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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贴文] 《七根凶简》作者:尾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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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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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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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商议之后,几个人决定在南田多住几天,半是为了等项思兰完全康复,半是为了收尾处理后续事宜。
  马超还没醒,但是八成因着罗韧前一次递的信,宋铁又被带进警局一次。
  罗韧找了之前联系过的陈向荣打听情况,陈向荣确定这不属于“泄密”之后,眉飞色舞的跟罗韧说:警察也很生气,拍着桌子吼宋铁说,不是说看见那个女的了吗,怎么转脸又说没见过,你哄我们玩儿吗?
  看来形势很好,趁热打铁,罗韧又吩咐炎红砂寄了封信进去,这一次,信里还附带了一封知名心理专家何瑞华医生开具的病人情况说明。
  里头提及一位叫木代的病人,“有很长时间的习武经历”、“但并不具备攻击性”、“受到大的刺激时会选择逃跑以自我保护”。
  末尾轻描淡写的带一句:如果想知道事实真相,问马超会更合适吧。
  落款还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
  项思兰那里,他们轮班一样每天都有人去,半是监视半是照顾,只木代不去,问起时,她语气很生硬:“等她能讲话了再说。”
  这对母女关系,大概复合无望了。
  有些时候,罗韧想着,项思兰把木代送走,其实是好的,免她遭到龌龊之人的伤害。
  但转念一想,一个母亲,为了维持自己的客人和生计,两相权衡之下,选择把女儿遗弃他乡,即便后续产生了好的结果,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问木代:“等她能讲话了,你会跟她聊点什么?”
  “不聊什么,走个形式。”
  走个形式,道个再见,这确实是木代的性格,她不喜欢没有尾的故事,哪怕悄悄离开,也一定要留张字条说: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
  “想从她那里问出你爸爸的情况吗?”
  木代摇头:“不想了。”
  是人都有父母,父母又有父母,不在一起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变故,要么是钱,要么是情,要么是家庭压力和阴差阳错。阳光之下,再无新事,无外乎那几种。
  她的时间也宝贵,不想再去追讨翻腾他人的故事。
  罗韧仔细看她的脸色:“真不想?”
  木代反问:“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对那个父亲,更加没有印象,难道哪一天他站到近前,他们就有了父女感情了?
  罗韧笑了笑,说:“那就好。”
  ***
  项思兰熬过了头两天,这昭示着她挺过了凶简离身给她带来的器官转变的煎熬。
  但在罗韧看来,项思兰已经无法恢复,她的心口依然半凹,布满蛛丝般的血痕,腰背无法挺直,呼气的时候口里似乎都带淡淡血腥气。
  她像是一个被凶简改造过,又中途遗弃的怪物,胸腔和腹腔之内,现在该是怎样的混乱场景?而那些器官,又能把她的寿命支撑几何?
  不敢想象,不寒而栗。
  罗韧动过把项思兰送医的念头,他也有好奇心,想动用x光探测,看清她内里乾坤。
  问她:“你想去医院吗?”
  项思兰摇头,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这种情形,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她现在的身体情形,比之当年的所谓首例艾滋病,还要更加耸人听闻吧?
  约莫第三天,她终于开口讲话,声音难听,喑哑沙哑,但至少是能沟通了。
  当时在侧轮值的是一万三,他电话通知罗韧,罗韧没有惊动木代,很快赶到。
  到的时候,看到项思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像是晒太阳,之前没有注意过,阳光下才发现,她大片的白发掺在黑发之中,几乎是一半一半了。
  可怜是真可怜,可恨也尤为可恨。
  罗韧问她:“还记得自己害过多少人吗?”
  “不记得了。”
  罗韧不相信:有了之前和丁国华的沟通经验,他笃定项思兰一定记得。
  项思兰说:“真记不清,让很多人说过很多话。”
  这么些年,她不断的让不同的人说出空穴来风的妄言,并非件件都指向人命——有时候,她只轻飘飘抛下话来,任它在别人的舌尖上膨胀和扩大,去挑拨、破坏、离间、制造冲突。
  事态是消弭于无形还是进一步升级,只看各人的造化了。
  “为什么选腾马雕台?有什么特别寓意吗?”
  “不是我选的,它选的。”
  它?
  罗韧想不通,为什么要选哪个地方?因为被废弃、空旷?
  脑子里忽然再次出现腾马雕台的画面,没有灯的晚上,只有风声和稻禾弯腰的轻响,少了半拉脑袋的腾马轮廓隐在融融的夜色里。
  一万三感慨说,好像古代的祭台啊。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它做的。”
  三个字,推的干干净净。
  罗韧说:“我叔叔,跟你也是一样的情形。他被操纵着、控制着,做了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最后自杀了。”
  他看项思兰:“但是你不一样,你不反感、不抗拒、甚至配合,看到别人受冤屈受害,心里会有报复的快感,是吧?”
  项思兰冷冷哼了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有一种人,自己境遇不好,并不想着去改变,只巴望着其他人更不好,项思兰算是个典型。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她低头看了看心口,她今天换了一件干净的涤纶衬衫,扣子扣的整整齐齐。
  罗韧也看她心口:“一开始心口就是那样吗?”
  怕她听不懂,解释了一下:“那种形状?”
  项思兰摇头。
  最初不是,变化是一点点发生的,心口慢慢凹陷,用手去摸,会忽然发现有一根肋骨变了走向。
  有一天晚上,她在简陋的洗手间脱掉衣服,伸手抹干净蒙垢的镜子。
  镜子里,她的心脏像一个倒扣的海碗,血丝一样的纤膜随着心跳颤动。
  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她皱着眉头推门去看,有个张惶的影子一晃而过,随之响起惊怖的尖叫。
  她追出去了,两只手臂着地,像迅速爬行着的巨大蜥蜴,那个人在稻禾地里奔跑,回头看时,脸色惨白的像是死人。
  后来听说他病了,一直说胡话,又有人传是疯了。
  现在想起来,项思兰还觉得好笑:有那么可怕吗?她自己早已习惯了。
  罗韧继续自己的问题:“可以控制人做任何事吗?”
  她摇头,唇角露出狡黠的笑:“只让人说一些话,但有些时候,效果出奇的好。”
  很多闹到无法收场的惨剧,最初的起源,只是一个不屑的眼神,或者一句不中听的话,她只负责撒下火种,而那些让火种燎原的催化剂,是人自己加的。
  罗韧觉得有些荒诞,和之前那些被凶简附身成为凶手的人不同,项思兰这二十年,也许不曾真的杀过一个人,她甚至从不开口。
  如果整件事诉诸法庭,法律会判她有罪吗?
  罗韧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当初,要遗弃自己的女儿?”
  项思兰呵呵笑起来,笑的力猛了,胸口牵扯似的剧痛,她的腰又埋下去些,侧面看,像卷起的锣。
  从前,她的心脏格外强,所有的器官骨头都为之让路;而现在,情形反了过来,要动用整个上半身,佝偻着,内蜷,去保护。
  她说:“其实,就是那个女孩吧?”
  继而喃喃:“她长大了,她叫什么名字?”
  ***
  罗韧的电话打到炎红砂的手机,炎红砂又转给木代。
  电话里,罗韧问她,项思兰可以讲话了,你要来见一面吗?
  木代说:“好啊。”
  炎红砂想跟她一块去,她说:“让我自己去吧。”
  语气很柔和,态度却毋庸置疑,曹严华过来拉了拉炎红砂,示意:人家的家务事呢。
  木代出门,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两手插在兜里,走过黄昏的街道,走过南田那座标志性的大桥,在桥上回望,一色的新楼,不复记忆中的任何一丝模样。
  南田并不是家乡,只是一座叫南田的城市罢了。
  罗韧在门口等她,问:“要陪你一起吗?”
  “我自己就行。”
  “那我在外头等你。”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她已经猜到你是她女儿了。”
  ***
  木代终于坐到项思兰对面。
  项思兰缩在床上,身子躬起,拱卫那颗脆弱的心脏。
  木代看了她好一会才开口说话。
  “我告诉你你的女儿在孤儿院病死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项思兰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木代有些错愕,想了想又自嘲:也是,送都送走了,抛诸脑后二十年,听到噩耗时的心情如何,真的还重要吗,难道她表现出难过或者悲伤,自己就真的觉得得到安慰了?
  换了个实际的话题,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项思兰回答的平静:“我需要钱。”
  说的时候,目光盯紧她,似有希冀。
  木代先是不明白,继而失笑。
  她觉得,项思兰的话外音,和炎红砂那句“你妈妈就是你的责任”个中之意是一样的。
  她压抑住内心的好笑:“你觉得我会供养你?”
  项思兰说:“我把你送走了。”
  “你看看你现在,多干净、漂亮。坐在对面,昂着头跟我讲话。”
  她声音压低:“如果我不送你走,你会怎么样呢?你会年纪轻轻的就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早早的,也有了个女儿,不想要,不想养,又送不掉。”
  “这样多好,你现在多体面,还有个爱你的男人。”
  木代冷笑:“说的好像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似的。”
  项思兰吃力的挪了挪身子:“从前,我过日子并不费力,不会生病,吃喝也简单。”
  “但是现在不一样,我现在走路都很难,腰直不起来,心脏有一下没一下的跳,有的时候,像要不跳了似的。”
  她也知道情况不同,第一时间去审视自己的处境,跟二十年前一样现实。
  木代笑笑,耸耸肩,说:“可惜我钱给你。”
  “你应该给我钱。”
  这理所应当的口气,木代的脸色冷下来:“凭什么?”
  “就凭你不是我生的。”
  她往床里缩了缩,说的不紧不慢:“我从桥上捡你回来的,你知道南田的那座桥吧,早些时候,河上还没修新桥,还是木桥,有一天晚上,我从那经过,听到桥下有小孩哭。”
  “就是你,小猫点点大,哭的脸都红了,身上包着一条旧毛巾,我就把你捡回来了。”
  木代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你那么好心?你自己都养不活。”
  项思兰笑起来:“因为那阵子,公安对卖*淫*嫖*娼查的紧,外来的单身女人是重点怀疑对象,我就觉得,有个孩子在身边打掩护,会好一点。”
  又说:“难道我会花钱去买奶粉来喂你?你不要以为养你费劲,开水泡点米饭,青菜叶子汤,你咂吧咂吧也就喝下去了,好养的很。”
  “后来不想要你,但是送不出去,你又不是男孩。只好带在身边,有一天没一天的凑合。”
  说完了,看着木代,问她:“是不是该给我钱?我捡了你,养了你,还送走了你。要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似乎是合理,要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木代站在当地,还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消化这个忽如其来的消息,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罗韧的轻笑声。
  他说:“讹诈啊?”
  说着进来,看一眼项思兰,目光里多些许深意。
  又转头看木代,说:“你去车上等我。”
  木代说:“不是,罗韧,这件事情……”
  她不知道罗韧听到了多少,急急想向他解释明白。
  罗韧打断她:“去车上等我,我待会就来。”
  ***
  觑着木代离开,罗韧长吁一口气,在项思兰对面坐下来,过了会,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项思兰脸上露出笑意,这厚度如她所愿,至少可以保证她很久的衣食无忧了。
  伸手来接,罗韧忽然把手一缩,她接了个空。
  项思兰有点愕然,过了会,她明白过来,说:“我说话算话的。”
  “你最好说话算话,你知道我这钱是拿来买什么的。”
  项思兰说:“知道。买我不再反口,也不再在她面前出现。”
  罗韧把信封扔在床上:“买你这辈子都不能是她母亲。”
  项思兰捡起信封,打开封口看了看,又妥当包好,先塞到枕头底下,想了想,又拿出来。
  还是握在手里踏实些。
  她抬头看向门外,那里,罗韧的车和车旁的人,都成了小小的影子。
  项思兰说:“她真的长的很好,收养她的人对她一定不错。”
  罗韧起身,身体阻断她的目光。
  “收了钱,就别想着两者兼得了。”
  项思兰没有动,一直到罗韧转身,走出门,离开,她都一直没动。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场景。
  囡囡坐在孤儿院的门口,抱着桃子,抹着眼泪。
  孤儿院的阿姨出来,想牵她进去,她固执的就是不动,说:“我要等我妈妈。”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叫过她妈妈了。
  ***
  木代倚着车子等罗韧,脚尖在地上写字,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
  罗韧大踏步过来,迎着她质询的目光,说:“上车。”
  他绕到驾驶座边开门,上车之后,才发现木代没上来,还站在当地,心事重重看远处项思兰的屋子,又转头看他。
  问:“那她呢?”
  罗韧说:“这个地方,咱们以后都不用来了。”
  “可是她刚刚跟我说,要钱……”
  罗韧打断她,一字一顿:“我已经解决了,她很满意,我也不吃亏。”
  是吗?木代看他。
  罗韧的脸色很笃定。
  满意就好,从此各奔前路,各自欢喜。
  木代半信半疑似的上了车。
  低头系安全带时,卡口总是对不准,罗韧侧身过来帮她紧扣。
  下巴蹭到他的头发,有点痒。
  木代偏开头,低头看了他好一会。
  “罗韧?”
  “嗯?”
  “她说,我其实不是她生的,是她捡的。”
  罗韧动作稍稍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他抬头看木代:“那你呢,你怎么想?”
  木代叹气:“罗小刀,你这个人真是,从来也不大吃一惊。”
  罗韧逗她:“大吃一惊是什么样子的,学来我看看?”
  木代笑起来,轻声说:“但是很奇怪,我心里居然很高兴。”
  她抬头看他:“我为什么会高兴呢?难道我嫌弃她的身份?我是不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罗韧说:“是因为,有些伤害,如果不是来自最亲近的人,我们会觉得更容易接受和原谅。”
  木代沉默不语。
  也许是这样吧,当听到项思兰说出,她只是被捡来的之后,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如释重负。
  “谢谢你啊,罗韧。”
  罗韧说:“不是说好了要互相麻烦,别这么见外吗?”
  木代笑,她真是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罗韧心中一动,顿了顿,他低下头,轻轻吻她的唇。
  木代的睫毛颤了颤,低声说:“车窗还没关呢……”
  远处的夕阳只剩了一点点边角,有一只麻雀,衬着淡蓝色镶金的天幕,嗖的一下飞过来。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世界忽然间天翻地覆了,吻一样温柔。
  中途,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意识似的,忽然睁了一下眼睛。
  居然看到那只麻雀,惊奇地站在车窗沿上,小小的脚爪扒住了玻璃沿,激动地尾巴上的羽毛一抽一抽,背上负一道斜阳的金线,亮的刺眼。
  ***
  回程终于提上日程,订好了第二天一早出发,罗韧赶各人回房收拾行李,又嘱咐晚上早些休息。
  一干人中,属曹严华心情最为荡漾,鸟一样第一个飞出去,又忽的折回来。
  对着木代说:“妹妹小师父,恭喜你这一趟,虚惊一场。”
  一万三说:“哪有这么说话的,狗屁不通。”
  曹严华说:“你懂什么。”
  他卖弄:“我听过一种说法,这世上最叫人失望的欢喜,是空欢喜,而最叫人欢迎的惊吓,是一场虚惊。”
  是啊,这一趟,可不是一场虚惊?
  以为患病,以为杀人,以为举足无路,原来都只是一场虚惊。
  以后祝福别人,要说: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躲不过的惊吓都只是一场虚惊,收到的欢喜从无空欢喜。
  木代眼眶一热,忽然从沙发上站起,伸出手臂搂住曹严华,凑到他耳边,说:“谢谢你啊,曹胖胖。”
  曹严华呆若木鸡,这一刻像极了木偶,身不动心不动哪都不动,连昨天那只水影里的狗,都比他来的眼神灵动。
  一万三纳闷地抬头看他:“曹胖胖,你这辈子,第一次被女人抱吧?”
  真是造谣!莫大的侮辱!
  曹严华大怒:“胡扯!我妈也抱过我!”
  ***
  这一晚都睡的早,炎红砂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像是卸下了一块石头,说,木代,这趟终于结束了啊。
  木代伸手揿了灯,在黑暗中慢慢闭上眼睛,说:“是呢。”
  炎红砂低声呢喃着,她总有操心不完的事:罗韧说那个项思兰身体恢复不了了,你说她后面怎么过日子呢;警察还会找你吗,如果找你的话,你就配合他们吧,反正凶简现在在我们手上,那些去过腾马雕台的人应该不会再被凶简影响了……
  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
  木代低声唤她:“红砂?”
  回应她的是炎红砂轻柔的呼吸。
  静待了一会之后,木代起身。
  穿上衣服,动作很轻的出门下楼,前台的值班服务员又在睡觉,木代推开宾馆大门,穿过寂静的宾馆前院。
  上了街道,一路直走,遇到岔路口拐弯,然后,来到一条即便在半夜也很热闹的小街。
  进了个网吧的门面,楼梯一路往下,网吧在地下,乌烟瘴气,泡面的香气混着烟味袅袅。
  木代要了个最角落的位置。
  店主给她递卡的时候,问:“要喝点什么吗?”
  木代抬头看,他身后是一排饮料的柜子,每日c、可乐、绿茶,应有尽有。
  “有酒吗?”
  店主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没白的,但有啤的。”
  “两罐。”
  她把一罐挟在腋下,边走边打开一罐,易拉罐碳酸气冲开的声音惊动了边上一个正打游戏的男生,他抬头,血丝密布的眼睛一片茫然,又马上低下头,投入到组队枪战里去了。
  木代一路走到最里,拖了椅子坐下,打开电脑,登陆聊天软件,开启摄像头,又带上耳机。
  看了眼时间,好像还得等一会,她不着急,慢慢啜一口啤酒,又一口。
  嘀嘀的提示音,要等的人上线了。
  木代仰头喝完啤酒罐里最后一点酒,用力一捏,罐身就瘪了,几个手指印,清晰可辨。
  她把空罐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坐直身子,耳机上的麦慢慢移到唇边,说:“何医生,你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finally啊……我专门跑去找我的编辑,又去找管理员,finally啊,我终于能编辑了啊,哭的我山河崩裂大地动容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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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卷:细雨秦坑】

☆、第①章

  回到丽江的第八天,一大早,一睁眼,艳阳高照。
  一万三赖了会床,还是坚持着爬起来——他有任务在身,要去早市给凤凰楼买菜。
  这也在预料之中,早知道回来有这遭遇。
  五个人当中,只有木代和炎红砂安稳过关:木代是因为还算是个病人,霍子红对她小心翼翼,能回来已经谢天谢地。
  而炎红砂是外人,她爱在外面跑多久就跑多久,即便绑了气球奔月,张叔郑伯他们也不会尅她,至多建议说:这气球不结实吧,要不再多绑两个?
  而他们,就绝没这待遇了。
  张叔看见他们时,说:“呦,稀客啊,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吧。”
  他和曹严华两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只为遮头瓦贴背的床。
  好在,上下床还是给他们保留了。
  郑伯那一关也过的艰难——郑伯的策略是不多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无声胜有声,看的他们背上根根汗毛倒竖。
  于是这两天,分外勤快,一万三包揽了凤凰楼所有买菜的活儿,土豆包菜羊腿腊肉大米白面酱油味精,每天中气十足跟人讨价还价拣东拣西,就差常驻菜市场——听人说,卖鱼档的几个大妈觉得一万三长的实在不赖,私下里都叫他菜场小鲜肉。
  曹严华则包揽一切洒扫重活,又卖力招揽生意,两天下来消耗了三盒金嗓子喉宝,才勉强换来郑伯脸上的春风一笑。
  讨生活可真是艰难。
  一万三草草洗漱,唯恐耽误了时间赶不上早市最新鲜一拨的荤素,左肩挎个大号的红白蓝塑胶袋,右手拉个折叠小推车,装扮与超市打折期间誓死血拼的大妈一无二异。
  他觉得很心酸,不久之前,他还是聚散随缘酒吧的调酒帅哥,没事倒腾假酒,泡个美妞,生活别提多轻松自在。这才几个月,别人关注股市变动,他只看菜价涨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从罗韧第一次出现在酒吧?从曹胖胖大放厥词说他也要开个店,门口还用黄金镶个道?
  从酒吧大堂里穿过,小推车的车轱辘咯吱咯吱的。
  看到曹严华正背对着他,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埋头吭哧吭哧写着什么。
  一万三好奇,松开小推车,蹑手蹑脚走近,居高临下,伸长了脖子去看。
  曹严华还是听到动静,赶紧把纸翻了过来。
  一万三只看到半句。
  ——听说二表弟结婚……
  于是翻着眼看他:“家书啊?”
  曹严华没吭声。
  “都什么年代了还写信,直接打电话呗。”
  “你二表弟结婚,你是不是得回去啊,要不要随礼啊?”
  ……
  不管怎么敲打,曹严华都像个闷葫芦。
  菜场风云变幻莫测,容不得在这儿浪费时间,一万三没耐性了:“矫情。”
  说完了,拉起小推车离开,一路咯吱咯吱。
  曹严华继续写信。
  ——听说二表弟结婚,祝百年好合,因在外工作繁忙,无法回家,随信附上500块钱。
  落款犹豫了再犹豫,左瞅瞅右瞅瞅,确信没人看得见,刷刷几笔,做贼一样签下。
  然后对折,撸好,塞进信封。
  刚封了口,木代从楼上下来,说:“曹胖胖,练功!”
  曹严华赶紧把信塞进口袋。
  木代之前也教他功夫,但并不怎么走心,像是在教他耍弄花花架子——但这趟回来之后,明显有变,甚至还给他画了一张练功进度表:什么时候能完整打一套拳,什么时候能三步上墙,明明白白,仔仔细细。
  拿去给一万三看,一万三咂舌:“小老板娘会这么仔细?”
  他断言木代帅不过三秒:“估计是因为你在南田为她出力,一时感动吧。”
  然而不是这样,她突然真的就变成“严师”了。
  她专门找了根细的青竹枝,拿刀精心削细,火烤软,浸冷水,又涂一层油。
  晒干之后,细细的竹枝韧的像牛皮条,半空虚甩时像马鞭一样发出空响。
  彼时曹严华还蒙昧无知,问她:“小师父,这个拿来干嘛啊?”
  她答:“抽你的。”
  曹严华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很看不起还没筷子细的竹枝,结果很快吃到苦头,这玩意抽起人来可真疼啊,尤其木代有手劲,嗖呦一下子,快准狠,一记抽在腿肚子上,曹严华全身的肉都跟着颤抖哀嚎。
  几天抽下来,功夫真有长进,对木代也渐渐怵头,以前会妹妹小师父的叫,现在叫的也少了。
  今天的目标是三步上墙。
  木代给他做示范,助跑,冲,一脚踩蹬,另一脚就势借力,长臂一伸,扒住墙头,用力,起。
  她轻盈的全不费力,曹严华还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到后院的墙头上了。
  对他算降低要求,今天不求上墙,只要手能扒住墙头挂十秒就算过关。
  曹严华试了几次,一脚踩蹬做的极到位,另一脚完全借不上力,中途张叔经过,还以为木代在教他踹墙,极为不满:“哪经得住他这么踹!”
  大日头底下跑了几十次,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做的形似,总是差一点:手臂伸出去,怎么也扒不到墙头。
  曹严华快哭了:“小师父,我胳膊短。”
  木代说:“这跟胳膊没关系,是你起步蹬低了。”
  她站到墙边,吩咐他:“再来。”
  曹严华深吸一口气,助跑,冲,一脚踩蹬。
  刚蹬上墙,木代手里的竹枝在他屁股上狠抽了一下子,曹严华屁股一缩,也真见了鬼了,另一脚居然真的蹬高了,胳膊一够,真的扒住了墙头。
  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木代在下头说:“扒住了,十秒,我说停才能下来。”
  原来这十秒才是最艰难的时光,曹严华脸憋的通红,扒住墙头的胳膊打摆子一样筛。
  木代眯着眼睛,优哉游哉,近在迟尺,两重世界。
  一低头,看到地上躺了封信。
  捡起来看,字迹歪歪扭扭,地址好长,打头写:重庆开原县大巴山……
  木代问曹严华:“你的?”
  回应她的,是轰然落地一声响。
  ***
  临近午市,所有人都去凤凰楼帮忙,郑伯瞅空问木代:“红砂什么时候回来啊?”
  炎红砂回昆明去理家里的一摊烂账去了,前两天还打电话跟木代哭诉说什么也看不懂,让她签什么她就签什么,房子她也不要了,一块砖都不带走。”
  木代回答:“就这两天吧,据说房子家具抵押出去都嫌不够,好在那些人跟她爷爷还算有交情,说少那点三瓜两枣的就算了。”
  “以后就来丽江住了?”
  “她想来的,在昆明也没什么朋友了。红姨这两天收拾房间呢,红砂来了先跟我们住。”
  郑伯嘘一口气:“那感情好,我多一个劳动力了。”
  木代问他:“罗韧呢,他那边怎么样了?”
  郑伯瞪她一眼:“假惺惺的小丫头,少装,他怎么样了,你会不知道?”
  木代抿着嘴笑。
  罗韧回丽江的第二天就带着聘婷离开了,去了何瑞华医生开的心理诊所。
  每天都有电话过来,所以,他怎么样了,木代最清楚不过。
  何况,偶尔和何瑞华聊天,何瑞华也会谈起聘婷。
  说:“其实不能说严重,只是刺激**件导致的惊吓过度。所以暂时,药物治疗和物理治疗为主,后续,我想尝试一下……比较偏门的方式,比如……场景重现。”
  木代说:“罗韧不同意吧。”
  何瑞华叹气:“是啊,即便是我,也担心会不会弄巧成拙,加重了反而不好,要是她和你一样,能有清醒的意识跟我做理性的沟通就好了。”
  话题于是转到她身上:“我也跟罗韧聊过你了,问他觉得你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怎么说?”
  “他说能感觉到有变化,但是他觉得都合理。”
  木代没有说话。
  何瑞华说:“门前空地上,一夜之间造起一幢房子,人人都会觉得惊诧。但如果打地基、砌墙、上梁、封顶,这些一步步在他们眼前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
  午市过后,木代朝郑伯要了钥匙,带着曹严华和一万三去了罗韧家里,先把盛放凶简的那间屋子清空,所有东西暂时搬到罗韧卧房,包括那口鱼缸。
  搬缸的时候,曹严华和一万三大气都不敢喘,微微漾动的水中,四根凶简上下起伏,一万三问曹严华:“觉不觉得凶简上的字更亮了?”
  曹严华回答:“七个里被逮住四个了,急眼了呗。”
  ……
  大概两点多的时候,事先约好的泥瓦工人开车过来,车后斗里,满满的红砖水泥。
  木代领了工头进房,向他示意事先用记号笔标注的位置,要求在这里砌一堵墙,但墙上靠边的位置留个1米见方的窗口。
  这是罗韧之前提的建议,把这间房子隔出一个类似暗室存放凶简,入口用画板或者别的什么遮住——外人看来,只可能觉得屋子偏小,不会想到这样的老房子会有玄虚。
  工程不大,工头带着两个手下很快开干。
  木代在屋子里待着监工,但其实意义不大,反而碍着人家干正事,正狼狈的挪来让去时,曹严华从外头探进头来:“小师父,你看见神棍在群里发的东西了吗?”
  
