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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薰衣草

[架空古风] 《锦衣之下》作者:蓝色狮(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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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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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今夏大惊,就要冲上前,却被沈夫人死死拽住。
  此时武僧从后头追赶而来,上官曦和广湛也从另一方向赶来,正挡在倭寇的去路。
  眼见无路可走,倭寇狂怒地挥舞着东洋刀冲向上官曦,想从最薄弱之处突围。阿锐冲上去挡刀,却不慎被东洋刀挑开斗笠,露出布满疤痕的面容……
  乍然看见他的脸,饶得是见多识广,上官曦也不由心惊,楞在当地,一时没顾得上倭寇,腿上吃了一刀。伤口疼痛,疼得她半跪在地,阿锐见她受伤,又怒又悔恨,明知自己功力未恢复,抵不过倭寇,却以不要命的架势挡在她身前。
  见上官曦与淳于敏都受伤了,今夏腿上伤势初愈,使不得劲,挣不开沈夫人,又不知沈夫人从何而来那么大股劲道,看上去就算把她胳膊拽断都不会松手的架势。她急得不行,朝沈夫人急道:“你快松开我!”
  “不行!我不能让你再去送死!”
  幸而阿锐因模样骇人,加上他盛怒之下,东洋人望之心悸,竟也占不了他的上风。
  广湛独立挑开两名倭寇,腾出手去帮阿锐,正好师弟们也赶到,乱棍之下,倭寇再无处可逃,伤的伤,死的死,乖乖束手就擒。
  直至此时,沈夫人方才松开今夏,她连忙奔出去。
  “上官姐姐,你怎么样?”她焦切问道。
  谢霄也总算赶了过来,急道:“姐!”
  广湛已先替上官曦点了止血的穴道,上官曦面色苍白,勉强笑道:“不过是皮外伤,老四,你不必大惊小怪。”
  今夏却方才却看得分明,这伤深可见骨,绝对不是什么皮外伤,而刀上有没有抹毒还不知晓。
  “姨,姨……你来帮上官姐姐看一看吧。”她转头恳求沈夫人。
  此时,沈夫人并未推辞,带着医包过来,蹲□子查看上官曦的伤口。上官曦虽是师妹,但毕竟是女子,广湛等武僧都避嫌地背过身去。独独谢霄后知后觉,还关切地盯着看,直至被广湛拽开才醒悟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阿锐不敢再近前,默默将斗笠捡起来戴好,静静侯在稍远处。
  “袁姑娘,这边!”岑寿高声喊今夏。
  今夏快步奔过去,看见他正扶起淳于敏的丫鬟,而淳于敏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她已经没气了。”岑寿按在丫鬟的颈部,已无脉搏跳动。
  “那她呢?”
  今夏紧张地看着血泊中的淳于敏,弄不清她究竟伤在何处,根本不敢下手碰她。
  若是淳于敏出了事,大公子那边如何交代得过去,岑寿皱紧眉头,先探了探淳于敏的脉搏,顿松了口气:“还活着。”
  今夏也松了口气,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淳于敏虽娇气些,人却甚好;再说她还是陆绎的表妹,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将淳于敏照料好才对。
  “你看看她哪里受伤了?”
  岑寿不好动手检查,起来背过身去。
  今夏把淳于敏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诧异道:“她身上没伤口,连衣衫都没破。她身上的血应该都是丫鬟的血。”
  “那她怎么……”
  岑寿回过身来,话才说了一半,他与今夏已经同时明白过来。
  淳于敏有晕血的病症,加上惊吓过度,应该是厥过去了。
  两人同时暗松口气。
  “掐人中就能醒了。”岑寿示意今夏。
  今夏犹豫了下,看了看旁边丫鬟的尸首,叹口气与岑寿商量道:“这会儿把她弄醒了,估计她还得厥过去,还是让她再晕一会儿吧。”
  “你……”
  岑寿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也不得不承认今夏说得是大实话。
  此时渡口的百姓已经逃得七七八八,原先几乎挤得水泄不通的渡口此时反而显得空空荡荡。南少林的武僧们包扎伤者,掩埋死者,有条不紊,连倭寇的尸首也同样掩埋妥当。待埋好之后,广湛领着师兄们在坟前念经祝祷。
  “连倭寇,都要为他们诵经?”今夏不解道。
  谢霄耸肩道:“大师兄说众生皆有佛性,算了……我也不懂。”
  沈夫人已经替上官曦包扎妥当,嘱咐道:“伤口颇深,这些日子都需静养,不可下地,经脉才能慢慢复原。”
  上官曦皱眉道:“可是我……”
  此时广湛已念诵完毕,行过来道:“上官师妹,我们送你回寺里,还是你想回扬州?”
  “我一人受伤,怎能拖累师兄们。”上官曦咬牙道,“倭乱未平,我暂时还不想回扬州。我可以自己在附近住下,待养好伤就去寻你们。”
  今夏提议道:“上官姐姐,过了河就是新河城了,不如你与我们一道去新河城,你师兄们也放心是不是?”
  广湛点头道:“如此甚好,新河城是戚将军驻兵之地,听说训教有方,城中秩序井然,师妹你可以留在那里养伤,过些日子我们也可以来寻你。”
  思前想后,这确实是最妥当的作法,也不至于拖累师兄们来照顾自己,上官曦点点头。
  谢霄思量片刻,朝广湛道:“大师兄,我陪她留在新河城,也好有个照应。”
  “老四……”
  上官曦没想到他会留下,毕竟谢霄性如烈火,又好行侠仗义,这些日子跟着师兄们扫荡倭寇,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我得把你看好了,若出了差池,我爹爹肯定得把我腿打折了。”谢霄拦了她的话,“这事就这么定了。”
  原来是担心老爷子责骂,上官曦微微一笑,心底泛起一丝苦涩。
  淳于敏悠悠转醒之时,发觉自己靠坐在树干上,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宽大的外袍。她抬眼望去,周遭甚是平静,没有了那么多逃难的百姓,连武僧也不见了,今夏等人正往渡船上搬运行装。
  莫非方才只是南柯一梦,她缓缓站直身子,茫茫然地想着……
  “淳于姑娘,你醒了,正好上船吧。”杨岳温和道。
  “杨大哥……”淳于敏左顾右盼,想找自己的丫鬟和嬷嬷,“她们,人呢?”
  杨岳为难地叹了口气:“那个……姑娘的丫鬟已被倭寇所杀,姑娘的嬷嬷我们也没找到,想是方才混乱之时走失了。”
  “被倭寇所杀?!”
