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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薰衣草

[架空古风] 《锦衣之下》作者:蓝色狮(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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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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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待到沈夫人回房的时候,今夏还在试图想出为何她自己能看,而他却不能看的道理来,绞尽脑汁而无果。

“姨,您辛苦了。我给你捶捶腿?烫个脚?……”

沈夫人制止住想站起来的今夏:“你就坐在那里别动,对我好就消停点,免得伤口又得换药,更麻烦。”

今夏只得不动,笑眯眯道:“还是我姨知晓心疼人。”

“你呀,全身上下长一张嘴就够了。”

沈夫人净了手,坐到梳妆台前,仔细地将发髻拆下来,把头发慢慢梳通。今夏靠着床框,看着她梳头,笑道:“您头发保养得真好,跟缎子似的。”

“你今年多大了?”沈夫人边梳头边问她。

“十六。”今夏嘻嘻一笑,“我娘成日张罗着要把我嫁人。”

“看你急火火的性子,夏天生的吧?所以叫今夏。”

“可能是吧。”

“可能?”沈夫人转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难道不知晓自己何时出生?”

“我是我娘从堂子里抱回来的,所以具体的日子我也不知晓。”今夏如实道。

“哦……”

沈夫人复转过头,也不看她,只一下一下地梳头,过了良久,才听见她问道:“那年抱你回来的?你多大?”

“嘉靖二十八年,我大概是三、四岁光景。”今夏回想着,笑道,“我娘说,堂子里的小孩就数我最能吃,她想着肯定好养活,就把我带回来了。”

一柄木梳在手上紧紧地攥着,尖齿深深嵌入肌肤,沈夫人定定坐着,头也不敢回,唿吸却是控制不住的急促。

“姨,你怎么了?”今夏问道。

沈夫人深吸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没事……只是没想到你是个可怜孩子。”

“才不可怜。”今夏笑道,“那条街的孩子就数我最能打架,除了我娘,没人敢动我一手指头。”

她满脸幸福地回想着儿时战绩,沈夫人悄悄回头望着她,目中无限温柔。

“豌豆糕,点红点儿,瞎子吃了睁开眼儿,瘸子吃了丢下拐,秃子吃了生小辫儿,聋子吃了听得见……”

几个小孩子在灵隐寺前边玩边唱。

旁边,一位身穿灰衫两鬓斑白的老妇人扶着一位比她更老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白发老妇双目浑浊,手中竹杖哆哆地戳着石阶,已是看不见路,全靠灰衫老妇人来引路。两人身上的衣衫都洗得发白,脚步蹒跚地慢慢地沿着石阶往上走。

到了灵隐寺,灰衫老妇寻到一位小沙弥:“小师父,我们要找大和尚为我家相公做场法事。”

小沙弥双手合什,施了一礼:“两位施主,我师父和诸位师叔日前并不在寺中。请两位施主改日再来吧。”

白发老妇失望道:“请问你师父何时能归来?”

“岑港官兵死伤过千,师父和师叔赶去超度亡灵,恐怕短期之类不会回来。”

“岑港……”白发老妇口中喃喃着,转向灰衫老妇,“谁啊,谁在岑港。”

“是小峰,小峰他在岑港。”

灰衫老妇叹了口气。

“他也要死了,死了、死了,全都要死了。”白发老妇喃喃着转身,竹杖哆哆嗦嗦地点着地。

小沙弥只道这两位妇人的亲人也在军中,眼下倭寇横行,军中死伤甚多,想来她们也担忧家人的安危。他叹了口气,返身回到庙中,跪在木鱼前喃喃念经。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更慢。

“娘,我扶您歇一会儿吧。”灰袍老妇寻了块石头,用衣袖掸掸干净,小心翼翼地扶白发老妇坐下。

不远处,孩童们还在唱着:“……豌豆糕,点红点儿,瞎子吃了睁开眼儿,瘸子吃了丢下拐,秃子吃了生小辫儿……”

白发老妇痴痴地听着,突然道:“五儿也爱吃豌豆糕,家里没有,我得去给他买……我要回家了。”

“好,咱们这就回家。”灰衫老妇顺从答道。

“回徽州,回歙县。”

“……娘。”灰衫老妇没料到她这么说,楞了楞。

“这些年,委屈你了……”白发老妇的手摸索着抚上灰衫老妇的脸,“五儿白白做那么大的生意,你也没享过一天福。”

“娘,您别这么说……您坐一坐,我去讨些水给您喝。”

灰衫老妇匆匆背过身,抹去不愿让白发老妇发觉的泪水,朝前行去。才走了五、六步,就听见身后动静不对,回头一看,不知从何处冒出两个蒙面人,手持利剑,朝老妇刺去。

“娘!”她惊恐大叫。

老妇目不能视,虽不知晓发生何事,但从儿媳妇的惊叫声中也有所察觉。她非但不惊不躲,反倒面露笑意……

剑锋堪堪刺到老妇的一瞬,斜地里突然刺出一支细细长长的竹枝,上面竹叶青翠,看似柔弱,却生生将两柄长剑格挡开来。

一人蓝衫蹁跹,轻飘飘地落在老妇身前,对蒙面人笑道:“两人贵姓?”

“哪来的野道士,滚!”

蒙面人自然不会理会他,长剑一抖,绽出数朵剑花,朝蓝道行攻去。只见长剑雪亮如银,竹枝青翠欲滴,竹叶纷纷,片刻后再分开时,两名蒙面人的面巾皆被竹枝划开……

“还不走?”蓝道行笑道,“我奉劝一句,脸也就罢了,若是裤腰带被割开来,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短暂交手之后,蒙面人已意识到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彼此对视一眼,转身纵身跃走。

“娘、娘、娘……”灰衫老妇扑向白发老妇,连声唤道。

白发老妇一动不动,身上虽未受伤,却已是唿吸全无。

蓝道行转身,探她的脉搏,长叹了口气:“寿数已到,还请施主节哀顺变。”他伏身背起老妇的尸首,往山下缓步行去,灰衫老妇蹒跚跟上。

客栈小院的内堂。

岑福急匆匆地行过,今夏尚来不及招唿他吃点东西,就见他一脸肃色地快步拐过内堂,径直朝陆绎房中行去。

“肯定出事了。”今夏腿脚不便,撺掇杨岳上去听听墙根,杨岳直摇头。

过了一会儿,岑福方才出来,今夏忙招唿他来用饭,关怀备至地替他盛了饭送至面前。

“出什么事了?”她殷勤地将整碟子四喜烧卖推过去。

岑福瞥了她一眼,倒也不瞒她:“赵文华,你可知晓?”

“工部尚书赵大人,谁能不晓得。”

岑福点头:“赵大人因筑正阳楼不利,被贬为庶民。”

“正阳楼?”今夏想起来,“是圣上的新房子吧,听说去年就动工了,还没修好?怨不得圣上着急上火。不过,严大人怎么不帮着劝两句,帮干儿子一把?”

赵文华认严嵩为义父,是严党的重要干将,在朝中横行多年。去年虽因私自向圣上进献百花仙酒而得罪了严嵩,好在又送了许多重礼补救回来。莫非严嵩仍是心存罅隙,故意不施于援手?

或者,这是严世蕃的意思?

“你家大公子听了这事怎么说?”今夏问岑福。

“大公子说——‘哦’”

“就这样?”

“就这样。”

岑福已开始吃烧麦。

今夏在旁一径出神,连包子都忘了啃,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百花仙酒一事严世蕃定然看出赵文华的异心,便是严嵩念旧情饶了赵文华,以严世蕃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陆绎独自一人在房中,眉间若蹙,也在仔细思量着——赵文华被贬一事,若如阿锐所说,那么说不定就是严世蕃所筹划,也是他的第一步棋;赵文华是胡宗宪在朝中的靠山,他被贬,胡宗宪朝中无人说话,一旦被弹劾,尤其是通倭此等大罪,必死无疑,这很有可能是严世蕃的第二步棋;至于第三步棋……

正如阿锐提醒,他若帮了胡宗宪,那么通倭的罪名也会有他一份,胡宗宪罪名落实,他便逃不了干系,到时便是爹爹也难说上话。

让陆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严世蕃为何认为他一定会帮胡宗宪?

自入浙江以来,他所查的证据,皆是对胡宗宪有弊无利,加上他与胡宗宪也无交情,根本没有理由帮胡宗宪。

入夜,陆绎在桌旁,半披素袍,点灯夜读。

窗棂被一支竹枝敲了敲,他起身推开窗,正看见蓝道行人影飞掠而出,停在不远处屋嵴上等着他。

拢好衣袍,熄了灯,陆绎跃出窗外,追上蓝道行。

两人皆是轻功了得,一路腾挪跳跃,飞檐走壁,月影般无声无息,直至杭州城内一处偏僻的老宅内,蓝道行方才停下。

“汪直之母,今早刚刚去世。”蓝道行简短道。

陆绎眉头一皱。

蓝道行补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寿终正寝,不是被人所杀。不过,你所料也没错,确实有人想杀她们。”

“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地就是胡宗宪去年特赦汪直母亲之后,特地拨给她们婆媳俩住的宅子。”蓝道行看着陆绎眼色,耸耸肩道,“这处宅子已经被封多时,胡宗宪怎么也想不到她们敢回来的……走,我带你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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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七章

黑漆漆的宅子,因不能点灯,仅有微弱月光落入堂内,汪直之妻,汪杨氏平静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见陆绎进来也丝毫未有惊慌之色,似乎这世上已再无能让她动容的事情。

“蓝道长是个好人,帮着我给婆婆置办了棺木,让她入土为安,我心里很感激他。他说,有人想问我一些事情,是你吧?”汪杨氏开口问道。

陆绎点头:“正是在下。”

“你想问什么,说吧,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手指拂过梨花椅的扶手,沾染上一层薄薄的尘土,他沉吟片刻,才问道:“这处宅子是胡宗宪让你们住的,看这桌椅,那时他对你们很好呀。”

汪杨氏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平平道:“那时是很好,他把我婆婆从牢里接出来,给她请了大夫瞧眼睛,还送了好些人参肉桂,让她补养身子。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圣上决定开放海禁了?我家相公也可以回家来了?”

“他很多年没回来了?”

“好些年了,官府把他的赏格贴得到处都是,他连上岸都没法子。在他砍头前,我上一次见着他都快二十年了。”汪杨氏半仰着头,目光并无焦点,似沉浸在回忆之中,“胡宗宪总哄着我婆婆,说我相公就快回来了,马上就能一家团圆了,我婆婆欢喜了许久,眼睛不好使还纳了好几双鞋,让人给我相公送去,就盼着他回来。”

“你相公有来信么?”

“有,搬进这宅子后,相公的信也多了。信里也总说要来看我们,还说陪婆婆一块儿过年。”汪杨氏的手往虚空处指去,“婆婆还阉了火腿、腊肉,就吊在那里,说是等过年的时候给相公吃。”

“你认得你相公的信?会不会是胡宗宪请别人代笔,故意骗你们?”陆绎问道。

“不会,有些字是我相公的避忌,他不会写,若是旁人写信,不懂得这些避忌,一看便知晓了。信是真的,只是我相公也被胡宗宪骗了。”汪杨氏平静地叙述着,此时已不见悲伤。

“后来,你们为何离开这所宅子?”

“去年中秋刚过,大街小巷都在说我相公被抓了,我原是不信的,胡宗宪也还总送补品来,还让我们莫听外间的闲言碎语。直到小峰送了信来,我才知晓胡宗宪翻脸了。小峰担心胡宗宪会对我们不利,要接我和婆婆上船,婆婆不肯走,他就安排我们住到牛家村去。”

“小峰……”陆绎微一思量,就明白过来,“是毛海峰吧?”

汪杨氏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答道:“小峰,听说他现下在岑港,胡宗宪大概也要他死……这位公子,我知晓你是官家人,你能见到胡宗宪吧?”

“可以。”

“那就好,麻烦你帮我带句话给他——”汪杨氏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重重道,“天道若存,必定有报!”

原本立在堂外的蓝道行听见此话也转过身来,望向汪杨氏。

过了半晌,陆绎才轻轻点头:“好,我一定带到。”

汪杨氏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起身道:“蓝道长,我累了,可否回房休息?”