☆、第②章

  算起来,这一趟,神棍在函谷关盘桓了不少日子。
  他从来没来过这里,毕竟这儿不符合他一贯的“审美”喜好,在他看来,须得闹鬼的、灵异的、吓死人的地方,才有拜访和钻研的价值。
  既到函谷关,应该从哪儿入手呢?
  未能免俗,买了张灵谷函谷关文化旅游区的景区门票,居然要五十块,好生心痛,好像看到无数香喷喷的肯德基鸡翅扑腾腾飞走。
  一圈逛下来,看楼看题字看人头,还数次被人嫌弃是要饭的,又几次被景区工作人员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要求查票。
  没有发现,没有收获,出来时,在大门口的介绍上又细看简介,什么“1987年重修太初宫”、“1992年复建函谷关关楼”,原来是古迹新造,上哪去找两千多年前的老子痕迹?
  神棍好生郁闷。
  托腮苦思冥想时,有两个外地游客从边上经过,两个人大概也是对景区失望,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
  ——现在这些景区,看来看去都一样,真是没劲。
  ——要我说,想看真东西,一定要躲开这些有名景点和大开发商,要真正深入民间,偏僻的地方才有精华。
  真是一语惊起梦中人,偏、远、边、奇,不正是自己一贯以来的指导方针和路线吗,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神棍兴高采烈,班车转面包车,小皮卡转拖拉机,沿着想象中的老子出函谷关行进路线,并不怕遇到心怀叵测的打劫者——就他这周身的气势,只要把手机藏好了,打劫者大概都会施舍他两块钱的。
  路过不少打着老子旅游文化旗号的小门小户小村,通常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郁闷之下,在群里发过一条信息。
  ——函谷关不好玩。
  是不好玩,怎么也是“望气竟能知老子,万古惊尘向此空”的千古第一雄关要塞啊。
  这一天黄昏时分,从搭的拖拉机上下来,又到一个村子,村子很小,小山头上零零落落十来户,村口的红砖墙上,灰泥粉刷了一行大字。
  ——老子行停处,文化旅游村。
  神棍估摸着,应该是县里的宣传部统一搞的,村里人估计压根都不知道老子是谁。
  神棍爬到山头,远眺了一回。
  这里应该距离函谷关景区很远了,具体属哪个省辖神棍也懒得去查,就是觉得,这村子位置很妙。
  确切的说,是函谷关这一大块,位置都耐人寻味。
  南依秦岭,北眺黄土坡,隐隐能望见黄河,如果按照大的地势来看,正好位于大兴安岭—太行山脉和祁连—秦岭山脉的交合之处,这一带,现今可能已经不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然而在很久以前,华夏之初,那可是起源之地,炎帝、黄帝、九黎一族的竞相争夺之所。
  现在富庶的长江中段一带,那个时候,还只是帝王家无暇南顾的三苗呢。
  脚下的黄土都历史悠长,捧了看,混杂揉捻着无数故事,可惜了,哪家历史博物馆都不屑挖去收藏。
  神棍拍拍手,下山。
  半山腰,遇到小孩打弹子,大的有十来岁,小的还只穿开裆裤,半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瞄准,前襟裤腿全是沾带的黄泥,看到神棍过来,都好奇的抬头看他,这村里,大概很少有外人来。
  神棍问:“娃娃,你们村有景点吗?”
  既然是叫“文化旅游村”,总得有一两个立得起的景点的:譬如经过上一个村子时,村民带他看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说是老子出函谷关时,倚着这块石头休息过,这石头从此冬暖夏凉——还硬是热情的让他摸,摸完了朝他收了五块钱。
  问完了,觉得自己有点文绉绉的,这群娃娃们根本不知道“景点”是什么意思吧,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没想到,那大孩子居然听懂了,说:“有啊,我们村有八卦观星台。”
  神棍一下子震惊了。
  居然不是“老子休息处”、“老子饮牛处”或者“老子摔跤处”,而是“八卦观星台”这样有文化有气质的名字!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能带我去看看吗?”
  娃娃们很兴奋,簇拥着他往一个方向去,或拽或拉。
  下一刻,当八卦观星台出现在神棍面前时,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扫帚迎面扑了一下,扫帚拿开后,脸上还扑簌扑簌往下落灰。
  就是一块石头,下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大概面盆大小,倾斜着,周身长满青苔,倾斜的下半部分是下凹的,里头积了浑浊的雨水,有蚊子的幼虫在水面上欢快的划来划去。
  这叫八卦观星台?
  一个人站上去都嫌局促,歪的架个接地望远镜都嫌不稳,也好意思起这么气势磅礴的名字?
  神棍悻悻跟一群娃娃们告别,那个大孩子叫栓子,跟在他后面喊:“你没车走的啊,拖拉机太阳一下山就不开了。”
  竟让这乌鸦嘴说中了。
  神棍在大路口一直等到月亮上了天,唯一经过的交通工具就是一头驴,还是放养的,经过他时,鼻子里喷气,满脸不屑。
  神棍只好又折上山,也巧,敲开的第一户就是栓子家。
  栓子父母在城里打工,家里只他和爷爷老栓头,乡下人实在,收了他十块钱,就给他理出铺位来,还包饭。
  晚饭是南瓜粥和烙饼卷青椒,还挺香,神棍卷了烙饼倚着门乘凉吹风。
  篱笆院外的小路上走来个黑影,佝偻着腰,近前看,是个老头,花白头发,背着的手里握了根黄铜烟袋。
  老栓头出来打水,跟那人打招呼:“尹二马,又去八卦观星台睡觉啊?”
  语气里有几分嘲讽。
  尹二马像是不曾察觉,气定神闲回答:“是。”
  然后不紧不慢走远。
  神棍心里一动:这尹二马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没见识的乡下农户。
  老栓头回过头,跟神棍解释:“那个人,也是有毛病,平时说话做事都正常,就是到了晚上会犯病。”
  神棍兴奋了,犯病就表示事情稀奇、不正常,这正对他的口味。
  “怎么个犯病法?”
  老栓头一边说一边嗤嗤笑:“他每天晚上,差不多这时候,就去那个什么八卦观星台,说是看星星。其实好多人撞见过,他就是去睡觉,到那往地上一躺,躺一会,又拍拍屁股爬起来回家,下雨下雪,从不间断。”
  他向神棍寻求认同感:“你说,这不是犯病是什么?”
  这不一定是犯病,科学一点的说法叫强迫症,文艺一点的说法叫个人爱好,敷衍一点的说法叫任性。
  神棍的心痒痒的,说:“我跟去看看。”
  ***
  蹑手蹑脚跟上。
  照明不成问题,山里的月光好像都比别处来的亮,照在地上,银子似的明晃晃。
  很快就到了那块所谓的八卦观星台。
  老栓头讲的半点不差,那个尹二马烟袋往扎衣服的白色裹布腰带里一插,就势躺了下去,严格说来也不是躺,侧卧,一动不动,跟上床睡觉没两样。
  这叫看星星?
  不远处的神棍纳闷地学着他的姿势扭头:从这角度,死也不会看见星星的吧,视线都被那块半截埋在土里的石头给挡住了啊……
  慢着慢着……
  神棍回过味来,这尹二马,其实是在看石头吧。
  正琢磨着,尹二马那头已经完事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双手往背后一背,又不紧不慢原路返回。
  觑着他走远,神棍一溜烟小跑,又到八卦观星台,嗖的躺倒,按照记忆中的尹二马的位置,挪挪扭扭着侧卧。
  那块石头黑魆魆的,像是跟夜色融为一体,但石面上,又有一面亮,像是低角度倾斜放置的一面镜子。
  想起来了,这是石头低洼处的那些积水。
  神棍眯着眼睛去看。
  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这水面虽然小,但是往深处想,也许把整片天都倒映进去了。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尹二马这个人,很有点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诗情画意:他可能真的在看星星,看星星也未必真的要抬头,低下头也可以的。
  冷不丁的,水面上泛起一点莹亮。
  不是看走了眼或者光反射的那种亮,就是凭空出现,神棍甚至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今儿晚上月朗星稀,只那么隐约可辨的几颗,不可能出现能这么清晰投射在水面上的大星。
  神棍屏住呼吸。
  第二点亮随即泛起,距离第一点有些距离。
  那亮,真的像隐在水里亮度不定的星星,这尹二马,或许真的是在观星。
  神棍觉得自己是窥探到了什么秘密,一颗心紧张地砰砰直跳。
  第三点,第四点……第七点。
  错次排列,形状像一把……勺子。
  北斗七星?
  没错,就是北斗七星。
  这普通的小村子的一块石洼里积的水,怎么会现出个小北斗的星样来呢?
  神棍惊讶极了,又是兴奋又是困惑,他赶紧掏出手机,调到相机模式,对焦。
  拍的时候,手还是激动的颤了一下,图像有点糊,但七个亮点还是勉强可辨。
  刚拍完,水面上的影像又有变动,从他的位置来看,最下头的三个和靠上的一点亮度慢慢隐去,变成了暗红颜色,剩下的三点似乎更亮了。
  然而这景象也只持续了几秒钟。
  水面恢复之前镜亮的一片平静,有风吹过,泛起几不可查的涟漪。
  神棍从地上坐起来,脑袋上滑稽似的蹭上了好几根草屑。
  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这尹二马,还真的是在看星星啊。
  ***
  天色已经很晚,神棍先回到老栓头家,老栓头还没睡,守着电视机啪嗒啪嗒抽烟袋,无比惬意。
  神棍问他:“你们村那个八卦观星台,什么来历啊?”
  老栓头说:“谁知道,打小就这么叫了。”
  他好奇地看神棍:“你们外乡人,是不是听这名字觉得雅啊?乡里的干部也说这名字起的亮堂,可我听着,跟什么白狗坡、南山坳子是一样一样的。”
  从小听到大,天天听,也分不出有什么不同。
  “就没人知道个来历?”
  “尹二马说,有个文化人叫老子,那块石头,是老子撂在那的。”
  神棍没再问了,他觉得老栓头知道的也有限,更多的线索,大概要落实在这个尹二马身上了。
  
☆、第③章

  都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神棍算分外神经大条和洒脱,硬是把不如意事掰到十之一二。
  而在这十之一二中,有一件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事。
  走南闯北,追寻探求玄异之事二十余年,也算见闻广博,任何奇事,都能引申个滔滔不绝——然而,他仍是普通人一个,并不具备任何与生俱来的与众不同之处。
  譬如,他知道死人的怨气可以撞响特殊的铃铛,但他压根听不懂铃语。
  再譬如,他能把如何养蛊说的头头是道,但他不会养、不会下、也不会解。
  老天没赏这口饭吃,没办法,天才是99%的汗水加1%的天分,汗水易得,大太阳下暴晒半天就能聚齐一桶,但天赋异禀这个东西,羡慕到死也偷不来抢不来。
  所以,神棍渐渐确立一个指导方针:成不了那样的人,也一定要插足他们的世界。
  所以,他决定跟尹二马做朋友。
  他朝老栓头买了些玉米、棒子面、外加一挂长串大蒜瓣和红辣椒,喜气洋洋拜访尹二马去了。
  这里的房子都简陋,有的是砖砌,更多是黄泥夯墙,外头篱笆或者木头围个小院,篱笆的间隔稀疏,母鸡黄狗进出毫无障碍。
  尹二马已经起床,正在篱笆院里咕噜咕噜的漱口,一抬眼看到来人身上挂着大蒜瓣和红辣椒笑的嘴都合不拢,心里一个激灵,那口本想往外喷的水就全咽下去了。
  问:“你谁啊?”
  神棍说:“尹先生,你好,我来是想跟你真诚的交个朋友的。”
  交朋友这种事,神棍向来是单刀直入不加丝毫掩饰的——想当年,他对万烽火的消息业务铺设叹为观止,打听到万烽火在重庆一个担担面摊子上吃饭,背着麻袋就上去说:“大家交个朋友呗?”
  万烽火给了他两块钱,事后,万烽火回忆说:以为是要饭的,觉得现在要饭的要钱开场白都这么有新意……
  尹二马这辈子,大概都没被人尊称过“先生”,他愣了一下,又问了一遍:“你谁啊?”
  “我的背景比较复杂,简单来说,我目前正在进行老子出函谷关的文化专题研究,在这一带,已经深入乡村考察好几周了。”
  说到这里,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翻包。
  这里必须要插一句,以往,神棍的行李都是用麻袋来装的——因为他总要随身携带大量手抄笔记。
  然而两年多以前,机缘巧合,他在一位好友毛哥处长住,把自己二十余年来的见闻心得集结成册,麻袋也就随之失去了携带的必要,所以他现在的行李包,是个古城旅游纪念无纺大布袋,正面印“比丽江更悠闲,比大理更惬意”,反面印“欢迎你到古城来”。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半厚的,白色封皮的书,书名是《神棍说》,副标题《二十年目睹之惊奇险怪》。
  说:“这是我写的书,还请指正。”
  这书没有书号、没有出版社,了解内情的人知道,那是神棍向朋友“众筹”打印了装订的,首印约十本,除了一本自己留在身边翻阅外,其它全部内销。
  然而尹二马并不知道。
  这身上挂满大蒜红椒的人,居然是个出了书的、且正在进行“文化专题研究”,尹二马多少觉得有点蓬荜生辉。
  他热情地把篱笆门的勾扣打开:“请进,快请进。”
  神棍很得意。
  多读书、显得自己有文化是多么的重要啊,到哪都受欢迎呢。
  ***
  尹二马的早饭简单,稀饭,加头年晒干的地瓜条,因着神棍的到来,又往火还没灭的灶膛里塞了两个玉米。
  神棍盘腿坐在炕上,先讲函谷关,什么天开函谷壮关中,遥见紫气东来,青牛老人出关。
  尹二马憨厚的笑,往自己的黄铜烟袋膛里塞叶子烟,说:“知道,知道,从小听到大的。”
  烟袋上了火,凑着吸了两口,持着烟杆对着外头抡圈比划:“这村叫尹家村,较真了认祖宗,还都是当年那个把守函谷关的尹喜后人呢。”
  想了想又补充:“都姓尹嘛。”
  神棍心里一动。
  “听说老子出函谷关的时候,交给尹喜一卷五千字的《道德经》。”
  尹二马点头:“是的,是的,县里的干部来宣传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名著。”
  灶膛里,烧玉米的香味出来了,像勾着的小手,勾引的嘴里直往外出涎水。
  这尹二马,凡事都知道知道是的是的,没套出什么料来,神棍眼珠子一转,决定抛砖引玉。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时候,老子还交给尹喜一卷七根凶简。”
  尹二马一下子抬起了头。
  眼睛瞪的大大,目光里惊喜无限:“你也知道七根凶简?”
  神棍知道这步棋是走对了:“是,我也知道。”
  尹二马激动的有点手足无措,直到灶膛里的玉米焦味出来。
  他慌里慌张下炕,忍着烫嘘着气把玉米从灶膛里扒拉出来,撕了外头的叶子,拿白搪瓷碟子盛了端上来,又去橱柜那一通倒腾,端了碟腌渍花生米,又拿了一小瓶白酒上来,并两个小酒杯,满满斟了倒上。
  接待规格上了一档,看来是要长谈的节奏。
  “神先生,关于七根凶简,你再说道说道?”
  于是神棍又多说了一些,关于这世上最早的七则凶案,用于封印的凤凰鸾扣,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到此而止。
  尹二马正听到兴头上:“没了?”
  神棍说:“没了,然后老子就骑青牛出关了,出关之后杳无音讯,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尹二马端起小酒盅,哧溜一声干底,他大概酒量不行,刚一杯下去,面膛上已经罩了红。
  神棍赶紧又给他斟满:多喝点好,酒后吐真言嘛。
  尹二马说:“还有后半段呢,你不晓得吧,也是,你肯定不晓得。”
  他爬下床,撅着屁股在炕底倒腾了一番,翻了个红底大花布的布包出来,示意神棍:“你看,打开了看。”
  隔着布,神棍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
  一层层揭开,居然是几根宽大的木简,但每一根都不全,明显被烧过,上头密密麻麻的纂字,简与简之间,本来应该是用麻绳连接的,现在已经朽烂不见,只剩下木简身上的绳头。
  神棍惊讶:“七根凶简?”
  再一想不对,数目不对。
  尹二马嗤嗤的笑:“这哪是凶简啊,就是简书。但是有年头,不瞒你说,我要是拿去卖,别说拖拉机了,能换几辆大卡车呢。”
  说着,又是哧溜一声,酒到杯干。
  神棍赶紧添酒。
  尹二马拈起了一根给神棍看:“看见没,这头黑的,那都烧的——这东西,火场里扒拉来的,焚书坑儒听过没?焚书坑儒,秦始皇烧的。”
  神棍兴奋的一颗心砰砰直跳,这趟真不白来。
  尹二马端起酒杯:“所以我说你肯定不晓得,当年那焚书,那叫尽收天下之书,不到三十年,除了老皇帝允许的,其它的书,烧的干干净净,很多典籍从此失传——我跟你讲,文化是脆弱的,说没就没啊。”
  “那这些木简……是怎么保留下来的?”
  ***
  据尹二马说,那年月,他们尹家的先人,在官府里做小官。
  当时,秦始皇的焚书令是,除了特定的一些书籍外,其余的,都要上交官府进行焚毁——说来也巧,那位尹家的先人,恰被摊派了负责这一块工作。
  可以想见,他尽职尽责地销毁,然后,趁人不备,抢出了这么几片他认为尤为重要的——或者说,是对尹家来讲尤为重要的。
  尹二马指那些木简:“这一段,讲的就是八卦观星台。话说回来,你知道咱这为什么叫‘老子行停处’吗?”
  “为什么?”
  “就上接着你讲的,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他像是说书打板,手掌往桌边那么一拍,神棍很配合地又斟上一杯酒。
  ***
  神先生,你是文化人,你应该知道,世事无绝对。
  老子是个聪明人,好几千年前就出了书,他能想不通这个理儿?
  所以,老子出函谷关,差不多就到咱们这尹家村的时候,越琢磨他就觉得越不对,于是从牛背上下来,差了一个路过的人,让他帮忙去把尹喜给请来。
  这尹喜,你别看他是个当官的,他是老子的崇拜者,一听老子叫他,赶紧就颠吧颠吧来了。
  老子跟他说,这世上事变幻莫测,以后的事很难说,放眼当今之世,他敢讲“无人可以解开”,但是百年之后呢?千年之后呢?
  尹喜这个人你一定也知道的,他是“精通历法、善观天文、习占星之术”,所以老子和尹喜商量,造观星台。
  这观星台,不是你想象中看星星的大土台子,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就在这半山坡的山包包上,很不起眼,冷不丁一看,还以为就是路边的石头。
  但当年,尹喜是“进深山,采石无数”,终于让他找到这一块奇石,在这一带勘定方位之后设下,石面形同八卦,像是抱尾双鱼,其中半面稍微低洼一些——正因为低洼,所以才能积水。
  说到这积水,也有讲究,你别看有时候水挺脏,但是只积天上落下的无根之水,比如雨水、雪水,而且吧,夏天绝不会晒干,冬天也不可能上冻。
  老子拜托尹喜,要安排人,每天晚上查看这块八卦观星台,他说,如果什么都看不到倒是好事,万一什么时候,在八卦观星台上看见有星星出现,那就糟糕了,而最糟糕的是……
  ***
  说到这里,尹二马顿了一下,拈了几颗花生米下酒,定了定神。
  神棍沉不住气:“最糟糕的是什么?”
  “最糟糕的是,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
  七星北斗?这有什么糟糕的呢?神棍想不通,私心里,他觉得北斗星还挺招人爱的,像勺子一样,野外生存的时候,还可以借助北斗星辨认方向。
  尹二马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神先生,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七根凶简,可都是主死的不祥戾气啊……”
  北斗主死……北斗七星……
  神棍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导致人类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风、雷、电等等自然力。
  而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简和北斗七星联系在一起,会不会是最原始的星辰崇拜?
  而七根凶简要靠凤凰鸾扣克制,凤、凰、鸾是用来作为图腾的吉祥玄鸟,代表着原始的玄鸟崇拜。
  怎么越听越觉得,像是两种力量的互相制衡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前头说到,神棍交朋友,素来的单刀直入不加掩饰。
  跟岳峰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那时候,岳峰刚从可可西里出来,《怨气撞铃》一文中提过,他在可可西里遇上盗猎的,实打实拼了一场,车子被枪打的跟筛子一样。
  差可告慰的是,当时岳峰开的是北京吉普,也正是这趟毁车,后来换成了陆地巡洋舰丰田4500。
  好了,话题拉回来,说到岳峰刚从可可西里出来,开着那辆打着筛子一样的北京吉普来找毛哥。
  当时还年轻,虚荣,又爱面子,毁了辆车并不觉得是个事儿,反而觉得这一段经历分外骚包,于是,岳峰在毛哥的客栈当庭而坐,烤着锅庄,抖着腿儿,把那一段详实道来。
  如何凶险,如何爷们,讲的洋洋得意。
  讲的过程当中,岳峰觉得不舒服了。
  那一道倾慕的目光,完全不加遮掩,光芒毕露中闪着嗤嗤小火花。
  倘若来自一个妹子也就算了,来自一个要饭的,算怎么回事?
  岳峰坐不住了,出去倒腾自己的车子,想看看有什么零件还能再利用的。
  正蹲着身子低头看轮胎,砰的一声,有一个人,故作潇洒的伸手搭住了已经盖不牢的车前盖。
  岳峰缓缓抬头。
  那人说:“帅哥,交个朋友呗?”
  ……
  很多年以后,神棍还深深记得岳峰跟他说的第一个字。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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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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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④章

  让神棍郁闷的是,接下来,从尹二马嘴里就问不出干货了,或者说,越问越让自己着急。
  譬如他问,老子有没有说,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尹二马看着他嘿嘿笑,一张脸透着酒红。
  估摸着是不愿意答,神棍换了个问题:这木简在你们家一直保存了两千多年吗?你们家里,由古至今,每天晚上都要去八卦观星台观星?
  尹二马说:“不是啊。”
  不是?神棍完全懵了,还想再追问,尹二马身子往前一倒,脑子往桌面上一磕,鼾声如雷,酒气冲天。
  剩下神棍在边上茫然拈花生米吃,过了会,他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那几根木简摆正,手机掏出来,逐一拍过。
  神棍发到群里的,就是这几张照片,说这东西可能跟七根凶简有关,极其重要,让他们上网比对字体,查查上头讲的都是什么。
  罗韧和炎红砂可能在忙别的事,短时间内都没回复,木代时不时要应付工头,所以这事就交给一万三和曹严华。
  两人给罗韧发了信息,表示要借用他房间的电脑。
  没回复,先开机试运气,本来还担心有密码,居然没有,畅通无阻就亮了屏。
  论理该先点浏览器。
  曹严华压低声音:“三三兄,你说我小罗哥电脑里,会不会有那种片子?”
  他挤眉弄眼,一万三心领神会:“没准还有那种图片呢。”
  说话间,鼠标移到存储盘上:“翻吗?”
  曹严华说:“这是不道德的事,但是为了我小师父……”
  一万三说:“可不,这也是为了小老板娘,有些男人隐藏的很深。”
  于是翻。
  大失所望。
  罗韧这电脑,之所以扔在这,好像就是无所谓作“公用”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储下载内容,而且,浏览记录全部清空,一点痕迹都没有。
  半晌,曹严华喃喃:“我小罗哥隐藏太深了……”
  两人对视一眼,悻悻开始干活。
  搜了纂字体网,又开了简体纂体在线转换生成器,一万三负责一个一个比对,曹严华则根据一万三的发现在一边的白纸上逐字誊写。
  人专心做事的时候,大概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尤其之快,才刚翻译了一小半,隔壁的工程就已经结束了,甚至能听到结账算钱和那几个泥瓦工下楼的声音。
  再次抬头,天都快黑了。
  很多纂字,实在找不着,只得用圆圈代替,一张纸举起来,半数的圈圈,然而连蒙带猜的,意思居然也勉强读了个大概。
  这上头讲的,其实就是尹二马跟神棍说的那些——老子到达行停处之后,委托尹喜造八卦观星台的事,不过,还多了一两句内容。
  古文字诘屈聱牙,翻译成大白话,大意就是,尹喜问老子,倘若七星长亮,该怎么办呢?
  既然形势变的危险和糟糕,总得做点什么吧?
  然后,老子沉思良久,“观八卦、品天相”,说了四个字。
  “钜子可期。”
  尹喜问老子:“钜子也谁?”
  老子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再接下来就没了,应该是烧掉了。
  ***
  曹严华尽忠职守,将这些内容,编辑了长长的好几段,发送到群里去。
  还加了自己的意见:钜子应该是一个人吧,春秋战国时代,大家起名字都爱带个“子”。
  “钜子可期”这句话也很好翻译,字面来看,老子的意思是,可以指望一个叫钜子的人。
  然而神棍很快回复说,钜子是墨家学派的领袖,墨家学派是由墨子开创的,但是,按照年代来看,老子去世的时候,墨子才刚刚出生,这时候距离墨家成为派别和第一任钜子产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曹严华不服气:人家是老子啊,就不能通晓过去未来?更何况他当时回答尹喜“我也不知道”,就更加说明他说的是百年之后的人了。
  好像也不无道理,神棍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再从尹二马这突破。
  然而,尹二马突然之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不管神棍怎么说,不管扯出文化还是专题研究的大旗,尹二马再也不吐露一个字。
  追的急了,他就回答说:“神先生,有些事情,我们是不向外人说的。我之所以告诉你那么多,是因为这辈子,你是第二个向我提起七根凶简的人。”
  神棍知道自己是碰上个倔老头了,两种人的嘴永远撬不开:死人的,和誓死不说的。
  这种守在秘密身边,却无法得窥的感觉,真心糟糕。
  晚上,承蒙尹二马不赶,算是同榻而眠,月光很好,透过老式的木格子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打满了小方格。
  神棍当然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唉声叹气,不知道到第几次时,听见尹二马说梦话。
  “钥匙……观四牌楼……”
  ***
  一大早,郑伯接到罗韧电话,说是聘婷情况稳定,但确实需要长期疗养。
  一听这话郑伯就明白了,罗韧不可能有时间去应付这个“长期”,他大概是要回来了。
  自己倒是想去陪,但今时不同往日,凤凰楼的名声和招牌菜,都是他扛着呢。
  罗韧让他放宽心:“我会给聘婷雇一个全职陪护,同吃同住同睡,还能及时配合何医生这边的治疗。”
  也只能这样了,郑伯叮嘱他:“你一定要好好面试,也得让聘婷面,她不喜欢的人,千万不要留啊。”
  罗韧笑:“知道了。”
  打完电话,他推门进何瑞华的房间。
  这个时间段没其它的客人,聘婷在房间里停停走走,对什么都好奇,有时候会问何瑞华:“伯伯,这是什么啊?”
  何瑞华笑呵呵的,耐心给她解释。
  跟何瑞华接触久了,会觉得这个人其实挺随和,对病人也很有耐心,很能设身处地去沟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对木代,下那么让人反感的论断。
  罗韧在沙发上坐下来,朝聘婷招手。
  聘婷踢踏着过来,叫:“小刀哥哥。”
  罗韧板着脸:“现在知道我是小刀哥哥了,在家里,你可是理都不理我,还追着别人叫小刀哥哥。”
  聘婷不好意思起来,抱住他胳膊,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抵,蹭啊蹭的。
  罗韧心里微微一动,忽然觉得,这段日子以来,确实很忽略聘婷,有些亏欠这个妹子。
  他伸出手,想摸摸聘婷的脑袋。
  然而聘婷的乖巧真是持续不过三秒,手还没摸到她头发,她又嗖的起来,腾腾腾跑到何瑞华面前,说:“伯伯,我要看电影。”
  何瑞华的电脑上有一套心理动画短片,每集只几分钟,看似是热闹的动画,其实类似于心理智力测试,之前放给聘婷看过,她很是喜欢。
  何瑞华点开一集,聘婷拉了椅子坐过来,硬把何瑞华挤到边上,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捧着腮,像个认真的小学生。
  何瑞华的助理敲门进来,看见屋里的场景,有点为难:“何医生,预约的客人提前来了……”
  不好打扰人家做生意,罗韧想拉聘婷离开,但她正看到兴头上,不肯,恼火的不住跺脚。
  何瑞华笑起来,说:“就让她看吧,反正又不止一个会客室。”
  他让助理把客人带往隔壁。
  这种反客为主的行为……
  罗韧瞪了聘婷一眼,她居然还有理,说:“这个小刀哥哥坏,我还是喜欢那个小刀哥哥。”
  真是……
  罗韧苦笑着回到沙发上坐下,想了想掏出手机,点开群里的图片和对话细看。
  其实之前已经看过,还跟神棍和木代分别通过电话,不过正好有空,再比对着琢磨一番也好。
  焚书坑儒……
  老子出函谷关这段往事,在当时已经有竹简记录,出关时,又是尹喜请他用凤凰鸾扣封住七根凶简——这就说明,关于七根凶简,当时的环境下,并非秘而不宣。
  墨子是公认的墨家第一代钜子,他生活的时代远在焚书坑儒之前,所以,墨子也是知道七根凶简的传闻的。
  但是钜子和墨家,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罗韧在手机上上网搜索。
  ——墨家是一个有严密组织纪律的团体……
  ——服从指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墨家学派的组织成员,是大批手工业者和下层士人……
  ——墨者很能战斗,具备初始的“侠客”精神……
  似乎……
  “小刀哥哥,放完啦!”
  罗韧刚刚成形的一点思路,被聘婷忽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毁的无影无踪。
  他没好气看聘婷:“等着。”
  放完了之后,自然会自动跳到下一集的,所以你耐心等着就好。
  但是,此时的聘婷,如果能有这个觉悟,怕是也不用来这里就医了。
  她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挪着鼠标点点戳戳,又伸手去拍显示器,好像这样,就能把下一集拍出来一样。
  罗韧无奈地站起来,才刚向那头走了两步,聘婷忽然咦了一声。
  电脑音箱里传来沙沙的声音,这是视频在播放中了。
  看来是不用过去帮她了,罗韧转过身,正想回去坐下,音箱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如果我没法爱上罗韧呢?”
  这是……木代的声音。
  罗韧的心忽然砰砰跳的厉害,他走到电脑屏幕前。
  聘婷似乎嫌这个节目不好看,撅着嘴巴又想动鼠标,罗韧握住她的手,说:“乖,别动。”
  语气有点生硬,目光死死盯住屏幕。
  这应该是网吧吧?背景昏暗而又嘈杂,木代头上戴着耳机,倚在座椅里,一只手玩味似的拈着唇边的麦,另一只手拿着一罐啤酒。
  上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好像也是在视频里。
  罗韧点了暂停,看播放列表。
  懂了,这是前一阵子的视频,在播放列表的历史菜单里,不知怎么的让聘婷点了出来。
  看文件时间,好像是……离开南田的前一晚。
  罗韧握住聘婷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拉开,自己坐下去。
  聘婷不高兴:“小刀哥哥,那是我的位置!”
  罗韧抬头看她。
  跟往日不一样,脸上没有笑容,目光也没什么温度。
  聘婷有点害怕了,她退后两步,垂着头,捻自己的衣角。
  罗韧说:“去,把门反锁了,如果何医生回来,你就跟他说,在捉迷藏,就是不放他进来。”
  聘婷眼睛一亮:“是跟伯伯捉迷藏吗?”
  “是。”
  聘婷蹦蹦跳跳,一溜小跑的到门边,把锁扣往里拧了好几道,抬头看到门顶上还有一道防盗栓,又费了老大劲拖了张凳子过来,踩在上面去锁门。
  电脑屏幕上,木代的影响还在定格,一双眼睛就那么看着他——罗韧一直认为,木代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一双眼睛清澈的像水一样,喜怒哀乐都看的清清楚楚。
  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看不懂了。
  他看着木代的眼睛,看了很久。
  你有什么秘密呢?
  