  淳于敏脑子还有点蒙:那么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倭寇冲过来是真的,刀砍下来也是真的,丫鬟碧儿身上溅开血花,倒在她身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碧儿死了……”
  见她身子摇摇欲坠,杨岳不得不伸手扶了她一下,迅速缩回手来:“我们已经把她好好埋了,就在树林边上,作了标记的,以后她家人想接她回去也寻得到……今夏,快过来!”后一句是冲着船边的今夏所喊。
  今夏转头看见淳于敏醒了,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淳于姑娘,你醒了。”
  淳于敏眼中有泪,凄声道:“能带我去看看碧儿葬在何处么?”
  “行。”
  今夏扶着她往树林边走,没多远便停下来,指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坟头道:“就葬在这里了,旁边的树上刻了记号。南少林的师兄们还给她念经超度。”
  “多谢你们想得周全。”
  淳于敏谢过今夏,便朝坟头跪下来,端端正正磕了头。今夏怔了怔,便是稍远处的杨岳也怔了怔……论理,淳于敏是主,丫鬟碧儿是仆,纵使碧儿死了,主人家念其情分,可以厚赏其家人,但倒没听说过主人家亲自到坟前磕头之事。
  “她是为了我才会命丧倭寇之手。”
  生死关头,淳于敏记得清清楚楚,碧儿用自己的身子掩住她的。
  今夏也在坟前拜了拜:“想不到碧儿姑娘小小女子,竟有这般义气,在下钦佩得很。”
  淳于敏缓缓起身,再次看了一遍周围,都没有嬷嬷的身影。
  虽然不是时候,今夏觉得还是应该让淳于敏知晓:“嬷嬷不见了,我们四下找过也没找到她的踪影。若我没记错的话,姑娘随身细软的包裹在嬷嬷那里,想是她以为你们出了事,当时又乱得很,所以……”
  嬷嬷带着细软独自逃走了,淳于敏静默片刻,面上并无责备之色,只道:“她人没事就好,东西都是小事。”
  逢此大乱,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胸襟,今夏之前以为她不过是个好脾性的千金**,现下则真真对她另眼相看。
  坐上渡船,看着船缓缓离开渡口,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来。
  “想什么?”
  岑寿见今夏独自一人坐在船尾,衣袍被溅湿也不理,径直出神。
  今夏叹道:“我只希望,陆大人和你哥别碰上这样的事儿。”
  “放心吧,没你,他们碰不上。”岑寿调侃道。
  今夏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懊恼道:“丢了多少东西,你清点过了?还剩多少银子?”
  方才那一阵大乱,他们原来摆放在树下的包袱银两也不翼而飞,一并连同岑寿卖马车刚刚得来的银子也没了,想是有人浑水摸鱼,趁乱摸走了,难民那么多也无从寻找。
  岑寿却不说还剩多少银子,只面无表情道:“淳于姑娘的伯父就在新河城内,也是大户人家,不会不招待我们……等到大公子和我哥来了,就好了。”
  “蹭吃蹭喝?”今夏倒是不以为耻,可还是担心,“咱们这里还有两个受伤的,阿……那模样,人家未必肯让咱们住长久。”
  “实在不行就去官驿。”
  “我叔和姨都不是官家,上官姐姐和谢家哥哥也不是官家,官驿怎肯让他们住?”今夏觉得不妥。
  岑寿哼了一声:“锦衣卫办事,谁敢多问一句。”
  “霸气啊哥哥。”今夏啧啧道,“我们六扇门行事就不敢这般不讲理。”
  日头缓缓落下,河面上,浊浪一波一波涌来,拍打着船舷。
  过了河,前方不远便是新河城,今夏一行人入城后,便先送淳于敏去她伯父家中。
  岑寿他知晓今夏与杨岳两人是穷得叮当响,至于其他人他又不好问,而他身上所剩银两有限。若是这么一大**人住客栈的话,开销实在太大;住官驿,因为阿锐的缘故又不方便,所以想着在淳于敏伯父家蹭些日子,等大公子和岑寿回来。
  此时天色已晚,拐过好几条街才到达她伯父的宅子,杨岳上前叩门,等了许久,才有一位老伯出来应门。
  “徐伯。”淳于敏上前有礼唤道。
  今夏从半开的门往里头张望,看见黑漆漆的一片,并不似有家眷住在此间,心中暗叫不妙。
  徐伯老眼昏花,举着灯笼打量淳于敏半晌,才后知后觉道:“你……你是二姑娘吧?”
  “是啊,老祖宗让我回来祭祖,大伯和大伯母可在家中?”淳于敏问道。
  “姑娘来得不巧了,如今比不得往年,到处都在闹倭寇,前些日子也不知哪里来的消息,说是倭寇要进攻新河城。老爷觉得此地实在不安稳,所以举家前往常山住些日子,等太平了再回来。”
  伯父一家已经搬走!淳于敏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说新河城由戚将军驻守,城中秩序井然么?怎么也逃难去了?”今夏诧异问道。
  “从去年汪直被捕入狱后就不行了,倭寇闹得厉害,隔三差五就听说倭寇要攻来,叫人提心吊胆的。老爷也是没法子啊。”
  徐伯看今夏无论如何也不像个丫鬟,杨岳与岑寿自然是武夫模样,又往台阶下面看了看,见谢霄背着上官曦,见阿锐黑纱蒙面,见丐叔邋里邋遢却与沈夫人站在一块儿,对于这么一行人心下泛起了嘀咕,忍不住问道:
  “二姑娘,你没带丫鬟么?嬷嬷呢?这些人又是什么人?”
  淳于敏只能道途中遇上倭寇,丫鬟遇难,嬷嬷走失,至于今夏杨岳等人的身份也如实告诉了他。岑寿担心这老伯将他们拒之门外,上前亮了锦衣卫的腰牌,又特别提到是陆绎奉了老夫人的吩咐送淳于敏回乡。
  听闻他们是官家,且还有锦衣卫,徐伯顿时热络了许多,想了想道:“如今老爷虽不在家,姑娘不便住这里,但往西面还有一处别院,姑娘若不嫌弃,收拾收拾可以先让诸位住下。只是那处别院空置了些日子,物件倒都还齐全,只是没有人使唤,等明日我就替姑娘招些人来。”
  “不用不用……”岑寿连忙制止,“我们不习惯有闲杂人等,不必忙活,我们自己住下就行了。”招仆人就得花银子,眼下这档口,能省就得省着点。
  徐伯连忙道:“对不住,我不知晓你们官家的忌讳。我现下就去拿别院的钥匙,诸位稍等片刻。”说着,他便回身去宅内取钥匙。
  大门外,今夏瞥了岑寿一眼:“你会洗衣裳还是做饭?”
