨她的祖坟,否则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问题了。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已经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拿到入伍通知书之后不久,她又得到了一身新军装。军装尺寸正好,无心第一次看她穿正合身的衣服,单是一个合身就让她好看了许多。鼓着腮帮子站在无心面前,她嗫嚅着说道:“田叔叔说今年入伍时间早,下个礼拜他就要带我走了。”
  无心说不出别的话来,弯腰为苏桃抻了抻军装下摆,他没话找话的问道:“用不用再剪一次头发?去理发店,让人剪得好看一点儿。”
  苏桃把脸一扭,嘟嘟囔囔:“花那钱干什么?进了军队会有人给免费剪的。”
  无心硬着头皮扯闲话:“别给你剪成秃小子。”
  苏桃垂下了头,从喉咙里咕噜出声:“秃就秃吧,反正也没人看。”
  无心苦笑了一下:“是,至少我是看不到了。”
  然后他微微弯腰,失控似的狠狠抱了苏桃一下。苏桃现在用洗发膏洗头发了,头发香喷喷的又黑又亮。无心把鼻尖蹭进她的头发里吸了一口气,也说不出对她是怎样的一种爱,总之她还没离开他,他已经惦念的要死了。
  到了临行前的最后一夜,苏桃和无心挤在了一张小床上。旅社的暖气烧得不好,夜里尤其更凉。苏桃像往常一样背对着无心侧身躺了,睁着眼睛不睡觉。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和无心同床共枕了许久许久,并且下定决心要一辈子都在一起了,可是双方居然连个嘴都没亲过。
  她从来没想过要和无心亲嘴,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过那个念头,然而此刻她挤挤蹭蹭的翻身面对了无心,发现无心也是同样的没有睡。
  隔着一层衬衫,她试试探探的抬手摸了摸无心的胸膛。这胸膛被她依靠过无数次了,或是休息或是取暖,已经完全没有了神秘色彩。左手张开五指抚上他的心口,她没有留意到手掌下的平静,只是仰头对着无心的眼睛出神。
  无心向她笑了一下:“怎么不睡?明天不是还要起早出发吗?”
  苏桃轻声答道:“咱们说定了,你等我两年,不能再反悔了啊!”
  无心在枕头上点点头:“嗯,不反悔。”
  苏桃鼓足勇气,伸头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啄完之后躺回原位,她的面孔开始缓缓升温。眼看无心逼近自己了,她没有躲,只是闭上了眼睛。
  无心张嘴噙住了苏桃的嘴唇,没伸舌头,只吮了一下。他总感觉苏桃还小,是个小丫头。对于小丫头,他只舍得亲到这个程度。亲了一下,再亲一下,他忽然起身用棉被裹住了苏桃,然后把她紧紧的抱了个满怀。
  苏桃嵌在了大号襁褓之中,不明所以的去看无心。无心仿佛是正在忍受着某种痛苦,双臂将她越箍越紧,双腿也是死死的夹住了她。白皙的额头不住的磨蹭着棉被边沿,无心发出了一声缠绵的叹息,然后搂着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苏桃感觉到了他的热度,并且看见他出了汗。她腾不出手去为他擦汗,只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压着自己辗转反侧。末了无心停了动作,走兽似的把她护在怀里。一动不动的沉默了,他无声无息,只是偶尔一抽搐。苏桃试着挣扎了一下,挣不开,原来无心并没有松劲。
  苏桃喜欢无心的拥抱,躺在棉被卷里闭了眼睛,她也喜欢无心的温度与重量。她枕着无心盖着无心,想要睡了。
  无心将苏桃搂抱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他的热血渐渐冷却了,可是依旧不肯放手。他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大野兽,栖息在了小小的苏桃身上。侧脸凝视着苏桃的睡颜,他可怜兮兮的抿了抿嘴,想要再亲她一下,又怕惊动了她。


第二百零二章、两相思  
  
  清晨时分,天还没有亮,苏桃就被无心叫醒了。  
  无心钻进了她的棉被卷,把她搂到怀里抱了又抱。苏桃朦胧着一双睡眼没醒透,半睡半醒之中,就感觉有冰凉的鼻尖凑到自己耳根不住的嗅,然后是柔软的嘴唇贴上她的面颊,贴住之后长久不动。
  她很安然的仰卧在无心的怀里,暖烘烘热腾腾的没睡够。连着闲了好几个月,她懒惯了,而且外面大冷的天,尤其让人留恋房内的被窝。灵魂一飘,她沉沉的又要入睡。无心的手臂横撂在她的肚子上,手指抓着床单,强忍着不妄动。
  和苏桃朝夕相处了将近两年,无心仿佛今夜才第一次意识到了她的性别与年华。她在他身边一直活得像只猫,他几乎忘记了她不会永远都只是个小丫头。为什么会忘记?大概是因为她那怯生生的一脸孩子气,因为她那嘤嘤嗡嗡的一嘴孩子话,因为她的破衣烂衫永远比她的身体大一号。   
  其实最初他是怕她长大的,他怕她长大了,会引得狂蜂浪蝶来争来抢。她是个多好看的小姑娘啊,长大之后怎么了得?  
  手指拧绞了床单,绊住自己不往上也不往下。苏桃真睡了,睡得呼哧呼哧有滋有味,还是小孩子的架势。无心仰脸望着窗外的天色,天边泛出一点寒冷的鱼肚白,时间不多了,真该起床了。
  手指迟迟疑疑的松开床单,轻轻拍上了苏桃的腰间:“桃桃。”  
  无心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阴暗房间之中回荡:“你忘了?今天我们……我们得起早啊!”
  苏桃在梦中听到了无心的呼唤。冷不防的打了个哆嗦,她睁开眼睛,忽然想起今天不是寻常日子。
  苏桃没说什么,像个小影子似的起了床。五官面目全模糊了,她佝偻着腰低垂着头,小小年纪却是上了岁数,被一生的心事压矮了一截。
  无心比她动作快,洗漱过后下了楼,他给苏桃端上了豆浆油条。豆浆里搅了鸡蛋加了白糖,是给苏桃的特别优待。苏桃昨天洗了头发,一夜过后,正好蓬松得很有分寸,只是后脑勺上翘起了一撮。无心用梳子蘸了水,一遍一遍的给她梳头发,又说:“你吃你的,趁热吃。”
  苏桃不吭声,吸吸溜溜的喝热豆浆。豆浆喝光了,油条也吃光了。其实她毫无食欲,然而不喝强喝,不吃强吃,豆浆油条在她胃里堵成了个大疙瘩。无心为她预备的这最后一顿早饭,足够她消化整整一天。
  吃饱喝足之后,她扭头对无心说:“把白娘子也带上吧,它通人性的,我想让它也送送我。”
  无心看了白琉璃一眼,虽然嫌他是沉甸甸的一大堆,不过苏桃既然开了口,他便好脾气的点了头:“好,我带着他。”
  然后他把白琉璃拎起来塞进了书包里。  
  大猫头鹰一拍翅膀飞上了床尾栏杆,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看无心,又看看苏桃。苏桃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要走啦!”
  大猫头鹰什么都知道,对着苏桃一张嘴,他强忍着没有叫。
  苏桃不看无心,只对着大猫头鹰说话:“他要是再欺负你,可没有人救你了。”  
  大猫头鹰深以为然的闭了嘴,一双大眼睛滴溜乱转。  
  无心斜挎书包,一手握住房门把手:“桃桃,走吧。”  
  苏桃站着不动,垂头不语。无心静等片刻,末了拉起她的手,他一言不发的领着她往外走。  
  在步行前往招待所的路上,无心一直在说话,唠唠叨叨的,他也上了岁数。受了欺负怎么办,生了病怎么办,吃不饱穿不暖了怎么办……他装着一脑子狡猾对策,此刻恨不能全部传授给苏桃。军营位于郊县,距离哈尔滨不算远,于是他最后又告诉苏桃:“你不是说三个月的集训过后,就能休礼拜天了吗?我不走,在哈尔滨等你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见一面。”  
  他对着苏桃笑:“三个月,很快的。”
  苏桃扭头问他:“要是军营里一点儿也不好,我挺不过三个月呢?”
  无心默然无语的微笑片刻,片刻之后他答道:“我每天下午都会去一趟东方红百货商店,你要是当了逃兵,就到那里找我。”   
  用力攥了攥苏桃的手,他踏过满地白霜:“桃桃,别怕,我离你不远。”
  苏桃转向前方,气息哽在喉咙里,她费了天大的劲,才发出了一声含着泪的“嗯”。  
  在招待所门前,他们见到了老田,以及老田的警卫员和吉普车。老田去年大难不死,现在是个独善其身的状态,不显山不露水的享受着自己那点小特权。他家里没女儿,只有三个虎背熊腰的大小子,统一的继承了他的利齿,乍一看宛如三只猛兽;如今来了个娇滴滴的半大姑娘让他关怀,他还关怀得挺有兴致。  
  苏桃和老田打了招呼。看到吉普车敞开的车门,她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要走了。
  白琉璃从书包中伸出了个小脑袋,偷偷摸摸的去看苏桃。无心也放开了苏桃的手,轻声催促道:“桃桃,上车吧。”
  苏桃随着老田走向吉普车,开头几步走得很乖,是一去不回头的架势,可走着走着就不对劲了。停在吉普车前一转身,她忽然对着无心一咧嘴,眼泪瞬间淌了满脸。   
  漂亮的脸蛋走了形,她把小嘴咧成大嘴,没遮没掩的哭出了声:“不想去了……”
  十六岁的姑娘哭成了六岁,是最笨拙的一种哭法,是最难看的一种哭法,她没什么有理的话可说,只能躲在涕泪后面耍赖:“无心,我不想去了……”  
  无心不动,因为害怕自己一旦迈了步,会将苏桃一把扯回自己身边。老田替他动了手,摆弄小崽子似的把苏桃往吉普车里推。苏桃身不由己的上了车,一手死死的扒住车门,她探出脑袋,这回真是一句话都没有了,她遥遥的望着无心,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嚎啕。  
  无心被她震得一颤——那是婴儿才有的哭声,没心没肺而又撕心裂肺,存在于一切语言之前,是最原始最赤诚的悲怆。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他看见老田把苏桃那四处乱攀的手脚全收拾进了车里,随即一弯腰也上了车,老田彻底堵住了她。  
  车门“咣”的一关,吉普车哇哇的哭着走了。  
  无心慢慢的走回了旅社。进房之后关了房门,他摘下书包随手一扔,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俯身用手捧住了脸,他沉默良久。末了抬头向上望去,他看到了飘在面前的白琉璃。  
  白琉璃面无表情,和他对视。大眼瞪小眼的静了片刻,无心直起腰,忽然一笑:“你看,现在又只剩我们两个了。”   
  白琉璃似乎是懒得理他,一转身穿墙而出,溜了个无影无踪。
  无心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声问了一句:“这怪我吗?你忍心让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和我混一辈子?你忍心我还不忍心!”   
  白墙上隐隐浮现出了一双蓝眼睛,是白琉璃在对他怒目而视:“为什么不忍心?你又不是没找过女人!”
  无心弯腰去解鞋带,感觉自己和白琉璃说不通。而白琉璃从墙壁中伸出了脑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你对桃桃到底是特别喜欢,还是特别不喜欢?”
  无心脱了鞋,然后抬头对着对面的单人床怔了一瞬。苏桃白天总爱在那张床上躺躺坐坐,她是个安静性子,一条手帕也够她摆弄个小半天,玩都玩得没气魄。现在床空了,只摆着一只书包一只背包,曾经是他和苏桃的全部财产。  
  无心不看了,抬腿上床往下躺。白琉璃是真迷惑,所以从墙壁中探出了上半身,不依不饶的追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无心翻身背对了他,闭上眼睛轻声答道:“白琉璃,别吵了。你让我睡一会儿,我快累死了。”  
  无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他搬了家,随着老田派来的警卫员离开了旅社。
  在哈尔滨工业大学附近的一幢老楼里,无心得到了一套空屋子。警卫员传达了老田的意思,说是他可以在这里随便住。
  无心道了谢,又问警卫员:“桃——苏平平今天哭了多久?”
  警卫员答道:“她进了军营之后就不哭了。”  
  无心又问:“是她让田叔叔给我找的房子吗?”  
  警卫员一点头:“是。”  
  无心不再问了,等到警卫员离开,他巡视了自己的新领地——一共是里外两间屋子,先前的主人应该是个不俗的人物,因为仅存的几样家具都是精致东西。里屋是抄家没抄干净的模样,墙角堆着一座乱七八糟的书山,按照当今的标准来看,全是毒草,而且还是外国毒草,书页上印着的都是外国字。照理来讲,毒草应该早被付之一炬,之所以留存至今,也许只是因为小将们革命革得虎头蛇尾,把它忘了。   
  寒风吹透夜色,刮得楼外墙壁上的大字报哗哗作响。楼内楼外没有人声,无心出门走了一圈,没看到几户人家亮着灯。老楼被大字报糊成了白色,他一张接一张的慢慢读,得知此楼曾经住满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如今权威和权威的家人哪里去了?他想不出。  
  无心不饿。回到二楼房内,他锁严了门,然后抱着膝盖坐在了角落里。不知道桃桃晚上吃的是什么,他默默的想,也不知道军营里发的被褥够不够厚。小丫头们厉害起来可是了不得的,他真怕苏桃会受欺负。   
  在无心胡思乱想的同时,苏桃已经钻进了宿舍床上的冷被窝。一间宿舍里面睡着六名小女兵,除了她之外,其余五人都是戴着大红花乘火车来的。六个人从上午开始相处,此刻到了夜晚,苏桃还认不清她们谁是谁。  
  认不清,也懒得认,爱是谁是谁,和她没有关系。仰面朝天的躺在上铺,她只感觉四野茫茫,自己是躺在了无边无垠的荒原上。她想无心,想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痛,早上把眼泪哭尽了,于是她现在痛得干巴巴。忽然抬手摸了摸脸,她仿佛刚刚彻底清醒,记起了无心曾把嘴唇贴上自己的面颊。  
  在宿舍里低而兴奋的窃窃私语声中,她自顾自的回首往昔,想起来的全是美事。悄悄的向旁边挪了挪,她想象着无心还在身边,自己给他留出了一人多宽的地方。   
  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工夫,一夜就过去了。翌日凌晨天还没亮,一宿舍的小姑娘已然全被班长唤醒。松软的新棉被被拖到了地上,她们开始了今天的第一课:和班长学习叠被。  
  棉被带着女孩子们的体温,东一条西一条的摆了一地——床太小,非得在地上才能铺开。有人端着一盆冷水回来了,在班长的命令下,六个小姑娘一起撩水往棉被上洒,因为棉被只有潮了重了,才能叠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块。
  苏桃知道自己动作慢,所以一刻不停,忙忙碌碌细细致致,力求不领先也不落后。一个小姑娘一边叠被一边起了疑问:“班长,晚上被子能干吗?不干的话,怎么盖呀?”  
  话音落下,她挨了班长一顿臭骂。至于问题本身,则是没有得到答复。一天的军事训练过后,六个小女兵东倒西歪的回了宿舍。棉被果然还是潮湿不堪的,不盖被比盖被更舒服。苏桃已经学得很能对付,在军营里对付着吃对付着穿,对付着训练对付着睡觉,一颗心不是飘在过去就是飘在将来,唯独不看当下。
  新兵训练进行了一个礼拜之后,开始有人挨揍。苏桃是田首长亲自送到军营里的,连队的干部心里有数,所以和旁人相比,苏桃还算是受了优待。穿着解放鞋站在初冬的大操场上,她一边随着号令踢腿练习正步,一边望着天边的太阳出神。下午了,无心一定正在东方红百货商店门口游逛。东方红百货商店本名叫做秋林公司,坐落在一处很繁华的十字路口。商店门口总有买冰棍的小推车,自从决定参军之后,她时常会对着无心耍小脾气,一耍脾气无心就给她买奶油雪糕。她吃得太慢了,一根雪糕够她从大街舔回旅社。
  苏桃心里一想无心,就感觉训练的时光也不算太难熬,冻僵了的双脚狠狠跺在地上,也不是疼得不能忍受。前方起了一声脆响,是班长用皮带的铜头抽打了一名女兵的小腿。苏桃心里一惊,立刻昂首挺胸抬高了腿。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犯不上自己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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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三章、光阴