蓝道行望向陆绎,见陆绎点了点头,想是已无话可问,便道:“我扶您回房。”

“不用,你帮我送这位公子出去吧。”

汪杨氏颤颤巍巍地拐过内堂,虽无灯火,但她对此间甚是熟悉,摸索着往前走着,寂静的夜里,能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

月色清冷,陆绎缓步行至中庭,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你打算怎么办?”蓝道行问道。

“她虽是汪直之妻,但是……”陆绎摇摇头,“她既然想回家去,你就安排人送她回徽州。”

蓝道行点头:“此事不难,只是胡宗宪那边不见得肯放过她,今日那两名杀手,若我没猜错的话,就是胡宗宪的手下。”

“他也派人盯着我,大概是担心我知晓太多。”陆绎心中有疑惑,“怎得他到现下才想起要杀她们?”

“或许毛海峰将她们藏得好,他一直没找到。我若非在乱葬岗守了二天一夜,也找不到她二人。”

“还是不对……”

陆绎颦眉:按汪杨氏所说,胡宗宪一开始就存心欺骗她们,既是如此一抓到汪直就可以杀了她二人,胡宗宪非但没有,反倒还继续送补品安抚她们。除非是……

“怎得?”蓝道行问道。

“汪杨氏所说,虽是事实,但以她这些日子的经历,恐怕话中的偏颇之意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得到。”陆绎道,“她的丈夫、儿子都死在胡宗宪手下,现下婆婆也死了,养子正被围剿,她对胡宗宪定是恨之入骨,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故而才有要我转告的那句话。”

“你觉得胡宗宪不是?”

“你莫忘了,他也死了个养子。”陆绎叹了口气,“夏正尸首被送来的那日,你若见过胡宗宪,就知晓夏正之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了。”他尚记得吊唁时看见胡宗宪头死死地抵在棺木,一动不动,抚在棺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

“这世道,都在比谁的儿子死得快么。”蓝道行叹道,“胡宗宪若是汪杨氏口中的小人,至少说明他没有勾结倭寇。可若你所言,他和汪直关系并不一般,这事儿捅到上头,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你当心点,我瞧胡宗宪这两浙总督来之不易,他可不愿挪地方。”

陆绎笑了笑:“你自己也当心。”说罢,他翩然跃上屋顶,足尖几下轻点,人已行远。

蓝道行独自在中庭立了好一会儿,才返身入内,经过汪杨氏屋子时,侧耳细听片刻,却听不见唿吸声,心下一沉,推门入内,看见汪杨氏安然地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柄带血的剪子,脖颈处涌出的鲜血将灰衫染得暗红。

原来她所说的回家,竟是这般……

蓝道行伫立着,深闭起眼,长叹口气。

夜阑人静,鼓靠着鼓,锣靠着锣,月亮爷靠着沙罗树,牛郎织女靠天河……沈夫人一脸慈爱地替今夏掖了掖被脚;丐叔一脸嫌弃地踹了脚打唿噜的杨岳;阿锐面无表情地盯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四下寂静无声。

月明星稀,陆绎仍自窗口跃入屋中,刚一落地,便发觉不对,左右两侧各有劲风袭来,饶得他反应甚快,双足往前滑去,仰面低腰,两柄长剑自他眉梢险险掠过。

他未用兵刃,仅凭步伐精妙,在两柄长剑之间避让躲闪。数招之后,瞅准空隙,手掌上翻,一按一扣,已顺势将一柄长剑夺过。

陆绎旋身站稳,也不急着出剑,借着月光打量来者。

打斗声惊动左右,门外岑寿急急赶来:“大公子,可是有事?”

“来了两位客人。”

陆绎说着,手腕轻抖,长剑激射而出,剑穿过其中一人的肩膀,钉入窗棂,那人惨叫出声。

另一人见状不妙,持剑想逃,岑寿破门而入,见状拔出绣春刀,刀剑相击,迸出火花,叮叮当当,打得好不热闹。

由得岑寿去对付,陆绎也不理会。

门外,岑福赶了来,今夏瘸着腿也赶了过来……“大公子,您没事吧?”岑福忙道。

“没事。”陆绎回头看见一蹦一蹦的今夏,上前扶了她,淡淡嗔道,“你还真爱凑热闹。”

看见陆绎没受伤,今夏就安了心,探头去看被钉在窗上的人:“他们是谁?”

“你看呢?”陆绎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反倒问她。

今夏大乐,点了灯,搓搓手上前道:“看着虽然面生,不过搜个身大概就能知晓了。”

这边有岑福相助,岑寿很快制服了另一名黑衣人,用力扯下他的面巾。

“我认得他,他是胡宗宪身旁的副官。”岑福一眼认出。

陆绎扫了两人一眼,面上丝毫未有惊讶之色:“你们不是一直趴屋嵴上盯我么?今日怎么有兴致到我房中来?”

两人沉默不语,互相交换了下眼色,便勐然用力朝舌根咬下去。

幸而岑福岑寿在诏狱多年,早有防范,眼疾手快,一下子出手钳住他们的喉部,让他们动弹不得。

“这样就要寻死?真是两条汉子,可惜功夫差了些。”今夏啧啧惋惜道。

“人家功夫比你强一点呢。”陆绎把她摁到椅子上坐下,才转向黑衣人道,“两位对胡总督一片赤胆忠心,在下很是欣赏。你们也不必急着寻死,我有句话请你们带给胡都督——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罢,他示意岑福放了两人。

两名黑衣人见陆绎果然放了他们,拾起剑,从窗口跃出去。

“就这样放了他们?也太便宜他们了!”岑寿忿忿然,“敢来动大公子,活得不耐烦了吧,胡宗宪是吃了豹子胆,他就不怕老爷吗?”

今夏好心解释给他听:“人若死在这里,胡宗宪肯定告诉你家老爷,是倭寇干的,说你家大公子壮烈殉国,说不定还给他封个抗倭英杰,抚恤金肯定少不了。”

“你还真看得起我。”

陆绎顺手替她拢了下头发,因为是从床上赶过来,今夏头发都是披散着的。岑寿看着自家大公子这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眼睛都直了,岑福只得用手将他的头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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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平常不见你反应这么快,今夜怎得比我还早赶过来?”岑福问他,岑寿的房间比他的还远。

“阿锐说大公子房中有人,我初时还不信,后来察觉不对才赶过来。”

岑福不敢置信:“他耳力这么好!”

陆绎道:“阿锐受伤之前,功夫就在你们之上,不奇怪。”

门外,淳于敏的丫鬟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下子就看见了窗棂上的血迹,吓得哆哆嗦嗦,声音也直发抖:“是不是死人了?”

“没有。”陆绎沉声吩咐道,“岑福,送她回去,说明缘由,别吓着她们。”

岑福领命,见岑寿还杵在当地,便连他也一并拖了出去。

陆绎低头看见今夏的脚,鞋袜都没穿,烛光下,白皙地晃眼。

“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赶来看我。”他将她抱到床上,拉过被子把脚裹起来,微笑着看她,“看来你真的很担心我。”

“那是……不过,哥哥,你究竟查到什么了,逼着胡宗宪非得杀你不可?”今夏扳着他的脸,“不许骗我,不许瞒我。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刚刚从外面回来,正好撞上屋子里的黑衣人。”

陆绎赞许道:“说说看,我哪里露了痕迹?”

“你的靴底沾着青苔和露水,你再看看窗框上,还有地上……”今夏指着窗子,比划着,“你从窗子跃进来,滑身躲过偷袭,然后再一转……再清楚不过了。”

“佩服佩服,在下佩服。”陆绎说着,身子欺过去,就势吻住她。

被他一亲,今夏脑袋就有点煳里煳涂起来,又总觉得什么事情没弄明白,过了片刻,勐得推开他,大怒道:“等等,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胡宗宪要杀你……不许对我用美人计!”

想不到她还是惦记着这事,陆绎抿了抿嘴唇,偏头看她道:“美色当前,颇有定力,看来袁捕快年内升职有望。”

见他继续东拉西扯,今夏更加确定他有事故意瞒着自己,眉间蹙起:“怎得,我就这般让你信不过?就是不能告诉我?”

“不是……”

陆绎叹了口气,便将今夜见到汪杨氏之事告诉了她,只是隐去蓝道行的身份。

今夏听了半日,又想了半日,觉得此事实在是一团乱麻,叫人无从判断,只得道:“那,胡宗宪到底有没有通倭?”

“你觉得呢?”陆绎照例反问她。

“按汪杨氏所说,胡宗宪将汪直引上岸,汪直被捕,说明胡宗宪是用计,并没有通倭;可在汪直被捕后,胡宗宪还往她家送东西,这就可疑了,莫非此事是一场误会,他还想将汪直放出来,那他肯定是通倭了;但我再一想,也许胡宗宪是为了稳住倭寇,不然他们动夏正,所以佯作善待她们,那么他还是没通倭寇……”今夏嘴皮子哌啦哌啦,分析出千头万绪,“不过最要紧的一件事,今晚胡宗宪派人刺杀于你,显然心中有鬼,说明他还是通倭了!”

“那倒未必,官场之上,无风也能起三层浪,他或许对我有所误解,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也是有可能的。”陆绎淡淡道。

今夏狐疑地盯着他:“哥哥,我怎么觉得你在帮他说话呢?你想,夏正是被他送往毛海峰处的,他又派人追杀汪直家眷,现下还来杀你,这些事情层层叠叠,至少能证明在通倭一事上他绝对有问题。”

“此案证据不足,不能草率定案,需再细查。”

陆绎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门外忽得响起叩门声,随即是沈夫人的声音:“今夏,你在里面么?”

“……我在!”

今夏掀了被子,忙就要下地去开门,被陆绎拦住,他自己去开了门。

沈夫人立在门口,拎着她的鞋子,也不进来,口气不善地责备道:“今夏,你是个姑娘家,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大半夜的呆在男人屋子里成何体统,赶紧回来。”

“啊,哦……”今夏有点楞住。

陆绎面上倒是平静得很,还将鞋子递过来给她。

今夏穿了鞋子,带着一肚子疑惑,乖乖跟在沈夫人身后回了房。

陆绎掩上门,既有点舍不得,却又暗松口气:她再呆下去,刨根究底的,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次日清早,杨岳盛了白粥,端给今夏,问道:“昨夜里发了什么事?”

今夏拿了个三丁大包,边吃边诧异道:“你睡得也忒死了,昨夜里闹那么凶,竟是一点不知晓么?”

杨岳很是郁闷:“我早就听见动静,想赶上去,可被你叔摁住了。他说陆大人对付得来,用不着我多事,说什么也不许我上去。他功夫那么好,劲道又大,我哪里是他的对手,被摁得动都不能动。”

“想不到我叔还挺聪明的,不用看就知晓陆大人肯定没事。”今夏赞叹了几句。

杨岳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夏附耳过去,正欲告诉他,忽见店小二领着一名小厮进来。

“在下奉胡都督之命,将此物呈给陆大人,并请陆大人过府一叙。”

“胡都督?!”

今夏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小厮,昨夜刚闹那么大阵仗,今早胡宗宪就像没事一样派人上门,还要请陆绎过府一叙,真当旁人都是呆子不成。

岑福迎上前,安全起见,启了匣子看一眼,才皱眉合上。

“大公子,胡总督派人请您过府一叙。另外还送了……”

听见岑福声音略顿了顿,陆绎拉开门,看见旁边还有一名小厮,手中捧着个宽宽的长匣子。

岑福已知晓匣子内是何物,当下伸手打开给陆绎看。

匣内有两柄长剑,还有两条血淋淋的胳膊,看得出是昨夜来偷袭陆绎的黑衣人的胳膊。陆绎皱了皱眉头,示意岑福将匣盖合上,向小厮叹道:“我昨夜已放了他们,胡都督这又何必。”

胡宗宪昨夜派人杀他,应该是听到赵文华被贬后,生怕自己对他不利,急病乱投医。眼下又斩了属下的胳膊来求和,希望自己不计前嫌……看来,夏正惨死,加上赵文华被贬,朝中弹劾折子堆如雪片,这些事情让胡宗宪方寸已乱。

“胡都督原是要送上他二人的首级,但徐师爷说陆大人是胸襟广阔之人,既放了他们,定不愿见他们以命谢罪。”捧匣小厮道。

“徐师爷?”陆绎微挑起眉。

“是,徐渭徐文长。”

陆绎略一沉吟,点头道:“好,我随你去便是。”

岑福不放心道:“大公子,让我与岑寿随行吧。”

“不必,我既然赴约,自然信得过胡都督。”陆绎摆手拒绝,入内更衣。

见陆绎一身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边经带,行至内堂,今夏不安道:“你当真要去他府里,你莫忘了……”

陆绎拦了她的话:“不妨事,我心中有数。”

“我和你一道去?”