  “……你到底想说什么?”
  “事情明摆着,别院没有仆人,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干,小到烧水倒茶,大到洗衣做饭,咱们都得有人做才行。”今夏侃侃而谈,“我姨和叔那是咱们请来的贵客,肯定不能让他们干活,还有两个身上有伤,也不能干活。剩下的就是我们几个,你还是个男人,总得分担点活儿吧。”
  “你们六扇门能不能有点出息,怎得整日想的都是这些鸡零狗碎的……”
  岑寿话未说完,淳于敏已怯生生道:“袁姑娘,你看我做点什么才好?”
  今夏一怔,紧接着便被岑寿狠狠瞪了一记。
  “淳于姑娘,您别听她瞎说,哪里能要您干活。”岑寿赶忙道,使劲朝今夏打眼色,“乱说话,还不向姑娘解释解释。”
  “哦……那个,我觉得缝缝补补的活儿可以交给淳于姑娘,你女工学得好,上次我瞧绣的花样好看得很。”今夏鼓励她。
  得知自己也能尽些许绵薄之力,淳于敏顿觉得安心多了,朝今夏报以一笑。
  岑寿着实没想到今夏居然敢指使起淳于敏,便是大公子对她有所青睐,以她小小捕快的身份,着实让他心中不快。
  “光知晓指示别人,你呢,你干什么活儿?”岑寿没好气地问她。
  今夏一派从容,道:“不急,等你们分工都定了,但凡你们干不了的活儿,都由我来。”
  “吹吧你!”岑寿嗤之以鼻。
  杨岳只在旁笑了笑,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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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6章
  徐伯取了钥匙,将他们一行人领到别院,开了门,点了灯,将别院上上下下领着他们都看了一遍,见他们安置妥当才回去,说是明日他会再送些日常物件来。
  阿锐因今日惊吓到上官曦,害得她腿上中刀,心中又是自责又是自惭形秽,一路上都特地与上官曦隔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后头,看着她被谢霄负在背上的背影。眼下,他见上官曦被安排在东面的厢房,便独自朝西面的厢房行去。
  “阿……阿金,你往哪儿去?你住这儿呀。”今夏唤他,指着旁边的厢房道。
  “不,我住那头吧。”
  “你住这里,我姨给你们瞧病也方便些,你总不能让她两头跑吧。”今夏道,“再说了,淳于姑娘已经在那头厢房住下了,说是东面厢房日头好,阳气足,有利于养病,特地让你们住的,她一番好意,辜负了可不好,这处还是人家瞧在她的面子上才让我们住进来的。”
  她啪嗒啪嗒一通话,阿锐压根连说话的空隙都插不进去,好不容易待她说完,刚想说话,就见谢霄自隔壁厢房出来。
  “我去买些吃的回来,你们想吃什么?”谢霄顺口问道。
  自渡河后众人都还没用饭,这处别院的厨房坑灰灶冷,缸中无米无面,一时间肯定用不起来,得等明日买米买面,置办蔬果肉食之后才能煮饭煮菜。
  “我叔姨和淳于姑娘他们也都还饿着,”今夏想了片刻,“哥哥,你去街上找个馄饨担子,叫他担进来,咱们就在这里吃现成的,又鲜又热乎,岂不好。”
  谢霄想着有理,快步去了。
  丐叔探头唤今夏:“亲侄女,你姨叫你呢。”
  “来了、来了……”今夏忙不迭要走,看见阿锐还杵住,叮嘱他道,“你住这屋,别乱跑了,待会儿我姨就过来给你施针,你别乱跑。”
  说着,听见丐叔又唤了一声,今夏以为什么要紧事,赶忙走了,独留下阿锐一人立于廊下。
  今夏给他安排的屋子就在上官曦的隔壁,他有点疑心她是故意的,默默站了一会儿,正准备挪步,便听见上官曦房中传来她的声音:
  “外头,是阿金兄弟么?”
  阿锐怔了怔,往前行了两步,隔着纱窗,艰涩答道:“是我。今日、今日……”
  不待他说完,上官曦便道:“今日是我失态,多有冒犯,还请阿金兄弟莫往心里去。”
  “没有、没有、没有。”阿锐连声道,“是我不好,连累姑娘受了伤。”
  “我自己学艺不精,怎能怪你。”上官曦顿了顿,又道,“我听说那位沈夫人出身医家,医术精湛,我的腿经她治疗包扎,也觉得好了许多。”
  “是,有她在,姑娘定能很快痊愈,不用担心,安心养伤才是。”阿锐在窗外道。
  窗内,上官曦柔声安慰道:“有她在,你的伤也会好起来的。”
  “是,我知晓。”
  阿锐知晓这才是她绕了一弯想要说的话,听着她的声音,心中似有一股涓涓暖流游走,明明知晓此时她根本不认得自己正是阿锐,还是本能地不愿意违她的意思。她既然开口安慰他,他自然不能让她失望。
  “上官姑娘,您好好歇息,我先回房。”他望着纱窗内暖暖的灯光,鼓起勇气道,“我、我、我屋子就在您边上,若有事便喊一声或是敲敲墙,我替您把沈夫人唤来。”
  “好,多谢你了。”
  阿锐留恋地将纱窗望了又望,才慢慢回了自己屋子,靠在床上,想到多日前还以为今生再难相见,想不到此时竟能与她比邻而居,实在已经幸运之极。
  *****************************************************
  今夏被丐叔一阵催似一阵地叫唤,还道沈夫人有什么要紧事,急急忙忙赶到她房中,却见沈夫人正用手抚平雪青衫子的细小褶皱,一派安然……
  “姨,你找我有事?”