  大猫头鹰在凌晨时分回了家。收拢翅膀落在二楼窗台上,他从窄窄一道窗缝里挤进了房。一屁股把窗扇拱成严丝合缝,他振翅落上了窗户旁边的破衣帽架。屋中地上摆着一本书,书页正在缓缓的自行翻动。一身羽毛乍了一下,他很舒服的低低嗥叫一声,知道那是白琉璃在读书。
  白琉璃不抬头,读书读得入了迷。眼前忽然掠过一只雪白的手,他发现无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无心已经连续一个礼拜没吃东西了,黑眼睛陷在了大眼眶里,鼻子和下巴都显得异常尖削。把手里的英文书哗哗翻了一遍,他看不懂,把它依照原样又摆回到了白琉璃面前。
  “我饿了。”他慢吞吞的转身扶了墙壁,摇摇晃晃的往外屋走:“我要出去找东西吃。”
  白琉璃现在不大关心他。百无聊赖的垂下头,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读书。   
  无心穿着一双来自黑市的翻毛皮鞋,顶着寒风出了门。城市大,市场多,总有地方能让他空手套白狼的打食。苏桃参军之前,他们一共剩了一百多块钱。苏桃说在军营里无处花钱,所以只拿走了零头,余下的钱全给了他。他舍不得花,因为三个月的期限还没有满,他不知道苏桃到底能不能在军营里呆住。如果在军营里真被人欺负狠了,他想着,自己还得带着苏桃走。  
  他是早上六七点钟空手出的门,九点多钟顶着一头小雪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只来历不明的小菜筐。进门之时他咳嗽了几声,想要咳出体内的冷空气。关闭房门进了里屋,虽然里屋也没什么好,不过盘踞着一只鬼魂一只妖精,总能让他感觉自己并非孤家寡人。把小菜筐放在地上,他随之一屁股也坐了下去。掀起菜筐上盖着的几大片冻白菜叶子,他从里面掏出了三枚红皮鸡蛋。白琉璃伸了脑袋向内瞧,发现筐里还藏着一截很鲜嫩的肉骨头。  
  无心掂着手里的鸡蛋,首先想的是它富有营养,应该留给桃桃吃,随即他意识到桃桃已经不在身边了,以后自己再弄到了好吃好喝,也都不必留了。  
  把鸡蛋往墙壁上一磕,他仰起头,直接把蛋清蛋黄打进了自己的嘴里。低头闭嘴咽了鸡蛋,他从筐里捧出了那一大块肉骨头。国营肉铺的营业员一定想不通这块肉是怎么没的,因为他在肉摊前面根本连停都没停。没人知道他的手有多快,他连松鼠野兔都能徒手捕捉。  
  望着肉骨头愣了愣,他又出了神——加几碗水就能煮成一锅好汤了,够桃桃喝好几顿的。  
  苏桃在,他就不怕辛苦不怕麻烦,愿意把日子过得复杂繁琐有滋有味;苏桃不在,他做出花来也是独自欣赏,做不做的又有什么意思?牙齿衔住鲜肉向下一撕,他的嘴唇蹭上了淡淡的鲜血。一边咀嚼一边望向窗外,小雪下得越来越急了,他只希望今年冬天不要太冷。
  一截肉骨头被无心啃得斑斑驳驳。吮净最后一点油水之后,他扬起骨头向前一掷,正好投中了落在衣帽架上的大猫头鹰。大猫头鹰正在打瞌睡,猝不及防的受到袭击,当即一头栽倒在地。仓皇的拍着翅膀飞上窗台,他不明所以的睁开眼睛,就见无心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下半张脸布满斑斑血迹。一颗心在胸膛里翻了个跟头,大猫头鹰吓得爪子一软,当场从窗台边沿滑下,“咕咚”一声在地上摔成了个光屁股小男孩。一本英文书骤然飞到了半空中,是无聊至极的白琉璃被他逗笑了,撒着欢儿的扔起了书。   
  大猫头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小男孩的,尖嘴利爪全消失了,他惊恐的张开了嘴,露出一条尖尖的鸟舌头:“嗥!”   
  白琉璃听了他的叫声,越发哈哈大笑。无心也跟着他笑,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转向白琉璃问道:“你在笑什么?”  
  白琉璃抬手指着大猫头鹰,笑得前仰后合:“他真像你!”  
  无心想了一想,没想出这有什么可笑的。不过他早就认定白琉璃的脑筋有点问题,所以此刻也不和对方一般见识。起身走到战战兢兢的小男孩面前,他摸了摸对方的黑头发,然后背对着他向下一蹲:“上来!”  
  小男孩张开双臂一扇,两条细胳膊没能带动自己的身体。意识到了自己如今已成人形,他六神无主的向前一蹦,一下子蹿进无心的手里了。  
  无心背着小男孩,屋里屋外的来回走。走到白琉璃面前停了脚步,他低头问道:“当爹就是这样吧?”  
  白琉璃抬起头:“我不知道。我的儿子没有长大,我没背过他。”  
  无心换了个问法:“我像爹吗?”
  白琉璃审视着他那半脸血,感觉他今天格外的没人样:“不像。”   
  无心托了托背上的小男孩:“叫我爸爸。”
  白琉璃莫名其妙的向后一飘:“爸爸?”  
  无心不耐烦的叹了口气:“我没有和你说话,我是让他叫我爸爸!我何德何能,会养出你这样的货?”   
  白琉璃张着嘴对他眨巴蓝眼睛,片刻之后终于出了声:“第一,他不会说话;第二,你是不是想挨打?”  
  无心并不想挨打,尤其里屋堆着一座书山,导致白琉璃的武器十分充足。背着小男孩走向外屋,他且逃且怨:“我和你们真是过不下去了!”   
  白琉璃没理他,因为感觉他嘴贫人贱,一打便跑,真是不值一理。
  无心从背包里找出一身苏桃穿过的旧衣,套在了小男孩的身上。背着小男孩出了门,他继续装爹,从一条街外的小商店里买了纸笔。及至冒着小雪回了来,小男孩已经冻得没了热气。
  他把小男孩放到了白琉璃身边,然后自己在外屋的地面上摊开纸笔,跪趴在地上开始给苏桃写信。白琉璃听外面半天没有动静,忍不住穿透墙壁探头去瞧,结果就见无心握着一根花花绿绿的长铅笔,屁股撅得比头还高。一手托着脸蛋,他歪着脑袋抿着嘴,一边写一边把两道眉毛皱成八字,仿佛随时预备着要哭一场。  
  小男孩也从门口伸出了脑袋窥视。看过一眼之后缩回了头,他抱着手臂蹲稳当了,认为无心好可怕。  
  无心在地上撅了一个多小时,写出了一封长信。下午出门把信投进了邮筒里,他独自走去了东方红百货商店。多少年没给人写过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写法对不对,信件能不能到达苏桃所在的军营。总在商店内外乱走也不是长久之计,革命群众无处不在,并且全把眼睛擦得雪亮,真要是有好事之徒盘问了他,兴许真能盘问出事。无心沿着大街来回溜达,心里知道其实自己徒劳无功是好事,万一真是大白天的等来了苏桃,才叫糟糕。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回了家,拎着他的小菜筐又去了菜市场。国营菜市场规模很大,临近下班时间,里面人头攒动,买点什么都要拼命。无心在人群里东一钻西一钻,袖口拂过熟食摊子,他在一笸箩大馒头前踉跄了一下。大冬天的,蔬菜稀少,他扶着一摞大白菜站直了腰,收回手再拎菜筐时,菜筐表面就被白菜叶子盖严实了。   
  拎着脏兮兮的菜筐回了家,家里没人搭理他。白琉璃和小男孩模样的大猫头鹰一起从里屋门口探出了头,看到无心盘腿坐在暖气管子旁,正在往掰开的热馒头里夹猪耳朵。现在他是放开手脚做贼了,原来当着苏桃的面,他总想做个好榜样。苏桃懂得什么?万一跟着他学成了女飞贼可怎么办?   
  他还是想苏桃,热馒头和猪耳朵配在一起,滋味香得让他心痛,先前苏桃若是能吃上这么一顿,就算是上好的大餐了,都能一顿顶两顿了。  
  无心吃得没滋没味,不过总好过苏桃现在没得吃。面无表情的坐在连部办公室里,她是刚被人从食堂叫过来的。女兵们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训练,现在已经变得如狼似虎,全有着小伙子的饭量。苏桃不知道是哪个领导要找自己,只晓得自己今晚必定是要挨饿了。
  办公室的房门开了,连部领导很客气的引进了一名青年军官。苏桃毫无兴趣的扭头看了对方一眼,虽然是素未谋面,不过一眼就认出了来者的身份——凭着他那一对虎牙,必定和田叔叔有血缘关系。  
  青年军官除了虎牙之外,再无特色,堪称是不丑不俊,个子虽高,然而没有军人的英姿,倒有点纨绔子弟的意思。单手插兜走到苏桃面前,他先是上下把她打量了一番,随即呲牙一笑:“是苏平平同志吧?”  
  苏桃起身打了个立正,耷拉着眼皮告诉对方“是”。  
  连部领导关门退出去了,青年把手里的一只大网兜放在了大写字台上,然后搓了搓手,笑微微的做了自我介绍。原来他乃是老田的次子,大名叫做田兴邦。田家满门从戎,他也早早的参了军,如今常驻在附近的空军基地里,是名半大不小的军官。田家本在沈阳,老田前些日子回了家,忽然想起老苏的姑娘不知在军营里过得怎么样了,便让家里老二前去瞧瞧。老二一听是瞧小女兵,当即欣然同意。拎着些许食品坐上吉普车,他翩翩而来,及至和苏桃打过照面之后,他的虎牙和目光彻底失控,统一的全收不回来了。大豆芽似的往写字台边一靠,他站没站相的笑眯眯:“苏平平,我爸爸让我给你带些零食和营养品。他回沈阳了,一时半会儿的不能再来哈尔滨。”  
  苏桃站得笔直:“谢谢田叔叔,也谢谢你。”
  田兴邦笑得豆芽乱颤,语气越发亲切:“平平,不要客气。这也是我做哥哥应尽的关怀。”  
  苏桃没言语,直勾勾的盯着网兜里的食品,在军营里吃独食是不成的,但是一味的搞共产主义也是不智。她得去芜存精,分享一批私藏一批。在食堂里吃不饱,女兵们常有偷馒头当夜宵的。
  田兴邦抬手挠了挠新剃的短发,露出了腕子上的上海牌手表,同时语气越发温柔:“平啊,在军营里生活了一个多月,还习惯吗?”  
  苏桃翻了他一眼,然后答道:“习惯。”
  田兴邦自作主张的红了脸,虎牙尖端反射了阳光:“那个……要是有什么难处的话,就和哥说。哥帮不了你,还有爸呢!”   
  苏桃的脸上看不出阴阳,是城府三丈高的样子:“谢谢你,我知道了。”
  然后当着田兴邦的面,她伸手打开了网兜。先把里面小块的压缩饼干全掏出来塞进军装里面,她紧接着用牙齿咬开了一瓶糖水琵琶的铁皮盖子。举起玻璃瓶子往嘴里倒——军营里面到处都有眼睛,倒是此时此地更安全。她早就想吃点儿甜的了,一瓶糖水琵琶喂饱了她肚里的馋虫。田兴邦看直了眼睛,看着看着开了口:“平,你性格真好,豪迈大方,像个女将军似的。”
  苏桃放下空玻璃瓶,抬起袖子一抹嘴,继续去掏大网兜。  
  田兴邦没有和女兵久处一室的道理,及至把话说到山穷水尽了,他便摇摇晃晃的告辞离去。苏桃拎着网兜找到班长,闷头闷脑的直接说道:“班长,有人给我捎来几盒罐头,你也尝尝。”
  班长是位五大三粗的女杰,见了一网兜肉罐头,自然是喜不自胜:“哎呀,全是给我的?苏平平,你家是高干吧?”  
  苏桃嗫嚅着没说出什么。班长也未追问,因为苏平平是一贯的无话可说,问也白问。
  入夜时分,苏桃蹲在了厕所里不露面。厕所用矮墙分成了一个个格子,她找了个僻静位置蹲稳当了,开始往嘴里塞压缩饼干。压缩饼干里面有糖有油,还有一点芝麻香。她一边大嚼一边东张西望,至于环境的香臭,则是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不少女兵都生病了,她不能病。参军之前无心对她嘱咐了又嘱咐,她不能让无心说了白说。她想自己三个月后若是能够健健康康的去见无心,无心一定很高兴。
  夜里填饱了肚子,苏桃睡得舒服。到了翌日中午,又有好事,新兵们迎来了第一批家信。小女兵们乐得欢天喜地,只有苏桃淡然,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家。然而班长亲自叫住了她,高声大嗓的嚷道:“苏平平,你的信!”
  苏桃在看清信封上的第一行字之后,一颗心便开始狂跳了——她认得无心的笔迹!   
  撕开封口倒出信纸,她爬上上铺,做贼似的读信。信一共有两页,第一页被她读过之后揣进了口袋,因为无心没有在开头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第二页倒是写得没毛病,她反复读了又读,再看落款日期,原来是此信是昨天邮寄出来的。
  “真是不远。”她用手指去摸信纸上的铅笔字:“昨天寄信,今天就到。”  
  然后她以着和无心相同的姿势,撅着屁股跪在床上,开始抓紧时间写回信。  
  写好的回信交给通信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发出去。苏桃依旧是每天下午做白日梦,双脚走着正步,喉咙吼着军歌,心里想的却是东方红百货商店。她天天下午会和无心见一面,看无心在商店门口游手好闲笑微微,看得清楚极了  
  回信久候不至,田兴邦却是又来了一次。苏桃笑纳了他的礼品,不苟言笑的在他面前连吃带喝。吃饱喝足之后,她苦大仇深的抬起头,严肃而又诚恳的说道:“谢谢你。”  
  田兴邦感觉她这派头十分冷艳,于是通过长途电话联系到了沈阳的父亲,开诚布公的表明自己想和苏平平搞对象。老田听了,大吃一惊,又不好明说苏平平和个野小子在外面混了一年多,只得言简意赅的告诉儿子:“去你妈蛋!”  
  田兴邦十分不解,很有礼貌的反问:“爸爸,为什么呢?平不好吗?”  
  老田握着话筒,直说苏平平不好,他感觉自己对不起死去的老苏;要说苏平平好,他又昧了良心。短暂的沉吟过后,他作了答复:“滚犊子。”  
  田兴邦作为田家三子之中最为荏弱的老二,不是很敢和父亲抗衡;而三天两头的往新兵基地跑,影响又不好。打开一瓶苏桃最爱的水果罐头,他吃得唉声叹气,算是害起了单相思。
  苏桃心中完全没有田家的豆芽少爷,成天单是琢磨着偷吃和偷懒,仿佛周围全是敌人,导致她必须想方设法的保存实力。时光易逝,转眼间又过了两个月,新兵训练结束。苏桃人如大名,成绩平平的通过了考核,然后下了连队,开始学习专业知识。照理来讲,既然正式下了连队,她就有资格休礼拜天了,虽然只是半天而已,但至少够她和无心见上一面。然而新兵头上压着老兵,单有资格还没用。苏桃天天琢磨着去申请周末外出的名额,可名额都被老兵和士官占了,她急得直上火。忽然想起了吊儿郎当的田兴邦,她心思一动,决定另辟蹊径,走走后门。
  她不再腆着脸去请假了,转而排队打了个电话,找到了田兴邦,想请他帮自己说句话。虽然田兴邦和她不是一个系统,然而毕竟是一名混久了的高干子弟,她想他总会有点四面八方都通用的面子。  
  田兴邦果然是视纪律为无物,热情洋溢的表示自己愿意带苏桃去哈尔滨玩几天,可惜立刻遭到了拒绝。
  放下电话又过了几日,苏桃得到了为期半天的假期,不过她得到了一点暗示,知道自己可以偷偷的早出晚归,不按时归队也可以。提前把一封信发给无心,她在周六的晚上跑步出了营门,搭乘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进城去了。
第二百零四章、挥剑一斩
  
  四月的傍晚,已经有了一点暖意。一身军装的苏桃坐在长途汽车上,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解放军战士多光荣啊,谁敢不高看她一眼?   
  她一路急得坐立不安,汽车距离长途汽车站还有老远的距离呢,她已经抓心挠肝的挤到了车门口。及至汽车到了站,她毫不维护解放军战士的体面,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她一个箭步先蹿出去了。踉跄着站稳了一抬头,她看到了前方的无心。   
  和当今的大部分青年一样,无心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军装,周身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仿佛是不好意思了,拎着一只保温桶只是笑。于是苏桃也笑了,笑得扭扭捏捏没个大人样儿,吼军歌吼哑了的嗓子也细了,她的长进付诸东流,倒退回了三个月前的模样。   
  天黑,夜色正好成了无心苏桃两人的幕布。掩人耳目的走到了一起,苏桃先开了口:“车开得可慢了,你等了多久?”  
  无心低头拧开了保温桶的圆盖子,然后把保温桶往苏桃面前一送:“吃。”  
  苏桃借着路灯的灯光低头一瞧,发现保温桶里插着三根奶油雪糕。连忙伸手拿出一根,她催促无心:“快点盖好,冷气都跑了。”
  无心拧好盖子:“饿不饿?肯定饿了。”然后他抬手一拍苏桃的后背:“怎么没见长?”   
  苏桃舔了一口雪糕:“不长也够了,我在新兵班里算中等个头呢!”   
  无心又拍了她一下,拍不够,可是长拍不止也不好。转而又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有无数的话要问:“头发也涩了,是不是营养不足?几天能吃一顿肉?”   
  苏桃高高兴兴的往前走:“那得看你够不够厉害。反正一盆炖白菜里面就几片肥肉,谁能抢到谁就吃呗!”  
  无心居高临下的看她:“你能抢到吗?”  
  苏桃想起自己在军营里磨炼出的那些小本事,不禁生出几分得意:“一般都能抢到,我手快。”   
  无心不说话了,让苏桃专心致志的吃雪糕。两人沿着大街往前走,最后绕过一座大学校园,无心把苏桃带回了家。里外两间屋子都被他提前收拾整齐了,一张靠墙的单人床也是铺得平平整整。白琉璃盘在枕头上,大猫头鹰蹲在床角,两个活物也被无心搞了卫生,看着别有一番新气象。门旁角落处有个小洋炉子,炉子旁边堆着一小堆煤。一口小铁锅坐在炉子上,锅盖缝隙中热腾腾的溢出米饭香。   
  苏桃森严壁垒的过了三个月,如今颇有一种卸甲归田的感觉。转身把房门关好上了锁,她下意识的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跑到炉子前弯了腰,揭开锅盖深深一吸:“好米,真香。”   
  不等无心回答,她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了,把鞋一脱把腿一盘,又将白琉璃整个儿的抱到了自己怀里。捏着对方的圆脑袋亲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保温桶里还存着一根雪糕。单脚踩着鞋面下了床,她从床尾地上拎起了保温桶:“无心,我全吃了啊!”  
  无心站在地上,向左一转向右一转,是个从头到尾一起骚动的模样:“吃吧吃吧,家里好吃的多着呢,够你明天吃足一天了!中午我从饭店里买了两样炒菜,再炖一锅排骨,可以吧?”   
  他一边说一边蹲在床边,从床底下拽出一只竹筐。筐里装着大包小裹,全是各色零食,甚至还有软糖和巧克力。苏桃跪在床上,伸了手去翻翻捡捡:“无心,你不过啦?”   
  她的脑袋正是探到了无心面前,无心一时忍不住,在她头顶心的发旋儿上亲了一下:“吃你的吧,劳军的钱我总有。”   
  他的嘴唇很软,软得让苏桃一哆嗦,手里的雪糕都快要捏不住。一张脸藏在蓬松的齐耳短发里面,她垂着头继续嘀嘀咕咕:“我用你劳呀?我在队伍里有吃有喝的……”话音未落,她忽然直起了腰,从衣兜里掏出了十八块钱:“给你。三个月的津贴,我全攒下了——我要钱没用,没地方花。”   
  无心接过了钞票,一张一张的整理好后卷成一卷,重新塞进了她的口袋里:“别给我钱,我怕我攒不住。”  
  苏桃看着他,怀疑他是和自己生分:“我要钱真没用。”   
  无心在她头上弹了一指头:“知道你不花钱,所以才要把钱交到你手里。你好好攒着,将来咱们用钱的时候多着呢。”  
  苏桃一听,又乐了:“也对,我比你能攒钱。当两年兵的话,我吃喝穿戴都不要钱,总能攒下一两百块。”  
  无心弯腰把篮子拎到了床上:“我去炖肉,你吃你的,别给白娘子吃糖。看他肥成什么样了,越肥越馋,全是夜猫子把他惯的!”
  苏桃从篮子里挑出了一块巧克力:“你别总说白娘子,白娘子通人性,什么都听得懂。”   
  白琉璃把脑袋搭在苏桃的大腿上,因为的确是什么都懂,所以心里一点儿也不快活。屋子里渐渐弥漫了肉香,没有桌子,米饭和热过的炒菜全摆在了地上。最后一锅炖肉也登了场,苏桃向无心展示了自己的新饭量——她用大饭盒盛了米饭泡了肉汤,吃完一盒再来一盒。前额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她酣畅淋漓的连吃带喝。无心见了她的食量,几乎有些害怕:“别吃了,肠胃受得了?”  
  苏桃握着筷子向他摆手,鼓着腮帮子告诉他:“我还能吃。”   
  无心没话找话,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和田叔叔还联系过吗?”   
  苏桃的嘴唇果然暂时离开了饭盒:“半个月前通过一次长途电话。他让我好好干,说以后他能想办法让我上军校。”   
  无心的眼睛亮了一下:“上军校?从军校毕了业,是不是一辈子都有着落了?”   
  苏桃点了点头:“军校毕业生都能留在军队里当干部。可是我不想去。”   
  无心一团和气的问她:“为什么?”  
  苏桃忙着说话,不再狼吞虎咽的猛吃了:“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军队里。在军队里不自由,结婚对象都要受审查,我怕他们不让我和你在一起过日子。我想好了,我先在部队里当两年卫生兵,将来退伍之后要么进工厂,要么进医院,反正工厂医院也都是挺好的地方,你说呢?”   
  无心不置可否的微笑,心想军队干部和工人护士怎么会是一回事?   
  但是他也没有多说,只道:“我看田叔叔倒真是个好人,对你很照顾。”   
  苏桃伸了筷子,从锅里捞出一块油汪汪的肉骨头:“他对我是好,还让他家老二给我送过几次营养品呢。无心,可有意思了,他家老二也有大虎牙。”   
  无心随口又问:“他家老二多大了?”  
  苏桃被他问住了,思索着猜测:“不知道,看着是比我大,比你小。他和田叔叔不一样,田叔叔一本正经的,老二可不正经,总是黏黏糊糊的,还特别爱现。上次他戴了只进口手表,在我面前捋了十几次袖子。嘁!我没见过进口手表呀?”   
  无心低着头,心事重重的吃菜:“老二在什么单位?”  
  苏桃预备鲸吞肉骨头,在鲸吞之前,她忙里偷闲的作了回答:“也是当兵的,是空军。”   
  无心抬头想要再问,可是已经没了机会。苏桃吃得太投入了,他不舍得打断她的好兴致。   
  清洗过了锅碗瓢盆之后,苏桃照例上了单人床。白琉璃盘在床头栏杆上,是个冷眼旁观的姿态。房内关了电灯,无心坐在床边,窸窸窣窣的也脱了衣服。仰面朝天的躺好了,他伸出手臂,给苏桃当枕头。苏桃的脑袋热烘烘沉甸甸,厚密短发摩擦着他的臂弯。他翻身面向了她:“桃桃,下了连队之后,有没有人欺负你?”   
  苏桃枕着他靠着他,暖融融的摊开了胳膊腿儿:“老兵最欺负人了,我们天天都得给她们洗衣服,她们还抢我们的东西吃。”   
  无心在被窝里抬起了手,试试探探的想要落,可是不知该落到哪里:“她们打人吗?”   
  苏桃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胆怯与渴望:“打!打得可狠了。不过我只挨过一次——她们冲进宿舍让我们站成队,轮流抽我们的嘴巴。我忍不住还了手,拿牙刷柄去扎她们的眼睛。其实只是吓唬吓唬她们,不能真扎,可是她们害怕了,一边退一边还说要整死我。”
  虽然知道苏桃所说的都是往事,可无心还是悬起了心:“然后呢?”   
  苏桃没有再笑,望着黑暗的天花板答道:“然后?然后她们没再找过我。”  
  无心叹息一声,伸手扳着苏桃的肩膀,把她搂进了自己怀里:“桃桃,没有我的话,你自己……行不行?”
  苏桃闭上眼睛,把额头抵上了他的胸膛:“你放心,我能行。新兵训练最苦了,我不是也平平安安的熬满了三个月?再说田叔叔也经常关照我,连里的领导都对我挺和气的。”
  无心仰起脸,用下巴去磨蹭苏桃的头顶。苏桃被他磨蹭成小猫小狗了,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肩头后背,恨不能把她抚摸到融化,再吮了她、吃了她。   
  他喜欢她,特别的喜欢她。他为她扮演了可依靠的一切角色,她要他是父亲,他就是父亲;她要他是兄长,他就是兄长。把脸埋在苏桃的头发里,他还想去做她的丈夫,可惜在当今的大时代里,他没资格。  
  微微抬头凑上了苏桃的面孔,他用睫毛刷过了对方的脸蛋鼻尖。嘴唇颤抖着张开了,他避重就轻的吻了她的眉心。  
  他吻她,她稚气十足的撅了嘴,也要亲他一下。亲是真亲,“叭”的一大口,响亮得让人想笑。于是无心就真笑了,一边笑一边低声唤道:“桃桃啊!”   
  苏桃睁眼看她:“嗯?”   
  无心没有话说。用一侧胳膊肘撑起身体,他悲怆而又凄凉的注视着她:“桃桃,你怎么还不长大?”   
  苏桃向上迎着他的目光:“我不想长大。我怕我变了,你也会变。”
  她认真的对无心说:“我们都不要变啊!”  
  无心的手指穿过了她的头发:“我不变,永远不变。”  
  苏桃抬手去摸他的脸,朦胧夜色之中,无心的面孔像是深潭之中浮出的白玉,不知是被清水黑泥浸了多少年,白得潮湿而又寒冷,不带丝毫活气。周身汗毛忽然竖起一片,苏桃发现自己还没有刨根问底的追究过无心的出身来历。他生在哪里长在哪里,自己全不知道。   
  掌心贴着无心的皮肤,苏桃无端的恐慌了,怕他毫无预兆的来,又毫无预兆的走。   
  “两年——再过两年。”她语无伦次的出了声,几乎类似哀求:“你不要走,等我两年好不好?”   
  无心躺好了,做苏桃的枕头苏桃的被褥:“睡吧睡吧,我才不走,我还等着两年之后你给我养老呢!”   
  苏桃得了保证,放心的睡了。无心平静的搂抱着她,搂抱一刻是一刻,搂抱一刻少一刻。其实当初只不过看她是个可怜的小丫头,他没想到她会活成自己的心头肉。   
  仿佛只是转眼的工夫,天光大亮了,无心起床给苏桃弄吃弄喝。苏桃没有机会再对他长篇大论,因为嘴不闲着,饮食从早供应到晚。及至快到傍晚时分了,无心把两条巧克力塞进了苏桃的衣兜里,苏桃坐在床边长吁短叹:“唉,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下假了!”
  无心手脚不停,很巧妙的往苏桃身上藏糖果。末了蹲在床边地上,他抓住了苏桃的一只脚踝,为她穿上了解放鞋。苏桃看他忙得一言不发,心里倒是过意不去,有心让他歇歇,可他拎着保温桶出了门,片刻之后回来说道:“桃桃,该走了,再不走的话,赶不上长途汽车了。”
  苏桃向白琉璃和大猫头鹰道了别,然后随着无心下楼上街。保温桶里放着三根雪糕,够她一路且行且吃。
  苏桃心里有盼头,所以走得有劲。及至到了长途汽车站,她从无心手中接过最后一根雪糕,随即转身挤上汽车,在最后一排抢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无心站在外面,隔着车窗向她挥手。   
  一切如常,毫无异样。汽车发动起来了,苏桃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喊道:“我走啦,下个月想办法再请假,你回家吧!”  
  无心站在一盏要亮未亮的路灯下面,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凝视着他。苏桃吮着雪糕回望过去,看他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影子越来越小。   
  疾风扬起她的短发,售票员高声吆喝着让她把脑袋收回去。她那魂游天外的劲儿又上来了,充耳不闻的一边吃雪糕,一边盘算着下次怎么请假。   
  无心一直等到长途汽车开得无影无踪了,才慢悠悠的走回了家。  
  这回他真放心了,原来桃桃过得挺好,起码能够吃饱穿暖,还有点小本事小主意,不是个白受欺负的软蛋。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背后又有一位田首长撑腰,将来再读上几年军校,毕业之后成了干部,岂不是一生一世都妥了?  
  长痛不如短痛。无心对自己说:“你老人家狠一狠心吧,可不要再害人家了。小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然后他在初春的夜风中自嘲一笑——迟早都会是这样的,他有他的宿命。  
  在归队后的第五天,苏桃收到了无心的信。   
  她白天忙忙碌碌,不舍得潦草的读信。把信贴身揣好了,她预备留着晚上闲了再慢慢读,又想无心一定是思念自己了,要不然怎么刚见完面就又来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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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0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作孽的无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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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0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怜的无心,可怜的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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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五章、天涯陌路

