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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贴文] 《七根凶简》作者:尾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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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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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②③章
  
  密雨打在帆布罩的顶棚上,沙沙的。
  曹严华躺在地上,被捆的像个粽子,嘴巴里塞着团布,雨水从外头浸进来,整个后背都湿了。
  外头很热闹,觥筹交错人声鼎沸,能想象得出那种喜气洋洋的模样,但曹严华的感觉,真跟躺坟墓里没两样。
  心情也只走极端,一忽儿想着,大家伙大概都让他给害死了,自己生无可恋,不如来场山洪,一起冲了埋了干净;一忽儿又想,就这么死了太憋屈了,死也得拉个垫背的,不能太便宜了那个亚凤。
  是,就是栽在亚凤手上的。
  曹严华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是偷着进村的,而且由于先入为主的觉得整个村子都脱不了嫌疑,事先也没跟青山照过面——趁人不备时施展自己刚学的三步上墙进了后院,最先见到亚凤。
  那小姑娘听到动静,吓的脸色都白了,拼命往床上的角落里缩,曹严华一见就心软了,赶紧道明身份,说自己就是青山那个在城里的表哥。
  亚凤捂着嘴哭出来,又撸袖子给他看胳膊上的伤痕,曹严华气的脑袋突突的,原本因为后院没人看管亚凤而生出的疑窦消减了个干净,反而觉得是村里人可恨——把人家小姑娘折磨的都没胆子去跑去反抗了。
  他当即就决定带亚凤逃。
  把床铺布置成亚凤在睡觉的模样,确保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发现,村口人来人往的眼光太杂,走小路上山,先翻出去再说。
  亚凤一直配合,爬墙翻山,牙关咬的紧紧,小模样儿我见犹怜,自己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还操心起她后续的生计,想着,要是无处去,不如介绍给郑伯打工……
  然后就风云突变了。
  那时候,已经爬到山腰,距离后来被关的洞不太远,亚凤停下脚步,问他:“就你一个人啊?”
  言下之意,好像是怪他营救的不周详,也不说多找几个人前后策应。
  曹严华没多想,解释说自己的朋友们也很关心,自己其实是先进来打探情况的。
  亚凤说:“那如果你出不去,他们就会进来找的是吧?”
  表情怪里怪气,语调也浑然换了一个人,曹严华心生警惕,正想问她什么意思,亚凤脸色一变,伸手就抓向他头顶。
  一切都不对了,曹严华不敢掉以轻心,一拳挥挡开去,亚凤也不躲避,一手抓住他拳头。
  那场景想想都滑稽,他人壮体胖,拳头也跟个瓦钵似的,亚凤的手很小,纤细,雪白,但抓在他拳头上,根根如铁。
  曹严华痛的大叫,亚凤陡然松开,手背狠狠在他脑袋上一抽,曹严华眼前一黑,当即栽倒在地。
  意识却没有完全丧失,迷迷糊糊间,看到亚凤抓着他裤脚,把他往洞里拖。
  这么瘦小的姑娘,哪来那么大力气?绳子往他身上捆的时候,曹严华被勒的额上青筋都出来了。
  亚凤把团布塞到他嘴里,面无表情,说:“还有两个。”
  两个?哪两个?曹严华想不明白,更加想不明白的是,他是一腔好意来救人的,亚凤为什么要对付他呢?
  再然后,过了没几天,木代就当着他的面,从那个翻板陷阱处摔下去了。
  那个洞一定很深,曹严华过了很久,才听到隐隐传来的震响。
  目眦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亚凤带着笑从黑暗中走出来,说:“第二个。”
  说完就离开了,快天明时又回来,带着诡异的笑,向他竖起三个指头,说:“你们也不怎么样嘛。”
  曹严华一颗心凉的跟冰窖似的,这个时候,他隐约猜出,事情应该跟凶简有关。
  但还是抱着希望,毕竟自己这边有五个人啊,那第三个不知道是谁,但他祈祷绝对不要是罗韧,只要他小刀哥在,总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罗韧居然当着他的面,步了木代的后尘,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对付罗韧的这一次,跟亚凤一起来的人,是青山。
  亚凤像腹部有吸盘的壁虎,紧贴着那块翻板,算计了罗韧,自己却安然回到地面,曹严华盯着她看,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着,大概真的是全军覆没了。
  亚凤很厉害吗,细想好像也不是,真打起来,可能还不如老蚌、野人或者项思兰来的惊险,但就是一个一个的、出其不意的,全折了。
  曹严华难过到无以复加,眼睛模糊着,听到青山激动地问亚凤:“我表哥怎么在这?”
  ***
  有人在外头掀帆布,窸窸窣窣的声音,曹严华盯着那一处看:怎么着,青山给他拿喜酒来了?
  因为曹严华,青山跟亚凤一度起了争执,但末了,好像还是顺着亚凤的意思了——青山会时不时上山,给他送点吃的,也会跟他聊天,但说话时的口吻,活像曹严华是误入歧途,而且态度坚决,不管曹严华是破口大骂还是拿亲戚关系央求,青山也绝不松动,问急了,只会说一句话。
  ——“你跟他们几个,还是不一样的,亚凤这是留着你呢……”
  这是被凶简影响了吗?还是被洗脑了?
  帆布哗啦一声掀开,进来的居然不是青山。
  是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半长头发,穿西装套裙,化淡妆,忽略那身架,长的倒还顺眼。
  是亚凤她们的同党?不过,瞅这女人,似乎有点眼熟。
  看到曹严华的样子,曹金花也吓了一跳,虽然根据之前偷听到的内容,有了点心理准备,但还是完全没料到是这种五花大绑的模样。
  自己是不是撞破什么秘密了?
  这么一想,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结结巴巴问他:“你……曹土墩?”
  这声音,曹严华猛的想起来她是谁了。
  看曹金花的表情,半是迟疑半是紧张,不像是跟青山合谋的模样,曹严华内心里忽然升起一线希望,拼命点头。
  曹金花一颗心跳的厉害:“青山……为什么绑你啊?”
  曹严华拼命示意嘴里塞着的团布,曹金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抖抖索索帮他拿掉。
  曹严华大口喘气:“金花妹子,我们两个人的过节先摆一边,人命关天的,你先把我放了。”
  曹金花没吭声,仔细论起来,曹严华已经逃家很久了,指不定是在外头学坏了,青山……近几年,自己好歹和青山也见过几次,真要选,她还是愿意相信青山多些。
  但是捆成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
  曹金花举棋不定的,多一分钟延误就多一分钟危险,曹严华急的额头都冒汗了。
  但还得好声好气跟她说:“金花妹子,你相信我,我要说瞎话,出门就叫车撞死,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乡里乡亲的,我跟你说,青山现在很不对劲……”
  砰一声,曹金花忽然两眼翻白,再然后,腿一软,慢慢瘫下来。
  曹严华心里一凉,完了,逃没逃出去,又搭了一个。
  再然后,他的眼睛蹭一下直了。
  曹金花后头,居然站着握着擀面杖的炎红砂,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灶头那顺来的,得意洋洋,看见曹严华看她,还很是自得的把擀面杖往肩膀上一扛。
  说:“曹胖胖,你个小可怜儿,看到我,激动吧?”
  曹严华张了张嘴,忽然真哭出来了。
  炎红砂心说,瞧你那点出息,一万三被土埋了那么久,都没哭呢。
  她也知道耽搁容易生事,赶紧蹲下*身子,一边留意四面动静一边飞快帮曹严华解绳子:“我找到一万三了,从土里扒出来的,他现在在村外,木代和罗韧还没找到,你有消息吗?”
  曹严华点头,又摇头。
  炎红砂气了:“有还是没有啊?”
  曹严华长话短说:“我最后见他们都在山洞里,两人都掉到陷阱里去了,那个洞……挺深的,可能……”
  情绪瞒不住,带了哭音,炎红砂愣了一下,过了会,咬着牙抽掉曹严华身上最后一圈绳。
  说:“死不死还不一定呢,我见到一万三的时候,他也半死不活的,后来还不是好端端的?”
  曹严华踢腾着甩掉绳子,有点为难地看地上的曹金花:“她怎么办?”
  炎红砂皱眉:“我在想。”
  她走近的时候,听到曹严华让曹金花放了他,也没功夫去理前因后果,先把人放倒了了事。
  就好像试探亚凤的时候,憋着一股子气,也没多想,但是事后,细一琢磨,好多问题。
  如果把曹金花留在这,待会醒了,青山问起来,就会知道,村里又来了另外的人,把曹严华救走了。
  而自己刚刚试探了亚凤,亚凤一定会生疑心,如果不能给她一个可疑的人选,难保她会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一万三吩咐过:“红砂,你现在是张王牌,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暴露。”
  ***
  炎红砂重新入席坐下,用纸巾把伤口摁实在,外头又用塑料袋裹了一圈,确信不会有血腥味儿了,才若无其事般继续拈筷子夹菜。
  一对新人在伴郎伴娘的簇拥下往这桌走了,七婶在前头领路,近前时有点不大高兴,四处张望着:“金花,金花呢?”
  一时找不到,也不好怠慢客人,赶紧凭着记忆给亚凤和青山介绍,这是谁谁谁,这是谁谁谁,到炎红砂时,说:“这是金花大妮儿的同事,今早到的,送什么资料,本来要走的,因为有喜事,硬把人留下的。”
  青山赶紧点头致意,亚凤的眼神却深,上下把炎红砂打量了好几眼。
  炎红砂心里乱跳,脸上还是眉开眼笑的,举着酒杯正要站起来,远处轰的一声。
  如同之前计划好的,天棚下的那堆物料塌了,堆叠起的桌椅板凳散的到处都是,青山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推开左近的人撒腿就往那边跑。
  好好的,怎么就塌了呢,总觉得意头不好,好像预兆着新人两口子过不下去要拆伙一样,七婶心里犯嘀咕,嘴上却不好表现出来,赶紧招呼人过去帮忙。
  过了会,青山脸色怪异的回来,拉着亚凤到边上说话。
  炎红砂故意把身下的椅子往那边蹭,蹭一点,再蹭一点。
  听到亚凤压低声音,语气里藏不住的怒气:“我就说不对,原来是他捣的鬼!你把他弄到这,都不跟我讲!”
  炎红砂松了口气,看看酒席上也吃了差不多一半了,慢条斯理的夹着公文包起来跟七婶道别。
  说:“一时间也找不到jenny,公司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宴席还没完,也找不到人送她,七婶客气话说了一大箩,硬给她塞了一提兜吃的,都是红鸡蛋、喜糖,还有印了鸳鸯图样的面饼。
  却之不恭,却之也让人生疑,炎红砂大喇喇拎了就走,还故意绕到青山和亚凤面前道别,祝两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两人敷衍着笑,或许是心里有事,脸上表情都不大好看。
  炎红砂昂着头,拎着大塑料袋,悠悠闲闲穿村过巷,临近村口子撒丫子就跑,曹严华从山石后头探出头来向她招手:“红砂妹妹,这里,这里。”
  “找到我包没?”
  “找到了,石头下压着,就是有点湿。”
  曹金花靠在石头后面,垂着脑袋,还没醒,曹严华抱怨:“背过来的,可累死我了。”
  炎红砂甩了坡跟鞋,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鞋换上,又飞快换下身上的小西服,把换下的用不到的衣服和公文包通通塞进石头下头,外头扒拉了土堆挡上。
  问:“山洞还有多远?”
  曹严华指给她看:“半山。”
  炎红砂仰头去看,曹严华提过,那地洞很深,仰头看的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许多不好的想象。
  她晃晃脑袋,拼命想把那些都晃出去,说:“那走。”
  
☆、第②④章
  
  背着曹金花,曹严华叫苦不迭,偏炎红砂心急火燎的,嫌他走的慢,一迭声催他。
  山洞口确实隐秘,炎红砂一打眼都没发现,急急走过了,又被曹严华给叫回来。
  进洞的侧道有点窄,背着曹金花不方便,两个人一个抬肩一个抬脚,才把她给搬进去。
  炎红砂打亮手电,看这个洞的轮廓,想来想去,还是有点纳闷。
  于是问曹严华,洞口隐蔽是隐蔽,但这山确实离村子近,这么些年,上山的村民那么多,就没发现过这洞?
  曹严华哼了一声:“小时候,我和村里的孩子们经常上山玩,见缝就钻,兔子窝都挖了好几个,要真有这么个口子,当时会发现不了?”
  所以呢?炎红砂看曹严华。
  曹严华说:“当年确实没发现过,村里头也从来没人提起——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有一个原因,这个洞口,起先根本是封起来的。”
  他指给炎红砂看:“山上乱石多,那种大的石块,四五块就能把洞口完全封死,没十来个人力根本挪不动,加上外头藤蔓杂树那么一遮,小孩儿就算玩闹,也不可能发现洞口。”
  炎红砂觉得有道理,但还是有疑惑:“那又是谁把洞口打开了?”
  “没准就是最近打开的,八成是亚凤。”
  想到亚凤,曹严华就觉得自己的手还在隐隐作痛:“红砂妹妹,你别看亚凤长的跟个小鸡仔似的——我跟你讲,力气真的很大,攥我拳头那一下,我骨头险些没碎一地。凶简如果在她身上,挪开百十斤的石头,估计也不是问题。”
  炎红砂皱眉头:“但亚凤是个外人啊,聊天的时候,曹金花还跟我说,亚凤是青山在县城打工认识的,因为要办婚礼才来村子住下的——她一个外地人,住了没几天,就发现了你们村子几十年都没人发现的山洞?”
  曹严华愣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
  “也许是凶简来过呢?”
  “凶简还带记忆的?”
  “怎么就不能了?”曹严华振振有词,“也许人家凶简像个u盘呢,到了合适的人身上,磁场对上了,刷的一下,往事历历在目。”
  忽然脑洞大开:如果真的这样,没准这亚凤脑子里,有老子的清晰图像呢——历史书上,老子孔子吴道子,画的都一个模样,亚凤要是能把老子的面容还原,也是一大贡献。
  炎红砂没和他继续纠缠:“翻板陷阱,位置在哪?”
  边说边往洞里走,曹严华头皮突突的,赶紧把她拽住,然后伸手指了指洞中央的一处。
  “开关的机关在哪?”
  “不知道。”
  想了想又补充:“至少两处开关,因为我小师父掉下去的时候,亚凤没露面。但是小罗哥下去的时候,亚凤是抱着他一起摔倒的——所以,别处有个机关,那块翻板上,肯定也有一个,红砂妹妹,你别乱踩啊,万一你也踩空了,那可就完了。”
  炎红砂被他说的心头忐忑,手电光再一照,照到里头一块大的石头。
  曹严华愤愤:“我就是被绑在那块石头上,绑了好几天呢。”
  炎红砂想了想,从战术包里掏出登山绳,贴着山壁走到那块石头边,在石头上牢牢绑了两圈,另一头绕在自己腰上,这才小心地往翻板处走——这样,即便不小心触动机关,还有绳索保护自己。
  走到差不多的位置,开始跺脚、跳、蹦,曹严华看的头皮发麻,生怕一个眨眼交睫的功夫,她就下去了。
  然而并没有,这块翻板应该很厚,不管怎么用力的蹦或者跳,都没有产生空响。
  炎红砂跪下身子,仔细看地面,然后鼓着腮帮子去吹,地石的接缝处重新盖过灰土,吹开了之后可以看出,边缝咬的很紧,想撬开是不可能的。
  她问曹严华:“当时,亚凤是倒在哪个位置的?你帮我还原一下她倒地的时候,身子和手都是怎么摆放的。”
  曹严华只能记起个大概。
  炎红砂权当自己是亚凤,扭着身子倒着,右手在周围摸索,过了会,摸到一块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凸起。
  赶紧打着手电贴近去看,果然,那块凸起的四周,有很轻微的石头蹭痕。
  炎红砂有点激动,爷爷炎老头给她讲过早些年一些老旧机关的设置,也教过她怎么分辨——这样的凸起,属于下摁的机关,因为最近被摁下过,所以会有可辨的蹭痕。
  炎红砂两手叠在那块凸起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往下摁。
  没动。
  又站起来,往那块凸起上蹦了两下,还是没动。
  曹严华也加入,帮着她又压又踩,连把炎红砂背起来往那处蹦的馊主意都试了,依然不行。
  这说明,亚凤的力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大,不过也在理,如果开关是能随意拨动的,那也太轻率了些。
  炎红砂无奈:“找找另一个机关?”
  曹严华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曹金花像是要醒。
  曹严华慌了,赶紧推炎红砂:“怎……怎么办?”
  炎红砂也没经验:“再……再打。”
  曹严华直觉行不通:“那是脑子啊,你把人打傻了怎么办?”
  这么一推诿一耽误,曹金花睁眼了。
  脑袋疼,火辣辣的,摸上去一个肿包,睁开眼,看到曹严华和炎红砂,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跟两人都无关。
  ——风险果然无处不在,幸好我自己是有保险的,保险的范围应该包括这种意外伤,好像是80%的赔付额度,不过如果住院,每天会有20块钱的住院补贴……
  这眼神,似乎略显呆滞啊,炎红砂心头忐忑:难道自己那一下子就把她打傻了?
  曹严华咽了口唾沫,也有点结巴:“金……金花妹子,都是误……误会,我们是好人,这一点,我敢用人……人格担保。”
  曹金花的目光,终于聚焦到曹严华和炎红砂身上。
  为什么自己分公司的客服同事,会跟那个先前被五花大绑的曹土墩在一起?谁打的自己脑袋?炎红砂跟曹土墩认识?炎红砂打的自己?
  炎红砂注意到曹金花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对了,噌一下起来,一脚踢曹严华屁股上:“你……你解释,我去找开关。”
  她掉头就走。
  曹严华紧张,一只手前推,挡在曹金花和自己之间:“金花妹子,淡定!你淡定!我只强调一点啊,一点!”
  也是人有急智,瞬间让他找到安抚的法子:“金花妹子,你看啊,从晒场到这山上,你昏了那么久,我们要真是坏人,早把你咔嚓咔嚓了,但我们没有,对吧?非但如此,你醒了之后,我们还很客气,一直向你解释,这一点足以证明我们的诚意——你也是个理智的、有文化的、有专业素养的人,你仔细想想我这话。”
  曹金花脑子不糊涂,这道理一想就明白,而且,对方是两个人,真再闹起来,她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脑袋还是疼,她伸手去摸后脑勺。
  曹严华马上保证:“负责,我们负责,产生医药费,或者后遗症,我们都负责。”
  曹金花没吭声,与此同时,炎红砂在山洞里费力地敲敲打打。
  翻板上的机关都那么难搞,另一处的,肯定不是随便嵌在石壁上那么简单——炎红砂忽然想到在四寨山里那一次,被自己爷爷害死的那个女人,可以在洞顶自由攀爬,如果亚凤也可以呢?如果另一个机关是在洞顶位置呢?
  她抬头去看。
  自己不是木代,没有贴到石壁上的本事,就算有,翻板上都使不了力,在洞顶更没辙了。
  她垂头丧气的过来,也顾不上曹金花,把曹严华拉到一边:“找不到,还是试试头一个吧。”
  于是又试,两个人四手交叠,卯足了劲去摁,又拼命去踩,你踩完我踩。
  曹金花看鬼一样看她们,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干什么啊?”
  炎红砂心里烦躁,懒得搭理她,曹严华觉得自己该照顾周全,于是解释:“我们要把这块石头压下去,这石头是个往下摁的机关,摁不动。”
  说话间,炎红砂又负气似的往那块凸起上踩了两脚,差点给气哭了。
  曹金花说:“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啊。”
  “山上有那么多很重的石头,你们两个抬一块进来,拼命往下砸呗。”
  ***
  一语点醒梦中人,炎红砂和曹严华赶紧出来找,两个人面红耳赤的,搬了块挺重的石头进来,三步一歇,两步一喘。
  抬到翻板陷阱那,还是曹金花帮着看方位:“左一点,太过了,再右一点点,好,对准了。”
  曹严华有点紧张,炎红砂再三叮嘱他:“一撒手,你就往边上蹦,听见没?我身上有绳子,不怕,你要摔下去了,就完了,一、二、三……”
  真是成功吓到了曹严华,三字还没念完,他就蹦开了,这一头,炎红砂猝不及防,一个人没托住,石头砸下去,轰的一声,脚下忽然一空,头重脚轻倒翻下去,而那块石头很快从身边坠落。
  轰一声巨响,几乎是与此同时,腰间的绳子到尽抽紧,也亏得炎红砂经常练下井坠绳,立刻用手拽住绳子,半空中一个下扯平衡——普通人的话,这么狠命一坠,怕是腰都要细上半拉。
  头顶上,曹严华的声音隐隐传来:“红砂妹妹,你没事吧?”
  炎红砂费力地伸手往背后的包侧袋里摸,摸出手电之后推亮,先往上晃了晃,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往下照。
  绳子确实不够,没到底,目测还有十来米的距离,下头是个好大的地洞,手电光逡巡着四下移动……
  心头忽然一震,赶紧把手电往刚刚照过的地方挪。
  没错,是罗韧,在下头站着,抱着胳膊看他,边上是木代,仰着头,嘴唇微张,似乎有点错愕。
  炎红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洞很深,真的很深,先前,她有很多不好的念头,掉下来的时候,身子在半空失重,下意识的也觉得,也许会看到不想看到的。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两个人,活生生的,就在那站着呢。
  炎红砂狂喜,同时,又有点不满这两人的反应。
  自己是王牌啊,土里扒出了一万三,曹严华看到她的时候,都喜极而泣了好不好?
  她打着手电,不客气地往罗韧身上晃:“怎么着,小可怜儿,有没有觉得,我跟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似的?”
  一只手拽绳子,另一只拿手电的手,开始像翅膀一样扑腾。
  罗韧盯着她看,过了会,伸手去掸胳膊的一侧,一下、两下、三下。
  问她:“有哪个小天使,从天而降的时候,先推块能砸死人的石头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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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②⑤章

  炎红砂吓了一跳:“砸到你啦?”
  当然没砸到,不过当时,罗韧确实是站在不巧的位置,情况也够凶险,石头落势很快,避开的时候,石头几乎蹭到了衣服。
  所以,在他看来,炎红砂是万万不像小天使的,如果单纯从拟形似物的方面来讲,她这样腰里绑根绳半垂在空中,胳膊还上下扑腾,倒是挺像蜘蛛的。
  木代却是欢喜的不行:“小天使,你带吃的了吗,我饿死了。”
  这个,好像还真有,炎红砂想起那兜吃的,赶紧拿手电往高处晃:“曹胖胖,喜糖!喜糖,撒下来!”
  过了会,上头撒糖了。
  刚翻板陷阱抡起的时候,怕它翻了一圈闭合,曹严华一直拼命扶住,腾不出手,请曹金花帮忙,还吩咐她:“别一提兜都扔下去,下头有人,砸着就不好了,一小把一小把的撒。”
  曹金花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这山里有这么个洞,她从来都不知道,洞里居然能有个陷阱,底下居然还能有人!
  智商有点欠费,索性照做,抓一把糖,冲着洞口哗啦啦扔下去,又撒两鸡蛋喜饼,战战兢兢探头看,黑洞洞的,看不到底。
  糖下来了,哗啦啦,像雨,罗韧打着手电看,居然是喜糖,大红糖纸,分外喜庆。
  炎红砂说:“上头是曹胖胖,他没事。一万三也没事,就是流了点血,在你车里养着呢……啊呀这绳子不够长,我怎么下来啊……”
  她皱着眉,自言自语,半空中扭着身子,伸手去拽绳子:“罗韧,要么我让曹胖胖把我先拉上去?再去找根绳子来?”
  罗韧没有立刻说话,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一时间,居然有点乏力和眩晕。
  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
  木代跟他,一定是一样的想法,因为转头看时,她已经坐到地上,手里剥了块糖送到嘴里,忽然一仰身,躺到地上去了。
  那种濒临绝境,忽然又生门大开的兴奋感,后背贴着地,四肢全无力气,但又想宣泄的大叫几声。
  罗韧也坐下来,仰头看炎红砂:“你安排就好。”
  只有曹严华急的要死,洞里太黑,他一时看不到罗韧和木代,只能看到炎红砂晃悠悠挂在那里,只好冲着炎红砂大吼:“墨菲定律!墨菲定律!赶紧上来!”
  行百里者半九十,只要那三个人还没上来,就不能说是完全安全了——再说了,最能打的三个都在下面,算算时间,酒席已经结束了,虽然曹家村的婚礼大宴要连摆三天,但新郎新娘完全不用二十四小时待命,现在应该是青山和亚凤闲下来的时候,万一他们一路追过来……
  这么想着,忍不住频频回头去看洞口,也不知看到第几次的时候,有一块地上的小石子,磕的一声,被轻踢了进来。
  就像有个人,无意间走路,脚尖踢到了小石子,那小石子就借着这力,往前骨碌碌滚了一段。
  曹严华的脑子,狠狠的冰了一下,再然后,触目所及,他几乎是嘶声大吼了一句:“墨菲!我cao你妈!”
  其实,跟人家墨菲,又有什么关系呢。
  曹金花还拎着那兜喜糖,看见青山和亚凤,手里的提兜慢慢垂了下来。
  心里那杆关于好恶的天平真的开始倾向曹严华这边了:婚礼还在进行中,青山和亚凤怎么会来这里,脸上那种难掩的煞气,又是怎么回事?
  正惴惴不安间,曹严华大吼:“曹金花,帮我扶着板!”
  又低头大叫:“要命的来了,你们赶紧上来啊!”
  曹金花懵懵懂懂,赶紧上去换了曹严华,曹严华几步窜到洞口,两手一张,跟挡路的老母鸡似的,眼睛都充血了。
  亚凤笑了一下,说:“就凭你啊。”
  ***
  刹那间,一片混乱。
  曹严华和亚凤抱摔着滚成一团,而根据曹金花的判断,曹严华肯定没讨得了好去,因为他一直一迭声的惨叫,看得出他是使了浑身的力气了,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亚凤那么纤细娇小的人,一只手捏着曹严华的手腕,居然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推开了。
  青山大踏步向着曹金花走过来。
  曹金花吓的一颗心狂跳:“你……你干什么?青山,你,你,别过来。”
  青山没理睬她,蹲在陷阱边上,伸手去抓那条垂下去的绳子,伸手往腰后摸,没摸到什么趁手的工具,忽然脸色一冷,抓着绳子在石头边缘处狠狠磨了起来。
  登山绳不粗,但一般都耐磨坚韧,曹金花并不懂,只觉得那小指头细的绳子马上就被磨断了,脸色都白了:“绳子上吊着人呢,青山你这是杀……杀人,你住手……”
  她扶着翻板,走不开,只好抬腿去踹青山,青山蹲的位置有点远,腿长不够,一踹两踹,总差了两寸,底下传来炎红砂的尖叫,再一扭头,亚凤起身往这边走,倒在地上的曹严华忽然挣扎着一个扫堂腿把她扫倒,虎扑上去又死死钳制住她。
  拼了,拼了!曹金花想,人命呢,这绳子磨断了,那个叫炎红砂的小姑娘还不摔死啊!
  她大叫一声,做了一件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双手依然死死控住翻板,但是原地一跳,动作笨拙的借着跳起之势一脚踹向青山,正踹青山脑门上。
  论身形,曹金花码子比青山大,蛮力也不小,这一踹使尽浑身力气,青山一个轱辘滚翻了开去,曹金花落地时一个踉跄,脚一软,险些没踩实,吓的一身冷汗。
  底下的紧张气氛,比起上头,也不遑多让了。
  曹严华尖叫、绳子剧烈晃动、炎红砂尖叫,木代和罗韧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妙了,刚刚那点儿闲暇惬意刹那间无影无踪。
  罗韧问木代:“可以壁虎游墙上去吗?”
  知道木代有伤,但是现在,事关几条人命。
  木代的声音发颤:“我爬不快,现在上去,时间来不及……接绳子,罗韧,绳子从头接到底,我可以爬绳……”
  话还没说完,罗韧已经几步奔到那张绳床边,一手抽起绳头——他结的有技巧,成绳床时坚固,重新抽回时又是一长根。
  他带着绳子回来,几步间已经把一半的绳子绕圈,手上留了待扔的一大截:“红砂,稳住了,接住,然后两根接在一起。”
  语毕狠狠往上一抛,不行,差了几米,炎红砂的位置,毕竟有数十米高。
  绳子晃动的更厉害了,上头隐隐传来曹严华和曹金花的尖叫嘶喊,炎红砂抱着绳子,身子像波浪里颠覆的小舟,罗韧的额头开始渗汗,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忽然说了句:“罗韧,飞刀。”
  罗韧立刻就听懂了,反手拔出飞刀,将绳头圈在刀柄上,厉声问炎红砂:“背包里塞满了吗?”
  炎红砂答的颠簸艰难:“满了!”
  “后背给我!”
  炎红砂咬牙,抱住绳子,后背往下一转,罗韧向上扬手,炎红砂感觉到飞刀□□背包,顾不上绳子还在晃悠,迅速反手拔下,飞快的跟自己腰上的绳子对绑。
  与此同时,木代几步冲到绳边,抓住绳头,猱身而上。
  罗韧简直看呆了,他也学过爬绳,这算是雇佣兵的基本功,但他的爬是正常人的爬,脚腕绕绳、身子借力、上一截、松绳、重新绕——速度会有快慢,但没有太大的分别。
  木代这种,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速度太快,身子几乎腾空,而且力道是在两条胳膊上。
  炎红砂还低着头,对绑还没结好,木代已经到面前了,也不跟她打招呼,浑不客气,两手先抓她身子借力上窜,然后脚蹬住她肩膀,瞬间上了一两米。
  这种绳梯,炎红砂算是个方便踩蹬的绳疙瘩了,她也没想到木代会上的这么快,喜的大叫:“木代,你是小天使呢。”
  这位小天使并没有听见,因为,她已经快到洞口了。
  洞口的形势简直危急,曹严华鼻青脸肿的,已经被青山死死抱住,疯魔一样徒劳的抓、挠全上,曹金花脸色苍白地扶着翻板,想帮忙却有心无力,亚凤冷笑着在陷阱边上蹲下来,伸手扯起绳子,张开嘴巴,牙一龇,向着绳索咬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木代忽然从洞下攀着绳子急窜而上,第一眼就看到亚凤,想也不想,一巴掌扇了过去,同时身子跃起,低头看见亚凤后领,伸手□□去,狠狠一勒旁跩,然后顺势倒地,身子在地上滑开,滑至青山身边时,伸手抱住他小腿狠拖,直接把青山和曹严华一起拖倒在地,滑势未绝时,摁地起身,稳稳在地上站住了。
  曹金花扶着翻板,张开的嘴巴久久合不拢,足可以塞一个鸡蛋。
  木代等于是一出现,就把上头的三人全部冲散了,顺势也搅了战局。
  曹严华几乎要哭出来:“小师父,揍她!”
  不用他提醒,木代知道凶简在亚凤身上,一定是紧盯亚凤的。
  她说:“女的给我,男的你对付。”
  亚凤也站起来,白净精致的脸上满是狰狞,怒吼一声向着木代冲过来。
  那一头,曹严华已经和青山扭打在一起了,他身子比青山壮,又有底子,招呼青山的,都是老拳,百忙中不忘提醒木代:“小师父,她力气很大,不能拼硬的。”
  木代几乎快跟亚凤短兵相接,听到提醒,身子一拧,直接从亚凤身侧滑过,但不忘下黑手,一掌切在她肋下。
  亚凤几乎不曾气疯了去,暗暗咬牙:但凡让她挨到木代的身,一定要捏碎了她的骨头去。
  但木代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加上曹严华之前的提醒,她就是不正面跟亚凤相对,好几次都是打擦边球,身子一晃,游鱼一般,但每次,必下黑手。
  要么拽亚凤头发,要么觑空抽她一巴掌,要么削她下盘。
  所有这些,都得自师父真传。
  师父教她对招,说起真到生死关头时该怎么办。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逃不了就使阴招。脸面固然重要,但命最大。没了命,还要脸干嘛?
  说这话时,师父坐在轮椅上,对着梳妆镜绾起白发,墨绿色镶银边的衣裳整齐而又熨帖,头发绾的一丝不乱。
  木代嘟嚷说:“那人家说我怎么办,会说我不讲规矩。”
  “不喜欢你的人,你再讲规矩也会说你。喜欢你的人,你不讲规矩他们也会喜欢你。你管他们怎么说。”
  木代想了想:“要是使阴招,还是打不过呢?”
  “那要看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了。是女人的话,打不过还得使劲打,男人的话……”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和镜子里的木代相接。
  木代问:“男人的话怎么样?”
  “你就哭。”
  木代匪夷所思:“哭会有用?”
  师父说:“你这小模样,大概是有用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低头,伸手从台子上拈起一根梅花银簪,斜斜□□绾好的髻里。
  白发如雪,银梅绽放。
  木代的师父出生于民国,拜师时六岁,红布包了二十块银洋作学资,双膝跪下,昂首挺胸,师门规矩,上头的人问一句,她脆生生答一句,气要足,嗓要亮。
  “为了什么拜师?”
  “行侠仗义。”
  “行里的英雄属谁?”
  “燕子李三。”
  “哪种富可劫?”
  “为富不仁。”
  “哪种穷当济?”
  “穷不堕志气!”
  ……
  然而,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木代拜师时,师父已年过古稀,双腿残废,常年坐木质轮椅,照顾她的人喊她一声梅老太太,但有一次,八月中秋,她饮酒微醺,笑着对木代说,早些年,人家都唤她作:梅花九娘。
  
☆、第②⑥章

  不知为什么会忽然想到师父,木代有瞬间的分神——亚凤的手顷刻搭上她肩膀,一股大力从肩胛处袭来,木代悚然心惊,好在反应快,一个错肘沉肩滑脱。
  滑脱之后,后背直冒冷汗,曹严华的提醒没错,亚凤的力气大的惊人,确实不能正面硬拼。
  她很快往洞下瞥了一眼,黑漆漆的,看不到什么,但垂下的绳子一直在晃。
  罗韧和红砂一定在尽快赶上来。
  曹金花扶住了翻板,曹严华对付青山绰绰有余,至于自己,只要把亚凤给困住了,下头两个人一上来,就好办了。
  木代吁一口气,两手互掸了一下,向着亚凤笑:“小妹妹,就这点本事吗?来,再来啊。”
  言语挑衅,激的对方不成章法,也是阴招之一。
  亚凤的目光很快掠过那根不断晃动的绳子,开始觉得不妙:显然,下头还有援手。
  她又看了一下洞口,自己现在被木代逼在靠里的方位,想逃的话,一定要过掉木代。
  木代没有漏掉亚凤的目光,警惕地盯着她,亚凤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慢慢后退。
  木代心说:妈的,一定在用计!
  亚凤这种情形应该算是跟凶简主动合作了,思路清晰,落井下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亚凤自身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所以虽然从凶简处得到了额外的力量,但过招对阵,还是没能讨得了好去。
  她现在,又想耍什么花招呢?
  亚凤退无可退,背心已经贴住石壁,就在这个时候,陷阱下方忽然传来罗韧的声音,听音辨距,至多也就四五米了。
  亚凤脸色一变,伸手扒住石壁,忽然一个旋身攀上,瞬间到顶,再然后四肢并用,急速在洞顶向外爬行。
  洞顶距离地面有段距离,木代无论如何是蹦不上去的,她生怕亚凤直接从洞顶爬到洞口逃脱,急速往洞口奔拦,谁知道亚凤爬至曹严华和青山头顶时,冷笑一声,直直如重锤般堕下。
  刹那间,三人扭成一团,可怜曹严华,迅速被两人摁到最底下,一张胖脸险些印成平的。
  木代心叫糟糕,三两步赶过去,先揪住青山往外狠狠一搡,然后去拖亚凤头发,亚凤怒吼一声,伸手去抓木代的脸,将触而未到时,忽然一声惨呼。
  一柄破空而来的匕首,硬生生刺穿她手掌。
  木代心中一喜,一个扫腿把亚凤掀翻在地,然后整个儿扑上去,膝盖死死抵住她的背,这当儿,罗韧已经摁住陷阱边缘站上来了。
  亚凤在挣扎,木代手狠,右手指节并起,狠狠往她肋下的穴位击打——穴位是气血交接之地,偶尔点按都有痛感,这样的定点击打,实在是比重拳要狠许多的。
  青山灰头土脸的,本来捡了两块石头在手上,预备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看到罗韧上来,也知道是败局已定,脸上掠过惧色,踯躅着退了两步,又看了一眼亚凤,忽然掉头就跑,他的位置距离洞口最近,跌跌撞撞间,很快就跑没了影。
  这一下,大大出乎诸人意料,虽说临阵脱逃舍弃同伴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真的遭遇现场直播,还是多少有些错愕的,曹严华吐着嘴里的沙土爬起来,自觉既是亲戚,自己脸上也没光,小声嘀咕了句:“怂货。”
  曹金花扶着翻板,愣愣看罗韧:这个人,不就是那个……
  罗韧走到木代身边蹲下,亚凤已经不挣扎了,脸埋在地上,右手血肉模糊。
  一时间,也找不到多余的绳子绑她,罗韧示意木代起身,木代有些忐忑,生怕这交接的时间亚凤起什么幺蛾子,曹严华也出声阻止:“小罗哥,她力气很大……”
  话没说完,罗韧的双手已经摁上亚凤左右肩胛,木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间隔极近的咔嚓两声,然后是亚凤惨叫。
  罗韧卸了亚凤两条胳膊。
  曹严华吓的后半句话硬生生憋进嘴里,木代也有些错愕,和罗韧对视了一眼之后,沉默地起身,罗韧说了句:“对于想要我命的人,我没什么好客气的。”
  木代没立刻说话,不过罗韧是这样的,他对有些人有些事从不怜悯,亚凤的惨叫声冲击耳膜,木代有些不忍:“那卸一条也就算了……”
  “你也说她力气很大了,如果只卸一条,留她还有手动,她把卸的那条又硬接上怎么办?”
  也是,亚凤是有凶简在身的人,说不定瞬间又恢复,不能拿常理揣度她。
  静默中,曹严华忽然说了句:“小罗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青山他……不会去搬救兵吧?”
  亚凤咯咯笑起来,她喘息着转过头来,眼睛半眯,眸光出奇的亮:“是啊,这整个村子,都是我的人,到时候,你们都未必下得了这山。”
  罗韧盯着她看了一会,说的很平静:“如果整个村子都是你的人,你为什么只带青山上来?带更多点人,不是更大胜算吗?还是说,你能控制的,也只有青山了?”
  亚凤嘴唇嗫嚅了一下,眼里露出戾气来,罗韧笑了笑,忽然伸手,一把把她掌中的匕首拔出,亚凤痛的一个哆嗦,差点昏了过去。
  陷阱下头,传来炎红砂的声音。
  “哎,你们打完了没有啊?是不是完事了?哎,我说,倒是把我拉上去啊……”
  ***
  炎红砂也能爬绳,就是没那么快,气喘吁吁的爬到一半,被曹严华给拽上来了,曹金花终于可以撒手,翻板重新盖上,严丝合缝。
  接下来,只要和守在车里的一万三汇合,用五个人的血逼出亚凤身体里的凶简,也就尘埃落定了吧。
  木代和炎红砂一左一右,扶着亚凤身侧帮助她站起来,亚凤不声不响,连痛都没喊一声,起身之后,忽然定定看木代,唇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说:“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木代一愣,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炎红砂没好气地在亚凤后背推了一把,先带她出去,曹严华迟疑了一下,偷偷对着木代示意了一下曹金花,意思是:那她呢?
  木代还没来得及回答,罗韧已经先一步走到曹金花面前。
  虽然刚才,曹金花也曾出力,但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外人,罗韧并不想向她解释:“曹小姐,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因为比较敏感,所以麻烦你尽量不要对外提起。”
  他说的很客气,但是说到有几处时着重发音,并不避讳让她听出其中的威胁意味,曹金花跟罗韧打过交道,知道他翻脸时是真翻脸,也没说什么,沉默着点了点头。
  罗韧笑了笑,对曹金花这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是有几分放心的,反而是木代有点不好意思,跟着罗韧向外走时,回头看了好几次曹金花。
  她一个人,落寞地杵在山洞的空地上,衣服上还留着刚刚打斗时的褶皱,只一句“你先回去吧”,就被打发了。
  木代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罗韧其实做的合理,快到洞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说了句:“那个,曹……jenny,我们以后找你买保险,会联系你的。”
  罗韧一愣,又有点好笑,伸手握住她手,轻声说:“走吧。”
  木代冲着曹金花笑了一下,脚步轻快地跟着罗韧出去了。
  曹金花很久都没动,过了会,她低下头看自己鞋尖,脑子里忽然闪过刚刚罗韧握木代手的那一幕。
  很般配啊,她想,心里有点羡慕,又有点……惆怅。
  ***
  雨还在下,快到山脚时,曹严华迟疑着朝着村子望过去,嘀咕了句:“青山是不是跑回家了。”
  木代注意到,一直面无表情的亚凤忽然笑了一下。
  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明显了,步子越走越慢。
  罗韧察觉到了:“怎么了?”
  木代低声说:“有点不对。”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什么,陡然停下脚步,大叫:“曹严华,你过来。”
  曹严华愣了一下,留红砂看着亚凤,小跑着过来:“小师父,怎么了?”
  木代压低声音,语气很怪:“那时候,亚凤从洞顶堕下来,你和她们两个人厮打在一起,当时,有没有感觉什么不对?”
  曹严华说:“我很神勇啊,我当时拼命打,一对两呢……”
  “拼命”这事,罗韧不怀疑,曹严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得出刚刚是出了老力了。
  木代打断他:“我是说亚凤,有没有感觉她不对?”
  曹严华半张了嘴,伸手挠了挠头发:“不对?我跟她打的时候……是有点,她好像……”
  木代追问:“是不是没那么厉害了?”
  曹严华赶紧点头。
  炎红砂等的不耐烦,犹豫了一下,带着亚凤往这头走。
  木代紧张起来,伸手抓住罗韧胳膊:“我跟亚凤打的时候,她真的很有速度,力气也很大,我都不敢跟她硬碰硬,但是后来,你飞刀刺伤她,我就势把她掀翻……”
  当时不觉得,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掀翻太容易了,就像掀翻了一个普通而又瘦弱的小姑娘。
  她喃喃:“然后青山就走了,如果我们都想错了,他不是因为害怕逃走的呢?如果是亚凤让他走的呢?”
  罗韧看她:“什么意思?”
  木代抬起头,越过罗韧,正对上亚凤的目光。
  木代伸手指亚凤:“凶简之前确实在她身上,但是,后来的那一撞,她把凶简转移给青山了,所以青山跑了,青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要转移凶简,你知道我们要的是凶简,是不是?是不是?”
  说到后来,声色俱厉。
  亚凤眼睫垂下,唇角露出自得的笑:“我早就说过,你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第②⑦章