☆、第⑤章

  三天后的晚上,罗韧回到丽江,事先也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家里没人,郑伯估计还在凤凰楼忙活,罗韧先去存放凶简的房间,新装修的灰泥味还没散去,但已经布置的有模有样,所有的地图、线索分析都已经挂上了墙,不了解内情的人,不可能知道房中有房。
  依照他之前吩咐的,角落里立了个大的落地衣柜,柜门打开,里头挂满衣服,伸手进去摸索,在最里头的柜板上摸到一个小小的凹槽,用力往边上一掰,柜板就像推拉门似的挪开了。
  罗韧矮身钻了进去。
  里头的空间狭小,鱼缸被铁架子牢牢固定在边角,四根凶简悬浮水中,简言的甲骨文字发出淡淡的荧光,似乎把水都镀亮了。
  而血色的凤凰鸾比之前更长了,环绕着凶简盘旋而上。
  罗韧退后两步,凝神去看,心思却并不放在眼前。
  前两天,他跟神棍又通过电话,神棍发狠表示:自己近期不离开尹家村了,就是要跟尹二马同吃同住,真诚相交,一定要把他的话给套出来。
  “既然他知道点什么,我就得狠狠卯住他,何必舍近求远,没头苍蝇一样乱找呢。”
  又说:“人都是感情动物,会被打动的。”
  罗韧真是也挺佩服神棍的,这事与他无关痛痒,他这么上心是为什么呢?
  细细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其实都颇为被动,开始为了聘婷,后来萌生袖手之意,但凶简总像是跟他们挂了钩,一万三、炎红砂、木代,个个有牵有连,于是每次不得不迎头再上——不知不觉间,居然也四根了。
  到了现在,其实是骑虎难下了,不过,经过南田这一次,罗韧心里隐隐有了种想法。
  ——凶简这种东西,还是收了的好。
  这感觉,有点像之前孤路行车,轮胎被路面斜出的铁刺戳爆,虽然自认倒霉,但他还是会设法把铁刺挖出了扔掉,避免后来人再去遭厄。
  ***
  略微收拾了一番,先去凤凰楼,这个时间点,餐馆的爆点差不多已经结束,下一轮热闹的,就该是酒吧了。
  果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郑伯在柜台里理账,曹严华围着围裙,正收拾清台的桌子。
  看到他,都愣了一下。
  郑伯皱眉:“回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聘婷还好吧?”
  “挺好的,请的陪护也是牢靠的人,聘婷蛮喜欢她。”
  他给郑伯看陪护的照片,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微胖,眉眼可亲。
  看上去确实靠谱,郑伯略微松了口气,这才想起生意上的事应该跟罗韧交代一下。
  “这两天不错,基本到餐点没有空桌子。木代她们午市晚市都来帮忙。刚木代和一万三还在,现在回去忙酒吧了。”
  想了想又补充:“你们不在的时候,霍子红那头也经常让伙计来搭手,多亏了她……”
  说到这,瞪了罗韧一眼,言下之意是:都像你们甩手大掌柜似的一跑半个月,我这饭馆还开不开了?
  罗韧笑,也不去顶他,这么多年,郑伯的脾气他早就摸的门儿清。
  果然,唠叨完了,郑伯的气也消了:“吃了没?”
  “没。”
  郑伯凶他:“没见你出力,白食倒是吃了不少!”
  边上的曹严华闻弦歌而知雅意,赶紧进厨房热了份牛肉炒饭出来,外加一碗骨头汤。
  端上来了也不走,反而就势在对面坐下。
  罗韧抬头看他:“有事?”
  曹严华很热情:“小罗哥,你别跟我客气,你先吃,吃。”
  罗韧心说:曹胖胖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什么时候跟你客气过。
  他埋头吃饭,笃定了曹严华是沉不住气的。
  果然,期期艾艾,扭扭捏捏。
  “小罗哥,我最近对凶简的事做了一点分析……”
  罗韧筷子没停,心里却着实有几分诧异,这曹严华跟神棍真是有几分相似之处,有些时候,都没有理由的执着。
  他嗯了一声:“你说。”
  “按照神先生的说法,我们五个人,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但是为什么是我们五个呢?我想来想去,都不像是随机选中的……”
  他掰指头:“第一根,跟你有关,你叔叔还有聘婷都牵涉其中;第二根,跟我三三兄有关,他父母都是因为老蚌出的事;第三根,是红砂的爷爷早年惹的祸;第四根,大家都懂的……”
  罗韧看他:“所以?”
  曹严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凑过来:“所以,小罗哥,第五根该轮到我了吧?”
  罗韧面无表情:“来,曹胖胖,再过来点。”
  曹严华也不蠢,很警醒地往后缩:“干嘛?”
  缩的还是慢了点,罗韧起手就是一筷子,正抽他脑门上。
  “这是什么好事吗?你还翘首以待?”
  曹严华抱着脑袋,没吭声。
  他当然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问的那么吞吐和艰难,但是……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理呢,五个人,同进同出,你们都有,我没有——就好像经常对一万三生出的那种不合时宜的嫉妒似的,总觉得不自在。
  于是耷拉着脑袋,悻悻的准备起身。
  谁知罗韧又叫住他。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普通的,在乡下,就是……农民,没农活的时候,就做点手工活,都是……老实人。”
  安稳的职业,不像炎红砂的爷爷那样容易因财起邪心,也不像木代的母亲项思兰那么复杂。
  “那最近,没什么异常的事吧?”
  曹严华摇头,想了想又说:“倒是有喜事,我二表弟要结婚了。”
  罗韧笑起来:“这是好事。”
  又问:“你不回去参加婚礼吗?”
  “我写了信回去,信里还塞了钱。”
  这年头,很少有人写信了,而且信里塞钱,不怕寄丢吗?还有,乡下地方,人情最重要……
  罗韧又问了一遍:“不回去参加婚礼?”
  曹严华含糊着答了句:“不回去。”
  ……
  十点来钟时,凤凰楼关门,曹严华和郑伯两个都要去聚散随缘酒吧——这些日子以来,两家的互搭互助几乎成了习惯,郑伯每晚歇业之后,都要去酒吧帮会忙,没事的时候,也会跟张叔聊聊天,或是杀盘棋。
  罗韧犹豫着要不要一起。
  没想到这一迟疑,就让曹严华揣摩出许多臆测来:“小罗哥,你今天回来,见过我小师父没有?你都没跟她讲吗?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真是没完没了,罗韧不想给他嚼舌头的机会:“这就过去。”
  ***
  酒吧里一如既往的热闹,但木代不在,张叔刚支使她出去买东西了。
  霍子红把罗韧让到角落的位置里坐下,说:“这一趟,还没谢谢你呢。”
  她似乎开始把罗韧当自己人,说话时语气亲近很多,又示意一万三上酒,一万三端了杯b52轰炸机上来,近前时咔哒一声揿开打火机,先温杯,然后点燃。
  冰蓝色的火焰在杯口窜起,顶上一抹莹红。
  一万三有点得意:“这个酒……”
  话还没说完,罗韧拿过来,仰头饮尽,嘴唇没碰到杯口,避免烫伤,然后火在嘴里灭掉。
  一万三目瞪口呆,然后悻悻:“你厉害。”
  这种喝法,他自己都没试过,只敢用吸管喝。
  霍子红笑,顿了顿说:“木代现在状态很好,南田的事,她也跟我说了。”
  说到这,声音低下去:“真是没想到,那个女人也不是她母亲。”
  罗韧打断她:“当初怎么会想到收养木代?我的意思是,怎么会想到收养一个孩子?”
  霍子红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收养木代的时候,距离我家里出事,时间并不是很久——当时就是觉得,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没那么多高尚的理由,她当时也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寂寞的姑娘,想给自己找些亲情和陪伴。
  她自嘲的笑:“我自己都没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木代如果是被正常的夫妻家庭收养,也许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罗韧回答:“也许吧,但她跟我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伸手摁了摁太阳穴,觉得有点晕。
  也许并不是晕,只是有些烦躁,不想再说话,酒吧里很吵,杯盘的磕碰声就在耳边。
  霍子红语气柔和:“是不是喝醉了?像你那样一口焖下去,是会上头的。”
  又说:“不舒服的话,去木代的房间躺一会吧,待会她回来,我让她上去看你。”
  ***
  木代的房间并不特别隔音,但是底楼那些喧嚣搅嚷,因了一层地板的过滤,变的好像遥远的背景音,反而显得这个房间尤其清静。
  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听到木代回来,听到门口霍子红低声跟她说着什么,还听到木代诧异的声音:“罗韧怎么会喝醉呢。”
  她推门进来,脚步放轻,到近前时,低头看他,叫:“罗小刀?”
  身上带外出归来的清冽和一点点凉,柔软的头发拂在他脸上,带一丝丝痒。
  大概也是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了,没再说话,过了会,又起身出去。
  再回来时,电茶壶里装满水,就着插座插上,然后动作幅度很轻的坐到沙发边。
  水烧时的低低嗡声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蒸着些许热气,罗韧睁开眼睛,看到她在身边坐着,低头仔细削一个苹果,长长的果皮挂下来,在他的视线里晃啊晃的。
  他想起那个视频,嘈杂而又阴暗的环境,只能看到木代的影像,何瑞华的声音突兀而又生硬。
  对她说:“我查看了历史上以往多重人格治疗的案例,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比如美国的西比尔,她有十六种人格,经过十一年精心治疗,融合成了一种新的,第十七种人格。之后治疗停止,她成了纽约一个著名的艺术家。”
  “再譬如著名的赛泽莫尔夫人,《夏娃的三个面孔》就是以她为蓝本撰写的,她前后经历二十二种人格,近五十岁的时候,她开始认识到‘真正的自我’,那以后她的情况就一直正常。”
  “不管是之前的小口袋,还是看似坚强的木代二号,都没法站在全面的、不间断的角度去处理你所有的问题,想正常的在没有异样的眼光下存活下去,你就需要建立起真正强悍的人格。所以之前建议你,脱离以往的关系,在新的环境里完成这个重塑的过程。但是……罗韧联系过我帮你开精神证明,他应该是找到你了。”
  木代笑起来。
  “何医生,我也想了很久,性格的突兀转换可能会引起别人的侧目和害怕,但是像你说的,‘渐变’的效果会更好。我觉得我可以操作得当,毕竟不管是小口袋还是木代二号,都可以和我的主人格相融,而不是相排斥。”
  “那找我是为了什么?中间遇到问题了吗?”
  木代沉默了一下,烦躁似的舔了一下嘴唇。
  说:“亲人,或者朋友,我都可以很快接受。但是,面对罗韧的时候,感觉很复杂,因为你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爱他,但是另一部分,更大的部分,还没有爱上他。”
  “如果,我没法爱上罗韧呢?我该怎么样去继续这种关系?”
  何瑞华的回答是:“我和罗韧接触过,我倒是觉得,你为什么不选择跟他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呢?”
  木代摇头,一直摇头。
  何瑞华追问她:“为什么?”
  她还是不回答。
  对啊,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罗韧也想问她。
  
☆、第⑥章

  苹果削好了,木代把它切成小块,放进玻璃盖碗里盖好,又去电茶壶那倒水,倒了一玻璃杯,然后两只手指小心地拈着杯口往这边走。
  也许是杯口热的太快,走了两步又赶紧放回去,一只手甩啊甩的,又搓着手指送到嘴边轻轻去吹。
  罗韧心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次来,其实是想跟她谈谈。
  也许受在菲律宾的经历影响,罗韧承认,自己在感情上,有某种程度的洁癖,这感情,包括爱情,也包括亲情、兄弟情、友情。
  他极度讨厌那段日子里的尔虞我诈心机翻覆,太多背叛、杀戮和朝不保夕,所以回国之后,极其渴望简单。
  要最简单的互相扶持、家长里短的亲情,所以明明有家,但宁愿把聘婷和郑伯当亲人。
  要最简单的共同进退的友情,所以在这一干朋友中,他其实最喜欢炎红砂,她处事方式或许不如一万三和曹严华那么变通圆滑,但最直接仗义,有一说一。
  也想要最全心全意的爱情。
  初见木代,一定是被她的单纯简单吸引的,那时候他想:一个能被人吓哭的女孩儿啊……
  真是生平仅见。
  但结果,恰恰是木代,和他的预期越来越远。
  无意中看到何瑞华电脑上那个视频,心绪说不出的复杂,而且他也承认,这复杂之中,间杂愤怒。
  如果这感情不存在,何必虚假维持?我还不至于需要这种表面上的安慰施舍。
  但是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了。
  或者,是舍不得说吧。
  忽然觉得,自己想要的,那些铿锵激烈说在嘴上的“全心全意”,其实比不过这个平常的晚上,他因为微醉而安静睡下,而她在旁照顾,动作轻轻的细削一只苹果,还有烧一壶清淡的茶。
  他也有秘密不是吗,就在几天之前,他还曾经要求项思兰向木代隐瞒了一些事。
  为什么就一定要断言,她的决定就是虚假和让人生气的呢?
  罗韧喉咙里发出含糊声音,然后撑着沙发抚额坐起。
  木代赶紧过来,问他:“头晕吗?是不是真喝醉了?要不要吃苹果?”
  就当是喝醉了吧。
  罗韧点头,木代拈了两根牙签,和盛了果片的盖碗一起递给他:“一万三说,想让你慢慢喝,你头一仰,一杯b52轰炸机就送进肚子里了,他都看到你嘴巴里吞了火。”
  那杯鸡尾酒,确实是,不至于让他醉,但不自觉的口干。
  木代说:“想喝水吗,还没凉呢。”
  “那等它凉好了。”
  他吃了两片,盖碗放下,牵木代的手:“来,过来,让我看看。”
  她还是瘦,皮肤是纤弱的白,目光沉静的,偶尔躲闪,低下睫毛淡淡的笑。
  罗韧伸手去搂她。
  能感到她的紧张,一线几乎察觉不到的紧绷,然后笑,伸出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罗韧亲亲她额头,问:“我给你讲过尤瑞思和他那个马来女朋友吗?”
  木代摇头,又有点好奇:“马来女朋友怎么了?”
  ***
  尤瑞斯是个黑人小伙子,吹嘘说自己来自夏威夷,会跳夏威夷草裙舞。
  然而罗韧有一次无意中看到过他的护照底本,别说跟美国了,跟整个美洲都没什么关系。
  他个子小小,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喜欢蹲在路边看穿着风凉的漂亮姑娘吹口哨,做爱时戴两个安全套,因为家里的习俗是只要是自己的子女,决不能丢弃抛弃,必须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尤瑞思说不想将来离开菲律宾时,带很多孩子回去。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再也不拈花惹草了,原因是,他爱上了一个马来女人。
  罗韧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尤瑞斯怎么会爱上那个女人的。
  那个女人在酒吧当舞女,并不漂亮,黑黄的皮肤,矮个子,偏胖,腰里很多赘肉,却喜欢穿黄金闪闪的吊带裙,裙子下半幅是一条条密集的细穗,热舞的时候,能看到内裤。
  又爱钱,每次都搂住尤瑞斯的脖子,嘟着艳红的嘴唇,竖着肥嘟嘟的手指说:“这里,这里,还缺个金戒指。”
  怎么会爱上的呢?
  可能爱情就是这样吧,能条分缕析讲得清道理的,就不是爱情了。
  尤瑞斯陷入了甜蜜的忧伤,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在铺上翻来覆去,然后一把扯空罗韧的枕头把他闹醒。
  “罗,怎么办?我爸爸说黑人的血统纯正高于一切,绝对不会同意我娶一个马来女人的。”
  罗韧回答:“你爸爸说的有道理。”
  ……
  不过,尤瑞斯的苦恼和他们作为兄弟的担心都没持续多久,有种种迹象显示,那个女人在外头还有别的情人,她卷了尤瑞斯很多钱,想跑路。
  伤心之下,尤瑞斯去找那个女人理论。
  罗韧被大家推举陪同,倒不是怕另一个情夫和尤瑞斯打起来,而是怕尤瑞斯被感情迷昏了头脑,糊里糊涂的又为那个女人花钱。
  当时是白天,酒吧里人少,尤瑞斯和那个女人在靠近后台的地方争吵,罗韧站在门口,抱着胳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
  然后,尤瑞斯和那个女人忘情拥抱。
  事后想想,应该是尤瑞斯单方面的“忘情”,因为那个女人突然掏出一把水果刀,照着尤瑞斯的胸口捅了下去,然后慌里慌张落荒而逃,还逃成功了。
  事情激起了青木他们极大的愤怒,却不是针对那个女人,而是针对罗韧和尤瑞斯。
  ——尤,你作为雇佣兵团的一员,可以双枪连发,格斗虽然不是最好,也绝不差,你居然能真的被一个女人捅进刀子。
  ——罗,你就眼睁睁看着,你看到那个女人掏出刀子居然没提醒尤瑞斯,那个女人跑了你也没追!
  ——一个舞女,一把我伸手就能拗断的水果刀,等于放倒我们两个人,事情传出去,别人会叫我们弱鬼!
  尤瑞斯有伤在身,需要静养,于是惩罚就落到了罗韧身上:那段时间,他洗所有人的内裤、袜子——当然,很快这项惩罚就停止了,因为大家无一例外的发现,被他洗过的内裤和袜子,总是坏的特别快。
  ***
  木代问罗韧:“你真的眼睁睁看到那个女人掏出刀子,但是没提醒尤瑞斯?”
  罗韧想了想,觉得赖不掉,只好点头。
  有句老话,叫被鬼蒙了心,大概真是那样,他追思当时自己的心理反应,大致如下。
  那女人掏出刀子时,他想着:闹着玩儿吧,尤瑞斯会夺了扔掉呢还是梗着脖子让她捅?
  那女人把刀子扎下时,他想着:玩儿大了吧,不见点血没情趣吧?
  那女人落荒而逃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是去找绷带包扎吧?
  所以,戏剧性的,那个女人居然真的跑掉了,带着自己的情夫和尤瑞斯的钱。
  木代还是想不通,绷不住想笑:“你看到刀子时,怎么会一点危险就不觉得呢?”
  罗韧答不出,好久才说:“大概是因为,他们之前在拥抱吧,而在我的想法里,拥抱是男女之间,关系最亲密的一种。”
  木代听不明白,在她看来,拥抱跟牵手一样,只是一种亲密的举动而已。
  罗韧说:“我第一天参加雇佣军训练,不是实战,是坐教室。菲律宾很热,屋子里四角,八台电扇朝我们吹,墙上挂了张人体要害分布图。教练官重点讲胸腔腹部的致命器官,提醒我们在短打格斗的时候如何进行规避和防护。”
  “末了提醒我们说,即便爱上一个女人,也不要轻易和她拥抱,你张开手臂,把致命的空门都交给她。”
  木代抬头看他:“那你现在还敢抱我?”
  罗韧回答:“我也很紧张。”
  他胸膛起伏,木代把耳朵倾上去,能听到心脏的泵动。
  她说:“你的教练官未免也太悲观了,他大概一直没找到老婆吧?”
  罗韧想了一下,好像的确如此,那是一个美国大叔,五十来岁,身材好的傲视群雄,汗衫撸起,八块腹肌精炼如铁。
  木代说:“怎么总想着是把致命的空门交给女人了呢,也不想想,你抱我的时候,我们互相,都把对方的空门给藏起来了。”
  这说法,让罗韧愣了好久,末了才说了句:“也是。”
  ***
  接下来的几天颇为安稳,洗洗涮涮,心情舒畅,处理前些日子无暇顾及的杂务,还帮郑伯店里请了个帮工。
  然而郑伯一点都不感激,反而拿手指点他脑袋:“罗小刀,你给我请帮工——是不是在变着法儿跟我说,你们这帮人还会屡教不改,哪天一晃眼,又都不见了?”
  罗韧心说:这大概是免不了的事。
  他抽空跟神棍联系了几次。
  神棍还赖在尹二马家没走,尹二马也没赶他。
  尹二马是个孤老头,村子里又好多人当他不正常,他一个人过的其实也无聊,神棍在边上,主动帮他搭手干农活,有时候还会神秘兮兮讲点路上的故事,比起以往乏味的生活,实在是有趣很多。
  罗韧提醒神棍:“你可以一点点的,把话题引导到凶简上,有必要的话,也可以适当透露我们这边的情况。”
  神棍没好气:“小萝卜,这还用你教?我哪天不话里话外的引导几次?”
  聊的多了,渐渐嗅出些许端倪,神棍开始觉得,这尹二马好像不是不肯讲,而是……实在也知道的不多。
  比如,他并不知道每根凶简都对应一定的简言,也不知道凤凰鸾扣的力量还可以附着在普通人身上,更加不知道金木水火土的力量可以暂时困住凶简。
  那个第一个向他提起七根凶简的人倒是被神棍套出来了:是尹二马他爹。
  神棍再往下问,尹二马就急了,会发脾气,说:“哎呀,反正七星长亮的时候,我就得做一件事,不能说的事。”
  罗韧觉得,听起来,这尹二马也并不像什么怀揣秘密的关键人物,倒像只是某条线上的某个环节,被安排做一件事而已。
  神棍也有同感:“第一个向他提起七根凶简的人是他爹,那就说明这被安排的任务是传下来的——他现在是个孤老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这任务还怎么继续呢?这可能是个切入点,我得从这件事上继续敲打他。”
  顿了顿,又忽然想到什么:“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已经有两次听到他讲梦话,什么钥匙,观四牌楼,这里头,可能有点文章。”
  ……
  不管是什么文章,耐心等耐吧,罗韧有直觉,不管是凤凰鸾扣的提示还是尹二马的秘密,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而在这些都没再次到来之前,安稳享受一下还算平静的日子就好。
  但没想到的是,这平静的日子,居然这么快,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给打断了。
  事情源于曹严华的二表弟寄来的一封……家书。

参加活动:0

组织活动:0

小学五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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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⑦章

  曹严华往老家寄了一封信的事,一万三早就知道,后来也零零碎碎套出些新的内容:比如是曹严华的二表弟要结婚,他送去这么封祝贺函,里头还塞了六百块钱——原本是五百的,但是考虑到结婚这种事,双数比较喜庆,所以临投递的时候又塞进了一百。
  这几天,曹严华翘首以待回信的时候,一万三以种种意外情况打击他,比如信寄丢了,钱被拆了拿走了等等。
  然而,信居然平平安安的到了。
  这一点让一万三有点不爽,曹严华则带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坐下,翘起二郎腿,展开了读信。
  信不长,字迹歪歪扭扭,内容也简单,先对他不能回来参加婚礼表示遗憾,又说来信和礼金已收到,谢谢大表哥的心意云云。
  末尾添一句:另,金花家送来十斤猪肉。
  这一句看的他心里好不舒服,眉头皱的像个川字,就在这个时候,一万三忽然凑过来。
  曹严华还以为他要偷窥,警觉地把信往里一攥。
  一万三斜他一眼:“就你那德性的小样儿,我是看这背面有字呢,真的。”
  有字?曹严华疑惑地翻过来看,还真有,贴着信角,潦草的几行,叠信的时候被折在里头,所以他拆开的时候也没注意。
  而就是那几行字,让他看傻眼了。
  ***
  罗韧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曹严华收到信后的当天,安静少客的午后,酒吧里弥漫柔和的轻音乐,除了炎红砂还没回丽江,其它人都在。
  木代在磨咖啡豆,咖啡机是手摇式的,要握住把手一下下碾磨,可可的原香乘着空气中的音符缭绕,从耳边,再到鼻端。
  一万三自己给自己做咖啡,拉花针蘸巧克力酱在咖啡表面写字,都是杀气腾腾的字眼。
  ——反对!无耻!报警!杀!杀!杀!
  曹严华耷拉着脑袋,一张脸涨的通红,把信和信封一起递给罗韧。
  那几行字是:大表哥,你是城里人,救救我,我是被拐来的。
  信封上是寄信地址,见到罗韧细看,曹严华赶紧解释:“严格说起来,我老家曹家屯是在重庆和陕西交界的地方,沿着大巴山一脉,更靠陕西。”
  难怪呢,罗韧一直觉得,曹严华不像是典型的重庆人,他连当地的俚语方言都很少说。
  罗韧把信封和信纸放回吧台上:“你们怎么商量的?”
  一万三把咖啡杯转了个向,杯面拉花无声胜有声地为他代言。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吗,报警啊。”他狠狠瞪一眼曹严华,“早点把人姑娘救出来,曹胖胖,你二表弟做这种事,缺不缺德。”
  罗韧又看木代。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也是主张报警,但是又觉得……”
  说到这,指了指信纸上那几行字:“没有姓名,没有具体信息,就只是这样一句话,可以报警吗?报警的话会引起重视吗?”
  罗韧沉吟。
  确实不好判断,这跟被拐女子自己写的求救长信不同,自己写出去的求救长信,一般会详细交代自己的来历和落难情形,警方可以向其亲友核实,亲友在当地报案之后,当地公安可以联络拐卖地的兄弟单位取得协助。
  但是眼前的情况,只有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谁也不敢保证脑补出来的就是真相。
  曹严华嗫嚅着嘴唇:“我二表弟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书没念完,但是也识字,知道道理,他不会做……这样违法的事。”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明显对二表弟其实没什么信心,底气略嫌不足。
  一万三还是坚持最初的看法:“万一是真的呢,不能因为证据不足就不作为啊,这可关系到人姑娘的一辈子。”
  曹严华急的额上冒汗:“要么这样行不行?我回去,马上回去,要是真的,我肯定把那姑娘救出来。我对我二表弟批评教育……”
  他语无伦次。
  一万三说:“要是人家姑娘被强*暴了,这可不是你批评教育解决得了的。”
  木代也问他:“曹胖胖,你老家那边的民风怎么样?你要是跟他们对着干,你自己都未必出得来。”
  电影电视里,那些偏僻不开化的村子,村民们都是情大过理一致对外的,有时候即便是警察过去解救,也得低调行事。
  曹严华急的快哭了:“我屯里人都挺好的,真不是那种人,真不是那种愚昧落后的村子……”
  罗韧想了想:“这样,曹胖胖,你今天就回去,丽江直飞重庆的航班不少,你赶最早一班……”
  曹严华赶紧点头:“明天,最迟明天,我肯定就到家了。”
  “到那能跟我们打电话吗?”
  曹严华迟疑了一下。
  村里好像一直没信号,二表弟电话里跟他提过,前两年好不容易建了基站,一场泥石流又全毁了,需要打电话的时候,要走好几里路,去附近安装了固定电话的地方打。
  罗韧又问:“你一个人回去,行吗?”
  “行……吧,我现在都会三步上墙了。”
  ***
  事不宜迟,曹严华小跑着回房收拾行李,木代心情复杂的很,总觉得他单枪匹马的搞不定,想跟了一起去,但一来自己刚从南田回来,二来这是曹严华的家事,她陪着去有点师出无名。
  做人师父,也真是挺操心的。
  她看罗韧:“真不报警?”
  总觉得报警心里更踏实些。
  罗韧说:“如果真的是拐卖,早晚都得报警。只是目前这个情况,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察出不出警很难说,就算真出警,也未必比曹严华来的快。”
  木代忽然想到什么。
  “能不能问一下万烽火?”
  万烽火在很多小地方都有人,如果真担心那个姑娘会出危险,时效性来说,万烽火的人一定是到的最快的。
  罗韧觉得可行。
  木代掏出手机拨号,拨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又一个一个键删除。
  从省钱的角度出发,这个电话,似乎应该……让神棍来打。
  ***
  一万三回房,本来是想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想象中,曹严华忙着收拾行李,一定是人仰马翻。
  居然不是,他坐在高低床的下铺,脚边摊着行李包,手上攥着牙膏牙刷,发呆。
  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居然还有闲心神游太虚,一万三没好气踢他的腿:“曹胖胖,赶紧的!”
  曹严华一脸紧张地抬头:“三三兄,你说这会不会是……阴谋啊?”
  啥?一万三没听懂。
  曹严华说:“会不会是我家里人,变着法儿想把我骗回去?”
  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好在一万三也算是混迹多年的,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皱着眉头上下看曹严华:“曹兄,你是……逃家的?”
  早些年,一万三也接触过很多逃家的混混,逃家的理由不外乎那么几种:被父母赶出家门的(比如他自己,就是被整个五珠村给逐出来的,被动逃家)、在当地得罪了人不敢回去的,或者向往外头的世界,觉得大城市的月亮比较圆的。
  曹严华脸上肉嘟嘟的,透着红,半晌才嗯了一声。
  曹兄居然也是个逃家的,一万三有点惊讶,真看不出来。
  “几年了?”
  “七八年了。”
  “杀人了?放火了?把人打的终身不举了?”
  曹严华吞吞吐吐半天:“三三兄,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
  一万三说:“那当然,我你还信不过吗。”
  于是曹严华就讲了。
  听完了,一万三的脸色比较严肃,他给出意见:“曹兄,咱们不排除你家里人有故意想骗你回去的嫌疑,但凡事就怕万一——万一姑娘被拐卖这事是真的呢?所以你还得回去,回去了之后……见机行事呗。”
  曹严华一声长叹。
  拎着仓促塞就的行李包出门的时候,他叮嘱一万三:“可千万别把我的事跟别人讲啊。”
  一万三信誓旦旦的,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当然,我你还信不过吗?”
  ***
  当天,天还没完全黑透,所有人,包括张叔,都知道了如下信息。
  ——曹严华八年没回过家,只定期给家里写信、寄钱。
  ——只跟二表弟处的不错,算是兄弟情深,所以二表弟知道他的手机号,偶尔会跟他通电话,告知他家里的情况。
  ——八岁的时候,曹老爹做主,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姑娘是同屯的,也姓曹,叫曹金花,小他三岁。
  ——那位曹姑娘,十二岁之后就比曹严华高,从此常年领先他一个头,还比他胖。
  ——为了反抗包办婚姻,曹严华有一次站到家里房顶上,敲着锣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结这个婚,这次反抗以曹老爹带领几个青壮很快攻陷屋顶而告终。
  ——曹严华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离开了曹家屯,走之前还往曹金花家门缝下头塞了封信,正式的、郑重的、官方的,跟她断绝关系,请她去勇敢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
  再再然后,中间经历了很多波折,最终,曹严华在重庆常住,身边网罗了一群不务正业的小弟,爱吃豆花鱼、麻辣火锅,没事看看书提升文化素养,终于成为……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第⑧章

  紧赶慢赶,飞机小巴拖拉机摩托车全用上,曹严华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日落前赶到那个可以打固定电话的地方。
  这里不能算村子,只是道旁的几户人家,其中一户开了个小杂货店。
  曹严华遮遮掩掩进杂货店打电话,衣领拉到下巴,唯恐被人认出来,其实这一点纯属杞人忧天,毕竟他当年离开曹家屯的时候,还是个堪称孱弱的清秀小哥——岁月赐予他的丰满,基本上也冲淡了所有人对他的记忆。
  店主是个约莫六十来岁的老头,正跟边上来闲坐的邻居拉家常。
  ——曹家屯那边过几天就摆酒了……
  ——要去的吧?
  ——去,听说大厨都请好了,摆三天大席,我昨天赶集,猪肉都买不到了,说是都让老曹那边预定了……
  曹严华背对着他们,拨罗韧的号码,声音压的低低,告诉他自己的位置,顺便问问万烽火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遗憾的是,暂时还没有。
  挂了电话之后,曹严华悻悻付钱,店主老头看他觉得眼生,问:“往哪走啊?”
  曹严华抬头指了指曹家屯的方向。
  这居然让店主很是兴奋:“你是曹家的亲戚?是不是过来参加婚礼的?这两天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回来呢。”
  多说多错,曹严华不想随便搭茬,支支吾吾着离开。
  旁边的邻居看着曹严华的背影下结论:“肯定也是本地人,你听听,说话带口音呢。就是看着脸生!”
  店主还没来得及附和,一阵突突响声,一辆摩托车冒着黑色尾气在店门口停下,放下后座上侧坐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高大,二十**岁模样,微胖,一套山寨小香风的套装紧巴巴绷在身上,踩一双坡跟高跟鞋,拎一个小坤包,鼻梁上还架一副牌子叫“lu”的墨镜。
  这是谁啊,店主皱起眉头,眯着眼睛去认。
  终于,她把墨镜摘下了。
  都说美女三利器是口罩、墨镜、背影,居然并不尽然——墨镜一摘,一对丹凤大眼,眼角微微上翘,长相倒是还不错。
  店主恍然:“你是曹家那个大丫头……曹金花吧?”
  曹金花脸上原本带笑,一听这话就垮了,说:“大爷,我已经改名了,我叫jenny,曹简妮。”
  ***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万烽火那边终于有消息过来。
  算是好消息。
  简单来讲,万烽火的各地同事行事不违法,但是出于掌握各种各样灵通消息的需要,时不时也会“走暗门”,对各种水面底下的交易不阻不挡不掺和,但了如指掌。
  人家说了,开原当地及周边,基本就没有听说过人口拐卖的事儿,如果真的有,那也一定是零星的、外地来的人干的、极偶然的。
  曹家屯那头也有人去看了,说是“一片祥和喜庆的场景”,这屯里大概家家都沾亲带故,所以大红喜字都不单是办亲事的人家贴——家家清理门面,门楣上不是挂彩灯笼就是挂花,院子不够大,要在村里公开的晒场地上搭喜蓬,曹家屯很多在外头打工的人都陆续回来了。
  言外之意是:你们见过哪家拐卖媳妇,是这么大操大办的?
  没能见到那姑娘,但据说曹严华的二表弟青山跟那姑娘是自由恋爱,两人前些日子还一起去县里拍了婚纱照呢。
  ……
  暂时联系不上曹严华,不过罗韧觉得,这些消息反而让事情有些复杂了。
  如果说,拐卖不存在,发生的一切只是为了骗曹严华回家,干嘛非要用这种往村里人头上扣屎盆子的方式呢?
  合情合理的借口可以很多啊,父母病重、家里遭了灾,没人会思维清奇到用拐卖人口这个理由吧?
  一万三也是这个看法,而且,他的想法里,事情的真相更可怕。
  那个姑娘可以活动自由?说不定她除了被拐卖之外,还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理由,被迫着强颜欢笑,人前人后的装出一副喜气洋洋自由恋爱的模样。
  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是不可相信的,所以她才冒着极大的风险,向青山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但是是个“城市人”的表哥求救。
  曹严华是不是也跟村里沆瀣一气她已经管不了了,可见她是多么的绝望和无助。
  一万三分析至此,唏嘘不已。
  罗韧苦笑,但也找不出话来反驳,而且跟曹严华失联,那头什么情况也不清楚。
  不过,曹严华如果一个人搞不定的话,一定会再想办法跟他们联系的。
  所以末了,罗韧说:“咱们再等等看吧。”
  ***
  一天没消息,两天没消息,三天……还是没消息。
  最先耐不住的是木代,曹严华虽然没有正儿八经起香案拈香叩响头认她做师父,但是,她口头上也认了的,要是他真出什么事,理论上,她都可以向大师兄郑明山和师父求助的,用师父的话讲,因为是同门,同出一门,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该守望相助。
  她给那个小杂货铺打电话。
  店主问:“曹严华是谁啊?没听过啊。”
  木代急的跳脚:“就是那个要结婚的青山的表哥,当年他不想跟曹金花结婚,上房敲过锣的。”
  这一幕想必早已在十里八村传为“佳话”,店主惊怔失语半晌,忽然莫名兴奋:“你是说大墩儿?”
  大墩儿……
  如此响亮的名字,真是来自于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吗?这次,轮到木代说不出话了。
  店主激动极了:“就是曹土墩啊,那小伙,好家伙,当年在屋顶上敲锣,他爹带了四个人上房才扑住他……”
  据说这件事之后,曹家屯周遭再造房子,都尽量避免平房,倾向于造滑不溜角的檐山尖顶——这也是小人物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地方风土建筑结构习惯的典型。
  木代结结巴巴:“那曹……土墩回家没有?”
  没有,必然没有,如果阔别八年多的曹土墩忽然间公然回到了曹家屯,那必然是比青山结婚还要轰动的大事。
  再一打听,曹家屯依然弥漫着婚礼将近的喜庆气氛。
  放下电话,木代忧心忡忡。
  喜庆气氛既然还在延续,就不大可能存在“新娘被曹严华救跑了”的情况,那曹严华去哪了呢?
  当晚大雨,酒吧里人不多,木代独占一张角落里的桌子,明知道曹严华不大可能发信息来,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刷手机页面。
  一万三心情不错,摇风摆柳地端着托盘过来,给她送上一杯拉了花的拿铁。
  上头写着“反对包办,支持婚恋自由”。
  木代真是一肚子没好气,低下头,嘴巴在咖啡边处啜吸,“自由”两个字瞬间就被她吸进了嘴里,嘴唇上泛着咖啡沫的泡泡。
  一万三很嫌弃地看她,有些人,天生就不应该与之论艺术、情调、意境或者精致。
  木代说:“你说,曹胖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真是应景,刚说完这话,外头一道迤逦电光撕开天幕,密集雨声中,传来轰隆隆雷响。
  一万三说:“可能被抓起来了。”
  “关在曹金花家的地窖里,遭受严刑拷打,最终不得不忍辱偷生——小老板娘你放心,一年后他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怀里抱着一个娃,背上驮一个娃,手里还牵一个……”
  气的木代拿座椅上的靠垫挥他。
  酒吧的玻璃门被推开,有人停在门口收伞,伞骨并起,伞面上的雨水溪水般流下。
  是罗韧。
  一万三啧啧:“风雨无阻啊。”
  他很识趣,托盘往胳膊下头一夹,回吧台根据地。
  和木代相比,一万三暂时还不怎么担心曹严华:做事情总是需要时间的,没准曹兄现在正在筹划、思索、布局、等待时机,哪有今天过去明天就大功告成那么简单。
  罗韧过来,木代往座椅里头挪了挪,跟以往一样,罗韧一般不坐她对面,喜欢挨着她坐。
  身上,还带着大风大雨里的潮气。
  说:“如果这一两天,曹严华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咱们可能得过去看看。”
  木代点头,也是,不管是委托万烽火还是报警,总觉得没有自己过去放心——而且,现在这种几乎类似歌舞升平的局面,报警根本也行不通。
  又聊一些经常聊的话题。
  凤凰楼的生意,郑伯是不是该创新几个家常菜,聘婷的康复情况,神棍那里的进展,凤凰鸾扣的提示。
  凤凰鸾扣的提示总是出现的随机,而且除了仙人指路那一回,后来的迹象,并不是人人都见到——对于这一点,罗韧的看法是:提示的目的在于让人知道,有一个人知道,并告知给其余人,就可以了。
  这一次的提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木代问罗韧:“我是不是也得学着曹胖胖那样,逮到木头就盯着看,看着看着,就能看出幻觉来了?”
  她眼一瞪,学了个目不转睛的架势,牢牢盯对面的墙。
  那是酒吧的“创作墙”,很多留言涂鸦,有些客人酒醉情伤,就会朝吧台借了笔上去挥毫,有一次有个客人一边哭一边上去写《长恨歌》,大段大段,默写的一字不差,店里所有人都围过来看,那个客人写下最后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她忽然如同老僧入定,罗韧止不住好笑,目光无意间从墙面上掠过,身子陡然一僵。
  再然后,他迅速起身走到墙边,半屈膝去看。
  那是一头猎豹,红色的线条极简,却勾勒的肌肉遒劲,四肢腾空,翻跃欲飞,豹头偏向外侧,眇一目,红色的血正从眼眶处下滴。
  罗韧垂下的手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喉结不易察觉地轻轻滚了一下。
  木代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问他:“怎么了?”
  “这个猎豹是谁画的?”
  木代没印象:“应该是客人吧。”
  罗韧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绝对不是客人。
  “是什么时候画的?”
  “不记得,以前画的吧。”
  不是,一定是最近,昨天,或者就是今天——这画如果以前就在,他决计不会看漏的。
  木代担心地看他:“怎么了?”
  罗韧沉默了很久,说:“画的不错。”
  ***
  临睡前,木代一直在想罗韧奇怪的反应,还有那副画。
  昏昏沉沉睡去,又蓦地惊醒,醒时后背发凉,不知道自己在哪,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剧烈的喘息。
  喘息声渐平,终于发觉,是在一个冰凉森冷的地洞,自己的位置很奇怪,似乎在洞壁高处。
  整个人恍恍惚惚,被潮气、霉气还有绝望的气息围裹着。
  有很小的沙粒,从眼前,簌簌落下。
  再然后,突然地,有人从洞顶直翻下来,从她眼前极速掠过,然后一声闷响,重重摔落在洞底。
  洞里亮起来,她低头,看到血泊中趴着的那人,她认识那装扮,还有掀起的上衣处,插在后腰里的那把匕首。
  她哭起来,眼泪越流越多,嘶哑着嗓子叫他:“罗韧?”
  ……
  哭着哭着,就醒了。
  睁开眼睛,屋里黑漆漆的,摸了手机来看,距离睡下,并没有多久,她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这梦那么逼真,让她对床心生恐惧,伸手去摸面颊,真是湿的。
  木代翻身下床,脚在地面摸索了一阵,没找到鞋,索性赤脚,足心触到冰凉的地面,凉意顺着涌泉穴慢慢上行。
  她走到窗边,伸手推开。
  从这里,可以看到罗韧的房间,在那个黑暗围裹的方向,亮着灯。
  他也还没睡。
  下意识的,木代两手合起,低下头,并起的指尖触到额头。
  心里默念:只是噩梦,只是个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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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⑨章