  苏桃走进阅览室,在一份《人民日报》的掩护下打开了信封。抽出信纸平铺到报纸上,她大模大样的低头看,神情姿态都十分自然,任谁也瞧不出她是在守着报纸阅读私货。
  慢吞吞的把信读完了一遍,苏桃抬起头望向前方愣了愣。说老实话,她没读懂。
  无心的字,每一个她都认识,可是长篇大论的连成行组成段之后,却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陌生面孔。在信纸上,他说他要走了。
  他走,一个人走,要和她走成天涯陌路,她过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为什么要走?因为现在她有着落有前途了,离了他也能活好了,他放心了。
  她可怜,小小年纪已经受过了无数的罪,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依靠。所以军校还是要上的,不容易上都要争取上。他走了,她得学着自己活了。
  苏桃在阅览室呆坐了许久,直到阅览室将要关门了,她才梦游似的回了宿舍。慢慢坐到下铺床上,她听见自己年轻的关节瞬间上了千年的锈,随着动作吱嘎作响。站不动了,也坐不动了,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僵在了时间洪流之中。无心走了?无心真走了?无心怎么能走?不是都说好了吗?不是都约定了吗?他又反悔了?
  她没哭,也没闹。低头看自己搭在大腿上的双手,手指蜷曲,指甲青紫。她的血全壅在了心口,四肢百骸都冷硬了。扶着床栏缓缓站起身,她拖着两条腿往外走。有人问她:“苏平平,你还不洗漱?快熄灯啦!”
  她听见自己说了一句什么,嗡嗡隆隆的不知道是声高还是声低,但应该是很合理的答案,因为对方立刻闪身为她让出了路。她推门进了走廊,向左望又向右望。长长的走廊里走着那么多的兵,走廊两边的宿舍里又坐着卧着那么多的兵。她难以置信的抱住双臂,忽然要被自己满心的疑惑逼疯了:自己怎么会落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人窝子里来?这些人都和她有什么关系?眼前浮现出了一片盛开着波斯菊的废墟,阳光由明转暗,波斯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的火塘。长白山的夜风卷着雪花掠地而过,她躺在兽皮褥子上,一边是火,一边是无心。
  那些地方才是她的家,她想回家。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咬着嘴唇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苦苦哀求:“老天爷,到底是哪里错了?你告诉我,我改!”
  在渐渐寂静下来的卫生间里,苏桃进了最里面的格子。稳稳当当的蹲好了,她掏出信,从头到尾的又读了一遍。
  然后她捋起袖口,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臂。疼痛让她保留了些许清醒,她想无心也许不会真走——他对自己那么亲那么好,怎么会说走就走?他也许是藏起来了,藏到暗处不露面,他还以为他这样做是为自己好呢!对,肯定是藏起来了,藏到哪里去了?不好说,他总像是无所不能。哈尔滨这么大,天气又暖和了,能让他对付着生活的地方可是太多了。
  苏桃松了口,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张路线图。和无心一起流浪了小半年,她知道自己应该先去哪里后去哪里。折好信站起身,她若无其事的回了宿舍,衣袖垂下去,遮住了她小臂上的深刻齿痕。
  凌晨时分,宿舍里的女兵发现苏平平不见了。苏平平的被窝里鼓起了一个人形,掀开被子一看,原来里面放了个小铺盖卷。
  全连队的人都因此起了个绝早。而在上午八九点钟,逃兵苏平平在火车站落了网。
  领导们挠了头,不知道怎么处置她才合适。她是田首长送来的孩子,怎么处置都是要打田首长的脸。直眉瞪眼的打电话去问田首长的意思,似乎也嫌冒昧。无可奈何之下,领导们联系到了田兴邦。田兴邦终于得到了英雄救美的机会,当即大包大揽的把苏桃罩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在禁闭室里单独见了苏桃,他一团和气的问道:“平,你为什么要逃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有了困难可以和哥说嘛,哥一定会帮助你的。”
  苏桃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张脸白中透灰,眼皮耷拉下去,眼尾挑出老长。老气横秋的开了口,她告诉田兴邦:“我对象跑了,我是想去找他。”
  田兴邦把嘴一张:“你有对象啊?”
  苏桃一点头,人成了木雕泥塑,脸上皮肉纹丝不动:“有。”
  田兴邦又问:“他……跑了?”
  苏桃继续点头:“嗯,跑了。”
  田兴邦双手插兜,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跑了……平啊,他跑就跑了吧。你年纪还小,将来还会……还会……你知道哥的意思吧?”
  苏桃冷静的回答:“知道。”
  事情并没有闹大,被领导消化在了连队内部。苏桃被关了禁闭,静静的坐在禁闭室里,她把自己这十几年的人生从头到尾细细回想。小屋子里安静得让正常人发疯,然而她却怡然。她不喜欢人,不见人的禁闭生活,其实正合她意。
  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她始终感觉无心并未走远,甚至在将来的某一天,他还会再回来,回来看她是不是真上了军校,是不是真像他在信里嘱咐的那样成家立业,是不是真活成了个体体面面的军队干部——一定是这样的,他对她那么好,怎么可能一走了之,不再惦念?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了,她终于信以为真。怨恨随之而生,她想无心真狠,真自以为是。他凭什么要这样摆布指点自己的人生?
  十七岁的苏桃暗暗的下了决心。她要等待无心回来,无论是一年十年还是一百年,她都要等。她要用事实向无心证明,证明他一厢情愿的离去有多错多失败!
  在苏桃蹲禁闭之时,无心已经在齐齐哈尔下了火车。
  他背着背包,挎着书包,怀里抱着大猫头鹰。下火车后没往远走,他站在告示板前看了一遍列车时刻表,然后挤到售票处,买了一张前往海拉尔的火车票。
  此刻正是上午八九点钟,距离车票上的开车时间还有七八个小时。无心出了火车站,想要找个小馆子吃碗热汤面。不料在站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猛的被人一把抓住了后衣领。连忙回头向后一看,他和小丁猫打了照面。
  距离他们上次相见,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光阴。小丁猫的娃娃脸上笼罩着一层沧桑而又油滑的笑意,看起来又老又小的,让人摸不清他的年纪。无心万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次遇见他,不由得问道:“你不是要逃吗?逃了一年还没成功?”
  小丁猫把手指竖到唇边,“嘘”了一声,又问:“苏桃呢?”
  这个问题让无心又伤心又自傲的笑了一下:“她当兵去了。”
  小丁猫艳羡的睁大了眼睛:“这么好?”
  无心以一种父亲的心态,忍不住要捕风捉影的吹嘘几句:“将来她还会进军校——她叔叔是大首长,已经替她把路都铺好了。”
  小丁猫上下打量着无心:“她叔叔这么厉害,怎么没顺便提拔提拔你?”
  无心被他问住了。抱着大猫头鹰顿了顿,他低声答道:“因为我不想。”
  小丁猫穿着一身堪用军装,宽宽大大的极不合身,让无心又想起了苏桃。苏桃以后再不必穿这些破衣烂衫了,刚十七岁,美的日子在后头呢,自己总算是没太耽误她的好年华。
  小丁猫又问:“有钱吗?有钱就请我吃顿饭。”
  无心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答道:“好,我请你!”
  小丁猫听闻此言,当即握着拳头一伸脖子,爆发似的大吼一声:“顾基!”
  远方遥遥的有了回答,顾基抱着一只大网兜穿越人海,飞快的挤到了小丁猫面前。无心和小丁猫一起扭头看他,只见他的大网兜里装满了成卷的卫生纸。
  无心不明就里,小丁猫也愣了:“你买这么多卫生纸干什么?”
  顾基气喘吁吁一头大汗:“给你路上用。你不是嫌报纸太硬吗?”
  小丁猫抬手扶额:“哎呀妈呀……”
  随即他抬头怒视了顾基:“我一路上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顾基手足无措的搂着大网兜,倒也十分有理:“慢慢用呗,这卫生纸质量可好了,又软又结实。”
  小丁猫和他谈不下去了,转向无心一笑:“走,咱们找饭店去。有日子没见故人了,我还真想和你聊聊。”
  话音落下,他一马当先的开了路。无心和顾基紧随其后,一人捧着猫头鹰,一人捧着卫生纸,黑白双煞似的跟住了小丁猫。
  在一家小馆子里,三个人围着一张油渍麻花的小桌子坐住了。小丁猫叼上香烟,直接点了三个油重肉多的炒菜,又要了两瓶啤酒。忽然对着顾基一拍桌子,他一脸嫌恶的斥道:“把你那卫生纸给我放下!”
  顾基吓了一跳,立刻弯腰去放网兜;无心不劳小丁猫出声,很自觉的也让大猫头鹰蹲上了自己的大腿。大猫头鹰睡得双眼朦胧,一只尖嘴勾上桌面,也是无知无觉。
  小丁猫对于野物没有兴趣,手指夹着香烟深吸一口,他对无心轻声说道:“我这回是真要走了。为了这一走,我们准备了大半年。”
  无心也把嗓门压到了最低:“还是去南边吗?”
  小丁猫一点头:“南边一是有机会,二是我没去过。就算去了之后事业不成,开开眼界也是好的。现在好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们这帮让人当枪使的傻×没了用处,除了上山下乡卖苦力之外,再没其它前途了。”
  无心想了想,又问:“户口什么的……你也都不要了?”
  小丁猫嗤之以鼻:“我要它还有什么用?为了每个月那点儿吃不饱饿不死的粮食?没意思!”然后他看了看无心的打扮:“你呢?你上哪儿去?”
  无心摸了摸大猫头鹰的脑袋:“我?我找个地方过日子去。”
  小丁猫热情的建议:“你往西北走,西北地方大,容易混饭吃。”
  无心摇了摇头:“不必。我往深山老林里一钻,也是一样的。”
  小丁猫思索了一番,末了表示同意:“是,你和我们不是一个品种。你的日子更好过。”
  炒菜出了锅,顾基起身走去通往厨房的小窗口,把三个炒菜依次端到了桌上,又用牙齿咬开了啤酒瓶盖。小丁猫抄起一瓶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末了抬手一抹嘴,低头打了个响嗝。很痛快的又长吁了一口气,他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真不跟我走?”他问无心。
  无心心不在焉的吃着炒肉,只是摇头。
  小丁猫又问:“再加个菜行不行?”
  无心点了头——小丁猫虽然不讨人爱,可毕竟是个活人。他不知道过了今天,自己又要孤独多久。加个菜就加个菜吧,反正他以后要钱也没什么用处了。
  小丁猫和顾基像吃大户似的,闷头大嚼不止,是要一顿吃出一天的量,最后又要了几个杂合面馒头,把盘子里的油汤蹭了个干干净净。无心默默的看着他们连吃带喝,脑海中一幕幕的放映着文县的电影。
  中午时分,小丁猫和顾基背着行李抱着卫生纸,鬼头鬼脑的走了。他们要赶南下的火车,去走出一条新的人生道路。无心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忽然感觉他们两个都是浪漫派,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兴致勃勃的说走就走了。
  在候车室坐了半个下午,他什么也没想。及至将要检票进站了,他被检票员拦在了外面:“哎?你怎么上车还带了只鹰?这是鹰还是雕?”
  对面的检票员见多识广:“是夜猫子。”
  无心抱着大猫头鹰不松手:“你看他们还带活鸡活鸭了呢!都是鸟,我为什么不能带?”
  检票员不耐烦的立起眉毛:“谁知道你这玩意儿伤不伤人啊?你赶紧把它处理了,反正带它上车就不行!”
  无心被检票员搡到了一旁。臊眉耷眼的转身离去,片刻之后他回来了,臂弯中坐了个懒洋洋的小男孩。小男孩缩成小小的一团,一看就是要免票的。这回没人拦他了,他急匆匆的挤上火车。找到座位坐下了,对面的老太太笑道:“嗬!这小爷俩儿也太像了!”
  小男孩搂着无心的脖子,睡得呼哧呼哧,脚上没穿鞋,脚趾头蜷缩着蹬在无心的腿上。无心对着老太太笑了笑,无话可说。
  无心下了火车改乘汽车,又搭了一段马车。最后凭着两只脚翻山越岭,他回家了。
  穿过一片遮天蔽日的林子,他越走地势越高。恢复了原形的大猫头鹰在树梢之间盘旋飞舞,忽然猛的打了个冷战,他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异世界。看看周遭环境,还是普通的山林,然而作为一只上百岁的妖精,他嗅到了一股子浓郁的阴寒邪气。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简直就是鬼神精怪的乐园。
  无心继续走,走了整整一天。末了在一片斜坡上停了脚步,他弯腰搬开一块生满青苔的大石头。猫头鹰听到一阵刺耳声音,正是无心拉开了嵌在地下的一扇小铁门。小铁门已经锈蚀的不成样子了,然而依旧坚固。铁门一开,露出了个小小的幽黑洞口。无心把身上的大包小裹扔到地面,然后大头朝下的钻进洞里去了。
  地堡里还是老样子,处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墙壁上用油漆画着的日本字依然清晰。无心靠墙坐了,双手搭在膝盖上。仰起头闭了眼睛,他开口问道:“白琉璃,我们在外面走了两年,这两年里,你玩得高不高兴?”
  白琉璃在他面前也坐下了,影子清晰至极,几乎像是真人:“开始很高兴,中间也很高兴,最后不高兴。”
  无心沉默良久,末了答道:“我也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部即将完结O(∩_∩)O~