“你腿还未痊愈,一瘸一拐在胡都督面前未免太失礼了。”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忐忑地看着他的背影,今夏泄气地咬咬嘴唇。

之前吊唁夏正时,陆绎已来过一趟胡府,只不过仅在外堂停留了一盏茶功夫便告辞了。今日由小厮引着,一路往里走,直把他带至后花园。

正是初夏十分,园中数株石榴树正值花季,花开似火。

胡宗宪沉着脸,负手而立,目光不知看向何处。身侧石桌旁坐着徐渭,手抚茶杯,亦是不言不语,一径出神。

听见脚步声后,胡宗宪转过身来,看见小厮身后的陆绎,面色稍稍放松,由于昨夜之事,他一直担心陆绎不肯赴约,眼下看见他来了,想来此事还有商量余地。

徐渭也看向陆绎,因见他经昨夜一事,竟还敢孤身前来,目中便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言渊啊,”胡宗宪大步迎上前,面上笑道,“你肯来便好,我只担心你因昨夜之事误会了我,不肯登这个门了呢。”

陆绎笑道:“既是误会,卑职又怎会挂怀。”

“好!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般胸襟,我们这些老家伙自叹不如、自叹不如啊!”胡宗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请他入座。

陆绎却不忙坐下,转向一直静静立在旁边的徐渭,施礼道:“这位,便是人称青藤居士的徐渭徐师爷吧?”

徐渭不卑不亢地还礼道:“文长参见陆大人。”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言渊之幸也。”

“文长愧不敢当。”

胡宗宪倒未料到陆绎对徐渭这般敬重,当下招唿他们入座。家仆奉茶之后,他让他们尽数退下,后花园中不许任何人入内。

眼见家仆都退了出去,陆绎知晓胡宗宪要说正事,但先开口的却是徐渭。

徐渭问道:“陆大人今日孤身前来,自然是信得过都督。那么我们说话也就开门见山,不必忌讳。昨夜,陆大人让人带回的那句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指得是什么?”

陆绎一笑,却并不明说,只道:“我知晓因赵文华被贬一事,而且现下朝中又有许多人弹劾胡大人收受倭寇贿赂,私通等等,胡大人心境想必苦闷得很,所以我让他们带话安慰大人。”

听出他不愿明说,想是对自己仍有顾忌,胡宗宪便干脆道:“我知晓言渊你此番来两浙身负要事,就是要查明白我到底有没有私通倭寇,是不是?”

“职责在身,请大人见谅。”

“不必请我见谅,你今日肯孤身前来,我对你也就不再隐瞒。”胡宗宪手一挥,“文长,你把我们这些年的苦心经营,都告诉他吧,究竟是不是通倭,由他来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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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九章

徐渭重重点了点头,将手边的两浙海防图展开,请陆绎来看。

“陆大人应该知晓,从八九年间,沿海就时有倭寇出现,但一直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倭乱是到了近些年才愈演愈烈,只因倭乱的背后有两个人在操控。其中一个是徐海,去年被我们用计降服,已投水自尽;还有一人便是汪直。”

“汪直与徐海不同,他在海上多年,被尊称为老船主,兼并了几十股海上势力为他所用。”徐渭的手指在图上数处点了点,“这些势力里,以东洋人为主,还有沿海渔民、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汪直在一日,尚能让他们服服帖帖,一旦杀了汪直,他们失去控制,就会更加麻烦。”

“我与都督研究许久,只能设计诱汪直上岸,然后加以控制,凭此操控海上势力,平定倭乱。结果……”

说到此处,徐渭长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大事将成之时,御史王本固横插一杆,将汪直抓入牢中,后来的事,陆大人你应该都知晓了。”

后来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陆绎自然知晓:汪直被抓,朝廷上一片喊杀之声,独胡宗宪上书请求不要杀汪直,让他为朝廷效力,约束倭寇,可惜无人认同。朝中纷纷指责胡宗宪放纵罪犯,必有内情。也因为此事,陆绎才会奉命往两浙调查。

此时回想起汪直死前所说的话——“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定大乱十年!”

事情一件一件对应起来,真相已然就在陆绎面前,他很清楚胡宗宪并没有说谎。

“将夏正送至毛海峰处,是汪直的要求?”陆绎问道。

提到夏正,正戳到胡宗宪的痛处,他深闭起眼,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我害了这孩子。”

徐渭狠狠道:“汪直疑心甚重,都督这些年为了请他上岸,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折损得又岂止夏正一人。若不是那个蠢笨如猪的王本固,何至于此!将都督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陆绎低头看着海防图,沉默片刻,之后道:“我想到军中走一遭,不知可否方便。”

胡宗宪尚在揣测他的用意,徐渭已然明白。

“陆大人是想深入了解倭寇状况,然后再上奏朝廷?”徐渭道。

“正是如此,虽说胡都督为了汪直,费数年心力,但若无有力证据,只怕朝中人还是会误解都督。”陆绎道,“何况圣上那边,也须得呈上详尽的回禀。”

胡宗宪点头道:“此事不难,我的手下俞大猷眼下正在岑港与毛海峰对峙,你若有兴趣,可以去岑港走一遭。你想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

“明日一早,我派人带你去。”

“如此甚好,多谢都督。”

胡宗宪却仍是忧心忡忡:“难得言渊你处事公正,胡某十分感激,但我担心的是……京城里面,那些言官恐怕不会消停,我在朝中无人帮衬,只怕圣上偏信小人之言。”

陆绎微微一笑:“都督此言差矣,圣上若信了那些人,便不会叫我来走这一遭了。”

“所谓孤鸟难鸣,这朝中无人,终归不是长久之策。”

陆绎似笑非笑:“都督,言下之意是?”

“严嵩严大人那里……”

胡宗宪话才说一半,便被陆绎止住,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展开给胡宗宪看。

“都督可认得此人?”

“罗文龙!”

胡宗宪一下子就认出此人。

“他是都督的下属?”

“是个叛徒,原来曾帮我接近徐海,后来他居然和倭寇混一块儿去了。”胡宗宪狠狠道,“此人对我记恨在心,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你怎得会有他的画像?”

罗文龙的身份完全在陆绎的意料之中,严世蕃既然要对付胡宗宪,必要会找一个与胡宗宪十分熟悉的人,收集证据也好,制作伪证也好,都能便宜行事。

“据我所知,此人现下就和严世蕃在一起。”陆绎注视着他。

胡宗宪足足楞了好半晌,如梦初醒的同时,一脸的大祸临头:“他在严世蕃身边,莫非是他挑拨严世蕃来整治我?严家何等势力,我岂非是无路可走?”

“都督莫忘了,严家势力再大,这天下还是圣上说了算。”陆绎好意提醒他。

胡宗宪听出他的言外之音:“贤弟的意思是?”

陆绎笑道:“都督不妨静心想一想,也许就有转机了……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物件,言渊一直没动过,闲时让人来抬回去吧。眼下这时局,让人钻了空子,说闲话就不好了。”

先前胡宗宪又是美女又是财物相送,为得便是要收买陆绎,让他在折子替自己美言几句,而眼下看来,此事万一落人口实,陆绎便会怀疑收受贿赂,而他自己只会下场更惨,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胡宗宪叹气道:“我马上派人去办此事。”

“多谢都督体谅,言渊先行告辞!”陆绎拱手辞别胡宗宪,转身离开。

徐渭朝胡宗宪道:“我送一送陆大人。”

说罢,他快步追上陆绎。

心中对徐渭甚是尊敬,陆绎放慢脚步,与他缓步同行。

“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的东西,先生还是让人接回去为好。”陆绎道。

徐渭点头:“说的是,让陆大人为难了。”

“言渊好奇,当年我爹爹请先生出山,先生拒绝了,为何胡都督请先生,先生就答应了呢?”陆绎问徐渭道。

徐渭道:“我是绍兴人,两浙倭寇横行,我怎好袖手旁观。”

陆绎微笑:“先生高义,非名利可取,言渊佩服。”

“都督在两浙多年,针对倭寇操练兵马,手下颇有几员得力干将。”徐渭道,“我担心的并非仅仅是都督的乌纱帽,而是一旦两浙总督换人,军中必然要大换血,等于数年心血付之东流。如此这般,何年何月才能平定倭乱。”

他停住脚步,转向陆绎,深施一礼,陆绎忙要去扶,他却不动。

“文长这一礼,并非为都督一人,而是为两浙百姓。”

“言渊明白,必当尽力而为。”

陆绎扶起他,沉声应道。

经过沈夫人的两次施针,阿锐的伤势已有明显好转,虽还无法下地行走,但已能自己拿勺进食,省却了岑寿许多麻烦。

这日沈夫人照例替他施过针,收拾了医包出来,又唤了今夏去换药。

“今日这药怎得不一样?”今夏诧异问道。

沈夫人将药敷好,用布细心替她包扎起来:“我在里头加了一味药,愈合起来不容易留疤。”

“还是姨对我最好了!”今夏笑道。

丐叔晃过来,打着呵欠插口道:“那是,她天不亮就赶我出城采药去,跑了好些地方才总算找着的。”

“还是现采的药?!”今夏倒未料到沈夫人让丐叔采药去,心中不免受宠若惊,“姨,不用这么麻烦,我这伤又不在脸色,留疤也没人瞧得见,没事。”

沈夫人皱眉道:“你是姑娘家,哪都不能有疤。对了,你手上这是……被蚊子叮的?”

今夏满不在乎地挠挠:“嗯,我特别招蚊子,这屋子里只要有我,比熏艾草还管用。我们衙门的人,夏日里都喜欢和我呆一块儿。”

听着她的话,沈夫人怅然地笑了笑,眼底一片水泽,低低道:“……和姐姐一样……”

“嗯?和谁一样?”今夏奇道。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夫人收了心神,勉强笑道:“没什么,我以前也遇见过这样的,回头采点药,弄个香袋挂身上,再配一些方便涂抹的药汁给你。”

“很麻烦么?”

“不麻烦。”

沈夫人起身,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快步离开。

今夏坐着没动,看着沈夫人背影,朝丐叔叹道:“叔,我姨真是菩萨心肠,我被蚊子叮几口而已,她就难过成这样!”

丐叔也觉得有点奇怪:“天没亮就让我给你采药去,采回来又蒸又碾,然后是配药,折腾了好些时候,对我都没这么上心过。你说你那点小伤,至于嘛。”

“叔,你不会是吃醋吧?”今夏狐疑地看着他。

“是啊,我就是吃醋。”丐叔坦荡荡地承认,“她最近成日围着你转,给你换药配药,等她闲了吧,我想陪她出去逛逛西湖,可她惦记着要去买布料,说你成日穿得没个姑娘家的模样,这样不行,说是要给你做几套衣衫……”

今夏张口结舌:“她、她还要给我作衣衫?!”

“你说她现下是不是满脑子只有你的事?”丐叔很有几分委屈,“我靴子破了,她都没发现。”

“没事,我让大杨帮你补靴子。”

今夏一面安慰他,一面心中犯嘀咕,忽听见外间岑福的声音,知晓陆绎回来了,连忙蹦跶着出去寻他。独留下丐叔一人,摇头叹道:“都说女生外向,真是一点不错。”

陆绎正在吩咐岑福:“我明日一早要动身去岑港,你替我准备好行装,因此次是往军中,行装越少越好。”

“胡宗宪为何让你去军中?”

今夏瘸着腿蹦跶出来,诧异问道。

“是我提出来的,到军中去方便详尽了解沿海倭寇的局势。”陆绎答道。

岑寿也迎了出来:“大公子,您要去军中,我随您一起去。”

“不用,军中比不得别处,我只带岑福一人。明日,你护送淳于姑娘往新河城祭祖。”陆绎吩咐道。

今夏忙问道:“我和大杨呢?”