  也就是说,片刻之前,第五根凶简,的确离他们迟尺之遥,而亚凤不动声色的,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一招舍车保帅,把凶简送出去了。
  这种感觉,真像猎物到了嘴里,反打碎了牙齿逃之夭夭,那一地狼藉,也只能混血吞了。
  曹严华着急:“我们现在赶紧回村子,去找青山。”
  亚凤不屑地冷笑。
  罗韧心中叹息,既然是“逃”,青山是绝不可能再回到村子里去的,这一趟功败垂成,虽然自己也有点意兴阑珊,但看到炎红砂她们垂头丧气的,罗韧还是把话头往好的地方引:“没关系,逃的了一时,逃的了一世,收掉这根,迟早的事。”
  说这话时,他注意到,亚凤眸中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罗韧心里一沉。
  亚凤既然有这样的表现,那就说明,她心里,实在是很有把握的,极有可能埋有后招。
  不过,如果往好处想,她既然如此藏不住得意,也可能同样经不住激将。
  罗韧略一思忖,故意把话说的满:“都已经收了四根了,七根过半,剩下的,也就是举手之劳。”
  果然,亚凤连连冷笑:“举手之劳?那四根都不知道你们守不守得住呢。”
  罗韧笑笑:“守得住,安安分分,早被抽了活筋,再也掀不起浪。”
  亚凤终于忍不住:“你以为你们真的困住了?这世上,能困住凶简的只有凤凰鸾扣……不管你们现在使的什么法子,都脱不了七七之数。”
  罗韧问的平静:“什么是七七之数?”
  亚凤得意:“告诉你们也无妨,关于凶简,很多秘密都跟七有关。有七则满。我知道你们现在困住凶简,是用凤凰血围。简单的说,你们收了一根凶简,用凤凰血围困住,你以为能管用多久?”
  她诡异的笑,声音低下来,像是耳语:“七七之数,最多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后,凤凰血围立崩,而且……再也不管用了。”
  罗韧笑笑:“是么?可是我记得,好像从第一根凶简到现在,早就过了四十九天了。”
  “那是因为,你们后来又收了第二根,只要在四十九天内,收伏了新的凶简,七七之数就由最新的那根重新开始计数,懂了吗?”
  原来是这个原因,罗韧没有说话,但心里隐隐有种感觉:亚凤说的是真的。
  回想起来,凤凰血围的颜色的确是随着时日的逝去而变淡的,当时他们也曾担心会不会失去功用——好在误打误撞,虽然对期限完全不知情,在凤凰鸾扣给出的那些提示下,他们每次还都算是尽快的,把新的凶简收回来了。
  细细计算,确实没有哪次间隔是超过了四十九天的。
  第五根凶简还没有收伏,那么这一次的七七之数,应该从在南田收伏了第四根算起:这样一想,陡然觉得时间也并不宽裕了。
  难怪他说“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的时候,亚凤表现的那么得意:他们哪有一世那么长的时间!
  亚凤阴阳怪气:“而且,就算真的收满七根,没有凤凰鸾扣,还是白搭。现在你们还剩下多久?青山用不着再去攻击你们,他只要躲起来,捱过这些日子,用不了多久,那四根就会重新入世——每一根的眼睛,可都是盯着你们的。”
  说到这时,哈哈大笑,畅快到无以复加。
  罗韧面色一沉,上前一步,一把扣住亚凤咽喉:“青山去哪了?”
  亚凤还在笑,面目因为喉咙的钳制而扭曲:“我怎么会知道。但青山懂的,他一定会藏个稳妥的地方。”
  山路上,隐隐可以看见曹金花下来的身影,罗韧撤了手,脸色阴沉,木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低声说了句:“我们先去和一万三汇合再说吧。”
  ***
  四个人,押一个亚凤,反而是被押的人趾高气扬,炎红砂憋屈的很,只能在亚凤身上找补,凶巴巴呵斥她,一会嫌她快,一会嫌她慢,不高兴了还狠推上几下,很有点恶差人的风范。
  幸好这一路没什么村民进出,不然看到新娘子忽然落到这步田地,多少又会起纠纷。
  罗韧总觉得事情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步子自然慢下来,木代停下来等他,待他到跟前的时候,伸手挽住他胳膊,问他:“想什么呢?”
  “觉不觉得有点奇怪,亚凤撞了青山,凶简就转移到青山身上了。”
  确实也是,从之前几次来看,凶简的附身是需要时间的,就拿罗韧叔叔罗文淼来说,疑似的潜伏期,至少有一到两年。
  木代想了想:“也许凶简越来越厉害了。”
  也许吧,但厉害到这种程度,总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而且,如果真的转换如此容易,为什么不转到在场的其他人身上呢,比如曹金花。
  罗韧沉吟:“也许……是青山不大一样。”
  正想着,那头炎红砂忽然想起了什么,招呼曹严华帮自己押住亚凤,一路小跑着奔到罗韧跟前。
  “差点忘了正事了。”她气喘吁吁掏出手机,点出照片放大了给木代和罗韧看,“我参加婚礼,曹家村有个仪式,拜牌位,你们知道牌位上什么字吗,甲骨文!”
  罗韧心头一凛,同一时间,木代脱口说了句:“青铜腰牌!”
  炎红砂惊讶:“你也知道?”
  木代简单的把自己和罗韧在洞里的发现说了,看图片上,木质的牌位里嵌着的,正是一块“土”的青铜腰牌。
  罗韧觉得,自己好像离真相近了。
  先前的猜想没错,曹家村极有可能由那个逃出地洞的凶简追随者始建,也许,这个村子,有道血脉,自彼时至此刻,从未断绝。
  亚凤选中了青山,青山会不会恰好就是……那个人的后代?
  ***
  因为亚凤受伤的关系,不好带她爬山路,几个人沿路道往停车处走,走了约莫两三个小时,远远看到罗韧的车,炎红砂心里高兴,紧走几步向着驾驶室挥手,挥着挥着,忽然心头咯噔一声,赶紧朝车子跑过去。
  到近前时停下。
  没看错,车里没人。
  她慌慌地绕着车子转了一圈:也没在车后。
  罗韧走到车前,伸手去拉车门:车门没锁,钥匙还插着。
  炎红砂着急:“说好了他在车里等的啊,是不是上厕所去了……”
  忍不住冲到边上的林子口,林子不大,密密的,雨点都被高处的叶片筛成了雨丝,炎红砂冲着林子喊了两声,没回应。
  一万三呢?会不会出事了?能出什么事呢?
  炎红砂茫然而又懊恼。
  罗韧打开车门,把亚凤关进去,示意几个人聚拢过来,先问一万三的情况,炎红砂赌咒发誓说自己走的时候都正常,一万三也说了,哪都不去,会在车里安稳等着。
  罗韧想了想说:“可能是出事了,先别慌,先把眼下的事理清楚了,一件接着一件来。”
  他把自己对青山的猜测说了。
  曹严华有点难以置信:“小罗哥,不是我偏袒自家兄弟,我和青山,算是光屁股玩到大的,那时候,他真的是个正常人,那小子,嘴里藏不住秘密的,真的!”
  要说青山是什么怀揣大任的神秘后人,曹严华是一万个不相信。
  他强调:“从小玩到大,真的,好的穿一条裤子。”
  罗韧示意了一下车内:“不知道该怎么撬开亚凤的嘴,这么久以来,难得遇到一个对凶简有了解的,不过,也看出来她油盐不进,严刑拷打估计都没用。”
  话题又转回青山:“如果他并没有继承到什么家族的秘密,亚凤找到他,是为了什么呢?他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
  炎红砂说:“体质不一样呗,不是撞了他一下就上身了吗?以前那些人,比如你叔叔,对凶简或多或少都有抵制,青山这样的……”
  她低声嘀咕:“像是跟凶简配套生产的,凶简的周边。”
  曹严华听不懂:“啥叫周边啊?”
  炎红砂白了他一眼:“不是说了吗,配套生产的啊……”
  罗韧脑子里有什么念头,飞快的搅作一团,他努力想把意识清晰出来。
  体质不一样——血缘——基因……
  最初的最初,追随凶简的那些人,是因为什么而被筛选?能力?衷心?盲从?还是出自最本源的……天赋异禀?
  罗韧的目光忽然落到曹严华身上。
  曹严华被他看的不自在,忸忸怩怩:“小罗哥,你……看我干嘛啊?”
  “亚凤对你没有下狠手,但对我、木代还有一万三,完全没有留情面。为什么?”
  曹严华也想不通:“为……为什么?因为我是青山的表哥?”
  罗韧说了句:“或许,你的体质,也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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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②⑧章

  这是什么意思?
  曹严华张了张嘴巴,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急了:“我,我不是……”
  手足无措的,以为罗韧在怀疑他,求助似的看木代:“小师父,我真不是坏人,我这个人表里如一的。”
  罗韧说:“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有些东西,可能是先天带下来的,你也不一定能控制。”
  罗韧只是觉得,如果事情跟所谓的血脉传承有关,那么同样出自曹家村的曹严华,身上也许同样存在着未揭开的秘密——这也是为什么,亚凤唯独对他手软的原因。
  这样的安慰,对曹严华来说,还不如不安慰:心都碎了八瓣了。
  他只能去找炎红砂和木代求安慰。
  对炎红砂说:“红砂妹妹,我真不是坏人,我怎么可能跟青山一样呢。”
  炎红砂拍他肩膀:“我相信你的,曹胖胖,罗韧疑神疑鬼的,别理他!”
  又去找木代,看到木代,真像看到亲人一样,师父师父,这两个字,现在才体会到其中的意义重——那真是亲人、港湾、哭诉的对象、心灵的寄托。
  喊了声“小师父”,调子都带哭腔了,同进同出的,小罗哥怎么能怀疑他呢?不怀疑别人,就怀疑他,丢不丢人啊。
  木代安慰他:“他乱猜呢,你别往心里去。你要是气不顺,就去打他两下,出出气。”
  曹严华哭丧着脸:“我打不过他。”
  “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打。”
  罗韧在边上听的哭笑不得,无奈的伸手抚额:没想到曹严华的心堪比水晶玻璃,看来自己确实是要注意一下措辞。
  ***
  当务之急是找一万三,但每个人都狼狈,尤其是木代,洞底下待了那么多天,衣服磨的条条缕缕,泥里滚过水里浸过,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罗韧决定先开车出去,找个地方先休整一下。
  上车的时候,木代照例坐了副驾,炎红砂开后车门时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罗韧:“她……怎么办啊?”
  是啊,亚凤怎么办啊,婚礼的新娘子,带走以后呢,放走吗?那是放虎归山,但一直羁押着吗?这是非法拘禁吧。而且,曹家村婚礼的头天,新郎新娘就都不见了,村里该炸开锅了吧?
  罗韧头疼,想了想说:“先带着吧。”
  找到县乡结合部的小旅馆,开了两间房,男女分开各自洗漱,罗韧洗的快,三两下出来,换了曹严华去洗,又把亚凤的胳膊恢复原位,换了塑料绳铐捆住手脚。
  亚凤痛是痛,但不作声,脸上一股子乖戾的神气,罗韧看着心烦,扯下枕套,毫不客气地套到她头上,然后打电话给前台,吩咐炒几个家常菜,做点饭上来。
  前台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回答:“不好意思,我们是旅馆,不负责客人食宿。”
  “三百块,炒几个家常菜,带米饭,足够了吧,剩下的钱你自己留着。能不能做?”
  短暂的静默之后,那个人带着激动的语气回答:“好的!”
  撂下电话,罗韧去到窗口,撩开了窗帘往下看,果然就看到那个前台小伙子一溜烟跑出来,跨上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往不远处的餐馆奔去。
  罗韧笑了笑,行李里翻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不一会儿,有消息进来,提示未接电话,略微一扫,好几个都是一个人打的,神棍。
  这些日子困在山里,信号全无,跟外头通不了消息,几乎忘了神棍还在尹家村——难不成,是有了什么消息?
  罗韧回拨,等了片刻,神棍那头接起来,声音有点意兴阑珊:“喂?”
  难得神棍这么雀跃的人,也有如此蔫吧的时候,罗韧觉得奇怪,迟疑了一下,问:“尹二马那边……怎么样了?”
  神棍长长叹了口气。
  “死了。”
  罗韧心头一震,脱口问了句:“怎么会死的?怎么死的?”
  神棍回答:“人生无常,意外情况下的……正常死亡。”
  ***
  除了对关键问题依然绝不松口外,尹二马和神棍其实相处愉快,尹二马是个孤老头,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去八卦观星台看星,多了神棍之后,生活其实丰富不少,嘴上不说,心里头巴不得他能多留些日子,每晚唠嗑。
  尹二马的死,确实是个意外。
  那天,他要进城买东西,村里地方小,没小卖部,有什么要用的东西,会隔一段时间一次性进城买,也包括米面——这些天,家里多了神棍这张嘴,存粮消耗的比平时更快。
  神棍跟着尹二马一起进城放风,但又对尹二马停留的那些店铺不感兴趣,于是自己随着性子东晃西晃,很快跟尹二马拉开了距离。
  正东张西望间,忽然听到很多人尖叫,有一辆小面包车,正急速的,撞翻了马路围栏,向着这条小街的摊店直碾过来。
  事后才知道,车主是喝醉了酒,当时,逛街的人都往边上奔逃,神棍离得远,惦记着尹二马,伸长脖子看,看到尹二马起先是往边上跑的,忽然又折回去。
  神棍吓了一跳,大叫着让他快躲,话还没完,就听到砰的声响,钢铁和肉躯相撞,再接着,尹二马的身子被撞飞了开去。
  从小街到医院,神棍的脑子一直嗡嗡的,尹二马进了手术室之后,神棍就在外头的长椅上等,有一对年轻夫妇,提兜里拎着从银行刚提出的钱,带着哭音请医生一定要救人。
  尹二马躲避时忽然又跑回去,是看到了水果摊前站着的一个三四岁的娃娃,那么一大把年纪,拼了老命把娃娃给推搡开,脊背让车撞了个正着。
  所以神棍才说,人生无常,尹二马的死,没有什么阴谋诡计蓄意陷害,就是意外情况下的正常死亡。
  医生说,伤者年纪大了,伤势又重,基本是没有醒过来的希望了,出来问神棍是他什么人,能不能联系到家属,正询问间,高危观察室里的尹二马蓦地睁开眼睛,三两下拽开氧气罩和吊针,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
  观察室里一片混乱,几个留守的医护人员试图稳住尹二马,透过半开的门,神棍看到尹二马暴突着眼睛看他,手一直向着他的方向抓伸。
  神棍直觉,尹二马是要跟他说什么,也不顾门口医生的阻拦,跌跌撞撞冲进去,分开那几个医护人员,抓住了尹二马的手。
  尹二马眼白翻起,目光已经涣散,嘴里流着血沫,嘴唇微微颤动着,像在说话。
  神棍把耳朵凑了上去。
  ***
  罗韧有点紧张:“他说什么了?”
  神棍又是一声长叹:“太迟了,我觉得吧,那个时候,尹二马是想告诉我一些东西的。”
  之前藏着掖着,就是不肯向神棍吐露半句,而今大限将至,眼见秘密要随着他一起撒手,神棍忽然就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罗韧可以想见得到神棍的失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追问了一句:“那他说了什么?”
  “只听清楚一个字。”
  “什么字?”
  那个字,好像是“娘”,什么娘,娘什么,不知道,浑无头绪。
  所以这一阵子,神棍的心情很低落,半是为了尹二马的不幸,半是为了明明秘密就在眼前却倏忽而逝——这一点,真是像极了罗韧他们,凶简明明就在眼前,还是眼睁睁失掉了。
  他兴致乏乏,也懒得向罗韧打听这头的情况,只说这些日子还住尹二马家,帮着村里料理尹二马的后事,过两天再联系罗韧。
  ***
  打完电话,曹严华已经洗好出来了,因着之前罗韧对他的猜忌“伤害”,看罗韧时,眼神里深深的嫌弃和不忿,罗韧好笑,想说些什么弥补,曹严华脑袋一偏,分明的“我不听我不听”。
  外头有人敲门,罗韧心里有数,带上钱包过去,开门一看,果然是一头汗津津的前台小哥,两只手拎了至少七八个外卖餐盒,接钱的时候,笑的很不好意思——这些打包来的菜,可值不了三百块那么多。
  回到屋里,把外卖餐袋解开了铺陈好,罗韧给木代的房间打电话,让她们过来吃饭,两人很快就到了,洗完了澡一身清爽,湿漉漉的头发还挂着水珠,连人都精神了很多。
  看到套着枕套的亚凤,木代吓了一跳,又觉得好笑,问罗韧:“要带她一起吃吗?”
  这一下提醒了罗韧,他过去拽起亚凤,直接把她拖到洗手间里关起来。
  出来的时候,说了句:“饿几天,反正也饿不死。”
  这是为了之前的捱饿报复吗?看不出来罗韧还有这一面,木代肚子都笑疼了,笑到中途,看到曹严华哀怨的看她,那眼神大意是说:小师父,我小罗哥那么猜忌我,你还对着他笑,师徒的情分呢?
  于是赶紧不笑了。
  饭菜都家常,但很下饭,辣子鸡,椒盐排条、回锅肉,木代吃的最欢,炎红砂却食不下咽,看罗韧说:“一万三怎么办啊,我们怎么找啊?”
  罗韧说:“先吃饭。”
  炎红砂筷子拈着米粒,都快哭出来了:她是最后一个跟一万三在一起的人,如今一万三出了事,她总觉得自己撇不了关系,寝食难安。
  正跟米粒较着劲,罗韧的手机又响了,他放下碗筷过去接电话,看到来电显示时,脸色突然变了一下,揿下接通时,说了句:“一万三?”
  这一下,没人吃得下饭了,炎红砂几乎是从桌边蹦起来的,三两下奔到罗韧身边:“是一万三吗?是一万三吗?”
  罗韧没理她,耐心听着电话,炎红砂仰着头,巴巴看着罗韧,自己都没留意到自己两只手握在胸前,跟祈祷似的。
  听到罗韧说:“好,行,待会你把位置短信给我,我查一下。”
  放下电话,炎红砂急急问:“是一万三吗?”
  罗韧没吭声,过了会短信发过来,他低头去看,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八成是了,炎红砂心痒痒的不行,劈手就去抢手机:“给我看看!”
  罗韧手一扬,手机举高。
  他个子高,炎红砂够不着,气嘟嘟瞪他。
  一扫刚刚的阴郁,罗韧现在的心情是真不错,问她:“你这么关心干吗?”
  “是一万三吧,他怎么样?发短信说什么了?我看看啊!”
  她连珠炮一样问,跳了好几次去抢手机,但罗韧眼疾手快,几次都告落败,气的跺脚,不管不顾的,忽然拽住罗韧肩膀,两腿往他身上挂,攀杆一样去抢手机。
  罗韧倒吸一口凉气,想把她从身上推下去:“还带这样的,讲不讲道理了你?”
  炎红砂尖叫:“木代,木代,罗韧调戏我!”
  木代叹了口气,懒得看两人,伸出筷子去夹排条,炎红砂再叫的狠了,她就轻描淡写回一句:“那你就调戏回来嘛。”
  无意间一抬头,忽然看到,曹严华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鬼鬼祟祟靠近,觑着罗韧不注意时,一巴掌打在他背上,然后掉头就跑。
  ——“你要是气不顺,就打他两下,出出气。”
  ——“我打不过他。”
  大仇已报,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曹严华还真是一个不抛弃不放弃的人。
  这都什么人啊,罗韧哭笑不得地撒手,炎红砂终于抢到手机,赶紧低头查看。
  罗韧过来,理着衣服坐回到木代身边,衣领都被炎红砂拽走了形,木代伸手帮他把领口翻好,问他:“真是一万三?”
  罗韧说:“是。”
  顿了顿又补一句:“王牌。”
  
☆、第②⑨章

  基于各自在曹家村的不同经历,五个人当中,一万三是唯一一个由始至终,认定凶简就是在青山身上的人。
  因着头上挂彩,暂时留在车里休息,奈何人有三急,怕不是前几天在土里埋的凉了肚子,突然一阵阵的翻江倒海,周围也没有像样的卫生措施——只得扯了纸,一溜小跑地奔到林子里野放。
  酣畅是酣畅,但做文明人久了,心头到底忐忑,提着裤子不住的东张西望,也是操碎了心——万一来人怎么办?被不认识的乡下人看见了也就算了,如果是炎红砂忽然回来,这辈子都形象扫地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胆战心惊的当儿,忽然看到有人从曹家村的方向一路疾跑过来。
  一万三头皮发麻,赶紧善后,刚拎着裤子站起来,那人已经奔到悍马边上,伸手拍了拍门,脑袋抵着窗户往里看,看架势是想搭车,见到车里没人,焦急的四下看了一回,又很快向着去路跑去。
  只这停顿的功夫,让一万三认出,那是青山。
  什么意思?一万三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按说今天应该是婚礼,青山怎么一副惶惶出逃的落魄模样?炎红砂得手了?不至于啊,二火妹子智商有限,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力挽狂澜鬼才信。
  眼瞅着青山越跑越远,一万三忽然反应过来: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让青山跑了吧,凶简可是在他身上呢。
  一万三拔腿就追,起先只在林子里跟跟停停,不敢明目张胆,后来青山在岔路口招停了一辆拖拉机,三两下翻进了后斗——一万三自忖是绝追不上四个轮子的,这个时候,也唯有深入敌后了。
  他大呼小叫地从林子里奔出来,也求搭车。
  开拖拉机的大叔看见他,吓的差点从座位上滑下来:“小兄弟,你怎么了?毁容了啊?”
  阿弥陀佛,这真要感谢炎红砂把他的脸包的像个木乃伊似的。
  一万三很是淡定的,迎着拖拉机大叔和青山的目光,翻进了车斗。
  拖拉机突突突开起来的时候,一万三也用刻意低沉沙哑的嗓音向两位讲述了自己的来历。
  他是个骑行客,誓要骑遍中国的那种,和出版社签了出版协议,深度骑行各省市,到处采风,闲暇也画点插画,谁知道就在前两天,在这附近,骑下坡的时候,车闸失灵,整个人从坡上铲下去——脸着地的。
  拖拉机大叔听的浑身鸡皮疙瘩乱窜:“脸铲下去的啊?那不得掉一层皮啊?”
  一万三摸着脸上包着的绷带,说的煞有介事:“可不,我一瘸一拐的,推车去县里包的,后来整行李,掉了个u盘——我各地的采风资料都在里头呢,所以跑回来找。”
  拖拉机大叔很同情:“找着了吗?”
  一万三叹气:“没。”
  上了车的青山就是个闷葫芦,拖拉机大叔更喜欢和一万三聊天,这正中一万三下怀——他开始大肆摆忽自己的骑行经历,如何骑到康定折多山,如何随身携带一面多国友人签名的小旗,有个浙江的老板如何赞助他一万三千块……
  听着尤为新鲜,那拖拉机大叔一惊一乍的,连青山都忍不住发问了好几次。
  很好,一万三在心里给自己点赞,这种“专业经历”摆出来,至少青山不会起疑心。
  下一步,就是要黏住青山,然后寻隙跟炎红砂他们联系——如果能联系上的话。
  他开始跟青山套近乎,介绍自己跟出版社签的出书协议。
  “深度采风,撷取普通人的生活画面,所以我一路都在采访路遇的人,跟人家相处个半天一天的,计划采访一百个人,书名就叫《一百个人的一天》,这本书将由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
  青山愣了一下,有点不乐意,搓着手说:“我这个人普通的,没什么好采访的。”
  拖拉机大叔热情的不行:“是不是还能上书的?我,我。”
  一万三无情地泼了他一瓢冷水:“我都采访过两个开拖拉机的了,真不能再多了。”
  拖拉机大叔很失望,中国人民出版社呢,要是能上书,全中国人民都能看到他的故事,机会就这样错失了。
  一万三继续用热脸蹭青山的冷屁股:“兄弟怎么称呼啊?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青山觉得他很烦。
  “我真没什么好采访的,我就是一个打工的……”
  “打工好!我就缺这个题材!”
  “我还有事,我要赶路,没有时间接受采访……”
  “没关系,不用特别留出时间,那样反而刻意,你忙你的,我从旁记录就行,纪录片你知道吗,就是那种风格……”
  “你看你要不找一下别人……”
  “相请不如偶遇,我觉得你就是一很好的题材……”
  青山到底还是具备基本社交礼仪,说不出什么赶人的重话,就是觉得这木乃伊太不知趣,讨人嫌,于是虎着一张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寻思着找个便宜的地方,甩了了事。
  而一旁的拖拉机大叔,嫉妒的眼珠子都红了。
  ***
  青山内心里,大概是山呼倒霉的,无论怎么或明或暗的示意,一万三永远笑脸相迎的假装听不懂,客客气气地跟着他转车跑路,像一块甩之不脱的牛皮糖。
  如果不是一路上人多眼杂,真想一拳撂翻了了事——这些写书的文化人,怎么这么烦人呢。
  到了县城,青山转了辆去另一个县辖镇的公交车,这个镇在另一个方向,相对更远,一万三自然是如影随形——车上,他挨个试着拨打罗韧他们的电话,不通,不通,不通。
  大概是还没从曹家村出来。
  又或许更糟糕,连红砂都已经被放倒了。
  要不要凭一己之力放倒青山?自己的血管用吗?在南田县的时候,血用来对付被凶简影响的人似乎奏效,但是真正身附凶简的人应该是更加棘手……
  焦灼万分,还得摆出一副讨人嫌的采访架势,傍晚时分到站,和青山两人进了镇子口的饭店,青山向店主打听住宿的地方,一万三则蹭到门口,又挨个拨打几人的电话。
  罗韧的电话居然通了。
  一万三激动的险些泪飞顿作倾盆雨。
  催促罗韧:“赶紧来,拼智商我行,万一要动手,你也知道的,那是我短板……”
  罗韧没有废话:“行,待会你把位置短信给我,我查一下。”
  一万三说:“你必须赶紧,我在他手上吃过亏的,一翻脸下的都是毒手……”
  一瞥眼,忽然看到青山向着这头过来,心里咯噔一声,声音立刻提了八度。
  “我这采访呢!是的,我这书必须有英文版,什么?日本人也要?不行,不签给日本人,我抗日……”
  那一头,罗韧轻笑着挂了电话。
  一万三放下电话,装着没事人样给罗韧发消息,青山过来,说:“我晚上有事,要翻山路,不能配合你采访了。”
  晚上,山路。
  上一次,这样的情境组合险些要了他的命,一万三头皮一麻,面上还是泰然自若:“那行,行,今天采访谢谢你了,这顿饭我请,吃饭,我们吃饭。”
  ***
  一万三绞尽脑汁拖延时间。
  点菜开始点的少,一个一个慢慢加菜,又拉着青山胡喝海吹,期间不忘发信催促罗韧:“快!快啊。”
  他实在也找不到什么理由硬黏着青山了,再跟该惹人起疑了,而且黑灯瞎火的山路,他也不敢跟。
  而罗韧的信息回的让他想骂娘:“在赶了,你尽量拖一下。”
  这可怎么拖啊,一万三愁坏了。
  又一次推杯过盏时,瞥到青山敞开的内兜里,露出的钱包一角。
  忽然想起曹严华经常唱的那出拾金不昧,一万三一颗心砰砰跳,借着再一次碰杯的机会,他装着脚下不稳,撑着桌子跌扑了过去,正撞在青山身上,青山扶他时,他动作很快的,去抽那个钱包。
  计划的很好:青山离开之后,半路发现钱包没带,可能回来再找,这样又能拖一点时间。或者青山走了之后,他借着送还钱包,再追上个一程半程。
  可惜到底不是曹严华,不具备迅速抽藏的技术:抽是抽出来了,没拿住,直接掉落地上去了。
  青山俯身去捡,手撑着桌子,捡了好大一会。
  起身时,一万三尴尬地笑:“不好意思啊。”
  青山看了他一眼,说:“没关系。”
  ***
  酒足饭饱,再没有留人的理由,一万三眼睁睁看着青山沿小路离开,急的跳脚,赶紧又打罗韧电话。
  罗韧回答:快到了,你哪怕撒泼打滚呢,再想个法子,拖一阵。
  快到了……
  一万三心一横,既然是快到了,那我……再跟!
  他朝店家借了个手电,战战兢兢的,顺着小道,一路打过去。
  手电有亮,一定会被青山发觉的,一万三想着该再编个什么借口:就说自己是出来看星星?
  走了一阵子,迟疑地停下脚步,手电在四周逡巡了一遍。
  这里是后山,不远处有个废弃的院落,屋顶塌了,大喇喇照过去,可以看到院落里的石磨,还有井轱辘。
  边上是灌木丛,前头和后头的路都黑魆魆。
  按说青山走的不紧不慢,一定会发现他跟在后头的,怎么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万三打着手电,又纳闷的照了一遍。
  这一趟,电光打到院落里时,忽然就照到石磨旁的一个人,那是青山,沉默的,直挺挺地站着,眼神勾勾的,一直盯着他看。
  一万三吓的手电险些脱手。
  定了定神之后,握紧手电,手心都出了一层虚汗,心跳的厉害,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的。
  但表面上,还得打着哈哈,装着是偶遇。
  说:“饭店老板跟我说,可以从后头爬山,看星星。这么巧,你也还在呢……”
  青山不回答,顿了顿低下头,盯着一万三的脚,说了句:“你没换鞋子。”
  一万三愣了一下。
  青山说:“刚刚捡钱包的时候,我看到你的鞋子。你脸上包了绷带,也重新换了衣服,但你没换鞋子。城里人的鞋子,跟我们穿的不一样,我记得你的鞋子。”
  一股凉气从一万三的背上腾起。
  不错,炎红砂把他从地下挖出之后,因为身上的衣服都被泥水给浸湿了,他在罗韧车里找了备用的衣服换上,但是,鞋子,依然穿的是原来那双。
  ***
  神棍早早就上了炕,盘腿而坐。
  前些日子,每天跟尹二马挤,在炕上总觉得挪不开身子,现在,忽然多出那么一大半,怪冷清的。
  身前点了根白蜡烛,蜡烛前头还立了面小镜子,他小心翼翼的,拿针尖在手心戳了个口,硬挤出一点点血,在镜面上画了个正圆。
  蜡烛移近,对着镜面叫:“老尹?二马?尹老弟?”
  这法子,是跟一个好朋友学的,那姑娘当年施展的时候,技艺不精,还被上了身,亏得神棍使劲浑身解数,才帮她恢复了正常。
  尹二马死前,必定是有话要交代——遗愿未成,无法撒手西去,想来会出来溜溜的。
  “尹老弟?二马?大家都这么熟了,有什么话你说一声啊?”
  ……
  堪堪闹到一支蜡烛燃尽,炕上还蕴了一大滩烛油——屁点异状都没有。
  神棍没好气,拉了灯绳,一头栽倒在炕上。
  黑暗中,他瞪着眼睛看屋子顶棚,慢慢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屋顶和大梁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
  真是稀罕,这里的屋子还有大梁,现在大城市的屋子都不这么造了,“梁上君子”这种话,也只能意会了。
  尹二马临死的时候,咕哝了好多话,他只听清一个字:“娘。”
  不大可能是惦记死去的娘吧?
  娘……
  这个娘有很多组合,姑娘,亲娘,后娘,大娘……
  大娘?
  神棍忽然一个激灵,从炕上坐起来。
  尹二马是乡下人,发音里带方言和乡音,很有点l和n不分,他说的“娘”,会不会是“梁”,大梁?
  神棍的心砰砰跳起来,他重新拉着了灯,搬了张凳子搁在炕上,颤颤巍巍站上去,攀住了大梁。
  大梁上,落了厚厚一层灰,神棍的手在梁面上摸来摸去,忽然摸到一块凹槽,无意中往下一摁,咯噔一声轻响,弹起一块盖板来。
  