第二百零六章、他们的岁月

  对于无心来讲,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天气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山外的知青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机器与刀斧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无心在山里活得安静而又安全。起伏的密林与恐怖的传说,为他隔离出了一个孤独的小世界。
  山中有一条小河,不知源头在哪里,总之春天汹涌,夏天平缓,入秋之后河水渐渐干涸,到了冬天,便冻成了一条薄薄的冰带子。小河两岸盛开着鲜花,花朵颜色新鲜浓烈,美得怪异,惊心动魄。无心的赤脚趟过牵扯勾连的花草丛,初秋的阳光晒热了他的屁股脊梁。
  他活成野人了,甚至省略掉了衣裤鞋袜。在足够暖和的天气里,他直接赤身露体的东跑西颠。停在一片野葡萄藤前,他咽了口唾沫。野葡萄四处攀爬,结成了一面郁郁葱葱的绿墙。紫色的果实垂垂累累,其中大部分都酸,不过只要熟透了,酸也酸得有限。
  无心摘了一串葡萄,想要坐到旁边的大石头上慢慢吃,可是未等坐稳,他猛然向上一窜,开始捂着屁股骂骂咧咧。原来大石头被太阳暴晒了一天,如今的热度已经可以媲美火炭了。
  无心拎着葡萄向林子里走,一侧屁股蛋被烫红了,红了一路总不见好。他素来怕疼,此刻自然满心牢骚。然而自怜自艾不耽误他觅食。大猫头鹰在林子里找到他时,他已经收获颇丰,虽然依旧红着屁股。
  大猫头鹰还是没有学会说人话,对着无心高一声低一声的嗥叫了一阵,无心大概听明白了:“白琉璃又下山去了?”
  然后他举起手中的一根树枝,张嘴去吃结在树枝上的野果子:“他要去就让他去嘛!”
  大猫头鹰的羽毛中溢出了隐隐的一团黑雾。黑雾渐渐笼罩了他,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站起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围着无心团团乱转,一手抓住无心的腕子,一手往山下的方向指,是非让他把白琉璃找回来的架势。无心不去,不但不去,而且不耐烦,弯腰一口咬上了小男孩的咽喉。小男孩吓得一闭眼睛,一动不动的老实了。
  小男孩逃离了无心的牙齿,自己跑向山下去找白琉璃,跑着跑着他变成了猫头鹰,飞着飞着他落了地,又变成了小男孩。连跑带飞的没走多远,他和白琉璃来了个顶头碰。他还没有修炼出一双阴阳眼,看不见白琉璃的影踪,可是出于妖精的直觉,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对方。“扑通”一声跪在草地上,他张开双臂抱住了眼前的大白鹅,又很快乐的叫了一声:“呼!”
  附在大白鹅身上的白琉璃愣了一下,随即一嘴把他啄开了。
  白琉璃当蛇当得百无聊赖,于是转而做鹅。心安理得的把大白鹅交给小男孩,他溜出鹅身,一路高高兴兴的先飘向前了。在林子边缘,他啼笑皆非的遇到了无心。
  无心一手倒拎着一只死鸟,一手举着一枝结满野果的绿树枝。不知道是刚刚想起了什么美事,他下面通红的支起了一根棒槌,棒槌上面缠着葡萄藤,坠着沉甸甸的两大串野葡萄。嘴里一左一右含着两枚大鸟蛋,他对着白琉璃眨巴眼睛,意思是“你回来了?”
  白琉璃被他的形象逗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能就地打滚。满山的生灵死灵加在一起,谁也没有白琉璃活得欢乐。生前藏而不发的活泼劲儿全施展在死后了,他时常笑得像个疯子。等到由着性子笑够了,他才飘到无心身边,像个活人似的陪着他并肩走:“你知道吗?山下的知青都撤走了。”
  无心想要找到一块平整地方吃东西,于是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白琉璃又道:“知青在闹事,说是要回城。”
  无心把手里的果树枝和死鸟放在了一棵老树下。自己坐在凸起的老树根上,他先吐出嘴里的鸟蛋,然后低头解开了命根子上的野葡萄藤。白琉璃为了表示自己也是通人情的,特地问道:“你想女人了?”
  无心“嗯”了一声,摘了葡萄往自己嘴里送。
  他已经沉默寡言了许久。白琉璃记得他死了上一个老婆之后,虽然在地堡里也哭丧了几天,但是几天之后就又嬉皮笑脸了。疑团终于有了答案,白琉璃想,越来他是特别的喜欢苏桃。
  无心吃了葡萄野果,又撕开死鸟生吃了它的肉。最后带着两枚鸟蛋爬上了树,他舒舒服服的躺稳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落地。白琉璃在枝叶之间飘来飘去,想让无心带自己再下山逛上一圈。无心用一片大树叶挡住了眼睛,低声答道:“我不去。”
  白琉璃告诉他:“山下有很多女知青,你可以捉一个陪你睡觉。”
  无心叹了口气,不想理睬白琉璃。他和白琉璃的感情全迸发在久别重逢的一刹那,千万可别相处久了。一旦过上了朝夕相对的生活,他们迟早是要相看两相厌,比如现在,他真想把胡言乱语的白琉璃一指头弹飞。
  无心躺在树上不言不动,缓慢的消化着肚中的食物。一周之后他落了地,半死不活的再次觅食。
  花草渐渐凋谢了,小河渐渐消瘦了。季节周而复始的变换着,山外的知青也彻底走光了。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无心长久的坐在树上,看月亮升太阳落,看星星排着阵法,一夜一夜的划过漆黑天幕。桃桃现在长大了吧?桃桃现在毕业了吧?桃桃现在结婚了吧?一滴很大的眼泪凝结在了他的腮上,是透明的胶质,最后风干,如同一颗琥珀。
  在一个寂静的夜里,他又想:“桃桃现在生小孩子了吧?”
  桃桃和他最初相遇的时候,也是个小孩子,孤苦伶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心从来不做梦,可是此刻第一次体会到了做梦的感觉——他和苏桃相处的两年,就是一梦。
  当无心算到“桃桃的孩子也长大了吧”的时候,苏桃已经在河北文县的县医院里工作了将近二十年。
  她没有读军校,因为还是嫌军队里不自由,怕有朝一日无心回来了,组织会不同意自己和他结婚。退伍之后她主动要求分配到了文县,其实文县也不错,地方不大不小,既不落后闭塞,也不繁华喧闹。县医院是个好单位,她在医院里熬成了护士长,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她活了。
  她始终是没有结婚,在军队里,田兴邦曾经惊天动地的追求过她;后来到了医院,她也成了不少年轻医生的水中月镜中花。无数天作之合一般的好姻缘都被她冷漠的斩断了,她活成了医院里面有名的老处女。
  她白白的美丽了一世,对于她所处的大世界,她永远是冷若冰霜、心如铁石。
  在晴朗无风的周末午后,苏桃会一个人出门散步。文县越来越大了,她沿着街道慢慢走,要走好久才能到达一中门口。一中所占的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楼,校园对面的破厂房成了三不管的地界。她的身体已经不复少年时代的轻盈,又顾忌着脚上的一双新皮鞋,所以在厂房废墟之中走得磕磕绊绊。最后她坐在了半截砖墙上,在阳光下举目远眺,去看砖石堆中生出的一丛丛野草闲花。
  她没有读书,没有提干,没有结婚,没有生子。她以自己的人生为筹码,对无心赌了二十年的气。她坚信无心总有一天还会从天而降,就像他第一次出现时一样。到时候他老了,她也老了,她要让他读读自己一生的故事,她要让他知道他有多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无心睡在树上,很难得的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一大片随风摇曳的波斯菊,盛开在那年炮火纷飞的春天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部到此结束,感谢大家的喜爱和阅读。
  接下来我休息两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天之后我开始写第四部。第四部的时间背景为二十一世纪,敬请期待O(∩_∩)O~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二百零七章、 精神病人


  在一个晴朗的四月午后,攀附在大货车顶的无心被交警发现了。当时他被牵连不清的绳网牵扯纠缠了住,否则凭着他的身手,他绝不会趴在车上束手就擒。大货车满载货物,长宽高已经几乎相等,跳车等于跳楼。交警费了老大的劲,蹬着梯子往车上爬。司机早下了车,手搭凉棚往上望,一边望一边和身边的交警解释:“我真不认识他,我能把我认识的人往车顶上放吗?哎呦我操,你们说他是怎么上去的?”  
  爬上车顶的交警解开了无数半死不活的大绳扣,让无心的胳膊腿儿得了自由。无心跪坐在了大货箱上,怔怔的望着面前的小交警。小交警有恐高症,一边四脚着地的往后倒退,一边怒道:“你是猴儿哇?”  
  话音落下,交警眼前一花,无心没了。  
  然后小交警在自己的惊叫声中,看到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斜刺里穿越国道,刹那间冲入路旁树林,从此消失无踪。   
  无心一路狂奔,在穿越了一片小树林后,他上了一条柏油路。路边立着个大铁牌子,上写六个大字:火星镇欢迎您。  
  无心仰头望着牌子,又发了半天的呆。简化字在他眼里总像是缺胳膊少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六个字让他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末了心里明白了,他惶惶然的迈开步子,向前走入了火星镇。在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里隐居了将近四十年,如今骤然回归人间,他发现人间竟然大大的变了模样——变化之剧烈,简直要让他惊恐了。  
  山外的人们已经不认得他手中仅有的几张旧人民币,粮票也成了天方夜谭般的往事。他的假介绍信假证明更是一分钱不值,现在的人可以随便走随便住,而且都有身份证。他穿着一身几近褴褛的旧军装走在人群中,引得人们纷纷对他行注目礼,看一个浓眉大眼的小白脸子,竟然穿戴成了乞丐模样,而且还是怪模怪样的乞丐,像是从革命时期穿越而来的。   
  他难得的懵懂怯懦了。扒着一辆运输木材的火车走了一段路,火车到站,他茫茫然的也到了站。在火车站外爬上一辆大货车。货车司机无知无觉的上了路,带着他疾驰了将近一天,直到交警发现了他。  
  无心此刻饥肠辘辘,决定去火星镇打食。千变万化的新人间虽然吓得他左一跳右一跳,但还是要比山里强。白琉璃彻底被大猫头鹰哄住了,一鬼一妖合作欺负他一个,横竖知道他死不了,所以下手格外狠辣。大猫头鹰当年一脸忠厚老实相,原来也不是个好东西。山中日月成全了一个他,几十年中他妖术大有长进,已经敢和无心蹬鼻子上脸了。   
  于是无心自作主张的下了山,不和他们过了。   
  无心沿着柏油路往前走,路是好路,路两边有田地有房屋,乃是火星镇外围的一处大村庄。此时正是四月时节,待种的田地都被翻过了,黑土被晒了一整天,此刻已经干爽松软。无心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心想野地里不会有野菜野果,自己还是得往人的身上打主意。要说人,眼前倒是有现成的一个,看背影是个青年人,打扮得西装革履,然而双臂环抱在胸前,腰也弓着,显然是在搂抱着什么。青年人步伐匆匆,越走越快;无心连跑带跳的追上了他,侧着脸想要和他搭话,然而定睛一瞧,他心中一惊,原来青年双眼通红,满面泪痕,嘴唇紧紧的抿成了直线。西装前襟只系了一枚纽扣,下摆偶尔随风飘起,无心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看到了一圈炸弹。  
  看到的是一圈,看不到的,被青年双臂环绕着的,不知还有多少。一条穿着桃红背心的白哈巴狗从前头颠颠的来了,伸着舌头且颠且喘,又对着青年“汪”了一声。
  未等白狗闭嘴,柏油路上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无心、青年、白狗瞬间化为乌有,道路两边的大树也被气浪摧成了骨断筋折。附近的房屋玻璃全起了共鸣,连远方一座小楼内的史高飞都被震得打了哆嗦。一哆嗦,手里的面巾纸失了准头,他上面望着电脑屏幕里的南波杏,下面一波接一波的射了一裤子。  
  一惊之后,史高飞慌忙低了头。裤子被他退到了大腿处,如今前门拉链已经被他的万子千孙彻底糊住。匆匆忙忙的用纸擦了,他心怀鬼胎的提了裤子往窗口跑。“哗”的一声拉开拉窗,他探出上半身向外张望,想要查看巨响的来源。然而窗外风景一如往常,只有一只大灰雀趁虚而入,扑啦啦的飞进了房内。  
  史高飞来不及驱赶鸟类。转身出了房门穿越客厅,他推开向外的楼门,几大步蹿进了院子里。院子是大院,一半铺了水泥地,一半种了花花草草。另有一棵吃里扒外的老果树紧挨院门,每年都要无私的向院外奉献出几枝子沙果。史高飞别有心事,一味的只往大门口跑。然而未等他打开左右合拢的黑漆铁栅栏门,他的眉心之间忽然落了一滴暖暖的雨。下意识的抬手一摸,他随即对着手指头直了眼——不是雨,是血!  
  猛然抬头向上望去,在老果树的密集枝杈之间,他看到了一只白色的狗头。狗头保持着龇牙咧嘴的神情,脖子往下一无所有,只垂了丝丝缕缕的几条鲜红筋肉。狗嘴毫无预兆的上下一张,一小块粉红色的肉垂直落到了黑土地上。  
  在和狗头对视了片刻之后,史高飞和狗头一样龇牙咧嘴了,恶心得恨不能就地呕吐一场。举起一根竹竿捅下狗头,他薅着狗耳朵将其扔到了院外。随即跟着狗头一起出了门,他一路小跑的看热闹去了。
  史高飞本名史鸿鹏,乃是本镇首富之子。他幼年兼生了倾国倾城的貌以及多愁多病的身,把他上面的一个姐姐比得狗屁不如。不过一个男孩子一味的娇弱也不是长久之计,后来经过高人相看之后,他换汤不换药的改了名字——由具体的“鸿鹏”,改成了抽象的“高飞”。  
  名字一改,果然立竿见影,史高飞改头换面,从小病秧子变成了一名高大英俊的精神病患者。从十五岁疯到了二十五岁,他坚信自己是一名外星遗孤,有朝一日必将回归母星。他妈赵秀芬为他嚎得肝肠寸断,并且在丈夫史一彪心中彻底失宠——当年在赵秀芬年轻貌美之时,史一彪忘了赵秀芬的妈和妹妹曾经先后声称自己是狐狸大仙和九天神女。赵家八辈贫农,全国劳苦大众都翻身了他家也没翻身,留给子孙后代唯一的遗产就是精神病。史一彪重男轻女,恨不能练就神功,把儿子的精神病转给姑娘。姑娘三十了,生得花容月貌,袅袅娜娜,曾经是火星镇的林黛玉,还念过三年大专,可如今硬是没人敢娶,因为都怕她会随了她妈,再养出个疯儿痴女。  
  史一彪对于家庭彻底失望,尤其恨老婆恨得牙痒,常年不肯回家。他身为本镇的娱乐业巨头,经营着今夜星辰夜总会,明日之星KTV,快乐时光咖啡屋,以及酷龙连锁网吧三家。既然拥有如此可观的家业,他自然不会无处落脚。而赵秀芬进入更年期,天天在家要死要活,专跟着女儿较劲。女儿名叫史丹凤,既没事业也没爱情,连她妈都不肯高看她,甚至认为她一个人也挺好,将来正好照顾儿子一辈子。反正儿子疯得全镇出名,想必也找不到媳妇伺候他一生。史丹凤看她妈把心偏到了胳肢窝里,自然也有意见。总而言之,史家全体成员之中,只有史高飞的痛苦程度较轻——他一心等待母舰降临接他回家,对于家中三个地球人,他一般懒得搭理。  
  在柏油路上的村民群中凑了半天热闹,因为警察封锁了现场,所以他也没看到什么,只知道路面被炸出了一个大坑。傍晚时分,观众们纷纷回家做饭,他也跟着回了自己所住的小楼。小楼一共有二层,当初史一彪想在农村发展一点副业,才盖起了小楼大院。后来副业胎死腹中,小楼空着没人住;而史高飞去年年末被家人强行送进精神病院住了一阵子,出院之后和地球人越发势不两立,索性独自进了村,要安安静静的过几天田园生活。  
  没滋没味的锁了院门进了楼,他穿过客厅往卧室里走,一边走一边自己叹息:“我还以为是飞船来了呢!”  
  电脑屏幕上的视频已经播放完毕,不速之客大灰雀也早没影了。他牢牢骚骚的蹲到电脑桌下,想要清理白天乱扔的面巾纸团。不料在一团半干半黏的面巾纸下,他意外的发现了一枚大豆子。此豆十分古怪,竟然是个心形,如果把它比作人的话,必定是个连体婴。史高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道豆子也会畸形。捏着豆子端详了半天,他扪心自问:“我白天射豆子了?”  
  随即他把裤子一脱,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先天条件,最后认定这应该是不可能,因为他的那条播种的道路长而狭窄,不足以孕育出尺寸如此壮观、形象如此美好的种子。拈着豆子站起身,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心里又生出了邪主意:莫非方才自己的卧室内有人来过了?莫非这豆子承载着母星传递给自己的信息?光天化日的,总不会无端的发生大爆炸,必有玄妙在里面!  
  可他马上又犯了难:母星的使者也太不体谅人了,他在地球过了二十多年,现在哪里还能和同类心有灵犀?掂着豆子出了许久的神,他坐卧不安,实在是揣摩不出豆中的深意,又不敢贸然把豆子剖开或者嚼碎。抓心挠肝的熬到午夜,他终于浮想联翩的思索出了眉目:“这是一颗种子啊!”  
  午夜时分,众人皆睡,唯有史高飞独醒。站在土质最为肥沃的老果树下,他挥舞着一把大铁锹,挖了个半米多深的圆坑。恭而敬之的把心形豆子放入坑底,他双膝跪地,亲自伸手捧土填坑,一边填一边又默默祈祷:“种子啊,你快长大快显灵吧。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还丧心病狂的诬陷我,说我是精神病。你一定要长成个了不起的宝贝,好向他们证明我的身份!”  
  虔诚的撒下最后一把土,他双手合什又拜了拜。最后意犹未尽的站起身,他垂着两只泥手仰望苍穹,心想满天的星星有明有暗,不知道哪一颗才是我的家。人在异星,没个知音,真是遭罪啊!  
  村口柏油路上的爆炸案上了各大网站的头条,捎带着火星镇一起出了名。一个月后,案子基本破了,原来是场未遂的情杀——一男一女搞对象搞出了仇,男方是个亡命徒,绑了一身炸药往女方家去,本意是要趁着傍晚女家人齐全,点燃导火索来个一锅端。没想到炸药本身出了问题,走到半路,自行炸了,炸得什么都不剩,导致警察须得四处走访调查,一点一点的拼出事实真相。   
  村里常年太平,近几年连去世的老人都少有,所以一桩爆炸案足以让村庄沸腾许久,唯有史高飞极其冷静,满眼满心只装着他的种子。在等待种子发芽的期间里,他连爱情动作片都没心思下载了,成天无欲无求的蹲在树下,直勾勾的只盯着土地使劲;饭也时常是一顿管一天,饿得他一米九的身高只有一百五十斤,扛着宽肩膀垂着头,他支起后背两大片肩胛骨,乍一看好像一只秃毛又折翼的大天使。  
  勤勤恳恳的浇了两个月的水,他天天对着一片土地望眼欲穿。如此熬到了七月,头顶的果树已经结出了累累的小绿果子,可是他的种子依旧毫无动静。  
  他等不得了。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他欲哭无泪的蹲在树下,预备对种子做出一番控诉,然后把它挖出来就地踩扁。然而在他顶风开口之前,空中忽然裂过一道闪电。随即在震天撼地的雷声中,史高飞睁大眼睛,发现一贯平坦的地面竟然隐隐鼓凸,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了!  
  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史高飞轻轻的拨开了最表面的一层浮土。浮土之下露出了一小块粉红的皮肉,皮肉中钻出几根东倒西歪的白毛,正在暴雨来临之前的疾风中微微抖动。
  史高飞忽略了地上的风与天上的雷。他屏住呼吸张大了嘴,用十根手指又挖又掘。末了在第一颗大雨点子砸向他时,他从土里刨出了一只半人长的大毛毛虫。“扑通”一声跪在泥水之中,他激动得又哭又笑,又捶大腿又甩泥巴。原来母星的同胞并没有忘记他,原来同胞所给他的,真是一粒种子!  
  脱下身上的T恤裹住大毛毛虫,他在大雨之中站起了身,抱着毛毛虫趿着人字拖,他一路噼里啪啦的跑进楼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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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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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0 16:10 | 显示全部楼层
208虫宝宝

史高飞盘腿坐在卧室内的大床上,一件衬衫被他当成围裙系在了腰间。大毛毛虫刚被他送到浴缸里洗干净了,此刻正长条条的横在他的大腿上,大腿瘦成了两根粗大的骨头棒子,越发衬得大毛毛虫粉嫩嫩软颤颤,仿佛一把能掐出水。只是虫体表面凹凸不平,并且白毛丛生。

    史高飞认为它很可爱,连它身上甜腥的气味都忽略不计了。

    从头到尾的摸了一遍,史高飞没有找到它的头也没有找到它的尾,同时感觉毛毛虫是软中带硬,仿佛嫩肉里面也有骨骼。手指划过虫身,史高飞的动作忽然一滞,因为感觉大毛毛虫仿佛是在他的腿上抽搐了一下。

    慢慢的俯□去,他几乎把鼻尖凑上了一丛白毛:“宝宝,你怎么了?疼了?还是怕了?你不要怕,我是你的爸爸。我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二十五年,是个老地球人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不过你是打算长住呢?还是要带我回家?”

    话音落下,他感觉自己说的没毛病。从把毛毛虫抱进楼内开始,他的脑筋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一直没停转:卧室这么宽敞,豆子落到哪里不好,非要挤到脏兮兮的卫生纸下面?可是如果把豆子想象成一颗来自母星的卵子,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非得如此不凡的大号卵子,才能自行找到他的卫生纸受精,并且在两个月内长成半人多长。

    所以他封了自己为毛毛虫之父。虽然他是这样的,他的毛毛虫宝宝是那样的。

    史高飞彻夜不眠,想要找到毛毛虫的嘴。没有嘴,他怎么给它喂食呢?