“你们走官道往新河城,过些时日,我过去与你们会合。”陆绎说罢,便先回房更衣。

众人散开,今夏尚在原地颦眉思量,丐叔过来挪揄她:“丫头,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舍不得我乖孙儿呀。”

今夏白了他一眼,不理会,蹦跶着往陆绎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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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大人,莫非你应承了胡宗宪要帮他?”

她连门都来不及敲,直接推门进去问道。

陆绎披上家常衣袍,侧头问道:“你为何这么想?”

“你往军中去,必定需要胡宗宪的首肯。反之,他既然答应让你往军中,必定是相信你会帮他。”今夏眉头紧皱,“今早,他邀你过府,是为了胁迫你么?还是……”

陆绎温和笑道:“你不用再猜,都不是,他并未胁迫于我,只是我想详尽了解现下沿海倭寇的局势。”

今夏疑惑地看着他:“哥哥,你不查他私通倭寇之事了?”

“去军中正是为了此事,若他只是想用计引汪直上岸,加以控制,那么与汪直死前的话对应得上。我就是想证实这点。”

“证实?”今夏何等聪明,立时猜到,“他亲口对你说,他是对汪直用计?”

陆绎点头。

“这只老狐狸!”她狠狠道,“我明白了,他见杀你不成,拦不住我们查他的底细,所以又准备了这套说辞来骗你。哥哥,你可不能中他的计!”

陆绎好笑道:“之前,你不是也猜测他对汪直用计么?”

“我是这么猜过,可……你莫忘了,昨夜他还想杀你,今日就对你和盘托出,可信么?再说军中都是他的人,刀枪环立,他一道密令,便可让人害你性命,我觉得实在危险得很。”

“会,眼下他的靠山已倒,严家也指望不上,唯一的一线生机就在我身上,他只会拿我当救命稻草,哪里还舍得害我。”陆绎捏捏她的脸颊,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你们一路往新河城,路上须得谨慎小心。好在你还瘸着,倒也惹不出什么事来,我总算放心些。”

今夏朝他呲牙,得意洋洋道:“……我姨说了,伤口已经愈合,再过两日我就能行动自如。”

“沈夫人的医术果然非同一般。”

“那是,我姨对我真是没话说。”今夏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暖暖的,“我叔说,她还特地上街裁布料,想给我做衣衫。还有,今儿她就看见我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几处,居然难过得掉眼泪,你说怪不怪?我娘都没这么心疼过我。”

听了这话,陆绎确实觉得奇怪:“是不是她觉得与你特别投缘?”

“我也不知晓,可总觉得无功不受禄,心里没底。”

今夏幽幽地叹了口气。

沈夫人之前突然肯留下来,陆绎就已经觉得奇怪,眼下她又无缘无故对今夏这么好,更让他觉得诧异。他仔细回想,问今夏道:“我记得,沈夫人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你和杨岳请她吃了顿饭,席间你们可是说了什么?”

“说了润饼,福建特色什么的……”今夏努力回想,“大杨说因为头儿也喜欢吃,对了,她听了头儿的名字后,说有位故人在京城,名字和头儿差不多,可惜是同音不同字。我说我可以帮她寻故人,然后……然后她的样子就古怪得很。”

“莫非与杨前辈有关?”

“会不会头儿就是她的故人,可她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明说。”今夏猜测道,“所以她看我是头儿的徒儿,对我就格外好。”

“若是如此,她应该对杨岳更好才对。”陆绎问道,“她对杨岳如何?”

“……夸他菜做的好,别的好像就没有了。”

陆绎偏头看她,作思量状:“如此说来,应该是她看上你天资聪慧,伶俐可人。”

闻言,今夏着实受用得很,笑如春花:“哪里哪里。”

入夜,沈夫人至灶间熬药时,正巧遇见杨岳在里面揉面。

“还没用饭?”她问。

杨岳笑了笑:“这不是明日就要往新河城去么,我想烙些饼备着路上吃。”

“你怎得不吩咐店小二备着。”

“还是自己烙的饼瓷实些,再说今夏也爱吃这个。”杨岳边揉边答道,“往日我们出公差,都得烙好些饼带在身上。”

“你对今夏可真好。”

将药材放入药罐中,沈夫人边舀水边看向他。

杨岳笑道:“自家人嘛,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们俩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她就跟我亲妹子一个样。”

“听今夏说,你爹爹对她也甚好。”

“那是,就算我爹爹有个亲闺女估计也不过如此了。”杨岳回想道,“家里若有好吃的,总要我送一份去她家。

“你们两家是邻居吧?”沈夫人拿银挑子慢慢搅药,似顺口问道。

杨岳也没甚提防,答道:“一条街上的,我记得刚搬过去,我和今夏就打了一仗。那时候她个头虽头,气势倒是很足,爹爹特别喜欢她,还叫我买桃花糕和她分着吃。”

“那时你多大?”

“也就六岁光景……”杨岳看药罐已在火上,沈夫人守在旁边,便热心道,“前辈您去歇着吧,我来看着火就好,等药熬好了,我再唤您。”

沈夫人嘱咐道:“熬成一碗水就行。”

“行,我记着了。”

在沈夫人走出灶间之前,拐角处翩然闪过一方衣角,陆绎波澜不惊地朝迎面而来的丐叔一笑,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中。

次日清早,诸人的行装该搬上马车的搬上马车,皆收拾停当。

今夏坐在车辕上,探头看陆绎在不远处似在吩咐岑寿,然后他行到淳于敏的马车旁似又说了几句,接着又是丐叔和沈夫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朝她这边走过来,杨岳看见前头马车动弹了,忙一策缰,马车哒哒哒地朝前走。

今夏急了:“大杨,你等会儿,那个……陆大人肯定还有话要吩咐。”

杨岳只得勒住缰绳。

陆绎行过来,朝杨岳简短道:“路上小心点,去吧。”

今夏眼巴巴地等了他半日,未料到他和自己竟连一句话都没有,不由气恼,双目直望着他……

马车前行,眼看就要和他交错而过,陆绎微微笑着,动了动嘴唇,似对她说了两字,却并不出声。

“等我!”。

今夏辨出他的口型,胸中气恼顿时化为乌有,心里甜滋滋的,将身子探出马车又瞧了好多眼。只觉得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温润俊逸,忍不住在心底把自己嫁给他好几回。

直至马车拐过街角,陆绎才收回目光,此时岑福才与一位军士牵着马过来。

陆绎自岑福手中牵过马来,翻身跃上,持缰策马:“我们走!”

马蹄翻飞,三骑出了北城,往岑港方向飞驰而去。

在去岑港的前一晚,岑福就已经把关于俞大猷的资料拿给陆绎过目。

陆绎看罢,提醒他道:“这位俞将军是实打实凭着战功升迁,想必对我这个靠爹爹成事的公子哥不会待见。你记着,到了军营,便按军营的规矩行事,且不可摆架子,言语进退都须有分寸。”

岑福笑道:“大公子,你也忒小瞧我了,我何时在外头打着您的名号招摇过。”

“这位俞将军所率领的又叫俞家军,皆经过他亲手操练,与别处不同。到了军中,便是到了他的地盘,咱们行事也须谨慎。”

岑福奇道:“以大公子您的身份,谁敢给咱们脸色看?”

陆绎淡淡笑道:“去了便知。”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一日之内便已到了舟山,俞大猷的俞家军正驻扎在此地,还未至军营,沿路便遇到许多溃败下来的官兵,轻伤者扶着重伤者,蹒跚而行……

“大公子?”岑福见陆绎翻身下马,不知为何事,连忙也跟着下马。

陆绎一言不发地将马匹让给伤者,岑福不敢再多问,将自己的马匹也跟着让出。随行的那名军士见状,陆绎的官阶比自己高出许多,绝对没有他走路自己骑马的道理,只得将自己的马匹也让了出来。

炎炎烈日,陆绎与溃兵一同走回大营,途中得知岑港位于舟山之西,其地山岭逶迤,山径崎岖狭隘,岙口众多,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此番进攻,倭贼将诸条道路皆堵了起来,只留下一条路,且艰险难行。明军进攻别无选择,从隘道鱼贯而入,快至尽头时,被倭贼抄了后路,前后夹击,明军大败,死伤过半。

陆绎微微皱眉,如此容易被倭贼前后包抄的地形,俞大猷肯定心中有数,为何还要冒险强攻?

步行了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到达了俞家军的军营,等候通传之后得知俞将军尚未回营,他们只得在帐外等候。

足足又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到一位身穿军袍的虬髯大汉大步进营来,身上还负着一员重伤兵,营内有官兵迎上去,接过重伤员,他才大步往大帐行来。

“将军!”帐前候着的小军士忙恭敬唤道。

俞大猷嗯了一声,看向陆绎与岑福,目光诧异,与陆绎一同前来的军士忙上前说明,并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俞大猷。

想必是胡宗宪的亲笔来信,陆绎见俞大猷皱着眉头看完信,然后抬眼复望向自己。

“陆佥事,对吧……那个,还没用饭吧,祥子,你先带他们用饭去,然后安置下来。”他吩咐小军士,又朝陆绎道,“待我处理过军务,再为陆佥事接风洗尘。”草草说完,他便一头进了大帐。

见俞大猷对陆绎这般怠慢,随行军士尴尬解围道:“刚刚打过一场大战,想来俞将军甚是疲惫,还请陆大人多多体谅才是……我还得赶回去向都督回禀,就先行告辞了!”

陆绎点头。

他正要走,大帐的帐帘被人勐地一掀开,俞大猷大步跨出去,一把就将他擒住。

“将军、将军……这是做什么?”军士领口衣袍被拽住,险些气都喘不过来,忙告饶道。

“猴崽子,露一面就惦记着跑!”俞大猷面有怒色,“我问你,都督究竟打算何时派兵增援?!”

“将军,您又不是不知晓,现下各地倭患频起,人手根本调不过来。前几日台州告急,戚将军刚刚才赶过去,等消停些,都督肯定派兵增援岑港……您手略松松,让我喘口气先。”

俞大猷烦恼地松开手:“这些话我听了都快半年了,人呢?”

“都督日盼夜盼就是岑港大捷的消息,也是一肚子苦水,将军,您就多体谅体谅,,”军士整整衣袍,复拱手道,“卑职先行告退!”

眉头皱得像个铁疙瘩,俞大猷连看都没有再看陆绎一眼,径直回了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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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一章

随陆绎在外头办事,还从未被人这般无视过,岑福面色已不太好看。

“两位大人请随我先去用饭吧。”

被唤过祥子的小军士年纪尚幼,只知陆绎是个佥事,但究竟是何身份也闹不明白,领着他们用饭。饭菜也未吩咐灶间单做,而是从大灶中烧出来,粗糙得很,但总算是有荤有素,想来与一般官兵无异。

岑福自己倒不挑嘴,但见陆绎也吃这等粗食,不免忿忿得很。但碍于陆绎事先的嘱咐,并不发作。

“小兄弟,我看你年岁不大,怎得如此受俞将军重用?”陆绎吃了几口,温颜问旁边伺立的小军士祥子。

毕竟还是个孩子,听陆绎说自己受将军重用,祥子心里很是受用,用力挺了挺胸脯,答道:“回禀大人,卑职已经不小了。”

陆绎好笑地看着他:“属什么的?”

“回禀大人,卑职属猪。”

这下连岑福都笑了:“才十四岁,还说自己不小了。”

“回禀大人,十四岁也不小了,将军说再过两年,就让卑职上船学着用火铳。”说这话时,祥子面上发着光。

陆绎笑问道:“怎么,喜欢火器?”

祥子连连点头。

“跟着你家将军好好学,说不定将来有机会,还能进神机营。”陆绎笑道。

祥子却连连摇头:“卑职就跟着俞将军,哪里也不去。”

岑福笑着摇头朝陆绎道:“真真还是个孩子。”

眼看他们就快吃完了,祥子请灶间师傅再为自己备一提盒饭食:“将军刚回来,还没用饭呢。”

岑福见提盒内的饭菜与他们所吃无异,不由问道:“俞将军也吃这个饭菜?”