  “来,试试这衣衫看合不合身。”沈夫人朝她笑道,“松了或紧了,我晚上再改。”
  今夏迟疑地走过去,目光扫过桌上的针线盒,又扫过床上的包袱,没想到沈夫人进屋之后连包袱都顾不上收拾就先给她缝衣衫。她心下感动归感动,又有点莫名其妙地发虚,总觉得沈夫人近来对自己好得有点离谱了。
  “就、就是这事?”她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眼睛看着丐叔。
  丐叔咳咳两声:“还有啊,你家大杨呢,我饿了。”
  “没米没面,他也没辙呀。叔,你还是饿着吧。”今夏摊摊手道。
  “你这个小没良心,”丐叔作势戳她脑门,被今夏偏头躲过,“用得着我的时候一口一个叔叫得甜,现下用不着我,就不管我死活了。等我乖孙儿来了,看我怎么告状。”
  今夏笑嘻嘻地好言好语道:“我是说,您再忍一会儿,谢家哥哥出门去了,过会儿就给您劫一馄饨担子回来,到时候葱花、虾皮、海苔丝我都给您加双份。”
  “葱花、虾皮、海苔丝加双份,给我塞牙缝啊你,你怎得就不说馄饨加双份……”
  丐叔忿忿不平地计较着,被沈夫人轻推出门。
  “姑娘家换衣衫呢,你别进来啊。”沈夫人道。
  对于沈夫人的话,丐叔是一点违抗都不敢,应了声,瞧着关严实的两扇门,慢悠悠地晃去寻杨岳。
  虽然没米没面,杨岳依然在灶间忙活着,先到井边打了水将水缸洗净,接着挑水装满。然后刷了锅,将灶膛里的灰清了清,所幸还剩了些柴禾,便升了火烧水。
  “这些孩子里头,就数你最勤快。”丐叔领了两根柴禾进来。
  杨岳抬头,笑道:“前辈,累了一天了,您怎么不歇着?”
  “我哪有你累,”丐叔把柴禾递给他,溜了眼他被炉火映得红通通的脸膛,佯作不在意道,“今夏那孩子被她姨叫去试衣袍,过会儿我就把她逮来帮你忙。”
  “不用,我这里没什么事儿。”杨岳忙道,“前辈您也去歇着吧,过会儿等水烧好了,我给你们送去。”
  “不用不用,我也是闲着。”
  丐叔往灶台旁一靠,一副压根没打算走的模样。
  杨岳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什么,试探问道:“前辈,您有事?”
  “嗯……你是个老实孩子,不像今夏那孩子满嘴跑舌头。”丐叔先把他夸了一通,才神神秘秘问道,“你姨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我姨?”杨岳楞了楞。
  “就是沈夫人,今夏不是姨姨姨地叫么。”丐叔原先说你就缺她的机灵劲儿,硬忍着没说出口。
  “哦……沈夫人和我说过什么?”杨岳似乎不解他问这话的用意。
  丐叔只得循循善诱:“你不觉得她对今夏特别好么?”
  “是啊。”杨岳点头,笑了笑,“今夏嘴甜,最会哄人,不稀奇。”
  “……”真是个木头脑袋,丐叔暗地里直咬牙,“沈夫人是不是问过你一些事情?或是关于今夏的事情?”
  杨岳往灶膛里塞了根柴禾,抱歉地看着丐叔:“是闲聊过几句,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我也没在意,记不得了。”
  “你……”
  丐叔摇头,不解他怎么能当上六扇门的捕快,转而一想,原来他爹爹是捕头,顿时更加不满,转身走了。
  杨岳看着他背心,不动声色,仍旧接着烧火。
  过了好一会儿,今夏端了碗馄饨进来,口中道:“我就知晓你在这里,赶紧来趁热吃馄饨。一碗你不够吧,我再给你端一碗去。”
  “等等。”杨岳唤住她,先打量了下她身上的雪青衫子,“沈夫人给你缝的衣衫?”
  今夏点点头,小心地避免让新衣衫沾到灶灰,颦眉对他道:“你觉不觉得她对我好得有点离谱?”
  “不光是我,连你叔都来找我,问我沈夫人是不是从我这边打听过什么。”杨岳道。
  “你怎么说的?”
  “我想着这事古怪,找你商量后再做计较,就把他糊弄过去了。”
  今夏皱眉头:“也就是说,她为何对我特别好,原因却连我叔都不知晓……大杨,今日在渡口,淳于姑娘摔倒的时候,我原要冲过去的,可被她死死拉住,我都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劲而,她好像、好像……”她费了半日劲儿,也没法说出那种感觉来。
  “像为娘的不能看着自己孩子去涉险一样。”杨岳替她道。
  “为娘的?!”今夏别扭地念着这三个字,皱紧眉头,“不能够吧,沈夫人可是出生大户人家,就算要认闺女也得像淳于姑娘那般的才对。再说,她又不喜欢官家,更没道理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这事情追踪溯源,是从你那段饭开始,她听了头儿的名字后就不对劲了。”
  杨岳思量片刻:“要不,我写封信给爹爹,问他认不认得她?”
  今夏想了想:“过几日吧,反正这事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上官姐姐腿伤好了再写。头儿现下住在谢家,若对上官姐姐受伤之事避而不谈,来日谢老爷子难免知晓心生罅隙。可现下告诉他们,平白地让他们担心,还是等上官姐姐伤好了,一并写信去,他们看了信也放心些。”
  “也好。”杨岳点点头。
  众人吃了馄饨,洗漱过后各自歇下,一夜无事。
  ***************************************************************
  “你的头发该好好保养,毛里毛糙的可不行。”大清早,沈夫人边替今夏梳头边皱眉头,“改明儿买点黑芝麻、何首乌磨成粉,你每晚吃一碗才行。”
  今夏瞅着镜子,极力忍住被梳得生疼的头发:“不用麻烦……我头发随便一束就行,不用梳得……啊啊啊,轻点、轻点……不用梳这么繁琐的发式。”
  梳好一缕,替她挽上去,沈夫人把她的头扶扶正,道:“别动!你得记着,你是个姑娘家,虽说是公门中人,可也不能失了姑娘家的模样。正好这些日子闲着,我就教教你,总得让你像个样子才对得起……”后半截话她及时收了口。
  今夏从镜中诧异地瞥了她一眼,转头问道:“对得起什么?”
  “对得起你叫我一声‘姨’!别动!”
  沈夫人把她的头扳回去,继续帮她梳头。
  好不容易梳好头发,今夏别扭地照了照镜子,偷眼瞧见沈夫人正整理妆奁,起身便朝外溜,口中飞快道:“好像听见大杨唤我,我走了啊!”
  “等等!”沈夫人喝道。
  今夏人已在门口,不得不刹住脚步,转头陪着笑脸道:“对了,我还得去买烧饼,姨,你喜欢吃什么,咸的还是甜的?”