    徒劳无功的忙了一夜,他一个哈欠都不打,脑筋继续高速运行。既然实在是找不到嘴,那索性就把它当成花花草草来养。把它埋回土里是舍不得的,于是他无师自通的开始进行无土栽培。蓄了一浴缸的温水,他找出家中所有的维生素药片,全磨碎了溶入水中。自认为一缸温水已经十分富有营养了,他调动了他的大长胳膊大长腿,颤巍巍的把大毛毛虫放进了浴缸里。

    然后他不走,捧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坐在浴缸旁,他为大毛毛虫播放钢琴曲,权当迟来的胎教。纹丝不动的从早坐到晚,他直到饿得眼前发黑了,才东倒西歪的起了身,想要找点食吃。家里已经没有存粮,他把楼门院门里三层外三层的锁严实了,草上飞似的跑去村口超市,买了许多饼干泡面。气喘吁吁的回了家,他进门之后先往浴室跑,见大毛毛虫还怡然自得的躺在水里,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一颗心也落回了腔子里。

    史家的大门又关上了,院里无论昼夜,永远清静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村民们知道史高飞的底细,平日恨不能绕着史家走路,他是死是活,自然也无人关心。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史家门外终于有人驻了足——史丹凤来了。

    史丹凤穿着一身雪纺连衣裙,为了防晒,头上又戴了一顶大黑檐遮阳帽。上下活动的帽檐比脸还大,放下来把脸扣了个严丝合缝。窈窈窕窕的推着一辆小电动车,她看身体飘飘欲仙,看脑袋神秘莫测,正是史高飞最瞧不上的人类形象。抬手连摁了几下大门门铃,她单手扶着电动车,车后座上捆了个大纸箱,箱子里是她给弟弟带的援助物资。长姐如母,虽然史一彪赵秀芬二人偏心骗得人神共愤,但是她身为大姐,并没有迁怒于弟弟的打算。好好一个弟弟,男明星似的英俊潇洒,偏偏疯头疯脑的不说人话,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连自身的痛苦都暂时淡忘了。

    门铃响了一长串,楼内丝毫没有回应。史丹凤从身上的小皮包里掏出手机,正想给弟弟打个电话;不料未等她开始按键,身后忽然起了一串叮叮铃铃的响动。回头一瞧,她看到了一头大汗的史高飞。而史高飞骑着自行车猛一捏闸,见了鬼似的瞪着他姐,也不打招呼,只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

    史丹凤收起手机,张口就是牢骚:“小飞,你刚跑哪儿去了?我还当我扑了个空。大热天的,我来一趟是容易的?我告诉你啊,现在爸妈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有本事你滚回太空去,否则我作为你姐,我就敢揍你!”

    史高飞握着车把,支支吾吾的不肯靠近她:“我……姐,你来干什么呀?”

    史丹凤从镇子骑到村里,快被晒得融化喷火。此刻伸手一拍车后座的纸箱,她躲在黑面罩后面急赤白脸:“你快开门!速冻的饺子快要化了!”

    史高飞下了自行车,犹犹豫豫的推车上前,一边走一边把手伸到短裤口袋里掏钥匙。史丹凤一眼看清了他挂在车把两端的大包装袋,立刻又起了高调:“你买婴儿奶粉了?”

    史高飞停好自行车,慢吞吞的去开大门锁头:“嗯……”

    史丹凤拥有贤妻良母的一切素养,从经济的角度出发,她当即针扎火燎了:“你多大了还喝婴儿奶粉?十五块钱一袋的不够你喝吗?婴儿奶粉一桶得一百多吧?”

    史高飞开了院门,转身去推自行车:“两百多呢,我挑了最好的买。”

    史丹凤双臂运力,把电动车推入院内:“小飞,你个不听话的,气死我了。”

    史高飞也跟着他姐进了院。摘下车把上的两只大纸袋,他把他姐带入楼内。史丹凤记得弟弟一贯很讲卫生,然而此刻进了门,她猝不及防的吸了一鼻子怪味——又甜又腥的,不算臭,然而越闻越不舒服。客厅里摆着旧沙发和旧茶几,她一边催促史高飞把纸箱里的冷冻食品往冰箱里放,一边摘了遮阳帽坐上沙发。低头摸了摸皮沙发的表面,她摸到了几根细长的白毛。

    “小飞!”她高声质问:“你养狗了?”

    史高飞离开厨房进入客厅,意意思思的站在沙发一旁:“没、没有。”

    史丹凤一抬手,向他展示白毛:“你养狗我不管你,可是千万别让狗咬了。”

    史高飞心神不宁的看着她,鼻子里“嗯”了一声作答。

    史丹凤不和他一般见识,起身往卧室里走,要给他收拾房间,顺便洗洗涮涮。虽然家里有洗衣机,但是史丹凤对洗衣机信任的有限。来都来了,她总要给弟弟出把子力气。然而未等她走到卧室门前,史高飞已经背靠房门,阻住了她的去路:“姐……不用打扫了。”

    史丹凤看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是个正经颜色,不禁起了疑心:“小飞,你紧张什么?屋子里有什么怕人看的?”

    史高飞义正词严的正视着她:“没有!”

    史丹凤伸手拽他,拽了一下没拽动:“真没有?你让我进去瞧瞧!”

    史高飞提高声音:“不行!”

    他嗓门大,中气十足的吼出一声,把史丹凤吓了一跳。吼声过后是短暂的寂静,史丹凤的耳朵忽然一动,仿佛听到房内有活物在唧唧的叫。

    心随耳动,史丹凤不问了,转身坐回沙发上,她开始和史高飞扯闲话,话里话外的设了钩子,想要勾出他的真话。史高飞警惕的望着她,忽然问道:“是他们派你来的吗?”

    史丹凤太好奇了,灵魂恨不能突破躯壳穿墙而去,看看弟弟的卧室里到底藏了什么:“没人派我,不过妈很想你,想让你回家住几天。”

    史高飞严肃的望着她:“我很理解他们想要禁锢我的心情,但是我对他们来讲,毕竟只是过客。或许他们当初根本就不该收养我——他们为什么不收养一个同种族的地球婴儿呢?姐,我看你在地球人中还算是个善良的,所以对你有一说一。”

    史丹凤忍不住了:“你有一说一个屁!你告诉我你屋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不能让我看?”

    史高飞昂首挺胸:“姐,你走吧。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回家了。希望你趁着现在我还在,多信任我,少骚扰我,少给我买特价卫生纸和特价牛奶。让我在走的时候,还能保留一点儿对你的美好回忆。”

    史丹凤被他生生的气跑了。

    史丹凤一走,史高飞立刻锁了大门二门。笑嘻嘻的进了卧室,他掀开床上的大毛巾被,低头去看床上的外星宝宝。大毛毛虫逆着他的预想飞快成长,一身的骨骼越来越硬,并且分化出了潦草的四肢。人形的首端也有个脑袋,脑袋圆圆的,分布了五官的雏形。昨晚史高飞发现它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嘴,登时欣喜若狂,以至于今天起了个大早,特地到镇上去给它买奶粉——它只有几个月大,当然是应该喝奶粉的。

    快手快脚的冲了一杯奶粉倒进奶瓶里,他先在胳膊上试了试奶水温度,然后把一身白毛的宝宝抱到了大腿上。把奶嘴塞到对方嘴里,他只听“咯吱”一声,拔了奶瓶一看,他发现橡胶奶嘴已经被对方的利齿咬破了。

    史高飞很有做父亲的自觉性,饶有耐心的换了个奶嘴,继续去喂。一边喂一遍又自言自语:“宝宝,爸爸没想到你入乡随俗,也长成了一个地球人。不过这样更好,给我减少了许多麻烦。”

    他的宝宝,无心,一边窝在他的怀里咕咚咕咚喝奶,一边在心里窃笑。没想到这次下山走了邪运,如无意外的话,他自己琢磨着,很可以在这疯小子手里混上几年的好吃好喝了。

    用大号奶瓶喂了四瓶奶后,史高飞打开卧室墙上的电视机,抱着他人模鬼样的宝宝看电视。电视正在播放相声,无心听高兴了,想要大笑,然而器官发育不全,声音失控,只会尖着嗓子唧唧乱叫。史高飞以为他是又饿了,连忙起身再去烧开水冲奶粉。无心快乐的在床上爬来爬去,所过之处一层白毛。虽然美中不足的给人当了儿子,不过当儿子当得如此舒服,他认了。

    史高飞忙忙碌碌关起大门做奶爸,在第二次喂奶之时,他顺便又确定了宝宝的性别——一眼没留意,他的虫宝宝竟然连鸟带蛋的长全了家伙。而他的姐姐史丹凤回了家,对着他们的妈窃窃私语:“妈,小飞好像出事了。”

    赵秀芬正在家里唉声叹气,听闻此言,吓得一激灵:“他怎么了?”

    史丹凤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他好像在屋里藏了个婴儿。”

    赵秀芬常年闹病,终日打嗝。这时直瞪瞪的盯着女儿,她惊讶的屏住了呼吸:“小飞有孩子了?”

    史丹凤也是犯嘀咕:“不知道哇!小飞买了那么多婴儿奶粉,还死活不让我进卧室。我听他们卧室里有东西叫,唧唧喳喳的就像小孩!”

    话音落下,母女二人一起对了眼。凭着史高飞的好皮囊,只要他自己肯,诱骗几个无知少女还是不成问题的。如果真是弄出一条小人命了,她们娘儿俩不能坐视史高飞自己胡闹,至少也得把孩子抢回家里来抚养。

    良久之后,赵秀芬开了口:“小凤,过几天你再去一趟,悄悄的去,别让他发现。看准了回来告诉我。小飞要是真有了我的孙子,我告诉你爸,让他去抢。”

    史丹凤听闻此言,有些后悔,心想弟弟虽然疯,但是能顶着大太阳去买奶粉,可见还是知道疼孩子的。妈和爸说抢就抢,万一把弟弟惹急了,非出大事不可。然而不去也不行,弟弟的精神好一阵歹一阵的,若是哪天把小地球人掐死埋了,到时自己岂不悔之晚矣?

    史丹凤左右为难,不由得步了她母亲的后尘,坐在房内津津有味的长吁短叹。火星镇上的姑娘只要过了二十五,哪怕天好,都得算老姑娘,而她今年已经满了三十,并且连着两年都没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如果弟弟真是鼓捣出了个小婴儿,她满心惆怅的想,自己倒是可以帮他养育——老天保佑,可千万别是个小疯子。

    一个礼拜之后,史丹凤用黑色遮阳帽和雪纺连衣裙再次武装了自己,骑着电动车往村里去了。大正午的烈日高悬,热出了她一头一屁股的汗。为了防止迎风走光,她把裙摆全压在了身下,一边颠颠簸簸的高速前进一边心疼,因为今年夏天只买了这么一条裙子,非得出门时才舍得穿,结果今天下乡跑了长途,非把裙子压出无数褶子不可。
第二百零八章、虫宝宝
  
  史高飞盘腿坐在卧室内的大床上,一件衬衫被他当成围裙系在了腰间。大毛毛虫刚被他送到浴缸里洗干净了,此刻正长条条的横在他的大腿上,大腿瘦成了两根粗大的骨头棒子,越发衬得大毛毛虫粉嫩嫩软颤颤,仿佛一把能掐出水。只是虫体表面凹凸不平,并且白毛丛生。   
  史高飞认为它很可爱,连它身上甜腥的气味都忽略不计了。   
  从头到尾的摸了一遍,史高飞没有找到它的头也没有找到它的尾,同时感觉毛毛虫是软中带硬,仿佛嫩肉里面也有骨骼。手指划过虫身,史高飞的动作忽然一滞,因为感觉大毛毛虫仿佛是在他的腿上抽搐了一下。   
  慢慢的俯下身去,他几乎把鼻尖凑上了一丛白毛:“宝宝,你怎么了?疼了?还是怕了?你不要怕,我是你的爸爸。我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二十五年,是个老地球人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不过你是打算长住呢?还是要带我回家?”  
    话音落下,他感觉自己说的没毛病。从把毛毛虫抱进楼内开始,他的脑筋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一直没停转:卧室这么宽敞,豆子落到哪里不好,非要挤到脏兮兮的卫生纸下面?可是如果把豆子想象成一颗来自母星的卵子,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非得如此不凡的大号卵子,才能自行找到他的卫生纸受精,并且在两个月内长成半人多长。  
  所以他封了自己为毛毛虫之父。虽然他是这样的,他的毛毛虫宝宝是那样的。   
  史高飞彻夜不眠,想要找到毛毛虫的嘴。没有嘴,他怎么给它喂食呢?   
徒劳无功的忙了一夜,他一个哈欠都不打,脑筋继续高速运行。既然实在是找不到嘴,那索性就把它当成花花草草来养。把它埋回土里是舍不得的,于是他无师自通的开始进行无土栽培。蓄了一浴缸的温水,他找出家中所有的维生素药片,全磨碎了溶入水中。自认为一缸温水已经十分富有营养了,他调动了他的大长胳膊大长腿,颤巍巍的把大毛毛虫放进了浴缸里。   
  然后他不走,捧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坐在浴缸旁,他为大毛毛虫播放钢琴曲,权当迟来的胎教。纹丝不动的从早坐到晚,他直到饿得眼前发黑了,才东倒西歪的起了身,想要找点食吃。家里已经没有存粮,他把楼门院门里三层外三层的锁严实了,草上飞似的跑去村口超市,买了许多饼干泡面。气喘吁吁的回了家,他进门之后先往浴室跑,见大毛毛虫还怡然自得的躺在水里,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一颗心也落回了腔子里。   
  史家的大门又关上了,院里无论昼夜,永远清静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村民们知道史高飞的底细,平日恨不能绕着史家走路,他是死是活,自然也无人关心。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史家门外终于有人驻了足——史丹凤来了。  
史丹凤穿着一身雪纺连衣裙,为了防晒,头上又戴了一顶大黑檐遮阳帽。上下活动的帽檐比脸还大,放下来把脸扣了个严丝合缝。窈窈窕窕的推着一辆小电动车,她看身体飘飘欲仙,看脑袋神秘莫测,正是史高飞最瞧不上的人类形象。抬手连摁了几下大门门铃,她单手扶着电动车,车后座上捆了个大纸箱,箱子里是她给弟弟带的援助物资。长姐如母,虽然史一彪赵秀芬二人偏心骗得人神共愤,但是她身为大姐,并没有迁怒于弟弟的打算。好好一个弟弟,男明星似的英俊潇洒,偏偏疯头疯脑的不说人话,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连自身的痛苦都暂时淡忘了。   
  门铃响了一长串,楼内丝毫没有回应。史丹凤从身上的小皮包里掏出手机,正想给弟弟打个电话;不料未等她开始按键,身后忽然起了一串叮叮铃铃的响动。回头一瞧,她看到了一头大汗的史高飞。而史高飞骑着自行车猛一捏闸,见了鬼似的瞪着他姐,也不打招呼,只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   
  史丹凤收起手机,张口就是牢骚:“小飞,你刚跑哪儿去了?我还当我扑了个空。大热天的,我来一趟是容易的?我告诉你啊,现在爸妈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有本事你滚回太空去,否则我作为你姐,我就敢揍你!”
  史高飞握着车把,支支吾吾的不肯靠近她:“我……姐,你来干什么呀?”   
  史丹凤从镇子骑到村里,快被晒得融化喷火。此刻伸手一拍车后座的纸箱,她躲在黑面罩后面急赤白脸:“你快开门!速冻的饺子快要化了!” ;  
  史高飞下了自行车,犹犹豫豫的推车上前,一边走一边把手伸到短裤口袋里掏钥匙。史丹凤一眼看清了他挂在车把两端的大包装袋,立刻又起了高调:“你买婴儿奶粉了?”   
  史高飞停好自行车,慢吞吞的去开大门锁头:“嗯……”   
  史丹凤拥有贤妻良母的一切素养,从经济的角度出发,她当即针扎火燎了:“你多大了还喝婴儿奶粉?十五块钱一袋的不够你喝吗?婴儿奶粉一桶得一百多吧?”  
  史高飞开了院门,转身去推自行车:“两百多呢,我挑了最好的买。”   
  史丹凤双臂运力,把电动车推入院内:“小飞,你个不听话的,气死我了。”   
史高飞也跟着他姐进了院。摘下车把上的两只大纸袋,他把他姐带入楼内。史丹凤记得弟弟一贯很讲卫生,然而此刻进了门,她猝不及防的吸了一鼻子怪味——又甜又腥的,不算臭,然而越闻越不舒服。客厅里摆着旧沙发和旧茶几,她一边催促史高飞把纸箱里的冷冻食品往冰箱里放,一边摘了遮阳帽坐上沙发。低头摸了摸皮沙发的表面,她摸到了几根细长的白毛。   
  “小飞!”她高声质问:“你养狗了?”   
  史高飞离开厨房进入客厅,意意思思的站在沙发一旁:“没、没有。”   
  史丹凤一抬手,向他展示白毛:“你养狗我不管你,可是千万别让狗咬了。”   
  史高飞心神不宁的看着她,鼻子里“嗯”了一声作答。   
  史丹凤不和他一般见识,起身往卧室里走,要给他收拾房间,顺便洗洗涮涮。虽然家里有洗衣机,但是史丹凤对洗衣机信任的有限。来都来了,她总要给弟弟出把子力气。然而未等她走到卧室门前,史高飞已经背靠房门,阻住了她的去路:“姐……不用打扫了。”   
  史丹凤看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是个正经颜色,不禁起了疑心:“小飞,你紧张什么?屋子里有什么怕人看的?”   
  史高飞义正词严的正视着她:“没有!”   
  史丹凤伸手拽他,拽了一下没拽动:“真没有?你让我进去瞧瞧!”   
  史高飞提高声音:“不行!”   
  他嗓门大,中气十足的吼出一声,把史丹凤吓了一跳。吼声过后是短暂的寂静,史丹凤的耳朵忽然一动,仿佛听到房内有活物在唧唧的叫。   
  心随耳动,史丹凤不问了,转身坐回沙发上,她开始和史高飞扯闲话,话里话外的设了钩子,想要勾出他的真话。史高飞警惕的望着她,忽然问道:“是他们派你来的吗?”  
  史丹凤太好奇了,灵魂恨不能突破躯壳穿墙而去,看看弟弟的卧室里到底藏了什么:“没人派我,不过妈很想你,想让你回家住几天。”   
  史高飞严肃的望着她:“我很理解他们想要禁锢我的心情,但是我对他们来讲,毕竟只是过客。或许他们当初根本就不该收养我——他们为什么不收养一个同种族的地球婴儿呢?姐,我看你在地球人中还算是个善良的,所以对你有一说一。”   
  史丹凤忍不住了:“你有一说一个屁!你告诉我你屋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不能让我看?”  
  史高飞昂首挺胸:“姐,你走吧。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回家了。希望你趁着现在我还在,多信任我,少骚扰我,少给我买特价卫生纸和特价牛奶。让我在走的时候,还能保留一点儿对你的美好回忆。”   
  史丹凤被他生生的气跑了。   
    史丹凤一走,史高飞立刻锁了大门二门。笑嘻嘻的进了卧室,他掀开床上的大毛巾被,低头去看床上的外星宝宝。大毛毛虫逆着他的预想飞快成长,一身的骨骼越来越硬,并且分化出了潦草的四肢。人形的首端也有个脑袋,脑袋圆圆的,分布了五官的雏形。昨晚史高飞发现它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嘴,登时欣喜若狂,以至于今天起了个大早,特地到镇上去给它买奶粉——它只有几个月大,当然是应该喝奶粉的。   
  快手快脚的冲了一杯奶粉倒进奶瓶里,他先在胳膊上试了试奶水温度,然后把一身白毛的宝宝抱到了大腿上。把奶嘴塞到对方嘴里,他只听“咯吱”一声,拔了奶瓶一看,他发现橡胶奶嘴已经被对方的利齿咬破了。  
  史高飞很有做父亲的自觉性,饶有耐心的换了个奶嘴,继续去喂。一边喂一遍又自言自语:“宝宝,爸爸没想到你入乡随俗,也长成了一个地球人。不过这样更好,给我减少了许多麻烦。”   
  他的宝宝,无心,一边窝在他的怀里咕咚咕咚喝奶,一边在心里窃笑。没想到这次下山走了邪运,如无意外的话,他自己琢磨着,很可以在这疯小子手里混上几年的好吃好喝了。  
    用大号奶瓶喂了四瓶奶后,史高飞打开卧室墙上的电视机,抱着他人模鬼样的宝宝看电视。电视正在播放相声,无心听高兴了,想要大笑,然而器官发育不全,声音失控,只会尖着嗓子唧唧乱叫。史高飞以为他是又饿了,连忙起身再去烧开水冲奶粉。无心快乐的在床上爬来爬去,所过之处一层白毛。虽然美中不足的给人当了儿子,不过当儿子当得如此舒服,他认了。 "  
  史高飞忙忙碌碌关起大门做奶爸,在第二次喂奶之时,他顺便又确定了宝宝的性别——一眼没留意,他的虫宝宝竟然连鸟带蛋的长全了家伙。而他的姐姐史丹凤回了家,对着他们的妈窃窃私语:“妈,小飞好像出事了。”   
  赵秀芬正在家里唉声叹气,听闻此言,吓得一激灵:“他怎么了?”   
  史丹凤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他好像在屋里藏了个婴儿。”   
  赵秀芬常年闹病,终日打嗝。这时直瞪瞪的盯着女儿,她惊讶的屏住了呼吸:“小飞有孩子了?”   
  史丹凤也是犯嘀咕:“不知道哇!小飞买了那么多婴儿奶粉,还死活不让我进卧室。我听他们卧室里有东西叫,唧唧喳喳的就像小孩!”   
  话音落下,母女二人一起对了眼。凭着史高飞的好皮囊,只要他自己肯,诱骗几个无知少女还是不成问题的。如果真是弄出一条小人命了,她们娘儿俩不能坐视史高飞自己胡闹,至少也得把孩子抢回家里来抚养。   
  良久之后,赵秀芬开了口:“小凤,过几天你再去一趟,悄悄的去,别让他发现。看准了回来告诉我。小飞要是真有了我的孙子,我告诉你爸,让他去抢。”   
  史丹凤听闻此言,有些后悔,心想弟弟虽然疯,但是能顶着大太阳去买奶粉,可见还是知道疼孩子的。妈和爸说抢就抢,万一把弟弟惹急了,非出大事不可。然而不去也不行,弟弟的精神好一阵歹一阵的,若是哪天把小地球人掐死埋了,到时自己岂不悔之晚矣?   
    史丹凤左右为难,不由得步了她母亲的后尘,坐在房内津津有味的长吁短叹。火星镇上的姑娘只要过了二十五,哪怕天好,都得算老姑娘,而她今年已经满了三十,并且连着两年都没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如果弟弟真是鼓捣出了个小婴儿,她满心惆怅的想,自己倒是可以帮他养育——老天保佑,可千万别是个小疯子。  
一个礼拜之后,史丹凤用黑色遮阳帽和雪纺连衣裙再次武装了自己,骑着电动车往村里去了。大正午的烈日高悬,热出了她一头一屁股的汗。为了防止迎风走光,她把裙摆全压在了身下,一边颠颠簸簸的高速前进一边心疼,因为今年夏天只买了这么一条裙子,非得出门时才舍得穿,结果今天下乡跑了长途,非把裙子压出无数褶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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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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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1 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九章、姑侄相见