☆、第③〇章

  一万三喉头发干,慢慢往后挪着步子。
  或许是罗韧回复的那句“快到了”给了他信心,心里虽然觉得紧张,但远未到魂飞魄散的地步。
  罗韧说快到了,那一定就是快到了,他要做的,就是绞尽脑汁去拖时间——阴招、损招、不要脸的招,都上。
  一万三干笑着,脸上的肉在绷带下头不受控的颤。
  ——“青山,不要冲动,万事好商量,我们好商量。”
  ——“你今天不是结婚吗?新娘子呢?那个……酒席摆完了?”
  青山置若罔闻,直勾勾地盯着他,步步逼近,一万三脚下忽然一绊,打了个踉跄,低头一看,是井轱辘垂在地上的绳头。
  再一抬头,青山脸上戾气暴起,蓄势待发……
  情急之下,一万三怒吼:“给我站住!”
  青山愣了一下,但下意识的,还真停顿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青山皱着眉头,眯起眼睛看他。
  一万三双目圆瞪,周身的气势还真挺慑人的,青山有些摸不清他的底:“你是谁?”
  为了拖时间,一万三特意停顿了几秒,直到青山的脸色不耐,眼神开始闪烁不定,他才开口。
  “我是你表哥曹土墩的朋友!你这样对待我,还有没有礼貌……”
  意料之中的,青山知道他是瞎掰胡扯,再不跟他废话,喉底一声怒吼,向着他直扑过来。
  一万三掉头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忽然觉得顶上有风声,一万三下意识缩低脖子,只这一瞬,青山从他头顶直掠而过,两手狠抓过他肩膀,然后直直落地,挡住他去路。
  一万三猝然止步,衣服撕破了,肩胛两侧火辣辣地疼,青山喉咙里嗬嗬的,狞笑着转过脸来。
  妈的!罗韧呢,明知道他不能打,更何况是对付青山这种身有凶简的!
  一万三双腿打筛,手上的电光也是颤个不停,一步步后退,忽然腿肚子一磕,撞到了井台。
  只这片刻分神的功夫,青山已经扑到跟前,一手扼住他肩膀,另一手锁住他咽喉,向着井下去推,一万三两脚离地,后背重重撞上井轱辘,眼前青山的脸无限放大,刹那间心下一片冰凉。
  完了,要死了。
  早知道就不跟来了,连命都赔了。
  去他大爷的,反正是死了,不能拿青山当垫背的,也得让他挂点彩。
  生死关头,一万三过去在道上混的那股子不要命的戾气全被激出来了,抓、咬、乱腾乱踢、扯青山头发,身后的井轱辘架子咯吱咯吱响,再下一刻就要崩裂……
  一万三忽然抓到一截绳头。
  终于有武器了,老子勒死你!
  他喉头被锁,眼前发黑,几乎透不过起来,只凭手去摸,大致知道青山脖子在哪,不管不顾的就把绳索绕上去,然后拼命勒拽……
  木头的猝然裂响,支撑陡失,身后一空,向着井下就跌,才跌了一两米,忽然又止住,喉头的钳制也松了。
  怎么回事?罗韧他们到了?
  一万三睁开眼睛,借着跌落在井口外手电的微光,看到青山的脸就在跟前。
  怎么说呢,青山的两手两脚正撑住井壁,脖子上勒一截绳子,而绳头正紧紧拽在一万三手上——也亏得这截绳子,当此刻,他真像挂在青山脖子上的巨型吊坠,身子在方圆不大的井里飘飘摇摇。
  青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怎么了?他怕什么?不就是口井吗?
  一万三的身子又拧转了一下,目光瞥到井底黑油般粼粼的水面。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忽然从脑子里窜出来。
  凶简是怕水的!
  妈了个巴子的,你也有怕的东西!
  一万三刹那间抖擞起来,一手拽住绳头,另一手趁势出去,一巴掌抽青山脸上,抽完了又拽头发、拽耳朵,狠命抬腿去踢青山。
  横竖青山现在两手两脚都撑着井,能打一处是一处!待会让他出了井,又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青山一直挨打,气的双目充血,如果只是他自己,大抵是能很快上去的——只是脖子上吊这么重一人,又腹面受敌,速度多少有点阻滞。
  眼见得井口在望,青山的眼神阴的像是要杀人……
  不远处,忽然传来炎红砂的叫声:“一万三?一万三!”
  一万三大喜过望,四肢百骸像是充了成吨的气力——有史以来,就没觉得炎红砂这么讨人喜欢过!
  他扯着脖子吼:“这呢!”
  大部队来了,也就安心了,不行,得做一件特英勇的事,让罗韧他们看看,他一个不能打的人,是怎么力克凶简的!吞几口水罢了,他可是在海边长大的!
  一万三大吼一声,一脚踢在青山撑住井壁的一只手上,趁着他吃痛一松,猱身而上,两腿绞住青山的身子,硬生生往下坠,又去咬他的另一只手。
  果不其然,重心陡失,抱着青山,直直坠下井面。
  身子撞击水面,腾起水花的刹那,一万三多少有点失望:罗韧他们来的太慢了,此时此刻,井口多少应该探进一张脸,见证他这英勇的时刻的——如果是拍电影,此处当有慢镜头。
  ***
  罗韧的确对得起一万三,一路飙过来,还闯了好几个灯,反正车子登在郑伯下头,也不怕扣分。
  到了镇子口,炎红砂和木代他们先一步奔下车打听一万三的去向,罗韧确认亚凤被捆的牢靠之后,把她跩进后车厢锁好。
  下车的时候,炎红砂已经一溜烟往通向后山的小道上跑了,尖叫着让他跟紧:“这里!这里!”
  罗韧迅速跟上,紧赶一阵之后,看到道旁废弃的院子里,透着一线微弱的光。
  那是丢在地上的手电。
  炎红砂第一个过去,撑住井口,险些没站住,罗韧先还以为她是滑了一下,近前才知道不是。
  井下在震。
  像是有什么,在下头狠狠的冲撞着井壁,撞的地面都有微震。
  罗韧迅速捡起手电下照,下头的水花翻着白浪,水浪中隐约有人,但是看不清楚。
  他问炎红砂:“一万三在下面?”
  炎红砂也说不清楚:“我像是听到他的声音,就是这个方向……”
  那就是了,看来是被扯到井里去了,罗韧脸色一冷:“让开。”
  炎红砂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一花,罗韧已经把手电塞给木代,蹬住井台直跃下去了。
  又是巨大的水花声,木代赶紧举着手电往下照,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先还有水花翻腾井壁巨震,慢慢的都平静下来,井面上那一汪水荡着,泛着白色的泡沫。
  这平静,让人觉得可怕。
  木代后背发凉,想着:不会的,不会有事的,罗韧是会水的。
  她屏住气,打着手电,尽量往下探着身子,曹严华和炎红砂也挤过来,井口不大,三个人这样一挤,几乎是密不透风,连说话都有了回音了。
  曹严华战战兢兢:“我小罗哥呢?我三三兄呢?”
  像是应和他的话,水下忽然哗啦一声,浮出一个浮肿的,木乃伊一样的人头来。
  曹严华尖叫:“鬼啊!”
  叫也就算了,两手下意识拼命外推,木代胳膊被他一搡,手电没拿住,咣当掉了下去。
  ***
  罗韧下水之后,也是一片混沌,只靠肢体接触,知道水下有两个人,而肌肉强健四肢有力的那个,必然是青山。
  虽然看不见,不妨碍他攻击,拗、解、锁、拉,或许是起作用了,或许是凶简的余力确实到了尽头,某一刻,那股力忽然撤去,罗韧迅速托住一万三,先帮他浮出水面。
  还没看清他伤势如何,上头忽然砸下什么东西,罗韧下意识偏头,咣当一声,那东西正砸一万三脑门上——亏得这手电也只是日用袖珍型的,体积再大一大,怕是要开瓢了。
  依稀记得,手电是塞木代手里的,丫头怎么连个手电都拿不住?罗韧真想磨牙,转念一想,自己女朋友,算了,砸就砸吧。
  他抹一把头脸上的水,对着上头吼:“放绳,拉一万三上去。照明棒!”
  木代听懂了,赶紧扯下炎红砂身上的战术包,一面吩咐曹严华和炎红砂放绳,另一面掰了两根水下照明棒,直直扔了下去。
  罗韧快速把绳头绕过一万三肩颈腰打结,拽了拽绳身通知上头开拉,然后撒手,一个深呼吸,又沉入水下。
  照明棒的冷焰火在水下安静地烧着,光色冰冷而又昏暗,青山面色发白,瞪着眼睛,四肢张开,无知无觉地悬浮在水里。
  罗韧屏住气,踩着水上浮到青山身边,伸手按到他心口上。
  没有起伏了,凶简离身了吗?
  罗韧不敢冒险,思忖了一下,从身后拔出匕首,刀刃从掌心划过,借着燃烧棒的冷光,看到掌心的血,本该正常在水里晕开的,但此时,却像被拉成了直线的血珠子,向着一个方向直直而去,近前时,却又挨个被击散。
  凶简应该就在那个方向了。
  罗韧再无犹疑,托住青山,一个大力浮出水面,两脚蹬住井壁,尽量不让青山沾水:“下绳。”
  绳头抖抖索索的,又垂了下来,罗韧如法炮制,又把青山送了上去,抬头时,看到井口是木代和曹严华在拉,吩咐他们:“包里水袋扔下来,还有,每个人的血。”
  不需要太多解释,都听得懂。
  水袋先下来,罗韧打开开口,深吸一口气,拽住了水袋又沉下去,水下抬头看,水面之上有粼粼水光,再然后,有血滴下来。
  在水下看滴下来的血,真是奇怪的体验,那么一小滴,黑暗中近似于褐色,砸在水面上,溅起微小的血滴,然后刹那间被拉成血线,向着一个方向。
  第二道,第三道,映衬着冷光,笔直,向着恒定的方向,但总在末端被打成血雾,直到第五道出现,刹那间绕成一只迤逦的轮廓模糊的凤凰。
  就是这个时候了,罗韧牙关紧咬,手里的水袋兜头罩过去,水下封口,然后浮出水面大口呼气。
  仰头看,居然看到月亮,弯弯的一牙,而月亮之下,木代一直伏在井沿上,焦急的往下看,见到他时,眼睛一亮。
  真像两颗星星。
  罗韧在井下向着她微笑。
  而井上,炎红砂和曹严华分管着一万三和青山,手忙脚乱。
  ——“我三三兄怎么样了?”
  ——“没死没死,胳膊好像撞断了,青山呢?”
  ——“不知道,好像没气,还没气。”
  ——“压胸!压胸!嘴对嘴,吹吹吹!”
  罗韧吁了口气,撑着井壁往上,才上了两步,木代把绳子垂下来,罗韧半借着她的拉力,很快上来。
  一万三呻*吟着,已经半醒转了,那一头,曹严华还在一手垫着青山胸口,另一手拼命握拳去敲,嘴里吆喝着:“醒!醒!醒过来!”
  都是不会急救的,罗韧苦笑,正想过去援手,青山喉咙里呃的一声,倾了身子往边上吐水。
  这边,炎红砂焦急的问一万三:“怎么样?怎么样?胳膊好像骨折了,不过不要紧,你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有没有?”
  包头脸的绷带已经散了,一万三眼睛和脸都肿的高高,举了举骨折的那条胳膊,没什么感觉,又举起没受伤的那条,抚向额头。
  额头上,肿起好大一个包。
  说:“就是这儿,好像疼的特别厉害……”
  炎红砂想也不想:“那是刚刚……”
  罗韧突然打断她:“在底下撞的。”
  莫不是手电筒砸的?曹严华心虚,赶紧点头:“是是,撞的,三三兄,你头真硬。”
  木代嗓子里咳嗽了一声:“嗯,撞的。”
  炎红砂会意:“撞的。”
  撞的?
  一万三想起来了,青山刚入水的时候,简直跟崩了气的球似的,带着他横冲直撞,险些把他的骨头撞散架了。
  想想就来气,本来是想英勇一把的,没想到英勇的场面没输送出去,到水底下还被撞了个半死。
  一瞥眼看到青山正趴在身边控水,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也不想,一脚踹过去:“我叫你撞我!”
  
☆、尾声

  来不及赶回去,带一万三在镇医院打了石膏之后,当天就地住宿,因为要办的事还多,没人当真想睡觉——所以只要了一个房间。
  加上青山、亚凤,七个人,满满当当,感觉在屋里转个身都嫌局促。
  凶简离身的青山,目光呆滞,看着有点呆呆傻傻,曹严华在边上训他,摆出大哥的架势,时不时还抽他一脑刮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你跟这个女人到底什么关系?”
  亚凤还被绑着,她跟青山不同,始终不声不响,但冷笑——这也是罗韧不同意给她松绑的原因,他直觉,这个女人,只要放了,就是个麻烦。
  青山受了曹严华一下子,耷拉着脑袋,看了亚凤一眼,忍不住说了句:“大墩哥,你别绑着人家,亚凤又不是坏人。”
  这是什么立场?曹严华气坏了,又是一巴掌抽他后脑上:“她都让你干了些什么?”
  一万三斜躺在沙发上,支愣着打了石膏的胳膊,像竖着荣誉的大旗:“大墩儿,你别问他了,你表弟充其量就是个傀儡,关键要着落在这个女的身上。”
  曹严华深以为然,但一转念,忽然警醒:三三兄刚叫他什么?大墩儿?自己没听错吧?
  罗韧站在边上,把水袋里的水注入盆里,说了句:“这个女人的嘴难撬。”
  像是为了应和他,亚凤冷笑两声。
  罗韧面上一冷,水袋扔下,走到亚凤身边,一把搡拎起她的衣领:“不过,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亚凤一字一顿:“我不会说的。”
  罗韧笑:“现在多的是手段,让人说真话未必要严刑拷打。”
  说到这,他凑向亚凤的耳边,压低声音:“注射吐真剂,或者催眠,你有多少货,我就掏多少。”
  亚凤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罗韧冷笑,把她扔回沙发上。
  青山大叫:“你干嘛,你想干什么,你不能这样对亚凤……”
  曹严华忍无可忍,一把把青山摁回沙发,也绑起来了事,为防他胡乱嚷嚷,还用胶带封了口。
  罗韧的眉头皱了一下。
  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凶简离身之后,亚凤还是一副敌对的架势,而青山,被洗了脑一样维护着亚凤。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
  木代和炎红砂在洗手间洗衣服,洗手台太小,两人各守了一个盆面对面蹲着,洗罗韧和一万三换下来的湿衣服。
  眼见第五根凶简差不多尘埃落定,炎红砂心里多少有点轻松,搓衣服搓的特起劲,小泡沫在面前飞的纷纷扰扰。
  忽然想到什么,拿胳膊肘捣了捣木代:“哎?”
  “嗯?”
  “你和罗韧,在洞里待了好几天呢。”
  “嗯。”
  “就没发生点什么?”
  木代心里一跳,说:“没。”
  她低下头,继续搓衣服,炎红砂在边上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开了。
  “这不大合理啊,孤男寡女的,周围又没有人,怎么着都应该……啊!”
  她一惊一乍,神秘兮兮凑过来:“木代,罗韧不会是有问题吧?”
  木代哭笑不得:“有什么问题?”
  “一定有问题,我跟你讲,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那么好的机会,他都不抓住,肯定是有问题!”
  炎红砂忧心忡忡:“木代啊,我跟你讲啊,人家言情小说里都说了,其实那种高大威猛帅气的男人呢,跟那方面……不一定成正比……”
  越说越没边了,木代斜她:“你想说什么?”
  炎红砂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新时代,要正视这个问题。虽然我也觉得罗韧很好,但是如果他不行,我还是不建议你跟他在一起的……”
  说的正兴起,忽然发现,木代的目光直往地下瞄。
  瞄什么呢,炎红砂低头,看到一道人影,正斜斜映在地上。
  她是背对着门的,此时此刻,脊背都冒凉气了,问木代:“谁啊?”
  “你自己看呗。”
  炎红砂小小声:“快跟我说不是罗韧。”
  木代慢吞吞搓手里的衣服:“我不擅长撒谎。”
  完了!炎红砂觉得自己的心咯嘣一声就碎了。
  与此同时,罗韧的手按上她的肩膀:“来,红砂,我们出来聊聊。”
  炎红砂战战兢兢回头,干笑着打哈哈:“我现在……忙。”
  罗韧也对着她笑,笑着笑着忽然变脸,单手箍了她腰,抱起了就往外拖,炎红砂尖叫:“非礼!木代,你男朋友非礼,你就不说点什么?”
  木代抬起头,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泡沫:“我很反对罗韧这种粗暴的行为。”
  说完了又低头,搓洗衣服搓的不动如山,听到炎红砂在外头鬼哭狼嚎,又听到一万三过来问:“吵什么呢……炎二火你别抱我腿!放!放开!”
  木代端着衣服出去的时候,一万三恰恰被炎红砂拖倒,两人互相抱怨嚷嚷着倒成一团,罗韧站在边上笑,看到木代时,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
  木代居然被他看的脸红了。
  ***
  曹严华把水盆端到茶几上,几个人坐到边上的沙发上,或侧头或偏头,对着水盆去看。
  水影没有立刻出现。
  罗韧说:“等一等吧,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等就等吧,也不急这么一时。
  屋子里安静下来,经历了这一番折腾,每个人都多少有些疲倦,木代靠在罗韧身上,眼皮越来越沉,罗韧摸摸她头发,说:“你先睡会。”
  木代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趴到罗韧腿上,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曹严华大叫,又有水溅到脸上,急睁眼时,看到曹严华和炎红砂都站起来了,曹严华揪着亚凤,气的脸色都变了。
  木代茫然,罗韧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水,说:“没什么,亚凤想撞翻水盆。”
  确切的说,不是想撞翻,那时候,觑着每个人都精神放松,坐在角落里的亚凤忽然拼着力气站起来,一头向着盆里栽过去——罗韧觉得,她是想把水给喝了。
  好在离得近的炎红砂和曹严华都动作很快,一把把她揪起来了——只是撞到水盆,有几滴水溅到了睡着的木代脸上。
  再不敢冒险让亚凤坐的近,曹严华几乎是把她提拎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扔下的,罗韧看木代:“还困吗,再睡会吧。”
  木代没有立刻说话,她伸出手,抚着脸上刚刚溅水的地方,有点愣神。
  罗韧看出不对了:“怎么了?”
  怎么了?刚刚,水溅到她的刹那,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什么图景。
  不止是图景,似乎身处的环境都变了。
  木代盯着水盆看,晃摇的余势未消,里头的水还在轻轻漾着,她咬了下嘴唇,顿了顿迟疑地把手伸进水中。
  罗韧第一反应是阻止,转念一想,凶简是不会附他们几个人的身的。
  果然,木代眼睛轻阖,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整个身子都似乎颤了一下,另一只手拉他:“罗韧。”
  罗韧会意,看了炎红砂他们几个一眼,点点头,也把手伸了过去。
  炎红砂和一万三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续的,也照做了。
  ***
  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木代手指接触到水面的刹那,周身的场景忽然都变了,青天、丽阳、徐徐的风,但不全,像是一块突兀的场景。
  直到罗韧他们都照着做,这场景才拼图般严丝合缝,非但能看到,还能听到、闻到。
  木代睁开眼睛看,罗韧他们都在,几个人,不知所措的,站在一块青草地上,身边有路人经过,穿着短打的马褂,光着前半个青脑壳,脑后结着大辫子。
  清朝吗?但他们像是透明的,那些过路的行人,似乎都看不到他们。
  边上的私塾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透过半开的窗棱,看到里头的半大书生,脑后都垂着辫子,捧着书卷,摇头晃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
  前头的案桌上,坐了个带眼镜的老夫子,镜梁架在鼻头上,手里持一把戒尺,但凡觉得学生读的没生气,就啪的一声往桌子上敲一下,于是那参差的读书声,便忽的响亮起来。
  什么意思?木代茫然。
  就在这个时候,私塾里走出来一个姑娘,鹅蛋脸,剪水双瞳,油光发亮的大辫子,穿葱绿色琵琶对襟的褂子,袖口和下摆都用黑布滚着边,端了个大食盆,木勺在里头搅着,走到院子中央的青草地上,木勺子在食盆边上敲了三下。
  叮铃咣当的声音,一只脖子上挂环的土狗小跑着从灌木丛里出来,三两步窜到食盆边,低着头在盆里稀里哗啦一气,那姑娘咯咯笑着,伸手摸了摸狗的脑袋。
  那狗抬起头,眼睛却是死死盯着木代的。
  木代骇叫一声,身周的景象迅速撤去,再一定神,是在旅馆房间,罗韧他们都在,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木代心头余悸未消,迟疑着问了句:“你们都看到了?”
  应该是都看到了,曹严华后背有点发凉,低声嘟嚷了句:“又是一只狗,怎么绕来绕去,都绕不开那只狗呢?”
  静默中,炎红砂忽然颤抖着叫了声:“罗韧。”
  每个人都看她,这才发现,炎红砂的神色很是异常,脸色苍白不说,连额头上都渗满了汗。
  “这个女人我见过的。”
  见过的?罗韧心头一凛:“什么时候?”
  “在五珠村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本来是火化我叔叔的遗体的,但是闭路电视的图像上,炉口里,出现了一个被烧的女人。”
  她声音有点发抖。
  “就是那个女人,跟我刚刚,在私塾里看到的那个喂狗的女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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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一模一样?
  之前几次的水影,或是一万三画出来,或是模糊的图像——老实说,那样的场景,只能辨出男女情境,想认出是同一个人,确实困难,所以他们多少都当成是独立的画幅来看,除了有一条狗贯穿始终。
  但是现在不同了,因为炎红砂的梦境和亲眼所见是相对真实的,如果她说一模一样,那么就说明,图幅上的人物,也同样具有延续性。
  罗韧沉吟了一下:“一般来说,凶简被收伏之后,总会给我们呈现两副图景。一幅是水影,另一幅是提示我们怎么找下一根凶简。”
  木代插了一句:“水影出现的特别快,但是提示总会拖延一段时间。”
  这话没错,罗韧看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木代一时间答不出来,倒是一万三向前凑了凑:“我觉得,好像是……”
  炎红砂催他:“说啊,好像什么?”
  “感觉上,这水影是凤凰鸾扣早就准备好的,只等凶简被缚就马上呈现。但是下一根凶简,凤凰鸾扣也还在找,所以提示出现的晚,也相对艰涩。”
  罗韧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水影,可能是成型的一个故事,而且这个故事的呈现的时间线是反的——你们仔细回想一下先前那几幅水影。”
  先前那几幅?都有点印象模糊了,木代仔细回想:一只狗,和凤凰鸾扣,被火烧的女人,竹帘里,女人和男人互相搂抱,新娘的大红喜轿……
  有什么东西灵光一闪,她低低“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曹严华已经尖叫起来:“我懂了,大姑娘,结婚,然后梳妇人头,这样的时间线才是正的!”
  罗韧笑起来:“是的,我们就从今天的这幅图景往后推。”
  “从服饰和发型上看,那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在私塾里出现,但大家都知道,早些时候,女人是不会进这样的私塾读书的,所以她可能是私塾先生的女儿,在家里帮忙做家事,家里头,还养了那么一只狗。”
  “然后,到了出嫁的年纪,坐着大红喜轿,嫁人了。你们仔细回忆那副图景,当时,那只狗,是遥遥落在后面,盯着大红喜轿的方向的。也就是说,这只狗,她并没有带过去,可能留在了娘家。”
  炎红砂是最懒得动脑子的那个,所以听别人分析时,也最入神,听到这时,嘟嚷了一句:“谁陪嫁还带条狗啊。”
  “接着是第三幅图景,掩映的竹帘,男人和女人搂抱,院子角落的阴影里有条狗。我猜想,这个小院,就是女人嫁过去的婆家。这条狗又出现了,极有可能是自己跟过去的。”
  有道理,虽然没理由把狗陪嫁过去,但是如果狗自己跟过去了,一定也就顺便养着了,反正看家护院都需要狗,吃食也并不费。
  一万三接着罗韧的话说下去:“第四幅,女人家里起火了,女人被烧死。那条狗应该见证了全过程——但是也奇怪,一般情况下,狗是护主的,那狗不说冲进火场救主子,反而蹲在边上不动如山。”
  炎红砂哼哼:“又不是每条狗都是忠犬八公,畜生就是畜生。”
  罗韧继续:“第五幅图,就是那条狗和被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在一起。所以水影是一个故事,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七幅水影组成完整的故事,但是我们现在只看到了五张,虽然故事渐渐明晰了,但是前因后果,还是不知道。”
  不过,这个故事,一定跟七根凶简有莫大的关系,只是关系在哪,暂时还理不出来。
  看到几个人多少有点意兴阑珊,罗韧给他们打气:“慢慢来吧,事情总会搞清楚的——收了第五根,我们至少赢了时间,四十九天重新开始……”
  他突然住了口。
  是,依着亚凤所说,收伏新的凶简,就多赢得了新的四十九天,但他和青木的约定,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如果菲律宾之行不顺,如果出了事……
  罗韧有点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曹严华说了句:“小罗哥,青山和亚凤怎么办啊?咱们不能一直带着吧,又捆又绑的,这……犯法吧?”
  ***
  一提到这两个人,罗韧就头疼。
  婚礼当天,新娘新郎就全不见了,曹家村里一定炸开锅了,至于曹金花,虽然自己吩咐了她不要乱说,但是二十多年的乡里乡亲,人心偏向,她未必会为了他们这些外人守口如瓶。
  活脱脱两个烫手山芋,带着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放了又委实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罗韧站起身,说:“我去外头打个电话。”
  在菲律宾时,有些审讯,他的确配合用到过刺激药品,对大脑和脊髓里的受体产生作用、抑制活性,使人不由自主放松、更倾向于说真话,但是此时此地,这种管制品很难获得。
  他拨了电话给何瑞华医生,想问他在这个地段附近,有没有信得过的靠谱同行,可以帮他做一次催眠。
  罗韧直觉,亚凤行为的确乖张,心狠,嘴也硬,但凶简离身之后,她只是一个难缠的女人,并不是一个精神力量很强的人。
  何瑞华答非所问:“木代跟你在一起吗?”
  “在。”
  “她可以。”
  罗韧半天都没能消化“她可以”这三个字的含义,反应过来之后,简直难以置信:“木代可以催眠?”
  “根据你说的,简单的这种,她可以的。”
  罗韧觉得何瑞华在说笑:“怎么可能,木代自己……都有点理不顺的。”
  何瑞华笑起来:“罗韧,很多事情,我们应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如果木代身具三种人格,而其中每一个人格都可以独挡一面——这除了表明她自身存在紊乱之外,恰恰反面说明了,她的精神力量,同时也相当强大。”
  “木代在我这里治疗过,你不要以为她在这里的时间都是浪费了的,我和她认真探讨过各种恢复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催眠。她未必能做的很好,但简单的催眠和自我催眠还是可以的——我不会介绍我的同行帮你达成私人目的,这本身就是违反职业操守和行业准则的。”
  罗韧一时无话,沉默间,想挂掉电话,何瑞华让他等一下:“有个人想跟你说话。”
  说话?谁?罗韧一时间没想起来,直到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刀哥哥?”
  聘婷?
  ***
  罗韧进来的时候,情绪还有点不能恢复,木代好奇地看他,罗韧说了句:“聘婷好多了。”
  聘婷?这名字真是有一阵子没听到了,木代还没来得及说话,罗韧又看向一万三:“还问起你了。”
  一万三结巴:“她……她记得我?”
  “她又不是失忆,谁实实在在陪过她,当然记得。”
  说完了拉木代:“来,出来,跟你说话。”
  木代被罗韧拉出去,心里还记挂着聘婷那边:“她都记得一万三,记得我吗?”
  “记得,问我了,身边那个漂亮姑娘是谁。”
  木代有点紧张:“你怎么说的?”
  从郑伯的只言片语之中,她隐隐觉得,聘婷对罗韧,不是没有感觉的——聘婷会问,在她意料之中,但更重要的,是罗韧怎么去答。
  罗韧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啊,不就是女朋友吗,说你是保姆,人家也不相信啊。”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上前,搂住他腰,头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
  罗韧低下头,亲了亲她头发。
  木代的心思,聘婷的想法,他都了解,回答了聘婷之后,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沉默意味着什么,他也懂。
  只不过,有些事情,必须只能顾一个,更紧张谁就更顾谁,两头不是一样的水,没那个必要去端平。
  木代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他:“你刚刚,特意对一万三那么说?”
  罗韧嗯了一声,不否认。
  “一万三说话都结巴了,你在撮合他们吗?”
  罗韧说:“感情这种事,顺其自然,我从来不撮合谁,要说撮合,其实我更愿意撮合一万三和红砂,就是……”
  怎么说呢,这两个人,现在也很好,就是相互之间,迸射的不是那种火花。
  就像刚刚在洗手间外头,她抱着一万三的腿救命,险些把一万三的裤子都给拽了。
  木代点头:“我也是,我刚拽着红砂给一万三洗衣服,她大包大揽下来,还问曹严华,有没有衣服,横竖是洗,有了一起洗。一点也不区别对待,浪费我心血,我还带伤作饵呢……”
  她竖手指头给罗韧看,刚在医院的时候,手上的伤也一并处理过,医生让她尽量别碰,不碰的话就不疼,所以她翘着指头洗衣服,别提洗的多别扭了。
  罗韧大笑,还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来私下里暗搓搓的,都在往没用的地方推波助澜,他搂了下木代,轻声说:“有件事,可能要请你帮忙,能做就做,不能,不勉强。”
  “什么事?”
  “试试看,能不能……催眠一下亚凤。”
  ***
  灯熄了,房间里安静下来。
  亚凤斜躺在角落里,之前,她听到这群人絮絮的说该睡了,青山被曹严华拎去了洗手间关起来,炎红砂过来,给她身后垫了沙发垫,木代从楼下借来一个闹钟,拧着发条说大家都累了,可别睡过头,要上一下闹表。
  灯关了之后,才发现那个闹钟表盘居然是夜光的,正对着她,莹绿色的秒针一直在眼前走,一圈一圈,死板而又规律,伴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沙发那一头,传来罗韧和木代说话的声音,一个低沉,一个轻软,断断续续,像情人的夜话,但竖起耳朵听,说的居然是她。
  ——实在不行,就把亚凤和青山放了吧。
  ——也只能放了,没有精力一直带着他们。关起来了也不合理,像曹严华说的,那是非法禁锢,我们也麻烦。
  ——其实他们也未必知道很多。
  ——亚凤只是嘴上说的厉害,其实只是个被附过身的人,就算跟凶简的相融度很高,又能知道多少呢。
  ——也就是个小角色,我们还是想办法找到下一根是正经。
  ……
  果然,无奈之下,还是得把她们给放了,能防一阵子,谁还防一辈子?亚凤心里一阵轻松,身后的沙发垫柔软而熨帖,渐渐的,她也有些睡意了。
  ——困吗?
  ——好困。
  ——想快点睡着的话,可以数羊。
  ——也可以数着步子下楼梯啊……
  ——一级,两级……
  娇憨的,带着慵懒的声音,亚凤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的,随着木代的声音,眼前真的好像出现长长的、望也望不到头的木质楼梯了。
  一级、两级,步子有点飘,恍恍惚惚的,像是总也到不了头,闹钟的指针走到一个点,咯噔一下,忽然就停了,四周,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木代轻轻吁了口气,和罗韧动作很轻的坐起来,揿着了房灯。
  亚凤倚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睛微睁,脸上的表情惬意,带着微笑,想是薄酒微醺。
  木代走过去,在她面前盘腿坐下,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亚凤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又移开了目光。
  应该没错,何医生说过,催眠不是睡眠,而应该是一种“类睡眠”的清醒状态。
  木代微笑着看她,声音平和,像朋友间的对话:“你其实,也不知道很多吧。”
  亚凤眼神迷离着,脑袋一歪,伸手扯着一条辫子:“不很多。”
  “凶简附身,需要至少一两年的融合时间,可是你跟青山认识的时间不长,为什么凶简那么容易,就附了他的身了?”
  亚凤抬起头,唇角微微勾着:“因为他跟你们不一样,曹家村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她低下头,指尖点着地毯,像是拈花弄水:“生来就不一样。”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木代换了个问法:“那你呢,你也不一样?”
  “我也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亚凤咯咯笑,像个小孩子,压低声音向着木代,像是跟她分享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心肠坏啊。”
  “剩下的凶简在哪里?”
  “不知道,藏起来了吧。”
  “你为什么会找去曹家村?”
  “因为它以前去过啊。”
  “它是谁?”
  “星简啊……”
  “你帮凶简做事,是什么目的?你们想干什么?”
  亚凤忽然就不动了。
  这静默的时间有点长,再然后,亚凤缓缓抬头,眸子里泛着奇异的光泽,眼神既有些疯癫,又有点发狂。
  罗韧觉得不大对,伸手握住木代的胳膊,在亚凤忽然扑过来的时候,迅速把木代拉到身后。
  还好,亚凤并没有攻击的动作,只是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领,眼珠上翻,一脸意味深长的狞笑。
  罗韧皱了皱眉头,想掰开亚凤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她低声的,缓缓地说了句话。
  “你最终,也会跟我们一样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
  第二天,驱车回到县城。
  五个人最终商议,还是把青山和亚凤给放回去了,实在没法一直带着关着——反正两个人都没了凶简,离着能兴风作浪还差一大截,罗韧也不怕暴露,凶简不来找他们,他们也要去找凶简,暴露是迟早的事。
  不过还是多了个心眼,通过马涂文联系万烽火那边,就近找个人,帮忙盯着曹家村一带,尤其是青山和亚凤的动向。
  亚凤走的时候,得意洋洋,青山在边上唯唯诺诺,反而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把曹严华气的鼻孔朝天,本来还想着借这次机会回家看看,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了。
  忽然又想到亚凤说,曹家村的人都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呢?曹严华心头忐忑,忽的顾影自怜,又想到这一次,三三兄都立了功,只有自己一事无成——觉得罗韧他们看自己的目光都异常,一股子凄凉孤独油然而生。
  到了县里,木代先去移动营业厅买手机,这一趟,她手机又摔了,报废翻新的频率还是挺高的。炎红砂去超市采买吃食,一万三继续支楞着胳膊在车里躺着,曹严华自觉自己不招人待见,默默坐到马路牙子上。
  边上蹲了个乡下人,山里打了两只山鸡来卖,其中一只像是知道大限将至,一直寻死觅活的扑腾乱飞,翅膀把地上的灰土都掀起来了。另一只则相对淡定,就那么卧在地上,琥珀色的小眼睛盯着曹严华,像是带一丝温情。
  曹严华觉得心酸,默默问它:“你也像我一样觉得孤独吗?”
  山鸡的脑袋垂了一下,渲染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气氛……
  曹严华问那乡下人:“这山鸡多少钱一只?”
  ……
  罗韧在营业厅外头等木代,看看还有时间,就手给神棍拨了个电话。
  神棍的声音蔫蔫的:“喂……”
  罗韧脑子里大致勾勒出他塌肩垂头的松垮形象,想笑,想了想还是忍住,大略跟他说了这一趟的情况。
  神棍回答:“哦……”
  罗韧说:“就算你那头没什么进展,也不用士气这么低落吧。”
  神棍的音调终于高了一点了:“我怎么没进展了,我有进展啊。”
  有进展?有进展还这么半死不活的?
  “因为我一直在思考啊,很大……很深……很广的课题。”
  罗韧气的牙痒痒,不过知道神棍一贯这样的德性,只好耐着性子问他:“发现什么了?”
  “小萝卜,你相信古人的智慧超过现代人吗?”
  说这话的时候,神棍低下头,拈起面前摊在炕上的,七根子弹头大小的木头。
  每一根木头都浑圆、发黑、油亮,看似大小一致,但仔细去看,木身上的螺纹、走向都不一样,而且,每一根,都像是无数精细的木条咬合榫接成的。
  如果用放大镜去看,可以看出,每一根木头的底部,都凹刻着一只微型的,但是栩栩如生的……木鸢,木鸢边上,各有一个字。
  不知道罗韧回了什么,神棍说:“你知道……鲁班这个人吗?”
  ***
  这一头,木代的新手机调配好,旧卡插上,调出来电记录。
  意料之外的,居然很多未接来电,都是这一两天,而且,来电的是同一个人。
  大师兄,郑明山。
  木代忐忑起来,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还是拨了回去,声音急急的。
  “大师兄,是不是师父她……病发了?”  
  【第五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木代的催眠,我自己不是催眠专家,所以只是结合了自己的理解和一些参考来写。
  我在清醒的状态下被催眠过两次(当然都是自己主动去参加的),一次是一边听催眠词一边照做,然后右手比左手长长了1/3,真的长长了!当时心里清楚在物质的状态下手不可能长长这么多的,但是眼睛看过去,就是长了很多,而且自己绝对清醒(说话交谈沟通都没有问题)
  还有一次是扭身体,扭到不能再扭(觉得再扭腰就断了的情况的),被催眠师说的又扭了至少45度……
  后来跟催眠师有过沟通,他告诉我催眠不是让人睡觉,不是把人搞得木木呆呆,是在下意识的情况下,让人意识清醒的察觉到发生变化,或者说出一些话……而且催眠的程序真的简单,就是一些经他口说出来的催眠词,语调很平和。
  催眠师的培训我没敢参加,学费昂贵是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是它是7天全封闭的培训,我考虑了很久,很怕人家把我催眠了让我性情大变,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知道看文的亲们有没有催眠体验或者催眠经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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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卷:猎影豹声】
  