  沈夫人压根不理她的问话,认真叮嘱道:“走路也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别风风火火的,让人瞧着不稳重。”
  “哦。”
  今夏应了,轻缓地替她掩上门,暗吐口气,估摸着她从纱窗还能瞧见人影,便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至拐过墙角,才一溜烟跑起来。
  丐叔正和杨岳一块儿从外头买了些包子回来,今夏迎头撞上他们,立马把丐叔拽到一旁。
  “叔,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姨娶了?”她问。
  “大清早的,这孩子脑子里想什么呢?”丐叔睁大眼睛看着她,莫名其妙道。
  今夏催促他:“赶紧的,给句痛快话!要不我就另外替我姨物色人选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今夏气势迫人,“看见我脑袋没,一早就把我提溜过去梳小辫,疼得我,还说要好好调教我,才对得起我叫她一声姨。”
  “她还要调教你?”丐叔思量了片刻,才道:“……反正又不是我的脑袋。”
  今夏大怒:“叔,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我姨这是到年纪了,得有个孩子。”
  丐叔彻底愣住。
  “你麻利点,娶了她再生个娃,我姨就找着人教了,用不着在我身上瞎耽误工夫。”今夏拍拍丐叔肩膀,一副任重道远的表情,“赶紧的啊,叔!她再这么找我练手,我就得躲出去了。”
  心里惦记着刚买回来的包子别冷了,说完,她就丢下丐叔追着杨岳去了。
  丐叔立在原地,怔怔出神,径直一动不动。风过,将一只正结网的蜘蛛吹到他肩上,蜘蛛顺着他脖颈往上爬,爬到他头发上,发觉此间甚好,遂勤勤恳恳结起网来。
  *****************************************************************************
  淳于敏挽起袖子,帮着洗木桶里的竹筷子,洗净了再用清水冲过,然后用干净布巾抹干竹筷上的水滴。
  杨岳擦过桌椅回来之后便发觉她竟把筷子都洗好了,忙道:“淳于姑娘,这都是些粗活,我来就好了。”
  “没事儿,我就是……就是会做的事儿太少了,我也想慢慢学着点。”淳于敏温柔笑了笑,按人头数出筷子数,便拿到饭桌上摆放。
  因昨日渡口与倭寇遭遇之事,淳于敏的丫鬟死了,嬷嬷跑了,岑寿自觉有负大公子的交托,心中很是不安。加上听徐伯说倭寇将要来攻打新河城一事,不知真假,让人心中愈发忐忑。他整宿翻来覆去,到了天蒙蒙亮时才合了一会儿眼,此时疲倦不堪地行到厅中,看见淳于敏正在摆放碗筷,连忙上前急道:
  “淳于姑娘,你怎得能做这等事,是不是袁姑娘故意差遣你?”
  以今夏一贯百无禁忌的行径,他连想都不想就认为必定是今夏有意使唤淳于敏。
  今夏正循着包子香味进厅来:“我差遣她?”
  淳于敏忙要解释:“不是,是我自己……”
  她话未说完,已被岑寿打断,后者气势汹汹地朝今夏怒道:“我告诉,你别以为淳于姑娘是好性,可以由着你使唤。她和你不一样,这等粗活岂是能叫她做的。”
  “此事与袁姑娘无关,是我自己要做的。”淳于敏已经用了她有生以来的最大嗓音,可惜岑寿还是一副压根没听见的模样。
  今夏倒是不急着反驳,打量了下岑寿,看他眼眶泛青,揣测道:“昨夜没睡好?难怪一早火气这么大……想什么想得睡不着觉?想昨日渡口的事情?觉得没把淳于姑娘照顾好,又丢了银两,担心大公子回来责罚?或者是听徐伯说倭寇就要攻打新河城,你觉得呆着这里也不安全,可还得等你家大公子来会合,走也不好走,所以整夜辗转难眠?”
  岑寿愣住,没料到她竟然把他的心思说得分毫不差:“见鬼了你!”
  今夏笑嘻嘻道:“被我说中了?哥哥,来,坐、坐……稍安勿躁,吃口包子润润嗓子。”
  没听说过吃包子还能润嗓子,淳于敏掩口一笑,见今夏总算是把岑寿安抚下来。
  “淳于姑娘,你也坐。”今夏招呼淳于敏道。
  淳于敏笑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唤两位前辈。”
  这跑腿的活儿怎么也让她做,岑寿又要开口,就听见今夏道:
  “多好的姑娘!哥哥,你到底明不明白,淳于姑娘是个大家闺秀,我们大家都知晓,就算这会儿她什么都不做,有你护着,也没人会去使唤她。可她不这样,这就叫识大体,知晓眼下艰难,所以更要同舟共济。”
  “怎么理全被你占着?”
  “其实哥哥你也懂,只是你怜香惜玉,不忍心罢了。”
  被今夏这一通话说得没脾气,岑寿伸手原想去拿包子,想想缩回手来:“等两位前辈来了再吃吧。还有你那位上官姐姐和少帮主,他们吃过了么?”
  “应该没有,她腿脚不便,我给她送过去……对了,还有阿锐的。”
  今夏端了盘包子就走了。

第107章
  一顿早饭吃完,也没瞧见丐叔的人影。但他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众人也不以为异,估摸着他是去城里转一圈,过得半日也就回来了。
  沈夫人一用过饭就把今夏唤过去,拿了几块帕子出来,说是要教她刺绣。今夏吃惊不小,找了无数借口想溜,都被沈夫人识穿,硬是要她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
  “刺绣只是第一步,接着我还会叫你裁衣。”沈夫人把针线递给她,“来,穿针。”
  今夏委屈道:“姨,我是个捕快,又没打算当绣花大盗,学这个派不上用场。”
  “衣裳破了,你都不补么?”
  “有大杨呢。”今夏理所当然道,“要不,你教他吧。”
  沈夫人皱眉看她:“将来你有了夫君,夫君的衣裳破了,你难道也让杨岳来补?你不能连给夫君做一身衣衫都不会吧?”
  “……姨,你这也想得太长远了吧。再说,街上还有裁缝铺子呢,大不了我出银两给他做身衣裳不就行了么。”
  “裁缝铺做的,和你自己亲手做的,能一样么。”沈夫人毫不让步,盯着她道,“快穿针,今儿先教个简单的,把帕子走个边就行。”
  “一条边还是四条边?”今夏打量那条帕子,挣扎道,“……这帕子也太大了,有没有小一点的?”
  沈夫人偏头看她,满眼无奈,正待发话,就听见杨岳的声音。
  “今夏,你叔怎么还在院子里站着,叫他吃饭也不应,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说得他现下跟中了邪似的。”
  听见杨岳的话,今夏如蒙大赦,搁下针线就跳起来:“我去看看!”
  “他怎么了?”