  在距离村庄一里地外,史丹凤提前下了电动车。村里的新幼儿园就修在了路旁,一座五颜六色的二层楼被一圈五颜六色的铁栅栏围了个严实。冒充家长把电动车停到了幼儿园大门口,史丹凤轻装上阵,开始步行前进。村子不是现代化的大村,民居还以平房居多,所以史家的小楼在村边鹤立鸡群,十分醒目。一身的褶子抖索开了,史丹凤顶着烈日骄阳走成草上飞,倒是感觉比骑车更舒服些,因为走得□生风,别有一番凉爽。  
  鬼鬼祟祟的靠近了小楼,史丹凤踌躇了,不知应该如何打探。明公正气的往里闯,自然是闯得进,不过至多进入客厅,想进卧室恐怕是不可能,弟弟虽然瘦如刀螂,但是毕竟有高度,自己一介女流,单打独斗必定不占上风。不进入内部,在外围活动也是个办法,可问题又来了:史家小楼的格局类似缩小版的幼儿园,一圈铁栅栏围住小楼,让她除非翻墙,否则根本无法靠近卧室后窗户。史丹凤身量苗条,翻墙也是翻得动的,然而院后的栅栏外生了一大排苍耳,形成荆棘防线,既防猫狗也防贼,顺便还防了今天的史丹凤。史丹凤虽然身负重任,但也没有为了重任扎死自己的道理。裙角飘飘的站在院后踱来踱去,她两只眼睛盯着左侧的后窗户——窗户挂了窗帘,窗帘一动一动的,显然是卧室里的人不老实。史高飞没有演默片的内涵,既然不老实,就应该同时发出动静。史丹凤在一大片苍耳后面抻了脖子,拼命倾听,听得耳朵都长了,然而一无所获。脸上忽然红了一下,她浮想联翩:“莫非是小孩的妈来了?”  
  史丹凤冰清玉洁的活了三十年,虽然在读大专时也谈过恋爱,然而始终没走到最后一步,导致她总存着一层不合年龄的羞涩。扭扭搭搭的退了一步,她转念又想:“弟弟是个不通人事的,如果孩子的妈明白道理,自己不如和孩子妈谈一谈。万一谈出了成绩,也不枉自己汗流浃背的跑来一趟。”  
  思及至此,她当即改变战术。估摸着又过十分钟了,她转到院子正门,抬手去按门铃。一边按铃,她一边看清了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奶粉罐子。奶粉的牌子不完全相同,罐子却是统一的漂亮。史丹凤快速的数了一遍,心中大惊:“小飞这是养了几个孩子?开幼儿园也吃不了这么多呀!”  
  铃声响成一串,片刻之后楼门开了,史高飞拧着眉毛撅着嘴,一脸不情愿的走向史丹凤:“姐,你来啦?”  
  史丹凤等他给自己开了门。不动声色的走入院内,她问史高飞:“家里有别人吗?”  
  史高飞立刻摇头:“没有。”  
  史丹凤飞快的瞟了他一眼,偏巧他也正在瞄着她。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立刻把脸扭开,全是心怀鬼胎的样子。一前一后的进入楼内客厅,史丹凤摘下她的大遮阳帽,同时发现地面瓷砖上一片牵牵连连的细软白毛,屋子里的怪味倒是几乎消失尽了。  
  走到沙发前放下帽子,史丹凤抬手把一头波浪长发挽成了利落的圆髻,同时闲闲的问道:“小飞,冰箱里有没有雪糕?”  
  史高飞不知有诈,老老实实的告诉她:“有棒冰。姐你不生我气了?”  
  史丹凤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仿佛是要去找冰箱。然而走到半路她一个向后转,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足狂奔,“咣”的一声直撞进了卧室里去。史高飞站在客厅中央,只觉眼前一花,卧室房门已经大敞四开。大叫一声追了上去,他在卧室门口撞上了他姐的后背。而史丹凤本在呆站,冷不防从后向前受了冲击,当即顺着力道飞起,结结实实的拍上了正前方的大床。直眉愣眼的一抬头,她的面颊生出毛刺刺的温热触感,正是和床上的无心贴了个脸。
  猛然翻身向旁一躲,她彻底看清了面前怪物的全貌。无心此刻似人非人,正处在一个最不招人看的时期。披着一身细软的白毛,他塌着肩膀东倒西歪,细瘦的四肢蜷缩着抱住圆滚滚的大肚皮。至于面孔——虽然骨骼轮廓基本成形了,但是眼睛还不能睁。粗线条的大眼眶里,乌溜溜的大眼珠子在半透明的眼皮下转来转去,让人想起一枚巨大的胚胎。
  史丹凤瞪着他,一声没吭,气都不喘了。一条毛巾被从天而降展成幕布,她看见她弟弟手忙脚乱的包裹了面前的怪物,又很怜爱的把他整个抱起,藏宝似的背对了自己:“姐,你不要吓到他。”  
  史丹凤冷笑一声,心想凭着我和它的形象,要吓也是它吓我,我怎么还能吓到它?  
  然后她双眼一翻,嗓子里“嗝喽”一声,晕过去了。
  史丹凤做了个短暂的噩梦,噩梦的背景和情节都很杂乱,集她所看过的恐怖片之大成。后来她在哭天抢地之中骤然苏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弟弟的大床上,脚上的高跟凉鞋已经脱了,额头上搭着一条冷冰冰的湿毛巾。   
  “飞啊……”她哼哼的叫唤:“小飞……”   
  床尾传来了史高飞的回答,声音还挺温柔,是难得的有人味:“姐,没事,我在这儿呢。”  
  史丹凤慢慢的抬手扯下毛巾,然后歪了脑袋往下看。第一眼她没看到史高飞,看到的是史高飞腿上的毛巾被大包袱。包袱上面才是史高飞的面孔,而毛巾被里又伸出了一个白茸茸的脑袋,脑袋很亲热的枕在史高飞的宽肩膀上。  
  史丹凤一言不发的闭了眼睛。定神片刻之后睁眼再看,看到的还是包袱和史高飞。攥着毛巾坐起了身,她彻底的认清了现实。  
  “小飞啊……”她恹恹的开口问道:“你这猴儿是从哪儿逮的?”  
  史高飞从来没见他姐闹过毛病,今天说晕就晕,导致他十分关怀。然而他姐刚一苏醒就不说好话,导致他瞬间变脸,不但嘴角下垂眉梢上扬,甚至连鼻孔都呼扇呼扇的扩大了些许:“不许你说他是猴儿!”   
  史丹凤苦口婆心的要和他讲道理:“小飞,你想养宠物,姐不拦你。养个小猫小狗都行,还能给你解个闷。但是你不能养这东西,这东西太吓人了。市里不是有个动物园吗?我回去查查号码,给动物园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要不要这玩意。要是人家肯接收的话,小飞,你听姐一句话,赶紧把它送走吧。再说报纸上都写了,看什么像什么,你总对着这么个东西,时间一长,你也得长成它这模样。”   
  此言一出,白毛脑袋自惭形秽似的向下缩了缩。而史高飞十分怜爱的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抬头对着史丹凤长叹了一声:“姐,你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我不生你的气。对你说句老实话吧,姐,其实他是我的儿子。”   
  史丹凤看到弟弟病情陡然加重,真是快要落泪:“就算它是你的儿子,可是谁给你生的它呢?”  
  史高飞傲然扬眉:“姐,我给你看几张照片。看完照片,你再判断我是不是胡说八道。”  
  史高飞力大无穷的抱着毛巾被包袱起了身,走到电脑桌前坐下。弯腰摁了电源开关,他一边等待开机,一边用双臂环抱着怀里的无心。及至电脑打开了,他打开了一个层层加密的文件夹,然后起身说道:“姐,你看吧。宝宝是在两个月大时被我挖出来的,你看他当初是不是个猴儿?”  
  文件夹里存放着上百张照片,一天一张的记录了无心的生长过程。史丹凤坐在电脑屏幕前,一张一张的仔细看过一遍——看完一遍,再看一遍;看完两遍,她魔怔了似的,从头开始看第三遍。  
  末了她松开鼠标转向史高飞,垂死挣扎的问道:“是你PS的吧?”  
  史高飞不理她了,在床上展开了毛巾被,自得其乐的喂无心吃手指饼干。无心靠在两只摞起来的大枕头上,脑袋向后仰着,吃完一根等下一根。一只发育未完的手搭在史高飞的膝盖上,手背指缝全是白毛,指尖红通通的没有指甲。
  史丹凤讪讪的:“也可能是电影截图,你当我什么都不懂?重口味电影多了去了,你随便找一部来骗我,我也不知道。”  
  史高飞已经听不见她的嘀嘀咕咕了。一双眼睛望着无心,他兴致高昂的笑道:“叫爸爸。啵——啊——叭!爸爸!”  
  房内随之响起了两声怪叫,第一声极其高,第二声极其低:“爸——爸——”  
  史高飞幸福死了,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而披毛戴角的无心在眼皮下面转动了眼珠,一个脑袋也悄悄的转向了史丹凤的背影。四十来年没闻过女人味了,刚才史丹凤汗津津的落到了他身边,把空气搅得暗香浮动。回忆起双方面颊的一蹭一贴,无心忽然兴奋了,为了让对方能够回头再看自己一眼,他撒欢似的一跃而起,一头扎进了史高飞的怀里,又可着嗓子大嚎了一声,吓得史丹凤当场出溜到了电脑桌下。  
  史丹凤留下没走,关起房门和史高飞密谈了小半天。及至到了傍晚时分,她亲自去村口超市买了菜肉,给弟弟做了一顿有凉有热的好饭菜。
  史高飞要带着无心一起上桌,史丹凤坐在两人对面,左一眼右一眼的一共看了无心两眼,随即愁眉苦脸的说道:“小飞,你能不能把它送回卧室里去。我一看它就头晕。”  
  史高飞堪称通情达理,先把无心送回房内,然后又往卧室运去了半锅米饭以及半桌子菜。最后和他姐相对而坐了,他老气横秋的摆出了家长派头:“姐,你看看,真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只要他能吃饱,我饿着都愿意。”  
  史丹凤身心俱疲的抄起了筷子:“既然它能吃饭,以后就别给它买奶粉了。奶粉多贵啊,有钱得计划着花。爸可连着一个月没回家了,万一哪天他真跟着小狐狸精跑了,我没工作,你还不如我,妈的退休金也少,咱们可怎么办?到时候你还想养猴——儿子?恐怕你连自己的嘴都糊不住了。”  
  史高飞充耳不闻,不能理解地球人的烦恼。  
  史丹凤看了他这个德行,一颗心越发悬在了半空。和这弟弟是争论不出是非黑白的,她这弟弟可是经过官方认证的妄想症患者。  
  史丹凤没吃饱。饭菜全被史高飞拿去喂儿子了,以至于他们姐弟两个竟是不够吃。  
  她洗了碗筷,整理了冰箱,又拖了地板。悻悻的走去幼儿园门口骑上电动车,她回了家。到家之后面对着赵秀芬的盘问,她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讲自己上次是听错了,弟弟还是一个人过,家里并未多出下一代。  
  赵秀芬听了,十分失望,唉声叹气已经不足以抒发她沮丧的心情,于是她开始哐哐的打嗝,每一声都是气运丹田,发自肺腑,如同一口酸菜缸在翻江倒海的冒泡。史丹凤绝望的看着她妈的今天,宛如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史丹凤心事重重的在家熬了整半个月。到了第十六天头上,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史高飞,并且担心史高飞会被猴儿夜里吃掉,于是跨上她的坐骑又下乡了。   
  这回她光明正大的在院门外下了车。门铃刚响了没几声,史高飞便喜气洋洋的跑出来了:“姐!给我带吃的了吗?”  
  史丹凤看了他的喜色,不由得怀疑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愁得毫无必要。推着电动车进了院,她还没来得及发话,就被史高飞抓住了手臂:“姐,你进来,我让你看一样好东西,你看了一定高兴。”  
  史丹凤实在是想不出弟弟会给自己什么惊喜。强打精神的跟着他进了客厅,她站在原地,连坐都懒得坐;史高飞则是松开她冲进卧室。不过几秒钟的工夫,卧室房门轰然而开,史高飞拦腰抱着无心冲进客厅,对着史丹凤高声笑道:“哈哈!姐,看哪!我儿子帅不帅?”  
  史丹凤把眼一瞪,手里的车钥匙当场落了地——猴儿没了,她看到了一个有模有样的青年人。  
  史高飞继续高声大笑:“姐,我儿子有名字的,你猜他叫什么?他叫无心?无是没有的无,心是人心的心,无心就是没心。可惜我不是他哥哥,我要是他哥哥,我就改名叫无肺。哈哈哈哈哈,你看我儿子多体贴,知道我初中没毕业,直接自己把名字想好了,省得我还得费心思。哈哈哈哈哈!”  
  在他连说带笑之时,无心已经溜出他的臂弯,双脚一起落了地。穿着史高飞的大短裤大T恤,他那还未最后定型的身体显出了几分少年气。一双阅人无数的黑眼珠子盯住了史丹凤,他看出对方是个美人,而且处在美的巅峰,是一枚果子熟透了,不知在接下来的哪一刻会过了季节。灵机一动的亮了眼睛,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张开双臂一扑:“姐。”  
  结结实实的,他扑进了史丹凤的怀里。史丹凤鼓溜溜软颤颤的胸脯贴上了他,他那还未收缩回去的大肚皮也老实不客气的顶向了她。史丹凤莫名其妙的被他搂了个密不透风,眼睛顺便看清了他一头刚刚破土而出的厚密黑发,以及耳根颈窝处留存的几根白毛。  
  史高飞撵了上来:“不对不对,她是我姐,你得叫她——姐,他该叫你姑姑还是大姨?”  
  史丹凤梦游似的看着弟弟:“应该叫姑姑吧?”  
  史高飞把无心从史丹凤身上扒了下来:“宝宝,听话,叫姑姑。”  
  无心心怀鬼胎,不肯认她做长辈,抿着嘴只是对她笑。装疯卖傻的机会不是常有的,他得把机会利用住了。和白琉璃猫头鹰搭伙过了四十年,现在他一想起那二位就要吐,岂止是审美疲劳,简直疲劳出了内伤。如今总算落回了人窝子里,单是守着个疯小子混吃混喝也不算有前途,要是能和面前的美人勾搭上,生活才叫有滋有味。  
  无心现在站得还不大稳,然而身残志坚,依靠着史高飞坚持微笑,左一摇右一晃,笑得摇曳生姿。史丹凤被他连看带笑,心里乱七八糟的直发毛。也许对于这个先是虫子中间是猴最后变人的东西,弟弟的那一套奇谈怪论都是真的,可如果都是真的,未免过于不可思议。应该把这个东西交给政府,让科学家好好研究研究,不过想想而已,不能真做。弟弟疼他疼得像眼珠子一样,管他是什么怪物,留下来能给弟弟作伴也是好的。也许弟弟心情一好,病情也能有所好转呢!  
  史丹凤浮想联翩,站在地上出了神。忽然身边起了声音,她低头一瞧,见无心给她搬了一只小圆凳:“姐,坐。”  
  史丹凤把嘴一咧,对着他“呵”了一声,是想笑而没笑出来。  
  无心开始献小殷勤,凳子面明明没有灰尘,可他偏要用手掌擦拭一遍,结果在干干净净的凳子面上留下了几根白毛。等到史丹凤坐稳当了,他又搬了个更矮的小塑料凳,自作主张的坐到了史丹凤身边。史高飞没想到他会骤然吃里扒外,连忙上前拉他:“宝宝,你怎么跟她好上了?走,爸爸带你回屋去!”  
  无心一晃肩膀,从他手里抽出了手臂。史高飞拽了个空,当即迁怒到了史丹凤身上:“姐,全怪你!你把我儿子教坏了!”
第二百一十章、偶遇损友  
  