祥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倒是未想到俞大猷当真能与士兵同甘共苦,岑福看向陆绎,后者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诧异。

用过饭,祥子带他们到所处之处,也不帮着安置安置,就赶着去给俞大猷送饭,一路小跑着走得。

“这孩子……”岑福摇摇头,展目打量了下屋子,又叹了口气,“大公子,要不您到外头转转,我先把屋子归置齐整了,您再回来了。”

这屋子简陋得很,只有简单的家具,四面土墙,未加任何修饰。

陆绎倒不介意:“不必了,在军中自然一切从简。”

岑福用铜盆打了水给陆绎净面净手,饶得他比岑寿沉稳许多,此时也有些忿然:“将我们晾在一旁,这位俞将军好大的架子,说起来,大公子你与他官阶相同,他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

打来的井水冰凉沁人,布巾覆在面上好不凉快,陆绎过了片刻才取下布巾,道:“虽说都是四品官阶,但他可是手握兵权,确是比我有分量多了。”

“那他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呀!”岑福道,“您瞧在大帐外头打发咱们的样子。”

“你再去翻一遍俞大猷的资料,”陆绎叹道,“他若是个处事圆通长袖善舞之人,就不至于这些年管了那么多闲事,又被整了那么多次,吃了那么闷亏。”

俞大猷,字志辅,又字逊尧,号虚江,福建123言情人。嘉靖十四年中武举人,被任命为千户,守御金门;嘉靖二十一年官升署都指挥佥事;嘉靖三十五年以战功先后升任都督佥事、大猷署都督同知。

然而,与他升迁经历相比,他在官场吃亏的经历更为丰富。

空有一身领兵才学,却得不到重用。从最早,兵部尚书毛伯温对他十分欣赏,曾夸奖过他,却不用他;后来毛伯温将他推荐给宣大总督翟鹏,翟鹏也对他十分欣赏,可仍是不用他。后来在王江泾大捷中,明明是打了胜仗,功劳别人领,贬了他官;而后他又参加了胡宗宪的追击战,虽然战败,但倾尽全力十分英勇,最终的结果却是被圣上免去世袭百户,责令安分守己,否则砍头示众……可以说,从嘉靖十四年来,俞大猷在官场里吃了无数闷亏,背了无数黑锅。

“对咱们都这样,可想而知此人在官场上肯定吃不开,不被整才怪。”岑福环顾下屋子,虽说还算干净,可确是简陋得很,“他现在还能带兵打仗,我都觉得奇怪。”

“他现下能带兵打仗,是因为他确实有才能。”

陆绎将布巾抛给尚看屋子不顺眼的岑福。

岑福将布巾在架子上晾好,转身问道:“他算是胡宗宪的人么?”

“恐怕谁的人都不算。”陆绎侧头想了片刻,“如今朝堂之上,你想找出个没派系的人不容易,他算一个吧,一门心思就是打仗,什么派系全然不管。你想,王江泾大捷他协同张经,被赵文华认定是张经的人,罢了他的官;没多久他参加了胡宗宪的追击战,被曹巡抚认定是胡宗宪的人……赢了他被贬官,输了他背黑锅,这种事你干不干?”

岑福笑道:“卑职自问,这点可比不上俞将军。”

“不只是你,恐怕我也做不到。”陆绎道,“……听说他武艺了得,擅长荆楚长剑,若有机会能切磋一番,倒不失为一件乐事。”

“眼下岑港还未攻下,恐怕他没心情与大公子您切磋。”岑福道。

事实上,俞大猷不仅是没心情,连空都抽不出来,军务繁忙,足足过了两日,经通报之后,军士才领着陆绎进了军中大帐。

“启禀将军,陆佥事已带到。”军士朝正低头扒饭的俞大猷禀道。

之前虽料想过军中将领忙于战事,可能不修边幅,但看到眼前这位俞大猷将军,陆绎还是微微一怔,俞大猷身上仍旧是之前刚回营的那身装束,衣袍沾有硝烟,衣未换,面未洗,连脖颈上所染上的鲜血都尚在,只是已经凝固结痂。

俞大猷没起身,挥手让军士出去,又挥了挥手示意陆绎坐下,随意之极。

“稍等片刻,我先把饭吃了。”他边嚼边朝陆绎道。

陆绎道:“将军请便,我不着急。”

俞大猷果然没再理会他,紧接着吃他的饭,连菜带饭,连汤带水地往下咽,那架势就像是三年整没吃过饭的人。陆绎连看都不忍看,偏偏垂目时还能听见他用饭的动静,着实叫人难过得很。

总算这个过程不算长,没一会儿功夫,帐内回复平静,俞大猷将碗筷一推,用衣袖胡乱抹抹嘴,朝陆绎勉强笑了笑,道:“见笑了!我们行军打仗的人,有了上顿没下顿,不习惯细嚼慢咽。你看现下天暖和起来了还好,天冷的时候,羊肉饭一出锅就结一层白花花的羊油,那饭吃得,比嚼蜡还受罪。”

陆绎淡淡一笑:“以前到关外时,我试过这滋味。”

一直以为他是呆在京城的公子哥,未想到他还曾去过关外,俞大猷顿了顿,多看了他一眼。

“不知胡都督信中是如何说明,”陆绎也看着他道,“言渊虽不才,但此番来军中,也希望能尽些许绵薄之力。”

俞大猷哈哈干笑两声:“陆佥事您是贵人,都督也有所交代,这样……”

他的手指向紧靠着桌边的青花小缸,里面密密匝匝装满了各种作战地图、卷宗,手再往上一挥,桌后的书架堆着层层叠叠的资料、战报,谕令等等。

“都督发了话,让我配合陆佥事,本将自然不会违令,至舟山以来的所有作战资料尽数在此,请陆佥事一一明察。”俞大猷站起身,想了想又接着道,“来日的作战会议,若陆佥事有兴趣的话,我也会派人请您列席。”

陆绎正欲说话,俞大猷却已起身,朝他一拱手:“陆佥事您慢慢监察,我军务在身,还得上船去一趟,不能相陪,还请见谅。”

“……将军请便。”陆绎只能道。

再无一句多余的话,俞大猷大步出了营帐,示意祥子看好陆绎。大帐之内,陆绎苦笑片刻,暗忖胡宗宪的那封信只怕是帮了倒忙,俞大猷显然以为自己是来监军。

他起身,随手从青花小缸中抽出一轴地图,在桌上铺陈开来,凝目细看……

次日清晨,俞大猷回到大帐后看见祥子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遂上前将他晃醒。

“……将、将军,您回来了……”祥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四下张望,“陆佥事呢?”

俞大猷皱眉道:“你怎得连个人都看不住?”

“我一直看着他,陆佥事整夜都在这里,后来我……”祥子懊恼道,“我大概是太困了,就睡着了。”

“他一整夜都在这里?”

“是啊,他说想尽快了解与倭寇的作战状况,所以一整夜都在看这些东西。我劝他去歇息,他只说不累。”祥子道,“要不我去他屋子瞧瞧,或许他已经回去歇息了。”

俞大猷行至桌旁,目光缓缓扫过桌面,卷宗资料多而不乱,最上面摆放着的是岑港的海战图……

“他有没有问过你什么?”

“倒问一些,可都是些琐事,问我多大了,老家在何处,我就照实说了。”祥子细察俞大猷脸色,“……将军,不能说么?”

“还有别的么?”

“别的……”祥子努力回想,终还是摇摇头,“没了。”

俞大猷思量片刻,想这陆绎毕竟是锦衣卫,便是要查探些什么,恐怕也不会如此直白。

即便熬了一夜,陆绎回到屋中,虽感疲倦,却是毫无睡意。一夜的资料看下来,岑港的状况比他预想中还要糟糕几分。

岑港崎岖狭隘,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何况毛海峰作困兽之斗,于生死置之度外,加上春汛之时,不少新倭增援岑港,整个战况对于明军来说极为不利。想必胡宗宪那边给俞大猷的压力也甚大,否则俞大猷不会冒险行隘道向倭寇发动攻击。

岑福劝他歇一会儿,陆绎脑中始终想着海防图,冷水激面,洗去面上倦容,换了套半旧衣袍,想着去船上看看,最好是能在岑港外围绕一绕。陆战如此艰难,若从海上进攻说不定能有转机。

两人一路行过军营,纵然陆绎是一身寻常衣袍,并未着飞鱼服,仍是受到了周遭官兵的侧目。锦衣卫不招人待见,他向来是知晓的,但官兵的目光与百姓的目光有所不同,他们的厌恶几乎是不加掩饰的,更不会刻意躲避。

行至营门附近,见有数骑飞马而至,穿得正是锦衣卫的飞鱼服,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立于营门,命军士通告俞大猷速来接旨。

听闻有圣旨驾到,军士飞奔通报,俞大猷很快迎出,下跪接旨。

“……浙江总兵俞大猷,作战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锦衣卫朗声道。

“臣接旨。”

俞大猷接过圣旨,原本就黑的面皮,又多了一层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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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二章

宣过圣旨,锦衣卫并未看见陆绎,也不久留,拍拍俞大猷肩膀,客套了两句好自为之的话,转身复上马,很快离开。

“将军……”

祥子见将军立在原地半晌不动,小心探问。

俞大猷攥紧圣旨,头痛不已搓了搓前额,命道:“把人都叫来,游击将军以上统统都叫来!”

“遵命!”

祥子赶紧去码人。

“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岑福倒吸口气,“看来圣上真是着恼得很。”

陆绎暗叹口气:“现下你该明白,为何胡都督提议我来岑港了吧?”

岑福想了想:“他早就知晓岑港一役已拖太久,朝中口诛笔伐者甚多,圣上已有不耐。他让大公子您来此地,就是想证明岑港攻不下来事出有因,绝非是因为他私通倭寇。他是不是想咱们替他说好话?”

“这是一层,但还有一层……”陆绎轻声道,“圣上现下这般恼火,绝不是咱们几句话就能平息。岑港攻不下来,这黑锅就得有人来背……”

闻言,岑福楞了楞,骤然间恍然大悟,也压低嗓门道:“俞大猷不善交往应酬,况且眼下战事吃紧,他得罪咱们的可能极大,正是背黑锅的最佳人选。”

陆绎轻叹口气:“这就是官场,俞大猷虽是一员良将,但和胡宗宪自己的乌纱和性命比起来,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此时正好手攥黄布的俞大猷转过身来,远远看见了陆绎,面上虽无表情,眼底却有着对这位摆明了是来监军的锦衣卫掩饰不住的厌烦。

“我想从海路看看岑港,不知将军可否方便派条船?”陆绎缓步行至他面前,佯作什么都不知情,笑了笑道,“当然,若将军能同行就更好了。”

刚刚接到圣谕的俞大猷眼下连客套的笑容都挤不出来,*道:“我马上要开会,陆佥事要出海,我会派条船,让祥子跟你去。”

“多谢将军。”陆绎也不勉强。

俞大猷微微颔首,正欲离开,忽回首重重道:“海上多贼寇,望陆佥事保重……莫要连累我等!”

“将军多虑了。”陆绎浅笑以对。

俞大猷勐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岑福着实恼怒:“什么叫做不要连累我等?!”

“往好处想,至少俞将军说话很直接,咱们不用猜他心里想什么。”陆绎拍拍岑福肩膀。

“大公子,你怎么想?”

“仗还没打完,官场上的事儿暂且搁一边。”

陆绎淡淡道。

站在营门口等了好半晌,陆绎与岑福二人才等到连喘带唿哧赶来的祥子。

“将军说,让您上大福船。”祥子给他看手中的令牌,又补上一句,“这可是将军的旗舰,您瞧他可是真的拿您当上宾待。”

陆绎笑了笑:“那要多谢你家将军。”

大福船,配备官兵一百二十余人、大佛狼机八架、鸟铳二十门、神机箭一百枝、喷筒三十枝、火筒三十枝。陆绎巡视甲板,看得出俞大猷治军严谨,火器皆被擦得干干净净,连鸟铳的铳筒内都被仔细擦过,弹药火药库看管严格,一丈内不许闲人靠近。

祥子持令牌吩咐下去,大福船缓缓驶出军港。

这日天气晴好,海面上无雾气阻挡视野,可看见岑港就在不远处,它的港口呈三角状,与海防图上所绘一样,而海防图上看不出来的是,港口两边是天然石壁加以修筑,远远便可看见石壁上的炮筒……陆绎一望便知,要经由海路攻下岑港恐怕是比陆路更难。

“你家将军从海路进攻过几次?”他问身边的鸟铳手。

“至舟山后,海路进攻过五、六次。”鸟铳手答道,“但岑港的港口纵深太长,船一驶入便受到三面夹击,船被火炮击沉了好几艘。”

陆绎凝眉朝岑港望了良久,转身问喷筒手:“喷筒应该是船上射程最远的,有多远?”