  又等了两天,这一次不止是木代,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担心了。
  曹严华真的像是失踪了一样,就算是真被家里人关起来了,为了不让朋友担心,总还是可以委托父母兄弟给他们这边来个电话吧。
  一万三止不住往坏处想:第四幅水影里,有个送亲的轿子,而曹严华的二表弟是要结婚,这中间会有联系吗?都是亲事啊。
  把这顾虑跟木代讲了,木代觉得不是,年代对不上——关于狗的那些水影,至少也得是百年之前,不过,不管对不对得上,这趟曹家屯之行,应该是箭在弦上了。
  几个人约定了第二天出发,炎红砂那头事情还没完,说好了加快速度,事情一完马上奔重庆。
  头天晚上,木代收拾行李,跟霍子红说要出门一趟,霍子红问她:“又是为了说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事?”
  当年渔线人偶的命案,霍子红一早知道里头一定有解释不了的蹊跷,但她并不深究,偶尔提起来,也只说是“你们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儿”。
  这样反而好,木代觉得,霍子红身上有点难得糊涂的意味,却又揣的比谁都明白。
  一万三也扭扭捏捏地去跟张叔提了,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承想张叔头也没抬,说:“哦,知道了。”
  一万三估摸着,张叔对他已经绝望了。
  临睡前,木代接到罗韧的电话,跟她确认第二天出发的时间,又吩咐她要带的一些东西——一切都很顺畅。
  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在最后一秒,当她和一万三两个人,顶着蒙蒙亮的天色拎着行李坐上罗韧的车子时,罗韧忽然说了句:“我送你们去机场。”
  原本说好了是开车去的,一万三还以为是计划更改:“改坐飞机了?”
  “不是,我有点急事,没法……送你们去了,所以临时给你们都买了机票。”
  一万三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没能消化这句话,车子里有几秒钟的冷场。
  过了会,木代轻声说:“也行啊,你去办自己的事,事情好了再跟我们汇合也不迟。”
  一路无话,罗韧把两人送到出发航站楼,没有跟着下车,只是目送她们进场。
  木代走了几步,又折回去,罗韧有些奇怪,下意识身子倾向这边,打开了车窗。
  她站在车窗的框框里,像是进了电视屏幕,说:“不管你是去忙什么事,一定要小心点,罗韧,我前两天做了关于你的不好的梦。”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好像是失足,摔下去。不管去到哪里,你都留意这个。”
  罗韧说:“你都没问我是什么急事。”
  木代笑笑:“问了你也不会说啊。”
  她转身离开,紧走几步赶上停下等她的一万三,一万三小声问她:“罗韧有什么急事?”
  “不知道。”
  一万三吓了一跳:“不知道?”
  “嗯。”
  “那你不问他?”
  “人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人家不说,何必追着去问呢。”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着重强调:“那不是人家,那是你男朋友!”
  又小声嘀咕:“你俩到底是不是在谈恋爱?”
  木代反问他:“你觉得像不像在谈恋爱?”
  一万三居然迟疑了一下,说:“要我说实话吗?”
  ***
  一万三觉得,这个分人,得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感情。
  一男一女在一起,牵了手,接了吻,外人看来在一起,那都叫谈恋爱,但谈的是天上的云还是脚底的泥,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小老板娘,我也不怕你骂我渣,我谈过的女朋友两只手数不过来的。”
  隔着候机厅的玻璃望出去,蓝天白云,有飞机腾空,也有飞机降落。
  木代问他:“动了那么多次感情?”
  一万三耸耸肩:“那哪能呢。”
  “有时候是寂寞,有时候是充面子,有时候是朋友过来跟我说,有个妹子想认识你,我一看,长的不赖,也就在一起了。我跟你讲,男人女人,没那么复杂,看对眼了之后,处了一天,哎,觉得不赖,于是又处一天,处了一辈子的,那就是一辈子了。”
  木代笑起来。
  一万三忽然唏嘘起来:“但是,真有一次,是动了感情的,那次不一样。”
  这一节,木代好像听一万三说过,具体不很清楚,只知道那是个很好的姑娘,跟一万三在路上认识,后来那姑娘回去了,结识了新的男友,也结了婚,好像连孩子都有了。
  “你能想象吗?现在有些时候,我还会故意用陌生人的身份打开她的页面去看她动态,打开的时候,心都跳的厉害。”
  木代没说话,微微偏了头,看一万三的侧脸。
  真是奇怪,起初,她那么讨厌一万三,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是现在,居然能这么两相坐着,而且,谈的是堪称**的话题。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罗韧对你吧,怎么形容呢,特别拿得住。”
  他试图结识这个“拿得住”的意思:“就是不费什么力气,很快追到手了。你想想看,他因为你小鹿乱撞过吗?羞涩过吗?脸红过吗?辗转难眠过吗?”
  木代说:“你说的是我吧?”
  她叹了口气:“罗韧这个人,我想象不出他小鹿乱撞或者脸红的样子。”
  一万三说:“所以,开始的时候,还挺替你担心的,因为很多时候吧,容易被拿得住的那个人,其实是爱的更多的人,你也知道的,爱的更多,也就很容易受伤害。”
  “那在你眼里,我和罗韧,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呢?”
  一万三想了想,用了两个字来形容。
  飘忽。
  “就是那种,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一片和气,连吵架都不吵一个,但细琢磨,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的……”他说不清楚,也不想说的太清楚,“飘忽就对了。”
  木代哈哈大笑,检票口开了,开始排队登机。
  顺着队伍往前缓慢挪动的时候,她问一万三:“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聘婷那样的吗?有一阵子,我们都觉得你特别喜欢她。”
  聘婷?一万三愣了一下。
  是有那么一阵子,他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特别喜欢跟聘婷待在一起,全世界只有她不挑剔他。
  但是其实,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会叫他“小刀哥哥”。
  而再后来,身边的每个人,都突然可爱起来,一万三都说不明白,是自己变了呢,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
  因为是大清早出发,又赶的早班机,中午没到就落地重庆,马上赶小巴车,马不停蹄,日落之前,已经到了曹家屯的前站,也就是那个小杂货铺。
  这里尤为重要,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要分外留意。
  木代假称两个人是青山在城里的朋友,专门过来参加婚礼的。
  向店主打听曹严华的时候,她不再提名字,着重描述外形特征。
  “胖胖的,壮,个子没我高,差不多五天前到的,在你这打过一个电话。”
  店主很快就想起来了:“是,是有一个,看着面生,但是说话带本地口音,往曹家屯去了,跟曹家大丫头前后脚到的。”
  一万三插了句:“曹家大丫头?”
  “就是曹金花……不对,叫曹碱泥……好端端改什么名儿,听着跟盐碱地似的……”
  跟曹金花前后脚到的,那以后,曹严华就没音讯了,难不成,真跟这个曹金花有关?
  ***
  出乎意料的是,曹家屯居然还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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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子牙口上,支了个可乐的伞蓬,专门有人守着,登记来客。
  一万三迎上去,大喇喇说是从北京来的,青山的朋友。
  居然是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登记的人激动了,边上围着的小孩儿们撒丫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叫:“青山哥,青山哥,北京人!”
  约莫五分钟之后,青山被更多的娃儿簇拥着往这边来了,脚下飞快,心情激动兼纳闷:他不记得自己有过北京的朋友啊?
  远远望见一万三和木代,更懵了。
  一万三可不给他发问的机会,一个熊抱迎上去,狠狠捶他后心:“青山兄弟,好久不见!”
  觑个空子,他凑到青山耳边:“其实,我们是你表哥曹严华……土墩的朋友。”
  曹严华曾经提过,跟这位二表弟关系很好,多年来一直通过他沟通家里的信息——一万三觉得,不管他有没有参与把曹严华骗回家的局,兄弟情深,总不会对曹严华不利的。
  青山先惊后喜,他年纪其实不算大,二十五六岁,但或许是长期的日晒劳作,笑起来的时候,满眼的纹,看着显老。
  他赶散周围的娃儿们,又是激动又是莫名。
  “你们跟我表哥一起来的?他人呢?是不是不敢进村啊?我老早跟他说了,我舅爷就是嘴上狠,嚷嚷着打断他的腿,哪能来真的啊。早该回来了。”
  说到这,乐的合不拢嘴:“他是不是真怕舅爷打他,所以特意带朋友来,还是北京的?有外人在,舅爷就不好意思动手了?”
  又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哪呢,我表哥哪呢?”
  这表情不像作伪,边上的木代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曹严华回到村里,如果想跟人联系的话,唯一的人选,就是青山了。
  连青山都不知道他回来过,难不成没回到村子就半路被绑了?谁绑的?曹金花?
  一万三打哈哈:“这个不急,不急,晚点我们细说。”
  青山有点想不通,但淳朴好客的天性很快压倒一切:“那家里坐,暂时就说你们是我朋友好了。”
  他喜滋滋的,带着木代和一万三往家里走,每次在路上遇见人,总不忘骄傲地介绍一记:“北京来的!”
  一路上,木代仔细打量。
  四围是高高低低的山,曹家屯其实是在个山凹里,但是并不算封闭,进出都有路,住户约莫三十多家,也不算大的村子。
  但小有小的好处,办起喜事来,分外一致。
  路上,木代问了句:“新娘子呢?”
  青山说:“在家呢。”
  又解释:“还有几天就婚礼了,我们这的规矩,婚礼前几天,男女双方不见面的。我总要在外应酬,所以她就在家里待着,一直不出门。”
  又比划说家里房子的格局是前后院,这些日子,为了避免见面,他连后院的门都没踏进去过。
  木代寻思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向青山打听一下曹金花,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当时,她和一万三已经到了青山家了,正在堂屋里喝茶,外头响起了曹金花的声音。
  声音里,透着喜不自禁。
  “听说两客人,北京的?半个老乡啊。”
  话音未落,一步跨进门来,在一众乡人间,一眼就看到木代和一万三。
  她自我介绍:“我叫jenny,曹简妮。我在北京打工五六年了,你们北京人?大家半个老乡啊。”
  又很是自来熟的挨着木代坐下:“妹子,多大了?跟青山是朋友?怎么认识的?”
  问是问的多,但好像不当真指望她答,马上又絮絮叨叨开了,话题跳跃的也大,北京的地铁堵、房租贵、空气不好,等等等等。
  木代很小心地应付她每一句话,对她的眉眼神情都看的仔细:这个人,是不是在笑里藏刀呢?
  果然,忽然之间,曹金花的话题就变了。
  “人活在这世上,其实每天都充满了风险。意想不到的,有时候,好端端出门,就再也没能回家了。在路上走着走着,也能走没了。”
  木代心头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是啊。”
  曹金花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所以啊妹子,未雨绸缪,提前规划很重要……”
  她递过来一张名片。
  北京大西洋人寿保险有限公司,业务代表,jenny cao。
  
☆、第⑩章

  曹金花业务熟练,工作开展的文采斐然。
  “无处不在的风险,就像这自然界的狂风暴雨,向我们的生命袭来。保险是什么,就是在你头顶,撑开一把大伞,为你挡风遮雨……”
  木代好不容易找到插话的机会:“我没有钱……”
  “正是因为没有钱,才更加需要保险,你想想,大病、重灾,有钱人腰缠万贯,最多是多出点血,但我们穷人呢?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保险……”
  木代继续挣扎:“以前,我红姨给我买过保险……”
  “保险,是一个全面的保障体系。以前买过,不一定全面,意外险跟大病补偿是两个险种,大病补偿的,又不一定带住院补贴医疗,而且以前的险种设计很多漏洞……”
  一万三屁股粘着板凳面儿,往外挪了点,又往外挪了点。
  木代还在风暴中心垂死抵抗:“那个……我现在年纪还小,或许以后……”
  “正是因为年纪小,费率便宜,年轻时买更合算。你知道吗,同样的保额,20岁的人和40岁的人买,前者每年缴的保费几乎要便宜一半……年纪更大的,60岁的,想买保险公司都不让他买……”
  木代看出来了,跟曹金花,大概是不能对着干的。
  她站起身,朝人要了纸笔,三笔两绕的,写下了曹严华的号码。
  说的真挚诚恳:“我也觉得,我是挺需要一份保险的。但是,我的工资,是交给我哥的。要么这样,你去跟我哥说,他给钱,我就签单。”
  曹金花喜忧参半。
  喜的是眼前的姑娘终于松了口,自己展业的成绩不俗。
  忧的是此单看来不能立刻拿下,曹家屯里没信号,后续跟这姑娘的哥,大概还有一番口舌交锋。
  然而,平时的保险口号是怎么喊来着?
  ——客户虐我千百遍,我待客户如初恋。
  曹金花接了纸条在手上,细细看过:“你哥叫什么名字?”
  “叫曹……”木代说到一半改口,“叫henry。”
  都快坐到门口的一万三回过头来,手低下去,暗暗朝她比了个拇指,还没比划完,忽然撞上曹金花热情如火的目光。
  一万三吓了一跳,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她哥也是我哥,一个哥!”
  这样啊,曹金花看看一万三又看看木代,都是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不说不觉得,仔细看,是有点兄妹的范儿。
  她掏出手机,把henry的号码输进去,名字旁一短横,标注:一箭三雕。
  ***
  一万三屁股粘着板凳,几乎快挪到门口。
  青山家的小院热闹非凡,后几天要用的婚礼物料堆的满满当当,不时有小娃娃半张了嘴巴走近看他:“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一万三真心不理解,有这么稀罕吗,又不是北京猿人。
  木代过来,低声问:“你觉得会跟她有关吗?”
  以自己混迹道上多年的一对毒眼,一万三给出结论:“我觉得她真就是一卖保险的。”
  木代把手里的笔递给他。
  一万三接的莫名其妙。
  “刚刚找纸笔写号码,屋里的人顺手从窗台边儿摸了一支,记得那封信背面那行小字吗?就是用这支笔写的。”
  一万三半眯了眼,脑子里描摹当时的情景。
  或许就在这间房子里,青山写好了信,折好了塞进信封,还没来得及封口,被人临时叫出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悄悄进来,摸起笔,飞快地添了那么两行,又原样塞回……
  这人是谁呢?新媳妇?
  木代抬起头,看正从院子中间走过的青山:“青山,我什么时候能见见新娘子啊?”
  满院的娃儿起哄,青山搓着手,黑里泛黄的面皮儿上又添层红。
  他拦住边上过来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叫她七婶,比比划划说了几句之后,七婶笑着看木代。
  “论理,新娘子礼前不见外人,尤其不能见爷们儿。你这个……”
  她拿嘴努了努一万三:“这个小兄弟肯定不能见。但青山说,你是个姑娘家,又是北京来的……”
  她冲木代招手:“来,来,跟我进。”
  木代朝一万三挤挤眼,三两步蹦跶到七婶身边,低着头笑,一派即将要见新娘子的雀跃单纯。
  穿过堂屋,门一关,后院里一派清静,跟前院简直两个世界。
  七婶跟木代拉家常,说的都是新娘子,新娘子家没什么人,婚宴的喜客都是跟曹家屯沾亲带故的;新娘子起先是在县里打工的,跟青山好了也没多久,但青山年纪也大了——在乡下地方,二十五六的人,大部分都做爹了……
  到了门口,敲敲门:“亚凤?”
  顺手一推。
  屋里大床上,原本坐着人的,几乎是在门被推开的同时,那人受惊般迅速缩到墙角,还拉住了被子盖住,只露半张脸,还有一双惊怔不定的眼睛。
  她好像很害怕,怕陌生人,也怕这个七婶。
  七婶说:“怎么了啊亚凤,怕生也不是这么怕的啊。”
  说着过去,亚凤瑟缩着,抬起眼看了眼七婶的脸色,又慢慢的从被窝里出来了。
  木代的心砰砰跳。
  亚凤看起来很小,似乎才十**岁,身量也小,皮肤很白,纤弱的白,眼神怯怯的,目光偶尔触到她的,赶紧避开,垂在身侧的手一直捻衣角。
  七婶回头朝木代笑:“这孩子,今天怪里怪气的。”
  木代也笑:“新娘子怕生呢。”
  她注意到,当七婶说“这是北京来的客人”的时候,亚凤的眼睛里,忽然惊喜的一亮。
  但她并不跟木代说话,只是低着头,偶尔木代问她一句,她习惯性地先看七婶的脸,等七婶脸上带着笑把问题重复一遍,她才声音小小的作答。
  答的也简单,不是“是”就是“嗯”。
  再然后,七婶笑着说:“看也看了,咱出去吧。”
  也是,论理,新娘子礼前都不该见外人的。
  木代跟着七婶出门,到门口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极快地回了一下头。
  亚凤一直在看她,似乎就在等这一刻,木代看见,她向着这边,迅速地把衣袖撸了下去。
  白皙的胳膊,淤青、血紫,一条一条,像鞭子抽出来的痕。
  木代的脑子里嗡了一声,但她脚下没乱,面色如常地跟着七婶往外走。
  太阳快落下去了,夜幕的气息先自四围的山后头升起来,像是唱夜戏的戏台四面拉幕。
  七婶皱着眉头给木代解释。
  亚凤平时不这样,大概是我们平时同她讲,礼前见外人不吉利,所以她见你面生,赶紧躲起来……
  木代说:“怪我不好,明知道村里有这个规矩,还吵着要见新娘子。”
  七婶说:“你们大城市的姑娘,可真懂礼貌。”
  ***
  当天晚上,木代和一万三住青山家的偏房,偏房分两小间,中间隔着布帘子,木代睡里间,一万三睡外头。
  两人都睡不着,木代傍晚看到的那一幕,实在是颠覆性的信息——原本笃定了拐卖这事子虚乌有,但是忽然间,青山、七婶、曹金花、还有村里人,都变的不可相信起来。
  晚上十一点多,隔壁的狗叫了几声,叫完之后,整个村子都寂静了。
  木代撩开遮窗的小花布往外看,外头黑漆漆的。
  她下床穿鞋,手机塞进兜里,又从行李包里掏出袖珍手电。
  走到外间,一万三从被窝里探出头:“真出去啊?”
  “说好的,要给罗韧打电话。”
  在重庆下飞机时,她跟罗韧通过电话,罗韧很担心一旦进入曹家屯这个“无信号地带”,出事了没法及时联系,木代说:“只是曹家屯这一块没信号,我往外跑跑就是了,跑着跑着,信号就来了。”
  每天都跑,万一哪天没通上话,那就是出事了。
  一万三说:“小老板娘,来回得一二十里吧?”
  “就当练功了,我练轻功的,脚程快。以前师父让我练功,我每天跑的比这多。”
  一万三说:“佩服。”
  他缩回被窝里,被子一裹,整个人像条陈在床上的臃肿大青虫。
  木代看不下去,隔着被子戳他腰:“你就不客气一下,也不说代我去?让我一女的大半夜跑山路?”
  一万三理直气壮,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我没你功夫好,跑的慢,胆儿小,还怕黑!”
  木代干笑两声:“一万三,屋里有鬼哦。”
  她穿牛皮小中靴,靴底踏着青砖地,嗒嗒嗒地出去了。
  一万三心说:毒妇。
  ***
  山里是真的黑,而也正因如此,头顶上头,星星格外的亮。
  木代穿过屯里的小巷,在山路上发足奔跑,夜里的风抓乱了她的头发,而她居然很喜欢,放肆的配合着去摇脑袋。
  师父看见了,会说:嗯,木代像个小疯子。
  她翻山,抄近路。
  睡前,她跟青山确认过,常规的道是绕远的,翻山会近很多,一二十里这种话,只不过是去唬一万三。
  但这个山头是常年的泥石流和塌方形成的,特别不稳,小孩子往上爬,上头都会哗啦啦掉石头。
  换句话说,这山就像藏地的雪山,脆弱的不能经触碰,声音稍微大一点,都会招致雪崩。
  可是自己不一样,自己会轻功啊。
  她手脚并用,几乎是拿出壁虎游墙的劲儿翻山,一点一跃,身子一纵,自己看不到,但心里觉得,姿态一定特飘逸洒脱。
  师父大概会夸的。
  但师父也亲口说:“木代,你怎么练,都练不到我当年的。”
  大师兄郑明山向她提起过师父的当年,说是,地上摆一排齐直十二个鸡蛋,半空扬一条红绸子,绸子扬空的同时,师父抽刀,踏着鸡蛋,一路过去,十二道刀光雪亮。
  然后落地,鸡蛋一个不破,地上,慢慢飘下十三段红绸子,左一片,右一片,姿态柔软。
  不过,这绝技,木代从未亲眼见过,因为她见到师父的第一眼时,师父就坐在轮椅上。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气质娴静,眼神里很多很多故事,只身一个人,守着幽深的大宅门。
  因为木代拜师,霍子红见过她师父一次,来送红纸包着的“学费”,离开的时候,牵着木代的手,说:“你师父啊,年轻的时候,一定美的不要不要的。”
  ……
  木代爬上山头。
  向下看,山谷里,不知道是不是地气上涌,居然像是薄薄的雾气弥漫。
  木代低下头,冲着山谷底下问:“你是谁啊?”
  又自问自答:“我是木代啊。”
  仔细听,没有预想中的回音,声音只不过比平时宏亮点罢了。
  她掸掸手,准备继续赶路。
  就在这个时候,高处忽然响起了扑腾扑腾的声音,循声望去,认出是蝙蝠,一只接一只,张着翼伞似的翅膀,俯冲着盘旋,发出难听的刺耳声音。
  木代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俄顷闭上眼睛,细细辨认发自高处的,空气里,逸出的每一丝声音。
  像是极力想冲破阻塞的人声,又像是抢撞的闷响。
  手电打开,向着高处的山照过去,亮光犹疑地逡巡,慢慢停在一处。
  蝙蝠,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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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①章