☆、第①章

  鲁班?当然知道,木匠的祖师爷,据说造过墨斗和鲁班尺,后人有一句话,叫“鲁班门前弄大斧”,用以讽刺那些不自量力,在行家面前卖弄本领的人。
  神棍说:“他可不止是个木匠啊,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的一个传说?据说他造过一只木鸢,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落。”
  罗韧笑出声来,听过是听过,但那不是只是个传说吗,木头做的玩意儿,怎么能飞上天呢,还三天三夜,飞机都扛不住啊。
  神棍居然大为生气:“小萝卜,你们这些人,就是没有文化,没有想象力,悲哀!太悲哀!”
  他要求罗韧自认浅薄,不认的话就不讲了。
  罗韧倚着车子失笑,大街上人来人往,移动营业厅里人影憧憧,那一头,曹严华拽着山鸡尾巴跟卖主讨价还价——神棍可真不是个生活在烟火世界的人,居然要他为了个没来由的传说道歉。
  罗韧很配合:“我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是挺浅薄的。”
  神棍估计气顺了,鼻子里哼了一声,终于又说下去。
  “所以后来有一种说法,木鸢是鲁班的标志,他之后打造的许多机巧之物,都会留下木鸢的符号。”
  他把在尹二马家房梁上的发现跟罗韧讲了。
  这信息量似乎有点大:两千多年前鲁班造的东西,出现在尹二马家的房梁凹槽里,而且是木头质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没有朽坏?
  罗韧好多问题,但忍住了没问,否则神棍又要斥责他浅薄无知了。
  跟神棍对话,老实听着就好。
  “鲁班这个人,历史上是真有的,论年代,是在老子之后,跟墨子差不多时间,又有人叫他公输般、公输子。我自己认为,把他称为木匠,是有点折煞他了……你有没有听过墨子阻止鲁班攻城的故事?”
  听过,市面上还有以此为蓝本的影视剧,据说鲁班做云梯助楚国攻宋,墨子为免生灵涂炭前来阻止,一番模拟攻防唇枪舌剑之后,鲁班心服口服,也与墨子握手言和。
  “那以后吧,鲁班就悟了,他钻研各种机巧,又醉心各种机关,因而悟道。在他看来,世间种种,都是机关。”
  说到这,神棍停顿了一下,这两天,用他的话说,满脑子都是这事,在“思考”,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把这事解释的明白。
  “这么着跟你说吧,山洪冲垮了石头,石头掉下来砸死了人,这个人被砸死了之后,家里鸡没人喂,于是窜出去找食吃,结果被路人逮来烤了。这一系列串联的事件,起始的机关就是山洪冲垮了石头……你懂吗小萝卜?我已经用了很浅显的语言来解释了。”
  罗韧听的云里雾里,但是逻辑道理还是理的明白的:“这不就跟蝴蝶效应一样吗?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震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按你的理论,蝴蝶扇动翅膀,也是机关的一种啊。”
  神棍倒吸一口凉气:“就是这个道理!”
  蝴蝶效应这个比方,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小萝卜,还是有点文化的嘛。
  神棍清了清嗓子,继续:“再比如,潮汐现象,月球距离地球的远近,导致了海水的变化,这也是一种冥冥中的,你看不见的机关。”
  罗韧皱眉:“天体引力作用吗?这是西方科学家发现的吧?鲁班那个时候就已经观察出了?”
  神棍刚刚因为“蝴蝶效应”而对罗韧生出的一点点好感顷刻烟消云散:“所以我一开始问你,你相不相信古人的智慧是超过现代人的,鲁班他不一定知道什么叫引力,但是他知道冥冥天数之中,存在着这种机关!机关!”
  好吧,你说机关就机关,罗韧主动认错:“是我没想象力,浅薄。”
  神棍不是傻子,听出他语意勉强:“有首民谣你听过没有?仓颉造字一担黍,传于孔子九斗六。还有四升不外传,留给道士画符咒。孔子识字九斗六,传于弟子整八斗。从此学富称五车,自古才高曰八斗。”
  这个罗韧真没听说过:“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的才高八斗,也只不过是认了八斗的字。人家仓颉造字一担黍,连孔子都只认了九斗六,你们根本就连字都没学全——还动辄质疑老祖宗没你们有智慧!”
  这顶帽子扣的够大的,不过罗韧也看出来了,神棍这两天“思考”这个问题,必然劳心劳力,体热上火,脾气不顺。
  罗韧很会说话:“这个不敢,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八卦、紫微斗数、周易,咱们后人还都没搞明白呢。”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神棍又觉得他顺眼了:“那咱们继续说潮汐。”
  怎么又讲潮汐呢,跟眼下发生的事有联系吗?罗韧有点心不在焉,忽然开小差:哪天也该带着木代去踩踩沙滩,看看潮涨潮落才好……
  神棍说了句什么,罗韧没听清:“什么?”
  “我说,人体内百分之八十也是液体,月球引力作用如果能影响海水,对人体也会发生作用。科学研究发现,满月时,人的感情更加易于激动,比如犯罪率增加、发病率增加、血管爆裂意外增加,等等等等。”
  罗韧脱口说了句:“你还讲科学?”
  神棍跳脚:“讲科学怎么了?我是将来要到大学里当系主任的人——有一句名言,玄幻灵异的姐妹就是科学,这话你没听说过吗?”
  没听过,罗韧问他:“谁说的?”
  “我说的。”
  罗韧抚额。
  神棍终于说到正题:“尹二马留下的书信里说,鲁班几乎耗尽余生,观察充斥在人世和天地间的这种机关,发现了一个一旦形成,就没有活路的广袤机关,鲁班把它称为七星杀局。”
  七星?罗韧心头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的,从倚着的车身处站直身子。
  “是不是跟七根凶简有关?”
  神棍干笑了两声。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就不陌生了。鲁班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寝食难安,找了自己的一位好友共商大事。这好友我们先头也提过,就是墨家的钜子,墨子。”
  “这两个人之前虽然因为攻城闹不和,但所谓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反而就成为朋友了。奇怪的是,墨子听了鲁班忧心忡忡的讲述之后,居然并不惊讶,告诉鲁班说,这件事,百余年前,就已经有个大圣人窥得天机了。”
  罗韧心念一动:“老子?”
  “yes!”
  这种情势下,神棍居然还有心情说英文,罗韧哭笑不得:“然后呢?七星杀局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不知道?”
  神棍嚷嚷起来:“我怎么会知道?尹二马的信里,根本没写什么,我能给你讲那么多,完全是我这两天用智慧思考推理出来的,懂吗?”
  ***
  如果尹二马确实有秘密,那他理应考虑到飞来横祸的可能性,在稳妥的地方留下备案——从大梁上找到的东西,证实了神棍的这一猜测。
  但那封信,并不是尹二马写的,神棍猜测,或许是因为书信的原件纸质薄脆朽烂,所以尹二马依葫芦画瓢誊下来的。
  ——公输子由匠工而进机巧,进而窥天地玄机,杀局死局,七星居首。唯恐大祸酿成,急邀钜子。钜子笑曰:圣人在前,早有安排。一夜秉烛,方得心安。现余七枚密钥,但凡七星长亮,阅此信者,驰送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神棍喃喃:“我记得有一次,尹二马说梦话,说过‘钥匙,观四牌楼’这几个字,如果我没猜错,尹二马确实只是一个居住在尹家村里,守着八卦观星台,观测七星动向的人,他文化水平一般,前人留下的那封短信,他也未必看得懂。但是他牢记一点,只要七星长亮,就要安排送那七把钥匙,去到什么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只不过云岭之下观四牌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现在还无从知晓。
  沉吟间,罗韧挂掉电话。
  神棍之前说过他们:你们不能简单的出现一根就对付一根,得想想,凶简为什么出现,有什么因果,又有什么目的。
  现如今,重重雾幕,终于才刚刚掀开一角,但又有新的谜团接踵而至。
  ……
  “罗韧!”
  罗韧抬头,看到木代从营业厅里疾步出来。
  ***
  木代接到大师兄郑明山的电话,师父梅花九娘病重。
  她急慌慌的,有点语无伦次。
  “师父快八十岁了,一直生病的,这一次好像是真的不大好,连大师兄都回去了,跟我说,可能是到时候了……罗韧你开车快吗?不对,这条线好像火车更快,我得让师兄给我订票……”
  她自问自答,看出来是真紧张,行事有点不成章法,罗韧握了她手让她冷静,她忽然又抬头:“罗韧,你跟我一起去吗?”
  罗韧愣了一下。
  木代解释:“师父是我除了红姨外,最亲近的人,有时候比红姨还要亲——如果真的是到时候了,我想让她见见你,因为……”
  罗韧犹豫了一下:“木代,我还有事。”
  木代半张了嘴,一连串要说的话忽然停在半道,茫然地看罗韧,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赶紧点头:“是的是的,你也有事,那我自己去……哎,曹胖胖,你要跟我一起吗?”
  说到一半转头,冲着曹严华去了。
  曹严华刚付完钱,抱着一只山鸡朝着木代发愣:“去哪?”
  木代跺脚:“我师父病重,你怎么样是拜了我当师父的,能不能入师门,得我师父最终点头啊……”
  曹严华也被她的紧张慌乱感染了,忙不迭点头:“去去去,去。”
  一万三从车里探出脑袋看曹严华:“曹胖胖,活鸡不能上火车吧?”
  “我塞包里呗。”
  “你当机器瞎啊,测不出你包里有只鸡?”
  这当儿,炎红砂也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了,不明白自己去个采买的功夫,怎么又形势有变了:“怎么了啊?”
  罗韧觉得有点对不住木代,但又无从解释,只好找话跟她说:“师父身体一直不好吗?”
  木代忙着把身份证号码发给郑明山:“一直不大好。”
  所以,听到消息,虽然震惊,但多少是有心理准备。
  “那你和大师兄,都不在身边?该常常回去看才是。”
  木代叹气:“你不了解我师父,她脾气古怪,不喜欢人陪,一年到头,我和大师兄也就在师父生日的时候,还有过年的时候去看她,就这样,日子住长了她还赶我们走……”
  “你就这样去吗?行李都没有。”
  木代的大部分行李都落在曹家村了,她倒也不十分在乎:“你是没见过我大师兄,大师兄说了,去哪只要有钱、身份证、手机、充电线就行,一个塑料袋兜了就走……”
  ***
  罗韧把木代和曹严华送到火车站,一路上,想跟木代说话,又无从说起。
  进站的时候,曹严华的活鸡果然就成了麻烦,安检员死活不让随身携带,后头排队的人跟着起哄,还有人给曹严华递水果刀:“反正也是吃,现杀呗,杀了就能带了。”
  曹严华不干,让木代等等他:“小师父,我出去把鸡交给三三兄带回去,你等会我啊。”
  木代直到这个时候,才正视起曹严华买鸡的问题:自己去办了个手机的当儿,曹严华为什么就买了只鸡呢?
  止不住觉得好笑,忽然念及师父的情况,又没来由的不安,罗韧在边上看她,说:“来,木代,抱一下吧。”
  大概是临行前的拥抱,木代笑起来,伸手环住他腰,像着以往一样,把头埋进他胸膛。
  罗韧拥住她,低头吻她发顶,忽然舍不得放手。
  还以为这趟能跟她同路回去,没想到横生枝节,木代怎么都想不到他会远涉重洋吧,猎豹踪迹再现,怎么想都觉得前路叵测,如果出了意外,此时,此地,是跟木代最后一次见面吗?
  罗韧心里,忽然生出寒意来。
  恍惚中,听到木代在他怀里叹气,说:“罗小刀,你心里有事,不愿意跟我讲呢。”
  
☆、第②章

  罗韧没吭声。
  木代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伸手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说:“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总是缺点东西。”
  “不是说你对我不好,也不是说互相去刻意隐瞒,就是总有些事情,火候没到,像是拧了一个又一个的结,抚不平。罗韧微笑了一下,木代始终是聪明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界上又哪里真的有木知木觉的人呢。
  他低声问了句:“让你不舒服了?”
  木代摇头:“也没有。”
  “我们本来就不一样的,遇到我之前,你就已经是个有棱有角的罗小刀了,你有那么多事,一股脑儿都倒给我,说不定我承受不了,也说不定吓跑了。”
  初识的男女,也不过是被彼此的外在首先吸引,谁也没义务去透过表象爱你的伤痛、经历、思想、内涵,但慢慢的,感情渐渐深了,于是,你笑,她也笑了,你疼,她也会哭。
  她踮起脚尖,在罗韧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说:“罗小刀,我们慢慢来,我们有时间的。”
  曹严华回来了,守在边上等她,木代朝罗韧眨了下眼睛,转身离开。
  才走了没两步,罗韧突然赶上来,抓住她胳膊,把她拖到边上。
  偏生曹严华这个时候不解风情:“小师父,检票呢。”
  罗韧恼火:“你边儿去!”
  火车站广播里已经在报列车停靠信息了,罗韧也知道时间不多:“我要回趟菲律宾。”
  他脸色凝重,木代忽然觉得心慌:“危险吗?”
  “危险。”
  “还回来吗?”
  罗韧犹豫了一下:“只要我还活着,你在哪,我就回哪。”
  这话显然不能让她满意,她站着不动,盯着他看,眼睛里慢慢笼上水雾。
  罗韧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顿了顿轻咳了两声,说:“别闹脾气,师父生病了,你还得回去……”
  话还没说完,木代身子一转,走了。
  曹严华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去追:“哎,小师父,等我,等等我……”
  罗韧苦笑,身后赶车的人你争我挤,几下就把他搡到一边,大厅里一片人声,吵得人突然间漫无头绪,罗韧在边上的排椅上慢慢坐下来。
  木代生气,他其实理解,也怪自己瞒的太久了,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赶在临别这种争分夺秒的片刻,突然就告诉她要走,而且还是生死未卜……
  忽然又听见曹严华的声音:“哎,哎,小师父,你又去哪……”
  罗韧条件反射般抬头,看到木代逆着人流,又艰难推搡着往外挤,但是进闸的人多,她两次都没挤出来。
  下意识觉得,她是来找自己的,于是快步过去。
  隔着一道闸机,木代伸手狠狠揪住他衣襟。
  “我会尽快安排师父那里的事,事情一了,我就去找你,听见没有?”
  从没见过她这么凶,眉毛横起来,脸像个包子,让人想捏上两下。
  “听见了。”
  “每天给我发信息报平安,到哪了,睡哪了,听见没?”
  “听见了。”
  “每天……”
  终于卡壳了,找不出话来说,恨恨瞪他两眼,松了手,扭头就走。
  罗韧一直目送她背影消失,然后低头,看到心口的位置,衣服被她拧的皱巴,于是伸手去抚,怎么也抚不平。
  这是使了多大的劲儿啊,这小丫头。
  ***
  回到车里,看到一万三单只胳膊抱一只山鸡,炎红砂捂着鼻子坐的远远的,嘀咕说,有味儿呢。
  让他的车子,悍马,载一只鸡?这不是家禽贩运车干的事儿吗?
  罗韧皱眉:“让这鸡坐我车?”
  那只山鸡好像知道是在说它,小眼睛里流露出几许惆怅黯然,外加羞涩。
  一万三说:“随便,要么就让这鸡跟着车跑,只要它跟得上,我没意见。”
  炎红砂探出头来,梗着脖子看车顶的狩猎灯:“罗韧,或者也可以把鸡绑狩猎灯上——到时候车上高速,鸡头迎风,超级鸡车呢。”
  都什么混账提议,罗韧气的真想把两人拎出来扔了。
  总不能这么一路抱回去,而且万一这鸡在车里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先去农贸市场,赶两人下去买鸡笼子,有空气清新剂也顺便带一支。
  等候的当儿,手机响,这个号码他存过,是何医生的心理诊所。
  奇怪,何瑞华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难道是聘婷出什么事了?
  罗韧接起来:“喂?”
  沙沙的杂音,顿了顿,那头开口:“罗?”
  罗韧浑身的神经骤然收紧。
  “青木?你怎么会在诊所?”
  “我过来接走聘婷。如果没记错,你自己说过,聘婷是你最重要的亲人。”
  是,这话没错,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叔叔罗文淼故去之后,聘婷的确是最重要的亲人了,只是,为什么要突然接走聘婷?
  “猎豹入境了。”
  罗韧的脑子里嗡了一声,有那么刹那,一片空白。
  他定了定神:“消息确切吗?”
  青木冷笑了两声。
  他这个人有自己的骄傲,说的话、探听的消息、做的事,务求稳妥,也厌烦别人的质疑。
  所以并不回答罗韧,自顾自往下说:“我知道你在外地,所以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过来帮你安置聘婷——猎豹这个人你懂的,她更加热衷去折磨你在意的人,你的小女儿就是最好的例子。”
  罗韧的喉头滚了一下。
  “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不知道,刚刚入境,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所动作。不过迟早来找你的,罗,你废了她一只眼睛。”
  “来了也好,省得我去找她。”
  青木顿了顿:“还有一件奇怪的事,猎豹的人早在她之前好几个月就入境活动了,据说去了很多偏僻的地方,我还在查,有消息通知你……还有,看好你的小绵羊。”
  “什么?”
  “你的小女朋友,万一猎豹拿她来对付我们,我怕你畏手畏脚施展不开,所以,你想办法藏好她,别让她坏事。”
  ***
  火车上,木代和曹严华相对而坐。
  她脑子里乱作一团,一会想到罗韧,一会又想到师父,目光无意间一溜,溜到曹严华身上,脱口就问他:“没事买只鸡干嘛?”
  “缘分。”
  “哦。”
  小师父居然就这么相信了?曹严华有点匪夷所思,还以为她会给他一脑刮子呢。
  木代说:“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收我当徒弟的吗?”
  木代的师父也长居滇地,楚雄以南,近哀牢山,一个偏远但是安静的小镇。
  两人是在昆明会面的。
  那个时候,木代刚出事不久,霍子红不确定是去丽江还是大理定居,所以带她先暂住昆明。
  她每天睡不安稳,老是哭,一做梦就梦见雯雯,梦见雯雯家人打上门来,在她面前洒落一地图钉。
  霍子红说:“木代,心真的不安的话,去庙里多烧些香火,多捐点钱,跟雯雯多说说心里话。”
  住处不远是个观音道场,荣济寺,人不多,清静,也不收门票,所以木代常常去。
  那天,她照例跪在黄锦蒲团上,仰头看观音菩萨,菩萨面目慈和,细长的眼眉,观之可亲,木代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絮絮叨叨跟菩萨说话。
  ——菩萨,我这个人是有罪的。
  ——又梦见雯雯,她也不怪我,还递纸巾给我擦眼泪。她越这样,我就越难受。
  ——我要是会武功多好,学到厉害的本领,就能把雯雯救下来了……
  犹记得当时是下午,斜斜的微暖日光透过木格窗棱照进殿堂,在地上打下一个个菱形的格子,院子外头密密植着竹子,风一吹,竹叶竹竿蹭到一处,沙沙的响。
  一脸眼泪的抬头,看到佛堂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是个像菩萨一样,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头发花白,但整齐地绾了个髻,发上插一支老银的梅花簪,坐着木质的轮椅,膝盖至腿脚处,盖一块蓝呢布。
  那就是梅花九娘。
  木代以为是来上香的,怕自己跪着碍事,抹一把眼泪站起来,没精打采地出去,一只脚刚跨到槛外,梅花九娘忽然问她:“小姑娘,是不是想学功夫啊?”
  ……
  曹严华嘴巴张的能塞两个鸡蛋,一百个不相信:“哪有这样的事,你是不知道拜个好师父多难,还有主动上门的?”
  木代说:“我师父是个很讲缘法的人。”
  “她说,那之前只收过我大师兄郑明山一个徒弟,但是我大师兄并不是很喜欢轻功,而且又总在外跑,格斗搏击,样样都掺和,于师门功夫,反而不是很精。我师父出于某些考虑,想收个关门弟子。”
  “师父到昆明,去了一些武校,总觉得不合适,要么资质不好,要么就是家里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她说,她也是偶过荣济寺,知道是观音道场,触动心事,所以进来,顺便也想求菩萨保佑她找到合适的弟子。”
  “恰好就在佛堂看到我,一脸眼泪的说想学功夫。师父说,正好在那里,那个时间,她想收,我想学,不遇到我也就算了,如果遇到,就是个缘法。”
  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曹胖胖,你别的时候,想买鸡吗?”
  不想,只想吃鸡,辣子鸡、孜然鸡、烤鸡翅、炖鸡汤。
  “怎么偏偏那个时候想买呢?”
  因为那个时候,心情忽然低落,觉得谁都不待见他,只有那只山鸡,不吵不闹的,看了他一眼。
  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木代说:“这可不就是缘吗,早一刻、晚一刻,你都不想买。就好像当时在重庆的长江缆车上,你要是没起意偷过我东西,也就不会有你想当我徒弟这回事了。”
  她拈起车帘看窗外风景,车速很快,远处的电线杆一根接着一根快速掠过。
  曹严华问:“我太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会不会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啊?”
  木代说:“她会问你话的,你老老实实,不要在她面前耍花招,你那点道行,在我师父面前就是个小手指——别老想着自己是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她压低声音:“我师父说了,当年,她去劫大户,不动刀不动枪,盘腿坐正屋梁上,跟主家说,随便人上来打,能让她挪窝儿,她一分钱不要。但若是奈何不了她,就得送上一千个银洋。”
  曹严华眼睛发亮,像是听传奇故事:“然后呢然后呢?”
  “那些家丁护院,架着梯子上去打她,哎呦哎呦,都被她踢下来了,主人家脸都绿了,大红纸包了十筒银洋,差下人用个金漆盘子托上来,我师父就下来了,银洋取走,金漆盘子上放了一块青瓦,瓦上还雕了朵梅花,有个燕子立在梅花梢头,她坐房梁上,一边打人,一边雕画儿,两面功夫都不耽误的。”
  曹严华愣愣的:“燕子是什么意思?燕子……李三?”
  “也不是,师父说,那时节,燕子李三名头太大,京冀一带,好多人借他的名头。”
  “那送块瓦是什么意思呢?”
  “主人家会把这瓦,像模像样的立在正屋檐上。就是表示,这家已经被燕子门的梅花九娘照看过了,同道若是给面子,就别再来吃二回。”
  曹严华追着问:“要是硬来吃二回呢?”
  木代眼一瞪:“他敢!”
  太师父果然是个厉害角色,曹严华觉得与有荣焉,忽然想到什么:“那太师父的腿怎么就不中用了呢……”
  还没问完就知道坏了,木代脸色一变,一巴掌朝他脑袋瓜儿掀过来。
  大概是师门禁忌,该死该死,曹严华头皮发麻,眯缝着眼睛准备受她一拍……
  谢天谢地,木代电话响了。
  是罗韧的。
  接起来,他在那头问:“下一站是哪?”
  下一站?木代也不大清楚,正巧有个列车员经过,赶紧问了,告诉罗韧。
  他说:“你下一站下车。”
  “为什么啊?”
  “没那么多为什么,下车、出站。”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点猜到,顿了顿说:“行,我跟曹胖胖说一声。”
  “不用跟他说,让他继续往下坐。”
  ……
  挂了电话,曹严华一脸殷切:“是我小罗哥吗?小师父,你刚说要跟我说一声,说什么啊?”
  木代咳嗽了两声:“是这样的……为师……下一站要下车……”
  “咱们不是要坐到楚雄吗?下一站就下?”
  “不不不,你继续坐,到了楚雄我们再汇合,一起去师父那里。”
  “为什么啊?”
  ……
  ***
  下车,出站,拥挤的人流尽头处,看见罗韧的车,车顶四盏狩猎灯像明亮的眼睛,罗韧倚着车门,大老远的,伸手朝她挥着。
  木代提着个塑料袋,站在人群里笑,直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到跟前。
  罗韧问她:“之前,你说想带我一起去见你师父,因为什么?”
  “因为我师父是老派的人物,她说了,天地君亲师,师父跟父母也差不了多少的。如果我有了中意的人,她不看过,不点头,是不算数的。”
  罗韧嗯了一声,眉头皱起来。
  过了会,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那你看,我穿这一身,还行吗?”
  
☆、第③章

  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列车到达楚雄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九点,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距离再次接上曹严华,满打满算,十*个小时。
  罗韧征求木代意见:“咱们开车走,知道你赶时间,我尽量不比火车慢——但话说在前头,累了我会歇,饿了我也会停车吃饭,把你平安送到是目的,我不冒那种赶时间的险。”
  木代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行啊。”
  又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单独走啊?”
  车里没别的人,看来炎红砂和一万三也被他安排走了。
  罗韧笑了笑,说:“就想跟你说说话。”
  ***
  ——就想跟你说说话。
  木代其实挺高兴。
  细想想,这么久以来,虽然总能常常见到罗韧,但是独处的机会很少,连正经的约会都没有过,以至于她常常幻想着,化个美美的妆去赴约是什么感觉、双双去超市购物是什么感觉,一起进影院看电影,又是什么感觉。
  还说要带她爬雪山呢,结果双双掉地洞里去了,不过地洞那次……嗯,勉强也算,挺有进展。
  十*个小时,那么久的时间,罗韧应该是要说很多话吧。
  先去超市采买吃的,虽然速战速决,但也是正经推了车的,也算是全了她“双双购物”的念想。
  货架间距狭窄,两人推着车且停且走,罗韧偶尔问她:“这个要吗?”
  但凡她点头,他就随手把东西取下,轻而易举,不像她从前逛超市,想取高处的东西,总得又蹦又跳。
  拐了个弯,经过厨房用品的货架,这些柴米油盐刀具锅碟,木代从来是不看的,这次也奇了,脚步忽然就慢了很多,偷眼看盐袋醋瓶,脑子里忽的冒出一个念头来。
  ——将来,要是跟罗韧一起生活,总不能餐餐外卖,家里这些锅具还是要常备的,油盐酱醋也要齐全,当初在郑梨姑妈的饭店打工,刀工还是练的不错的,炒两个家常菜也勉强应付……
  回神的时候,看到罗韧也停下了,正饶有意味地盯着她看。
  木代居然脸红了,结结巴巴说:“走啊。”
  她慌慌推了车走,罗韧在后头问了句:“是不是想嫁人了?”
  啊?木代张口结舌。
  罗韧过来,伸手搂住她腰:“我以前听人说,爱美爱俏的年轻姑娘,哪天忽然对厨房用品感兴趣了,不是想当大厨了,就是想嫁人了。”
  木代干笑:“没有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着,郑伯饭店里,调料也不知道全不全……”
  “替郑伯谢谢你了,开张至今,你连厨房都没进过。现在离着八百里远,帮他操心调味品全不全。”
  木代一张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不客气不客气。”
  罗韧忍着笑,真想亲她两下,不过总有人行来过往,只得作罢,想了想问她:“我要不要提点礼物过去?”
  这倒不用,木代答的飞快:“师父看不上的。”
  ***
  车上了高速,一切平稳,两人都没说话,罗韧却分外喜欢这氛围,有时他只一个眼神,木代就把水拧开了送过来,他喝完了,她又把盖子拧上——始终把瓶子攥在手里,瓶子里剩下的水随着车身一漾一漾的。
  这边的高速很有特色,来往车道围栏分开,围栏上密植了绿色植物,远远的,植被间执拗地伸出一朵纤细的白花来,迎着日光摇颤,与车子风一般擦肩而过。
  这是开口的最好时候了吧。
  罗韧目视前方,没有看木代。
  “那个时候,我人在菲律宾,跟家里闹翻,撕了护照,拒不回国,一时意气,后患无穷。”
  木代知道前情,明白这是后续,于是静静听着。
  “把自己搞成非*法*滞*留不说,钱还很快花光了。饿极了,再也拽不起来,老老实实,想办法伺候这张嘴。知道我找了什么工作?”
  “保镖?”
  罗韧轻笑:“太高看我了,是洗碗。”
  对菲律宾而言,他是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没有门路,没有身份,一时只能拿体力换酬——在当地华*人的小饭馆里洗碗,还不能正大光明的洗,大多数时候,蹲在后厨狭窄逼仄的洗碗间里,混着洗洁精的油腻污水自脚下横陈而过。
  “在当地,这种老实巴交的华*人最受欺负,总有一些帮*派的小喽啰过来敲*诈、勒*索,有时候,还会对女眷动手动脚。有一次我实在气不过,抡了口锅就冲出来,一对三。”
  总是拽拽的罗小刀,飞刀瞄的极准的罗小刀,居然也有从后厨里抡着锅出来打架的经历,木代想笑,又有点心疼:“被人打惨了吧?”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
  确实是被打的鼻青脸肿,但那三个人更惨,罗韧也说不清为什么,那时的自己并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就靠着一股子狠气和那一口锅,砸摔掴削的,居然打趴了三个人。
  “然后呢?”
  “然后老板不敢留我了,说我惹事,后患无穷,万一人家告到警*察局,查到我非*法*滞*留,他更麻烦——给我多结了两周工钱,让我走人。”
  现在回想,那时的场景,真跟拍电影似的,天上还下着雨,老板顺手给了他一把大黑伞,出门撑起来,才发现伞是坏的,伞外下大雨,伞里下小雨,伞骨还塌了一根,跟他的处境一样的狼狈不堪。
  到巷子里,就被人给截住了。
  木代紧张:“是不是那些人报复你来了?”
  罗韧转过头笑,一只手拧了拧她脸:“不是,是星探,发掘我来了。”
  又示意:“开包薯片。”
  木代弯下腰,从脚下的超市购物袋里拿出薯片,撕开了,先给罗韧递两片。
  罗韧用嘴接了,囫囵着嚼完:“味道不错。”
  为首的那人刀疤脸,脸上还纹了刺青,问他,想不想挣大钱。
  木代问他:“是去当雇*佣兵吗?”
  “早呢,没那么一步到位,是让我去打黑*拳。”
  并不是马上把他推到台前,还是要先训练,刀疤脸拍着他肩膀说:训练的时候多流点血,拳场里活命的机会就更大。
  罗韧牢牢记住这话。
  “当时没什么选择,只知道不想死,不想死的话,就得更拼。拳场里,奖金很高,暗*箱操作也多,有时候赢能拿钱,但有时又要故意输,捧别人赢,能拿更多钱。断条胳膊断条腿都有标价。”
  木代嘴唇发干,看着罗韧不说话,罗韧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点头:“对,我断过,胳膊。”
  木代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恍惚中,感觉车停了。
  抬头看,确实是停下了,罗韧把车子偏开,临时停在紧急车道上。
  问她:“是不是很难接受?那咱们先不说这个了。”
  木代摇头,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顿了顿解开安全带,过去伏到他怀里。
  罗韧笑着搂住她:“那时候不懂事,早知道以后有个姑娘会为我难受,我怎么也不会让它断的。”
  “哪条胳膊?”
  “左边的。”
  木代伸出手,轻轻抚摩他左胳膊,力道很轻,近乎小心。
  罗韧揉揉她头发:“恢复的很好,拳场里操作惯了的,胳膊一断马上抬下去,医生等着接骨、又有土方的包扎草药,几分钟的时间,干脆利落,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
  而这个时候,往往能隐隐听到前场的欢声雷动,那一定是胜者巡场,看客往场内撒现钞,有只穿比基尼的美人儿过来献花环,暗示着今晚可以免费。
  ……
  紧急车道不能停车太久,车子很快重新上路,太阳已经开始往斜里走,温度也不像正午那么炽热了。
  木代蜷缩在副驾驶上,沉默的,动作很慢的,偶尔吃片薯片。
  罗韧看她:“要不要睡会?”
  她摇头:“那你后来,是怎么从打黑*拳,又变成了雇*佣兵的?”
  ***
  那要从一场打*死拳说起。
  打*死拳,相对于黑*拳来说,更加残酷刺激:要求更高点数的死亡率。
  但是这样的拳赛,票价往往更高,也会引得更多的人趋之若鹜:罗韧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那么狂热的,花费巨资,只为全程目睹同类的死亡。
  他不打*死拳,打伤打残都很少,除非对方要把他打残,或者对方要挣这伤残的钱,那时候,他已经对这种生活厌倦和反感,但很多圈子,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那一场,罗韧第三个上。
  临赛之前,组织抽头的人急急把他拉到拳场后头后门,吩咐他:场内开*赌,场子的老板也兴起下了注,这一场得是个死局,对方实力不如他,要罗韧下狠手。
  罗韧说:“你知道我不打*死拳的。”
  抽头的人说:“这是临时有变,谁也没料到。场头一下*注都是几百万,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
  “没得商量。”
  抽头的人变了脸,说:“罗,你找死,你给我等着。”
  说完了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罗韧心里烦躁,一脚踢在后门处堆着的滚木垛上,木段散落着滚下来,有个人影从木垛后头站起来。
  罗韧并不在乎,地*下拳场蝇营狗苟,太多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和事了。
  借着廊道里透出来的光,他看到那人右臂的袖子撸起,前臂刺了行汉字。
  ——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罗韧忽然觉得有几分亲切:“中国人?”
  “日*本人,日*本,北海道。”
  原来是小日*本,罗韧瞬间对他好感全无,掉头就走。
  进场上台,才发现不对。
  原本,对手是个白人,叫休曼。
  但是,当组织者扯着嗓子,对着喇叭狂热的吼着“欢迎挑战者休曼”的时候,从欢声雷动的另一侧通道走出来的,是个体重90公斤的泰*国人,皮肤黝黑,比罗韧还高半个头,赤*裸着的上身块块肌肉垒起,形如硬铁。
  罗韧站着没动,心里骂:我cao。
  观众也有质疑,尖叫:“这个不是休曼!”
  组织者大笑:“不,这个也叫休曼,只不过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一个,我们故意瞒着你们,surprise!”
  欢声雷动,场内气氛到达又一个高*潮,无分男女,忽然都挥着手臂,叫:“打死他!打死他!”
  这个泰国人,不知道原名是否真的叫休曼,后来罗韧才知道,他是泰国本*土拳*手,曾经赢得过拳*王称誉。
  而拳*王,绝非乱叫的。
  实力悬殊,罗韧只挡了十来个回合,对方一记重拳过来,他几乎是当场休*克,重重触地的刹那,听到雷鸣一般的掌声,然后有道黑影,像是阴云,向他罩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场内响起枪*声。
  连发,像小型冲*锋*枪,嗒嗒声不绝,并不打人,打墙,也打灯,墙皮剥落,砖屑横飞,崩裂的玻璃片像急雨,哗啦啦落在拳赛台上。
  场中刹那间乱作一团,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男男女女抱头鼠窜,那个泰国人早跑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场子里的打手在高处吆喝着,挥着手*枪,漫无目的开*枪。
  终于安静下来了。
  罗韧睁着充血肿起的眼睛,挣扎着抬头,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向着拳赛台上走过来。
  其中一个,在后门处见过,手臂上有汉字刺青,清瘦,彬彬有礼,脸上习惯带着笑,是个日本人,叫青木。
  另一个,是个小个子黑人,尤瑞斯,吊儿郎当,脑袋上披一块彩色金线的头巾,右手拿一把微型*冲*锋*枪,嘴里叼一根棒棒糖。
  他走到罗韧身边,枪夹在腋下,像是夹了根甘蔗,左手握拳,右手把罗韧的一只手攥出来也弯成拳,然后两拳的拳面一碰。
  说:“哦噎!”
  罗韧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说不清的、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的。
  睡在一个木头房子里,后窗开着,望出去是密密的林子,林子深处,西斜的阳光闪着灼人眼的金光,有飞鸟在其间啁啾,又有悠扬琴声,不成章法的鼓点……
  罗韧挣扎着下床,扶着墙,一步步蹭到门口,推开。
  青木坐在高处的大石头上,弹着尤克里里,唱他听不懂的日文歌,后来才知道,他唱的是枕歌,青木来自北海道,祖上是渔民,总要出海打渔。
  那首歌唱的是:“今晚睡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枕头说话了,说我已经睡着了……”
  鼓点是尤瑞斯打的,抱着一个手鼓,大跳大跨,像非洲原*始部落里跳舞的土人。
  炊烟阵阵,灶房里传出晚饭的香气,有人进进出出,好奇的打量他,廊下的木地板上,胡乱堆着芒果、香蕉、榴莲,还有或长或短的……枪。
  罗韧倚着门站定,胸口还因为之前那个泰国人的重拳而隐隐作痛。
  想着:这些是什么人呢。
  
☆、第④章

  青木、尤瑞斯,还有眼前见到的这许多人,都是雇*佣*兵。
  而这些,跟菲*律*宾的局势有关。
  据统计,菲律宾国内反*政*府武装与政*府持续冲突,政*局长期不稳,尤其是在南部棉兰老岛,绑*架、械*斗、极*端*主*义事件层出不穷,近来虽有好转,但就在2015年初,韩*国*政*府还针对该地区发出过特别旅行警报。
  所以更加不遑论罗韧待的那几年,规则、秩序统统被抛诸天际,蔚蓝海水围涌着的明珠岛屿,成了国际旅游组织眼中“最危险的旅游地”,同样也是投机者、冒险家、各种罪恶孳生的温床和天堂。
  针对富裕阶层和外来游客的绑*架层出不穷,动辄索取千万美元的高额赎金,巨大的利润引来更多配备现代化武*器装备的各方力量参与,有消息揭露,多起绑架案,竟然有警*务人员参与在内分一杯羹。
  于是,像罗韧后来参与的这种,持*枪私人武*装,应运而生。
  他给木代解释:“雇佣兵不像常人想的那样就是冷血的杀人机器,雇佣两个字,点明了这是一种生意关系。”
  和绑*架团伙对抗的持*枪私人武*装,像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警*局,虽然也收高额佣金,却成了民众更加愿意去相信的,可以在身不由已的洪流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罗韧嘲笑自己:“有一句话叫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我总有那么些坚持的东西,说白了也是矫情。譬如打*黑拳,做都做了,还总想着下手不要太狠,自欺欺人的想给自己和别人都留点余地。再譬如做雇佣兵,同样去赚这种拿命拼的钱,又希望赚来的钱能心安一点……”
  木代说:“可能这也是青木他们看中你的地方啊。”
  罗韧想了想,点头:“也是。”
  刀头舔血,总有死伤,青木和尤瑞斯去地下拳场,是为背后的老板去物色新的血液力量。
  而在他们的圈子里,流行着一句话:世界上最强的格斗技术不是出自比赛冠军或者英雄,而是来自黑*市上掌握着超高徒手杀人技术的这些毫无感情的机器。
  所以,遇到罗韧之前,两个人,还有其它的兄弟,已经在棉兰的地下拳场流连过一段日子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否决一个又一个人。
  尤瑞斯的否决理由通常是:没我帅。
  而青木会说:这个人没有灵魂。
  尤瑞斯对青木的腔调嗤之以鼻:这个喜欢谈禅宗的日本人,不事武*装的时候,简直是个文艺男,闲暇时不是摆弄他的尤克里里,就是吟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比如: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
  尤瑞斯并不知道那是松尾芭蕉的千古名句,只觉得是脱了裤子放屁:跳下去当然扑通一声响,因为青蛙会游泳,不像他,跳下去只会呼天抢地乱扑腾,因为怕被淹死。
  所以,想让这两个人达成一致是件困难的事。
  青木后来对罗韧说:“罗,我觉得你是个有底线的人,不管我们做什么事,境遇多么糟糕,底线提醒着我们,我们还是个人——你跟他们不同,他们是挣钱的机器,你是挣钱的人。”
  欢声雷动的拳斗场里,青木让尤瑞斯留意罗韧。
  尤瑞斯披着彩色头巾,像印度姑娘披着纱丽,转着手里的袖珍单筒望远镜,叼着棒棒糖对罗韧挑肥拣瘦:“亚洲人,黄皮肤,他没有我这样黝黑发亮充满着男人力量的肌肉……”
  场内,泰国拳手一记重拳,罗韧重重倒地。
  青木急了:“尤瑞斯!”
  尤瑞斯向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的发亮的牙齿:“说好了的,没我帅,就不能通过……”
  话还没完,披着的头巾突然撩开,黑洞洞的*枪*口外指,青木还没反应过来,嗒嗒的枪*声响起,尤瑞斯怪叫,吹着口哨,兴奋到无以复加……
  木代笑起来,她喜欢尤瑞斯这样鬼精鬼灵的肆无忌惮。
  “他们两个把你救出去了?”
  罗韧点头,又摇头:“没那么简单,后来是私募武*装的老板出面——拳场老板当然不好得罪,但他无论如何都会给手握军*火*武*装的人面子。”
  他没再说下去,这两位幕后庄家的见面,也不只是为他,还促成了一系列的注资、合作、血液输送和玩票参赛,资本和资本,本来就是一见钟情如胶似漆的亲密伙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参加雇佣兵训练,持*枪*实*战,应金主要求,和种种绑*架势力对抗,钱来的像潮水,睡觉的床下,垒满一箱箱钞票,并不夸张,有一次和尤瑞斯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口角,两人拿钱箱子互砸,忽然有个箱子口破开,洋洋洒洒的美钞,绿钞票,雪片样落下。
  两人瞬间就忘了为什么事而吵,生活如此美妙,天上下着钞票,有什么能比这还让人惬意。
  而背倚着门框,端着肉汤碗观战的青木,还不忘文绉绉念他的俳句: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
  罗韧的眼眶忽然发烫。
  尤瑞斯已经不在了,这个为了他打光一梭子子*弹,慷慨的把自己的单筒微型望远镜送给他,又扛着钱箱跟他打架的尤瑞斯,在一个安静的白日下午,静静伏浮在游泳池里,血从身周蕴开,开成一朵血色的、狰狞的玫瑰花。
  不可避免的,持续的得手会得罪很多人,一方的利益,就是另一方的损失,而最凶残棘手的那个,就是猎豹。
  ***
  天已经黑了,罗韧拐上下车道,导航提示,在这里要下高速,过省道、县道,穿过一个小县城之后,再重新上另一条高速。
  而去向县城的路,渐渐灯火通明。
  木代打了几个电话,先给大师兄郑明山,问师父的情况,没想到郑明山把电话直接给了梅花九娘。
  梅花九娘说:“哪有这么快就咽气?在没把事情跟你交代清楚之前,就算黑白无常上了门,也要两记脚踹出去,让他们门外等着。”
  木代笑,末了低声说:“师父,想吃点喝点什么吗?我买了带回去。”
  梅花九娘说:“想喝当年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店主是辽东来的,酿的一手好烈酒。一入口,像道火线,从喉咙口,一路烧到胃里。”
  说完了轻笑,然后挂断电话。
  木代握着手机发怔,想着,这不是难为我吗。
  忽然又惆怅:师父惦记起好几十年前的酒了,看来这次,真的是大限近了。
  又拨给曹严华。
  那一头,吵的像菜市场,木代听到有人毫无声线起伏的念叨:“盒饭水果矿泉水,让一下让一下,盒饭水果矿泉水……”
  曹严华含糊地,说:“小师父,我吃盒饭呢。明天到楚雄,是小罗哥开车来接吗?”
  ……
  最后拨给炎红砂,她和一万三坐长途卧铺车回丽江,电话里,她给木代解释,一万三想早点回去休养,第五根凶简要尽快归流,另外罗韧还托付她们一些事。
  通话的时候,听筒里一直传来山鸡的叫声:“呵……哆……啰,呵……哆……啰……”
  一万三在边上骂:“尼玛白天蔫的像个鬼,晚上倒精神了,昼伏夜出的,你吸血鬼啊……”
  ……
  挂了电话,木代转头看罗韧,已经进县城了,交通有点拥堵,车速明显变慢,罗韧目视前方,外头的灯光把阴影打在他脸上,掩盖了所有表情。
  罗韧已经沉默很久了,他讲了很多话,然后忽然陷入沉默,有些述说,是在心里泛起血渣,需要很长时间去沉淀安静。
  木代柔声问他:“要休息吗?”
  “不用。”
  “要吃饭吗?”
  “不吃。”
  木代很坚持:“可是我饿了,我们停下吃饭好不好?”
  罗韧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是车子靠边,缓缓停下。
  这里有点像南田的那条集餐饮娱乐于一体的堕落街,但是规模更大,更有人气。
  沿街都是大排档,觥筹交错的热闹,木代和罗韧选了家家常菜馆,在室外的伞棚下落座就餐,夜越黑,灯火越亮,而依赖着这条街谋生的另一些人,陆续上工。
  有拖着音箱话筒出来卖歌的歌手,手里拿着歌单,目光炯炯,专门招呼情侣。
  过来到两人桌边:“帅哥,点歌吗?十块钱一首,二十块三首。”
  “不用。”
  “女朋友这么漂亮,点一首吧,我们这里有很多经典老歌,比如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啊……”
  “不用。”
  那人来了气,骂骂咧咧走远,说:“抠门儿!”
  木代低头扒饭。
  又有卖玫瑰花的小姑娘,只五六岁,提着个篮子跑过来,说话奶声奶气:“大哥哥,给姐姐买朵玫瑰花吧,五块。”
  木代继续低着头扒饭,目光却悄悄溜到小姑娘挎着的篮子上,里头的玫瑰倒是新鲜的,花瓣滴露,枝梗青翠,梗上突兀的刺——好像在说再好的爱情,也会有尖刺的伤。
  从没收到过罗韧送的玫瑰,五块钱,真心不贵。
  听到罗韧说:“不用。”
  小姑娘不屈不挠的,踮着脚尖:“哥哥买一朵吧,才五块钱,我今天还没开张呢……”
  估计有人教了这套说辞,这么小的孩子,连“开张”是什么意思,其实都不大懂吧。
  眼角余光,看到罗韧顿了一下,然后掏出钱包,取钱。
  所以大概是要收玫瑰了,只是,第一朵玫瑰,来的这么勉勉强强,总有点意难平。
  看到小姑娘从篮子里取花了,一朵,花苞半开,娇艳,又妖冶。
  再意难平,也忍不住唇角微弯。
  忽然听到罗韧说:“钱拿着,花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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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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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⑤章