“大概数十丈。”

“数十丈,那么可以攻到岑港内的倭船。”

“是,但喷筒杀伤力有限,仅能让倭船的帆燃烧起来,不足以克敌制胜。若倭船在海上,船烧起来,他们便不得不跳下海,但船在港口,他们只需上岸灭火。”喷筒手也很是烦恼,“若是能把倭船引出来就好了,可惜他们狡猾得很,无论怎么叫阵,都缩在港口里。”

“如此……”陆绎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祥子,“所以你家将军后来就只能从陆路进攻?”

“将军也是没法子啊,船沉了好几艘,上头拨的银子又有限得很,添置火器都不够,更别提再造战船了。”

海路没法打,陆路打不下来,圣上还要撤职查办,连陆绎光想想都觉得头疼,俞大猷被逼到这份上,肩上的担子真不是一般的沉。

与此同时,在军中大帐内的俞大猷确实已经是穷途末路,面对众位参将、游击将军,他也顾不上是不是丢面子,取出圣旨,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

“……自总兵而下,全数撤职查办!”

最末一句念完,众将面面相觑,皆有乌云罩顶之感。

收起黄布,俞大猷看向众人,似在等着他们说些什么,但等了半晌也没人吭声,只好开口道:“圣上的意思,你们都知晓了,岑港的状况,你们也一清二楚……说吧,谁有好的法子都可以说出来,只要能攻下岑港!”

众将低垂着头,四下无声。

等了好半晌,才有一位游击将军犹豫着开口道:“将军……”

“你有法子,说!”俞大猷鼓励他。

“不是,卑将是在想,咱们营里不是来了位陆佥事么?听说他是陆炳的长子,陆炳颇受圣上看中,咱们能不能请陆佥事替咱们美言……也不是美言,就是实话实说,把咱们这里的状况告之圣上,让圣上再宽限数月?”

俞大猷捏捏眉头,没好气地反问他:“他跟圣上有交情,可跟咱们没交情,你凭什么让他帮我们说话。送东西是吧,银子全买了火器都不够用,你是送他鸟铳,还是送他火筒?”

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游击将军叹了口气。

“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俞大猷看向其他人。

副使王崇古皱眉道:“将军,咱们已经攻打过数次,以岑港的地势,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人填,一点一点往前挪。”

其他众将皆不吭声,俞大猷也知王崇古说得是大实话,但事实却比这句实话更加残忍,以俞家军目前的兵力,即便官兵愿意拿命来填,一个月内非但攻不下岑港,连人都得全搭进去。

看着地图上近在咫尺的岑港,俞大猷重重一拳捶下去:“既然还有一个月,我们就接着打!但绝不能白白让兄弟们去送死,你们回去各自拟定详细的作战计划,明日一早送给我看。谁的作战计划能攻下岑港,就是此役的大功臣,我会为他请功!”

“卑将领命!”

众将离开,独独王崇古一人留下。

王崇古跟随俞大猷多年,随他多次出战,对于俞大猷的性格,自是再了解不过。

“将军,仗要接着打,可咱们也得想想后路……”王崇古劝道,“打不下来有打不下来的缘故,总得让圣上知晓,咱们不能老是替上头背黑锅。”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俞大猷看向他。

“那位陆佥事在此时来到岑港,绝非凑巧,将军,你再仔细想想。”

“我早就想过了!”俞大猷掏出怀中胡宗宪的亲笔信,“你看看,都督这通篇信里,写得都是要我们如何如何待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差把他当菩萨供起来。好啊,能做的我都做了,这些作战资料,只要他想看,尽数给他看。今早他说要出海转一圈,我就把大福船给他坐,你说说,我还能做什么……我全身家当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两银子,就算双手奉上,他能瞧得上?我就差把自己变成个婆娘去替他暖床了……”

看罢胡宗宪的亲笔信,王崇古听俞大猷说得激愤,不由苦笑。

“要不,回头我寻个机会,和陆佥事吃顿饭,探探他的口风。”他道,“有些话,将军你不方便说,我来说会好些。”

俞大猷叹了口气,自腰间掏出些散碎银子,塞他手里头:“整点菜,别还没吃就让人瞧不上了。”

“这点银子我还有,您留着吧。”

王崇古笑着把银子塞回来,担心他推脱,赶紧走了。

往南行了两日,在沈夫人照顾下,今夏已能行走自如,连阿锐也能慢慢走几步,他的内力也在逐步恢复之中。

这日打尖时,今夏凑到岑寿旁边,好言好语道:“哥哥,能不能把地图给我瞧瞧。”

岑寿避嫌地躲出三丈远,连声道:”没有没有没有。”

“在客栈启程之前,岑福明明把地图交给你,我都看见了。”今夏拆穿他,挪揄道,“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是娶不到老婆的。”

“你……”岑寿没好气地把地图从怀中掏出来给她,嘀咕道,“真不知晓大公子看上你哪点好。”

今夏偏生耳朵尖,接过地图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道:“他自然是觉得我哪里都好,你的眼光又怎么比得上他。”

岑寿说不过她,寒着脸自顾去取水。

这地图是锦衣卫内部所用的地图,比起六扇门的,更加精细,一川一河皆历历在目,连不起眼的村落都会标注出来,今夏一拿到就爱不释手,在树荫下细细察看——岑港的位置,新河城的位置,还有杭州城的位置,暗自心算陆绎此时是否已经到了岑港。

淳于敏不让丫鬟跟着,独自行到今夏旁边,柔声问道:“袁姑娘,咱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到这里了。”今夏挨近指给她看,“再往前就得过河……你看,新河城在这里……”

淳于敏边看边点头。

“官道好走,应该过两日就到了。”今夏收了地图,顺手从怀中掏出烙得金黄的圆饼,递给她道,“尝一个,大杨的手艺,比外头的饼好吃许多。”

“多谢。”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淳于敏与他们相熟许多,也不再见外,拿了饼一点一点撕着吃。

杨岳行过来给今夏递过水囊,见淳于敏也在吃饼,笑道:“粗粝得很,淳于姑娘吃得惯么?”

“嚼着很是香甜,手艺真好。”淳于敏笑道。

“上不得台面,”杨岳谦虚道,“姑娘过誉了。”

同一片树林的不远处,也有歇脚打尖的人,今夏嚼着饼,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们好几眼,面上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蹭到丐叔的马车边。

“叔,我姨怎么也不下来透透气?”她问丐叔。

丐叔没好气:“还在给你缝衣衫,马车颠簸,针都戳了好几回手,就是不肯停。”

他话音刚落,车帘内便传来沈夫人的声音:“别信他,我不过是不愿闲着,缝衣衫做消遣而已。”

今夏撩起车帘:“姨,饿不饿,我拿点吃的过来?”

“不用,大杨放了好些干粮在车上,饿不着。”沈夫人手中针不停,瞥她一眼,笑道,“晚间你记得来试试,只怕就有的穿了。”

今夏看着她手中的雪青衫子已成型,仍嘱咐道:“不着急啊姨,您别累着眼睛。”说罢,她放下车帘,将丐叔拉到一旁。

“叔,瞧见那边的人了么?”她略抬抬下巴。

丐叔连头都不用转,就知晓她说得是那些人:“早看见了,都是些逃难的,眼下沿海倭寇闹得凶,背井离乡的比比皆是。”

“这一乱就难保有趁火打劫的人,您顾着我姨,当心些才是。”

“放心吧,有我在这里,谁也占不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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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三章

歇过之后再往前走,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又以拖儿带女、携老扶幼者居多,推着独轮车的,或是拉着板车,竟都是举家外出。岑寿打听后才得知,有倭寇正在攻打宁海,这些老百姓都是出来逃难的,其中许多人也都往新河城方向去。

“真没想到,两浙都乱成这样了。”今夏坐在车辕上,极目望去,前头官道上密密匝匝尽是人,竟是看不到头。

马车在人潮中艰难前行,直至午后才到达渡口。

而看到渡口的情形,今夏倒吸了一口冷气——人多如潮,河反倒成了堤岸,人潮在河前受阻,上游走走,下游走走。

河边的树荫下也坐着许多人,或是等人,或是等渡船。

树下是人,树上是蝉,树身上贴着一张张招贴,留言的、寻人的,浆煳顺着树身往下滴,白晃晃的纸,和着蝉鸣之声,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种情景,莫说今夏他们,便是连丐叔也未见到过。

“有船家吗?”今夏立在车辕上,往河边张望。

杨岳用手搭了凉棚,也在张望:“这么多人要过河,就算有船也得等到明日了吧,何况咱们有马车,还得找条大些的船才使得。”

今夏往河面上看,只有一、两条船在摆渡,且都是小船,能把马牵上去都勉强得很,马车肯定是过不去。

岑寿挤到渡口去询问,半晌后才回来,眉头皱得像铁疙瘩:“军中紧急调配粮草,征用了好些船,这里就剩这两艘小船了……听说别的渡口也一样。”

“那没法子,只能在这里等。”今夏思量着该办的事儿,“先找个地方歇脚,然后把马车卖了,等到了对岸再重新雇马车。”

要往新河城去,只能渡河,不作他想,岑寿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将淳于敏并丫鬟嬷嬷一起请下马车,寻了处树荫让她们歇脚。杨岳将沈夫人和丐叔也接下马车。阿锐已经能自行走几步,只是面上伤疤未消,甚是可怖,今夏给他寻了顶黑纱帷帽扣在头上。

来回几趟,马车上的行装也都搬下来,岑寿将马卸下,张罗着去找个买家,让众人在树下等着他。

“姑娘,喝点水吧。”丫鬟从水囊里倒了杯水,滴了一滴玫瑰露,端到淳于敏手边,同时不安地瞥了好几眼近旁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阿锐。

淳于敏接过水,抿了一小口,目光仍停留在周遭,这种逃难的景象是她见所未见,也是想也想不到的。

毕竟经历过大乱,沈夫人心无旁骛地缝着衣衫,丐叔也不知晓从哪里折了片芭蕉叶,在旁替她扇着,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真真是风小些怕她热,风大了又怕她烦。

今夏是个闲不住的,在树荫下,边乘凉边看树上的招帖——“二弟,我先行过河,望随后赶来。”“武儿,兄决意北返,弟自珍重”,有的招贴浆煳还在往下滴,人已不见所踪。林中看招贴寻人的不止一人,一棵树挨着一棵树,如读碑文。

“今夏……”

杨岳轻唤了她一声。

今夏转头,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十几名身穿灰布僧衣手持长棍的僧人朝渡口这边快步行来,僧人后面还有几抹熟悉的身影……

“是上官姐姐!他们想必就是南少林的武僧。”今夏没想到在此地能遇见他们,又惊又喜。

听得上官两字,阿锐身子顿时绷得僵直,双目透过黑纱不可置信地望去,果然看见上官曦的身影。虽然明明知晓自己眼下这幅模样,便是站在她眼前,她也认不出自己,但阿锐还是立时别开脸侧过身子,避闪着不敢再看。

这厢,今夏已快步朝上官曦、谢霄迎过去。

“上官姐姐!”

上官曦与谢霄也看见了她,显然也是未曾料到,两人都楞了楞。谢霄步子甚大,行在上官曦的前头,到了今夏面前皱眉问道:“你怎得在这里?也逃难出来了?”

“我们要送一位姑娘往新河城去。”今夏示意他看身后的淳于敏。

杨岳也迎上前朝他们一拱手。

谢霄草草拱手,眉头皱得愈发紧,语气不善道:“此地危险,你们赶紧走。”

“走不了啊,哥哥,等船呢。”今夏见上官曦也是眉间紧蹙,“你们也要过河?现下就两艘小船来来回回,可有得等了。”

上官曦摇头,低声道:“此地有倭寇。”

今夏闻言一凛,看向谢霄,后者点了点头。

“我们是一路追下来的,现下他们很可能乔装打扮,混在人**之中。此地甚是危险,你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好。”上官曦沉声道。

“他们既然乔装打扮,你们可分辨得出来?”今夏与杨岳对视一眼,低声问道。

上官曦摇头:“我们在路上看到他们杀的人,衣衫都被扒了,所以推测他们已经混入难民之中。但东洋人长相与我们并无二致,甚难分辨,寺里的师兄们也甚是烦愁。”

此时可看见武僧们分散开来,缓步而行,目光锐利地扫过周遭的逃难百姓,只是从衣着上无法辨认,而从面孔上要辨认又实在太难,看了几遍都毫无收获。

“你是什么人?”谢霄看见一旁遮着面的阿锐,拽着他问道,“为何要遮面?”