  木代迟疑了一下,打着手电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照了照低处盘旋的上山小道。
  想一横心不去管它,脚下却迟迟挪不开步子,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如果不绕远道,就这么直上直下翻山的话,其实用不了多久,不会耽误时间的。
  主意已定,木代吁一口气,两手甩甩,脖子扭扭,小手电拧亮了咬在嘴里,冲了几步提气,在坡度几乎接近70度的坡上一路往上疾奔,偶尔气泄了,就俯身抓丛草或者撑地借力,末了一个纵跃,就站上了那条山道。
  她记着蝙蝠飞出的位置,小心地靠近去看,觉得没什么异样,也就是普通的山壁,还有挂下的藤葛杂树。
  但是,或许是被手电的光亮惊动了,那奇怪的声音好像又出现了。
  木代站了两秒,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去抓那丛藤葛。
  果然,带起了好厚的一大蓬,叶子带着土灰从顶上落下,呛的她闷声咳嗽。
  这是个……隐秘的洞。
  洞口并不直接朝外,有块斜剌剌片出的石壁,像从前老宅子门口的照壁或是屏风,把真正的洞口包在了里面,人想进去的话,得侧着身子,过一条窄道。
  而且,洞口的藤葛盖的恰到好处,如果不是有蝙蝠从那里飞出来,木代还真的以为,那只是常见的藤葛挂下山壁。
  她小心的顺着那条窄道进去,快到尽头时,又一只迟钝的蝙蝠冒冒失失飞出来,木代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打,掌心摸到微温蠕动的一团,恶心和嫌弃瞬间窜上脑顶,又忙不迭的甩手。
  动的比想的快,这毛病总改不了。
  这洞,稍微有点深。
  木代打着手电往里走,才走了几步,电光忽然照到一个人的脸,惨白,嘴里塞着布头,拼命挣扎,见到木代时,激动的几乎要哭出来。
  曹严华?
  木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了足有一两秒,反应过来之后,正要过去,身后忽然传来磔磔的笑声。
  女子的,低细而又尖利的。
  木代浑身一震,瞬间回头。
  没有人,连影子都没有捕捉到一条,刚才的笑声,好像起自空虚,又归于消静。
  木代不想追出去查看,以免被人调虎离山,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曹严华解开,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两个人对付总比一个人要好。
  她半侧着身子,慢慢地向着曹严华走过去,分了一半的精力在另一面,以防那个怪声再次出现或者突然袭击。
  才走了几步,猝不及防的,脚下霍然一空。
  整个人身不由已,直直坠下,仓促间伸手去抓,指尖和翻板的边缘擦过。
  翻板陷阱,她是听师父讲过的。
  师父的故事都是久远的传奇。
  讲说,翻板陷阱,有个中轴,四面有扣合的插销,人被引诱着慢慢走过去,整个人站上半面翻板的时候,插销一撤,那头极轻,这头极重,轻功想借力都借不到,轰的一声,人就下去了。
  有那心肠歹毒的,陷阱底下倒插尖刀,多少武林好汉折在上头了。
  师父的故事,跟武侠小说是不一样的,武侠小说的主角永远不死,但师父故事里的人,往往戛然而止。
  她那时候小,缠着问:“然后呢”
  “死了。”
  那么厉害的、漂亮的、潇洒的、妩媚的、风情的,各色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师父笑笑说:“都会死的,阴沟里翻船的多。但是因为你们不满意,所以那些说书的,才把大侠改的无所不能,长长久久。”
  其实那些人,死的也很突然、很快,并不总是死里逃生,并不总有化险为夷的运气。
  下落的刹那,和师父的这番对答,忽然过电影样迅速在脑子里掠过。
  不想死呢。
  拼命伸手去抓,翻板已然盖合,身子极速下落,惶恐瞬间化作岑岑冷汗。
  ——她都不知道这有多高。
  慌乱间,忽然摸到石壁,嶙峋,突兀,她双手微曲想抓住。
  捉不住,下落的速度太快,甚至能听到指甲和石壁摩擦发出的哧拉声。
  木代不管,再抓。
  ——哪怕是一点点的摩擦力,都可能让她的速度降低,她不想死呢。
  她会壁虎游墙,师父讲,要学成壁虎,四肢和小腹顶在墙面上贴合,你要想着,你腹部有个吸盘。
  再抓,拼命拿腹部去顶,提着气,四肢用力,只要挨到石壁,不计代价,一定要抓住。
  继续急速下落,腹部一片刺痛火烫,应该是被尖出的石头划出血了,或许开了膛,谁知道呢,不能想,没到底之前,就要拼命去抓。
  哧拉……哧拉,指甲很快磨秃,然后剧痛,不管,不去想。
  终于,轰的一声,落地。
  那股冲撞,撞的五脏六腑都颠了几颠,胸腔腹腔,翻江倒海的难受。
  落地了,终于落地了!
  第一反应,居然是巨大的惊喜:没有摔死我,我还没死呢。
  她笑起来,声音回荡在这个巨大的洞穴里,难听而又怪异,难听的她忽然不敢笑了:是我在笑吗?还是我其实摔死了,我的魂在笑?
  她躺着,不动,闭上眼睛,俄顷又睁开。
  这洞里,并不很黑,远近散落着幽绿色的莹莹磷火。
  木代艰难的转过头,看到自己摊在身边的左手,看到中指的指甲,是竖起来的。
  指甲不应该是服服帖帖的,贴着指面的吗,她的指甲为什么是竖起来的?
  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巨大的疼痛,直冲眼底,眼泪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划过脸颊,滴进背后冰凉的泥土里。
  过了一会,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抬起来,小心的、慢慢的,覆在左手手面上。
  心里数:“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牙关一咬,迅速的、用力的,握了下去。
  ***
  时近半夜,中缅边境。
  这个村子叫那奇波,属云南缅甸交界,靠近密支那。
  白天时它只是普通的村子,有蔫着气的鸡,打不起精神的狗,三三两两扛着锄头下地的面目枯槁的村民。
  然而到了某些日子的晚上,十一点之后,凌晨两点之前,它会出乎意料的热闹。
  村口会搭起一个又一个凉棚,大多四面敞风,像是内地的大排档。
  有交易的凉棚,布袋里倒出来,或是翡翠,或是其它宝石原石,摊主盘腿坐,敞怀,胸膛的黑毛间隐现一条青龙,腰包里几厚沓钱,分不同币种。
  有吃海鲜夜宵的凉棚,这里明明不挨海鲜产地,但是会有最新鲜的海鲜,塑料箱子往外倒,冰块混着生蚝贝类鱼虾哗哗而下,烧烤专门有一项叫波尔多红酒烧,味道怪里怪气。
  也有牌桌,打的是麻将,但不见钱,只推筹码,十只蓝筹抵一只红筹,十只红筹抵一只金筹,一般金筹被人拿走时,堆牌的人会变一下脸色,悻悻骂一句粗口。
  有妖冶的女人,腰细腿长,胸挺臀圆,在人群中婀娜而走,只要一个眼神,就会含笑停在某个男人身边,不讲价,也不吵嚷,于无声中,一切水到渠成。
  而那些不敞风的,通常有个黑布门面,闲杂人不会进,也不能逛,门口守着彪形大汉,特定的人来了,对手里的半张钞票,或者扑克牌,严丝合缝对上了,会悄然入内。
  而两点钟一到,所有人、车都会撤走,在黑暗中打亮车灯,无声无息往来处去。
  这是中缅边境上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不外道的那奇波三小时夜市。
  罗韧此时,就坐在海鲜凉棚里,坐布面的小马扎,面前的小桌子四脚不齐,有一块下头还垫了块碎砖。
  然而小桌子上的菜色却不犯,片的极薄的三文鱼,慵懒绵软似的码在冰沙雪山堆上,边上小瓷碟里,酱油中央点芥末,又有冰镇明虾,虾肉水晶样透明,偶尔,虾身还会忽然抽动。
  对面还有个位置,但还没人。
  罗韧给自己倒酒,里头冰块消融,底下沉一颗圆滚滚青梅。
  有个女郎过来,红唇微抿,媚眼如丝,胸衣里斜插了几朵去刺的玫瑰,罗韧递了张票子过去,然后做了个向外的手势。
  懂了,这是表明要谈事情,不玩。
  女郎知情识趣,拈了朵玫瑰,□□小木桌的狭缝里,玫瑰的茎细长,颤巍巍的影子在桌面上打晃。
  说的柔声细气:“这样,其它的姐妹,就不会来打扰了。”
  这也是行规。
  罗韧继续等,夜风从凉棚的这头穿梭至那头,手机时间显示晚上11点45分。
  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钢架特有的声音,罗韧没回头,直到青木一步步笨拙的走过来,坐下。
  他右腿小腿打着外固定钢架,走起路来沉重,又透着几分别来惹我的狰狞。
  青木约莫三十来岁,典型的日本人长相,目光亮而尖锐,挺鼻,清瘦但绝不孱弱,袖子撸起,胳膊上一块块的肌肉,小臂上有竖行的汉字。
  刺的是: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罗韧盯着青木看,胸腔里有不可名状的情绪激荡,眼眶微热,很久才说:“好久不见。”
  青木不用筷子,伸手拈了三文鱼,蘸碟里滚了滚,送进嘴里大嚼,酱油汁顺着嘴角滑下,并不去擦。
  罗韧端起大肚细吞口的清酒瓶子给他倒酒,青木夺过来,往地上倒,哗啦啦哗啦啦,没融尽的冰块渐次落地,只有那颗被泡胀的青梅,卡在瓶口,出不了。
  又伸手把罗韧的酒杯也拿过来,往地上一倒。
  凉棚的伙计们见惯不惊,眼皮都没抬一下。
  “罗,我去过丽江。”
  罗韧看他:“那幅画是你画的?”
  “只是提醒你,我能找到你,猎豹也一定能找到你。”
  罗韧沉默。
  青木伸手,朝伙计打响指,伙计又送上瓶清酒。
  青木这次帮罗韧斟上了。
  “我知道你在丽江开了酒楼,当上了小老板,交了一个漂亮女朋友,笑起来很甜,风一吹就倒。”
  “你忘了我们了吧,罗?”
  罗韧说:“没有。”
  青木盯着他,目光渐渐愤怒,手背上暴起青筋,冷笑着,一字一句:“你忘了我们了,罗,你去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他脸色忽然狰狞,双手托住桌底一掀,就把桌子掀翻在边侧。
  可惜了,那么好的海鲜。
  手机也被掀落了,哗哗盖了一层冰沙。
  罗韧俯身捡起来,拂落一层水凉,看一眼时间,12点20分。
  木代为什么还不打电话来?
  
☆、第①②章

  凉棚的伙计过来,手脚麻利地收拾一地狼藉,翻倒的小桌子正过来垫稳,连玫瑰都原样插好。
  罗韧说:“我什么都没忘……快要死的时候,我记得是你把我送回来的。”
  青木不吭声了,过了会,长长叹了口气。
  三文鱼和明虾重新摆上桌,青木这次用筷子了,夹起一片,斯斯文文。
  说:“你那时候中枪,肺被击穿,整个人神志不清,我都以为你快要死了。”
  罗韧笑了笑:“我自己不记得。”
  青木也笑起来:“我也是那时候知道你原来你也怕死,抓着我说好多话。”
  “都说了什么?”
  “说中国人叶落归根,死也要死在国内,让我把你送回来。”
  接下来的事,罗韧倒是记得的:“然后,你就把我扔在边境小城的一间出租房里。”
  “我给你雇了人,每天照顾你三餐。”
  说到这里,青木顿了顿,薄薄的嘴唇紧抿了一下,像刀刻的线:“更何况,那个时候,你还能喘气,但我有九个兄弟,等我回去收尸。”
  像是有硬锤狠狠砸上后脑,眼里忽然辛辣,罗韧右手死死攥起。
  青木的目光从他紧攥的手上掠过,又很快移开,语气很平静,给他讲那以后的事。
  “我回了猎豹的宅子,那里像个鬼宅,那么多天过去,外人依然不敢进。”
  是的,猎豹的那幢位于孤岛的豪宅历来是禁地,当地人即便路过也要绕开了很远去走,偶尔听到宅子里传来的枪声,心里会想着:哦,猎豹又杀人了。
  “没有发现猎豹的尸体,宅子里几乎还是那天打斗时的样子。我给大家收了尸,尤瑞斯在泳池里泡了很久,尸体胀大,伊万被钢钩倒吊在二楼的楼梯上,血几乎流干了……”
  他看了罗韧一下,余下的略过了不说:“我烧了宅子,请人把他们埋在我们住过的丛林里,其实原本,我想把他们火化了,骨灰寄回他们的老家,但是……你知道的。”
  是,知道的,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谁也不是菲律宾人,在那片燥热的土地上结识,会谈钱、命、女人,但鲜少去讲来历,没人谈起幸福的生活——倘若有幸福的生活,大抵也不会孑然一身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出现在那种地方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直打听猎豹的消息,”青木伸出手,重重拍自己的肩膀,“九条命,搭在这里,不能确认她真正死了,我睡不着觉。”
  罗韧说:“我也一直让人帮我打听你,顺便留意棉兰老岛的动静……只是,我本来以为,猎豹死了。”
  他以为她死了,那场激烈的搏斗,拳脚、利刃,还有枪,双方都血红了眼,最后,他一甩手,飞刀插*进猎豹的左眼,她惨叫着,失足从楼上摔了下去……
  他俯身想看,但猎豹的手下忽然不知从哪里扫过来一梭子,子弹入肉,噗噗的声音,不觉得疼,只看到血,青木嘶吼着窜上来,拖住他后撤。
  经过游泳池时,他看到小个子的尤瑞斯,趴浮在水面上——尤瑞斯即便学会了游泳,也依然不喜欢水,但是,他的灵魂在死亡的那一刻,永远困囿在水里了。
  青木说:“我找了一年,本来我都快放弃了,我觉得她应该已经死了,但是,有一天,发生了两件事。”
  “哪两件?”
  “一是,道上的人说,在一个赌场里,有一个带着墨镜的女人,向人打听罗。”
  “另一件呢?”
  青木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里戾气逼人:“尤瑞斯他们的坟被挖了。”
  罗韧阖了一下眼,又睁开:“所以,你来找我了?”
  青木双手撑住桌子,身子向他的方向倾过来,声音压的很低。
  “罗,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从缅甸走,坐船,到马来,沙巴斗湖,有快艇接应我们,去棉兰。”
  “什么时候?”
  “七天之后,还是这里,碰头。”
  罗韧笑了一下,然后点头。
  青木说:“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不做过分的事。我给你时间,去跟你的朋友道别。也去跟你的小羊羔做个了结——放她回牧羊犬看管的草场上吃草,罗,那不是你的世界。”
  他的声音轻的像耳语:“你的世界不在这里,在往南那个被海包围的地方,你还活着,但你早就死在那里了,我也死了,和我们的兄弟一起,还有你漂亮的小女儿。”
  青木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步,转身离开。
  罗韧坐着,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去看,直到凉棚里的伙计过来,递给他账单。
  两轮餐费、餐具破损费、服务费,一声没吭,落在纸面,一分也没少收。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罗韧这才发现,陆续在撤场了。
  凌晨1点45分。
  罗韧结清钱,回到自己停在村外的车上,要发动的时候,外头笃笃笃的敲窗户。
  打开一看,是那个送他玫瑰花的女人。
  声音温温柔柔,说:“先生,可不可以搭个车,车费什么形式都好办。”
  罗韧说:“我们不顺路。”
  女郎奇怪,指指村外那唯一一条车道:“只有一条道出去。”
  “我去找我女朋友。”
  哦,原来如此,她很懂规矩的往后退了两步,给车子让道。
  ***
  木代在地上躺了很久,然后慢慢爬起来,左手像是打了麻药,每一根指头都动不了,腿好像也撞到了,一动就疼的要命,但伸手一寸寸捋,确定没断,也没有脱臼。
  她低头,把衣服的里衬送到嘴边,狠狠去咬,用牙齿磨,终于扯下一块布条,嘴和右手配合着并用,把翻起指甲的地方包起来。
  她记得,摔下来的时候,手电就滚在附近。
  一瘸一拐,一阵摸索,终于找到了,然后推亮。
  先往上照,估算着到顶的距离,比普通六层楼要高,约莫20到30米吧,是个山腹中空的地洞,又看周围。
  好几具尸体,差不多都已经是森森白骨,骷髅头的眼洞看的她毛骨悚然,往后退的时候,脚跟绊到什么。
  是条脏兮兮的辫子,横在骨骼宽大的骨架处——那不应该是女人的辫子,留发……是清朝时候的人?
  还有朽烂的背篓,锈迹斑斑的砍刀。
  像是普通的砍柴人。
  骨头都有断裂,有些是脊柱直接崩折,有些是头骨开瓢,应该都是摔死的。
  真奇怪,站在这一堆尸骨之间,惊惧之余,心里居然泛起庆幸的余味:她居然没摔死。
  不是功夫好和头脑机灵就可以应付的,要感谢她从小练的是轻功,下坠的那段时间,一直拼了命的去抓、贴、提。
  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掀起外衣去看腹部,一片血肉模糊,灯光仔细照了一下,很好,都入肉不深,没有哪一道是开膛的。
  这个洞,方圆不小,但并不复杂,基本一览无余,仔细去嗅,空气虽然泛着霉湿味,但并不恶臭呛鼻,这说明,可能有些石峰的罅隙和外界产生了空气流通,所以,她不会闷死。
  没有明显的活水,但伸手摸石壁,有几处是阴湿的。
  这种地方,越低越湿冷,看了一下,右首边地势偏高,但好几具破碎的尸骨杂陈。
  木代站了一会。
  说:“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要来打扰你们的,冒犯的话多包涵。也不要来吓我。”
  说完了,又站一会,团团鞠了个躬,才开始清理。
  咬着牙,把所有的尸体,或搬或拖到地洞远远的角落里,搬动其中一具的时候,身上忽然掉下来一个布袋子,红绳扎口已经松了,木代用脚踢了两下,里头露出银色的光洋来。
  打近了看,上头繁体字铸着“中华民国八年造”。
  攒了这么多钱,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汗,忽然踏空掉下来,白花花的银钱,留叫后人嗟叹。
  木代想着,如果能平安出去,就拿这钱,把这些尸骨都运出去,做个道场,买块坟地,把他们都平安葬了。
  师父说,有时候,也不是多么的喜欢行侠仗义,只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不迟不早,就让你碰上了,缘也好,劫也罢,总得做点什么。
  搬好之后,又用背篓石块什么的,在边上挡了一圈,最后把砍刀捡过来,这是好的防身工具。
  手机好像摔坏了,开不了机也看不了时间,但是,夜半应该早就过了。
  那个时候,跟罗韧商定每天都联系,罗韧说:“曹严华失踪的事很蹊跷,那头的情况也很不确定——所以我一定要定时知道你们的进展,万一出事,我好尽快做准备。”
  她点头:“我知道,我一定每天都打。”
  第一个电话就没打出去。
  黑暗中,她举起刀,挽了个腕花,劈、斩、横切,顿了顿起身,走到阴湿的石头边,试了试方位,开始磨刀。
  单调的,而又刚硬的磨刀声,在幽暗的地洞里回响。
  木代想起曹严华,脸色惨白,嘴里塞着布团,五花大绑。
  想起那个发自身后的,低细而又尖利的女声。
  不管你是谁,不能伤害我、我徒弟,还有我朋友。
  是啊,这个人是谁呢?
  她和一万三,一派平和的来的这个村子里,没有站队,没有标明立场,没有对任何人显露过敌意。
  为什么一上来就下这么狠的手呢?
  ***
  一万三缩在被窝里。
  ——我没你功夫好,跑的慢,胆儿小,还怕黑!
  理由说出来,字字铿锵,然而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强忍着困倦,打着呵欠,等。
  不能陪你风雨上路,至少能做到回来的时候给声问候——一万三对自己要求不高。
  等了好久,终于听到木门吱呀一声响。
  一万三如释重负。
  “小老板娘,你可总算回来了。”
  
☆、第①③章

  第二天中午,罗韧车进重庆。
  连轴开了十多个小时,头昏脑涨,进了市区之后,找了家饭店吃饭,然后挨个拨打几个人的电话。
  木代、一万三、曹严华,全部不通。
  只有红砂接了,她心情低落的很,问她在干什么,她吞吞吐吐,好一会才说:“在写欠条。”
  叔叔和爷爷的死都瞒不住,原先碍于面子的债主,如今纷纷上门,话也说的直白。
  ——“以前是看你爷爷的面子……”
  ——“如果你爷爷还在,一切都好商量,但是现在……”
  大概是看定她翻身无望。
  宅子卖了,家具清了,还是资不抵债,有些人看她小姑娘孤苦可怜,差个一两万也就算了,但总有那么两三个,不依不饶,拍着桌子说:“你可怜,你可怜就能不还钱了?你还有理了?”
  炎红砂眼泪含在眼睛里,死死咬着牙不落,逼急了,也一拍桌子站起来:“要么我写欠条,要么你拉我去坐牢,两条路,自己选!”
  几个人面面相觑:逼的人家小姑娘坐牢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关键的是,她坐牢了,那债不更白瞎了?
  于是写欠条,从没写过,上网搜的格式,签下名字、身份证号、摁手印,约定归还日期,末了写:立字为据。
  罗韧问:“到底欠了多少?或者我先借给你?”
  炎红砂沉默了一下,说:“不要。”
  不想把朋友变成债主,低头不见抬头见,整天觉得短他一截。
  罗韧也不坚持:“你自己考虑,有需要就开口。”
  又顿了一下,才说:“木代她们可能是出事了,三个人,都没音信了。”
  他把之前的事简单给炎红砂讲了,炎红砂虽然担心,但还是觉得凡事应该往好处想:“说不定木代是忘记了,或者一时间有事,来不及打呢?”
  这些都不大可能,毕竟之前,罗韧把事情的重要性跟她说的很清楚:“因为曹家屯没有信号,所以每天的定点通讯格外必要,一旦我没有收到电话,我就可以当作是你们已经出事了。”
  如果昨晚来不及打,今天已经过了大半天,完全可以补救,但是这一路上,他没有接到任何电话。
  让他这么一说,炎红砂也慌了:“那……我写完欠条就去,我跟你怎么联系?”
  “一样的,每天定点,我想办法给你打电话。”
  ***
  日落时分,罗韧进山,最后一段路车子开不进,他停好车,背了简单的战术包,里头是必要的防身工具,还有药品。
  车钥匙本来想带走的,想了想,就近找了棵树,掘了坑埋了。
  手机还有信号,借着这点势,把位置跟炎红砂讲了,因为红砂势必是在他之后到,如果必要,还可以开车门拿东西——他车子的后备厢,算是半个储藏库。
  路口等了一会,想搭辆摩托什么的,左等右等没等来车,居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没办法,只好顺着山道徒步进村,好在轻装,也并不觉得累,晚饭时分,到了曹家屯的前站,那个小杂货店。
  店里没什么吃的,罗韧买了瓶水,又拿了两条巧克力,只这一忽儿的功夫,雨越下越大了。
  巧克力味道不大正,只吃了一条,另一条顺手放进兜里。
  店主人不错,从里间拾掇了一把黑伞出来给罗韧,说好几条伞骨断了,也不用还,能勉强遮他走一段。
  问他:“也是来参加婚礼的?”
  算是吧,罗韧含糊以对。
  店主朝外头看,屋檐牙子正哗啦啦往下下水:“这时间选的不好,这山里,要么不下雨,一下过七天。婚礼看来是要泡在水里了。”
  一边说一边摇头:“不好,不好。”
  是不好,泡在水里,不就等同于“泡了汤”吗?总觉得不大吉利。
  这最后一段路,还有六七里。
  比之前难走,土道积水,土质又软,一脚下去半寸深的凹窝,那把伞也邪性,别人家的伞往下卡,它是往上张,走一段就积水。
  罗韧心说:你当你是花吗?
  只好每走一程就把伞旁倾,积水小瀑布一样哗啦下来,很块就顺着道缝往下*流,水都是赭黄赭黄色的,舀一碗上来,得有半碗的泥。
  这山里,一定多发泥石流,山体滑坡大概也是常事。
  深一脚浅一脚,晚上近九点,终于到达曹家屯,向人打听了青山家的所在,一路过来,近前时顺手把伞靠到一棵树下,淋着雨过去。
  原因无它,撑那么一把伞,形象太垮。
  青山正坐在堂屋的桌边,拿着笔在纸上圈圈画画,想着明天婚礼的圆桌摆放和客人排位,间或看一眼门外。
  雨线还是不断,想想就犯愁,谁不希望结婚是晴天大太阳?
  又一次看向门外时,蓦地一愣。
  有个男人正大踏步过来,身材挺拔,黑色军靴,踩在门前青石板凹窝的积水里,一步一水花。
  青山下意识觉得,他是奔自己来的。
  果然,罗韧一路进来,问他:“你就是青山?”
  青山点头。
  “我来找我朋友,昨天到的,一男、一女。”
  青山磕磕巴巴:“是那对北京客人吗?他们说是我表哥大墩儿的朋友。”
  “是。”
  “走了。”
  “走了?”
  青山解释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上安排住宿的时候还一切正常,谁知道早上起来一看,两个人全不见了。
  他带罗韧去看木代和一万三住过的屋子:“喏,我寻思着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也没怎么收拾,就把被子叠了一下。”
  普普通通的屋子,没有打斗的迹象,木代即便出事,也一定不是在这里。
  半夜离开,带走了行李,又音讯全无,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他们俩来了之后,见过什么人吗?”
  青山憨厚的笑:“屋子里人来人往的,见了好多人呢。”
  “有跟谁特别聊过吗?”
  “有,曹家大丫头,他们跟曹家大丫头聊了挺久的,就是……曹金花。”
  曹金花?好如雷贯耳的名字。
  “还有谁?”
  青山挠挠头:“那个姑娘,还见了我们亚凤……不过时间挺短的,七婶说,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见罗韧不明白,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亚凤就是我新娘子。”
  新娘子?
  罗韧心里一动,莫非就是那个拐来的姑娘?
  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去找曹金花有些不太合适,罗韧跟青山商量在这住一晚。
  屋子空着也是空着,青山一口答应,又问了他好多问题。
  ——你是不是也是我表哥大墩儿的朋友啊?
  ——我还以为我表哥怕我舅爷打他,请了两朋友来打前哨,怎么半夜就走了呢?
  ——你也没联系上他们?也是,我们这里没信号。
  ……
  是啊,怎么半夜就走了呢,罗韧也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是救了姑娘走的倒还讲的通,但现在这情形,新娘子还在,过来试图帮助新娘子的人,一个两个三个,都不见了。
  睡下之后,罗韧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双手枕在脑后,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不是新娘子有问题,就是这个村子有问题。
  窗外,雨声不绝,越下越大的势头。
  百无聊赖,罗韧掀起窗帘布去看,小院的排水不行,院子里已经积水了,雨打在水面上,涟漪混着水花。
  正待放下窗帘,那浅浅的积水中央,蓦地伸出一只手来。
  饶是罗韧见惯凶险,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还是激地他浑身一震。
  他刚刚就是从院子中央走进这间屋子的,那是夯土地,不是软塌塌的泥,下头怎么都不可能藏人的。
  那手一直在往上虚抓,再然后,水面上艰难的钻出头顶,像是有个人,奋力的往外爬。
  先只是头顶,然后是额头,再然后是整个脑袋,头一直低着,哗啦啦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这像是电影的场景。
  罗韧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个人缓缓抬头。
  雨,混着满脸的血。
  罗韧脑袋轰的一声,有刹那间,连雨声都听不见了。
  那是一万三!
  罗韧没有片刻停留,几乎是踹开门冲出去的,席天幕地的大雨之中,他冲到院子中央,半跪着,伸手在雨水里摸腾。
  哗啦啦水花,冰凉的雨浇透颅顶,几乎是冲刷着灌进后背,这凉意让罗韧清醒过来,他站起身,退后两步。
  坚实的夯土地,约莫半寸的积水,没有人,刚刚看到的,也许是幻想。
  但一万三,一定是出事了。
  ***
  木代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睡的不踏实。
  做了一个梦,梦见好端端睡在自己的房间,那张“马上封侯”的雕花大木床上,忽然间,床身四下晃动,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围着床的,一片汪洋。
  有动物,结伴从她眼前过,成双成对的鸽子,划水的白鹅,一对猴子在蛙泳,背上有一对鼹鼠,瑟缩着互相拥抱。
  远处是条大船,这些动物,源源不断的向着大船进发。
  那就是传说中的诺亚方舟吧,上帝降下四十天的洪水,只有诺亚一家和成双结对的动物上船。
  木代孤独的坐在床上,想着,我是上不了船的,罗韧不在,不能结成一对。
  一个浪头过来,床翻了。
  木代摔进水里,水冰凉。
  一下子醒了。
  哗啦啦的水声,身子底下一片冰凉,好像真的是水。
  她赶紧坐起来,四下摸索着找到手电,还好,手电是防水的,拧开了一看,地洞里不是汪洋也胜似汪洋了。
  外头应该在下大雨吧,一侧的石壁上有无数条水流挂下,到洞底积成一滩,水位越来越高,也亏得她睡的地方地势高,否则,真是睡梦里被水没顶了也不自知。
  木代赶紧起身,一瘸一拐踱到石壁边上,高处的一块石头把雨水分流,像是单独辟出的一道。
  她仰着头,凑上去喝了两口,带着土腥味,并不可口,但实在好过这一天滴水未进了。
  手电在地洞里来回逡巡,也许,她应该找一个相对干净的容器,储些水。
  地洞地势低洼的一头已经积水了,像个小小的水潭。
  手电光在那里扫过去,动作忽然一滞,半晌,又迟疑的打回去,停在一处。
  那里的水面上,在翻水泡,就好像有人在底下溺水。
  木代头皮发麻,而这预感,终于成了真的。
  有个人头从水下缓缓抬起来,向着她看,一只手,虚虚朝她伸过来,脸上的表情焦急而又痛苦。
  一万三?
  木代想也不想,冲过去伸手就拉,使的力很大,却如同重拳砸在棉花上,拉了个空,然后狠狠跌坐在积水之中。
  哗哗水声,壁上挂下小的瀑布,木代打了个寒噤,站起身子,过了会仰头去看。
  出口在那里,距离地面三十米左右。
  要想办法出去,一万三一定是出事了。
  木代忍着痛,踏着水花奔到石壁边上,深吸一口气,腹部紧贴石壁,右手往上攀抓,心里给自己打气:“加油,加油。”
  用力一蹬,右手攀带,身子整个上去了,左手随之去抓,一阵钻心的疼,另一条摔到的腿也后继无力,整个人重重摔进水里,半晌才回过劲,从水里爬起来,头发一直往下滴水。
  她低头看自己的左手。
  其实只是那一个手指受伤,但行动起来,像是废掉了整条胳膊,腿也是,没断,没裂,只是疼。
  要是,不怕疼就好了。
  要是,分裂出一个人格来……不怕疼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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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④章