  木代沉默着吃完饭,沉默着看罗韧付账,沉默着跟罗韧上车,路上踢了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滚到水沟里去了。
  罗韧先开副驾的门,让她上车,木代坐上副驾的时候,他忽然俯身下来,在她眉心上亲了亲,说:“是我不喜欢玫瑰。”
  说完了,帮她关门,然后绕过车头去驾驶座。
  木代在座位上笑,隔着玻璃看罗韧,狡黠地觉得自己沉默的小性子得了回报。
  车子重新上路,出了收费站之后一路坦途,车灯打开,只照车前那一段路,天黑了,就没有风景可看,木代额头抵住车窗看了会,又转头看罗韧:“为什么不喜欢玫瑰?”
  罗韧说:“就知道你忍不住要问的。”
  他深吸一口气,喉结不易察觉的滚了一下。
  “有一次,和尤瑞斯他们去酒吧。”
  去酒吧是常事,高强度高压力的搏命需要极度宣泄的放松,烟、酒、女人,都是途径,还有更放松的,比如毒,但他们都很有默契的不碰。
  那一次去酒吧,罗韧迟到,刚跨进门,尤瑞斯就把他拉到边上,意味深长的挤眉弄眼:“有个妞,你一定喜欢。”
  说完了拖拖拽拽,把他搡到吧台。
  只一眼,罗韧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菲律宾人大多是马来人*种,并不是不好,但跟罗韧的审美差的很远,青木他们追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逼急了,他就把聘婷的照片扔出去:“这样的。”
  难怪尤瑞斯说他会喜欢,吧台的那个女子,眉目间八成像中*国人,但肤色气质,又带东南亚的热力妖冶风情。
  惊艳的漂亮,穿高开叉的银色晚礼服,盘发,两边各坠下蜷曲的丝缕,慵懒优雅。修长优雅的脖颈,钻石项链,金粉的眼影星光璀璨,饱满的红唇一如丰润玫瑰。
  和这酒吧格格不入。
  罗韧奇怪:“哪来的?”
  尤瑞斯耸肩:“不知道。富商的姘头、大枭的情人,都有可能。”
  谁都不是傻子,更何况这里是棉兰,几道街以外就会有抢*劫、械*斗,乃至爆*炸,谁也不信这种酒吧,会出个公主。
  居然连上前搭讪的人都没有。
  罗韧也没有,坐了角落的台子,要了酒,自斟自饮。
  饮到中途,那女子自己过来,一撩裙摆,在他的身边坐下。
  主动跟他说话:“这酒吧里的男人,要不然是有伴,要不然是在挑*逗舞女,只有你是一个人,居然也不为我买酒。”
  罗韧说:“你一身的珠光宝气,普通人也不敢靠近的。”
  那女子笑:“我觉得自己生的漂亮,和朋友打赌,到酒吧来会被好多人搭讪。结果无人问津,马来舞女都比我抢手。”
  “你换一身装束,穿吊带、热裤,头发散下来,满场的男人都为你疯狂。”
  那女子听的眼睛发亮:“你等我。”
  罗韧看到她拽了个舞女,在角落的暗影里讨价还价,解下耳朵上的耳环,又脱下脖子上的项链。
  那舞女接了,喜滋滋的,带她从后门出去。
  再出现的时候,她真穿吊带、热裤,长发波浪样散着,顷刻间就众星捧月般成了全场的焦点。
  但她不接受任何人为她买的酒,指着罗韧说:“只喝他送的。”
  满场起哄,以尤瑞斯和青木吆喝的最为大声。
  她指名要点北极光,但调酒师不会,于是她自己动手,调好之后说:“要关灯才好看。”
  酒保很配合,四下拉了灯,她端着那杯鸡尾酒走向罗韧。
  难怪这酒叫北极光,她缓缓走近的时候,杯子里流光溢彩,璀璨的像银河星云。
  罗韧没拒绝,慢慢喝光,说:“说好了我请你的,结果是我喝。”
  她说:“你也可以送我别的啊。”
  亮灯的时候,罗韧送了她一朵玫瑰。
  ……
  木代听的怔住,过了会郁郁寡欢地笑,说:“罗小刀,你不该给我讲这个。”
  “再然后,她就不见了,她什么时候走的,谁都没留意。”
  还讲,木代把脸偏向车窗,车窗的影像里,她的表情有几分愠怒:“不听了。”
  “尤瑞斯他们还在寻欢作乐,我却觉得是神奇的邂逅。于是我从酒吧后门出去找那个舞女,我记得,她用钻石耳环和项链,向那个舞女换了那套普通的吊带和热裤,我想帮她把首饰赎回来。”
  木代懊恼地把脑袋撞在车窗上,还讲!
  “那些舞女生活清苦,大多就近住在酒吧后头的木板屋里,我去过很多次,也算熟门熟路,于是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推开木门。”
  “屋子里衣服扔了满地都是,那个舞女死了,躺在床上,中了两刀,一刀割*喉,一刀开*膛,血流了满地都是,我进去的时候,血还在从床上往下滴。”
  滴答,滴答,而屋子外头,隐隐还能听到酒吧的嚷乐声。
  一股寒意从木代的脊背升起。
  罗韧笑起来,开始轻笑,继而大笑。
  “你是不是像我一样,起初也以为,她是个用钻石首饰交换衣物的可爱姑娘?”
  不是的,她笑盈盈的跟着那个自以为占了便宜的舞女进了房间,要了她的命,然后不紧不慢的挑选衣服,换好,若无其事地进了酒吧。
  罗韧冲到门外,扶住门框呕吐,那杯片刻前惊艳如星云的北极光,此刻是酸、臭、叫人思之欲呕。
  “我一句玩笑话,害了个无辜的人。”
  木代不说话,过了会,她拧开手里的水,问他:“喝水吗?”
  罗韧摇头,眼前的路长的望不到尽头,车灯的光永远冲不破黑暗。
  “那个女人就是猎豹,没有人能从猎豹手上拿走她的东西,不管是钻石首饰、金钱,还是眼睛。”
  拿走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哪怕是……很久以后。
  ***
  车子里,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木**始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恨不得下一刻就是清晨、九点,已经到了楚雄,接到了曹严华。
  不想让罗韧再去回忆。
  她轻声说:“要么就不要讲了吧。”
  罗韧笑了一下:“一鼓作气吧,这个时候不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再说。”
  “那之后不久,我们又有几次漂亮的仗,几次下来,我成了无形中的领头——私人*武*装就是这样,没有指派,没有规定,一切靠实力说话。”
  “好的地方是身价水涨船高,不好的地方是枪打出头鸟,成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有一天,很紧急的,接到一桩生意。棉兰帝国酒店,二十三个人*质被绑*架,都是外国游客——说游客也不确切,棉兰很少游客,二十三个人,大多是因公因商,所以酬金很高。我们出动的也迅速,几乎是把对方堵在了酒店里。”
  一场枪*战,激烈交锋,连手*榴*弹都用上了,绑匪押着人质,从一层大堂退到二层,又退到三层。
  这次绑架,背后的人物是猎豹。
  罗韧让人很快找来酒店的建筑结构图,考虑攻防的布置,正安排谁留守谁从高处破窗的时候,二楼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响和人质的惨叫。
  后来才知道,绑匪和猎豹取得了联系,猎豹说:“绑不回来,也不能留给别人赚钱啊,我心里会不痛快。”
  所以,一个不留。
  “听到枪声之后,我就觉得不妙,所以和青木两个破窗,其他人强*攻,破窗进了三楼楼层之后,走廊上已经是尸横遍地,又出奇安静,绑*匪显然已经各自在暗中隐蔽,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
  罗韧和青木两个人,端着枪,手指轻挨扳机,全身的神经绷紧,起落步都轻,慢慢绕过地上的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罗韧注意到,有一具尸体,忽然挪动了一下——不是因为人没死透,而是因为,尸体之下,还护着个小孩。
  青木蹲*下身子,把那具尸体翻开。
  下头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金色头发,白皮肤,大眼睛,眼里含着泪,身上都是血污,瑟瑟发抖。
  对讲耳机里,忽然传来尤瑞斯的声音,大骂脏话,说:“罗,中计了,猎豹的后援来了,出路给堵了,这趟,不提头,冲不出去的!”
  几乎是与此同时,酒店外头和走廊里,同时响起子弹密集的扫射声,罗韧抱住那个小姑娘,一个翻滚进了就近的客房,青木翻进了对面的那间,两个人同时检视身上的武器和弹药余量。
  小姑娘噙着眼泪看罗韧。
  罗韧和对面的青木打手势。
  ——我先冲,你掩护。
  ——交错曲线前进。
  ——小姑娘不能管,听天由命了。
  ——好,一、二、三……
  就在罗韧准备冲出去的刹那,小姑娘忽然用手拉住他的衣角,带着哭音叫他:“叔叔,不要留我一个人。”
  罗韧刹那间心软,那一头,青木几乎已经滚到门边,见他忽然有变,赶紧又转向滚了回去,引来一梭子子弹,打的门口石屑乱飞。
  罗韧回头看塔莎。
  是真的不能带她,现在看来,这场所谓的生意,变成了猎豹有预谋的一场围剿,他们现在是突围逃命,手、脚,每一根神经都要调用,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兼顾她。
  对面房间,青木恼火地继续向他打手势。
  那意思很决绝:不要心软!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罗韧转头看那个小姑娘,她一张漂亮的小脸哭的像小花猫,抬着胳膊去擦眼泪,小小声求他:“叔叔,这里有坏人,带我出去,我乖,我不出声。”
  这不是捉迷藏,不是不出声能解决的事儿。
  罗韧沉默,小姑娘怯怯的,想伸手再拉他,见他面色阴沉,又慢慢缩回去。
  罗韧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塔莎。”
  回头看,青木急的是要跳脚了。
  罗韧心一横,深吸一口气,背对着塔莎蹲下身子:“上来。”
  两条细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小孩儿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背。
  罗韧说:“塔莎,我们说好了,我没法照顾你,你自己抱紧,如果你摔下来,我也不会拉你,不要出声,不要影响我,抱紧就行——也不要太紧,我还要呼吸。”
  塔莎胳膊搂紧了,在他背上点头。
  他重新给青木打手势:一、二、三,冲!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走廊,枪*声刹那间大作,罗韧不去管身上还有个孩子,开*枪、躲闪、翻滚、趴伏,身周有流*弹嗖嗖传过,鼻子里都是硝*烟火气。
  最终突围,汇合之后跳上车子撤离,尤瑞斯嚷嚷:“罗,你受伤了,你裤子上全是血……怎么还多个小孩!”
  尤瑞斯费了老大劲,才把塔莎的手掰开。
  她已经昏迷,后背中了流弹,斜对穿,罗韧身上的血,都是塔莎流的。
  尤瑞斯帮她止血,昏迷中,她痉挛一般喃喃重复:“抱紧,抱紧,叔叔,不要留我一个人。”
  车子持续颠簸,驶向林地,尤瑞斯把包扎完毕的塔莎还给罗韧:“罗,你预备拿她怎么办?”
  罗韧背倚车挡板,抱着塔莎坐着,说:“我也不知道。”
  他垂下头,看怀里的塔莎,因为失血,她脸色苍白,小手下意识攥着罗韧的衣领,喃喃地叫:“爹地。”
  
☆、第⑥章

  相对于棉兰的其它区域,丛林反而是安全地带,地形复杂,易于隐蔽。
  点算人数,死一个,伤两个,外加多了一个。
  罗韧恨的磨牙。
  暂避风头,无人外出,消息陆续从外面传来,帝国饭店损失不少,元气大伤,业主转手,接手人不明,但种种痕迹都指向猎豹,耐人寻味。
  这个女人不容小觑,绑架的生意做不成,就转头灭掉对手,顺势接收酒店,生意版图又拓一笔,永远水涨船高。
  又设法打探猎豹的消息,果然,并非菲律宾人,据说祖上是下南洋的华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她这一辈,坐火箭般发迹,绑架勒索、军*火、堵*场、拳*场、偷*渡、人口贩*卖,无一不沾。
  又有传闻说,帝国饭店抬出二十二具人质尸体,手下过来回报,猎豹款款一笑,未熄的烟蒂摁在那人手背上,问:“怎么少了一个啊?”
  这是个不祥的信号。
  于是罗韧暂且留塔莎在丛林里养伤。
  那是一段血与血之间的短暂空隙,泛着林木清香的平静日子。
  塔莎虽然中了斜对穿的枪伤,好在当时应该是流*弹末势,没伤着筋骨,很快就能下地。
  林子里没有女眷,都是不同肤色面目冷峻的男人——塔莎看这个也怕,看那个也怕,每天就跟着罗韧,像甩不掉的小尾巴,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丛林里是没厕所的,去林子里“野放”时她也跟,罗韧烦她:“这你也跟,你在这瞪着,我怎么尿?”
  她耷拉着脑袋,攥着灌木叶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没办法,只好训练她“放哨”——双手捂耳朵,转身,立定,瞪远方。
  最壮观的场面是尤瑞斯他们一起来,十来个大老爷们,齐刷刷方便,站成一排,罗韧命令:“塔莎,放哨!”
  小丫头身子一绷,刷的转身,捂着耳朵,动都不带动的。
  方便完毕,尤瑞斯过来拽她小辫子:“前进!”
  于是放哨解除。
  说到小辫子,塔莎一头微卷的金发,原本是不扎辫子的,也不知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在林子里待的无聊,揪过来扎了一根,竟成了炙手可热的消遣游戏,每个人争先恐后:“给我留一撮,给我也留一撮。”
  最盛的时候,塔莎脑袋上能支楞二十来根小辫子,有几根辫子上还插花——这**男人的审美也是惨不忍睹。
  然而塔莎完全不自知,摇晃着花篮一样的脑袋,教一**大男人唱儿歌。
  ——“小提琴和小猫!”
  一**人面面相觑,都看抱着尤克里里的青木,参差不齐地跟着念:“小提琴和小猫。”
  ——“母牛跳过了月亮!”
  继续跟着念:“母牛跳过了月亮。”
  ——“小狗见了哈哈笑。”
  念不下去了,你挤我我推你笑作一团。
  只有塔莎坚持着念完:“做做运动真美妙!”
  ……
  起初,塔莎都叫罗韧叔叔,有一次或许是想爸爸,叫错了,错口喊了句:“爹地。”
  罗韧凶他:“别叫我爹地。”
  尤瑞斯跟他唱反调,拉着塔莎说,偏叫他爹地。
  塔莎小孩儿心性,经不住别人起哄,于是追着叫他爹地,叫完了就跑开,咯咯笑着看罗韧发脾气。
  叫多了,罗韧也就无所谓了,随便吧,爱叫什么叫什么。
  青木有时候逗塔莎:“他是你的爹地,你是他的谁啊?”
  “我是爹地的小女儿。”
  “女儿就女儿,为什么是小女儿啊?”
  塔莎脸红红的,忸怩说:“国王和王后都是疼最小的女儿的。”
  罗韧没好气,心说:童话故事看多了,也是没救了。
  ……
  不过,罗韧始终没有放弃把塔莎送回去的想法,待在丛林不是长久之计,风声稍微松动之后,罗韧就一直辗转托人打听塔莎在澳洲还有什么亲戚。
  有一天晚上,坐在木屋室外檐下的廊板上,和青木又谈到这个话题,青木回房之后,罗韧无意间回头,看到塔莎怯怯的,躲在门背后,只露出额头和眼睛,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罗韧朝她招招手,她蹬蹬蹬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罗韧把她抱在怀里,问:“想家吗?”
  塔莎眼圈红红的,点头。
  四周安静极了,隐隐有蝉的鸣叫,林梢上挂一轮月亮,塔莎蜷缩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就要睡着了,篝火在不远处噼啪地烧,罗韧细心为她赶走蚊子。
  说:“很快,爹地会想办法,把你送回去。”
  塔莎小声问:“那以后,还能见到爹地吗?”
  罗韧停顿了很久才说:“能啊,爹地以后去看你。”
  说完了,不见塔莎回答,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
  木代问:“后来呢,有没有成功把塔莎送出去?”
  送出去了,辗转联系上了塔莎在澳洲的舅舅,那个肥胖的中年白人,按照事先联系好的,雇了快艇,从水路过来,在码头等。
  而送塔莎出去的那一路并不太平,因为猎豹那头,已经对塔莎放出了悬红。
  木代搞不懂:“为什么猎豹要跟这样一个小孩儿过不去呢?”
  罗韧笑起来:“你不了解猎豹,她不是跟小孩过不去,她根本连塔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她要的是她的面子,是她年纪轻轻就能在棉兰这样的地方呼风唤雨的权威,是她要一个人死那个人就不能喘气的令行禁止。”
  从头至尾,她也许只说了一句话:“怎么少了一个啊?”
  接下来,自然有人战战兢兢奔走,而悬红一出,又自然有嗅到金钱气息的人缀在身后紧追不舍。
  那一路,不想再回溯,声东击西,故布疑阵,最终不辱使命,和青木两个,把塔莎送到码头。
  夜半,黝黑色的海浪上飘着半牙月亮,快艇的船头磕着码头的礁石,哭成了泪人的塔莎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罗韧蹲下*身子,说:“乖,爹地有礼物送给你。”
  他在塔莎的头发上别了一枚彩虹颜色的发夹,其实很土,但仓促之间,丛林外的杂货店里,他也实在挑不出什么精致的礼物。
  最终,塔莎牵着舅舅的手,抽抽搭搭上了快艇,引擎发动,远去的快艇颠簸在波涛上,盛满了月光。
  木代长长吁了口气。
  已经是半夜了,除了偶尔擦肩而过时的车声,车外安静的近乎不真实。
  木代说:“听得出,你很喜欢塔莎,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澳洲看她。”
  罗韧没有说话,胸口忽然剧烈起伏,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过了会才说:“还有不短的路,木代,你睡会吧。”
  也好,讲这些,很分他的神,她睡会,也许,他也能歇会。
  木代从车后座拿过毛毯盖住身子,说:“我只打会儿盹。”
  可是眼皮一阖上,像是有千斤重,沉沉的再也睁不开,身子随着车子轻微晃动,做的梦也一直在晃,像是隔了层雾。
  看见塔莎,咯咯地笑,脑袋上十好几个支楞的小辫子。
  看见月色下的罗韧,眉头微皱,眼眸中跃动出篝火的影像。
  看见那舞女,喜滋滋捧了钻石项链在看,而她身后那个窈窕绰约的影子,正伸手缓缓握向桌上的刀……
  忽然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驾驶座空着,车子已经停下了。
  木代茫然的坐起来,伸手揉了揉眼睛,天还没有亮,左右看看,车子停在一个小山坡上,往前看,罗韧站在坡顶,伫立如松,一动不动。
  木代打开车门,向着罗韧过去,走到近前,才发现坡下远处,是蜿蜒的铁轨,再远些,似乎有个很小的亮着灯的站台。
  抬头看罗韧,他的目光落在行将晨曦的夜色里,鬓发上沾了潮的露,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了。
  木代有点担心:“罗韧?”
  罗韧没有看她,像在喃喃自语:“我们费了很多功夫,送塔莎去码头,筹划了很多,有人负责牵制,有人负责混淆视听……”
  木代紧张:“罗韧?”
  罗韧终于低下头看她,笑容里有些许惨然:“可是你知道,猎豹是怎么做的吗?”
  木代愣愣看着他。
  “她把塔莎买回来了,她跟我说,这世上,只要价钱合适,没有谈不拢的生意。”
  买回来了?
  木代的头皮起了轻微的颤栗,像是过电。
  “帮个忙好吗?”
  “你说。”
  “把身子转过去。”
  木代转过身,这里是坡顶,视线一览无余,夜色在慢慢化开,地气萦绕着山谷,那个小小的站台,落寞地亮着灯,近的像是一伸指头就能触到。
  罗韧从身后搂住她,这怀抱,紧的似乎密不透风,他的重量,从她的肩膀、后背,下压,有那么一瞬间,木代觉得,自己都要站不住了。
  她咬着牙,站着,头稍稍挪动了一下,罗韧轻声说:“别动,别看我。”
  木代下意识点头。
  知道消息的时候是在酒吧,挂在廊柱上的老式电话机忽然响个不停,酒保过去接电话,然后握着话筒,目光在酒吧里逡巡,最后落在他身上。
  罗韧接了电话。
  猎豹在那头笑,说:“一直知道有个跟我作对的人,原来就是你啊。”
  他听出猎豹的声音,眼前忽然闪过那杯璀璨如星云般的北极光,那朵近乎泛着珠光的玫瑰,最后定格在床头下滴的血上。
  话筒里,传来塔莎挣扎着哭叫的声音:“爹地,爹地救我。”
  罗韧的血涌上脑袋,问她:“你想怎么样?”
  “听说,你原本是打*黑拳的?”
  猎豹要罗韧打一场黑拳,在她的场子里,她下了注,买他能挺三十分钟,他能让她赢,就把塔莎还给他,让她输了,也把塔莎还给他——以另一种形式。
  罗韧同意了。
  时隔经年,再次踏上泛着血腥味的拳台,环形的围场欢声雷动,他看到被保镖簇拥着坐在围场黄金位置的猎豹,身材窈窕,穿黑色英伦装,优雅的带半纱的复古呢帽。
  像那晚在酒吧一样,和这个拳场格格不入。
  组织者对着大喇叭狂热呐喊:“接下来,让我们欢迎迎战者,拳王——休曼!”
  欢声雷动,多么相似的场景,有人从另一侧通道走出来,泰国人,体重90公斤,皮肤黝黑,赤*裸着的上身块块肌肉垒起,形如硬铁。
  罗韧转头看场中的猎豹:她调查过他,安排一场弄人的造化,让他看她的本领。
  罗韧哈哈大笑。
  拳拳到肉,和休曼的又一场较量,记不清多少次触地,又多少次重新站起,眼睛充了血,透过血雾看鼻青脸肿的休曼,打到昏天黑地,头上挨了一记又一记,最后不觉得疼,只记得拳头击过来时,脑袋上砰砰的声响,居然像拍皮球。
  最后恍恍惚惚,摇摇晃晃的在台上立着,耳朵重音,听到全场都在倒计时:“十、九、八、七……”
  挺三十分钟,他帮她赢了。
  罗韧瘫倒在地,猎豹的两个保镖过来,一左一右,挟着他去见猎豹,到场下时,有个磕了药般疯疯癫癫的客人经过,跟他们撞了个踉跄。
  那是混进来的尤瑞斯,趁着那一撞的混乱,塞给罗韧一把匕首。
  罗韧不动声色,匕首的光芒锋刃敛进袖里。
  近前时,一切如意料之中,悍然一个虎扑,锋利的刀缘压住猎豹的脖颈,先让她见了血。
  一道纤细的血线,迤逦在白皙的脖颈之上。
  罗韧冷笑:“我从来不受人威胁。”
  猎豹说:“你会后悔。”
  罗韧哈哈大笑,正要说什么,一声枪响,眼前掀起一片血雾,怀中的猎豹软软倒地,天灵盖处血肉狼藉。
  猝不及防,呆若木鸡,罗韧僵了半晌,缓缓回头。
  看到猎豹,高挑、修长,穿银色高开叉的晚礼服、戴钻石项链,漆黑的长发盘起,鬓上簪一朵鲜润的玫瑰花。
  右手平举着枪,枪口似有青烟缭缭升起,还是瞄准的姿势。
  身边围拥一大**脑满肠肥的人物,大抵跟她一样,都是非富即贵,有穿着白西服,带着白手套的侍者托了个托盘,托盘上一杯带淡蓝色火焰的鸡尾酒,b52轰*炸机。
  猎豹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向着周围嫣然一笑:“愿赌服输,我赢了,我老早说过,他不会那么老实,一定会有所动作的。”
  又有侍者托了托盘上来,向那**人挨个收金筹码,哗啦啦筹码落入盘中,一片耀眼金光。
  她像在玩一场游戏。
  冰冷的枪*口抵住罗韧的后脑,越来越多的保镖涌过来,有人狠狠踢他腿弯,淹没在人**中的尤瑞斯急的额头冒汗,猎豹说:“不不不,放了他,我还想让他收我送的礼物呢。”
  拳场是什么时候空的、静的,罗韧全无知觉,只知道最后,尤瑞斯托着他腋下把他扶起来,说:“罗,回去吧。”
  ……
  猎豹的礼物是两天后到的,大的木箱,几乎有两个立方,几个当地的人抬进来,放在木屋前头的空地中央,箱子一角缝隙里,插一朵颤巍巍的,洒金粉的玫瑰花。
  十来个人,都聚拢过来。
  罗韧坐在檐下的廊板上,没动。
  尤瑞斯骂了句:“妈的!”
  骂完了扛把枪走到近前,枪托狠狠砸向木箱,木板没有砸开,里头却传来獒犬的吠叫。
  青木的脸色变了,他从偏屋拖了把斧头出来,示意尤瑞斯闪开,狠狠一斧头砸开了木箱。
  里头是个上了锁的铁笼子,笼子里头,一头狰狞的,身形庞大的獒犬。
  罗韧还是没动,尤瑞斯举起枪,对着笼子里头狂扫,有子弹击在锁上,金石铿锵的震响,那獒犬的狂吠变作了嘶叫般的呜咽,到最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青木握了刀,打开了笼门进去,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再然后,围拢的人慢慢散开,罗韧抬起头,看脸色惨白的,一步步走过来的青木。
  青木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里,一枚带着血的,彩虹颜色的,塑料发夹。
  ……
  木代觉得,罗韧站不住了,那原先压在她肩膀背上的重量开始下滑,她顾不得罗韧说过的“别回头”,转身试图去托罗韧:“罗小刀?”
  罗韧跪倒地上,死死搂着她的腰。
  木代也跪下*身子,搂住他肩颈,头轻轻贴在他头顶,能感觉到他身子强行抑制的颤栗。
  夜色终于散开了,晨曦的亮开始向外蔓延,那个站台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了,远处传来呜呜的声音,木代转头看,看到一长列绿皮的火车,卡塔卡塔,在山谷中蜿蜒着,向这个方向开过来。
  “罗小刀,天亮了。”
  
☆、第⑦章

  列车到站,曹严华兴冲冲背包出站。
  昨儿晚上,车厢里发生了小小意外,有个铁路惯扒行窃,也是胆儿肥,估计是从车头一路扒过来的,拎着用来掩饰的提包里,装了十好几个扒来的钱包。
  半是背运半是没眼力劲,迎头撞上了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嘛。
  他曹严华是谁啊,高手中的高手,隔着十来步就已经嗅到贼味儿了,再细观那人表情、肢体动作、目光逡巡和警惕的路线——靠!简直是他曹氏行窃标准教程培训出来的。
  让你看看什么叫行业的大神、泰山上的北斗!
  曹严华不动声色,等那人的手斜斜□□他衣服内口袋时,一个胳膊用力,夹住了。
  那人往回一抽,没抽动,脸色立时就白了。
  曹严华眼珠子一瞪:什么意思啊,你手往我怀里摸什么摸啊,性*骚*扰啊?
  这步走对了,你要说是抓贼,旁人未必敢往前凑,一说是骚*扰,半车厢的人都兴奋地围过来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眼见着这贼,插翅也难飞了。
  观众到了,是时候再添一把火,曹严华装着和那人拉扯,“厮打”间,一个“不小心”,把那人的包掀了个底朝天,十几个皮夹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一两秒的静默,人**中忽然有人尖叫:“那个是我钱包!贼!”
  ……
  乘警来了,贼押走了,生平第一次,曹严华趾高气扬的跟着警察走,去配合说明情况,列车上广播失物招领,陆续有失主过来认领钱包,对着曹严华连声道谢,还有对老夫妇拉着他不放,一定要给他补张卧铺。
  曹严华心里甜丝丝的,假装客气的推辞了几句之后,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睡在卧铺上,还做了个香甜的梦。
  ——这趟列车改名了,专门以他命名,叫“严华号”,车厢里还张贴着他的照片,照片上,他胸口别一朵荣誉大红花。
  ——万头攒动的表彰大会现场,主持人白岩松举着话筒声情并茂:“下面,让我们欢迎感动中国十大人物,最高票数当选者——曹严华!”
  迎着灯光和掌声,他上台。
  主持人:“很多观众来信,想知道,这样一位英雄,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职业,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面对着凶残的窃贼挺身而出呢?”
  曹严华:“我是一名演员,准确的说,是一位功夫演员。”
  观众席上一片惊讶之声。
  主持人:“奇怪的是,观众好像从没看过您的作品……”
  曹严华:“我刚刚出师,我的师父木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镜头切到台下的木代,一头华发,眼角缀着幸福的皱纹,眼中闪烁着骄傲的泪水。
  “我师父说,没有练成十分的本领,就没有资格跟人讲自己会功夫——这话,我一直铭记在心。”
  主持人:“那看来您现在已经出师了,那么,未来我们是否会有机会欣赏到您的作品呢?”
  曹严华:“当然,我刚刚和成龙大哥合作完成了一部《警察故事之我来自解放碑》,不日将和大家见面……”
  ……
  真可惜,列车就这样到站了。
  曹严华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在拥挤的接站人**中寻寻觅觅,终于让他看到木代,扬着胳膊向他招手。
  曹严华精神抖擞地跟着木代往外走:“小师父,我小罗哥呢?”
  木代停下脚步:“曹胖胖,我过来接你,就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
  说啥?怎么还郑重起来了?
  “罗韧这两天精神不是很好,你适当地,要照顾他情绪,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要说话也捡高兴的说。”
  曹严华奇怪:“我小罗哥怎么啦?”
  “没怎么。”
  曹严华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才发觉木代的情绪也不是很好,有点闷闷的。
  上了车子,觉得车里的气压都比外头低了几度,罗韧不说话,木代也不说话,车子上了省道,一路疾驰,这一带多彝族,地景风貌人文和丽江又不同,看到急剧下切的河流,绵延不绝的山岭,还有一层一层的梯田。
  曹严华可憋不住不说话,小罗哥和小师父一定是吵架了,他理当想办法活跃气氛——更何况,他还想抛砖引玉的、把昨儿晚上的事显摆出来呢。
  “小师父,我刚和三三兄发了消息,长途大巴比火车慢,但是他说,今天晚点时候也能到呢。”
  “嗯。”
  “三三兄说,我那山鸡表现还行,就是有点爱吵吵——小师父,你说我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才好?”
  “还要名字?”
  “当然!宠物啊。”
  “爆炒辣子鸡。”
  曹严华没反应过来,倒是开车的罗韧,忍不住,嘴角弯了一下。
  曹严华气了:“小师父,怎么能叫爆炒辣子鸡呢?你整天对着它叫爆炒辣子鸡,人家鸡不得有心理阴影啊?”
  木代哼一声:“鸡不就是用来吃的?它逃脱了这样的命运,难免会浮躁骄傲,给它起这样一个名字,时刻提醒它*的本分。”
  “我觉得不好。”
  木代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瞥了曹严华一眼:你当然觉得不好,你一开口,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还征求别人的意见,你老早想好取个什么名儿了吧?
  果不其然,曹严华话锋一转。
  “小师父,你不是说见了我太师父梅花九娘,不能说谎话吗,到时候,太师父肯定知道我当过贼——我得向她表明,我早就幡然悔悟了……”
  “为了时刻铭记解放碑那一段走错了路的失足经历,时刻鞭策自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决定把它取名曹解放。”
  木代坐在副驾驶上,忍不住翻白眼,想说句话来呛他,电话响了。
  不是她的,也是巧,曹严华和罗韧的电话都响了,手机铃声此起彼伏的。
  罗韧接电话,言简意赅表情平和,只寥寥数字:“嗯,好,行。”
  曹严华就不同了,叽里呱啦,口气很冲,火气很大:“什么什么保险?不买!不买!不买!”
  挂掉电话,怒意未消:“不知道又是办什么会员的时候把我资料泄露出去了,现在消费者*还有没有保障了?”
  又拿着手机点点戳戳:“百度查一下,山鸡吃什么,要不要给我们解放买个窝儿……”
  保险?
  这两个字为什么听起来这么亲切,而又耳熟呢?
  木代忽然想起什么,一个激灵坐起来,扭头向后。
  “保险?”
  “嗯哪。”
  曹严华漫不经心,粗短的手指头在手机屏上滑啊滑的。
  “女的打来的?”
  “嗯啊。”
  “是不是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的?”
  “没听清是哪个洋的,反正都骗人的……”
  木代气坏了,一指头戳曹严华额头上,把他戳倒在座椅背上:“你就抱着你的曹解放一起过吧!”
  曹严华莫名其妙:“怎么了啊?”
  木代恨恨,正要说什么,车速慢下来,再然后,缓缓停靠路边。
  罗韧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眉头紧皱。
  木代奇怪:“怎么了?”
  “青木发来的照片,有人拍到猎豹的手下,在浙江一个古镇出现过。”
  他把手机递给木代。
  画面上,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穿白色汗衫,驼色大裤衩,盘腿坐在石桥上,咧着嘴,比划着“嘢”的手势。
  看不出凶悍,看不出狠戾,混在人**中,像个面目模糊的游客,完全不惹眼——但可怕的往往就是这种人,让你提不起预期去防备。
  曹严华不知道什么青木猎豹,但有热闹瞧,是万万不想错过的,赶紧把脑袋挤过来:“什么什么?我看看,让我看看。”
  木代手掌抵着他脑门,又把他推回去:“你边儿去。”
  “别,别,我看出来了,有点不对,我看出不对来了!”
  趁着木代愣神,手一伸,刷的就把手机抢过去了。
  然后洋洋得意,往座椅靠背上倚,翘着二郎腿,慢慢把图片放大:“这有什么好看的嘛,这男的长得跟卖土豆似的,还能当人手下?咦……”
  木代没好气:“还我。”
  曹严华想躲,木代手臂伸长,带了小擒拿手,曹严华还没闹清怎么回事呢,手里已经空了。
  他有点懵,过了会,忽然琢磨出味儿:“不是,小师父,小罗哥,再给我看一下,我好像,真的在哪见过……”
  他的口气不像是使诈或者作伪,罗韧和木代对视了一眼,示意给他。
  曹严华低着头,放大那张照片,再放大,直到像素模糊。
  然后抬头。
  “小罗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到郑伯的饭店来找我,提到五珠村那幅海底巨画,还说神棍在另一个地方,也看见同样的画了。”
  有吗?罗韧心里忽然一凛。
  想起来了,是有,是在浙江,一个古镇,青石板桥,三张踏脚的石板画,甚至比五珠村海底的那幅还要完整。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对曹严华说,这是当地的风俗,把一些罪案刻在桥板上,任人践踏,就可以让这种恶事不再发生,有些甚至刻了男女偷情伤风败俗,踩的人尤其多。
  “小罗哥,你把那张照片,放大了看,那人屁股坐着一块青石板板,边上的那块上,那个线条,跟当时你给我看的照片,好像是一样的……”
  浙江、古镇、凶简、猎豹的手下……
  罗韧有些恍惚,总觉得有些东西,隐在眼前深重的浓雾里,虽然暂时还看不真切,但正渐渐展露……让人胆战心惊的轮廓。
  