阿锐想挣脱,无奈内力未完全恢复,谢霄手似铁钳,完全挣脱不开。上官曦就在近旁,他心中紧张,愈发烦躁不安。

今夏连忙上前解围:“哥哥莫为难他。他是和我们一块儿的,锦衣卫,面上受了伤,不愿见人。”

谢霄这才松了手,楞了楞:“锦衣卫?”

“他也是被倭寇所伤,身上面上都被划了好些道道,幸而捡回一条命。”今夏补上。

闻言,上官曦不由多看了阿锐两眼,见他全身裹得严实,想是自惭形秽不愿见人之意,不由心生怜悯,轻轻叹了口气:“倭寇忒得狠毒。”

隔着黑纱,阿锐飞快地望了她一眼,正正触到她的目光,连忙垂下头去。

“我来帮你们找!”今夏道。

谢霄道:“我们和他们交过手都认不出来,你就别跟着裹乱了。”

“哥哥,我可是受过训练的捕快,你认不出未必我就认不出。”今夏转向杨岳,“你照顾淳于姑娘,沈夫人那里有我叔在。”

杨岳不放心道:“你当心些,认出来后悄悄告诉他们,莫要贸然动手。”

谢霄朝着今夏迈了一步:“放心,我跟着她,寸步不离。”

聚集在这个渡口的百姓甚多,今夏率先将扶老携幼者排除在外。虽说倭寇也是人生的,家中也是有老有小,但带着一家老小出来打劫,委实是个拖累。大部分东洋人惯用的东洋刀颇长,在剩下的人里头,仔细看是否有行装特别的人……

如此一来,很快让她察觉出蹊跷来,有好些个樵夫零零散散地混在这些过江的百姓之中,皆是寻常百姓衣物身上背着一大捆柴枝。乍看上去,并无异处,可仔细一想,便觉得其中漏洞百出:其一,若是逃难者,即便砍柴也是临时烧顿饭,够用便好,决计不会砍一大捆柴;其二,渡河需要船资,河对岸的樵夫不会过河来砍柴;其三,这些柴禾他们并不叫卖,而且看守得牢牢的,路人不慎碰到都会遭至凶狠的目光。

今夏垂着头,目光偷偷扫过樵夫脚上所穿的鞋,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从而漏出马脚的地方。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些樵夫脚上穿得是东洋人才会穿的分趾靴子,几乎可以肯定,这些樵夫定是东洋人所扮。

而东洋刀就藏在柴禾之中!

谢霄性子急,今夏担心一告诉他,他就会露出马脚,便佯作没有找出线索,摇着头缓步回到上官曦身旁。

未等今夏开口,谢霄便道:“我早就说过,此事不易,那些倭寇乖滑得很。”

今夏佯怒,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远,谢霄也不计较,笑了笑便自行踱到旁边,双目继续盯着人**巡视。

上官曦正欲出言宽解,便听见今夏以极低的嗓音道:“上官姐姐,下面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垂头叹气,目光切不可以张望,以免打草惊蛇。”

虽听得一楞,但上官曦很快会意,先叹了口气。

“那些担柴的樵夫有问题,他们的靴子是分趾靴,只有东洋人才会穿这种靴子,东洋刀很有可能就藏在柴禾里面。”今夏继续道。

上官曦身上一凛,目光本能地就想去看那些樵夫,幸而及时记起今夏的话,低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数了下,一共是十八人,两人为组,每三组成犄角之势,守望相助。”今夏继续低低道,“他们旁边有许多寻常百姓,你们若要动手,一定要趁其不备,速战速决,否则很有可能会连累无辜人卷入。”

上官曦颦眉,长长地叹口气,这次的叹息不再是佯装,而是眼前的情况确实难办:“我和师兄们商量一下,袁姑娘,你也一道过来如何?”

“好……”

今夏刚刚应承,便察觉有人在拍了下自己肩膀,转头一看是阿锐。

阿锐的耳力甚好,又一直留意着她们,方才今夏的话他已尽数听见,此时也不说话。今夏楞了楞,才试探道:“你……也一道过去?”

他点头。

“他……”上官曦见他行动间尚且不是很便利。

阿锐哑声道:“我和倭寇交过手,对你们有用。”

他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些许请求之意,倒不似锦衣卫高高在上的做派,上官曦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他却将头垂得更低。

“好,你们一起过来吧。”上官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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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待上官曦向南少林为首的广湛大师兄说明缘由之后,才向他们引见了今夏和阿锐。

“大师兄,这位是六扇门的捕快袁姑娘;这位是……”上官曦想起自己压根没问阿锐姓甚名谁。

“叫我阿金就好。”阿锐及时道。

“……阿金,他也和倭寇交过手,身上的伤便拜倭寇所赐。”

广湛朝他二人一拱手:“多谢两位施主仗义相助。”

今夏连忙拱手道:“大师兄言重了,你们南少林弟子,心系百姓,出山抗击倭寇,叫人好生佩服,真真这才叫大慈悲。”

广湛笑道:“施主谬赞,愧不敢当。”

因所谈之事不能让倭寇察觉,当下广湛安排几位师弟负责警戒,今夏折了树枝在地上画出倭寇所在位置的方位图给他们看,同时低声道:“此事最难之处,便是容易连累无辜百姓。他们一共有十八人,须得同时制服,不知师兄们可有把握?”

谢霄到此时方知晓她早已发觉却不动声色,不由瞥了她一眼。

广湛沉吟片刻,问道:“你方才说,猜测他们的东洋刀藏在柴堆之中,你可有把握?”

“我有八成把握。”

“只要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拿刀,胜算会大得多。”

“我们可以佯作不甘心,再次到树林中查看,”上官曦道,“最好是每人看住一个,等号令同时动手,这样即便倭寇是犄角之势,也来不及相互救助。大师兄,你以为如何?”

广湛摇头道:“人数不够,便是算上你和老四,我们这边也只有十五人。”

今夏忙道:“我也可以算一个,而且我还有同伴,武功不弱。”她想着是丐叔,估摸以丐叔的功夫,一对二都不成问题。

“还有我。”阿锐闷声道。

“阿金是吧……”广湛方才已看出他行走不便利,“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勉强涉险。”

“我可以的。”阿锐伸出一直隐在衣袖中的手,手背上赫然就有数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他缓缓收拢手指,沉声道,“我的手已经恢复知觉,我能握刀。”

周遭陷入短暂的静默,不知是由于他的伤,还是他的话。

“大师兄,我正好担心自己无法单独对付倭寇,让他帮我吧。”上官曦开口道,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某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的原因,不知怎得,她没由来地特别想帮助他。

广湛点头:“如此也好。”

谢霄看向今夏:“你那两三下花拳绣腿,就别让倭寇捡便宜了,帮我搭把手吧。”

“哥哥,你……”

今夏心中也知晓自己的功夫比不得他们,加上腿上还有伤,虽行走无碍,但与人动起手来还是不利索,所以也不再争辩。

谢霄朝广湛道:“我这边还有老沙,他的功夫不弱,可以算作一个人手。”

今夏和阿金不能算在内,广湛数了数人头,摇头道:“还差两人。”

“我把我叔和大杨唤过来。”今夏道。

谢霄先反对道:“杨岳的功夫也就比你好那么一点点,不行。你叔,就那个老乞丐?他会武功?”

“我叔的功夫,一个就能顶两,你可莫小瞧他。”今夏转头去看,正巧看见岑寿折返回来,面露喜色,“还有一位高手,你们且等等,我去把他唤过来。”

马车没卖出什么好价钱,几乎是半卖半送地处理掉,岑寿正自懊恼,又看见今夏不好好呆在树下,反而到处熘达,不由更加恼火。待今夏至他面前,不等今夏开口,他便先道:“不是让你们在树下等我,你这样到处转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大公子交代!”

今夏看出他气不顺,若在寻常,她必定三言两语顶回去,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但眼下有求于他,少不得陪着笑脸。

“说得是,是我太鲁莽了。”她一脸诚恳道。

岑寿愣住,自与她相识以来,还没见过她这么好说话的模样:“你……中邪了?”

“哥哥说得那里话……”今夏拉着他就走,“南少林寺的广湛大师兄对哥哥仰慕得很,让我请你过去一见。”她没忘记把丐叔也一块拉上。

“仰慕我?不能够吧。”

岑寿倒是看见了南少林的那**武僧,只是想不明白他们怎得会想见自己。

待将岑寿和丐叔带到广湛面前,确定倭寇听不见,今夏才将事情缘由向他们说了一遍。

丐叔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推诿,笑呵呵朝今夏道:“我就知晓你这丫头鬼鬼祟祟准没好事。”

“此事……”

岑寿有点犹豫,临走前大公子再三要他保护好众人的安全,莫要节外生枝。

“你的功夫那么好,独自对付一个倭寇,应该不成问题吧?”今夏误以为岑寿的犹豫是担心对抗倭寇。

谢霄在旁,冷哼道:“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他们只管抓朝廷的叛党,倭乱于他们又有何相干。”

“老四,不可胡言。”广湛看出岑寿为难之色:“想是施主有为难之事,不要紧……”

此时,一直负责警戒的一名武僧匆匆赶来道:“大师兄,河面上又多了几条渡船。”

广湛极目望去,果然又多了二、三条渡船,但也都是小船,想是官府知晓此地难民甚多,特地调派渔船帮忙摆渡。

谢霄急道:“大师兄,不能再等了!”

上官曦也皱眉道:“万一让他们过了河,失了踪迹,且不知晓要祸害多少百姓!”

“不行,眼下人手不够,动起手来会连累无辜百姓。”广湛仍是摇头,“老人孩子太多,若无速战速决的把握,不能动手!”

“大师兄!”谢霄望着河面上的船,急得不行。

岑寿在旁,众人模样皆落入眼中,踌躇片刻,决然道:“算我一份!”

今夏喜道:“多谢你了!”

广湛朝他拱手道:“多谢施主相助!”

杨岳得知后,二话没说,让今夏老实在树下呆着,由他来替她。

“大杨,我……”

今夏试图争取,沈夫人在旁不容置疑道:“腿还没好利索,你再胡闹,信不信我让你下不了地。”

“姨……”今夏拗不过他们俩,只得妥协,“好好好,我老实呆着。”

一时间诸事安排妥当,约定好以广湛哨音为号,众人齐齐动手,制服倭寇。

今夏不能动手,只得靠在树上,佯作用衣袖抹汗,实则在观察几路人马的状况——谢霄、杨岳、丐叔并几名武僧为一路,慢腾腾地往距离河边最近的倭寇行去,其中丐叔最为神态自若,边行边与杨岳说说笑笑;上官曦、阿锐和广湛大师兄率的师兄弟们为一路,阿锐始终沉默着,与上官曦保持着一定距离,朝东边树下的倭寇行去;最后一路由岑寿和其余武僧,他们负责西面的倭寇。

不消半盏茶功夫,丐叔一路皆已就位,每人都与自己所盯的倭寇相距甚近,确保两三招内可以克敌制胜。

丐叔悠闲地靠着树,望着河面,颇有心情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嗯嗯……”他示意杨岳接词。

杨岳楞了楞,压根就是不过脑地往下念:“……人、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丐叔很陶醉地听着,接着用手点了点谢霄,示意他接下去。

当下谢霄全身如紧绷的弓弦,那里有心境来吟诗,皱紧眉头摆了摆手:“这里又不是长江,吟什么诗呀。”

丐叔嗔怪道:“你这孩子,忒得扫兴……”

大事当前,怎么摊上这么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谢霄头疼之极。

这幅情景落在今夏眼中,倒是放心得很,丐叔如此这般打岔,想必近旁的倭寇不会发觉他们的真正用意。

让人担忧得是西路,其中有几名年轻武僧不甚会掩饰,目光犀利,时不时就盯一眼伪装的樵夫。今夏看着西面的樵夫已有些坐立不安,有人暗暗将手伸向捆扎好的柴禾堆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拔刀相向。