  村子就是村子,头声鸡叫比闹表还早,罗韧几乎是瞬间从床上翻起,睁眼都在坐起之后。
  倘若时间宽裕,尽可明察暗访虚与委蛇,但是昨晚的异象给了他不祥预感,如果一万三处境堪忧,木代和曹严华一定也好不到哪去,既然争分夺秒,他也就没那个空做好人了。
  洗漱穿戴理包,不过五分钟,推门出来,雨还在下,已经小了很多,由之前的瓢泼变作了金针牛毛。
  不过青山昨晚也说,村里有句老话叫“要么不下雨,一下过七天”,千万别小看小雨,很多山体能顶住瓢泼,恰恰就死在后头这看似温柔的绵绵细雨上。
  就像洪水只掀翻石头,滴水却能把顽石穿心,英雄挺得过枪林弹雨,颈上却被胭脂红粉抹刀,人经常从畏惧而正视的环境里逃生,却躲不开栽倒平地,翻船阴沟。
  罗韧觉得,有一种平淡却危险的意味,正借由这雨,在他身边席天幕地的铺洒开来。
  青山端着牙缸打着呵欠推门出来,明天是婚礼,今天要去晒场搭棚扎花架——昨晚跟村里的老少爷们打过招呼,今天务必早起。
  但看见罗韧,还是吓了一跳,见他背着包,忍不住问:“要走?”
  他对大墩儿表哥回来参加婚礼已经不抱期望,同时也觉得表哥这些所谓的朋友真是神出鬼没:一个个的,这是蹭住宿来了吧?
  罗韧说:“有事。”
  他向青山打听了曹金花家的住址,冒着雨大踏步的去了。
  ***
  曹金花母亲早亡,家里只父亲和弟弟,前几年弟弟娶了媳妇生了娃,终于又把消静的三间房撑出了些许热闹人气。
  因为要帮青山的忙,这一天也早起,灶膛火热,烟囱咕噜往雨里泛烟,饭桌小,曹金花人高马大的,弯着腿坐小马扎上,总觉得憋屈。
  吃饭的时候,她爹唠叨起青山的婚礼,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题很快转到她身上,颠来倒去,老三样。
  先怪北京。
  ——“北京城那么大,人口上千万,咋就没适合你的人呢?”
  再怪曹土墩。
  ——“曹家那小兔崽子,叫我见着了,非剐他一层皮!”
  最后怪命。
  ——“这都是命啊,你妈死的早,我也没个主心骨,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去大城市,没见赚着钱,倒是把年纪一年年赔进去……”
  这话撩起曹金花心里一把火。
  “别整天嫁人嫁人嫁人,女人除了嫁人,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了?就不能有点别的自我价值了?”
  正在给儿子喂奶的弟媳妇心里叹气:这个大家姐,又在胡说八道了,女人生来就是要嫁人的嘛。
  金花爹则一脸茫然,“追求”和“价值”这种词,对他太说太飘渺了。
  “什么叫年纪一年年赔进去?时间是创造价值的,你的眼光不能那么狭隘,只看到人变老,看不到我这些年的改变。”
  弟媳妇继续叹气:改变啥啊,不就变老了嘛。
  金花爹继续茫然:狭隘是啥意思?
  曹金花那个气啊,也不怪她不爱回家,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还是说点他们听得懂的吧。
  她气势汹汹指大门口:“别见天就唠叨这事行吗?说过多少次了,我会留意的,这也要看缘分的,男人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朝着外头吼一嗓子,他就上门了?啊?”
  短暂的静默,灶膛里烧裂了木头,噼啪一声,大铁锅里的粥咕噜翻滚冒泡。
  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罗韧站在门口,视线在众人的脸上环视一圈,很快锁定目标:“曹金花?”
  曹金花茫然:“啊?”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哦。”
  曹金花懵懵懂懂的出去,带着罗韧去自己房间,管他是谁,总比在饭桌边受闲气强。
  弟媳妇从起初的惊愣中回过神来,看到金花爹脸上乍惊又喜,又转头去看曹金花的背影,没觉得高兴,心里忽然泛起了酸,鼻子里出了个音。
  “哼。”
  ***
  进屋之后,曹金花才回过神来:“你是谁啊?”
  罗韧不想跟她多废话,脸色沉下来:“前两天,你在青山家里,是不是跟两个人聊过天,一男一女?”
  当然,印象何其深刻!那是她未来客户呢。
  慢着慢着,他来打听这两个人,难道他就是那两人共同的“哥”?
  曹金花眼睛一亮:“你是henry?”
  罗韧皱眉头:“听说聊了很久,聊的什么?”
  “保险啊。”
  “保险?”
  “就是关于人生的保障,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遭遇一定的风险,所以……”
  罗韧心头烦躁,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曹金花衣领,往墙上一撞。
  曹金花的滔滔不绝胎死腹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早上,真是她人生中最为波澜诡谲的一次,真可与曹土墩在那个黄昏上房敲盆并驾齐驱。
  罗韧冷笑:“风险是无处不在,你给自己买保险了吗?”
  曹金花心头发怵,这个男人,刚刚出现在门口时,说“借一步说话”,态度还算平和,但是现在,整个人都裹在阴影里,眼神冰冷,下一步,他拔出个刀子来也不意外。
  可能是摊上事了,曹金花心里想。
  公司给业务员做过安全培训,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慌,要配合,要顺从,自身安全最重要,要把危险将至最低。
  她结结巴巴:“我……我买了,这样……客户才会更信服……如果我们自己都……都不买,怎么能让客户相信呢?”
  罗韧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木代和一万三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和她坐了大半天,只为谈保险?
  “你……你要是不信,我这里还有……展业资料……”
  曹金花小心翼翼的,从罗韧的钳制里挪动着身子,伸手想拿自己的包,见罗韧脸色不对,马上缩手:“我包里没别的,没有喷雾也没刀,不信你自己拿……”
  罗韧盯了她一眼,伸手从包里掏出一沓塑料文件夹包着的资料。
  抖开了略略一翻,都是展业文件,险种介绍、趸缴与年缴的费率、话术、展业流程,估计曹金花看的很用心,很多话术下面都用红笔画了道道,还有自我激励的批注。
  ——一次的失败说明不了什么,不要气馁。
  ——成功要经得住忍耐!
  ——总有一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会对我刮目相看。
  罗韧重新打量了一下曹金花,又看她的包。
  一种刻意营造的光鲜,包是劣质山寨的,衣服也是大路货,大城市的生活,对这样一个山村出去的女人很不容易,难得不堕志气,不歪不斜。
  如果她没害过木代,真的只是谈保险,自己这么对她,确实不大妥当。
  罗韧松开手,退后两步:“真的只谈了保险?”
  曹金花听出他态度松动,口气也温和不少,心头一松,赶紧点头:“真的真的。”
  她翻自己的手机给他看:“后来那姑娘还给我一个号码,说她的钱都是她哥管着……”
  号码翻出来,忽然想到什么,心叫糟糕,然而已经迟了。
  一箭三雕。
  那感觉,真像被三雕抓挠了脑袋,还没缓过来,又捱一记透心箭。
  罗韧想笑,嘴角微微牵了一下,又压下来。
  曹金花看在眼里,没敢吭声,心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其实不坏。
  罗韧问她:“然后呢?”
  没然后了,曹金花老实作答,那姑娘想见新娘子,青山让七婶带她进去了,聊了一两句就出来——自己闲待着也没事,就回家了。
  以上,是事情的全部。
  罗韧沉吟了一下,窗户的毛玻璃上人影绰绰,曹金花的弟媳妇奶着孩子,踮着脚想往里看:这个人跟大家姐什么关系呢?最好是没关系。
  “不好意思,看来我是搞错了。”
  曹金花吃惊的看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摆手:“没事没事,真没事。”
  她对罗韧预期不高,不捅她一刀已经谢天谢地,居然给她道歉,简直是要感激涕零了。
  罗韧笑笑,转身离开,开门的时候,边上的弟媳妇霍的转身,搂着孩子咿咿呀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罗韧撂下句:“别让小孩淋着雨了。”
  弟媳妇没说话,觑着他走远,三两步进到屋里,追着曹金花问东问西:“大家姐,他谁啊,专门来找你啊?
  曹金花低头整理展业资料,就是不吭气,实在问急了,才说:“不是谁。”
  ***
  路过晒场,一片搅嚷,村里所有的壮劳力几乎都在,打桩竖桩绑桩,高处都站了人,巨大的红布往下抖开,灰蒙蒙的天地间多了好多块红。
  罗韧在晒场边坐下来,一群孩子尖叫嬉笑着跑过,为首的一个倒拖一把破伞,伞骨支愣着,在地上划横七竖八的痕。
  是他扔掉的那把。
  罗韧笑了一下,低下头,慢慢闭上眼睛,心里敦促着自己思绪内收。
  周围越吵,心越静。
  曹家屯,本应该只是个普通的村子。
  且不去说曹严华,木代和一万三来到这里,根本还没有时间去和别人结仇结怨,甚至没有表明过立场,亮出过来意。
  木代和新娘亚凤讲了很短时间的话——全程有七婶陪同,这场见面,只是粗略的打量和认识,谈不上交换秘密和救人。
  怎么就会出事呢?还是三个人先后出事。
  除非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有人引她们来,然后动手,曹严华、木代,还有一万三,也许他们在出事的前一刻,都根本不知道有敌人。
  对手是谁?
  猎豹吗?
  不像,这不是猎豹的风格,猎豹会是那种,要他眼睁睁看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甚至会提前把计划告诉他,一切都展在大太阳底下,纤毫毕现。
  凶简吗?
  也许是,从项思兰开始,凶简和人的有意识的合作已经出现端倪,只不过,项思兰的智计有限,设的局也颇多破绽。
  这一根,也许在提升。
  但颇为玩味的是,这一根为什么会知道木代他们是敌人?莫非神棍的猜测是对的,凶简之间,真的可以互通讯息?
  更重要的是,这一根,现在在谁身上呢?
  ***
  青山家里静悄悄的,七婶端着针线簸箕坐在门口,缝补手中的一条裤子。
  男人们都忙活去了,总得有人在家陪新娘子。
  不过,老人家,多少都有点眼花耳背。
  罗韧自后院的墙头处轻轻落地,背对着他的七婶穿针引线,完全也没察觉。
  当然,察觉了也无所谓,放倒就是——只不过不想跟老人家动手罢了。
  新娘子待的屋子很好认,木门上贴龙凤呈翔的彩色剪花,透过玻璃,可以隐约看到里头的人影,弯着腰,似乎在忙活着什么。
  门没闩,罗韧很快闪身进去,亚凤坐在床脚的踏板上,弯着腰,正轻轻抚弄着地上的一双红色婚鞋。
  听到动静,她茫然的抬起头来。
  眼神有点呆,看到陌生人,也似乎并不很吃惊,迟疑着问了句:“你是谁啊?”
  罗韧慢慢走近亚凤。
  拐来的?像,也不像。
  她像个单纯无害的姑娘,胆怯而又无助,让他几乎不忍心去恐吓或者说重话。
  罗韧在她面前蹲下来,说:“我来找人。”
  “找人?”
  “最开始,有个胖胖的男人,叫曹严华,是青山的表哥。再然后,有个年轻的姑娘,被七婶带进来,跟你说过一会话。”
  亚凤的脸色渐渐变了,她的眼睛慢慢回光,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惊惧似的看了看窗外,又看罗韧,低声说了句:“你快走。”
  “你快走吧,别找他们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第①⑤章

  罗韧心头一紧。
  追问:“你是不是知道她们在哪?”
  亚凤不敢说,嘴唇哆嗦着,一直往后缩,又紧张地透过窗户看七婶的背影,只是不断重复:“你快走吧,别待在这了,快走吧。”
  罗韧看进她眼睛里,单手轻握她手背,另一只手竖指唇边。
  他营救过很多人质,知道如何让情绪崩溃抑或歇斯底里的人安静下来,她们不是说不出话,只是精神高度紧张而又害怕。
  轻声说:“看我,看我眼睛。”
  亚凤说:“他们要是知道是我说的,会打死我的。”
  罗韧说的很慢,一字一顿:“我会回来,带你出去,没有人知道是你说的。”
  亚凤看了他一会,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良久才低声说了两个字:“山上。”
  山上?四面都环着山。
  “哪座?”
  亚凤怯怯的,咬着嘴唇,慢慢指向其中一座。
  那山挺高,山头却平,像凭空被削了一块,很好认。
  罗韧笑起来,说:“好姑娘。”
  又低声吩咐她:“记住,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我会回来找你。”
  他倒退着,慢慢地出去,一直看亚凤的眼睛,向她微笑,然后轻轻带上门。
  七婶还在门口坐着,背对着后院,穿针引线,偶尔抬起头,听晒场那里传来的热闹的吆喝声。
  ***
  山上。
  罗韧在山道上发足奔跑,这座山上有好几座简搭的棚屋,供村里人山中遇雨时使用,既然在山上,不是在山洞,就是棚屋了。
  他直上直下,地毯式搜寻,每一间棚屋都看过,潮潮漉漉,没有人待过的痕迹。
  但是没找到山洞。
  山洞无外乎几种,地壳运动自然形成或者人工开采打通,但后者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多集中于矿山,或战时修凿,曹家屯两头都不靠。
  自然形成的又分两种,一种开放型,望过去一目了然,另一种就是入口相当隐蔽,甚至可能很小,但进去了之后隧道交错,那是大自然天然形成的,位于黑暗腹内的地下迷宫。
  因为这些洞穴的不可知,探洞与深海潜水、漂流、登山、洞穴潜水一起,并称世界五大最具危险性和挑战性的活动。
  难道亚凤所说的山洞,在山腹之内?
  罗韧沉住气,寻找一切可能被忽视的山洞入口,终于让他发现一处类似屏风遮口的所在,侧身去看,有一道窄窄的通道,直通内里。
  罗韧没有立刻进去,耳朵贴住石壁听了很久,里头要么是没人看守,要么是看守都睡着了——否则不可能连讲话声都没有的。
  他屏住呼吸,抽了刀子在手,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山洞不小,光线昏暗,但还是可以看到,有个人,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
  那是……曹严华?
  他似乎睡着了,又像是死了,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罗韧没有悍然过去,地上捡了两粒石子,食指中指并起了弹出一粒,重重击在曹严华肩胛上。
  曹严华吃痛,霍的一下抬起头来,眼神先是茫然,蓦地聚焦,又惊有喜。
  如果不是嘴里塞布,他大概要叫起来了。
  罗韧笑了一下,正要往前走,洞外忽然传来亚凤挣扎着的尖叫声。
  罗韧心叫糟糕,迅速回头,看到火把的光亮,还有火光在地上打出的,正一步步进来的狭长人影。
  先进来的是亚凤,满脸泪痕,而她身后那个人……
  罗韧苦笑。
  居然是青山。
  一改之前的憨厚老实,蒲扇般的手抓揪着亚凤的后颈,另一只手里握了把镰刀,刀口正卡在亚凤的脖颈上,不知道是不是走路时的蹭撞,已经破了条血痕。
  罗韧动作很快地把匕首□□后腰别上,袖管一低,把剩下的那粒石子压在手腕和袖管之间,然后两手张开,慢慢举起,说:“万事好商量。”
  又努努嘴,示意亚凤:“不关她的事,别吓着小姑娘。”
  身后,曹严华正气急败坏的挣扎,拿头撞膝,料想他之前被青山算计到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咬碎一嘴钢牙吧。
  青山不吭声,面色却狰狞:“让你走你不走。”
  是,罗韧笑:“朋友还没下落,怎么走啊,就这么走了,不地道吧?”
  又继续顾左右而其它:“我现在知道不对了,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举起的手突然下甩,袖里的那颗石子破空有声,狠狠砸中青山握镰刀的手,青山痛呼一声,刀头错开,亚凤推开镰刀,拔腿就往这边跑,青山一脚踹在她腿弯,亚凤向着这里扑跌过来。
  罗韧早有准备,斜剌里先倒卧在地,接住亚凤之后就地一滚,伸手就去后腰拔刀。
  看在曹严华面上,先不伤青山性命,但至少,先废了他一只手或者一条腿再说。
  手刚摸到刀柄,突然间重心全失,身下的平地像是蓦地抽开,罗韧身不由已,猝然翻了下去。
  ***
  昏暗中,木代尝试很多种方法,想去真的分裂出一个没有痛感的人格来。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何医生给她讲了好多人格分裂的案例,有些人,多达二十多种人格,这些人格,因为无序,所以把整个人拉向混乱和失常。
  如果可以有序呢,是不是感觉像多了二十多个帮手?
  她屏息静气,自己对自己说:“来,出来,出来一个。”
  当然没用。
  又想当然的给自己催眠:“现在,你就是不怕疼的那个。”
  也没用,手扒住石壁,还是痛的变色。
  不就是一个手指甲,不就是一条腿么?
  她烦躁极了,像是地底的困兽,徒劳的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里昼夜不分,她已经没有了白天晚上的概念。
  末了,她心里说:滚你妈的蛋,我就是要上去。
  她走到石壁边,伸出左手,抓住一块微凸处。
  疼痛像是有形,贴近了看,可以看到那根手指上暴筋,指面上的皮不受控的颤。
  木代不松手,低声说:“疼吗?还可以再疼一点。”
  一咬牙,手上加重了力气,这一次,手臂都在发抖了,额头上敷一层细汗,她额头抵住石壁,死死碾磨,眼泪从眼角溢出来。
  说:“也没疼死,还能怎么疼?”
  这一次,用了最大的力气,细小的血迹,透过包扎的布条流下来,痛到末了,也就是那样了。
  可以了,这种痛,可以忍受。
  抬头看洞顶,20-30m,她一定会很慢,但可以上去。
  她甩手,活动手腕脚腕,扭脖子,腰带系到最紧一格,想着再喝点水。
  手电一照,水已经浸下去了。
  大概是雨小了吧,不过没关系,一侧的石壁还是湿的,木代过去,湿了湿嘴唇,最后深吸一口气。
  开爬。
  痛还是痛的,她一路骂,骂很多自己从前羞于出口的粗话脏话,骂那只手,也骂那条腿。
  骂:“你这个贱人,这种时候给我找事,我就把你给撕了。”
  也不止骂,还会给糖吃:“你要是老实,出去了之后,我给你吃香的喝辣的,给你抹最贵的护手霜,还修个指甲。”
  汗流浃背,浑身发颤,全靠这一股气和胡说八道维持。
  爬到中途,低头去看,头昏目眩,双腿发软,也没力气骂了,想想要换个策略,于是款款柔柔。
  “这个时候摔下去,大家都活不成,所以同心同德,嗯?嗯?”
  那语气,好像手和腿都能给她应声似的。
  继续爬,汗如雨下,汗水滴进睫毛,偶尔流进眼里,咸涩的要命。
  洞穴下宽上窄,是个倒扣的穹形。
  行百里者半九十,她真的爬不动了。
  不止因为受伤,还因为,进来之后,没吃过东西,一腔意气支撑,眼睁睁看着还剩那几米,怎么都上不去。
  她死死扒住石壁,大口大口喘气,脑子眩晕,耳鸣,一时间,觉得这偌大地洞之内,都是自己的喘息声。
  这场景,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恍恍惚惚,潮气、霉气,还有绝望的气息。
  脑子里,突然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木代蓦地抬起头,心头巨震,死死盯住这个地洞。
  高处、冰凉、森冷。
  一股凉气从心底升起,她仰起头,看前方。
  有很小的沙粒,从眼前,簌簌落下。
  她想起来了,她做过一个梦!
  木代想也不想,使尽浑身的力气,足下拼命一蹬,向着对面的石壁直撞而去。
  会有人落下吗?会是罗韧吗,不知道,但是,不能等,等那一两秒,等到她能看清是谁,时机就错过了。
  她要的就是拿捏的不差分毫的这一撞。
  顶上有什么迅速落下,木代狠狠撞在一个人身上,她去势略减,一垂手攥住那人衣服,另一只手狠狠抓向对面的石壁。
  抓住了,但很快抓脱,这一次份量太重,下降的速度明显变快,木代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留一只手抓人,两条腿全上,拼命往石壁上抵,增加点摩擦力也是好的。
  再然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前火光迸现,紧接着下跌之势陡止。
  这霍然停止和骤然下落一样,一时间都收不住,木代一个头下脚上翻下去,千钧一发之际,那人一探胳膊,就把她搂住了。
  说:“直腰,慢慢把腰直起来。”
  是罗韧的声音。
  木代喉头一哽,眼前一片温热,她提着气,抓着罗韧的胳膊慢慢直起腰,往下看,大概还有十来米。
  她搂住罗韧,埋头在他胸膛。
  罗韧往后一缩,他不喜欢去搂或抱,下意识不想把胸腔或者腹部的空门留给任何人。
  但是,怀抱里,好熟悉的感觉。
  罗韧脱口问了句:“是木代吗?”
  他根本也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只知道栽下来之后,半空忽然被人撞偏,然后抓住,不管怎样,那人是想救自己的吧。
  他利用这暂缓的须臾,拔刀,觑到石壁裂缝处,狠狠去插,刀尖在石壁上迸出火花,终于进位。
  他又问了一次:“是木代吗?”
  木代没吭声,脑子里还是放空的,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想不起来,只知道又狠狠摔了一次,然后止住,没死。
  至少现在,还没死,还抱了一个。
  她含着眼泪笑。
  罗韧搂紧她,低头看洞底,乍逢黑暗,他不像木代那么适应,看了好一会才看出距地大概十来米。
  他低下头,亲亲她额头:“我包里有绳子,拿出来,系在我腰上,然后你先絻下去。”
  木代不想动,她觉得没力气了。
  罗韧说:“乖,木代,先下,这把刀,支撑不了多久的。”
  是,还没到头呢,不能就这么安逸了。
  木代打起精神,摸索着,拉开罗韧的背包拉链,拽了绳子出来,是登山绳,韧度可以保证,罗韧接过来,腰上缠一圈,又拉过肩,扩大着力点:“来,下。”
  木代几乎不用手,绳子蛇一样绕绳,尽量不去借罗韧的力,几个弯绕落地。
  落地之后就瘫了,往后一倒,直接晕了。
  然而也并没有晕多久,似乎只一两分钟,又睁眼。
  罗韧还在上头。
  木代躺在地上,盯着他,顿了顿摸出兜里的小手电,推亮了照过去。
  乍遇光亮,罗韧有些睁不开眼。
  木代有点奇怪:“你怎么还不下来?”
  罗韧回答:“说的好像我能下去一样,我又不是你,能随便上墙。”
  哦,也对,罗韧不会游墙。
  明知道不该笑,木代还是忍不住,忽然哈哈大笑,地上冰凉,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罗韧担心的看她。
  木代在下头多久了?
  欧美的洞穴探查队中,随队经常配备精神病学者,因为黑暗而超静的地下环境,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很多洞穴受困者获救之后,伴随而来的,反而是后半生的精神失常。
  他不能不担心:“木代?”
  木代没理他,过了会,她撑着手臂起来,打着手电,在石壁上来回照着看。
  低处的石壁跟高处不一样,石缝变多。
  她重重的喘息,一直退后,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在地上摸到了什么。
  说:“罗小刀,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帮你下来。”
  罗韧哭笑不得。
  然后说:“求你。”
  反正求她也不丢人。
  木代哈哈大笑,忽然又止住,说:“罗小刀,你等着,我给你造一条金光闪闪的生财路。”
  说话间,抬手一扬,手里的红布袋口散开,光亮的银元咣当洒了一地。
  捡起一枚,看准了,发力掷向石壁,噌的一声,牢牢卯住石壁的裂缝,半枚在缝里,半枚在缝外。
  小是小,但对他来说,足以做脚蹬之用了。
  木代又捡起一枚,先送到嘴边,吹了口气,又送到耳边去听,嗡嗡的声音,传说中钱的声音,真是悦耳舒心。
  手一扬,又是噌的一声,卯住另一处石缝,约在前一枚下方一米处。
  然后抬起头,目光正跟他的相接。
  罗韧心里说了句:“漂亮!”
  
☆、第①⑥章

  即便有“路”,下来对罗韧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裂缝有深有浅,深的裂缝银洋露在外头的部分很少,而浅的裂缝,银洋又往往立不住,一踩就滑。
  步步小心,最终脚踏实地时,毫不夸张,汗流浃背。
  木代在对面坐着,一直看着他笑,想站起来,一个趔趄又倒坐下去,两三天没吃没喝,又有刚才那样死里逃生的一番折腾,大惊大喜之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索性往后一倒,直接躺下去,目光触到洞顶,心头有奇异的宁静。
  过去的几天,她一个人困在地洞里,时而歇斯底里,时而抱怨沮丧,要么就憋着一肚子火,发狠要把害自己的人砍的千段万段。
  而现在,所有这些情绪都没了。
  如果那个梦是谶言,罗韧注定会有一劫,那么她之前的那一摔,不应该被抱怨,反而值得感激。
  那是老天冥冥中给她的机会——一切都配合的刚刚好,早一分,迟一秒,后果都不堪设想。
  罗韧走过来,半跪着俯身。
  木代眼眶一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就坐起来,双手搂住罗韧,把头埋到他颈窝里。
  她记得梦里,自己流了很多眼泪,那种形同幻灭的感觉,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
  现在多好,搂着他,一个有血有肉,有呼吸有温度的人。
  木代凑在罗韧耳边,轻声说:“罗小刀,你永远都别出事才好。”
  罗韧搂紧她,很久才说:“那你要看好我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刚刚那生死攸关的几秒,一直在脑子里过场。
  忍不住去往最坏的地方想:如果自己死了,或者木代死了,会怎么样?
  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木代察觉到罗韧的异样,忍不住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怎么了?”
  罗韧笑了笑,伸手去握她的手,始料未及的,木代一声尖叫,右手一推,差点把他掀翻过去。
  他握的是她左手。
  ***
  背包打开,取出药品裹囊,摊开了铺成长条,每个隔袋里都装着必要的应急品。
  木代打着手电,照着自己左手的中指,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过几次,几乎是暗黑色了。
  罗韧取出剪刀,剪开她自己包扎的结口,但布条拿不下来,被血和肉粘住了。
  只能屏住气,很小心地一点点挪动剪刀的尖,顺着布条的丝缕去拆解。
  伤处终于现出。
  她处理的并不好,淤血、红肿、有新结痂,但也有化脓,罗韧几乎不忍心去看。
  木代偏过了头不看,低声问他:“我手指头会掉吗?”
  罗韧没吭声,过了会,他拆了一包酒精棉球,拈了一粒,帮她去擦。
  酒精水混着血水下*流,罗韧托住她手腕,能感到她半条手臂都在发颤。
  罗韧的眼眶有点发烫,他已经不记得刚刚木代是用哪只手抓住他的,但他记得,她由始至终都没有松过手。
  木代怎么可能不爱他,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不爱,他也认了。
  他从药囊里取出一颗消炎药,拿刀柄碾碎了,拈起了慢慢洒到指甲周围,又截了一小段纱布,帮她把手指包好。
  木代转头,罗韧包的细心,手指头上,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小帽子,微麻的细痛,洁净而又干燥的感觉。
  她说:“舒服多了。”
  笑的像个容易满足的小姑娘。
  罗韧也笑,顿了顿问她:“你是怎么掉下来的?”
  ***
  彼此经历的互换并没有让版图变的完整,反而更加犬牙交错扑朔迷离。
  木代问罗韧:“你觉得是凶简吗?”
  罗韧点头,除了凶简,他想不到与青山结怨的可能,但是,要说凶简就在青山身上,似乎又不尽然。
  他沉吟了很久:“说不准,我觉得……亚凤这个人,也很奇怪……”
  山洞的事情发生的突然,没有时间去细细梳理,现在回想,好多蹊跷的地方。
  ——他在青山家的后院见到亚凤,很笃定自己行事足够小心,没有惊动任何人,而且反复叮嘱过亚凤“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
  怎么突然之间,青山就知道了消息,而且挟持着亚凤出现在那个山洞里了呢?
  是谁说出去的?似乎除了亚凤,不作第二人想。
  ——还有,亚凤摔倒,他接住亚凤就地一滚,然后松开她去拔刀,这个时候,翻板陷阱陷落。
  当时,亚凤跟他离的那么近,怎么只他一个人摔下来了?
  木代猜测:“会不会是亚凤所在的位置正好避开了翻板?”
  罗韧缓缓摇头,他还有印象,翻板翻起的时候,亚凤确实跟他一起都在板上。
  想不通,怎么她没掉下来呢?
  木代想了想:“给我创造一定的条件,我也可以不掉下来。”
  罗韧抬头看她。
  木代解释:“我掉下来的时候,是站在翻板上,无处借力,所以只能往下摔。但如果当时我是趴着的话,我可以很快用四肢和腹部吸住平面……”
  她做了个贴合的手势:“就是人紧紧吸住板面,随着翻板翻一个三百六十度,然后又平安回到地面。”
  明白了。
  但是,木代可以这么做,跟她常年习武和擅长轻功有关,要说亚凤也是个轻功好手,未免也太巧了些——摒除以上,也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凶简在亚凤身上。
  那青山的行为何解呢?被凶简影响?帮凶?
  罗韧想不通。
  看木代时,她正仰头看洞顶,脸色不无担忧。
  “罗韧,你觉得他们会对曹胖胖不利吗?”
  罗韧觉得不会。
  对自己对木代,这一手翻板陷阱,都等于是一击致死的杀招,但是对曹严华,似乎只是关着绑着,并没有痛下杀手。
  罗韧安慰木代:“或许青山念着亲戚的情分,不会对曹严华为难。”
  “那一万三呢?”
  罗韧沉默,他记得,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在青山家的院落中央看到一万三的幻象,当时的一万三满脸血污,即便活着,也一定是受了伤。
  他看木代:“现在这种情况,不要想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我们先走一步,再走下一步——不管你多担心一万三,出不去,也只能是白操心而已。”
  木代长吁一口气,道理都明白,但做起来真的好难。
  忽然又想起什么:“罗韧,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同时在水面上看到一万三了呢?”
  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如果我们看见了,曹胖胖和红砂会不会也看见了?这是凤凰鸾扣的提示吗?”
  罗韧沉吟了一下,他倒不觉得是凤凰鸾扣的提示。
  他觉得,跟昨天晚上的暴雨有关。
  “昨天晚上,雨下的很大,我在院子中央走过,水一直漫过脚踝。”
  “你想一下,当时那种情况,就像一张大的雨布,一下子把曹家村给罩住了,至少在这个范围里,水与水之间,是没有缝隙的。曹严华在高处的山洞里,那里应该没有漏水,但是我、你和一万三,我们是处在这张雨布的不同点位上。”
  他压低声音:“然后,一万三发出讯息,或者说,发出求救,我和你都接收到了。”
  “是因为金木水火土里,一万三是属水的吗?”
  “有可能。”
  罗韧说:“把事情往好处想,如果还能挣扎着求救,那么至少昨天晚上,一万三应该是活着的。而且,别忘了,我们还有红砂呢,她应该快到了。”
  ***
  炎红砂确实已经到了。
  她搭了一辆小面包车,面包车是专跑乡村的,满满当当都是人,路上不断的停车下车,开到最后一程时,车里只剩了炎红砂和另外两个坐前排的姑娘。
  那两个姑娘都十八九岁年纪,一路上叽叽喳喳,炎红砂没跟她们讲过一句话,已经知道她们都在县里的美食城上班,这一趟,是去参加小姐妹的婚礼。
  开过一个岔路口,司机回头交代:“没法送到村口,路不通,待会你们就下,运气好搭摩托进去——但摩托一般也不送到底,只能靠腿。”
  那两个姑娘夸张的大叫,聒噪的人耳朵疼,炎红砂推开后座的车窗,雨丝斜斜打进来,带着清新的凉意。
  那两人又在嘀嘀咕咕。
  ——亚凤怎么就看上青山了?
  ——就是,好模好样,不说找个富豪,也至少能嫁个小有钱的,结果选了个乡下人……
  其中一个声音忽然压低:“你知道吗,我听说啊,还是亚凤主动追的青山呢。”
  另一个惊叹着咂舌:“真的吗?图什么啊你说。”
  ……
  青山?那不就是曹严华的表弟吗?看来亚凤是新娘子了。
  不远处的空地上,黑色的悍马映入眼帘。
  炎红砂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拍前头的座椅:“师傅,停车,在这停车。”
  司机奇怪:“这吗姑娘?还有段路呢。”
  “就这。”
  ***
  炎红砂目送着小面包车开走,确信前后没人,赶紧去罗韧说过的地方把车钥匙挖了出来,然后上车。
  车门一关,风声雨声退避三舍,车里像个安静的小世界。
  罗韧说,会想办法给她打电话,但是,已经是下午了,距离上一次通话,过去了一天一夜还多。
  炎红砂心头慌慌的。
  她爬到后车厢,里头并排放了好几个战术包,打开了看,里头东西都一样:结绳、急救包、指南针、打火石。
  炎红砂把自己的行李包留在车上,必要的用品装了个战术包,又塞了两瓶水,下车之后,套了个一次性雨披,然后把车钥匙埋回原处。
  走了一段,遇到个小杂货店,雨天生意清淡,店主坐在屋檐下头啪嗒啪嗒抽烟袋,炎红砂过去打听后头的路。
  店主给她指向:“下雨了,路不好走,你顺着前头的小路一直走,快的话两个小时,慢的话不好说——总能到的。”
  两个小时?炎红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店主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哈哈一笑,说:“姑娘,近的路也有。”
  他手一抬,顺着指的方向看过去,漫天雨雾里,起伏着青褐色的山线。
  店主话锋一转:“但是谁敢走啊?平时没风没雨都会滚石头落石头,昨晚下了那么大雨……”
  说的戛然而止,余意无穷:“所以啊姑娘,老老实实走大路,安全。”
  炎红砂嘴上应着,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走山路的话会迷路吗?”
  “那倒不会,万一真迷路就爬高,曹家村就在那个位置,大方向定了就错不了。”
  ***
  反正都是一步一滩水两步一脚泥,干嘛不翻山呢,落石头什么的,不会躲吗?那么多年功夫,又不是白练的。
  炎红砂决定抄捷径,一鼓作气吭哧吭哧翻山,山里天黑的早,尤其是下雨天,才刚翻过一个山头,四周就暗了。
  站在高处远望,前头隐隐的村落,应该就是曹家村了,向后看,蜿蜒的羊肠小道上,两个蠕动的小黑点,估计是那两个姑娘。
  她们居然落后这么多,炎红砂心情大好,喝了几口水,又攻第二座。
  这次不那么轻松了,山路稀烂,走一步陷一步,正走到一半时,觉得响动不对,抬头一看,顶上一排石头正骨碌碌往下滚。
  还真有落石啊?
  炎红砂头皮发麻,一个纵跃,盯了个跳踩过去,谁知道下脚处的石块支的不稳,整个人踏空往前栽倒,又是石头又是泥的,往下滑了有十来米,像是坐着滑板一路铲下去。
  好不容易止住,啃了一嘴泥,但也基本到了底,回头看,山上一道划痕,像是小孩儿爱玩的滑梯道。
  炎红砂大呼倒霉,抬手抹掉下巴的泥,又有点小庆幸:还好,没人看到。
  她手撑着地,准备站起来。
  下一瞬,忽然不动了。
  再然后,她近乎恐怖地看自己支着地的左手。
  没错,那里是烂泥,但是为什么,手感不对呢?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手,那处泥里,被她摁印了个手印,在手印被带去了泥的地方,露出……另一个人的手来。

参加活动:0

组织活动:0

小学五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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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⑦章