☆、第⑧章

  车子随着导航走,下了省道,开进细雨绵密的县道,有时候要走土路,坑坑洼洼。
  云很低,压着远处的层叠山头,土路上,树的枝桠伸展的肆无忌惮,刮擦着车子,沙沙沙沙。
  木代的师父住在哀牢山下,但哀牢山的山线很长,据说有500公里。
  曹严华问木代,太师父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不好说,是个清静的小镇,云南开发旅游的风潮刮了好久,但凡热门景点,就差掘地三尺,这个镇子却奇迹般的被忽略。
  镇的名字叫有雾。
  据说起先也不叫这名字,因为常年雾大,早晨,家里男人早起时,屋里头还在躺着的女人会问:“当家的,今儿有雾没啊?”
  久而久之,就叫有雾镇了。
  有雾?能有雾成什么样子?曹严华想不出来。
  木代说,就是有雾啊,清早起来,小镇就被雾裹着,都看不清边上站的人——就像用雾裹了个包子,里头的房子啊人啊,都是包子馅儿。
  一直等到太阳升上三竿,那雾才会散。
  正讲着,车身陡然停下,曹严华没防备,一头撞到前座靠背,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木代虽然系了安全带,胸口还是被勒的好疼。
  向前看,一条空寂到稍显落寞的水泥路,没人过路,也没车抢道,罗韧为的什么紧急停车?
  木代奇怪的看罗韧,他坐在驾驶座上,正盯着前方高处。
  顺着罗韧的目光看过去,是高高架着的公路广告牌,牌子上的内容是宣传云南旅游的——一幅中国地图,地图上云南的位置用红色色块高亮标出,旁边一行广告语:人间仙境,彩云之南。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罗韧攥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说:“我忽然想到一些事。”
  ***
  县城很小,下雨的关系,街上几乎没什么人,罗韧的车子在城里转了几圈,最后在一家新华书店门口停下来。
  他顾不上交代什么,冒着雨快步进店,木代等了一会,到底耐不住性子,喊上曹严华一起过去。
  书店里空空荡荡,只罗韧一个客人,他买了张中国地图,正铺开在书店的地上,半屈了膝盯着看,一只手点着地图纸面,另一只手里攥了支记号笔,边上还搁了另一支不同颜色的,营业员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自顾自坐在收银处打毛衣。
  木代和曹严华,一左一右的,在罗韧身边蹲下来。
  罗韧拔掉记号笔的笔盖,沉吟片刻,在宁夏某处重重涂抹了个圈,木代看在眼里,低声说了句:“小商河。”
  第二个圈圈在广西,靠近北海,曹严华再熟悉不过:“这不是我三三兄老家吗?五珠?”
  罗韧没回答,但呼吸有些急促,第三个圈圈在黔贵交界,临近四寨。
  笔头继续往上走,湘、黔、渝交界附近有一个,那是南田。紧接着是川、渝、陕交界,这个地儿再熟悉不过,刚从那儿出来,曹家村。
  五个涂抹的黑圈,像五只直勾勾的眼睛。
  罗韧用折线把五珠、四寨、南田和曹家村连成来。
  于是崭新的地图上出现了一条带四个节点的曲折折线,加远处小商河的那个圆圈。
  罗韧抬头看木代:“看出什么来了吗?”
  暂时还没有,木代迟疑地摇头。
  罗韧笑了笑,拿起笔,从小商河开始,一道横线折到内蒙一带,然后斜线往下,三门峡附近又打折,直接连到曹家村。
  这形状是……
  木代脑子里灵光一闪。
  另一边,曹严华正歪了脑袋看,嘀咕说,像把勺子。
  罗韧说:“是啊,北斗七星。我们也是当局者迷,谈了那么多次北斗七星、八卦观星台,居然没有想到,收伏凶简的地点,跟北斗七星的星位出奇重合。”
  他让曹严华在网上找了一张北斗七星星位图,然后调整手机的位置角度,放到地图上。
  打眼看过去,两个北斗七星的形状,走势、偏向都一样,只不过手机上是小的,地图上是大的,像是切分了大陆腹地。
  北斗七星各自有名称,与地图上的地理名称一一对得上:五珠对应摇光,四寨对应开阳,南田是玉衡,曹家村是天权,小商河是天枢,天璇和天玑虽然是罗韧补上去的,但木代觉得补的很有道理,因为天玑的位置在三门峡一带,而三门峡附近就是函谷关——谁都心知肚明,函谷关在凶简的传闻中占据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是一个在山川河岳间铺陈开的,巨大的七星北斗。
  罗韧换了支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在浙江一带打了个五角星。
  “浙江一个古镇的桥上,出现了跟五珠村海底巨画一样的图案,基本上可以断定,跟五珠村那根简言是‘水’的凶简是同一根。”
  没错,曹严华点头,他记得,当时罗韧还推测说,那根凶简可能是不远千里,从浙江迁徙到了五珠。
  罗韧指着那个画出的北斗,声音压的很低:“如果现在这个北斗,以自身中位为中心,逆时针转90度呢?”
  逆时针转90度之后,原先位于五珠村的摇光星位,正好……落在了浙江省境!
  木代的心砰砰跳。
  ——起初,他们只是根据指引,东一榔头西一棒,满世界去找凶简,私心里还怪凶简分的太散,害他们舟车劳顿,没法一锅儿端。
  ——接着,神棍提醒他们,不能狐狸逮鸡一样乱扑腾,要去想其中的因果和规律。
  ——后来发现,八卦观星台,观的就是凶简。在曹家村的地洞里,罗韧也画过一张简易的中国地图,不过当时,他们只是发现,千余年前,凶简去过的地方,跟他们去过的地方,有很多重复……
  ——而现在,凶简疑似的地理位置连线,居然形似北斗七星……
  曹严华那边,已经在网上搜索北斗七星了。
  ——小罗哥,网上说,北斗七星,四季是变换位置的。还有歌谣呢,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现在斗柄在五珠村一带,不正好是“斗柄南指”吗?指到浙江古镇的时候,是“东指”吧?
  ——小罗哥,道书上说,根据人的出生时辰,人的生命,是被七个星君掌管的,子时对应天枢,丑亥对应天璇,寅戌对应天玑,卯酉对应天权……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生辰,都能找到自己的主命星呢……
  什么意思?艰深晦涩,听的罗韧头大如斗,木代也压根没去听曹严华的照本宣科,她盯着地图上,天璇和天玑的位置看,低声问他:“罗韧,剩下的两根凶简,应该就在这里吧?”
  很有可能,但地图上的一个圈,现实中可能就会是让人跑断腿的广袤区域。
  希望凤凰鸾扣这一次的提示,可以早些到来。
  (ps:这一章写的少一点,方便大家理解。另外,如果是app和手机读者,可以的话请登录一下电脑查看,因为我也知道七星的解释比较晦涩,所以我呕心沥血,做了一张图如下,如此一看,是否就清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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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⑨章

  车到有雾镇,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夜色已经弥漫开,却又黑的不是那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镇子近山的缘故,比其它地方多几分清冷,以至于木代搓手搓腿的,竟觉得有些凉了。
  导航到这儿就不管用了,她给罗韧指路:“这,拐,到头进岔道……”
  罗韧喜欢这样的镇子,有现代生活的痕迹,却又不失复古,斑驳的墙、垂下的爬山虎、老式的房样,有些屋子连大门都是双开,进门要爬台阶,台阶的水条石被踩的油光水滑。
  开到半路,有只大白鹅过路,摇摇摆摆,颈子伸的老长,到半中央停下来,瞪着悍马,全身的毛羽抖擞,一副蚍蜉撼树的掐架姿态。
  罗韧说:“我们远来是客,让它先走。”
  真奇怪,不紧不张,不慌不忙,到了这里,他觉得心绪宁和。
  他目送着大白鹅慢条斯理走开,走进透着灯光的篱笆门疏落的阴影里去。
  循着木代的指引,车子在一户大宅前头停了下来。
  罗韧即便不大懂建筑,也知道这样灰瓦山头墙的老宅,必定承自大富人家,有内外门,外门是个八字门楼,三级台阶,门前有抱鼓石,门联是石刻。
  百事清平唯有令德,一家和乐是以大年。
  一家和乐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听说梅花九娘孑然一身,平时只有外雇的人帮忙洒扫——这门联一定非她本意。
  门楼顶部装了灯泡,晕黄色的灯光亮了一门,有个中年男人,穿拖鞋,捧着个大海碗埋头吃饭,脚边一瓶白酒,外加下饭的凉碟。
  木代叫:“大师兄。”
  顾不上罗韧车还没停,打开门就窜溜下去,几步到跟前,一弯腰,从凉碟里拈了颗花生米吃。
  郑明山说:“到啦。”
  罗韧停下车子,透过半开的车窗看郑明山:这人真有意思,坐没坐相,松松垮垮,溜肩塌背,乍一看精气神全无,像个灰头土脸一事无成的居家男人。
  但他只跟木代说话,眼神由始至终都没往这边瞅一眼:这说明他对闲杂人等完全不感兴趣,哪怕木代是坐坦*克来的,他也未必多瞅一眼。
  曹严华跟着下车,只觉得师门庄严,大起敬畏之心,有点手足无措。
  “师父呢?”
  “身体不舒服,吃了药先睡了,我原本跟她说,你晚上就能到,问她要不要等,她说,没有让老人家等小人家的道理。”
  又抬眼看木代:“就这么甩手来了?没行李?”
  哦,对,行李,木代回头,曹严华贴心的很,赶紧把她那个塑料袋递过来,塑料摩擦着哗啦响。
  郑明山没好气:“你大师兄那么多优点,没见你学到。”
  话外之音是:学了个最没品的。
  木代顶嘴:“我觉得拎个塑料袋儿,身无长物的模样,怪有个性。”
  “我那是没车开,拎着嫌重,只能避烦就简。你自己说了有朋友送,还假惺惺拎个塑料袋,这不东施效颦吗?”
  “就你漂亮,你西施。”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当心嫁不出去。”
  说着眼眉一抬,目光落到曹严华身上:“这小胖墩是谁?”
  其实在丽江时,他跟曹严华打过照面,但对他印象不深,过目就忘。
  木代说:“我收的徒弟。”
  徒弟?
  郑明山把曹严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话还是向着木代说。
  “扬名立万开馆收徒,得一样一样来。你小丫头怎么都是反着的?江湖都没淌几脚水,收徒弟倒是一点没耽搁。话说回来,上次我把你推荐给炎老头,没过两个月听说他没了,跟你没关系吧?”
  “没关系,他自己作的。”
  那就好,没关系就行,郑明山也没兴趣去打听炎老头是如何的作天作地。
  罗韧停好车子过来,脚步不轻不重,灯光把他的影子一点点挪到郑明山身子前头,郑明山抬头看他,过了会,海碗慢慢搁到地上,脊背微挺,眸子里精光一线,问木代:“这又是谁啊?”
  木代心里觉得受用,师父说过,这个大师兄从来都是看似松垮,闲杂人等不入眼,想让他端起精神,除非来的人势均力敌,朋友也好,对手也罢。
  “我男朋友啊。”
  郑明山有点意外,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顿了一会,才说:“哦,练家子吧?”
  “嗯。”
  他看人的眼光毒,只那么一扫,就觉得罗韧这人不简单,练家子什么的其实也不是个事,关键是,罗韧身上,有他熟悉的某种特殊生活的味道。
  木代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呢?
  郑明山不动声色,曹严华倒是兴奋:“小师父,大……师伯,我们进去啊。”
  兴冲冲想迈步,刚抬起腿,咣当一声,郑明山把海碗拿起换了个位,正挡在进去的路上,门槛中央,灯泡正下方。
  然后慢条斯理把筷子搁上去。
  海碗里,还剩了半碗米饭,几片猪头肉,几颗花生米。
  说:“这门不是说进就进,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想进去,先把碗打翻再说。”
  曹严华紧张,又有点跃跃欲试,果然太师父是真真正正的武林一脉,这么多严整的规矩——这是露真章的时刻,要展露平生所学,说不定还能得大师伯点化几招。
  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脸憋的通红,向着海碗飞起一脚。
  郑明山倚着门墙,低头去拧白酒盖,眼皮都没抬,看似随意的一脚踹出去,不偏不倚,力道正好,打在曹严华膝下三分,把他踉踉跄跄踹出去好几步。
  抿一口酒,说:“来来来,别小媳妇样羞答答的,什么招都行,上。”
  什么招都行吗?曹严华撸袖子:郑家大师伯,你可别怪我不客气。
  豁出去,拼了!
  扑、抓、抱腰、掀腿、贴地铲、拿头顶,有一次还虚晃一招:“咦,大师伯,太师父在你后面!”
  郑明山懒得理他,手摁着他头顶往外一旋,像旋了个陀螺,然后补一脚,曹严华就摔出去了。
  罗韧在边上抚额,木代拿手掩着眼睛,两人的身体语言表达的一个意思:都不忍心看了。
  曹严华悲从中来,趴在地上不想起来,一抬头,看到正前方的碗,立在门槛正中,真像个搔首弄姿的**啊。
  郑明山看罗韧:“这小胖墩看来不行,看你的了。”
  罗韧笑笑,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
  曹严华撑着胳膊爬起来,心里为罗韧加油:揍他!小罗哥!帮我揍他!
  郑明山盯着他看,眼神讳莫如深,罗韧反而笑的坦荡洒脱,过了会蹲下*身子,两只手,把地上的海碗端起来。
  说:“头一次上门,没带礼物也就算了,怎么好意思踢翻大师兄的饭碗啊。大师兄吃饭。”
  木代屏住呼吸,看看郑明山,又看看罗韧。
  郑明山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罗韧手里的碗,过了会伸出手,接了。
  说:“挺懂礼貌的。”
  说完了,捧着碗,拖鞋踢踏踢踏,进屋去了。
  木代吁了一口气,握住罗韧的手,说:“没事了,走,进去吧。”
  两个人进了连接内外门的甬道,看背影,开始还是牵着手的,到中途时,罗韧伸手搂她,两个人就偎依在一起了,无限甜蜜。
  进了内门才想起曹严华:“曹严华,跟上啊。”
  那声音,袅袅娜娜,翻过门楼,翻过马头山墙,抛在渐晚渐浓的夜色里,惊起墙头一只猫,池塘一双鹅,还有林子里扑棱棱几只鸟。
  曹严华坐在地上没动,汩汩两行泪瀑布样冲刷在心头。
  特么的这辈子亏就亏在太缺心眼儿了,人太实诚了——原来不是考察功夫,考察人有没有礼貌你早说啊!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儿信任了?
  ***
  几乎是同一时间,炎红砂和一万三也回到丽江。
  站在聚散随缘门口,恍如隔世,里头还是一样的热闹,只不过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聚散随缘这个名字取的可真好,今日济济一堂的男男女女,昨日明日,各自天涯。
  耳边忽然有人故作惊诧:“呦,这谁啊,边城浪子啊?”
  习惯了,每次回来,伸头缩头,都要挨张叔这一刀的——好在他早有准备。
  一个眼色示意,炎红砂笑嘻嘻开口:“张叔,你看一万三胳膊,都打石膏了,都是为了木代呢,摔的。”
  反正,把事情往木代身上推就行了,她是小老板娘,只要霍子红不发火,谁都没法朝她生气。
  果然,张叔不好说什么了,瞥一眼一万三的胳膊,又瞥瞥他怀里的鸡,态度还端着生硬,语气已经软下来:“这趟还算聪明,知道带只鸡回来赔罪,这什么品种?肉鸡啊?怎么长的花里胡哨的,能下蛋不?”
  一边说,一边伸手过来,手势熟练,把两只鸡翅膀一拐一粘,拎起来看。
  曹解放很愤怒,爪子在半空里蹬,叫:“呵……哆……啰,呵……哆……啰!”
  大概是想说:下什么蛋!老子是公的!
  
☆、第⑩章

  郑明山给罗韧和曹严华安排住宿,堪称随意,带进前院,抬手一指两间黑洞洞的厢房:“你俩住那,被子什么的自己找,可能在柜子里,找不到就将就一下,其它自己解决,别问我——我也前两天刚到,对这些杂事不熟。”
  说完拍拍屁股,踢踏踢踏带木代去了后院:梅花九娘是住后院的,木代和郑明山虽然长久不住,但后院一直有他们的房间,而且定时打扫,一切按在有雾镇练武时来。
  罗韧和曹严华相对苦笑。
  推开门,一股沉闷气息,夹杂些许霉味,罗韧掏出手机照亮,好不容易找到门后的灯绳,揿亮,然后对着屋子苦笑。
  这大院里,常年只住梅花九娘一个人,几乎不待客,所以可以理解,多出的房间确实也没什么拾掇的必要——只几样老式大件,床倒是古色古香雕花大床,但别说被子了,连褥子都没,只横了床板。
  角落里有个万历柜,上层是亮格,下头是双开门的藏柜,攥着黄铜把手拉开,里头胡乱团了几床褥子,迎面一股经年累月没动过的味儿。
  身后有脚步声,是曹严华哭丧着脸进来:“小罗哥,这能住人吗?我那床上,板还掉了一块。”
  罗韧把柜门关上:“将就吧,就当是师门对你的考验——梅老太太还没有批准你入门,你就嫌东嫌西的不大好吧,更何况……”
  更何况,第一次上门,就拼了命地要打翻大师伯的饭碗,已经失分不少了。
  能怪谁呢,还不是怪自己心眼实诚?曹胖胖哀怨地认命了。
  前院没热水,只一个角落里的水龙头,龙头上长满青苔,水流细的跟拉线似的,罗韧懒得折腾,就着凉水洗漱,草草抹了把脸,回房睡觉。
  实在嫌弃那褥子,直接和衣躺在床板上,这一日夜,等于是连轴开车,耗心费神,几乎是头刚挨着床板就睡着了。
  却又睡不踏实。
  总像是听到水声,咕噜咕噜,在耳边翻着水泡,他翻了个身,无意间睁开眼睛,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暴雨来。
  哗啦啦大雨如注,大风撼打着转轴的雕花窗扇,透过窗开的缝隙,看到白色的雨线斜打,一低头,屋里的积水已经快漫到床沿了。
  下这么大雨吗?曹严华怎么睡得一点动静都没?罗韧坐起来,叫:“曹严华……”
  水里有一处在冒气泡,紧接着水花翻腾,突然间有个脑袋钻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颤抖着伸出手向他,说:“罗,救我。”
  尤瑞斯?
  罗韧的脑袋像被重锤击了一下,嗫嚅着嘴唇,几乎扑跌到水里,那水突然变作了深邃之至的蔚蓝海洋,晴空下,无数泛着银光的飞鱼贴着海面穿梭。
  尤瑞斯的身边如同泛开泡沫的血潭,嘶声叫他:“罗,罗……”
  罗韧拼命伸手,想抓住尤瑞斯的手臂,但总差那么一线一厘,海水开始淹没尤瑞斯的下颌、嘴巴、鼻孔,到最后,只剩下粗短卷发的颅顶。
  罗韧的眼泪流下来,说:“对不起,尤瑞斯,对不起……”
  他浑身哆嗦,痉挛样,又热又冷。
  对不起,是我自己想为塔莎报仇,不应该搭上你们一起。
  对不起,我那时候不管不顾,只想着去和猎豹拼命,我应该想到,猎豹老巢素来的戒备森严,不可能不做提防,我应该冷静,应该筹划周到,九个兄弟,把命交给我,我没有任何计划,拿鸡蛋去撞石头。为什么我活着回来了,我该死在那里,换你们回来……
  有人轻轻推他:“罗小刀?罗小刀?”
  像是梦境的一晃,海水褪去,风声雨声都不见了,意识渐渐收归现实,这是有雾镇的晚上,清冷、安静,仔细听,会有偶尔的一两声夜蝉。
  罗韧睁了一下眼睛,看到木代,穿白色暗花的丝质睡衣,长发垂着,带暖湿的香气,俯*下身子轻轻推他:“罗小刀?”
  ***
  跟罗韧不同,木代的房间里应有尽有,衣柜打开,睡衣、练功服,都还是洗的干干净净的全套,叠的整整齐齐。
  她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这睡衣的样式也是从前的,轻柔熨帖,掩襟处结两粒盘扣——梅花九娘喜欢这种风格,有一次还说她,那种套头的衣服,硬邦邦钻头伸胳膊,穿起来都不像个姑娘家。
  大概这样才像个姑娘家,新浴之后,垂长长的头发,把两片衣襟轻掩,纤指结精致盘扣。
  她披上衣服出来,想去看看罗韧和曹严华他们安顿好了没有,路过后院斜三角的水榭,大师兄郑明山蹲在下台阶邻水的石条上,揪着个馒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扔食,逗水里的鱼。
  木代向他问起罗韧那边被褥妥当了没有,他懒洋洋回:“又不是酒店客房,有床板睡就不错了——没别的房,你要是心疼,把你房间让给你小情人儿。”
  木代下巴颌儿一扬,说:“让就让。”
  郑明山不看她,嘴里发出“咄咄”的声音,用心招引水里的鱼,话却是说给她听的:“要么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呢,还没过门,心已经长偏了。”
  ……
  罗韧像是被梦魇住了,怎么都叫不醒,木代有些担心,俯身晃他:“罗小刀?”
  看到罗韧睁了一下眼睛,又疲惫似的闭上。
  是生病了吗,木代迟疑的伸手,去拭他额头。
  罗韧忽然伸出手,一把搂住她腰抱上来,翻身把她压在床板上。
  她吓了一跳,伸手推他,说:“罗小刀,你醒着吗?”
  话说的小小声,大概也知道老房子不隔音,怕吵起了隔壁的曹严华。
  罗韧却不管,一低头,死死封住她嘴,手从她衣服里伸进去,直取胸前一抹柔软。
  木代浑身都颤栗了一下,有一瞬间,挣扎的更加厉害,这反而遭致他更猛的进攻,罗韧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这一晚情绪混沌地找不到出口,她来了,就是他救命稻草。
  她问他醒着吗,不想去醒,醒了又要披上一层层衣,做那个看似温柔克制的罗韧,那个曹严华他们眼里能冷静解决所有问题的“小罗哥”,他没那么好,他蠢的带所有兄弟去寻死,他找了一个单纯可爱的,跟他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女朋友,想借她那一点光,假装自己不是生活在黑里……
  不想去醒,就这样多好,全世界都不在了,青木、猎豹、塔莎,还有见他娘的鬼的凶简,只有怀里的姑娘,香滑、柔软,他什么都不用想,只循着自己心意,在自己的温柔乡里为所欲为。
  罗韧几乎克制不住*,但也不知为什么,忽然睁开眼,看到怀里的木代。
  她头发披散开,整个人像是懵的,衣襟半开,露出白皙的,透着微粉的皮肤,嘴唇半张着,娇润的水亮。
  罗韧喉头发干,伸手去摩挲她嘴唇,木代盯着他看,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眼角,湿的。
  她沙哑着嗓子问:“是不是做噩梦了,跟……菲律宾有关?”
  罗韧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是啊,开始是为什么来的?木代居然想不起来了。
  罗韧伸手去解她衣服盘扣,解了一颗,伸手进去,攥住衣边一拉,丝质睡衣拂过皮肤,直接从肩膀滑脱到半腰,忽然的裸*露让木代惊慌失措,下意识伸手护在胸前。
  罗韧笑了一下,一手把住她腰,把她身子转过来,从背后搂住她,吻她脖颈后背,头发披在背上,他隔了头发去亲,甚至咬,把住她腰的手慢慢向下。
  手越来越重,木代招架不住,从前跟罗韧亲密,他到底还是温柔克制的,不像今晚,像换了个人。
  罗韧的手滑到她腿侧,木代觉得自己绷着的弦就快断掉,颤抖着叫他:“罗韧。”
  罗韧嗯了一声,过了会,扳住她肩,让她面对着自己。
  她目光躲闪,几缕发被细汗粘在额上,皮肤红的像是火烧,呼吸急促,细致的脖颈微微起伏,手还护在胸前。
  身子微微蜷缩着,看起来完全就是他的,逃不脱,走不掉,连一根头发丝都是他的。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跟塔莎……有关吗?”
  奇怪,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
  他回答:“是。”
  她抬起眼帘,咬着嘴唇看他:“这样做,是不是让你觉得好受点?”
  这样做,是指哪样做,床笫之欢吗?
  罗韧说:“如果我说是,你愿意吗?”
  他贴着她的身体,感觉那一瞬间,她整个身子都在发紧。
  过了会,她慢慢的,把手从胸前拿开了。
  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长睫一直在颤,轻声说:“罗韧,我第一次,你轻一点。”
  一股奇怪的况味从罗韧心头升起,他低头看木代,距离真近,近的可以看到她每一根睫毛的睫根,还有呼吸急促时,每一丝肌理的起伏。
  他的手从她背后伸过,用力箍住她腰,她咬了下牙,克制着不动,也不睁眼。
  罗韧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在重庆,她拎了把椅子,重重往地上一顿,坐上去。
  想起自己写号码给她,她气的满脸通红,拿肩膀撞开他。
  那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她如此亲密。
  他一直觉得,木代只不过是个单纯的年轻姑娘,可是细想想,在感情上,她一直勇敢。
  罗韧为自己觉得羞愧,这个晚上,他躁狂地想去找个出口,她却慢慢把手拿开,说:“我第一次,你轻一点。”
  他只是想找个发泄的口子,她却回报了他一个年轻姑娘对爱的所有憧憬世界。
  罗韧抱着木代坐起来。
  木代惊讶地睁开眼睛,罗韧把她的衣服拉回来,细心扣好扣子,又帮她把散乱的头发理顺。
  木代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忽然为自己脸红:她刚刚说了什么?主动去跟一个男人献身吗?
  羞的无地自容,讷讷地有点不想靠近他,挪着身子坐远。
  罗韧说:“我不知道你们师门有什么讲究,或者我明天见到你师父梅花九娘,直接跟她提亲好不好?”
  “啊?”
  木代猝不及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罗韧笑:“不愿意?”
  她结结巴巴:“不是……可是,这么快吗?”
  “快吗?迟早还不是跟我,便宜都被我占光了。”
  木代笑起来,想到他话里所指,脸颊微微发烫,罗韧伸手搂住她,低头亲亲她眉心:“但是,我有个条件。”
  他还有条件?搞反了吧?这个时候,不应该是她端架子摆谱吗?
  “木代,我不带你回丽江了,你和曹严华,都跟着大师兄走,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
  木代心中一凛,下意识坐直身子:“为什么?”
  “猎豹入境了,我和青木要去做一些事,带着你我会分心。”
  木代气笑了:“你怎么知道带着我一定分心?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呢?”
  “因为猎豹一定会对付你,一定一定会对付你。”
  她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一刀刀剪除他在乎的人,像一点点剜他的心。
  当年,他为了给塔莎复仇,报了必死的决心,怕兄弟们阻拦,设计让所有人喝醉,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装备,推开了门,忽然愣住。
  他们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场酒,根本没有灌倒他们一样。
  他们扛着家伙,看着他笑,对他说同一句话。
  ——罗,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一场激战,十一个人,没了九个,青木冒死把重伤的他带回国内,安置在边境的一个出租房里,意识模糊间,他嘴里呛着血沫对青木笑:“你带我回来做什么?我早死在那里了。”
  这条命,像是偷来的欠来的,轻飘飘没有分量,随时愿意交出去,就像最初,他甚至动过把聘婷身上的凶简挪到自己身上的念头,最大不过一个死字。
  “木代,只要你不出事,你平平安安,我就会千方百计想活着。”
  为一个人活,比为一个人死要难,死是一瞬间,什么都不承担,活是无数个一瞬间,什么都为你扛着。
  “你不要笑我,就当我是自私,我让你活,其实是想让我自己活,听话,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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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①章

  罗韧扶木代下床,帮她披好外衣,她攥着衣领站了一会,低声说,那我先回去了。
  说这话时,顶上晕黄色的暗光罩了一身,低着眼眉,身形更显清瘦,乖巧又纤细的模样。
  罗韧伸手拉住她:“等一下,抱一下。”
  拥她入怀,有了先前的亲昵,现在再抱她,多少有些肆无忌惮,身体和感情,都想跟她更亲近,那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可人儿,真想揉进身体里去。
  木代低声说:“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罗韧轻笑了一下,低头看她:“是吗,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之前,自己同他说“两个人之间,总像是少了什么”,具体少什么,当时也说不明白,事实上,心里还觉得奇怪:彼此好的像是模范情侣,不吵不闹,到底是为着什么意难平?
  现在忽然想通了,大概是因为,他对她,总是隔了一层,由始至终,都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了。
  两个人没有情感上对等的碰撞,或许是罗韧觉得她年轻、经历单纯,在对待这段感情的时候,总习惯性的去保护她,为她解决问题,让她依赖,给她教导、给她指引。
  但对自身的问题却避而不谈,在她面前,跟在曹严华他们面前一样,冷静、稳重,不慌不忙,与她也时常亲昵,像所有的情侣,拥抱、接吻,中规中矩地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然而这个晚上,因着种种契机,他忽然大失常态,去向她索取,向她求得慰藉,所有的情绪,粗暴、痛悔、纠结、自责,还有爱,就在这样猝不及防的凶狠碰撞中倾泻开来。
  这个罗韧,让她喜欢,满心喜欢,比从前的罗小刀更喜欢。
  谁想要一个相敬如宾十全十美画纸上的男朋友?爱极了他刚才的样子,眼角带一点湿,狠狠地想要她,却也疼她,尊重她,真实地让人心痛。
  她低声说:“可是,这个不一样的罗小刀,我喜欢的不得了。”
  罗韧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从前,他对木代是很深的喜欢,这个时候,不对,从前一刻开始,她闭着眼睛说“我第一次,你轻一点”的时候,他就已经彻底爱上她了。
  如果她是花,真情愿把自己的骨髓血肉化成土壤,供她绽放。
  罗韧低头亲吻她眉眼,舌尖顺着她眼睛的轮廓细细描摹,木代几乎站不住,身子软下去时,他手臂在她腰间托住,把她身子更紧贴向自己。
  男人女人,多么奇怪,他情动时坚硬,她却愈加柔软,水一样把他消融。
  这是天生为他而来的姑娘。
  一番耳鬓厮磨之后,忍不住提醒她:“再不走,你今晚就走不了了。”
  木代轻笑起来,抬头看他,说:“哪一个是真的罗小刀啊?其实,你心里对我大师兄,也没那么有礼貌吧?”
  罗韧低头凑向她耳边,吹气样:“只跟你说,其实我看不惯他那么拽,想揍掉他两颗牙。”
  ***
  木代不要罗韧送,坚持自己回房,这个晚上,风清夜静,她走的很慢,有时候,会忽然停下来,光着脚去蹭地上的青草,柔韧的草尖轻轻挠着脚心,酥酥麻麻,像那些羞于启齿甜蜜的秘密。
  路过后院的三角水榭,郑明山还在,手边搁了瓶开口的白酒,细细的酒味浮在清冷的空气里。
  木代走过去,在邻水的台阶上坐下来,随手捡起剩下的馒头,掰了一小块,瓶口浸了点酒,扔下水去。
  池榭里的鱼都是些蠢家伙,有吃的便争先恐后,翕动着嘴巴,你争我夺。
  不知道会不会喝醉,想想明天早上,摇摇晃晃,一池醉鱼,游起来都打撞,多有趣。
  郑明山不阻止,任由她胡闹,看水里泛的水花,低声吟了句:“一株梅花一坛酒,一生空望一场醉。”
  木代转头看他:“大师兄,师父为什么老喜欢念这两句话?”
  “不知道。”
  “来的路上,师父跟我说,想喝很多年前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
  郑明山笑了笑,又有些无奈:“师父在保定一带出入的时候,年纪比你还小,十字街,酒坊,早不在了。上哪去买?”
  又说:“师父这两天,频频想起从前的人和事,讲起练武踩梅花桩,还有跟镖师结梁子,一刀砍断镖旗的旗杆子——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说,大限到了。木代,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不要哭丧着脸,师父不喜欢人哭。”
  木代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哗啦哗啦,水面翻着泡沫,有条鱼浮上来,搜寻了一圈,又无望地摇摇尾巴游远,水纹拖动长长的涟漪,像理不开的愁绪。
  “大师兄,这世上真有那种很坏的人吗?坏到让人想不到。”
  “有啊,不然你以为重刑监狱里都关的谁?”
  “你遇到过吗?”
  郑明山看了她一眼:“遇到过,师父早年跑江湖的时候,也遇到过。只你没有吧——用你的话来说,你红姨对你宝贝的不行不行的。”
  木代笑,那都是从前了。
  郑明山忽然想到什么,语气唏嘘起来:“有一年,我遇到过一个开馄饨店的姑娘,很漂亮,隔年,我又经过那里,还特意绕回去,想再吃。”
  难得大师兄讲起从前的事,木代双手抱着膝盖,笑的意味深长:“喜欢上人家了?”
  “馄饨店转手了,店主说,那姑娘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打听了才知道,馄饨店的生意忙不过来,她把自己妹妹从乡下接来。两姐妹喜欢上同一个男人,但那男人,只中意姐姐,也只约姐姐看电影、下馆子、轧马路。”
  木代有些紧张:“那个妹妹是不是因妒生恨,伤害了她姐姐?”
  郑明山点头:“你知道她怎么做的?”
  “她把姐姐……杀了吗?”
  这是木代能想到的,最坏的揣测了。
  郑明山沉默了一会。
  “那个妹妹去买了强激素催肥的猪饲料,接连几个月,慢慢地掺在姐姐的饭里,那个姑娘,像吹气球一样,一胖而不可收拾。”
  “都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别人没事,她不以为是饭的问题,也不以为是生病,只以为是自己吃多了,于是节食、减肥,但无济于事。”
  “她自惭形秽,抱着妹妹哭,妹妹安慰完她,端上饭菜,说,再怎么样也要吃饭的。”
  木代听的毛骨悚然。
  “那个男人来的少了,到最后再也没出现过。后来,姐姐终于生出怀疑,去了医院检查,发现体内有异常物质,于是报警,然后整件事水落石出。”
  木代怔怔的:“那她还恢复得了吗?”
  “恢复不了了,那不是一般的猪饲料,强激素,她骨质都被改变,内脏器官也受到损害。据说妹妹被抓的时候,对着她吼说,我们是亲姐妹,你怎么狠心报警抓我……”
  他伸手拍拍木代的肩膀:“你看,木代,你永远不知道人心是怎么长的,一样的水米,养出百样的人。”
  “这世界,像个八卦双鱼,有多亮就有多暗,多白就有多黑,多干净就有多脏,别把它想的太好,但也不用太绝望,有人作恶就有人收,不然的话,这世上早乱套了。”
  他起身回房:“早点睡,明儿早上,你要守在师父门口,敬一杯弟子茶的。”
  ***
  第二天,罗韧起的很早,满心以为会看到“有雾”,居然没有,三百六十五天,大概难得让他撞上这镇子清亮亮的早上。
  曹严华起的比他还早,正在水池边洗漱,过了会拎着牙筒过来,脸上水淋淋的,还没擦。
  罗韧跟他打招呼:“这么早?”
  他一边答一边进房:“今天见太师父,要准备一下,第一印象很重要……”
  话还没完,人已经进了房,忽然脑袋又伸出来:“小罗哥,你不用捯饬一下?”
  罗韧说:“有什么好捯饬的,顺其自然呗。”
  嘴上这么说,洗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拿水沾了头发理顺,回房时,曹严华不知道从哪找了把小木梳,站在屋檐下对着手机镜像左边梳梳右边梳梳,还把头顶伸过来给他看:“小罗哥,看看我头上印分的齐吗?”
  罗韧一把把他脑袋推开了。
  后院似乎有动静,罗韧信步过去,过三角水榭,到了月亮门前,眼前忽然一亮。
  看到穿一身素白练功劲装的木代,改良过的女式白缎软靴,腰间扎一条大红绸子,长发高高绑成马尾,半跪在庭院中央一个小炉子边上,手里摇着扇子扇火,炉头上咕噜咕噜烧滚了水,等着砌弟子茶。
  真心像画里一样,清末,抑或民国,英姿飒爽,又不乏柔媚,罗韧看了好久,看到她用垫布包上茶壶把手,开水倾到茶杯盖碗里,小心地吹气,盖好了放进垫碟,双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门边,在一个铺好的黄绫布锦蒲上跪下,略低头,茶碗举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动不动。
  小丫头,做的有板有眼,累不累啊,罗韧有点心疼,身后有脚步声,是曹严华憋不住了过来瞅动静,罗韧怕他打扰,一把把他身子搡了个圈往后:“回去,等人来叫。”
  ……
  感觉上等了很久,直到日头高起,郑明山才过来招呼他们过去。
  终于见到梅花九娘。
  根据木代的说法,她已经是耄耋之年,但年纪看上去要轻十好几岁,一头白发整齐绾髻,斜插一枚梅花簪,慈眉善目,唇角带笑,坐木质轮椅,膝上盖一块蓝底绣鸾凤锦缎,一直遮到与轮椅的底边平齐。
  正低头拿盖碗轻轻过茶,木代在边上站着,表情娇憨里带几分俏皮,若不是事先知道,真像是一团和气的祖孙俩。
  郑明山懒洋洋的,踢踏踢踏,走到轮椅另一边站定。
  木代朝罗韧眨了下眼睛,又看曹严华,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勾,示意他先上。
  我吗?曹严华无端紧张,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几乎是蹭挪过去的。
  梅花九娘眼皮略抬,从上到下扫了遍曹严华,问:“这是谁啊?”
  木代赶紧回答:“这是曹严华,师父,我收了他做徒弟,请你过过眼,师父要是不中意,这事我就不再提了。”
  梅花九娘哦了一声,茶碗搁在轮椅的板托上,问:“他有什么好处?”
  木代早就打好腹稿:“他这个人,憨厚可爱,知错能改,古道热肠,又有一股子男子汉血性……”
  小师父这是在说他吗?曹严华听愣了:他有这么好?
  梅花九娘嗓子里轻咳了一声:“你过来。”
  曹严华赶紧上了几级台阶,垂在身侧的双手紧贴裤缝,站的毕恭毕敬。
  “做过亏心事没有?”
  师父讲了,要诚实,太师父问什么,就答什么。
  他鼓起勇气:“我以前,在重庆,解放碑,当过贼……”
  梅花九娘眼皮蓦地一翻,只一眼,精光四射,连台阶下的罗韧都觉得周身一凛。
  曹严华身子一哆嗦,脑子里立时就乱了,忽然间语无伦次,开始结结巴巴:“但是太师父,我……我早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师父说过,你最讨厌贼,还说大师兄当贼,被你打断了腿……”
  我还当过贼?还被打断了腿?
  郑明山没好气地转头看木代,木代脸一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曹严华还在絮絮叨叨:“可是我这个人,我一直……心向光明,我遇到小师父之后,我被小师父身上那……那种师门的气质感染,我就再也没……太师父,你可以打电话到铁道部问,我前两天,我还在火车上抓了贼,为十几个……人民**众挽回损失……”
  梅花九娘嗯了一声,又问:“现在时代不同了,武学难免式微,为什么想学武?”
  要讲实话,真心话,小师父说了,太师父慧眼如炬,万一说假话,分分钟被揪出来扔出去。
  曹严华忸捏:“我……我想当明星,武打明星。”
  他急急解释:“我小时候就想当大侠,因为觉得特威风,我……特想学,第一次看录像碟,村里人租的,全村的孩子都去看,成龙的功夫电影,里头有个跳墙的镜头,我就,我也跳墙,结果瘸了好几天……”
  木代看着曹严华笑,这些,她都是第一次听说,但她知道是真的,他憋红了脸,那么不好意思,但还是努力去表达。
  “我就想,我学了功夫,也去当武打明星,挣大钱,还有名气,又能把中华武术推向世界,谁知道后来,我就失足走上歧路,我都把这茬给忘了,我也没想到能遇上我小师父,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人家说的缘法,是老天成全我……”
  他表达的磕磕巴巴,心里又忐忑:听说武学人士都很清高,他又是想当明星,又是想挣大钱,太师父听了,会不会觉得他俗啊?
  静默半晌,梅花九娘说:“你过来。”
  还过来?都这么近了,还要怎么过来?曹严华懵懵懂懂的,又向上走了两级台阶,梅花九娘忽然伸手击他面门,曹严华下意识格挡——谁知她这一记只是虚招,忽的搭上他肩膀,一拧一推一带,曹严华收不住,直接跌到台阶下头去了。
  罗韧看在眼里,吃不准梅花九娘什么用意,也不好伸手去帮扶。
  曹严华摔在地上,张了张嘴,难受的差点哭出来。
  这是不接纳他的意思吗?他都诚实说了啊。
  梅花九娘脸色沉下来,说:“木代不好。”
  木代马上下了两级台阶,转身面向梅花九娘,双手后扣,低头领罚。
  “没教他什么功夫吧,怎么连最入门的招式都不会?”
  木代说:“弟子这一阵子……忙着其它的事,就疏忽了。”
  “忙了就可以疏忽?有没有疏忽了吃饭睡觉?”
  木代顿了一会,才说:“没。”
  “做弟子的要认清弟子的本分,做师父的,要知道师父的责任。忙了可以不收徒,收了就要用心教,天地君亲师,列位排了第五,你以为是叫着玩的?”
  怎么责罚起小师父来了?
  曹严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不是的,太师父,我小师父教了的,我也忙……我我开了个饭店,我也忙……”
  梅花九娘笑起来。
  目光又落到罗韧身上,问:“这是谁啊?”
  木代居然脸红了,过了会低声说:“是……我男朋友。”
  师父在,大师兄在,徒弟也在,说这话,总觉得好不自在。
  梅花九娘不动声色:“他又有什么好处?”
  啊?
  没想到师父会这么问,这一趟,木代可没打腹稿,要把罗韧夸一遍吗?那样显得太浮夸了吧。
  她咬着嘴唇,磨蹭好久,才说:“也……没什么好处,我就是……喜欢呗。”
  