  史丹凤独自走在镇中心的火星大街上,大街两旁商铺林立,其中有一座大厦最为出众,乃是镇里第一高级的百货大楼。百货大楼共有五层,楼内的服饰以落后北上广一个季度的速度,紧追慢赶的随着潮流变化。大楼的一楼面朝南北分别开了肯德基和麦当劳,另有许多花花绿绿的招牌入口,通往地下的超市和大电玩城。   
  史丹凤没有伴,只有一个妈和她朝夕相处。然而跟着赵秀芬出门实在太遭罪,自从史一彪不肯回家之后,赵秀芬就落下了打嗝的毛病,兴起之时不分场合,咕咕嘎嘎的说打就打。史丹凤随着这样一位有声有色的母亲上街,时常要羞臊的无地自容,所以宁愿独来独往。拎着一只飘飘摇摇的空布袋子进了地下超市,她在货架之前来回穿梭,想要给弟弟和弟弟的儿子各买几条内裤。无心一天一个模样的变化着,终于在前天彻底变成了人,而且是个挺好看的人。既然成了人,就得穿戴成个人模样。不过他到底能不能算人呢?史丹凤也说不好。   
  几十分钟之后,她拎着布口袋重返地面。正要过马路去停车场取电动车,不料站在街边抬眼一瞧,她忽然看到了弟弟和无心——两人一高一矮的站在冷饮店的玻璃柜台外,正在等待小店员给他们制作蛋卷冰淇淋。一只冰淇淋从里向外递给史高飞,冰淇淋顶端甩出了个摇摇欲坠的尖。史高飞接过冰淇淋,先是一舌头把尖舔去,然后转身拉起无心的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把冰淇淋塞进了他的手里。无心背对着史丹凤站立,从史丹凤的角度眺望他,只能看到他握着冰淇淋一低头,随即他昂首挺胸,一边鼓着腮帮子东张西望,一边用手指把冰淇淋的蛋卷尾巴摁进了嘴巴里。  
  史丹凤看得好生心痛——弟弟从土里刨出了个大吃货!   
  现在和弟弟见面是无话可说的,她决定还是先自行回家。
  无心穿着史高飞的大短裤和大衬衫,在冷饮店前一口一支的吃冰淇淋。冷饮店内也有几张小桌子,食客们偷眼观瞧,见史高飞一手托着无心的后脑勺,一手捏着一张面巾纸,正在很细致的给他擦嘴;一个中学女生暗暗的摸出手机,瞄准他们*偷*拍了一张照片。   
  史高飞的眼里除了儿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正是喂儿子哄得愉快之时,忽有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瞧,没看见人,视线向下一扫,他和来人打了照面。对方是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头顶竖着一溜鸡冠子似的冲天红头发,两鬓的头皮却是剃得发青,越发显得一张国字脸硕大无朋。又因为他脸大,所以修饰的余地也足,眉钉鼻环唇环一应俱全。仰头对着史高飞嘻嘻一笑,他虽然形象不羁,言谈倒是客气:“飞哥,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听说你搬到村里住去了?”   
  史高飞认出了他:“李光明。”   
  原来李光明乃是他幼年时的邻居,少年时的学弟。此人初中辍学,横行于火星镇的中小学校,企图在校园之内发家致富。史一彪是他的人生偶像,连带着他对史高飞也高看了一眼。虽然史高飞常年不说人话,但他坚持着维护住了二人的友谊,隔三差五的必定和史高飞见一面,顺便向对方借个三百五百的零花钱。自从史高飞进了村,李光明对他是遍寻不着,导致手头十分拮据。如今终于又见了面,他喜气洋洋,恨不能当街载歌载舞:“你有新朋友了?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   
  史高飞一本正经的把无心揽到了怀里:“光明,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儿子,已经六个月大了。等他满周岁了,我想给他摆桌酒庆祝一下,到时候请你一个,你要来哟!”   
  话音落下,他低头在无心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无心麻木不仁的咀嚼着嘴里的蛋卷,又抬手舔了舔手指上的奶油。
  李光明直了眼睛,感觉自己今天是开了眼界:“哦……飞哥,我说你不找女朋友呢,原来是……你说他是你儿子?”   
  史高飞一点头:“对啊!”   
  李光明讪讪的笑:“好,好,你俩还挺有情趣。飞哥你说你真是的,原来还总跟我装性冷淡,说你一辈子不找地球人,没想到其实你口味比谁都重。”   
  史高飞没听明白,微微低头看他:“什么意思?”   
  李光明退了一步:“没、没什么,我是说你俩感情好。”   
  史高飞把无心搂到了身前,带着他左右的摇晃:“我们当然感情好。父子你知道吗?他是我生的,我和他是天下第一亲。”   
  李光明一抖朋克头:“肯定的呀!”   
  李光明虽然名叫光明,其实一贯向往黑暗,还在后脖颈上刺了个蝙蝠精似的撒旦纹身,自以为酷得要死。和史高飞分别了半年多,没有一见面就开口借钱的道理,于是他决定先和对方培养培养感情。真没想到他的飞哥不但精神病,而且同性恋,堪称双料的变态。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李光明决定伏低做小,如果史高飞出手够大方,自己也可以捏着鼻子硬着头皮让他占点便宜。   
  把史高飞和无心带进了地下电玩城,他热情洋溢的要请史高飞父子的客。火星镇的电玩城是个藏污纳垢之所,里面黑灯瞎火乌烟瘴气,良家的少男少女从来不会光顾。李光明给史高飞买了一小口袋游戏币,然后化身为尾巴,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想要搭话。哪知史高飞如今是做父亲的人了,视野变得极其狭窄,除了儿子再无其它。无心则是大开了眼界,抬腿跨坐上电脑屏幕前的摩托车,他抬手去拽史高飞的前襟,在震耳欲聋的游戏声中问道:“爸,怎么玩?”   
  李光明听在耳中,心想叫爸叫得这么痛快,不知道史高飞给这小白脸花了多少钱。精神病的钱都要骗,真是没人性啊!   
  然后等到史高飞为无心投了游戏币后,他拽了拽对方的后襟:“飞哥,跟你商量个事,最近你手里方便吗?”   
  史高飞疯归疯,但不是白痴。很警惕的扭头看着李光明,他大声反问:“干什么?又想和我要钱?”   
  李光明扯着嗓子否认:“哪是要哇?是借!”   
  史高飞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了乱七八糟的一大卷子钞票。李光明看得眼都直了,心想这回精神病可能是要大放血,不料史高飞慢条斯理的把钞票整理了一遍,然后只抽出了一百块钱:“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手里也不宽裕。喏,给你一百,不用还了。”   
  李光明接过一百块钱,心中无比失落。悻悻的向后退了一步,他感觉脚下有异,脚跟用力碾了几碾,他莫名其妙的转了身,发现自己方才竟是踩上了大人物的脚面!此人物横行于火星镇长途汽车站一带,乃是李光明前途道路上的劲敌。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片刻,大人物心平气和的开了口:“找死啊?”   
  李光明攥着一百块钱反问:“操!你对谁说话呢?”   
  大人物当即伸手搡了他一下:“我对你说话,有问题吗?”   
  李光明冷笑一声:“我看你人话说的不怎么样啊!用不用我重教你一遍?”
  话音落下,双方动了手。李光明满以为史高飞看到自己挨揍,即便不大呼小叫的出面阻拦,也该跑出电玩城,到街对面的网吧里召集自己的小弟前来对战。哪知他这边人脑袋都要打成狗脑袋了,史高飞那边却是岿然不动。和无心并肩坐稳当了,他们两个拿着鼓槌,正在梆梆梆的玩太鼓达人。无心听后面叫得如同屠宰场一样,忍不住的回头要瞧。然而史高飞接二连三的把他的脑袋扳向前方,又撅嘴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不看不看,宝宝看了要害怕的。”   
  无心听了这话,倒是心有所感——好些年没听过这么充满爱意的话了,乖乖的把脸转向电脑屏幕,他又问史高飞:“爸,姑姑怎么连着好几天都不来了?”   
  史高飞一边挥着鼓槌敲敲打打,一边不以为然的答道:“宝宝,我看你是特别的喜欢姑姑。其实姑姑不怎么好,她总对我唠唠叨叨,说你吃得太多,还说你是个怪物。哈哈,在她们地球人的眼中,我们当然是怪物了。”   
  一只臭球鞋飞过了两人的头顶,惊叫声在电玩城中此起彼伏,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女生蹦蹦跳跳的逃向了通往地面的大门。电玩城乱成了一锅粥,唯有史高飞和无心无比的淡定。警察都来了,他们还在跟着节奏敲鼓。   
  警察是几个新警察,没见过派头这么大的大哥,于是决定给这二位来个下马威。史高飞和无心被警察吆喝着押出电玩城,先人一步的上警车了。   
  留守在派出所里的老警察认出了史高飞,当即为难的开始搓手。一个精神病,而且经过调查,还是个无辜的精神病,抓了没用,随便放了又怕担干系,非得把他亲手交回史家才妥当。抛下史高飞再去审问无心,无心睁着两只奇大的黑眼睛,一言不发的四处乱看。老警察长叹一声——又是一个精神病。   
  下午时分,老警察联系到了史一彪。十分钟后,史一彪驾到。   
  史一彪身为火星镇以及周边五村三屯的首席大哥,自然气度不凡。坐着一辆道上大哥专用的丰田霸道,大吉普鸣着喇叭停在了派出所门前。车门一开,史一彪闪亮登场,颠着一身肥肉喘下了车。他发福发得早,十几年中积累了一身的脂肪,热得夏天永远光着膀子,身上肥肉一圈一圈,人送外号米其林。戴着墨镜仰头看了看前方,他脖子上的金链子立刻被后脖颈的肥肉掩埋了一半。双手抓住裤腰向上提了提,他迈动着两只穿着白皮鞋的大胖脚,开始向派出所的正门行进,一边走一边又喊:“小飞,爸来了!”   
  所长和老警察守着两个精神病,正是度日如年,如今忽然听到了史一彪豪气干云的大叫,立刻松了一口长气。恭而敬之的把史高飞和无心全送出了门,他们感觉自己算是过了一关。   
  史一彪对于史高飞一直是感情复杂,爱是爱的,可是养他养得毫无指望,自己简直像是在家里供了个高达一米九的大花瓶。看儿子安然无恙,他放了心,随即再看儿子一手领着个白脸青年,他傻了眼,一颗肥腻的心又提到了喉咙口:“小飞,这是谁啊?”   
  史高飞对他很宽容的笑了一下,决定忘记他曾经把自己强送进了精神病院:“爸,他是我的儿子,血统和我一样,很纯粹。”   
  史一彪目瞪口呆,而所长走上前去对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小声说道:“什么证件都没有,来历不明,好像精神上也有点问题。有人说他和小飞是同性恋关系,不知道是真是假。”   
  史一彪听得血压升高,压低声音问道:“谁说的?”   
  所长答道:“李光明。”   
  史一彪不想在派出所门前丢人现眼,于是把史高飞和无心一起带上了车。一路疾驰回到了家,他把家里的史丹凤和赵秀芬一起痛骂了一顿,说她们是吃闲饭的货,小飞往家里藏了个陌生人,而且藏了好几个月,她们竟然腆着大脸一无所知,真是欠揍。   
  然后他把史丹凤单拎出来,说自己“一看见你就愁得慌”,“挺大姑娘没人要”,“一脸倒霉模样”,“和你妈一模一样”。   
  史丹凤和赵秀芬一声不敢吭,老老实实的挨骂。而史一彪颇有计策,并不肯和儿子正面交锋,只对家中两位女性发威:“我今天晚上要去县里,一个礼拜之后回来。到时候小飞如果还是这样,你们还是干吃饭不管事,你们等着,老子把你们全轰出去!”   
  眼神凌厉的又横了无心一眼,他闭了嘴,肉山一样大踏步的冲向门外,走得太有速度了,迎面都起了风,导致乳头上的几根毫毛风中凌乱。一堆麻烦扔给老婆女儿,他预备着一个礼拜之后再回家,到时家里恢复原样,自己还可以在儿子面前做个好人。   
  赵秀芬被丈夫恐吓了一顿,一时间忘了打嗝,只是逼问无心:“你是哪儿来的人呀?你怎么还赖上我家小飞了呢?你走吧,你没听见小飞他爸刚才的话吗?唉,你说你可真是的,这不是给我们家添乱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想要钱?”   
  史高飞旁听至此,终于怒不可遏了:“妈!你别说了!他是我的儿子,千真万确是我儿子!谁敢撵他,我就和谁没完!”   
  赵秀芬吓得一哆嗦:“小飞啊,不是我撵他,是你爸撵他。”   
  史高飞把无心拽到自己身后,然后对着他妈他姐做狮子吼:“谁撵也不行!你们再敢提这话,我就和他一起走!”   
  史丹凤是知道内情的,但是又不能实话实说,因为怕被人也当成精神病。眼看弟弟气得青筋迸出,她见缝插针的开了口,说要先送弟弟和无心回村。有话可以慢慢说,横竖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呢。   
  带着给他们买的新内裤出了门,三个人乘坐长途汽车出镇进村。史高飞一直是不发一语,及至进了家门,无心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先拧开一瓶给了史丹凤:“姐,喝水。”   
  史丹凤愁容满面的看了他一眼,不知拿他如何是好。本来她那长相就是个林黛玉的风格,如今眉毛一蹙脸一沉,更好看了。   
  她不喝水,把一口袋新内裤交给了史高飞。史高飞向内一看,见内裤连个塑料包装带都没有,就抬头说道:“姐,你又给我买便宜货!这大裤衩,老头子都不爱穿。你再来摸摸,料子又粗又硬的,非把我儿子的屁股磨破了不可。”   
  史丹凤叹了一声,暂时无计可施,只好去赶末班车回家。等到她走远了,史高飞关了层层房门,却是把无心拽到了自己面前:“宝宝,我们有危险了!”   
  无心仰头喝了一口矿泉水,忽然想起史高飞进门之后还滴水未沾,便连忙把瓶子递给了他。然而史高飞心事沉重,无意喝水:“现在我有了你,我们的人数多了,力量也大了,所以地球人一定起了警惕心,又要迫害我们了!去年他们曾经干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他们把我骗进医院里,故意让我讲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大剂量的逼我吃药,想要拿我做实验。幸好我够聪明,装成合作的样子,哄他们放我出了院。宝宝,医院实在是太恐怖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再去受我受过的罪。既然他们已经露出了凶恶的真面目,我们也必须行动、不能坐以待毙了!”   
  无心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一脸杀气,不是个好惹的势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小声问道:“爸,你要干什么?”   
  史高飞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句的告诉他:“爸爸要带着你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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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1 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一章、新房客
  
  无心如今已经成长发育完全,既能见人,也能远行。对于外面光怪陆离的新人间,他真是太有兴趣出去大开眼界了。   
  他极力赞同了史高飞的逃跑计划,虽然史高飞根本没打算征求他的意见。对于没满岁的外星儿子,史高飞认为自己作为父亲,很有资格为他做主。打开电视调到动画片频道,他让无心看电视,自己则是楼上楼下的四处乱转,想要开始收拾行囊。行囊的内容是有的,然而行囊的躯壳却是缺乏。空荡荡的小楼里先前没人过日子,什么存货都没有。史高飞忙了一晚上,只翻出一个破了洞的蛇皮袋子。把蛇皮袋子往地上一掼,他抬手抓了抓头发,然后出门奔向了村口超市。   
  无心一直留意倾听着他的动静。听他真是出大门了,无心溜下床去打开了电脑。双手抓着鼠标,他左调右试的移动屏幕上的箭头,根据记忆找到了史高飞多年积攒的精神食粮。随便挑选了一部片子打开,他先是直着眼睛看,看着看着张了嘴,及至史高飞拎着两只小书包回家时,他已经流了口水。史高飞没想到儿子如此早熟,把他从电脑屏幕前扯开之时,裤裆里竟然都支了帐篷。三下五除二的关了电脑,他不耐烦的训斥无心:“地球人有什么好看的?你和我一样没出息!”   
  无心坐在床上,面红耳赤的仰头看他,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是自知羞愧,所以下意识的模仿了大猫头鹰。和大猫头鹰过了四十年,他学会了不少装模作样的把戏。  
  史高飞老气横秋的又叹一声,然后继续收拾行装。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凌晨天刚刚亮,史家小楼就有了动静。史高飞穿着一身长衣长裤,一手扯着同样装扮的无心。仔仔细细的锁好大门之后,他们蹑手蹑脚的出了巷子踏上柏油路,肩并肩的走向了朝阳升起的地方。两人的背影一高一矮,各自背着村口超市出售的小学生书包。书包是粉红色的,印着美羊羊。   
  出了村子继续往东,走出不远便是火星镇长途汽车总站,终点是唯一的,除了县城哪儿也不去。史高飞和无心上了首班车,车是空调大巴。无心占据了靠窗的座位,因为过于兴奋,所以坐立不安东张西望。抬手拨弄着头顶上方的空调出风口,他想起了蹲在山里的白琉璃和大猫头鹰,心中别有一种幸灾乐祸式的喜悦,同时又得意的对他们做出了新评价:“两只卑鄙的土鳖。”   
  时间一到,大巴发动,沿途随叫随停,一路捡客上车。史高飞心跳如擂鼓,生怕下一位拦车人会是史一彪或者史丹凤。双臂横撂在前方座位的靠背上,他向前俯身做睡觉状,把一张脸藏了个严严实实。   
  大巴一旦驶出了繁华的火星镇地界,因为沿途荒凉,速度自然加快,一路黄烟滚滚,跑了个无影无踪。两个小时之后到了站,史高飞带着无心下了大巴,心中依旧不安,因为史一彪如果昨天没撒谎的话,此刻应该也在县里。他爸是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虽然一身五花三层的好膘,然而是高人大隐隐于肉,一旦出手,必定打出严重后果。史高飞高得飘飘摇摇,无论如何不敢和他爸单练。一手死死的攥着无心,他鬼鬼祟祟的带着儿子走小路,直接奔了火车站。   
  史高飞没有真正出过远门,一时间也是茫然无目的。看到最近的一班列车正好能到三百里外的江口市,而江口市他已经去过好几次,于是他没犹豫,当即买下两张车票,带着无心再次出发了。  
  史高飞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导致他都走了三天了,史丹凤才发现弟弟和侄子一起没了。   
  她敲不开史家小楼的院门,给弟弟打电话,弟弟又是一直关机。亲自翻墙进入院内,她连拍窗户带踢门的叫了一气,一边叫一边预感不妙。等到确定了弟弟的失踪之后,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的骑上电动车回了家,又连哭带嚎的告诉赵秀芬:“妈!小飞跑了!”   
  赵秀芬一口气没上来,在胸口憋成了一个极大的嗝。哆哆嗦嗦的给史一彪打了电话,她没敢哭,只说:“你把小飞给吓跑了!”  
  史一彪事业缠身,百忙之中回了家,先把母女二人大骂一顿,然后愁得满地乱走,因为近来正要办大事,无暇去找儿子。待到他走出家门了,史丹凤灵机一动,却是追上了他:“爸,你别急,我闲着没事,我去找小飞。”   
  史一彪扭头看她:“你上哪儿找去?”   
  史丹凤答道:“我先去县里,县里没有再去市里。小飞也没出过远门,他可能只是一时害怕,想找地方躲一躲。”  
  史一彪皱起眉头:“行啊,去吧。”   
  史丹凤紧紧跟着他:“爸,我下午就出发,你给我点儿路费。”   
  史一彪问道:“你要多少?”   
  史丹凤不假思索的答道:“有个三万五万也就够了。”   
  史一彪一瞪眼睛:“你要包机啊?”   
  史丹凤平心静气:“爸,我不知道我得在外面住多少天啊,穷家富路嘛。”
  史一彪被她说的发懵,糊里糊涂的点了头。史丹凤平白无故的得了四万块钱,把钱尽数存入自己的账户里,她因为嫌长途大巴太贵,所以下午走长路去了镇火车站,花三块五毛钱买了一张硬座火车票,往县城去了。   
  在史丹凤成本低廉的浪迹天涯之时,史高飞已经和无心在江口市安了身。史高飞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品尝到了拮据的滋味——离家出走时手里只有万把块钱,到了江口市之后连吃带住的玩了几天,他也没感觉自己如何挥霍,但是已经连间像样的房子都租不起了。  
  租不起像样的,只好租不大像样的。市内有一条百年风情老街,老街两边都是奇巧的老店,而老店之间偶尔会有幽深的胡同,狭窄细长,不像是给人走的,倒像是给蛇走的。小胡同两边开着大大小小的院门,有的院子洁净点,有的院子污秽点,无论形象如何,房屋本身是统一的老旧残破。这样的位置,民工不肯来;这样的环境,白领也不肯来。所以老房子的房租很便宜,想要租,随时都能找到空房。   
  史高飞不想在大街上风餐露宿,所以很果断的进入百年风情老街。老街毫无风情,游人稀少,也正合了他的心意。在一间还算整齐的小院子里,他和无心得到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家具一应俱全,只差餐具和被褥。   
  他们不是唯一的租客。院中一共有三间平房,余下两间,据房东说,是属于一对父女。其中正房窗明几净,门口挂了块牌子,写着“易经研究所”五个大字。厢房垂着花窗帘,看不清房内情形。   
  房东走后,史高飞带着无心也出了门。买到一床被褥回了来,他们刚刚进院不久,院门一响,却是另两位房客出现了。   
  史高飞正在和无心合力铺床,房门开着,一个大女孩子哼哼唧唧的含糊歌声传进屋内。史高飞警惕的向外望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穿着花裙子和平底凉鞋的女生——说不准是十五六还是十七八,露出的小腿和手臂都是圆滚滚的白皙。手里拎着一篮子青菜,她也好奇的去看史高飞和无心,脸圆,眼睛大,忽然傻乎乎的对着房中二人一笑,她“嘿”的笑出了两个酒窝。  
  没等她笑完,院里响起了圆润的男子声音:“佳琪,别乱看。”  
  佳琪很听话的拎着菜回屋了。史高飞转向了无心,低声说道:“她长得有点儿像林嘉欣。”  
  无心走到床边坐下了,环视着房内的旧桌子旧椅子旧纱窗。还是村里的小楼好,又宽敞又明亮,但自己是不能埋怨史高飞的。史高飞对他太好了,于是他决定和史高飞一起疯一疯。  
  “爸。”他很自然的对史高飞说:“我饿了。”   
  史高飞弯腰抹平床单皱褶,然后起身往院外走,要去给儿子找吃的。无心坐在房内,听到他在院子里和男子声音搭起了话。男子有一副华丽的好嗓子,说话时带着隐隐的膛音。三言五语的交谈过后,男子和史高飞一起出了门,同去胡同口买酱肘子。及至把酱肘子买回家,两人已经开始谈笑风生。无心站在窗前往外看,只见男子能有个四五十岁的年纪,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灰色唐装,看容貌堪称美男子,鼻高眼大,面孔圆白,又架了副金丝眼镜,富富态态的十分体面。他让他家的佳琪给史高飞切碎了酱肘子,又把自己饭锅里的米饭挖出半锅请客。史高飞碗筷一概没有,索性隔着院子大喊道:“宝宝,来吃饭!”   
  话音一落,无心推门露了面。  
  院内摆起一张小圆桌,四人团团围坐,不出一顿饭的工夫,已经互相摸清了底细。原来中年男子名叫白大千,挂着“易经研究所”的牌子,他是神棍;摘了“易经研究所”的牌子,他是无业游民。他女儿白佳琪已经十九岁了,虽然他自己不承认,但是连史高飞都看出了她有点儿傻。   
  白大千也认定了史高飞和无心全有问题,而且还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但是问题不大,即便是疯子,也属于文疯子。他带着个傻女儿,不敢招灾惹祸,所以满面春风,不肯多问。及至吃完了一顿饭,他摇着蒲扇进了正房。打开电脑开始搞事业——为了淘到第一桶金,他在各大论坛注册了马甲无数,使用各种办法自炒。每天晚上频繁的换马甲打广告,生意还没上门,他自己却是快要累得精神错乱。  
  佳琪在院内的公共水龙头下洗碗。史高飞走到她面前,一本正经的说道:“喂!你长得像林嘉欣。”
  佳琪惊讶的抬头看他,一脸傻相:“啊?”  
  史高飞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告诉她:“我要哄我儿子去了。我儿子还小,要过很久很久才能长到像你一样大。等他长大了,我就可以享清福了。”  
  史高飞躺在床上,用一柄蒲扇给无心撵蚊子。无心百无聊赖的仰卧着,忽然扭头去看他:“爸,我们买个电视机好不好?”   
  史高飞起身拽过粉红色的小书包,从里面翻出一大把钞票。把钞票整理了一遍,他重新躺下了,拿起蒲扇叹了口气:“爸爸的钱不够啊。”   
  无心又道:“那我们去想办法挣钱吧!”   
  史高飞刚要回答,冷不防正房忽然传来一声大叫。随即院子里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正是白大千穿着拖鞋在疾行。敲开了史高飞的房门,他一脸喜色的低声说道:“老弟,我想求你和你——你儿子帮个忙。一会儿有个客户要来见我,你俩能不能给我当一晚上的徒弟?”   
  史高飞莫名其妙:“当徒弟?怎么当?”
  白大千笑道:“很简单,很简单。有人敲大门的时候,你去开门,然后问他:‘是来找我师父的吗’,他说是,你侧身往正房的方向一指,告诉他‘师父在等你’。”   
  史高飞又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干什么?”   
  白大千笑得满面红光:“他的工作更容易了,站在正房门口,负责给客人开门。”   
  史高飞想起他家的大米饭和林嘉欣,决定和地球人合作一次。白大千得了承诺,激动的满院乱转,又自言自语的暗笑:“终于要开张了!”   
  白大千换了一身新衣,扛着放光的大脸,坐在正房专候贵客。入夜之后,果然有客来访。史高飞和无心规规矩矩的把客人放进了正房。一个小时之后,客人匆匆离去,白大千也露了面。呼吸过几口新鲜空气后,他转向史高飞和无心,笑眯眯的问道:“你们二位,明天有时间吗?”
  不等他们回答,他搓了搓手,心痒难耐的又道:“不瞒你们说,我刚接了笔大生意,明天要出一次门。单枪匹马的去不好看,想要带两个人装装门面。我看你俩形象还不错,要是愿意的话,明天跟我走一趟,我决不让你们白走,有好处的。”   
  史高飞怀疑的望着他:“去哪里?”   
  白大千心旷神怡的答道:“也不算远,江口市不是挨着江吗?明天我们过江,到江对岸去的度假村。对方车接车送,还管一天三顿饭。我不用你们干什么,等到了度假村,你们自己到处玩玩也行。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你们不能——不能暴露父子身份。”  
  史高飞想了又想,最后感觉白大千应该不是邪恶一派,故而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一辆小汽车停在胡同外,接走了气派俨然的白大千以及客串徒弟的史高飞和无心。两个徒弟还各拎了布口袋,里面装着白大千的罗盘和法器。   
  汽车一路开到江边,白大千等人下车上船。小船突突突的开到江心,无心举目远眺,已经看到了对岸一片精致洋楼。旅游的旺季刚过,他们到岸之时,度假村里已经游人稀少。昨天夜里拜访白大千的来客,自称是黄经理,如今又出现了,引着白大千一行人走上度假村外围的林荫大道,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我上个礼拜已经把E区封锁了,对外说是要装修;好在夏天刚过了,没太耽误营业。原来的服务员都辞职不干了,我好容易才又招了几个保安。白大师,拜托了,想想办法帮帮忙吧。”   
  白大千微微一笑,笑而不语。及至绕过了一大片红顶白房子,他们停在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大门前。大门里面不是别墅式的小洋楼了,而是一幢酒店式的五层楼。楼不算很大,然而造型别致,突出的阳台栏杆上缠着牵牛花藤,应该本来是要走田园风的,但因为太久无人打理了,以至于花藤疯长,勾结连环的绿成了一面墙。
  黄经理向楼一指:“白大师,您看,E区不大,主要建筑就是它。”  
  白大千面沉似水:“进去瞧瞧。”   
  黄经理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很快从楼后跑出了三名保安,为首一人方面大腮,步伐矫健。史高飞看在眼里,惊在心中——对方竟然是李光明!   
  李光明跑到半路看到了史高飞和无心,险些当场刹了闸。及至黄经理带着白大千走入E区了,史高飞落了后,低声询问李光明:“你怎么来了?”
  李光明抬手扶了扶帽子,朋克头和一脸的环全没了:“我坐长途车来的。”   
  史高飞又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被人打坏了。”   
  李光明嘁嘁喳喳的耳语:“我装的,没真受伤。我怕他们找我报仇,所以一出医院就跑了。今天上午刚找的工作,当保安,一个月八百,管吃管住。我想我先干着,过一阵子我再回家。飞哥,你呢?你怎么也来了?”   
  史高飞感觉李光明智商极低,自己没有必要和他推心置腹,故而言简意赅的答道:“不知道!”   
  李光明又问:“你俩还在一起哪?挺好,爱情不分公母,感情好比什么都强。我让我女朋友跟我一起走,她死活不同意。我一生气,临走前把她甩了!”   
  史高飞拉着无心的手,李光明的话总是让他懵懵懂懂:“什么意思?”  
  李光明转移话题,亲亲热热的又道:“我明白了,你们是来玩的。富二代就是命好,我比不了。可是我告诉你们啊,出去住小别墅去,别往那楼里进。上午我刚换完制服就听人说了,这楼里不太平,好像是闹了半年的鬼,没看里面既没有游客也没有服务员吗?”   
  李光明一片好心,然而史高飞并不领情,扬着脑袋就要去追白大千。一条腿刚刚作势要迈,他手臂一紧,却是无心把他拽住了。   
  “不去。”无心双手一起拉扯着他,脸上一本正经的没笑容:“爸,我们不进去。”  
  史高飞愣头愣脑的看着他:“宝宝,爸爸昨天都答应白大千了,现在不进去不好吧?”   
  无心微微下蹲,用身体的力量坠住了他:“我们在外面等他也是一样的。”   
  史高飞很听儿子的劝。李光明被他的保安同僚叫走了,他和无心呆站了片刻,感觉十分无聊,又见白大千和黄经理始终是不出来,便自作主张的出了E区。沿着林荫大道走出不远,他忽然停了脚步,指着路边一家报刊亭上的海报说道:“宝宝,看,她就是林嘉欣,你说她像不像佳琪?”   
  无心看了看海报,然后问道:“爸,你喜欢佳琪?”   
  史高飞犹犹豫豫的摇了头:“不,我不喜欢地球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异象
  