  炎红砂像是被蝎子蛰到,触电般跳起来,掉头就跑。
  冲刺的速度,慌里慌张,塑料雨衣在腿弯肘畔摩挲作响,等到脑子约莫清醒过来,人已经至少在百米开外了。
  炎红砂骂自己:跑个什么劲儿呢,多少也是经历过事的人!
  可不,海里、山里,老蚌、野人,什么阵仗没见过!
  她命令自己停下,转身回望。
  店主不让她翻山,原因是暴雨过后,小雨不绝,太容易塌方和泥石流——那个人会不会也是犟着性子走山道,结果运气没她好,撞了彩被埋了?
  越想越是可能,再一回想,摁下去的时候,虽然触手冰凉,但是软软的皮肉间,总觉得还有那么一点暖。
  说不定是刚埋的,还没死呢。
  这个念头让她头皮突突直跳,现在的位置尴尬,不前不后,去村子求救或者去杂货店找人帮忙都太耽误时间,炎红砂打定主意,又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回去。
  只这么会功夫,雨水已经把那只手洗刷的更明显了,惨白,但还算骨节分明和修长,这可不像常年干农活的手。
  炎红砂不敢直接去碰,雨衣下摆包住手,拽着那手一提,又赶紧放掉。
  她看出来了,手在这边,但人是埋在边上的石头下面的,那是一堆碎石混着泥浆堆叠,趴在地上看,石块石块之间搭的也不稳,还有大大小小的间隙。
  炎红砂一颗心砰砰直跳,咽了口唾沫,两边衣袖撸起来,哆嗦着,但动作很快地一块块往下抱石头,尽量轻取轻放,怕万一动作一重,整堆石头下塌,又把下头的人给压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下来了,炎红砂把袖珍手电拧开了咬在嘴里,搬开的石头堆在边上,像个坟堆。
  终于搬开最后一块,赶紧取下手电细照。
  是另一只手,屈起了盖着脸,也就是说,人的大半个身子都埋在土里,两只手和半张脸在土层以上,并且有一只手是护在脸上的。
  炎红砂害怕起来,她觉得,这个人,她好像认识。
  血腥的味道,那个人头脸边淤积的泥水都像杂糅了血,炎红砂拿手抹了一下脸,白净的脸上全是泥道道。
  她哆嗦着,把盖住脸的那只手拿开。
  目光所及,脑子嗡的一声,眼泪瞬间就冲出来,拿手使劲拍他的脸,问:“一万三,你死啦?你不会死了吧?”
  石头搬开,压在一万三身上的就都是泥了,炎红砂哽咽着用手把他身上的土扒拉开,俯下*身子,耳朵贴他胸口听,又把手贴在他鼻子下面去试。
  不知道是下雨干扰了判断还是心里慌,总觉得试不着气儿——脑子一懵,什么招都来,把他衣服撸起来,拼命在他心口搓,两手交叠着按压,又抽他巴掌,一边抽一边哭,忘记了是抽到第几下时,忽然听到一万三呻*吟了一声。
  炎红砂僵了半晌,恍惚中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雨一道一道,淋在一万三的脸上,冷风吹过,激的她浑身一哆嗦,下意识站起身,半拖半拽着把一万三抱起来倚住石头,然后脱掉身上的雨披,给一万三穿上。
  她不傻,曹严华他们前后进村,挨个没了音讯,一万三又是这幅状态,她顿时对曹家村产生了莫大的恐惧,连带着那个小杂货店,都面目诡异起来。
  要先把一万三带到安全的,至少是避雨的地方,这个时候,罗韧的车是最好的选择。
  她找了根树枝,先把那周围都戳弄了一遍,确定附近没埋着其它人了之后,尝试着去背一万三,但他昏迷着,两只胳膊搂不住她的脖子,人又比她高,刚背起来,两只脚就挂到地上。
  也是人有急智,想起战术包里有绳子,炎红砂赶紧取出来,先让一万三的身体伏到背上,然后用绳子在两人腰上绑一圈,又把一万三的手圈拢了绑起,连上腰绳,战术包的带子往脖子上一挂,一咬牙,两手各托住他一条腿,一鼓作气站起来。
  可真重啊,死沉死沉的。
  炎红砂腰都直不起来,只好这么半弓着身子背着他往回走,地上的泥似乎更烂了,一脚下去没踝,一万三总往下滑,炎红砂只好隔一会就托着他的屁股往上颠。
  他的头就垂在她脑袋旁边,血腥味好大。
  炎红砂一直跟他说话,雨把脸打湿了,混着眼泪。
  问他:“出什么事了啊?”
  “曹胖胖呢?木代呢?”
  “一万三,你可不能死啊。”
  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几句,说完了就哭,她害怕也痛恨这种不知同伴生死的落单状态,早知道就不梗着脖子硬待在昆明去磨叽家里的债务了,跟罗韧一起来多好,至少共同进退。
  雨转密了,打在雨衣上沙沙作响,炎红砂累的几乎迈不动步子,她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忽然发觉自己脸颊边有微弱的暖意。
  疑惑了好久,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一万三的呼吸。
  这一下欣喜若狂,舌头舔舔,把唇边的雨水都舔着喝了,竟像是一下子多了好多力气。
  她埋着头,吭哧吭哧前行,路过那家小杂货店时,看到店里的灯都关了。
  这是有多晚了?
  终于回到悍马车边,找出钥匙开了门,把一万三扶坐在副驾上,这才得空看了眼时间。
  晚上九点多。
  她顾不上休息,后车厢翻出条保暖毛毯,把一万三上衣脱了,擦干了用毛毯裹好,又取了纱布,矿泉水浸了,帮他擦干净头脸。
  是后脑有伤,似乎是被石头砸的,一摸满手的血,不包不好,包又无从下手——炎红砂心一横,不管不顾着拆了卷绷带,一圈圈把他的脑袋包起来,只留了鼻子眼睛嘴唇和两只耳朵。
  看看觉得好笑,跟古埃及的木乃伊似的,炎红砂笑到一半又想哭,掏出手机,举高举低,尝试着想收到信号。
  信号标似有似无,微弱的让人跳脚,炎红砂倚在驾驶座上发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刚一阖就盹上了。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一万三在骂:“我擦!”
  炎红砂一个激灵醒了,转头一看,一万三真的坐起来点了。
  她喜的差点哭了:“你没事吧?”
  上下眼皮都是绷带,一万三的眼睛都似乎小了不少,嘴唇又被绷带绷着,声音听起来怪里怪气。
  他有气无力:“老子拼了命才没死,一睁眼,差点被自己吓死……”
  又问:“有水吗?”
  炎红砂拆了水给他递过去,一万三艰难地抿了几口,左右看了看,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你怎么在这?罗韧呢?”
  他想往后倚靠,后脑挨到头枕,痛的直吁气,只好转了个向侧靠。
  不想让他多说话费神,炎红砂赶紧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听说罗韧也没联系了,一万三陡然色变。
  当然,这色变只有他自己知道,隔着绷带,炎红砂什么都看不出。
  他打断炎红砂:“你得赶紧找到罗韧,你要跟他说,那个青山有问题,第五根凶简,可能在他身上。”
  ***
  那天晚上,一万三一直摒着不睡等木代,听到动静,喜的赶紧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小老板娘,你回来啦?”
  很快觉得不对,木代回来,怎么会没开灯呢?而且,那条站在床头的黑影,孱弱、瘦小,也根本不像是木代。
  一万□□应很快,迅速从床上跳起来,被子一掀往那人兜头照过去,顺手拽了床头的拉绳,灯亮的瞬间,看到床下有个洋铁皮桶,赶紧拎起来护在胸口——不管来的是谁,“你死好过我死”是一万三的一贯准则,关键时刻,拿桶去砸也好。
  他看清来人的长相,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皮肤苍白,眼睛里像含了泪,面前坍塌着那条扔过去的被子,失了准头,并没有砸中。
  一万三确信自己没见过她:“你谁啊?”
  忽然想起木代对亚凤的描述,相貌、年龄都对,而且这是在青山家。
  “亚凤?”
  亚凤嘴唇嗫嚅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低声说了句:“你快走吧。”
  这唱的哪出?一万三没反应过来。
  “你赶紧走,再晚走不了了。”
  虽然不明究竟,但因着这话,凉意爬上脊背。
  对面偏房好像有人起夜,咳嗽的声音伴随着灯亮,亚凤像是被骤然惊到的小鸟,转身就跑,到门口时,很快回头,撂下一句:“别相信他们。”
  等一万□□应过来追上去,亚凤已经不见了。
  突如其来的示警让一万三再也睡不着,对他来说,不管这里有没有危险,“远离”总是没错的。
  他很快收拾好行李,想等木代回来就走。
  左等右等,木代还是不见踪影,等到凌晨两点多,一万三再也坐不住了。
  八成是出事了,木代和罗韧都不像是会把情话说到绵绵无绝期的人,而且罗韧知道木代是半夜孤身外出打电话,一定会很快让她回来的。
  怎么办呢?
  他那句“我没你功夫好,跑的慢,胆儿小,还怕黑”发自肺腑,如果有什么事,木代都栽了,他再去,还不是徒增伤亡?不如保留有生力量,以待后援。
  他是这么想的,但十分钟之后,他半跪着身子,撅着屁股从床底掏出一把上了锈的镰刀,还是出门了。
  打硬架自己是不行,但万一能钻空子帮忙呢?万一木代出了事,正躺在荒山奄奄一息,他赶到了,还能救人一命。
  一路小跑,提心吊胆,时不时回头去看,总疑心后头跟了人,没想到的是,后路无人,前路却挡着鬼。
  炎红砂小心翼翼问:“青山?”
  一万三点头。
  黑暗中,青山蹲在前方不远处,双手疯狂地刨地,身边土块纷飞,一万三战战兢兢打着手电照过去,他停下,伸手遮着眼站起来,嘴角露出狰狞的笑。
  脚边的土坑刨的近乎成形,窄窄的,长条形,刚好能躺下一个人。
  候你来,送你葬。
  炎红砂听的全身汗毛倒竖,也不知道为什么,伸手就关了车里的灯,这寂静的四围山野,亮着灯就好像成了靶子,还是和黑暗融为一体来的更稳妥些。
  她问:“你和青山打起来了?”
  一万三苦笑。
  他倒是想,也一横心拿出了自己做小混混时拼命的胆气,想着两人年龄相仿,他两手空空,自己至少还有镰刀,说不准可以博一个出路,但是……
  那一晚的青山狰狞的近乎可怕,和白天看到的那个二十五六岁、憨厚笑着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一万三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挣扎撕扯间,青山操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一万三后脑。
  炎红砂听的呼吸都快止住了:“那……那你怎么办了?”
  一万三笑了一下,说:“我装死了。”
  那时候,他意识模模糊糊,还能动,也能爬,但他什么都没做,咬着牙,一动不动。
  动的话,毫无疑问会遭致又一砸,不动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
  青山没有再砸他,或许,他觉得砸死了就不好玩了。
  他把一万三活埋了。
  先把他扔进坑里,双臂拢住边上挖出的泥土,一股脑压在他身上,脸上。
  一万三扛着不动,再然后,他感觉到,上头哗啦一声轰塌。
  炎红砂回想当时看到的地势:青山先埋了一万三,然后人为推下了上层不稳的泥沙落石,生生给一万三造了个坟——这几乎不是常人的能力可以做到的,难怪一万三怀疑他身上有凶简。
  然后呢?
  “我憋不住了之后,就一直动静很小的挪动手臂,在口鼻处挖出空隙,运气很好,挖着挖着,忽然呼吸到空气。”
  这要感谢青山推下的落石,不少大的石块互相支架着有缝隙,给了他活命的机会——但同时,他也出不去。
  可没想到的是,那不是最大的危机——更致命的,是昨天的暴雨。
  那场雨来的肆虐,高处又滑下泥沙,有一瞬间,水位高起,几乎把他淹没,他拼命抬头,一只手护住口鼻,另一只手扣进泥层里,往所有可能的方向去探挖。
  泥浆水灌进鼻孔,翻着泡,咕噜咕噜,他呼吸难以继续,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要窒息的瞬间,忽然出现了幻觉。
  看到罗韧一脸焦急的跪在地上,拼命过来撇开水流,又看到木代满目惶恐,抓住他往后拽……
  再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炎红砂长吁一口气:明知道一万三现在就好端端坐在跟前,但是听他讲述,还是觉得一颗心放都放不下来。
  她拍拍一万三的肩膀:“再然后,就发现自己坐在罗韧的车里,激动的想拜菩萨吧。”
  忽然又想起什么,越过前座往后头爬:“罗韧后车厢药箱里有葡萄糖,一万三,你要喝一支吧,补充体力也是好的……”
  一万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炎红砂说的不对。
  其实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山间,路上,他发现自己全身被罩在一个粉红色的一次性雨披里,细雨沙沙,在透明的雨披上滑出一道道水渍。
  炎红砂正背着他,咬着牙,一张脸憋的通红,耳边的筋都暴起来了,又一直流眼泪。
  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她,忽然觉得,这富婆也挺可爱的。
  他嗫嚅了一下嘴唇,想说,放我下来吧。
  就在这个时候,炎红砂忽然带着哭音,说了一句话。
  ——“一万三,你怎么像猪一样重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①⑧章

  炎红砂心里原本因为救出了一万三而生出的那么丁点儿欢喜,因着一万三的讲述,烟消云散。
  活埋一万三,那是冲着搞死他去的,对一万三下这样的手,木代他们的遭遇,又能好得到哪去呢?
  越想越慌:“一万三,咱们要不要报警啊?”
  “报警的事后头再说,咱们得先确定木代罗韧他们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话听着真不吉利,炎红砂鼻子发酸,想了想问他:“就因为看到青山刨坑,还有你打不过他,就推测凶简在青山身上吗?”
  一万三摇头:“不是,好多原因。”
  一是,曹严华口中,青山和他是感情挺好的兄弟,青山一老实巴交的村里人,忽然间性情大变,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背后的缘由很值得玩味。
  二是,自己和木代来到曹家村,前后就跟人谈了保险,真实的来意半点口风没露,怎么就被人对付了呢?
  他说:“这说明,从那封信开始,就是个有意识的,把我们引过来的局。”
  说到这,话锋一转:“还记不记得在南田县发生的事?”
  炎红砂点头,但是,这事跟南田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万三说:“我其实有个推测,关于神棍说的,凶简之间是不是可以互相传递消息。”
  南田县那一次,凶简有个特殊的秉性,罗韧称之为“记忆植入”,譬如木代的形象被植入到武玉萍的脑子里,但凶简对她的影响消失之后,武玉萍很快就不记得木代这个人了。
  当时,第四根凶简挨个对付他们,是因为知道他们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邪风影响不了木代,木代第一个暴露;自己的血让马超失常,第二个暴露;曹胖胖在腾马雕台中招,第三个暴露。
  第四根凶简至少收集了他们三个人的影像。
  一万三压低声音:“它在还来不及知道你和罗韧身上也有凤凰鸾扣力量的时候,就被收拾了。”
  所以呢?炎红砂还是猜不透其中的联系。
  “所以我有一个假设,第五根凶简要对付的,可能只是曹严华、木代和我——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互通讯息这回事,第四根凶简只传出了我、木代和曹严华的影像,你和罗韧算是隐形和安全的。”
  不对啊,炎红砂忍不住反驳:“可是,罗韧也没消息了。”
  “他如果沉得住气,不对任何人道明自己的来意,我觉得凶简不会主动对付他——但他如果直接暴露自己,青山肯定也会对他下手的。”
  炎红砂突然反应过来:“所以现在,只有我……”
  一万三点头:“如果罗韧真的出事了,你就是唯一剩下的可以在凶简眼皮底下晃荡打探消息的人。”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警惕似的看了一眼周遭。
  黑漆漆、静悄悄,只有雨丝勾连天地。
  “红砂,明天是婚礼的日子。你进村之后,只字不提我们,没人会怀疑你。这样你就能暗中盯住青山,说不定能跟出些线索。”
  一万三很少这么语气郑重的讲话,炎红砂听的心里发紧:“但是,我得编个身份吧?一个陌生人忽然进出,也挺让人怀疑啊。”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
  罗韧的手机虽然没信号,但报时还是正常的,眼看近十一点,他撂出句:“睡觉。”
  木代说:“一万三他们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言下之意是:朋友们生死未卜,自己却四仰八叉的睡觉,于心难安。
  罗韧低头抽绳子:“如果你七天后才能出去,七天后才能知道一万三他们的消息——这七天,是不是就不吃不喝不睡觉了?这样就能感动上苍了?”
  木代想反驳,找不到词儿。
  罗韧说:“适当的时候,学着随遇而安,如果无能为力,就按时休息保持体力,这样,万一过两天打起来,你至少还能出份力。”
  绳子绕好,他站起身,手电打向周遭。
  “这两天,怎么睡觉的?”
  “地上睡的。”
  罗韧皱眉:“地上?”
  木代斜他:“怎么着?我还能睡天上?”
  罗韧没理她,走到石壁边上看斜出的牙石——低处的石壁没高处那么平滑,有不少凸起的石棱。
  他用绳头绕绑住石棱。
  渐渐的,木代就看明白了,他取了相距较近的对峙两点,用那根挂绳结了一个相当简单的绳床,中间的网眼很大,但至少是个离地的吊床雏形了。
  怪不得挑剔她睡地上,木代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这个网眼太大了,比我头还大,我会掉下去的。”
  罗韧继续不理她,先虚坐在绳床边上,试了下重量,然后慢慢躺上去,绳床晃悠了几下,倒是撑住了,还挺牢。
  木代看了半天,问:“我呢?”
  罗韧说:“我上哪给你再去找根绳子?”
  示意了一下身边:“这。”
  “睡一起啊?”
  “怎么着?你还想我把床让给你,自己去睡地上?”
  木代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他:“红姨从小就教育我,不要夜不归宿,不要跟男人睡在一起,说那样不好。”
  罗韧又是好笑又想呛她:这黑灯瞎火潮湿无路的,她还讲究起来了?
  谁知木代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的。”
  她琢磨着怎么往上爬,这床也委实太朴实了些,罗韧伸手握住她胳膊,另一手环住她腰,先把她抱到自己身上,等绳床稳了之后,一手把绳边外推,把她放到身边。
  木代从来没睡过绳床吊床,这么晃晃悠悠,哪睡的着呢?
  头往后一仰,仰了个空,没错,这网眼比她头还大。
  她又动又挪的,想上去点,或者下来点——不知道是反复到第几次时,头再往下,忽然枕到罗韧的胳膊。
  他说:“行了,别闹腾了。”
  木代不说话了,偷眼往边上看,罗韧横过来的手抓着绳边,就这么为她在脑后加了个支点。
  他臂膀结实,枕着很硬,半边身子挨着她的,木代一颗心跳的厉害。
  要这样睡一夜呢……
  正想着,肚子忽然咕噜一声。
  木代怪不好意思的,总觉得罗韧好像在笑。
  她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
  于是说:“我这是饿的。”
  罗韧没吭声,明知没什么希望,还是动作幅度很小的搜摸了一遍衣袋——居然触到塑料纸。
  想起来了,在那个杂货店的时候,他买了两块巧克力,吃了一块,留一块。
  真是意外之喜。
  正想拿出来,绳床晃的厉害,木代正努力倒腾着什么,还跟他解释:“我要把腰带紧一下,这样饿的就不那么厉害了。”
  罗韧啼笑皆非,心念一转,先不拿,手又缩回来。
  木代自己唉声叹气,像是嘀咕,又像在和他商量。
  “我想吃小笼包,鲜虾的,加点点蟹粉,还有鲜汤,薄薄的皮,咬破了,哧溜吸一口汤汁,再蘸点醋。”
  这是给自己画大饼了,望梅止渴吗?罗韧都让她说饿了。
  “还有烤鸭,罗韧,你吃过吗?我没吃过,红姨吃过,她说,肉酥酥的,鸭皮一层金黄,带皮片了一片片的,可以卷在荷叶饼里吃,加葱段、甜面酱,包起来一咬……”
  “我肚子都瘪下去了……”
  罗韧哈哈大笑,忍不住伸手,覆住她小腹。
  触手冰凉,细腻的皮肤,罗韧一愣,这才想起来,之前好像看见过,她衣服前头的下摆早就磨破了。
  “有伤?”
  “磨破了几道吧。”
  罗韧小心起来,指腹轻轻沿着没有受伤的地方走。
  男人就是男人,只这几下,他已经知道她腰线的弧度,小腹肌理的手感,还有想象中的,那些曲线的走向。
  罗韧喉咙有点发干。
  听到木代说:“古人说话还是有道理的。”
  心里激了一下,手上蓦地停下,古人说什么了?说男人都是食色动物?
  她说:“果然饱暖才能思淫*欲啊,我现在饿的要命,你这样……我都没什么感觉。”
  所以,他这样,她都没什么感觉,不心如乱撞也就算了,放着他一个大活人不理会,心思还捣鼓到死了几千年的古人身上了?
  真是燥热的无名火起,罗韧一个翻身搂住她,一只手还垫在她脑后,另一只手从她腰后直接滑到背心,两只手指微微一错,木代头脑一懵,胸部的束缚忽然一松,再然后,他的手滑上她胸前。
  一切发生的太快,木代身子一绷,嘴里下意识发出咝的吸气声。
  罗韧俯下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问:“现在有感觉了吗?”
  也不用她回答了,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急促,挨近她面颊,温热的发烫,最初的紧绷过后,身子在他的手底下发颤。
  山洞里安静极了,因着刚刚的动作,绳床在轻轻的晃动,外头也许不下雨了,也许雨很小很小,等了很久,才听到滴答一声水滴落下。
  她眼睛圆睁,眸子里有不知所措的清亮。
  罗韧不想吓她,他一直觉得木代是个小姑娘,男女之间的一切都应该慢慢来,牵手,到温柔的拥抱、接吻。
  但转念一想,反正都做到这一步了,不掠夺一番似乎说不过去。
  他低头,封住她柔软的唇。
  她敏感的超出想象,胸前,颈后,腰窝,肩胛,这个吻结束时,手滑到她后背,她的背上,一层黏湿的细汗。
  罗韧伸手拂开她稍嫌散乱的头发,低声说:“我把你娶回家好不好?”
  她喘的厉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顿了顿忽然要坐起来,咬着嘴唇说:“我不和你睡一起了。”
  红姨的话还是对的,不要夜不归宿,也不要和男人睡一张床,哪怕不是四四方方的床,也总能发生点什么。
  罗韧大笑,揉揉她头发说:“那我去睡地下。”
  他真的下去了,落地时绳床一轻,左右晃悠起来,把她晃的脑子眩晕。
  忽然间,又稳住了。
  罗韧一手稳住绳床,俯下*身子,摩挲了一下她的嘴唇,说:“来,张嘴。”
  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小小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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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⑨章
  
  木代心里犹豫着,觉得让他睡潮湿的地不好,但别别扭扭,又不想让他上来,扭头看时,他把战术包垫在身下,盘腿一坐,后背微靠石壁,很快就没别的动静了。
  居然坐着也能睡,木代看了一会,心里忽然惆怅,身子蜷起来,一个人睡,绳床撑不开,觉得自己好像被网兜兜住的小兽。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夜到天明。
  只是自己觉得的“天明”,地洞里昼夜没那么分明,光从亮度上分辨不出什么。
  一睁眼,看到罗韧屈膝半蹲在绳床前头,若有所思看她。
  木代吓了一跳,晃悠着坐起来:“干嘛?”
  罗韧皱眉:“木代,你知道你睡觉的时候打呼噜,还流口水吗?”
  什么?
  木代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部涌到脸上,这种耻辱,简直比饿了肚子咕噜叫还来得让人尴尬。
  绝对不能认,死也不能认。
  她大怒:“胡说!”
  罗韧一笑,顺手捏捏她下巴:“是啊,就是胡说的。”
  他站起身,两手交叉反推做了个向上伸展:“起来,活动一下,然后领饭。”
  木代没好气下来,敷衍着活动了一下肩颈,到罗韧那领了又一小格巧克力。
  其实味道不大好,但当下,是这偌大洞里唯一的美味。
  放进嘴里,舍不得咬,抿着含住,等它自己融化。
  罗韧把剩下的巧克力包好,依然放回兜里,木代问他:“你吃了吗?”
  “吃了。”
  罗韧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上午八点。
  一个白天的时间,总不能无所事事的困守愁城。
  他问木代:“想过怎么出去吗?”
  木代仰头看洞顶:“我可以试着再爬。”
  再爬?想起来了,昨天自己摔下的时候,她的位置是在高处。
  “先不说你现在不方便爬,爬上去了之后呢?那块翻板是有机关的,不是你信手一推就能开的。”
  木代不服气:“爬上去了再研究呗,我们谁都没仔细看过那块翻板——说不定凑近了看,就能找到办法。”
  罗韧说:“把希望寄托在‘说不定’上,要是找不到开启翻板的办法,再辛苦爬下来?爬着好玩吗,徒费体力。”
  他环视洞内,目光停留在洞边最低洼的地方。
  “那天晚上,雨下的最大的时候,洞里积满了水?”
  木代点头,指自己当时睡的那块高处:“我睡的地方已经是最高的了,水都淹到我身下了。”
  罗韧沉吟了一下:“但是很快就退了?”
  好像是,反正用的时间不是特别长,攀爬前想再找口水喝,水已经全部浸下去了。
  罗韧捡起木代丢在边上的砍刀,握住手柄,用刀身在地上磕了磕,咣当一声,金石作响。
  他在洞里且走且试,接连敲打多处,最后在那块低洼处蹲下来,招手示意木代过来。
  先指指洞里:“那边,几乎是石板整块,等于是一个石胎,水不可能浸下去。”
  说到这,一反手,刀身砸在低洼处,又是金石有声。
  木代看他:“这里也是石头啊。”
  罗韧打亮手电,尽量贴近去照,又伸手在地上拂抓了几把:“这边的石头不是整块的,石头之间有接缝,下头一定是土,不然的话,水浸不下去。”
  木代问:“所以?”
  罗韧往后一坐,手电在手指间打了个个,光圈在石壁上倏忽倒放。
  “这地洞纵深很有规模,按照这个山的高度来讲,已经接近地面,如果下面是土,那就说明有路。”
  “什么路?”
  “挖出来的路。”
  木代夸张地笑:“地道啊?”
  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看罗韧的脸色,怎么觉得像是认真的呢?
  “真挖啊?”
  “你几岁了,我还逗你玩吗?”
  罗韧把战术包挂在岩壁突出的地方,手电推开了在拎手处扎紧照亮,砍刀试了两下,觉得不大顺手,先搁到一边,顺手拔出匕首,在两块紧挨着的石头的细缝间一直刮划,密实的泥土旁拨,很快刮出道细细的罅隙。
  木代还是觉得不大靠谱:“真挖啊?这得几年啊……”
  还想继续说点泄气的话,瞥到罗韧瞪她,悻悻的不作声了。
  ***
  哗嚓哗嚓。
  石头之间嵌的都很紧,第一块的起出最难也最重要,罗韧的匕首已经绕着石头外围划了几圈,四面都开了缝,伸手去撼,微动。
  木代坐在边上,托着腮一直看,这时候冒出一句:“好像是地里长出的牙,怎么拔,都拔不出。”
  罗韧额上都出汗了,让她一句说的气乐了:“阖着我在这忙了半天,你做了句现代诗是吗?过来!”
  石峰有点窄,他的手伸不下去,木代的就纤细多了,依着吩咐的顺着石缝探了一下,伸出来,都是湿泥。
  好像还没到底,匕首的长度已经不够了,砍刀重新上场,贴着石缝往下狠戳,然后金石一声响。
  这说明下头还是石头?但不对啊,如果都是石胎,水是怎么浸下去的?
  想了想,砍刀继续在四面都探底刮擦了一次,最后取出时,顺手撼了下石头,听到铿的闷响,那块石头挪了一下,把边上的一条细缝压没了。
  罗韧心中一动,这样就说明石底松了。
  他笑着看木代:“我教你怎么样拔掉这颗地牙。”
  他选了和这块一字并排的两块,如法炮制,缝泥刮抹出,底面全部撼松以后,脚跟抵住一道石缝用力一推。
  砰的一声,三块被挤到一处,边上留下一道可以容整个手探下的宽缝来。
  然后匕首倒贴手掌内面,屏住气,手竖着探入,到底时横刀□□石底一撬,上抵,手掌用力托出推到一边。
  那石块不方不圆,骨碌碌滚远,罗韧取下手电细看,这一层下面还有一层石头,但堆摆的巧妙,接缝处和上层的错开,上一层石块的骑缝处紧压下一层石头的石面,所以砍刀如果从石缝佷戳,戳到的永远是坚硬的石头。
  木代的心砰砰跳,这绝不会是自然形成,绝对是有人错落着摆放的。
  不知道下头封的是什么,地道?或者是传奇故事里经常砍刀的宝藏?
  木代看罗韧。
  罗韧的眸子里有玩味的得色,抬起下颌示意了一下洞顶:“怎么着,还爬吗?”
  木代摇头:“不爬了。”
  “还觉得不靠谱吗?”
  她语气真诚:“不觉得。”
  很好,罗韧把匕首递给她:“剩下的石块,都你来启。”
  木代一声不吭,拎着匕首蹲下身子,第一层只起出了一块,工作量还是巨大,她叹着气,说:“罗韧,这样的话,我手指头会掉的。”
  也是,忘记她手上带伤了。
  罗韧不说话,木代又长长叹一口气,弯下腰去搬,手刚碰到石头,衣领被他拎起来。
  转头一看,罗韧又是无奈又是嫌弃:“走开走开。”
  木代哈哈大笑,伸手搂了下他的腰:“罗小刀,我真是喜欢你。”
  罗韧一愣,心里升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柔熨帖来,过了会说:“边上待着,随时帮忙。”
  第一层才起出一块,工程还是浩大,罗韧一块块插、磨、撬、搬,说来也巧,刚好把第一层全清出时,手机闹铃响了。
  他专门设的时间,为了在黑暗中定时掌握早、中、晚,作息不至紊乱。
  这是提醒他,午饭时间。
  罗韧背过身,内兜里掏出巧克力,或许是贴近体温,都有点温软了——包装纸打开,掰了一块,又包好了放回去。
  然后招呼木代:“过来领饭。”
  木代赶紧过来。
  问她:“一上午就闲坐着,逃避劳动,这样对吗?”
  木代摇头:“特别不对。”
  于是领饭。
  下午,又是单调的起石头,但是庆幸之处在于,第二层之下,真的就是泥地了。
  奇怪,如果只是普通的泥地,为什么硬要铺上两层石头呢?而且一定已经铺的很久了,几乎和周围融为一色,如果不是恰好下雨、浸水,还真不容易发现那块低洼处的蹊跷。
  木代握了砍刀,在罗韧已经清出的地方又是戳又是挖,她和罗韧是两个人,又正好都有趁手的工具,只要这地道不是成百上千米长,挖一条出来似乎也不是无稽之谈。
  如此一想,心情大好,提着刀又挖又砍,分外卖力。
  罗韧怕她蹭到手,提醒她:“小心点。”
  木代一刀挖下去:“挖地还能挖出事来吗……”
  话音未落,脚下的泥块忽然坍塌,一只脚陡然踏空,木代一声尖叫,罗韧冲到跟前,一把揽住她腰,一个就地滚翻了开去,起身时把她拉到身后,迅速把匕首横在身前。
  没有异动,也没有臆想中的鬼影突然窜出——木代刚刚挖下的位置,裂开一道碗口大小,一直延伸到她脚下,所以刚刚,她其实是一条腿陡然插到裂缝里去了。
  罗韧低声吩咐木代:“把包和手电拿过来。”
  木代惊魂甫定的,几乎是飞身掠到石壁边上,取了包和手电。
  罗韧接过手电,照向那一处。
  确实,漏开了一道口子,像月牙,又像巨大的睁开的眼睛。
  罗韧示意木代帮她照亮,撑住地,慢慢挪过去,身子尽量不靠近,伸腿狠狠踹向那一处的泥块。
  哗啦哗啦,又是一声闷响,大块的泥块塌了下去,露出小半人高的洞口来。
  一股经年累月的霉朽气息。
  罗韧打开包,快速取出盒火柴,割断根包带,抹掉火柴头包的蜡,擦着火点燃包带,扔到洞口。
  火焰跳突了几下,很快灭了。
  罗韧拉木代退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说:“里头大概好久没进气了,要等一会。”
  木代好奇地拿过火柴来看,这年月,盒装的火柴已经很少见了。
  “为什么不用打火机?”
  “战术包里,为了生火,一般是火柴和打火石。打火机好用,但极端温度和气候下,就是个废品。”
  又教她:“火柴头包蜡,因为长期放在盒内摩擦,怕自燃生火,而且包蜡可以防水。”
  木代新奇又好奇:“里头还有什么,教教我啊。”
  罗韧拉她坐下来,一样样点了给她看,战术包惯常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西都不多,分量体积也不大,但基本上囊括所有艰险环境下的求生小工具,可弯曲的针,缝补或者掰弯了用来钓鱼;药囊包,可以在水下照明用的燃烧棒,还有盐块。
  木代没见过这些,样样觉得新鲜,罗韧又点了截包带扔过去,这一次,没那么快灭了,火头并不亮,但还是顽强的跳跃着。
  看来,还要等一阵子。
  低头看木代,她还在理包,样样按次序收藏好,该放求生盒的放求生盒,该归囊袋的归囊袋。
  罗韧看了她好一会,忽然说:“木代,我其实看过那个视频。”
  木代头也不抬:“什么视频?”
  “离开南田的那个晚上,你和何医生聊天的视频。”
  