☆、第①②章

  梅花九娘笑了笑:“既然没什么好处,那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她拿起茶杯,不慌不忙喝茶,空晾着面前一个尴尬的场子,有风吹过,掀起腿上的盖布,曹严华忽然愣住了。
  她的膝盖之下,竟然是空的!
  罗韧也看到了,目光很快避开,只当是没看见,听到木代低声说:“师父,你这样,不是欺负人么。”
  她心里替罗韧委屈,觉得师父是故意的。
  还真叫她猜对了。
  其实一早,梅花九娘已经从郑明山那里知道罗韧了。
  当时,她问郑明山:“你觉得人怎么样啊?”
  郑明山想了想,回答:“是个角色,一时看不大透,不过小师妹喜欢。”
  字字都答在了点子上,这个罗韧,知道进退,懂得规矩,沉得住气,也稳得了心神,就好像刚刚盖布掀起,曹严华的惊愕展露无疑,他却能不动声色。
  梅花九娘问他:“我们木代,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好的?
  罗韧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
  木代低着头,努力想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到底是被唇角的一抹笑漏了心事。
  梅花九娘笑起来,推了推木代,说:“过去,站到他边上,让我瞧瞧。”
  木代依言过去,但即便已经和罗韧在一起有段日子了,她还是对这种“专门”和“刻意”感到别扭,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站到一起、并排,被这么多双眼睛上下盯着看呢?
  她好不自然,垂下的手捻着腰上的红绸子,尽量避免跟罗韧碰到。
  梅花九娘看了许久,轻声说:“也是般配。”
  ***
  小罗哥就这样,轻松过关了?
  曹严华简直不敢相信,回到屋里,他还对着罗韧跳脚:“不能这样吧,小罗哥,我太师父这是‘武林门派’啊,怎么着也得让你三刀六洞、跨火盆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罗韧哭笑不得:“你懂什么叫三刀六洞跨火盆吗?”
  怎么,不是给人下马威的意思吗?
  罗韧给他解释,三刀六洞是早些年的帮会规矩,是指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要求人原谅,得用刀子在自己身上对穿三个窟窿,至于跨火盆,那也是早年新娘子进门前的仪式,寓意扫去一路上沾染的污垢,未来日子红红火火。
  梅花九娘失心疯了才会让他三刀六洞跨火盆。
  原来如此。
  不过,曹严华还是嘀咕个没完,觉得罗韧过关的太容易了。
  罗韧看向曹严华:“你真觉得我是过关了?”
  曹严华惊讶:“难道不是?”
  罗韧笑了笑。
  当然不是,否则的话,梅花九娘也不会单独把木代留下了。
  ***
  木代很少进梅花九娘的房间,即便有事进来,也是来去匆匆——按理说,正房的采光和透亮都应该最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师父的房间,总像是比别处阴暗和清冷几分,所以,她从来不爱久待。
  这一趟,师父这么郑而重之的单独叫她进来,为了什么呢?不喜欢罗韧吗?
  和在外头说话时不同,一进房,梅花九娘周身的那股子精气神就不见了,她阖着眼睛,疲惫、乏累,瘦小的身子蜷缩在轮椅里,像是风里就快燃到尽头的白烛,说不准下一刻就会化作燃尽后消细的青烟了。
  大师兄说的没错,这一趟,师父确实是大限到了,只早上打起精神见了罗韧和曹严华,只说了那么一会话,她已经累了。
  木代觉得难受,自己把黄锦蒲团挪到轮椅边上,跪下去,低声叫:“师父。”
  梅花九娘伸出手,温柔摩挲她的头发。
  “你大师兄跟我说,你带了男朋友回来,我起先还不信——一晃八年了,小丫头也长大了。”
  木代眼底涌上温热来,仰头看梅花九娘:“师父是不是……不喜欢罗韧?”
  梅花九娘回答:“他或许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师父没那个时间去喜欢他,也没那个时间帮你去了解他了。”
  细节能让你大体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但认清皮骨人心,还是需要长长久久的时间的——她其实对罗韧的印象不错,但以她的年龄和阅历,这种“不错”,未来被打破和颠覆的可能性太大了。
  “你大师兄跟我说,为了你的幸福,要帮你好好长眼,可是我想着,与其去期待那个罗韧,还不如期待你。”
  期待我?期待我什么?木代不明白。
  “从前的时候,女儿家出嫁,做娘的要吩咐好多话。师父一直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你出嫁我是赶不上了,你那个红姨……说实在的,她自己都没把自己整理好,我也并不是很看得上她。”
  木代失笑,低声帮霍子红辩解了句:“红姨对我还是好的。”
  “趁着我还有一口气,你把他带来,很好,有些话我就可以对你说了。”
  她长长吁一口气。
  “我不了解罗韧,也不是很中意他,在我和你大师兄眼里,这个人的身世背景,应该都比你复杂的多,他遇事冷静,行为稳重,很懂忌讳规矩,这一点,又比你强上许多。总觉得你爱他更多,会过分迁就他。”
  木代想说什么,梅花九娘示意她听着就好。
  “也许师父说错了,没关系,师父不是反对你跟他在一起,只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木代点点头,跪直身子。
  “未来,你或许会嫁给罗韧,或许会嫁给别的男人,但不管那人有多好,不要去依附他。任何时候,做你自己。你先是木代,然后才是我梅花九娘的徒弟和别人的爱人。你把自己立成帆,才有风来招展。”
  “嗯。”
  “如果你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选错人了,就离开他再寻良人。老话说‘女怕嫁错郎’,那都是屁话,嫁错了就改,循你自己的心意,没什么好怕的。他对不起你,你就教训他,打不过他,就叫上你大师兄一起。”
  木代噗一声笑出来。
  梅花九娘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木代可能得花点时间,才能明白她说的话。
  罗韧是木代带回来的第一个男朋友,未来呢,她也说不准木代是跟定了罗韧,还是会爱上别人,她没有那个时间去一个个耳提面命那些想带走自己爱徒的毛头小子,所以只说给木代听:我一点都不关心你未来的那个人是谁,长的横长还是竖短,只要你过的好,始终坚守自己的心,不受气,不委屈,就行了。
  或许是自己悲观,这世上,幸福难以期守,能避免伤害就好。
  她咳嗽起来,木代赶紧起身去边上帮她倒茶,泠泠茶水注入杯中的时候,梅花九娘在身后说了句话。
  “晚饭过后,单独到我房中来一下。师父要跟你谈衣钵承继的大事。”
  木代的手一颤。
  师父这么说,等于是挑明了要让她来继承一切了,可是,不应该是大师兄吗?
  ***
  从师父房里出来,木代多少有点郁郁寡欢,路过三角水榭,看见郑明山又在喂鱼,于是不声不响过去,挨着郑明山坐下,说:“大师兄,你这样喂,要把鱼撑死了。”
  郑明山斜了她一眼:“这就撑死了,长了针尖大的胃吗?”
  木代迟疑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大师兄,你知道师父要把所有的……都传给我吗?”
  郑明山说:“知道啊。”
  他觉得理所当然:“我没修师门的功夫你也是知道的,师父的一身本领,尤其是轻身功夫,你比我学的精,不传给你传给谁啊。”
  木代小心翼翼:“那师兄你……不会不高兴?”
  郑明山愣了半晌,哈哈大笑,伸手揉她脑袋,把个好好的马尾揉的乱草一般。
  说:“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难不成我还会为师父留下的这点家当跟你翻脸?”
  师父偶尔也会跟他谈起这事,只是每次听到“衣钵承继”这样的话,他表面虽然恭敬,心里总是觉得好笑。
  虽说是“武林一脉”,但早已经不成其为“门派”了吧,只这么寥寥两三人,还郑重其事的说什么“衣钵承继”,总觉得有些寒酸。
  他伸出手,指了指这个院子:“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师父会把这观四牌楼留给你,可是你也知道,这宅子不能出让、不能买卖,你得找人打扫、找人看守,这么个麻烦的事儿,难不成我还嫉妒?”
  木代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院落里熟悉的一草一木,说:“也是。”
  ***
  木代和郑明山聊天的当儿,罗韧给青木打了个电话,问起他丽江那头的情形。
  青木回答:“郑伯那里我也安排了,凤凰楼歇业几天,他和聘婷我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酒吧那里我在盯着,暂时没什么异动,就是……”
  就是什么?罗韧心中一紧。
  “就是三天两头,为了一只鸡吵架,何苦,不如宰来吃了。”
  ***
  张叔每次看见曹解放都不顺眼,一肚子气。
  丽江,这是多么精致浪漫和小资的地方,别的客栈酒吧,都会养一只萌萌的猫啊狗的,谁见过养鸡的!
  不分早晚地都在院子里扯着脖子“呵……哆……啰”,光打鸣不下蛋,偶尔酒吧门忘记关了,它就迈着八字步进屋,把酒吧当成鸡圈逛。
  反了它了!霍子红性子随和好说话,只说“养就养着吧”,他可不能听之任之,得让曹解放知道,这里是谁在做主。
  所以一吃完早饭,他就拎了把菜刀,气势汹汹,直奔曹解放。
  曹解放正在院子里散步,一见张叔,大概也知道不好,迈开小碎步在院里一通猛跑,最后扑棱棱飞进听到动静赶出来的炎红砂怀里。
  吊着胳膊的一万三跟在背后,陪着笑:“张叔,算了,一只鸡而已。”
  “鸡?”张叔指自己硕大的黑眼圈,“昨晚叫了一晚上,我要再不给它做规矩,临近的客栈都要来投诉了——你,给我下来,立定,不许动!”
  指的就是曹解放,炎红砂没办法,把曹解放搁到地上,摸摸它脑袋,说:“别动啊。”
  曹解放耷拉着脑袋,一副我见犹怜的垂头丧气模样。
  张叔蹲下去,锃亮的刀身亮出来,手指“锵锵锵”在刀身上弹了三下。
  问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刀!就你那小细脖子,我这么哗嚓一下,你小腿就朝天蹬了知道吗?知道了就点头。”
  曹解放翻白眼,炎红砂手指摁住它脑袋,点了三下。
  “晚上再敢叫,就哗嚓。说到做到!”
  说完了,菜刀在曹解放面前刷刷刷耍了几下,然后走人。
  曹解放似乎很不高兴,脖子一梗,一句“呵……哆……啰”就要冲出口,一万三眼疾手快的,两只手指把它的尖嘴摁住了。
  炎红砂也没办法,过了会提议:“要不然,今晚上,用透明胶,把它嘴给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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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③章

  午饭过后,曹严华被郑明山提溜过去训话。
  大概是梅花九娘看出木代对曹严华亦师亦友,觉得这小徒弟“立威”这块做的不好,特意嘱咐郑明山过来唱白脸。
  条条框框,确实不少规矩,曹严华手忙脚乱,拿着个小本子记个不停,隔一会儿,郑明山还要来个闭卷提问,跟随堂突击考试一样,罗韧在边上看着,总忍不住想笑。
  又来了。
  “师父就寝之前,弟子该做什么?”
  “整……整理床铺,放……放被子。”
  “弟子出外归来,见师父第一件事,该是什么?”
  “敬……敬弟子茶。”
  ……
  都是些老派的规矩教条,梅花九娘脱胎于那个时代,加上年纪大了,做弟子的多少会迁就她,但这些规矩,到了木代这里,应该是承继不下去的——她哪有那个耐心慢条斯理品一杯茶啊。
  郑明山也是一样,教训曹严华的架势虽然摆得足,多半是做给梅花九娘看的。
  想到梅花九娘,罗韧回头看向她房间,木代恰好推门出来,倚着檐下的立柱,打了个呵欠。
  罗韧失笑,起身过去。
  她昨晚没睡好,一大早又起来烧什么弟子茶,绷足了这么久的精神,终于疲惫,眼窝里淡淡的青,看着怪心疼人的。
  罗韧问她:“师父呢?”
  “睡下了。让我也去睡,说晚上还有好多事支使我做。”
  这梅花九娘行事也真怪,放着青天白日的不把话交代了,非得等到月黑风高。
  不过木代师门的事,他也不好多作评价。
  罗韧送木代回房,比起厢房的简陋,她真正住的是大户人家房间,连床都是徽式的“满顶床”,上顶、下底、左壁、右壁和后壁都是木板满封,但是雕镂精致,前头绣金线的帐子一放,像个独立的小房子。
  木代爬上去,被子一拉,长吁一口气,只喃喃一个字:“困。”
  罗韧低头帮她把被角掖好,说:“木代,我该走了。”
  她蓦地睁眼,狠狠盯着他,罗韧无奈的笑,过了会,木代负气样,一把掀开被子,跪起来搂住他,脑袋抵在他胸口,不吭声。
  罗韧低头亲亲她发顶:“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明天。”
  “木代,这套对我可不管用。”
  “明天。”
  “不兴耍赖,今天明天,也没太大区别……”
  “明天。”
  小丫头,字字铿锵,脑袋抵的他胸口生疼,语气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罗韧拿她没办法:“好,明天,你好好睡觉。”
  木代唇角终于露出浅笑,乖乖躺回去,顺手把马尾的发圈摘下,黑亮的长发散开来,罗韧坐到床边,帮她把头发理顺,她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鼻息浅浅,睫毛轻颤。
  明天。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说了会拼死为了她活着,做不到怎么办?如果他回不来,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哭?
  罗韧忽然难受起来,顿了顿掏出手机,轻轻给她拍了张照。
  点开相片回看,真是漂亮,那么精致小巧的侧颜,连睫毛有几根都似乎清晰可数。
  正看的入神,木代忽然睁开眼:“罗小刀,你偷偷拍什么?”
  罗韧也不回答,任由她把手机拿过去看。
  她趴在床上,托着腮看了一会,仰起脸看他:“罗小刀,你不是给我拍过照片吗?”
  胡说八道,什么时候给你拍过?
  “要是我找出来了怎么办?”她眼睛滴溜溜转,“改后天?”
  罗韧笑出声来,顿了顿轻声说:“别闹。”
  木代低下头,指尖在照片上一张张滑过,最后点出一张,举着手机送到他面前。
  这是……
  罗韧眉头皱了一下,很快想起来,这是重庆,薄雾蒙蒙的江景,他拍的是对面的索道过车。
  有问题吗?
  木代催他:“放大啊。”
  放大?罗韧迟疑着,放大照片。
  木代催他:“看出来没有?”
  “看出什么?好大车厢,好多人吗?”
  木代气坏了,平时挺精明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傻了呢。
  她拿过手机,把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恨恨点着那个压根看不清楚模样的穿大象头T恤的自己:“我,我呀!”
  话还没说完,罗韧轻笑着从身后搂住她,埋头在她肩窝里,轻轻咬她耳垂。
  木代脸一红,讷讷把手机放下,原来他已经看出来了。
  她找话说:“曹胖胖当时也在,就在我边上,你看到了吗?”
  罗韧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目光长久地停在那张照片上。
  想着:我一定回来,一定要回来。
  ***
  这一晚,有雾镇终于展现出它的原貌来。
  晚上十点多就起雾,开始时极薄,片丝只缕,像是柳絮在夜空里飘。
  慢慢的,越来越满,肉眼辨识不出什么分别,但偶尔看向门外,总觉得什么都罩了一层纱,蒙蒙的。
  临睡前,郑明山来过一次,说今晚必定会起一场大雾,因为白天是晴天,按照有雾镇的惯例,白天越晴,晚上的雾就越大。
  还跟罗韧说,半夜的时候,那浓雾铺天盖地,你要是开门,能看到雾气往屋里飘——比之电视电影里的烟雾效果,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梅花九娘晚上要交代木代重要的事情,想来自己是没机会跟木代见面了,罗韧很早就上床休息,但睡不着——门口总是传来曹严华蹬蹬小跑的声音,跑出去,跑回来,跑出去,又跑回来。
  罗韧受不了,披着衣服起来,终于在某一次截住曹严华:“你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曹严华文绉绉回答:“学以致用啊。”
  “大师伯下午教了我那么多规矩,我不得照做啊,哪怕以后不做,这学完还热乎着,装也得装的积极吧。”
  ——师父就寝之前,弟子该做什么?
  ——整……整理床铺,放……放被子。
  曹严华惦记着给木代铺床,去看了好几回了,想趁着木代去找梅花九娘,房间里没人的时候展一下身手,好叫小师父回房的时候,好好感动一把——没想到木代还在房间里呢。
  罗韧奇怪:“不是晚饭后就去跟梅花九娘谈事情吗?”
  曹严华也说不清楚:“我小师父去了几次了,好像太师父让她等,说时候还没到,她只好等着,又不敢离开。”
  ……
  既然是想给木代献殷勤,那自然是多多益善的,罗韧也就由得他去。
  回到房间,出乎意料的,居然收到神棍的电话。
  劈头盖脸问他:“小萝卜,你找到那个什么‘云岭之下,观四牌楼’了吗?”
  罗韧一时语塞。
  别说找了,这两天,他都几乎把这事给忘掉了。
  好在他反应快,脱口就把皮球扔回去:“你找到了?”
  神棍说:“我做了一点研究,一点点研究。”
  这么谦虚地说着“一点点”,语气却又是骄傲的,罗韧心里一动,觉得神棍那里,可能有突破了。
  “云岭,有三个可能的解释。第一是,高耸入云的山岭;第二是,安徽省有个云岭镇;第三是,云南西北的雪山,是澜沧江和金沙江的分水岭,主峰是玉龙山。”
  玉龙?那不就是丽江吗?
  “我觉得,第三种最有可能,但是这个云岭,它的山脉蔓延很长,你想呢,两条大江的分水岭,大江有多长,这个云岭就可以蔓延到哪,而且山岭是有分支的,所以我觉得,云岭之下,不一定是丽江,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范围。”
  罗韧同意:“所以这两句是个定位,云岭之下,划定了一圈范围,观四牌楼,才是真正的定位点。”
  神棍说:“这个观四牌楼,如果这个‘四’代表‘四间’,那么它就是一个很奇怪的牌楼。”
  “为什么?”
  神棍“哼”了一声,罗韧这句“为什么”在他意料之中。
  “小萝卜,没读过什么书吧?你知道牌楼是什么吗?牌楼是一种传统建筑,最早,周朝的时候就有啦,在古代,多用于表彰、纪念。”
  “牌楼常见的形式,有一间两柱、三间四柱、五间六柱,这是个什么说法呢,你想象一下那格局,如果是一间,两边是不是两根柱子?如果是三间,是不是要四根柱子来分?”
  罗韧大略清楚:“所以,如果是四牌楼,就是四间、五根柱子?”
  神棍得意的大笑:“小萝卜,我就知道你要说四间,你这个没文化的。你没注意到我说的牌楼,基本都是单数吗?”
  好像是,一间两柱、三间四柱、五间六柱,间数都是单的。
  神棍洋洋得意:“这就要说到建筑的美学了,我们古代的建筑,不但讲究对称,还讲究中心突出,一三五这样的单数间,其实是为了烘托最中心的那间,最中心的一定会做的更大、更华丽。”
  罗韧明白了。
  难怪形制是“四”的牌楼很少见,也是,两两对称,就分不出主次来了。
  神棍做总结陈词:“所以,如果云岭之下的范围里,有这样一座奇怪的牌楼,一查就查出来了。我已经委托了一位老朋友帮忙查了,就这两天,等着啊,一定有信儿的。”
  说到末了,几乎是神采飞扬,挂掉电话的时候,就差给他个飞吻了。
  罗韧看着手机苦笑。
  真奇怪,凶简的追查有了突破,他居然没什么兴奋的感觉。
  是因为猎豹吗?
  猎豹如果追查他,第一时间应该会查到丽江——虽然委托了青木暗中保护,但还是有点担心红砂和一万三,希望……不要出事才好。
  ***
  关于谁给曹解放的嘴巴缠透明胶,这是件伤害小动物心灵的事儿,一万三和炎红砂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意做。
  于是石头剪刀布。
  五分钟之后,炎红砂手持透明胶带,走向了院子角落处的曹解放。
  今晚的曹解放显得有点忧郁,不知道是不是酒吧的热闹触动了它的乡愁,它看起来,总有些郁郁寡欢的模样。
  炎红砂一脸干笑的凑近曹解放。
  慢慢地、哧拉哧拉的,把胶带抽起,还跟曹解放套近乎:“解放啊,这也是为你好,我们张叔想吃鸡都想疯了,你今晚上如果还叫,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曹解放警惕地看炎红砂手里的透明胶。
  炎红砂继续瞎掰:“解放啊,这个是好东西,就跟唇膜似的,你敷一晚,保准与众不同……”
  她觑准时机,胶带猛然朝曹解放嘴巴上一裹。
  曹解放要是肯乖乖让她裹,那实在是对不住自己个性的张扬解放呢。
  但见它双翅一张,一句气冲牛斗的“呵……哆……啰”,胡乱扑腾着从炎红砂肩膀上飞窜了出去。
  小样儿的,治不了你了!炎红砂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纱,杀气腾腾,顺手操起院子里的扫帚,边扑边追。
  曹解放且战且退,很快就被炎红砂堵在了一条街外的巷子里,炎红砂袖子一撸,指着它下命令:“立定!不许动!”
  曹解放耷拉着脑袋,立定。
  炎红砂说:“这才对嘛。”
  她小心翼翼走近,觑准方位,正待一个虎扑,曹解放忽然振翅飞起,蹬着她脑袋顶飞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居然还学会迷惑敌人了!还敢踩她脑袋,炎红砂差点气疯了。
  曹解放,有本事你别回来!
  她攥着透明胶往回走,刚出巷子口,忽然愣住了。
  有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正倚着墙站着,清瘦,但不孱弱,目光锋利,脸色阴沉,约莫高了她一头,正冷冷看着她。
  手里,抓着一只鸡。
  那是曹解放,双翅被那人反抓,已然失去了方才的威风,像是已经认命,也不挣扎,小眼睛里一片生无可恋的迷茫。
  这是……怎么回事?炎红砂心里泛起了嘀咕。
  那个人看了她一眼,生硬地把曹解放往她面前一送。
  ***
  曹严华终于回来了。
  这一趟,脚步轻快,还哼着小曲儿,居然先不回房,门一推进了他的房间,拉亮灯绳,对着因灯光乍亮皱起眉头的罗韧笑的贼兮兮的。
  说:“小罗哥,你真是个浪漫的人。”
  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罗韧哭笑不得。
  曹严华居然冲他抛了个眼眉,又说:“我小师父幸福的很呢。”
  说完就走,出门了还把头探回来:“小罗哥,我放小师父枕头边上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罗韧从床上坐起来:“给我回来!”
  曹严华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小罗哥。”
  “你放什么在她枕头边上了?”
  曹严华眨巴眼:“爱情。”
  曹严华这是失心疯了吗?
  罗韧坐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门没关好,雾气慢慢倾进屋里。
  爱情?
  ***
  曹严华哼着小曲儿,扭着屁股脱裤子,才脱到一半,门突然被撞开,罗韧大踏步进来,曹严华还没反应过来,罗韧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木代枕头边,放了什么?”
  曹严华呼吸困难,两手抓着裤子边,结结巴巴:“你……你送的花啊。”
  “我送了什么花?”
  “玫……玫瑰啊。”
  
☆、第①④章

  木代房间里没有人,同样的,梅花九娘的房间里也没人,屋里只余一个空的轮椅,那块织锦的盖布搭在扶手上。
  罗韧喉头发干,太阳穴突突乱跳,努力想让自己冷静,脑子里却依然混沌成一团,曹严华手足无措的,拿着那朵玫瑰花,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听到动静的郑明山赶过来,脸色很难看。
  眼前这两个人,虽然一个是刚收进门的徒弟,一个是师父点头认可了的木代的“男朋友”,但怎么说都是新来的外人,有什么资格、理由,闯到师父的房间里来?
  见罗韧没有开口的意思,曹严华咽着唾沫,急急的想向郑明山解释。
  “我小罗哥的意思,好像是他有对头找来了,这个花……花是证明,花在我小师父房间,小师父和太师父都不见了。”
  聪明人的好处是,什么话,听一遍就懂,懂之外,还理解了背后的复杂关系。
  罗韧是有对头的——那个人的标志大概就是随身带一朵玫瑰花——那个人已经到了,把玫瑰花放在木代的房间里——木代和师父都不见了。
  郑明山接过那朵玫瑰花,闻闻、嗅嗅,心不在焉地扔到边上。
  说:“没事了吧?没事了就出去,师父不喜欢外人进她房间。”
  罗韧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大师兄,木代和师父可能出事了。”
  郑明山盯着他看,末了耸耸肩,很不耐烦。
  “我不知道你的对头是什么角色,但是我提醒你,我师父梅花九娘真的是个角色。我在她手下都过不了三十招,更何况她是和木代在一起的。”
  这世上能有人同时制住梅花九娘和木代吗?郑明山不觉得。
  罗韧站着不动:“木代和师父可能出事了,大师兄,我需要你帮忙。”
  这混账脑筋,怎么说不通呢?
  郑明山没办法,指了指屋里。
  “自己看,有打斗的痕迹吗?”
  “可是师父不在轮椅上。”
  郑明山失笑:“谁规定的她一定要坐轮椅?罗韧,我师父残了六十多年,你觉得这么久的时间,她学不会用拐杖、或者类似假肢走路吗?”
  罗韧一怔:郑明山的意思,梅花九娘是自己走出去的?
  郑明山懒得跟他再说,径直走到梅花九娘床边,那也是一张徽式的满顶床,比木代那一张要大的多,郑明山伸手拉住右壁雕镂精细的木板,一个用力,居然拉开了。
  对罗韧说:“自己看。”
  罗韧走过去。
  懂了,这床,是贴着墙放的,大的满顶床,相当于绕床周围做成了木柜,但是这一张,原本木柜的位置开了一条短窄的道,尽头处是墙上一扇窄门。
  梅花九娘的房间,前后居然都是有门的。
  郑明山又把木板阖上。
  “罗韧,你也知道,我师父是老派人物。早年的武林,掌门人更迭程序复杂的很,说是过五关斩六将也不过分。当然了,现在人丁衰落,玩不出那么多花花道子,但是师父不想让我们知道,私下带木代去做一些事——我觉得合情合理。”
  “唯一的意外,就是你的对头不知怎么的找过来了。”郑明山瞥了眼被他扔在地上的花,“你的麻烦,你解决。”
  郑明山这么漫不经心,或许也有道理,但是一想到来的可能是猎豹,罗韧怎么都没法冷静。
  “木代和师父,最有可能去哪?我要去找。”
  不大会在镇子里晃荡,这镇子抱山,多半是进山去了。
  郑明山觉得头疼,他猜到罗韧的心思,示意了一下外头:“你自己看这雾。”
  “凌晨前后,是这镇上雾最大的时候,有雾镇在山脚下,就更不用提山里的雾有多浓了,我敢保证,就算你带强光手电进去,可见度也至多十来米,更何况,这镇子里的人,几乎不进山。”
  “为什么?”
  “有两种说法。第一是,这山的山势和走向很奇怪,像个九转十八回的迷宫,进去的人通常都出不来。”
  他顿了顿,看向罗韧:“这话是真的。”
  起初,他也好奇,仗着自己专业,带了装备进去探过,走了一小截暗自心惊,很快就出来了。
  “第二是,据说,解放前的时候,这山里盘踞悍匪,占山为王,虽然后来被清剿了,但是山里还留存早些年布下的陷阱,危险太大。所以有雾镇靠山,但这里的人,从来不靠山吃山。”
  他干笑两声:“旅游也开发不起来,不然你以为呢,放着这么个好地方——那是因为前期勘探都不成功,仪器进去了失灵,指南也不指向,又常年有雾,哪怕顶上有卫星,也画不出里头的玄虚来。”
  罗韧觉得不合理:“那师父和木代怎么会进去?”
  郑明山看了他一眼。
  “我怎么知道,承继师父衣钵的人,又不是我。”***
  这一晚,晚饭刚过,木代就去敲梅花九娘的房门。
  门不开,师父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时候没到,等着。”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没说,分别在即,想去找罗韧,又怕师父在那个时候恰好叫她。
  自己掐算着时间,又去敲了几次门,最后一次的时候,师父问她:“雾大吗?”
  她回头看,浓雾几乎把夜色都遮蔽了,铺天盖地,用平日里的玩笑话说:偌大一张包子皮,快把有雾镇包成个包子啦。
  师父这才放她进去。
  一进门就觉得异样,梅花九娘虽然还坐在轮椅里,但是织锦盖布搭在扶手边,两条断腿上,各自套绑了假肢。
  这假肢与平日的义肢不同,木代听郑明山说过,梅花九娘不到二十岁就因故断腿,少年心性,赌了口气,花了五六年,练得运拐如飞,再后来嫌弃拐杖碍事,参考着残疾人用的义肢,自个琢磨出一副特制的假肢,用的特殊材料,乍看像两片凹弯的高尔夫球杆,轻薄坚硬却不失柔韧弹性——木代也只是听说,但从未见师父用过。
  想来这就是了,忍不住看了又看。
  “木代。”
  她听出师父语气郑重,赶紧收敛心神,上前两步跪倒在黄锦蒲团上,毕恭毕敬:“在。”
  “你知道师父要把衣钵承继给你?”
  “知道。”
  “小门小派,其实没什么衣钵可谈。但哪怕只剩了一个人,也该行有规,做有矩,你懂不懂?”
  “懂。”
  “把衣钵交给你,等同交给你一份责任,你要拿出一份担当。收起你女儿家的脾气、任性、不管不顾,从此之后做事要有顾虑,说话要三缄其口,哪怕至亲至爱,该保守的秘密还是要保守,哪怕生无可恋,也得为着这份责任如常存活,能不能做到?”
  “能。”
  梅花九娘的语气柔和下来:“木代,再好好回想一遍师父说的话,不是要你答的好听,是真的要你做到,能不能?”
  木代认真想了一遍,然后点头:“师父,我不能把话说死,但我保证,一定拼死去做到答应你的事。”
  梅花九娘笑起来,过了会,示意她走近。
  “以后,这观四牌楼就是你的了。”
  木代点头:“大师兄也怎么说,就是……”
  她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这宅子为什么叫观四牌楼呢?咱们这宅子里,根本连个牌楼都没有啊。”
  梅花九娘说:“因为,它不是观四牌楼,它只是被套了个观四牌楼的名字罢了。”
  木代糊涂了。
  梅花九娘也不解释:“去,把师父床头那个橱柜打开,里头有个织锦布包。”
  木代依言过去,暗格的抽屉抽开,果然有个织锦包袱,不大,拿起来也不重,就是觉得形状有些怪。
  拿到梅花九娘面前,她并不接,只是吩咐:“打开看看。”
  木代小心地揭开布包。
  这是……蝙蝠?
  她拈着蝙蝠翅膀,举起了,对着灯细看,是木头雕的蝙蝠,暗红色,像是上了漆,应该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被磨蹭的油亮,翅膀处像是有活扣,但怎么掰都掰不动,更稀奇的是,眼睛上罩了个眼罩。
  好好的蝙蝠,带什么眼罩?蝙蝠侠么?木代想笑,伸手想揭,梅花九娘不动声色:“别动。”
  这就是不让揭了,木代吁了口气,正想放回布包,梅花九娘说了句:“再看。”
  木代知道,多半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又细细看了一遍,终于发现,蝙蝠的腹底,凹刻着一只微型的,但是栩栩如生的……木鸢。
  什么意思?
  梅花九娘开口了:“你应该听说过,历史上,有个木匠祖师爷叫鲁班吧?传说他曾经造过一只木鸢,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落。”
  所以呢?木代拈着蝙蝠发愣,目光再一次落到凹刻的图形上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师父,你不会是想说,这蝙蝠是鲁班造的吧?”
  梅花九娘没说话,但那表情,分明是默认。
  木代啼笑皆非:“那这蝙蝠,也能上天飞咯?”
  “能。”
  木代不笑了。
  师父这是怎么了,说的确确凿凿,不会是……糊涂了吧?
  梅花九娘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把蝙蝠的眼罩揭开。”
  木代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揭下了眼罩,意外的,蝙蝠的两只眼睛居然是银珠子,在眼眶之中,似乎还能转动,而就在眼罩揭下的刹那,那两只像是扣死的翅膀,忽然嘎拉拉扇动了一下。
  猝不及防,木代险些把蝙蝠给摔了。
  梅花九娘说:“木代,师父这辈子没能等到,师父也说不清,你这辈子,能不能等到。”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有些恍惚,似乎穿透这墙壁,穿透镇子里层层的雾霭,忽然回到了当年。
  那也是个晚上,她的师父中了致命刀伤,包扎的布带几乎被鲜血泅透,却还是绷着最后一口气,絮絮跟她交代。
  ——或许有一天,有人会送来七把钥匙……
  ——这银眼蝙蝠,会带你去到真正的观四牌楼……
  梅花九娘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来,木代,跟我走。”
  木代懵懵懂懂,跟着梅花九娘,穿过满顶床的通道,走出宅子,走进清冷的,笼罩着雾气的,低头几乎看不到五指的夜色当中。
  只有梅花九娘的声音絮絮响在耳边。
  ——听说鲁班这个祖师爷,虽然有才,但是小气,那些机巧的机关,唯恐让别人学了去,所以,他做的银眼蝙蝠,只在夜里才能飞,而且必须是这种没有光的,大雾笼的什么都看不到的夜里。
  木代打了个踉跄,险些绊倒,这雾像是长进她眸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木代,用你的血,涂在银眼蝙蝠的眼睛上,它就可以给你带路了。”
  血吗?木代摸索着,手指的指腹蹭到近处的边墙,狠狠剐擦,然后用流血的指腹,慢慢抹过银眼蝙蝠的两只眼睛。
  低头看,手里的蝙蝠,先是看不清的漆黑一团,然后出现了两点银中泛着血色的亮,到了末了,掌中忽然一轻,伴随着扑棱棱振翅的声音,蝙蝠向着雾霭里的前方飞将过去。
  梅花九娘低声说:“跟上去。”
  ***
  有什么东西,狠狠撞着窗户,扑棱棱,扑棱棱。
  炎红砂迷迷糊糊醒过来,先摸过手机看,凌晨两点。
  为什么会醒?她脑子一片混沌。
  外头是什么声音?
  下一秒,她突然反应过来:曹解放!
  楼下亮灯了,隐隐传来张叔呵斥的声音,炎红砂慌的鞋子都来不及穿,几乎是光脚奔下去的。
  完了完了,张叔说过,曹解放今晚要是再叫,就把它下锅煮了——这小畜生,这么能闹腾,嘴巴被透明胶带封住了,居然又出撞窗的新招,是真心不想活了吗?
  到了楼下,先看到张叔,举着个扫帚立在院子口,气愤的大骂:“太特么不要脸了,套猫套狗也就算了,现在来套鸡!”
  咦,怎么张叔不是因为被曹解放扰了清梦而生气吗?
  再朝院子里看,一万三也起来了,蹲在角落里,摁着手机照明,那一点点幽光,在黑暗中晃她的眼。
  炎红砂走过去,脚底板硌的疼,这才想起忘了穿鞋,又懒得上去,索性忍着痛走过去,蹲在一万三边上,问:“怎么了?”
  一万三把手机屏幕照向地面:“你看。”
  十好几根鸡毛!
  炎红砂口吃:“谁,谁薅我们解放的毛?”
  “不是让你看鸡毛,看这!”
  炎红砂凑近了看,是米,散的一小把一小把的。
  “闻闻。”
  炎红砂指尖蘸了两粒,凑到鼻子前面:“酒?”
  “这叫醉米,用来捉鸟套鸡的。”
  炎红砂奇怪:“你怎么知道?”
  一万三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他怎么知道?他那穷困潦倒的少年岁月,之所以还能偶尔吃上顿烤鸡翅,靠的就是这些歪门邪道的智慧。
  他看炎红砂:“居然有人专门费力气来套曹解放,为什么?也不是什么稀缺品种啊。”
  为什么?炎红砂顾不上去想了,她看到曹解放,趴在酒吧的窗台边上,羽毛哆嗦着,地上掉了十几根毛呢,这是要把她们解放薅秃了的节奏啊。
  炎红砂说:“你这个小可怜儿……”
  双手一接,曹解放扑棱棱飞到她怀里来了。
  一万三也站起来:“好险啊,亏得曹解放没去吃这些醉米,不然被人套走了,从此鸡海茫茫,再也找不到它了。”
  炎红砂摸了摸曹解放的小脑袋,夸它:“好鸡!不食嗟来之食,有气节!”
  曹解放没好气地抬起头,鸡嘴上缠着的透明胶迎着灯光,愈发的透亮。
 