  白大千在楼内上下走了一圈,一路昂首挺胸不回头,导致他一直没发现身后少了两个伪徒弟。乘坐电梯下到一楼,他把脑袋转向黄经理,慢条斯理的问道:“盖楼之前,这片地方是做什么用的?”   
  黄经理答道:“原来是游泳池。游泳池是度假村刚开业那些年挖的,年头太多,功能跟不上潮流了,所以就把池子填上盖起了楼。”   
  白大千淡淡一笑:“这就对了。这里本来是蓄水的地方,阴气最重。盖起楼后,楼内大厅里还砌了小喷泉,正是地下阴气未竭,地上阴气又起。还有,从二楼开始往上,我看卫生间的房门怎么全开到了走廊两端?”   
  黄经理变脸失色:“大师,我们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  
  白大千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是好风水,而你们又错上加错,终于把一座楼变成了凶宅。罢了,我先给你两张五行八卦福贴一贴,如果压得住,是你们运气好;如果压不住,怕是就要破土动工,把整座楼改建一番了。”  
  话音落下,他想从自己的布袋里拿五行八卦福,然而回头一瞧,他发现史高飞和无心竟然无影无踪。   
  李光明四处奔波,费了偌大的力气找到史高飞和无心,让他们马上回E区。而白大千从史高飞的袋子里取出两张印着福字的红纸片,轻描淡写的递给了黄经理,又漫不经心的索要了两千块钱。黄经理是病急乱投医,大师肯要,他就肯给。而白大千在话中留了个小尾巴,正色告诉黄经理道:“如果五行八卦福无效的话,你一定要立刻去找我。我一来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二来我慈悲为怀,也不希望有人因它受害。”  
  黄经理看他神情凝重,语气坚决,心中不禁悚然,连连点头答应。   
  中午在度假村吃了顿饭,下午白大千等人先乘船后乘车,顺顺利利的回了家。白大千虽然在事业上常年失败,可的确是个称职的好父亲。他一上午赚了两千块钱,然而只取出十分之一送给史高飞做酬劳。在风情老街口的饮食摊子前买了许多样小吃,他欢欢喜喜的要拎回家给女儿。史高飞和无心又落了后,无心拿着一张一百元,看画似的看了半天,末了停了脚步,对史高飞说道:“爸,我要吃汉堡。”   
  史高飞答道:“可是爸爸想吃牛肉面。”   
  无心知道史高飞是可以由着自己欺负欺负的,所以停了脚步:“我不想吃面条。”   
  史高飞忽然怀疑自己把儿子惯坏了:“不行,一定要吃。”   
  一个小男孩在老街中央撒泼打滚,给了无心些许启示。和史高飞对峙了片刻,他一屁股也坐在了地上:“你不给我买汉堡,我就不回家!”   
  在行人的注视下,史高飞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拎起来往肩上一扛,随即一拐弯进了胡同。无心悔之不及,心想自己光顾着学习撒泼,就没想到小男孩的撒泼对象是个老掉渣的爷爷;自己的撒泼对象却是一条好汉。   
  无心在半路落了地,并且服了软,告诉史高飞:“爸我再不敢了。”  
  史高飞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大模大样的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然后领着他进了院子。佳琪穿着一身旧运动服,正站在院子中央吃油炸臭豆腐。臭豆腐盛在一只小纸杯里,佳琪吃得满嘴都是红油。对着史高飞和无心咧嘴一笑,她把纸杯递向了他们:“臭豆腐,爸爸买的。”   
  史高飞被臭豆腐熏得闭了气,但是对着面前这张圆白甜美的面孔,他没好意思逃。佳琪并不能体谅他的痛苦,笑得露出了牙缝里的碎辣椒:“哥哥你吃,宝宝也吃。”  
  哥哥快要窒息而死,推辞不吃;宝宝用牙签一次扎穿三块臭豆腐,一下子全塞进嘴里去了。嘴里嚼着臭豆腐,无心又提醒佳琪:“我知道你爸还给你买了猪肉脯和奶酪。”  
  佳琪没心眼,得意的承认,随即跑回房里拿出她的存货,要和他们分享。正房中的白大千站在窗前,一边看着无心往嘴里塞猪肉脯,心里一边犯嘀咕——如果无心真是疯子的话,未免疯得过于狡猾。给自家女儿买的食,全被他吃了。  
  而如果无心不疯,那他和史高飞又到底是什么关系?白大千想了又想,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如此过了两天,院内平安无事。倒是天气变化明显。按节气看,早就入秋了;按温度看,秋意却是刚刚到来。   
  史高飞取出有限的一小笔存款,给自己和无心各添了一件外套御寒,又在小店里给佳琪买了个发卡。发卡上面粘着一枚硕大的蝴蝶结,谁戴上了都会像米老鼠。把发卡送给佳琪,他板着脸说道:“喏,给你。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头发乱七八糟。你就不能把头发好好梳一梳吗?”   
  佳琪欢天喜地的接受了礼物,当场戴到了头上,又跑去正房让白大千看。白大千看得心事重重,怀疑史高飞对自己女儿图谋不轨。正是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让女儿退回发卡之时,黄经理忽然又来了。  
  黄经理来了,在正房里和白大千密谈了一个小时,然后惶惶然的又走了。待他走远之后,白大千一如既往的搓着手出了门,满面红光的在院内乱转。正是心潮澎湃之际,他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白叔叔,你真的会降妖除魔吗?”   
  白大千一扭头,看见无心不知何时端着一杯牛奶进了院。另一只手捏着一片奥利奥夹心饼干,他把饼干放到牛奶里浸了浸,然后往嘴里一塞。  
  “这个……”白大千忽然有些不安。要说降妖除魔,他是毫无疑问的绝对不会,但是翻过一本图解易经,虽然最终还是没看懂。不过话说回来,‘不会’不是问题,不会可以装会。凭着他的服装、气度、年龄、以及与年龄十分相衬的美貌,他自认为别说是装大师,倒退几百年装皇帝都够了。  
  白大千思来想去,末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无心道:“你真是小史的儿子吗?”   
  无心认认真真的点头:“嗯,是!”   
  白大千一笑:“那我也真会降妖除魔。”   
  无心仰头喝了一口牛奶:“你如果再去度假村的话,把我带上吧。”   
  白大千不置可否的望着他,感觉他话里有话。如果他真的只是文疯子的话,带着也行,权当是给自己壮声势了。不过要带他的话,也得带上史高飞,不能让史高飞和自家女儿同处一个小院儿。可是三个人都走了,留下女儿一个人也不行……   
  白大千对着全院宣布自己又有了新的生财之道,并且是生大财。有意给他当徒弟顺便分一杯羹者,可以速速到正房报名。等到史高飞父子报名完毕了,他带着佳琪出了门。坐上出租车直奔城南的金光寺。原来他不是家中独子,虽然父母亡了,但还有一位常年不相往来的大哥在金光寺当住持。他与大哥在年轻时是统一的英俊潇洒,为了佳琪的妈争风吃醋。最后白大千胜出,他哥则是万念俱灰的出了家,法号汇丰。  
  转眼之间过了二十年,白大千混得穷困潦倒,汇丰却是名利兼收,成了全省有名的大和尚。白大千人穷志短,每逢穷得要断顿了,便要去向汇丰化缘,汇丰看在佳琪的面子上,也只好捏着鼻子施舍。如今白大千要去做大事了,无处安顿女儿,情急之下索性把女儿送到金光寺,让她和女居士们先住几天。   
  及至把女儿安顿好了,他一身轻松的回了家。到了翌日下午,一辆小汽车把他和两个徒弟送去江边。和上次的路线一样,他们直接进了E区。   
  进入楼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黄经理又出现了,先请他们吃了晚饭,然后把他们一直送入三楼客房。走廊两端的公共卫生间已经被封锁了,门前还各自摆了一座屏风。黄经理已经不敢在楼内久留,白大千也不需要他陪伴。待黄经理离去了,三个人各归各位。白大千占据了一间客房,隔壁则是住着史高飞和无心。   
  史高飞始终是犯着糊涂,糊里糊涂的来,糊里糊涂的住。进入客房之后,他先打开了电视机:“宝宝,你不是要看电视吗?”  
  无心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发现客房格局很简单,进门是条短短的过道,过道一侧开了门,通往洗手间。客房本身方方正正,有着大吊灯和曳地的窗帘,床也是双人大床。对着大床的是电视柜,电视柜是短短的一截,紧挨着电视柜还有立柜。楼新,家具也新,空气中几乎还存留着一点油漆味。   
  无心让史高飞和自己一起看。两人挤着半躺半坐,不过片刻的工夫,史高飞歪着脑袋先睡了。无心扶他躺好,然后自己关了电视和吊灯。   
  屋中黑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无心静静的站在黑暗之中,抬手咬破了食指指尖。这一阵子他营养充足,血液也充盈。湿漉漉的指尖划过史高飞的眉心,他噙着手指一动不动。口中弥漫了甜腥滋味,他闭上眼睛,只感觉怨气正在源源不断的从下向上蒸腾,如果他是个正常人的话,现在必定已经毫无缘由的心烦意乱了。
  房内没有完整的鬼魂,所以他也找不到可消灭的对象。隔壁静悄悄的,似乎还不必让他亲自过去查看。抬腿上床躺下了,他提醒自己不要睡。   
  一小时后,在史高飞的鼾声中,他不由自主的睡着了。   
  与此同时,白大千却是冷不丁的睁了眼睛。  
  仰面朝天的躺在被窝里,平心而论,客房的条件要比家里好。他睁着眼睛愣了愣,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的醒。把手伸出被窝,他一边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一边心中暗想:“不管怎么样,只要我能在这里住得平安无事,黄经理就不能说我法力不高。至于我走了之后这里再闹鬼,和我可就没有关系了。所以无论如何我得在这里熬过一个礼拜,要不然明年的房租还没着落呢!”  
  他想得有条有理,同时急着下床撒尿,然而手在床头柜上摸来摸去,就是摸不到眼镜。他一时急了,欠身想要开灯,可在他抬起头的一刹那,他忽然用力挤了挤近视眼,怀疑自己是看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肚有了冷硬触感——他摸到了自己的眼镜镜片。  
  抓起眼镜戴上了,他望着斜前方一哆嗦。随即摘下眼镜用枕巾擦了擦,他重新戴上再看,眼前一片漆黑,却又没有异常景象。
  想起黄经理的所言所欲,白大千的一颗心开始在腔子里怦怦乱跳了。打开壁灯坐起身,他鼓起勇气下了床,走去卫生间尿了一泡。然后战战兢兢的回到床上关了灯,他缩在蓬松的大被窝里,闭上眼睛暗想:“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一排手指头。”  
  一只手的四根手指头,自内向外惨白的扒在了立柜门边,立柜的门要开不开,手指头也是要露不露,只显出了指尖。
  “立柜我是打开过的,里面有股子甲醛味,所以我没往里面挂衣服。”他自己盘算:“立柜肯定是空的,我当时看得很清楚。”   
  他在被窝里想要翻身,然而脑袋一动,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眼镜。试试探探的抬起头,他想要给自己一个保证,让自己确定刚才一瞬间的所见全是幻觉。   
  然而在他举目向前的一刹那,他明显感觉自己的汗毛竖起了一层——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再次看到了扒在柜门上的鬼手!和上次相比,鬼手已经露出了第一指节。房内分明没有光,可白大千却能看清手上青紫破碎的长指甲。   
  白大千一声不吭,直直的躺回了原位,告诉自己:“眼花了,睡觉!”   
  在眼镜片后闭了眼睛,他极力的想要入睡。午夜时分万籁俱寂,他怎么躺都不舒服,同时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大跳。脑袋失控似的悄悄歪向一旁,他不由自主的又望向了立柜。   
  四根手指一起露出来了,微微蜷曲着想要抓挠柜门。立柜里忽然发出“咕咚”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里面敲击壁板。里面“咕咚”一声,房间门外竟然有了回应,是由远及近的一串脚步。脚步沉滞,仿佛鞋底始终没能离开地面,一步一步疲惫不堪的拖着走。   
  白大千没有再躺,直勾勾的盯着立柜发傻。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不知道最后会走来一个什么东西。扒在柜门上的鬼手似乎是一动不动,可是只在他一眨眼的工夫里,鬼手的姿势骤然起了变化。手掌慢慢向上举起扶住柜门边缘,最后就听“吱嘎”一声,柜门竟然被那只鬼手猛然推开了!   
  白大千和柜子里的东西打了个照面。脑子“嗡”的一声刮起龙卷风,他往床上一栽,屎尿齐流的晕了。  
  天将亮时,白大千悠悠醒转。缓缓的睁开眼皮,他先是嗅到一鼻子恶臭,还以为自己是躺在了公厕里。及至慢吞吞的起身一瞧,他才找到了臭气源头,顺便把昨夜的惊魂一幕想了起来。  
  他下意识的想要逃,可是逃了就没钱赚,没钱赚就要连累女儿和自己一起挨饿。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发现立柜柜门关得严丝合缝,并无异状,而阳光透过窗帘射入房内,可见外面还是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  
  白大千把心一横,决定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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