  听说丐叔中邪,沈夫人也有点担心,跟着起身去看。
  到了院中,果然就如杨岳所说,丐叔仍站在之前与今夏说话的角落,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眼神盯着不知名的某处,动都不动一下。
  岑寿、淳于敏、谢霄都围着他看,连阿锐都来了,总之除了腿脚不便无法下床的上官曦,全都到齐了。
  今夏拨开众人,习惯性地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转头安慰众人:“没事,还喘气。”
  “废话,我早就探过了。”岑寿道。
  淳于敏猜测道:“会不会是被邪物上了身?我听老祖宗说过,有些老宅子常有狐仙。”
  “不能够,我叔的功夫多高呀,狐仙怎么敢上他的身。”
  今夏说着,细瞅丐叔模样,心里也直犯嘀咕。
  “我方才唤了他半晌他都不应,像是压根听不见我的话。”杨岳担忧地皱着眉头,“我也不敢碰他,他功夫高,万一是体里真气乱窜,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我听说江湖上有一种点穴功夫,能把人点住不动,该不会是被人点了穴吧?”谢霄不知何时也冒出凑热闹,猜测道。
  沈夫人默不作声,拨开众人,拾起丐叔的左手,径直在他食指指尖上扎了一针。
  “啊、啊、啊!”
  丐叔嗷嗷嗷叫着回过神来,瞠目望着围观自己的众人,莫名其妙道:”干嘛啊你们,围着我干嘛,个个跟看猴似的。”
  见他无事,沈夫人松了口气,收起银针,复回屋去:“今夏,快来,接着练刺绣。”
  “我马上就来!”今夏口中应着,脚底下压根没挪动过,揪紧丐叔的衣袖,“叔,瞧见了吧!还得刺绣!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把我姨娶了?”
  刚刚准备散去的众人,听见这话,又都纷纷停住脚步。
  丐叔挠挠脑袋,愁眉道:“我方才正想这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不知晓她怎么想?万一冒犯了她,以后她不理我,又该如何是好?”
  “我姨待你那么好,肯定愿意。”今夏鼓励他。
  丐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极没信心:“她待我好,是因为她觉得我以前帮过她。你也知晓,她当年虽说没有嫁过去,可一直守着望门寡,说明她心里一直惦记着……”
  “不可能,她没准连那人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怎么可能一直惦记着。”今夏连连摇头,转头去问众人,“你们觉得我姨对我叔好不好?”
  众人把头点成一片,鸡啄米一般。
  “你看!”今夏胸有成竹地拍拍丐叔肩膀,“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你们一帮小毛头,什么都不懂!万一惹恼了她,我怎么办?我后半辈子怎么办?”丐叔撵他们走,“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去!去!去!”
  今夏拿他没法,只好道:“这样,您不敢开口,我替您去探探我姨的口风,如何?”
  丐叔腾地看向她,虽不言语,但双眼炯炯有神,饱含期望、期待、期许……
  “行了,叔你不用多说,包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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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您觉得我叔这人怎么样?”
  今夏一边老老实实地给手帕绞边,一边偷眼溜沈夫人的神情。
  伏在屋顶上偷听的丐叔,屏息静气地等着沈夫人的回答。
  “是个好人。”沈夫人答得甚是简短,自顾着指点她针法,“针从这里挑上去……对,就是这样……”
  一同趴在屋顶上的谢霄和岑寿,皆同情地望了一眼丐叔。
  今夏戳了几针,接着问道:“我叔想娶您,您肯不肯?”
  闻言,丐叔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腹中满是辛酸:说好是探口风,今夏这孩子怎么能直接问出口,下次再不能信她!
  沈夫人怔了一瞬,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淡淡问道:“是他让你来问我的?”
  “是啊,您也知晓我叔那胆子,这事他想得都快魔怔了。”今夏道,“我瞧着他实在可怜,所以就替他来问问。”
  这孩子两句话就把他给卖了!一小块青瓦无声地在丐叔掌中化成粉末,恨得牙根直痒痒。
  未料到他内力竟然这般深厚,岑寿和谢霄眼睁睁地看着,彼此交换下眼神,连喘气都十分谨慎。
  “他为何自己不来?”沈夫人问道。
  “他哪里敢,生怕把您惹恼了,您就不理他了。”今夏停下手里的针线,认真道:“说真的,姨,我叔除了邋遢些,没啥缺点了,能文能武,对您还痴心一片。”
  “你这是在当他的说客?”沈夫人挑眉。
  “我叔是什么人,您比我清楚得多,哪里还用得着我当说客。”
  沈夫人微微一笑。
  今夏不得不接着问道:“那您到底肯是不肯?”
  沈夫人半晌都没答话,屋顶上的丐叔已经连气不敢喘了,就等着她的回答。
  久到今夏差点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沈夫人才轻声叹道:“你这句话,我一直等着他来问我。”
  丐叔楞了好半晌,轻声问谢霄:“她什么意思?……肯,还是不肯?”
  谢霄犹豫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去问不就知晓了么。”
  “一边去……”丐叔接着问岑寿,“她什么意思?”
  岑寿沉吟片刻,严谨分析道:“她这句话的重点其实在于‘一直’两个字,也就是说,长久以来她都知晓您对她的情谊,所以有两种可能,一则她希望捅破这层窗户纸,与您修秦晋之好……”
  丐叔一脸幸福。
  岑寿继续道:“……二则,因为她说话时还叹了口气,那么她可能是想和您说清楚,让您对她不要有非分之想,言谈举止间要留意分寸,不可逾矩。”
  丐叔脸色难看。
  “说了半天跟没说一样,两个没用的东西!”丐叔赶大苍蝇似的把他们俩全赶了走,悄悄把屋瓦复原,这才纵身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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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接了圣旨,对岑港的攻打愈发频繁,明军几乎是日夜攻打,但见效颇微,俞大猷连日督战,数日不曾回营。陆绎等人在军营中仅能见到络绎不绝被送回来救治的伤兵,想找个参将都找不着人。
  陆绎除了在大帐中看军事资料,便是从伤兵中打听前线情况,倭贼在进攻岑港的路径上所设制的重重阻拦,他了解得越多,眉头就皱得愈发紧。
  “大公子,我们已经在此地盘桓近二十日……”岑福提醒他道。
  仍旧看着海防图的陆绎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命道:“岑福,你到大营门口守着,只要俞将军一回来,马上来回禀。”
  “您这是……”
  “什么都别问,快去!我有要事须与俞将军商量。”
  岑福不敢再问,只得听命。
  过了大半日,陆绎没有等到俞大猷,倒是见岑福把王崇古领来了。看模样,王崇古也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满面硝烟,衣袍几处破损。
  “陆佥事,我看这位兄弟一直在等俞将军,担心您这里有什么急事。”王崇古说话倒是和气得很,“将军这些日子衣不卸甲,一直在前线督战,何时才能回来我也说不好。俞将军之前还吩咐过我,让我请您吃顿饭,可您看着战事就没停过,我心里惦记着,可就是抽不出空来,您可千万别见怪。”
  “王副使客气了!”陆绎示意岑福倒茶,“不知前线战事如何?”