她担忧地看向广湛一路,总算他们这路也已就位。

广湛毫不拖延,一手紧攥住长棍,另一手以指嘬口,柔和悠长如鸟鸣的哨音响起。

上一瞬还靠着树,闲吟诗词的丐叔已经一脚将樵夫身侧的柴禾堆踢飞出去,柴禾散开,一柄东洋刀从空中沉甸甸地落下来。倭寇正欲起身发难,他一拳击在倭寇喉骨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倭寇喉间格格作响,不可置信地倒地。

上官曦原本为了降低倭寇的戒心,背向而站,当下勐然转身,亮出隐在两胁的双刀,对方尚被刀光晃眼,性命已经被取走。

岑寿的绣春刀仍在腰间,手中却多了柄三寸来长的短匕首,无声无息地捅进倭寇背心,那倭寇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栽倒在地。

谢霄与杨岳这边也干脆利索地制服了最近的倭寇。

出意外的正是西面的倭寇,因那几名年轻武僧的眼神让他们有了戒备之心,动手之后,四名倭寇很快闪过武僧攻击,并且抽出了刀来,边打边退。

人**骚动,这些百姓深受倭害,对东洋人恐惧莫名,见状纷纷四下逃窜,混乱不堪。广湛等人便是要赶过去相助,一时间却被百姓所阻碍。

南少林的武僧这阵子因接连大胜倭寇,在沿海名头甚是响亮,这些倭寇深受其苦,知晓不是他们的对手,交手之时也一直在伺机逃走。眼看百姓慌乱,正中他们的下怀,随手抓过一名妇人,将东洋刀架到她脖颈上,逼着武僧退开……

生怕他们伤着妇人,武僧一时不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架着妇人退去。

距离他们不远处,便是今夏他们歇息的地方,旁边还拴着三匹马。那倭寇看中马匹,拖着妇人快步往这边来。

今夏猜出他们的用意,飞快解开马匹的缰绳,狠抽几下,马匹受惊,飞奔而去。

近旁再无马匹,倭寇见状大怒,推开妇人,疾步去追马匹。不巧淳于敏与丫鬟原本躲在树后,不想与倭寇撞了正着,倭寇想都不想,挥刀就砍。雪亮的刀光闪过,淳于敏与丫鬟两人皆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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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四章

待上官曦向南少林为首的广湛大师兄说明缘由之后,才向他们引见了今夏和阿锐。

“大师兄,这位是六扇门的捕快袁姑娘;这位是……”上官曦想起自己压根没问阿锐姓甚名谁。

“叫我阿金就好。”阿锐及时道。

“……阿金,他也和倭寇交过手,身上的伤便拜倭寇所赐。”

广湛朝他二人一拱手:“多谢两位施主仗义相助。”

今夏连忙拱手道:“大师兄言重了,你们南少林弟子,心系百姓,出山抗击倭寇,叫人好生佩服,真真这才叫大慈悲。”

广湛笑道:“施主谬赞,愧不敢当。”

因所谈之事不能让倭寇察觉,当下广湛安排几位师弟负责警戒,今夏折了树枝在地上画出倭寇所在位置的方位图给他们看,同时低声道:“此事最难之处,便是容易连累无辜百姓。他们一共有十八人,须得同时制服,不知师兄们可有把握?”

谢霄到此时方知晓她早已发觉却不动声色,不由瞥了她一眼。

广湛沉吟片刻,问道:“你方才说,猜测他们的东洋刀藏在柴堆之中,你可有把握?”

“我有八成把握。”

“只要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拿刀,胜算会大得多。”

“我们可以佯作不甘心,再次到树林中查看,”上官曦道,“最好是每人看住一个,等号令同时动手,这样即便倭寇是犄角之势,也来不及相互救助。大师兄,你以为如何?”

广湛摇头道:“人数不够,便是算上你和老四,我们这边也只有十五人。”

今夏忙道:“我也可以算一个,而且我还有同伴,武功不弱。”她想着是丐叔,估摸以丐叔的功夫,一对二都不成问题。

“还有我。”阿锐闷声道。

“阿金是吧……”广湛方才已看出他行走不便利,“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勉强涉险。”

“我可以的。”阿锐伸出一直隐在衣袖中的手,手背上赫然就有数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他缓缓收拢手指,沉声道,“我的手已经恢复知觉,我能握刀。”

周遭陷入短暂的静默,不知是由于他的伤,还是他的话。

“大师兄,我正好担心自己无法单独对付倭寇,让他帮我吧。”上官曦开口道,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某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的原因,不知怎得,她没由来地特别想帮助他。

广湛点头:“如此也好。”

谢霄看向今夏:“你那两三下花拳绣腿,就别让倭寇捡便宜了,帮我搭把手吧。”

“哥哥,你……”

今夏心中也知晓自己的功夫比不得他们,加上腿上还有伤,虽行走无碍,但与人动起手来还是不利索,所以也不再争辩。

谢霄朝广湛道:“我这边还有老沙,他的功夫不弱,可以算作一个人手。”

今夏和阿金不能算在内,广湛数了数人头,摇头道:“还差两人。”

“我把我叔和大杨唤过来。”今夏道。

谢霄先反对道:“杨岳的功夫也就比你好那么一点点,不行。你叔,就那个老乞丐?他会武功?”

“我叔的功夫,一个就能顶两,你可莫小瞧他。”今夏转头去看,正巧看见岑寿折返回来,面露喜色,“还有一位高手,你们且等等,我去把他唤过来。”

马车没卖出什么好价钱,几乎是半卖半送地处理掉,岑寿正自懊恼,又看见今夏不好好呆在树下,反而到处熘达,不由更加恼火。待今夏至他面前,不等今夏开口,他便先道:“不是让你们在树下等我,你这样到处转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大公子交代!”

今夏看出他气不顺,若在寻常,她必定三言两语顶回去,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但眼下有求于他,少不得陪着笑脸。

“说得是,是我太鲁莽了。”她一脸诚恳道。

岑寿愣住,自与她相识以来,还没见过她这么好说话的模样:“你……中邪了?”

“哥哥说得那里话……”今夏拉着他就走,“南少林寺的广湛大师兄对哥哥仰慕得很,让我请你过去一见。”她没忘记把丐叔也一块拉上。

“仰慕我?不能够吧。”

岑寿倒是看见了南少林的那**武僧,只是想不明白他们怎得会想见自己。

待将岑寿和丐叔带到广湛面前,确定倭寇听不见,今夏才将事情缘由向他们说了一遍。

丐叔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推诿,笑呵呵朝今夏道:“我就知晓你这丫头鬼鬼祟祟准没好事。”

“此事……”

岑寿有点犹豫,临走前大公子再三要他保护好众人的安全,莫要节外生枝。

“你的功夫那么好,独自对付一个倭寇,应该不成问题吧?”今夏误以为岑寿的犹豫是担心对抗倭寇。

谢霄在旁,冷哼道:“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他们只管抓朝廷的叛党,倭乱于他们又有何相干。”

“老四,不可胡言。”广湛看出岑寿为难之色:“想是施主有为难之事,不要紧……”

此时,一直负责警戒的一名武僧匆匆赶来道:“大师兄,河面上又多了几条渡船。”

广湛极目望去,果然又多了二、三条渡船,但也都是小船,想是官府知晓此地难民甚多,特地调派渔船帮忙摆渡。

谢霄急道:“大师兄,不能再等了!”

上官曦也皱眉道:“万一让他们过了河,失了踪迹,且不知晓要祸害多少百姓!”

“不行,眼下人手不够,动起手来会连累无辜百姓。”广湛仍是摇头,“老人孩子太多,若无速战速决的把握,不能动手!”

“大师兄!”谢霄望着河面上的船,急得不行。

岑寿在旁,众人模样皆落入眼中,踌躇片刻,决然道:“算我一份!”

今夏喜道:“多谢你了!”

广湛朝他拱手道:“多谢施主相助!”

杨岳得知后,二话没说,让今夏老实在树下呆着,由他来替她。

“大杨,我……”

今夏试图争取,沈夫人在旁不容置疑道:“腿还没好利索,你再胡闹,信不信我让你下不了地。”

“姨……”今夏拗不过他们俩,只得妥协,“好好好,我老实呆着。”

一时间诸事安排妥当,约定好以广湛哨音为号,众人齐齐动手,制服倭寇。

今夏不能动手,只得靠在树上,佯作用衣袖抹汗,实则在观察几路人马的状况——谢霄、杨岳、丐叔并几名武僧为一路,慢腾腾地往距离河边最近的倭寇行去,其中丐叔最为神态自若,边行边与杨岳说说笑笑;上官曦、阿锐和广湛大师兄率的师兄弟们为一路,阿锐始终沉默着,与上官曦保持着一定距离,朝东边树下的倭寇行去;最后一路由岑寿和其余武僧,他们负责西面的倭寇。

不消半盏茶功夫,丐叔一路皆已就位,每人都与自己所盯的倭寇相距甚近,确保两三招内可以克敌制胜。

丐叔悠闲地靠着树,望着河面,颇有心情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嗯嗯……”他示意杨岳接词。

杨岳楞了楞,压根就是不过脑地往下念:“……人、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丐叔很陶醉地听着,接着用手点了点谢霄,示意他接下去。

当下谢霄全身如紧绷的弓弦,那里有心境来吟诗,皱紧眉头摆了摆手:“这里又不是长江,吟什么诗呀。”

丐叔嗔怪道:“你这孩子,忒得扫兴……”

大事当前,怎么摊上这么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谢霄头疼之极。

这幅情景落在今夏眼中,倒是放心得很,丐叔如此这般打岔,想必近旁的倭寇不会发觉他们的真正用意。

让人担忧得是西路,其中有几名年轻武僧不甚会掩饰,目光犀利,时不时就盯一眼伪装的樵夫。今夏看着西面的樵夫已有些坐立不安,有人暗暗将手伸向捆扎好的柴禾堆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拔刀相向。

她担忧地看向广湛一路,总算他们这路也已就位。

广湛毫不拖延,一手紧攥住长棍,另一手以指嘬口,柔和悠长如鸟鸣的哨音响起。

上一瞬还靠着树,闲吟诗词的丐叔已经一脚将樵夫身侧的柴禾堆踢飞出去,柴禾散开,一柄东洋刀从空中沉甸甸地落下来。倭寇正欲起身发难,他一拳击在倭寇喉骨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倭寇喉间格格作响,不可置信地倒地。

上官曦原本为了降低倭寇的戒心,背向而站,当下勐然转身,亮出隐在两胁的双刀,对方尚被刀光晃眼,性命已经被取走。

岑寿的绣春刀仍在腰间,手中却多了柄三寸来长的短匕首,无声无息地捅进倭寇背心,那倭寇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栽倒在地。

谢霄与杨岳这边也干脆利索地制服了最近的倭寇。

出意外的正是西面的倭寇,因那几名年轻武僧的眼神让他们有了戒备之心,动手之后,四名倭寇很快闪过武僧攻击,并且抽出了刀来,边打边退。

人**骚动,这些百姓深受倭害,对东洋人恐惧莫名,见状纷纷四下逃窜,混乱不堪。广湛等人便是要赶过去相助,一时间却被百姓所阻碍。

南少林的武僧这阵子因接连大胜倭寇,在沿海名头甚是响亮,这些倭寇深受其苦,知晓不是他们的对手,交手之时也一直在伺机逃走。眼看百姓慌乱,正中他们的下怀,随手抓过一名妇人,将东洋刀架到她脖颈上,逼着武僧退开……

生怕他们伤着妇人,武僧一时不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架着妇人退去。

距离他们不远处,便是今夏他们歇息的地方,旁边还拴着三匹马。那倭寇看中马匹,拖着妇人快步往这边来。

今夏猜出他们的用意,飞快解开马匹的缰绳,狠抽几下,马匹受惊,飞奔而去。

近旁再无马匹,倭寇见状大怒,推开妇人,疾步去追马匹。不巧淳于敏与丫鬟原本躲在树后,不想与倭寇撞了正着,倭寇想都不想,挥刀就砍。雪亮的刀光闪过,淳于敏与丫鬟两人皆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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