☆、第①⑤章

  罗韧没有听郑明山的劝,自己去车里取了装备冒雾进山,郑明山也不管他,抱着胳膊倚着门看他离开。
  曹严华左右两难,一番思想挣扎之后,还是站到了郑明山一边:一来他也觉得,黑灯瞎火大雾天,进到地形复杂的环境里心里没底;二来他压根没听说过罗韧还有什么“对头”,私心里,觉得小罗哥有点小题大做。
  什么了不得的对头嘛,能比得上小师父和太师父强强联手?
  郑明山闲闲在门槛上坐下来:“走着瞧吧,罗韧一会儿就回来了。”
  曹严华说:“不见得。我小罗哥是个要面子的人,进去了又出来,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郑明山笑笑:“为了挣面子往里进,那是没脑子。他要是出来了,我反而佩服他不是蛮干的人。”
  说着,扬手指了指远处的山线:“旅游公司的前期勘探都没成功,白天进去都容易迷路,更别说是晚上、大雾、可见度这么低。他自己走一段就知道,我不是在哄他。”
  果不其然,一刻钟左右,罗韧又回来了,鬓上带浓雾的水汽,眼底深重的焦虑,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他现在像个能量巨大但是极其紊乱的气场,不能碰、不能触、不能拿捏,但也绝不可能静止。
  郑明山有点好笑,不过对罗韧的紧张,心里多少有点欣慰,说:“放心吧,我了解我师父。”
  罗韧冷笑:“但是我了解猎豹。”
  他大踏步进了院子,曹严华讷讷的,不知该跟还是不该跟,郑明山朝院子里斜了一眼,心说:无事忙。
  从现在到雾散可以进山这段时间,罗韧绝不会安静地待着,他会查看每间屋子、查看院前院后、查看每一丝可能的踪迹,同时焦灼的恨不得一头把雾气撞破。
  何必呢,空耗精神。
  郑明山拍拍曹严华的肩膀:“小胖墩,我们睡觉去。”
  曹严华不挪步子。
  郑明山看他:“怎么着,有意见?”
  “大师伯,你觉得我小罗哥厉害吗?”
  这话问的,郑明山皱了皱眉头:“还可以,怎么了?”
  “如果你觉得我小罗哥是个人物,那一个能让他焦虑到安静不下来的对头,应该也不是个小人物吧。大师伯,你不觉得应该重视一下吗?”
  这小胖墩说的有点道理,郑明山想了想,示意曹严华跟他一起进后院。
  罗韧正站在院墙的角落里,手电直直打向墙顶。
  郑明山理解罗韧为什么关注这个角落,依照后院的建筑格局,如果来人走的是房顶,一定会被屋里的人察觉,也不可能从前院进,唯一的可能是两面围墙——但是其中的一面,是三角水榭。
  所以这一面墙,是唯一也是最有可能的通道,然而早些年的大院,为着防盗,院墙都做的很高,至少是四到五米,难不成罗韧的对头,也是一个精通诸如壁虎游墙功夫的武林高手?
  他问罗韧:“猎豹什么来头?”
  “菲律宾,绑*架团伙的幕后头目,女人,会枪械、格斗,华人后代。”
  郑明山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大致的画面轮廓,这样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跑到西南的小镇来翻墙吧,除非……
  除非这个女人和罗韧之间,有着理不开的复杂关系。
  想到木代房间里那朵玫瑰花,郑明山没来由的对罗韧生出反感来。
  ***
  木代的手机都还在房间,没法联系上,当然,连仪器进去都失灵的地方,通讯也未必指望得上,现在罗韧唯一的想法,就是这雾能早点散。
  也许郑明山说的有道理,就算来的真是猎豹,也未必能把梅花九娘和木代怎么样,但他就是不放心,不亲眼见到木代,无法放心。
  好不容易捱到日出,虽然只有些许光亮,雾也还没有散,罗韧和郑明山还是一起出发了,留了曹严华看家,以免万一梅花九娘和木代回来找不着人。
  与其说有雾镇周遭是山,倒不如说是山谷峡谷更贴切,路曲曲绕绕,岔道极多,稍不留神就是死路,得原地绕回,有时爬了一段坡之后,忽然又是一段急下——从高度来讲,上下抵消,等于没爬。
  更糟糕的是,时候是盛夏,正是林木灌木疯长的时候,有时候忽然没路,几乎要用身体直接把灌木撞开。
  昨天晚上,木代和梅花九娘真的进了山吗?黑灯瞎火的,她们是怎么走的?
  太阳高起来了,浓雾转薄,罗韧有些焦躁,刚刚已经走过两条死路了,都是走着走着突然山壁挡道,只能原路返回。
  他急走几步,脚下忽然一绊。
  俯身去看,像是凹弯的高尔夫球杆,不知道什么材料,轻薄,但坚韧,正奇怪时,跟过来的郑明山脸色忽然变了。
  这是梅花九娘的假肢。
  但是,为什么只有一根?另一根呢?更重要的是,人呢?
  不再往前,原地停下,几乎是排查布防式查找,罗韧绕到一处山壁边时,心中忽然一震。
  看到梅花九娘,背对着他,靠着一块石头坐着。
  如此安详,无声无息,不知道为什么,罗韧有不祥的预感。
  他试探着,轻声叫了句:“师父?”
  郑明山循声而来。
  看到梅花九娘的背影,他的面色几乎是瞬间煞白,僵了一会之后,大步绕到梅花九娘面前,叫了句:“师父!”
  罗韧看到,郑明山跪了下来。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僵硬地挪着步子,也绕了过去。
  梅花九娘死了。
  端坐,并没有倒,脸上带着笑,像是大笑,身上多处刀伤,致命的是喉部一刀,几乎深及骨头,鲜血泅透了衣裳,好在,身周没有蕴积。
  梅花九娘,这位早年的传奇人物,殒命之处,好在没那么狼藉和鲜血淋漓。
  罗韧后退两步,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木代呢?”
  他张皇地四下去看,梅花九娘死了,木代呢,他的姑娘去哪了?昨天晚上,这里有一场缠斗,木代不会眼睁睁坐视师父遭毒手的,木代呢?
  手机响了,他机械的接起来。
  是神棍,语气激动:“小萝卜,你知道吗,我让小万万帮我查了,那个观四牌楼,原来……”
  罗韧生硬地打断他:“我现在没时间,发给我,或者以后再说。”
  他挂掉电话。
  郑明山转头看他。
  这个梅花九娘的大弟子,木代的大师兄,此时此刻,不再是团头缩脑就着花生米喝小酒的庸常汉子了,他的目光锋利地像到,躬起的脊背蓄势待发,形同一只下一刹就要暴起的兽。
  电话持续在响。
  罗韧突然愤怒,接起来怒喝:“我说了,我现在没……”
  他忽然止住。
  电话那头,异样的沉静、沉默,但又涌动着诡异的气流。
  这不是神棍。
  郑明山缓缓从梅花九娘身边站起来。
  听筒里终于传来声音,这声音,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重重年月,带蛊惑的沙哑和女人的妩媚,是噩梦里最深的梦魇,他从未忘记过。
  “罗。”
  罗韧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冲上颅顶:“木代呢?”
  “好久不见。”
  “木代呢?”
  “这么久不见,不跟老朋友叙叙旧?只惦记你的小美人儿吗?”
  罗韧怒吼:“木代呢?”
  “她好的很,就是又哭又闹又叫又骂,不过你放心,我脾气好,不会一刀杀了她的——杀了她,就没得玩了。”
  罗韧咬牙:“梅花九娘是不是你杀的?”
  “那个找死的老太太吗?”她轻笑,“那么老,也不剩什么日子了。”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她的声音低的像是情人的呢喃,“罗,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美丽的女人,一生要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美貌逝去,另一次,才是真正的死亡。”
  “罗,我瞎了一只眼,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她咯咯笑起来。
  “看到你的小美人儿这么漂亮,我真是嫉妒。”
  罗韧死死攥住手机,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想怎么样,或者,见了面,我就知道了。”
  “在哪见面?”
  “你家就不错。”
  家?哪个家?
  她继续说下去:“古色古香,视野通透,斜对面就是你朋友的酒吧,罗,你回到中国之后,真是交了很多无聊又奇怪的朋友,为什么会养一只鸡呢?”
  她哈哈大笑,那笑声,终于变得狠戾而又恶毒。
  “你要尽快赶回来,因为我很不喜欢你的小美人儿,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我的眼睛,只剩下黑漆漆的洞。”
  罗韧胸口起伏的厉害,他努力控制声音的颤抖,不想让猎豹听出自己任何的情感起伏。
  说:“让我听一下木代的声音。”
  “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的人。”
  罗韧没有说话。
  “医生说,我的眼睛,已经不能再接受眼球移植了。可是,我总是还想试一试。”
  她挂断了电话。
  雾已经散了,明亮的阳光,照着他,照着郑明山,也照着再也没有声息的梅花九娘。
  但是罗韧感觉不到温度,只觉得冷,冰凉。
  他抬起头,看到郑明山。
  罗韧勉强去笑,嘴唇翕动了一下,说:“猎豹劫持了木代,木代有危险,我要尽快赶回去……”
  话没有说完,因为郑明山突然狠狠出拳,角度刁钻,重拳,击在了他的下颚。
  罗韧看到了,但他不想躲,巨大的冲击力从下巴冲到脑子里,混沌之下,整个人重重倒地,恍惚中,像是回到了菲律宾,地下拳场的拳台,观众席上,无数人疯狂地呼喝:“打死他!打死他!”
  他听到郑明山骂:“混账。”
  罗韧挣扎了一下,捂着下巴,从地上爬起来。
  郑明山不再看他,走过去抱起梅花九娘,经过罗韧身边的时候,语气刚硬的像铁,泛着火的熔浆。
  说:“你先回去。我先为师父善后,很快会去找你。”
  罗韧“嗯”了一声。
  “她叫猎豹是吗?我会把她变成一条死的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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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①⑥章

  风云突变,曹严华紧急收拾好行李坐上罗韧车子的时候,脑袋还是懵的。
  一夜之间,小师父失踪了,太师父死了,刚被师门承认,师门就等同于不在了,曹严华生就水晶敏感心——猝不及防发生的这些事,让他有自己是个扫把星的感觉。
  很多话想问罗韧,又不敢,罗韧脸色沉的像冰,分分钟要杀人的模样。
  曹严华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后座上。
  罗韧在打电话。
  先打给青木。
  “猎豹劫持了木代,通知我回丽江见面。她昨晚刚得手,现在应该也在回去的路上。你盯好酒吧,酒吧里的人不能再出事……什么鸡?没死就好。”
  鸡?曹严华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是说他们家曹解放吗?
  觑着这个电话打完,他赶紧发问:“小罗哥,是我们家解放吗?”
  “嗯,说是昨晚差点被套走。”
  曹严华大骂,骂的和张叔如出一辙:“套猫套狗也就算了,现在盯上鸡了。”
  罗韧面无表情:“应该是猎豹的人。”
  “她素来喜欢玩这种心理游戏,要动哪个场子,先从外围的阿猫阿狗入手,又不肯一刀杀了,非得玩出些歹毒的花样来。曹解放没被套走,也是造化。”
  曾经有过传闻,猎豹动一个对头,先差人捉了那人养的狗和猫,几番手术动过,还回去的时候,宠物的一口气还在,但四肢都被砍了,狗的腿续到猫的身上,猫的爪子续到狗的身上,箱子打开,血腥味中的嘶鸣哀嚎,在场的人无不胆战心惊。
  曹严华心里拜了句阿弥陀佛。
  罗韧打第二个电话,是给马涂文的。
  “把我的号码给万烽火,以后不需要通过你了,我没必要再藏着掖着,我有事拜托他,让他给我电话,价钱好商量。”
  曹严华的手机也响了,微信**里的信息,他低头去看:“小罗哥,神先生发来的呢。”
  “没空看,他说什么?”
  “他说观四牌楼有点眉目了,小罗哥,观四牌楼是什么楼?”
  罗韧目视前方,车速加快:“没空解释,自己问他。”
  曹严华问题抛过去,神棍奇道:“我不是都告诉小萝卜了吗?怎么他没说吗?那个鲁班,那七根鲁班造的物件,还有尹二马房梁上的信?”
  一万三发过来一滴汗,炎红砂跟着也发一滴汗,**里的气氛顿时战战兢兢。
  神棍气的跳脚:“罗小刀这个人,最近恍恍惚惚神游太虚,他到底在搞什么?”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耐着性子发过来好几张照片,有那封信的,也有那七根物件的,简单解释了一下,又提到七星长亮时,那些怪异的木头物件,都要驰送什么“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神棍拜托了万烽火帮他在圈定的云南云岭山脉一带寻找一座不合形制的“四牌楼”,原以为要等上一段时日,没想到万烽火那头回的很快,说是云岭近哀牢山地段,有个镇子叫有雾镇,镇上有个大宅,就叫观四牌楼,当地不少人都知道。
  怎么是个大宅的名字呢?神棍百思不得其解,问他,那个宅子里有修牌楼吗?
  万烽火回答:没有,就是一个宅子,很是气派,只住了一个老太太。
  还把宅子的照片发给神棍了,神棍所谓的“有点眉目”,就是指那张照片。
  他把那张照片发到**里。
  是张正面的,门楣照片,曹严华点开了看,嘴巴越张越大:这不就是……太师父门口吗?他在那门口被大师伯掀了个嘴啃泥,终身难忘。
  神棍说:“这么容易就找到,反而让人起疑心。我觉得,这么机密的事,绝没这么简单,这个叫观四牌楼的宅子,可能只是个幌子或者中转点,真正的观四牌楼,另有玄虚。”
  说完了,他表示要跟罗韧割袍断义,除非罗小刀当面对他道歉,包他半年的肯德基全家桶,还有给他充半年的手机网费。
  曹严华没敢转达这些决绝的话,只是把观四牌楼的照片递给罗韧看了:“小罗哥,这不就是……我太师父的宅子吗?”
  罗韧忽然发脾气:“我现在没心思管他妈的凶简!”
  曹严华吓的手一抖,险些把手机给丢了。
  好在,万烽火的电话过来了,罗韧很快收敛脾气,对着那头交代。
  “帮我查人,这个人不是生在国内,但是我了解你们的耳目网络,有人的地方,你们就有办法。我给钱,你负责给我消息。菲律宾棉兰老岛,一两年前,有个绑架团伙的幕后头目,代号猎豹,是个女人,华人后裔。你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要她的所有信息,哪怕祖上三代,查。”
  曹严华听着听着,后背忽然发寒。
  他没有亲见梅花九娘的尸体,所有事都是被传达、被通知,木代被绑架这件事,听起来总觉得云里雾里般发虚,直到此刻,听到罗韧的逐步安排,才突然觉得惶恐。
  小师父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
  因着前一晚发生的“套鸡”事件,为安全计,张叔终于松口,即日起,曹解放的宿舍可以从室外露天转移到室内。
  傍晚的时候,炎红砂去就近的菜场买了个鸡笼子,安置在靠近吧台的楼梯下头,采光不好,空间逼仄,曹解放似乎很不满意。
  所以,当一万三拿着锤子,在楼梯下头敲敲打打,把代表鸡舍的木板牌子钉上的时候,曹解放一直拿头去撞墙,也不是真撞,就是垂头丧气的,啪嗒一下拿脑袋顶过去,抬起之后,又啪嗒一下顶过去。
  一万三找来油漆刷子,在牌子上写了两个字:豪宅。
  对曹解放说:“解放啊,你看,你住的是豪宅呢。”
  曹解放掉转头,撅起屁股对着他。
  一万三说:“这样,解放,你老老实实进去,我明天去到街上,给你买块牌子,挂脖子上的那种,只有相当得宠的宠物才会有,你想想,这十里八村,你能找到一只挂着鸡牌的鸡吗?这种光宗耀祖的事,八辈子都修不来的。”
  曹解放没精打采,过了会,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真累了,慢吞吞挪进去了。
  炎红砂觉得好笑,晚上趁着店里不忙的时候,凑到吧台边问单手作业的一万三:“你说,解放能听得懂吗?”
  一万三瞥了一眼在鸡笼子里作思想者状目光呆滞的曹解放:“我相信能。”
  炎红砂翻他白眼:“扯吧你就。”
  一万三趴到吧台上,朝她勾勾手:“来,哥给你讲个故事,哥有没有跟你说过,哥当年,骑行过大江南北?”
  事情发生川北草原,一个叫迭盖的小县城,一万三骑行到那里,身上的钱花光了,一时间,又没什么行骗的机会,只好老老实实,在一家小饭庄里打了半个多月短工,饭庄的老板叫老李头。
  老李头养了只猴子,说是早前外地来了个卖艺人,牵了这只猴子上街卖艺,猴子稍稍做的不好,那个卖艺人就又打又踢的,老李头看在眼里,觉得猴子可怜,就朝那个卖艺人把猴子买下来了,当宠物养。
  反正是小县城,周遭就是茫茫草原,草原上狼啊鼠兔啊什么的都有,多只猴子也不稀奇,老李头人好,见不得猴子被闩铁链,买下之后就把链子解了,那猴子也听话,平时就在屋里待着,也不乱跑,一万三打工的时候,还经常逗猴子玩儿。
  有一天,老李头有个相熟的朋友过来吃饭,吃的太欢,喝醉了,那人一喝酒脾气就暴,不知怎么的看那猴子不顺眼,提溜过来又打又揍,猴子抱着头吱吱直叫,但是也没还手,后来叫一万三救下来了。
  一万三斜眼看炎红砂,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自调的酒:“你知道当晚,这猴崽子干嘛了吗?”
  炎红砂一颗心紧张的砰砰直跳:“拿把刀,把打它的人给杀了?”
  一万三一口酒全喷了。
  “二火妹子,你脑子里,能别都是这么恐怖血腥的事吗?”
  炎红砂没好气:“那干嘛了?”
  “半夜的时候,我们都睡熟了。那猴崽子偷跑到打它的那个人家里,上了房,把所有的瓦都给掀了。那个人半夜酒醒,一睁眼,透过梁架,看到天上挂着月亮,还纳闷说自家的房顶怎么没了。”
  他啧啧两声:“所以你别以为它们什么都不懂,我瞅着,这些猫啊狗的,虽然不会讲话,心里都门儿清,只是你不懂罢了。”
  是吗?猴子跟鸡,还是有区别的吧,毕竟,猴子算是灵长类动物呢。
  但觑着人不注意,炎红砂还是期期艾艾的,挪到了鸡笼子面前蹲下,手里攥一把小米,淅淅沥沥洒到鸡槽里。
  “解放啊,我问你啊。”
  “昨天晚上,我在巷子里堵你的时候,你不是被人抓住了吗?那人是谁啊?”
  曹解放一脸的“我哪知道”的表情,屁股一撅,自顾自啄米。
  “我问他是谁,他也没理我,嘀咕了一句什么,我听着,好像是日语啊。解放啊,难道这是个小日本?”
  对曹解放来说,哪怕是个外星人,可能都没有眼前的小米重要。
  炎红砂叹气:“就知道你不懂的。”
  她悻悻站起来,刚朝外头走了两步——
  咦,曹严华回来了。
  几天不见,忽然见到,还真是怪惊喜的,罗韧跟在曹严华后头,只是……木代呢?
  炎红砂朝罗韧身后张望,眼睛蓦地睁大了。
  那个跟罗韧并肩走进来的人,是昨晚上见过的那个……日本人?
  ***
  罗韧走出聚散随缘酒吧,夜深了,街道上的人也少了,他点了根烟,却更加焦躁,伸手就把烟头掐灭了。
  他瞒过了霍子红,只说梅花九娘病重,木代还要留下来陪师父一段时间。
  没有瞒红砂和一万三,自己也懒得开口,让曹严华给他们讲前因后果,另外,楼下腾出地方,这几天,青木会住在酒吧。
  他回家里住,一是因为凶简是存放在家里的,宅子里空无一人的不放心,二是,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青木把聘婷和郑伯转移的地点,居然就在他宅子的隔壁。
  所以,两个人,不动声色,各自守一方防线。
  回去的路上,收到郑明山的电话,通知他,已经在往丽江赶了。
  语气并不好,罗韧也并不在意,心里又有稍许宽慰,郑明山是个生力军,有他在,对付猎豹,更多几分胜算。
  除了这个,郑明山还有话讲。
  “我在当地的公*安系统有朋友,今天安排了一下,算是报了案,另外,师父的尸体送去了尸检,刚刚,对方通知我死因。”
  他语气不大对劲,罗韧察觉了:“怎么说?”
  “我师父梅花九娘,是自然死亡。也就是说,她是体力耗尽之后的衰竭死亡。”
  罗韧反应过来:“所有的伤口,是死后补添的?”
  郑明山沉默了一下:“是。从出血量看,有人在她死后不久,在她身上补了刀——所以血流了一些,但是流的不是很多。”
  这说明了什么?
  罗韧想不出,这些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浆糊,黏黏稠稠的运转不了,自己也恨也气,但无济于事。
  这一晚,睡的不踏实,梦见半天上的北斗七星,七颗大星,闪闪灼目,慢慢的隐掉五颗,剩下的那两颗,忽然疯狂的变换位置,像是走投无路的乱撞。
  又梦见鲁班,宽袍大衣,骑着木鸢,呼啦啦上了九天。
  手机响的时候,正是梦的最深,夜也最沉的时候,罗韧拼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醒过来。
  拿过手机去看,不认识的号码,万烽火吗?或者,又是猎豹?他无所谓,意识还在梦里飘摇,像是跟着那只木鸢一起上了天。
  他接到耳边。
  “罗小刀?”
  这是……
  罗韧突然通体发凉,几乎是顷刻间从床上弹坐起来,握住手机的手止不住发抖,心跳的几乎震破鼓膜。
  “木代,猎豹没有难为你吧?”
  “猎豹?猎豹来了吗?”她似乎有些奇怪,“罗小刀,你们人呢,家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一股寒气结结实实裹住心口,罗韧忽然害怕起来:“木代,你在哪?”
  “在家里啊,可是,你们一个人都没有。大师兄,师父,曹胖胖,还有你,都不在。我找到师父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罗小刀,你走了吗,怎么都没跟我讲一声?”
  罗韧喉头发干。
  不对,有什么事情不对,木代还在有雾镇,她在有雾镇,她一个人,在那幢宅子里。
  她蓦地想到什么:“罗韧,师父让我做一件事,我找过去了,我发现,师父交代的事情,可能跟凶简有点关系,我……”
  她忽然停住。
  罗韧的心跳都快停了:“木代?”
  她说了七个字。
  “罗小刀,有人敲门。”
  作者有话要说:顺便说一句,猴子掀了瓦的那件事,是发生在我朋友父亲身上的真事。
  他说:“当时我爸那朋友,半夜躺在床上,一睁眼,看见头顶上是月亮,自家房顶都没了,差点昏过去……”
  真是神奇的猴子,可惜的是那猴子后来怎么样了,他也不大清楚。
  所以今天忽然想起来,加了这么一小段,纪念那个有节气有个性的猴子。

☆、第①⑦章

  怎么会有人敲门呢?
  大门是关好的,这是师父的房间,有人敲师父的房门,那说明,这个人已经越过大门,进了内院。
  不会是师父和大师兄,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们用不着如此拘束。
  木代握着电话,疑惑的,慢慢地,走向门口。
  罗韧脑子一轰,几乎是语无伦次:“木代,别开门,躲起来,或者赶紧逃。”
  木代陡然停下脚步,半是因为罗韧的话,半是因为……
  师父的房间是木棱门扇,因为门上雕镂紧密,所以内里用厚的毛纸封层,从她站的角度,恰恰可以看到门外的人映在门纸上的影子。
  窈窕、纤细,那是个女人。
  木代悄无声息后退,目光快速在房内逡巡,寻找最近的可趁手的武器,同时用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问罗韧:“猎豹?”
  桌子上,有师父喝茶用的茶杯,轮椅停在桌边,织锦盖布静静垂在扶手上。
  “木代,马上走,其它的我以后再跟你说,尽量不要惊动外头的人,赶紧走……我求你了。”
  木代轻声“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罗韧这么说,一定是有原因。
  人在门口,要“尽量不要惊动外头的人”,只能从第二扇门离开,木代屏住呼吸,拉开满顶床的侧门,进了窄道,然后反身,轻轻关上。
  有了这一道屏障,自觉安心很多,快步奔到尽头处,伸手打开门闩,往外一推。
  没推动。
  木代心下着急,又用力试了两下,还是推不开。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从外头,把这道后门给堵死了。
  通道阴暗,空间狭窄,呼吸的声音听来都浊重很多,木代走回满顶床的侧门边,把门推开一道缝儿。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停顿一会,复起,外头的人知道她在里头,也有足够的信心,等她开门。
  手机一直保持通话状态,罗韧的呼吸就在耳边,木代低声问他:“猎豹功夫很厉害吗?罗韧,我得打出去。”
  她从侧门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无端紧张,听到罗韧说:“通话别断,先发制人、下狠手、防她有枪。”
  木代嗯了一声,把手机放回兜里,伸手抓下盖布,半空中一摇一晃一拧,做成一根棍布,然后疾步走到墙边,拉下灯绳。
  屋子里,刹那间漆黑一片。
  外头的敲门声停了,不过人没走,木代咬住嘴唇,屏息等待,过了几秒钟,轰然一声响,来人似乎是想把门闩震断,但是这门扇太过老旧,居然从门轴处裂断,两扇门齐齐往里砸了进来。
  砸落的刹那,借着微光,木代看到一个清晰的人影,她并无犹疑,腕上使力,手中的棍布如同一条劲鞭,瞬间把桌上的茶杯抽飞了出去。
  杯盖、茶杯、茶碟,分上中下三路,分砸那人头顶、胸腹、下盘,去势劲急。
  这一招,木代其实有练过,一力而击多处,是梅花九娘的得意之招,木代练的并不好,经常失准,但这一次,真正拿捏的恰到好处。
  木代唇角现出笑意来,手腕一个施力,软塌下来的棍布重又绷直,她已经想好了,猎豹受到攻击,一定猝不及防,她借机踏足墙面飞身过去,狠狠给她当头一棍,然后脱身。
  不知道罗韧为什么一定要她逃,猎豹未必是她对手,就算她真的有枪,黑暗之中,猎豹未必讨得了好去。
  瓷器的碎裂声响,杯盖、茶杯和茶碟几乎是完美命中目标,然后碎裂开来,黑暗中,白色的细瓷溅开,划出散乱的细小白道。
  那个人,还是那样站着,一动不动。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头升起,木代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一手死死攥住棍布,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握住了手机。
  那个人伸出手,没有枪,也没有悍然攻击,而是不紧不慢的,从头上,拉下一个……
  从形状的剪影来看,那是一个眼罩。
  原本,灯灭了之后,外头是浅浅的黑色,那个人影是略深的黑色,现在,眼罩摘掉之后,多了一种颜色。
  她的一个眼眶里,是红色,血红,流动着的红,像火焰在烧,又像在茫茫旷野里,离着很远很远的一盏灯笼。
  木代缓缓的,把手机送到耳边。
  罗韧的呼吸还在,压抑的、起伏紧张,木代轻声问他:“罗小刀,你在哪呢?”
  这样的红,前一天晚上,她曾经见过。
  那时候,她和梅花九娘,循着半空里的那只银眼蝙蝠,急匆匆向着山里行走,周遭很近,许是因为那只奇怪的蝙蝠,许是因为师父交代的话,木代觉得紧张,有好几次,都感觉有人在后头跟着。
  她压低声音,跟梅花九娘说了,梅花九娘笑笑,说:“我和你在一起,你怕什么?”
  也是,她并不怕走夜路遇到打劫的人,别说是在有雾镇,就是放眼大西南,也很难找到能把她和师父撂倒的人。
  但她还是担心,有一次回头,轻轻“啊”了一声。
  身后远处,有一点红色,流动着的红,像火焰在燃烧,随着她的叫声瞬间消失,定睛去看,只有浓雾弥漫。
  转头时,看到师父也看向那处,眉头皱起,但唇角处,露出微笑。
  那笑容掺杂了好多意义:不屑的、跃跃欲试的、泰然自若的、水来土掩的。
  梅花九娘轻轻拍她背心,说:“来,木代,去,记得师父吩咐的话。师父要松松筋骨。”
  那时,她没有多想,真的以为是个不怀好意的夜贼,紧走两步跟上银眼蝙蝠的时候,心里还有淡淡的遗憾,想着:很多年没有见过师父动手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一点红,不是眼睛看花了,也不是什么像镭射灯光一样的光点。
  那是一只眼睛。
  罗小刀,你在哪呢?你在我附近吗?
  罗韧坐在床上,额头死死抵住膝盖,手机附在耳侧,烫的几乎要爆掉,他听到自己机械地答了几个字:“我在丽江。”
  哦,原来他在丽江,隔了那么多里程,不管他多紧张她,都回不来的,也到不了她身边。
  木代很奇怪,这一刻,她居然没想哭,她看向那只眼睛,轻轻笑了一下,对着手机说了句:“罗小刀,我可能打不过她。”
  ***
  罗韧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说过要她“活着”,也说过一定会找到她,木代似乎回答他了,很轻的一个字。
  ——“嗯”。
  然后,有几秒钟的静默,紧接着忽然动手,罗韧一直听着,听到木头劈裂,桌椅掀翻,还听到有人重重跌落地上。
  电话那头传来呼吸的声音,那并不是木代。
  由始至终,木代没有发出过声音,她一定打输了,但她没有呵斥,没有怒骂,没有哭,也没有叫过疼。
  罗韧心疼的心都揪起来,眼前忽然模糊。
  听到猎豹说:“罗。”
  罗韧没有说话,下意识伸手抽出枕边的匕首,黑暗中,锋刃闪着寒光,他死死攥住了刀柄。
  “事情这么顺利,我应该谢谢你,一天之内,把所有的人都调走了。”
  是,是他的过失。
  猎豹的声音低的像是耳语:“昨天晚上,雾很大,山里的路很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的小美人。”
  “不过没关系,虽然出了点波折,但结果,还是一样的,罗,真是迫不及待,想见到你。”
  她挂了电话,几乎就在电话挂上的刹那,罗韧手中的匕首迸射而出,他也说不清使了多大的力道,只看到银亮的锋刃一闪,瞬间没入正对着的墙里。
  安静的夜晚,安静的卧房,远处,旅游区特有的夜景灯火依然闪烁,氤氲的流光勾勒着泛着光泽的河道、绿树、石桥。
  罗韧下床,站了半晌突然愤怒,两手抬住床身,生生把整张床都抬起来,到一半时,又蓦地松手。
  轰然巨响,铺设的木质地板几乎砸裂,罗韧大踏步出门,下楼梯时,住的较近的几户,陆续亮灯,窗口处,晃动着惶惶不安的身形。
  这里一向的宁和安逸,深更半夜,陡然发出的巨响,让邻居们顿时陷入深重的不安:出什么事了?歹徒入室吗?要不要报警?是不是……有人受伤?
  ***
  聚散随缘。
  因着景区的治安很好,加上酒吧总有多人入住,所以打烊之后,大门所谓的“锁”也只不过是内里上一道木枷。
  罗韧一推不开,忽然焦躁,两手攥住门环,先拉后猛推,两爿门哄然震开,刚抬脚跨进门内,斜侧忽然有人影猛扑过来。
  蓄势满满,刚猛凌厉,几乎是瞬间逼到眼前,一手锁喉,膝部重重撞压他胸腹,直接把他掀翻在地,紧接着,一道锋利的冰凉压住喉咙。
  罗韧知道那是青木,没躲,也没反击,青木似乎察觉到来犯之人的异样,“咦”了一声,手里的刀刃翻了个个,变成刀背压喉。
  灯光大亮。
  是闻讯赶来的炎红砂,张叔和一万三也起来了,曹解放一定被惊动了,扑腾的翅膀声传达着不能越出笼子看热闹的焦躁,青木愣了一下,站起身来,罗韧胸腹的压力骤减,但随之而来的是力道的反噬,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那是最后下来的霍子红,披着衣服,有些不知所措。
  青木阴沉着脸,伸出手给罗韧,想拉他起来。
  罗韧顿了一会,才伸手握住青木的手,只是坐起,并不起身,说了句:“喝酒。”
  青木听懂了,转身去到吧台,也不管酒色分类,只要是酒架上的酒,径直伸手去抓,两只手抓了六瓶。
  有几瓶绝不便宜,也就识货的人晓得心疼,一万三急了:“哎,那酒……”
  青木冷冷瞪了他一眼,几乎是同时,霍子红拉了拉他的衣裳,说:“算了。”
  又看剩下的人:“回屋睡觉吧。”
  她看出事情不对,却又觉得是青木和罗韧的私事,不想太多过问。
  各人陆续回房,炎红砂帮忙关灯,给青木和罗韧留了盏壁灯,想上楼时,忽然心中一动,避在墙后,偷偷探了半个脑袋去看,无意间,眼光余光瞥到曹解放,差点笑出声来。
  这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鸡脖子伸出笼口,俨然学她,一副精神抖擞听墙角的模样。
  但关键是,她的角度,是能看到青木和罗韧的,但曹解放,脖子伸的再长,也只能看到吧台的台面,你伸个什么劲儿?
  看到青木在开瓶盖,手里的匕首一别一拧,嘣的一声瓶盖旋开,打着转儿落地,极潇洒利落。
  他跟罗韧碰瓶。
  瓶颈相撞的脆声,罗韧并不动,握着酒瓶子,透过瓶口,看里头琥珀色的液体轻微漾动。
  说:“青木,拜托你件事。”
  “讲。”
  “猎豹这两天应该就会露面,到时候,我想请你安排一切。”
  青木听不懂:“什么意思?”
  “你来统筹,我听安排。”
  青木看向罗韧,罗韧沉默了一下:“木代在她手里,我怕我没法冷静调度。”
  就好像,如果绑匪劫持的人质是某个警务人员的至亲,那整体的解救计划,都要由另外的人安排——关心则乱,怕你冲动、害怕、瞻前顾后、延误最佳时机。
  青木冷笑:“你是被猎豹打垮了志气吧?”
  罗韧沉默。
  “先是塔莎,后来是九个兄弟,现在是你的小女朋友,罗,你败给猎豹太多次了,你不承认,但是你已经害怕了。”
  罗韧继续沉默,攥紧的骨节渐渐泛白。
  炎红砂屏住呼吸,自己都没留意到,原先只是扶住墙面的手指,变作了死死扒住。
  青木哈哈笑起来,自顾自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手背擦了擦嘴角。
  “可以。”
  罗韧转头看他。
  他依旧在笑,目光冷戾:“但是罗,有件事我先说清楚,我对付猎豹,终极目的是为我的兄弟复仇,我的安排和计划里,你的女朋友是可以被牺牲的。”
  罗韧陡然暴起,狠狠攥住青木衣领,将他往桌角一抵。
  青木并不躲闪他的目光,直直迎上,领口被拽的歪斜,但还是泰然自若,擎住瓶子,仰头饮了一口。
  说:“有问题吗?那又不是我的女人。”
  “罗,谁也顾不了谁,我可以为了我兄弟死,为了复仇,我不会顾惜她,为了达到目的,我会毫不犹豫牺牲她。”
  “想救她吗?你自己救,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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