  王崇古摇摇头:“我也不必瞒您,战事吃紧得很。这帮倭贼着实狡猾,前些日子下大雨,他们在山上筑堤蓄水,趁着我军进入低洼地区,就开堤泄水,淹死了好些弟兄。”
  “如此艰难,怎得还不撤回来休整?”陆绎问道。
  “岑港里头所剩的倭贼人数其实不多,将军想得是一鼓作气,让倭贼没有喘息之机,拿下岑港……”
  “恕我直言,汪直一死,毛海峰记恨在心,他并不想逃也不想赢,他只是要更多的明军死在岑港,他是在复仇!”陆绎沉声道。
  王崇古一怔,山路上,隘道中,士兵们的尸首一具具浮现在他眼前,层层叠叠,叠叠层层,鲜血渗入土层……
  陆绎继续道:“我仔细查阅过毛海峰的资料,大概清楚他的作战方式,也计算过几场战事的火药消耗,以岑港的火药贮备绝对不足以支撑毛海峰打这么久,他一定有为他运送军火的通道。”
  “若有通道,他为何不逃?”
  刚刚说完这句话,无须陆绎回答,王崇古就已经明白了——明明可以逃走,毛海峰却不走,却费尽心思在岑港布下各种各样的陷阱,答案正如陆绎所说,他是为了吸引更多的明军,为了把更多的明军绞杀在岑港。
  “您……是怎么想到这点的?”
  看着眼前尚还如此年轻的陆绎,王崇古忽然意识到他和将军都低估了陆绎。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况俞将军还要背负重重压力,以攻下岑港为第一要务。”陆绎道,“但恕我直言,现下将军这样日夜攻打,其实正中了毛海峰的下怀。”
  “说的不错。”
  王崇古咬咬牙,起身向陆绎一拱手,快步离去。
  在王崇古的力劝之下,加上士兵连日作战,疲惫不堪,折损严重,俞大猷终于在次日清晨撤军回营休整。
  在营中,等待着俞大猷的是又一道圣旨。
  当今圣上是个急性子,一个月的期限还未到,他便下旨撤了俞大猷总兵之职,下面一干人等也未能幸免,总兵以下被尽数撤职。但总算圣上没把事情做绝,圣旨末尾要求俞大猷等人戴罪立功,若能攻下岑港,则让他们官复原职。
  俞大猷看着这张圣旨是哭笑不得,连日作战让他身心俱疲,连话都不想说,挥手让众将散去,拖着脚步回到大帐。
  “将军!”在大帐内等候他多时的陆绎站起身来。
  俞大猷看见他,面色沉水,一言不发地行过他身侧,像是完全没看见他一般。
  毕竟俞大猷是连着打了十来日仗的人,疲惫些可以谅解,陆绎倒并不计较他的态度,仍道:“将军,我仔细研究过海防图,西面有一处很可疑,应该是个漏洞……”
  极力压制住怒气,俞大猷以手止住他的话,把手中的圣旨扬了扬,问道:“此事,想必陆佥事已经知晓?”
  陆绎只得点头。
  “一个月之期未到,圣上就撤了我的职。”俞大猷看着他,缓声道,“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陆绎一怔,心知俞大猷定是误会了。
  “我若说没有,将军可信?”他反问道。
  俞大猷冷笑一声:“陆佥事的话,我怎敢质疑,再说,我现下刚被撤了职,将军二字,实在担当不起。此地庙小,恐怕供不起您这尊大佛,这些日子,委屈陆佥事了。不知陆佥事准备何时动身回京城?”在他看来,自己在前方拼死拼活,陆绎却在背后放暗箭,让圣上提前撤了自己的职,他自然是不能忍。
  “到目前为止,我还一直在了解岑港的战况,还未来得及向圣上回禀。”陆绎本是不愿解释的人,但眼前战事为重,想让俞大猷听取自己的建议,就不得不解释,“圣上也是心急,这道圣旨其实是他急于看见岑港大捷,催促将军之用,将军不必过于介怀。”
  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俞大猷阴沉着脸:“陆佥事的意思是,还要继续留在岑港?”
  “……我只希望我也能尽些许绵薄之力。”陆绎道。
  “你已经尽力了……我还有军务在身,请!”
  俞大猷重重把圣旨摁到桌上,大手一挥,朝陆绎比划了下帐门的方向。
  “言渊告辞。”
  眼见他盛怒之下,什么都听不进去,陆绎暗叹口气,只能告辞出来。
  “大公子,撤职是他的事,咱们管他这破事儿作什么,何必受他的气……”岑福替陆绎不平。
  “住口!你何时变成这般模样,竟说出这等话来!”
  陆绎重重道。
  岑福怔住,不敢再言。他与陆绎虽是主仆,但他自幼就在陆府,可以说和陆绎一起长大,习武嬉戏都在一块儿,感情甚是亲厚。陆绎也甚少在他们面前摆架子,像今日这般重重地斥责,却是前所未有过。
  陆绎斥责道:“什么叫做这破事儿……这些日子,你随我在军中,应该看到为攻下岑港,官兵死伤无数。还是你当锦衣卫当久了,心里只剩下朝堂倾轧,官官相斗,已忘记什么叫做国事为重!”
  砰得一声,岑福跪下:“大公子,我知错了!”
  “你比岑寿年长,我一向都认为你比他沉稳知事,可我没想到,你的眼里,什么时候只剩下我这个大公子,只剩下陆家,而全然看不见其他。”
  岑福深愧,只是垂着头。
  眼看他如此模样,陆绎长叹口气,伸手将他拉起来:“起来吧,替我把王副使请来,俞将军听不进我的话,只能盼王副使能劝得动他。”
  “卑职这就去。”
  岑福连忙去请王崇古,不多时便将王崇古请至屋内。
  非常时期,两人皆免去见面客套的虚礼,陆绎开口便道:“我本有事想与俞将军商量,无奈他误会圣上撤职的旨意与我有关,根本不愿听我所言。”
  圣上旨意一下,连王崇古也未幸免于难,他苦笑道:“这些日子连日作战,将军已是数日未睡,精神头儿也不好,偏巧刚一回营,就接到撤职的旨意,难免想偏了,错怪陆佥事。我替将军向您陪个不是,请您千万体谅才是。”
  “哪里话,我是想请王副使替我解释解释,毕竟战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陆绎道,“待俞将军气消时,关于如何攻下岑港,我想与他谈一谈。”
  王崇古闻言一喜:“莫非,您想出了攻下岑港的法子?”