☆、第②〇章
  
  木代低着头没说话,整理东西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很久才说:“哦。”
  “为什么情愿跟何医生讲,都不愿意跟我讲?”
  木代其实不想聊,但是罗韧的语气,让她觉得,今天好像无论如何都搪塞不过去了。
  她一横心:“因为我也不想拿我自己的矛攻我自己的盾啊。”
  她自己跟罗韧说过:两个人在一起最好的时机是什么?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的时候。
  反推:如果不确定这种喜欢呢,那就暂时分开,或者不在一起好了。
  对这样的走势,她本能的反感和烦躁。
  即便现在提起来,她还是烦躁:“这种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事,我为什么要拿出来讲?如果我能调整过去,不就过去了吗?如果调整不了,到时候再说,也不迟啊。为什么要讲?为什么要讲?”
  罗韧失笑。
  木代居然发脾气,他真是头一次见到,横眉竖眼,焦躁到找不到出口的模样。
  他哈哈大笑,伸手搂她入怀,这次她不愿意,一直挣扎。
  罗韧凑到她耳边,问:“昨天晚上,我那样,你生气吗?”
  木代脸颊微红,咬着嘴唇没吭声。
  “应该是不生气,否则的话,早就给我一巴掌,或者砍了我了。”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昨晚的那个人换一下,是一万三或者曹严华呢?”
  木代反应好大:“胡说什么!”
  罗韧笑,低下头吻她嘴唇,她恼怒到没心情,想转头,罗韧一手搂住她腰,一手控住她后脑,叫她动弹不得。
  却也没吻她,只是在她嘴唇上咬了一下,用了点力,好叫她记住。
  说:“你走在路上,边上花开的好,你低头去闻;有苍蝇飞过来,你伸手去赶。”
  “喜欢或者不喜欢,是本能反应,这种本能,都不用靠脑子去想。”
  木代不说话,也不挣扎了,罗韧知道她听进去了,她要是肯老实听你说话,就会这么服服帖帖的。
  她其实是个点得透的聪明姑娘。
  “喜欢只分多少,一丁点的喜欢也叫喜欢——没有人会有一半喜欢一半不喜欢,你如果有这种想法,就说明你主人格根本没有归位,你下意识还是把自己当两个人,还是简单的一加一。”
  木代让他说的难受,抬起头,有点委屈,但很固执:“我就是一个人。”
  罗韧搂住她,把她脑袋埋到自己胸口,柔声说:“对,你是一个人。”
  目光落到那截包带上,火头慢慢熄灭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应该差不多可以往里走了。
  他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木代,我除了是你男朋友,还是你朋友,即便没法在一起,我还能以朋友的身份给你建议,我心里,总还是希望你好的。”
  木代忽然轻声说:“罗韧,你喜欢跟我讲很多道理。”
  “有吗?”
  “有。”她想了想,“就好像要教我做事一样。”
  罗韧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觉得,笑的有些感慨和怅然。
  他松开木代,退后一两步看她。
  手电横在一边,光亮虚散着,她大部分都隐在虚弱的暗里,眼神却又带清亮的光。
  是他的姑娘,黑暗中,跋涉了好久来找他的姑娘,小跑着急切着穿过丛林和沼泽,近前时却停下,就这样站着,希冀地看他。
  他说:“木代,我比你经历的事情多,有些经验,不敢说绝对正确,但自己觉得实用,就想教给你。不止是经验,我会的东西,大到生存技能防御格斗,小到投机取巧的小方法,我都恨不得一股脑儿塞给你。”
  “因为万一哪一天,我因为意外或者不可抗力离开你,想到你能用从我这里学到的法子去解决问题,去克服困难,我就觉得,我好像还在照顾你一样。”
  如果从一个人身边经过,却又真的不能相守,他希望自己留下的,都是好的、有用的,希望她因为自己的出现,变的更好,更强,他在的时候,能帮她打伞,万一不在,那点风雨,她也能一笑置之,而不会因为伞被收了去,就惊慌失措着哽咽。
  木代静静看着他:“罗小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罗韧笑了笑,没说话,忽然觉得,好舍不得她。
  如果这一趟跟青木回菲律宾,不幸死了的话,闭上眼的那一刻,想到的一定是她。
  木代说:“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跟我说,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罗韧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笑出来。
  木代叹气:“你不相信我,罗小刀,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可以变的很厉害?”
  罗韧点头:“嗯,你厉害。”
  他拉她近身,伸手轻轻摩挲她脸颊,又滑到脖颈,触手处,细细的,沁凉的链子,他拈起那条链子,把缀着珍珠的口哨拎拉出来。
  说:“给你吹个好听的。”
  他把口哨含在嘴里,吹了一声。
  木代惊讶极了,其实就是普通的吹,但是常人去吹,一定是直楞而平直的一个音,像条拉出去的直线,但是罗韧一音三转,吹出去,音律在耳边起伏成了波线。
  拿回来试了一下,她不行,永远是“呼”的一声出去,像是少先大队的吹哨。
  他怎么做到的?口腔里运气的玄虚呢,还是舌头要做些小动作?
  罗韧不肯说:“世上独一家,青木和尤瑞斯他们想学,两人还经常私下开会揣摩,永远学不会。”
  木代央求:“连我都不说吗?”
  罗韧捏捏她下巴,说:“我早就打定主意了,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你想知道,以后问你儿子去。”
  木代笑出声来,罗韧也笑,过了会,说:“差不多了,去洞口看看吧。”
  ***
  洞口不圆不方,看大小,也只容一个人爬进爬出,手电照进去,黑魆魆的,也看不到什么。
  罗韧用手试了一下洞壁,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木代问:“怎么啦?”
  罗韧说:“不是土道,是石头的。”
  先还以为是破了石胎,找到了泥地,挖起来就方便了,现在看来,完全是想错了。
  他指了指刚刚起出来的大小石头:“这个地洞,跟现在这条地道,都是石头的,封住洞口的泥可能是后续从外头担来的——这里接不到土壤。”
  说着,举起手电,凑近了查看洞壁。
  木代想了想:“这个地洞,天生也带这条石道?是那种天然形成的地下洞穴吗?”
  她偶尔也看探险片,知道有一种叫探洞,地下洞穴四面八方伸展开去,像是地球肢体上往下延伸的血络经脉。
  罗韧苦笑:“不是,凿出来的。”
  洞壁上,有钉锤斧凿的痕迹,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而且,从用土和两层石块摞起密封住洞口来看,不像是从这个地洞里往外凿道求生的,倒像是从另一处所在,凿来了这个地洞。
  另一处所在不是生门,反而是比现在的处境更糟糕的死门。
  木代也想到这一点了,抬头看罗韧。
  罗韧也看她。
  看着看着,两人忽然都绷不住,同时爆笑起来。
  笑到末了,木代叹气说:“也是倒霉。”
  自己倒霉,曾经被困在这里的人,也倒霉。
  忽然就没了气力,坐倒在地,往罗韧身上一趴,埋着头,懒洋洋的不想动。
  罗韧伸头轻轻抚摩她发顶。
  过了一会,响起了滴滴的闹铃声,木代也懒得去想为什么闹铃会响——又听到窸窣包装纸的折压声,罗韧拂开她头发,递了块巧克力到她嘴边,说:“晚饭时间,领饭。”
  木代没胃口,不想吃。
  罗韧说:“我们两个,如果站在同一起跑线挨饿,一定是你比我先饿死,更何况你还比我多饿了几天。你得撑着多陪陪我,这是任务。”
  木代笑起来,张口咬住巧克力坐起来,问他:“你就没有个失望的时候?”
  罗韧说:“反正也这样了,进去看看吧。”
  他起身,手电留给木代,折了条照明棒在手上,另一手握了匕首,吩咐她:“你在这等着,看到我在那头晃照明棒了再进。”
  木代说:“要当心啊。”
  罗韧笑:“这还用说吗。”
  他吁一口气,伏下身子,匍匐着进了地道。
  地道逼仄而压抑,胸腔被压迫的似乎呼吸都困难了,但好在并非很长。
  木代看到,照明棒的微光在地道深处左右晃动。
  她马上进洞,爬的反而更快,到尽头时,罗韧抓住她胳膊,拉着她站起来,说了句:“有死人,做好心理准备。”
  尽管有罗韧的话打底,手电光甫地照到那一大堆堆叠的尸骨之上,木代还是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慌忙移开手电,四周都是石壁,这像是一个石坑,有一面似乎也是刀削斧凿,密密麻麻的古体字,再往上照,青铜色的罩顶,如同一个穹庐。
  脚下忽然踩到什么,木代捡起来看,是扁形三棱的箭头,罗韧接过来,思忖片刻,忽然发力,向顶上抛了出去。
  铿的一声,撞击声响,罗韧说:“是青铜的。”
  他蹲下*身,用照明棒在四周弹了弹,又捡了什么,起身摊开手心,一枚圆形,方孔,是古钱的形制,另一枚狭长,末端有圆环,像刀。
  木代脱口而出:“齐国的刀币。”
  罗韧奇怪:“你怎么知道?”
  木代也很意外:“上学的时候,学校汇演,班级排演了个关于屈原的剧,有一幕是奸臣在楚王面前陷害他收受齐国贿赂,台词是‘三闾大夫,你吃了齐国的刀币,就帮齐人说话吗’,我印象很深的,还去搜过长什么样。”
  不止搜齐国的,战国其它国家的也搜过。
  她拿过罗韧手中另一枚钱,放在手心掂了掂重,看到方孔两侧有钱文凸起:“这是秦国的半两钱,秦始皇统一币制后,这应该是全国统一的法定货币。”
  她看向那大堆尸骨,不自觉往罗韧身边缩了缩:“罗韧,这是坟墓吗?那些人,是秦朝的人吗?”
  刀币尚在使用,半两钱又已经出现,粗略估算日子,秦初是错不了的。
  罗韧说:“朝代差不多,但不像是坟墓,埋人可不是这么埋的。”
  他抬头看高处,底下明明是石坑,上头却是青铜罩顶,铜石相焊,当初应该是铁水或者青铜浇筑焊死的。
  罗韧走到堆叠的尸体前,忍着心头嫌恶细看,衣服确实是古制,朽烂的不成样子,有些尸体已经是白骨,有些又像是皮包骨的干尸,但一具一具,堆叠摆放,居然很整齐,边上是一堆青铜刀剑,还有斧戟,无一例外,尖锐处都是磨钝了的。
  想起刚才的那条石道,罗韧心中一动,那确实需要大量的工具人力,不是一刀一剑就能完成的。
  而从封口的泥土块石来看,有人真的凿出去了,并且把这些人的遗骨整齐摆放。
  这些人到底是谁呢?
  罗韧推了一下最顶上的那一具,原本想找找看衣服上是否有什么特征的,谁知道咣当一声,那人身上掉下一块牌子来。
  长方形,似乎也是青铜制,像是古时候的腰牌,一面古朴平滑,翻过来……
  罗韧一怔,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那是个甲骨文的“刀”字。
  脑子里像是突然勾连出某些可能的联系,罗韧顾不得其它,赶紧翻看边上的那一具,同样的,青铜腰牌,这次换了一个字,是甲骨文的“水”字。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忽然在身后说了句:“罗韧,有几个字我认识。”
  罗韧回头,看到木代举着手电蹲在那面有古体字的石壁前。
  她转过头来,说:“神棍上一次发过尹二马那里的竹简的照片,上头都是篆体字,我看过很多。”
  她看过很多,而且,有些篆体字,接近繁体规格,并不难认。
  有几个尤其明显。
  ——钜子令,杀。
  
☆、第②①章
  
  两人几乎同时想起了神棍发过来的竹简照片上所记述的故事。
  尹喜问:如果七星长亮,该怎么办呢。
  老子沉吟良久,回答,钜子可期。
  尹喜又问:钜子是谁呢。
  老子回答:我也不知道。
  老子确实也不可能知道,因为按照年代推算,墨家第一任钜子墨子的出生,是在老子去世之后。
  所以,眼前出现的这个“钜子令,杀”,大有玩味之处。
  罗韧过来,也蹲*下身子,接过木代的手电,逐字逐句看篆字记述的内容,这一段内容其实不长,记述的也简单,语气极悲愤,大意是:风云突变,墨家四起,钜子令杀,海之畔、山之颠,黄土恶绝处,星君一再陨落,吾辈十人绝路于此,皆被诱入地坑,铜汁浇顶,再无生路云云。
  形同绝笔,即便千余年后展读,悲怆痛绝之意,依然在斧凿石痕之处盘桓不去。
  这留书,一定是在通往外头的地道凿穿之前刻的。
  罗韧拉木代:“过来,帮我忙。”
  他把那些堆叠的尸体一具具搬下,在边上重新再堆,每搬下一具,就寻找尸身上的青铜腰牌,一共九具尸身,九块腰牌,都递给木代。
  木代按照吩咐,把九块腰牌都翻到有字的一面,细细辨认,然后依字的不同分成四组。
  甲骨的“刀”字,一块;“水”字,一块;“口”字,一块;剩下的六块都是同一个字。
  字形像山,罗韧认出,那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第五根凶简,简言是土?”
  罗韧点头:“**不离十了吧。古代,土同坑杀,同活埋,同密封。”
  篆书里说“吾辈十人绝路于此”,用“绝路”而不用“被杀”,可见当时这些人还都没有死。
  木代有些唏嘘:“都说钜子是墨家的首领,钜子令杀,是墨家对付这些人的吗?我听说墨家讲究仁爱非攻,怎么会忍心用这么残忍的手法呢?”
  罗韧心里已经约略有几分明白:“这要看,对付的是什么人了。”
  他话锋一转:“在南田,腾马雕台那一夜,一万三有一句话,一直让我印象很深。后来,神棍在尹二马那里也探听到类似的消息。”
  那时候,一万三看着腾马雕台的轮廓喃喃:“这要在古代,可真像个祭台。”
  说着,还伸手指向大片迎风弯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台子上再站一个祭司,嘴里念叨两句天灵灵地灵灵……”
  而神棍也传达了类似的意思,说是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导致人类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风、雷、电等等,而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简要靠凤凰鸾扣克制,凤、凰、鸾是用来作为图腾的吉祥玄鸟,代表着原始的玄鸟崇拜。
  罗韧拉着木代就地坐下:“中国古代神话故事里,后羿射日,射下来的是三足神乌,类似于鸾凤之鸟,七根凶简又和北斗七星有关。星主黑夜,鸾鸟则代表白昼。两相对比,确实像是两种力量的制衡。尹喜问老子七星长亮怎么办,七星长亮,听起来像是黑夜不散。”
  木代听明白了:“老子回答钜子可期,就是预见到后来的墨家力量可以对抗凶简?”
  罗韧点头,指了指地上的腰牌:“在身上放这些东西,死后都要规规整整入怀,可见这些对他们意义重大,这些人应该跟钜子或者墨家无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有一部分人追随凶简。”
  追随凶简?木代觉得难以置信,哪怕是在南田,被项思兰影响的那些人,也只是被迫为之,谁会主动追随呢?
  罗韧解释:“在西方,有拜上帝教,就有拜魔鬼教。有一种偏激的说法认为,宗教源自人心的恐惧,追随魔鬼,并不是发自真心的拥护爱戴,而是害怕魔鬼把厄运降给自己。”
  木代说:“这就像抗战时候的那些汉奸吧?”
  罗韧想笑,她这比喻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仔细琢磨,也确实有那么点意味在。
  他说:“通俗点讲,当时有人拜凶简,而且可能自成一体,组织严密。”
  木代问:“目的是什么呢?”
  罗韧回答:“七星长亮。”
  七星长亮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至于代表了什么样的局面,他还没有猜透。
  罗韧取出匕首,示意木代帮他照亮,在地面上粗略勾勒出一幅国家地图。
  说:“我起先也没有想到,就在刚才,忽然回忆起神棍说,八卦观星台上,开始是七颗星,后来暗了四颗,剩下的三颗分外明亮。”
  他刀尖下指,在地图左下角,广西北海附近打了个叉,木代接口说:“五珠村。”
  罗韧加了一句:“海之畔。”
  经他一提,木代脑子里忽然火光一爆:“你是说……”
  罗韧笑着点头,刀尖上移,黔桂附近同样打了个叉:“四寨,山之颠。”
  木代吁一口气,罗韧看了她一眼,刀尖滑向西北,这一次,并不说话,等她说。
  这地方,木代再熟悉不过了。
  “小商河……黄土恶绝处?”
  小商河位于戈壁沙漠,飓风起时黄沙漫天,在古人看来,可不就是彻头彻尾的黄土恶绝处?
  她有些怔愣:“所以,我们并不是……”
  罗韧点头。
  老子回答尹喜说,没有人能够打开凶简,这话是不确切的,按照这里得到的讯息来看,老子死后几百年,凶简就曾经打开过,非但地域分布天南地北,而且分布的那些地方,跟他们到过的地方颇有重合之处。
  如果七根凶简确实对应北斗七星,那么古时追随凶简的人,称呼凶简为“星君”就显得顺理成章,而“星君陨落”意味着凶简被收。
  所以,所谓的“凤凰小分队”,根本也不是第一批对付凶简的人,当年的墨家,钜子手下的人,做的是跟他们类似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先来者们对付的不止是凶简,还有那些追随凶简的人。
  罗韧重新抬头,看那个所谓铜汁浇顶的穹顶,曹家村里,没有听说过地面上有这个古迹,而根据之前在外头的地理位置来看,这处穹顶之上,应该还是山。
  最大的可能性是,在这个穹顶浇成之后的漫长年月里,周边的山体不断塌方、泥石流,硬生生在穹顶之上又造就了一座山。
  如果这里的这根凶简简言是“土”字,那么当年钜子手下的人堪称以眼还眼斩草除根——罗韧甚至觉得,或许正因为当时这种“风云突变,钜子令杀”的手段,才令得拜凶简者的组织一蹶不振甚至逐渐绝迹。
  不过……也并非就能这么乐观了。
  地道凿通,有一个人逃出去了。
  罗韧突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他看向木代,声音都随之压低很多:“按照秦汉之初的人口分布,这样的山凹村子,几乎不大会有人迹。”
  木代虽然还没想透,但也知道他语意一定未尽:“所以呢?”
  所以,那个人逃出之后,是否根本没有走远,他的同道殒命于此——他会不会等待风头过后,就地造庐结社,今天的曹家村,追本究源,会不会是,从他而始?
  ***
  今天是婚礼的正日子,第一天。青山推门出来,第一件事就是仰头看天。
  牛毛细雨,连绵不尽。
  到底是觉得晦气,皱起眉头呸了声:“又下雨!”
  前院里,不少过来帮忙的村里人,有人纠正他:“下雨也是好日子,下的都是财气福气!”
  国人总是会有这么浑然天成的自欺欺人,忌讳很多事,而当这忌讳当真来临,又往往能够自圆其说,譬如新年里打碎了饭碗不吉利,真打碎了,又叫岁岁平安。
  青山挠着头,嘿嘿干笑,一抬眼,七婶甩着毛巾打着裤腿溅上的泥点子一路过来。
  青山父母前些年先后生病没了,婚娶大事,仰仗的都是村里的老一辈,七婶浑然扮演了娘的角色。
  跟他急急交代:“我找二瞎子算过了,吉日就是今天,吉时不能超过正午12点,提前半小时,全村的人都得到晒场,新娘家的人坐一桌……”
  说到这,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说她是孤儿我也晓得,怎么连个亲戚也不来一个?统共来了两个小姐妹,昨晚才到,还说什么请假不好请,今天吃了酒就要走——要开三天席呢。”
  青山陪笑:“亚凤命苦……”
  “呸呸呸,大喜日子,说什么命苦,”七婶素来的杀伐决断,“我已经安排了,那些外村来的,外头打工回来的,都安排坐娘家桌了,让金花负责那桌。”
  青山松了口气,忽然又想到什么:“那请牌位……”
  请牌位是村里的规矩,牌位由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保管,万一去世,就由年纪次之者顶上,每逢有婚事,村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大早要去老者家里请牌位,请到之后,要由大人们领着,抱着蒙了红布的牌位绕村一周,每过一家家门,都要说句吉利话,譬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什么的。
  婚礼仪式上,夫妻除了掰天地父母彼此,还多一道拜牌位。
  牌位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没这牌位,就没这村子。
  七婶让他放宽心:“都安排好了,到时候锣声一响,就是绕村开始了,红包备好了吧,小童子这么走一圈,要给赏钱的。”
  ……
  十点刚过,铜锣第一声起,包着红布的锣捶直打锣心,起势沉落势稳,轰的一声,锣声悠悠,阖村上下,远远近近,都听得清清楚楚。
  刚进村的炎红砂听见了,非但听见了,猝不及防间,还险些吓了一个踉跄。
  但她很快稳住了神,夹紧公文包,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拽了拽身上有点松垮的黑色小西服,活动了一下因为穿着坡跟鞋走的很不舒服的脚踝。
  以上诸般,都是昨晚临时开车进城置办来的道具。
  长吁一口气,要求自己泰然自若。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一名……保险从业者。
  
☆、第②②章
  
  曹金花猛扒饭。
  早上,七婶过来跟她说,新娘的亲友那桌要由她负责,言下之意就是到时候你甭吃饭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四方来客照顾好,展现曹家村热情好客的风范是正经。
  所以,提前填饱肚子很有必要。
  吃干抹净,还揣了个馒头回房,抓紧最后的空隙时间看这个月的展业客户日程表,待签单的、续费的、待促成的、新开发的,怎么掰扯怎么算,这个月的目标好像都完不成——除非能尽快拿下那一箭三雕。
  不行,时间就是金钱,刻不容缓,要跟七婶说,三天流水席,自己也不能跟全程,明儿就要离开。
  正思忖着,弟媳妇忽然在院子里嚷嚷开了:“大家姐,有人找,你同事。”
  同事?
  曹金花惊的连馒头都忘了嚼了,赶紧开门出来,看到院中央站了个年轻的姑娘,门外有两看热闹的村里人,估计是他们帮忙把人领来的。
  自己的员工信息表上,是填过老家的地址,但是这山路曲里拐弯的,同事怎么会找来呢,而且这制服,看着也不是公司的统一形制啊。
  曹金花满腹狐疑的,但是这疑惑,很快消减。
  两个原因。
  一是,这个叫炎红砂的姑娘,自我介绍是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客服部当地分公司的,张口就叫她jenny。
  二是,炎红砂说,客服部接到一个叫henry的客户的电话,说是想给自己和一双兄妹买保险,指定曹金花做保险业务员,她打曹金花电话怎么都不通,打听了之后才知道她回老家参加婚礼了,为了不让客人久等以致飞单,也为了节省时间——她就跑这一趟,把客人资料先带过来,方便曹金花做险种搭配推荐。
  henry,不就是自己惦记了一早上的一箭三雕吗?
  曹金花感动的一塌糊涂,虽然对方轻描淡写的说“跑这一趟”,但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的直属主管一再央求的——对保险业务员来说,有时候一两单的达成就意味着自己当月的级别、佣金比例和主管的管理提成,所以有的时候,是整个团队在帮忙,上下齐心促签单。
  这就是团队的力量!
  曹金花接过客人资料,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我马上,我很快就根据客户信息做险种推荐,很快。”
  炎红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很严肃:“求精不求快,保证服务质量才最重要。”
  曹金花赶紧点头,心说公司客服部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这么有专业度。
  然而,这个人很快就不那么专业了。
  把前头一万三教的招支完之后,炎红砂开始东张西望。
  ——“你们这里好像在办婚礼啊?”
  ——“我还从没见过山里的婚礼呢,现在城里结婚都婚庆公司承办,一样的仪式,还不如乡下的,有特色。”
  ——“早上紧赶慢赶的,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还没吃饭呢,又下雨……”
  作为一名优秀的销售人员,要是再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就太不应该了。
  ***
  十一点过几分,炎红砂气定神闲坐上了喜桌的首席。
  要说山里的婚礼还真是热闹,整个晒场披红带彩,最前方扎了个带天棚的台子,上头放了四张太师椅,边上还立了个方便传音的音箱。
  曹金花给炎红砂解释,新娘新郎都是孤儿,拜父母的时候,那四张太师椅就权当是双方父母了。
  又说,当地的婚礼还要多道拜牌位的程序,到时候,不止新人,全场客人都要起立。
  炎红砂挺好奇:“祖宗牌位?”
  曹金花也说不清楚,比划给炎红砂看:“跟电视上看到的牌位一模一样的,但是牌位上不写先祖先考什么的,反而嵌了块青铜牌子,上头有个古体字,我起先不认识,后来在网上查过,那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甲骨文?炎红砂心里砰砰跳开了。
  曹金花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我小时候问过家里人,他们也说不出个什么意思,我自己猜吧,大概是感谢土地,长出庄稼,让我们吃饱喝足……的意思。”
  她也说的底气不足,毕竟曹家村并不种植大片庄稼,生计来源跟土地也没什么关系。
  正说着,远处传来隐隐的锣声,晒场上更吵了,七婶一溜小跑的进来,气喘吁吁。
  说:“快,快,牌位要进来了,青山呢,新郎官要到入口去接。”
  青山?也是,他是新郎官儿,应该在仪式开始之前挨桌挨个招呼客人的,怎么感觉有一阵没看到他了?
  曹金花从座位上站起来,东张西望的,想从晒场纷乱忙碌又兴奋的人群中把青山给找出来。
  七婶一巴掌推在她后背上:“赶紧去找啊,新郎官不接,牌位就不能进场,可不能让牌位等久了。”
  不止推她,也推了邻近几个人分头找。
  吉时不好耽误,曹金花很上心,内场转了一圈,又绕到外围,还是不见人,雨反而大起来。
  锣声快到晒场口了,曹金花两手遮在头顶上往不远处的棚子跑,青山是个懂分寸的人,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失踪啊。
  这是离晒场最远的棚子,下头堆着这趟婚礼采买借来,但又没用上的多出物料,因为下雨,除了顶棚外,还严严实实罩着不透光的帆布,粗绳绕压了一圈,曹金花抹着脸上的雨水歇了口气,正想去别处找找,刚一抬脚,又迟疑着停下。
  帆布罩里,好像隐约有……说话声,雨声砸在顶棚上沙沙的,听不大清。
  是哪家的娃儿钻进去玩么?曹金花纳闷地绕着物料堆走,走到另一面时,那声音略清晰些了。
  居然是青山的声音。
  ——“大家表兄弟一场,我的大日子,即便你不能上桌,还是希望你能看着的……”
  表兄弟?青山还有表兄弟?曹金花的心忽然激灵了一下,电光火石间,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难不成是那个……曹土墩?
  至于的嘛,逃家这么多年,连表弟的婚礼都不敢抛头露面,要缩在这塑料棚里?
  曹金花皱眉头,又有点空落的茫然,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这事老早就看开了,有时候想想,曹土墩逃家也是好事——要不是因为那之后闲言碎语太多,她也不会一气之下外出打工,接触到那么大的世界。
  既然回来了,就堂堂正正上桌呗,虽然曹老爹当初曾放言“大墩儿再回来就打断他的腿”,但是大喜的日子,也不至于真的把人打残。
  曹金花咽了口唾沫,想开口招呼青山。
  ——“今天把你弄出来,我都还是瞒着亚凤的。依她的意思,就让你饿死在洞里头算了,过两天,瞅个空子,我再跟她说和说和……”
  这话听着怎么不对味儿呢,亚凤?就是那个看着先天不足,说话娇娇怯怯的小媳妇儿?饿死这么严重的话,又从何说起啊?
  帆布罩里有动静,青山好像要出来了,曹金花打了个哆嗦,鬼使神差般赶紧往外走,跑到一半时觉得不对,又赶紧转身回来。
  青山恰好出来,曹金花气喘吁吁的跑近,一副刚看见他的架势。
  “都找你呢,快点快点,接牌位去。”
  青山赶紧迎上来,一脸憨厚的笑:“刚雨大,看帆布松了,重新紧了一下,这就来。”
  ***
  吉时差不多到了,锣声停下,雨小下来,但是打在棚顶上,密密的细声,伴着这声音,青山怀抱着一个牌位,在先前绕村的村民簇拥下走向台边——那里,新娘子已经就位,穿红色旗袍,边上是她的两位伴娘,帮她撑着红伞。
  炎红砂把手机调到拍照模式,焦距拉到最近,青山走过时,及时拍下了那牌位。
  没错,跟曹金花说的一样,普通的木头牌子,中间嵌了块老旧的青铜牌,字的笔画凸起,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但这应该不是凶简,一万三说,凶简应该附在青山身上。
  正思忖间,身边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刚出去找青山的曹金花回来了。
  炎红砂想从曹金花这里打听点情况。
  她收起手机,聊天的口吻:“这个青山,就是新郎官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曹金花有点魂不守舍,越想越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奇怪,乍听到炎红砂问起,随口敷衍:“普通人……好人。”
  炎红砂看了她一眼,曹金花也觉得自己答的怪里怪气,尴尬的笑了笑。
  炎红砂装着漫不经心:“刚刚他跑哪去了?我看到好几个人满场去找。”
  曹金花支吾:“谁知道,眨眼就不见了,一忽儿又冒出来了。”
  正说着,音箱里传来哧拉哧拉的声音,拿话筒的是曹老爹,用走音的普通话宣布婚礼正式开始,首先,请全场起立。
  拖拉凳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入乡随俗,炎红砂也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她看到曹金花有些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方向有什么?炎红砂留上了心,趁人不备,很快的瞥过去。
  不过是堆放物料的塑料天棚而已。
  第一道仪式,拜牌位。
  伴随着一长溜的说辞,什么风调雨顺,阖家安康,瓜瓞绵绵,久久长长,好不容易等到念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炎红砂觉得,虽然什么夫妻对拜还没开始,但是曹家村婚礼仪式最重要的环节已经过去了。
  这习俗,也还真是奇怪。
  接着,拜父母,拜天地,夫妻对拜,台上撒糖,台下哄抢,然后大喇叭里宣布开席。
  这期间,炎红砂注意到,曹金花的目光,又往堆放物料的塑料天棚处飘了好几次。
  远处的几个棚子下搭着简易灶头,此刻火力全开,炒菜的大锅里烟气蒸腾,新郎新娘在七婶几个人的簇拥下端着酒杯开始挨桌敬酒,免不了的,也挨桌被惩罚做游戏,很多人挤过去看。
  炎红砂心念一动,装着失手打破瓷碗,趁着曹金花弯腰收拾时捡了块碎瓷攥在掌心狠狠一握,然后快步挤到看热闹的人群边。
  趁人不备,取过邻桌上开了盖的白酒,流血的掌心覆住瓶口,另一手握住瓶身,上下晃荡了几下。
  白酒浸过掌心,火辣辣的疼,几滴血融进酒里,淡的看不出端倪。
  炎红砂不动声色的把酒瓶放回原处,悄悄退开些距离,手机又取出,调成拍照模式,一直对焦在那张桌子。
  终于,敬酒的两个人转到那张桌子了,满桌的人哗笑,七婶拿过桌上的酒瓶,给青山和亚凤斟满了酒。
  炎红砂有点紧张,手指在屏幕上挪动,把场景放大,再放大。
  青山满面红光,仰着头一饮而尽,亮处空杯底,神色间几分得意。
  亚凤的酒杯端到了唇边,忽然停下。
  炎红砂看到,她鼻翼翕动了两下,眉头陡然皱起,再然后,警觉似的猛然抬头。
  在亚凤的目光往这个方向扫过来之前,炎红砂迅速转头,眼疾手快抓了根鸭腿,大快朵颐的模样,咬的满嘴流油。
  不过,咬着咬着,就停了下来。
  她看到,曹金花的身影,消失在堆放物料的天棚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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