  “究竟能否攻下岑港,我尚不能断言,但就眼下的状况看来,勉强算是个法子吧,只是需要将军首肯。”
  “好好好,将军那边包在我身上。”王崇古急不可待,边笑边朝外走,“您放心,这法子若有用,让将军向您斟茶认错都行。”话音未落,他人已在十步开外。
  掩上门,岑福诧异地看向陆绎:“大公子,您真想出攻下岑港的法子了?”
  陆绎点点头。
  “什么法子?”岑福好奇道。
  陆绎看了他一眼,简洁道:“法子就是——不要再攻打岑港。”
  “……”
  作者有话要说:快十一了~~嗯~~好想停更休息~~~~

第108章
  好不容易把手帕绞了三条边,才从沈夫人处脱身的今夏头一件事便是去找丐叔,她知晓他在屋顶上偷听到她们的对话,估摸他这会儿心里该是乐开花了。
  “叔,刚刚都听见了吧?”她笑嘻嘻地走进去,却看见丐叔在发愁,“怎得了?我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您怎么还坐在这里?”
  “她也没说肯不肯,万一不肯呢?”
  “她话的意思当然是肯,而且一直等着您开口……我说,您怎么就不开窍呢!”今夏有点急了,“莫非你还等着我姨先开口?”
  “没有,我这不是……怕为难她嘛。”
  “您不说才是在为难她呢。”今夏拽他起来,狠狠地激将道:“叔,事儿我已经帮您问过了,我姨也说一直等着您,但凡是个男人,都听到她这话,这会儿就该大大方方地走到她跟前,说您要娶她。您若是再当缩头乌龟,我可就要瞧不起您了!”
  “……她等我自己去开口,会不会是为了让我死心?”丐叔犹豫道。
  “别胡思乱想了,有您这功夫,娃都生三个了,赶紧的……”今夏原本准备把他往外头,想了想,“等等,您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洗个澡,把胡子刮刮,头发梳齐整了,再换身衣裳就差不多了。”
  “……还得洗澡?不用这么麻烦吧。”
  今夏正色道:“必须的,叔!您想,到时候您一问,我姨一答应,那什么,两情一相悦,外头小风吹着、小花开着,气氛那么好,您得抱抱她吧。结果您没洗澡,一身的馊味,一抱之下就把我姨熏晕过去了。您觉得合适么?”
  “……她、她能让我抱么?”丐叔觉得不敢想。
  谢霄去灶间替丐叔烧洗澡水,杨岳替丐叔刮胡子梳头,岑寿的身量与丐叔最为相似,他把自己的衣袍借给丐叔……今夏和淳于敏在上官曦房中讨论成亲的步骤,对于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倒是有些难为她们。
  按民俗,成亲得有问名、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节,简单些办也得行纳采、纳征、请期、亲迎四项礼节。如今丐叔与沈夫人成亲,沈夫人虽是望门寡,可也算是二婚,民俗上有何说法,今夏她们全然不懂。
  “我记着以前家中姐姐出嫁,除了银钱金玉之物外,还有奁饰、帷帐、卧具、枕席,然后鼓乐拥导,吹吹打打一路把嫁妆送去。”淳于敏回忆道。
  “其中帷帐、枕席上最好得新娘子自己绣。”上官曦道,“便是不善女工,也得绣两针做个样子。”
  今夏啧啧而叹,问道:“男方的聘礼呢?”
  “牛、猪、羊、花红、布帛等等总是要的,表示不失荆布之意。”上官曦道,心中却有着些许苦涩,三年前谢家送来聘礼,她家送了嫁妆,结果却是……
  因钱两着实有限,能省则省,今夏当机立决:“既然是表示荆布之意,那有布就行了。至于嫁妆嘛,沈夫人自己绣的帕子多得是,也能作数……别的物件,红烛总是得有的,我上街去转转,若有就先买回来,保不齐他们这几日就用得上。”
  昨日进城时天色已晚,对于新河城今夏尚陌生得很,信步走了走,便已发觉正如徐伯所说,整个城都让人觉得惶惶不安,路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店铺里头的一件件生意看不到讨价还价,只有银货两清的干脆利索。
  庚戌年俺答兵临城下的时候,京城里大概也是这般情景吧。今夏暗叹口气,找着一家香烛店,便进去买了两支红烛,想了想,又买了几张红纸剪成的窗花,贴上必定喜庆得很。
  抱着纸卷蜡烛往回走时,有行人迎面过来,她不经意地望了一眼,正准备避让开,却发现迎面而来的人正是在杭州城外村里的倭寇小头目,手里提溜着一捆油条。
  他怎么会在此地?!
  今夏心中一凛,侧身避让,没忘记微垂下头。此时她穿着沈夫人做的雪青衫子,头发也被沈夫人梳得极有姑娘家斯斯文文的模样,与那日交手时的模样大相径庭,小头目虽然与她擦肩而过,但压根没留意到她会是那日的捕快。
  走出几步之后,今夏自自然然地转过身,佯作有东西忘了买,款款前行,不近不远地跟上他。
  对于擅长追踪术的她而言,跟踪不在话下,颇有兴致地看着左右两旁店铺,仅用眼角余光定住小头目。未行多远,小头目拐过街角,径直进了条巷子,今夏不好跟着拐过去,只得继续朝前头走,停住一家糕点店前故作挑选糕点的模样。
  挑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小头目出来,今夏择了几块定胜糕,问店家道:“我待会去城东的淳于老爷府上,从这条巷子过去可近些么?”
  店家摇头道:“这条巷子是通往青泊河,你去淳于老爷府上可就绕远了。”
  “青泊河?对了,我还想买鱼,这里的鱼市每日几时开始?在何处?”今夏又问道。
  “穿过这条巷子,朝东面走,有一株大槐树,槐树下面就是鱼市。姑娘要买的话得起早,鱼市每日卯时初刻开市,辰时不到就已经卖完。”
  今夏笑着谢过掌柜,付过铜板,拎起糕点就往回走。
  一进别院,她便看见丐叔春风满面地迎上来,想是已经从沈夫人口中听到了想听的话。
  “你跑到哪里去?再不回来,你姨就要我出去寻你了。”
  今夏把红烛往他怀里一摆:“知道你们好事将近,瞧,最要紧的东西我置办回来了!有了它,您想什么时候洞房都行。”
  “你这孩子,正经点行不行?”
  丐叔口中嗔怪着,手里半点没含糊,稳稳当当拿好红烛。
  “我说得就是正经事啊!”
  今夏提溜着定胜糕,抱着一大卷红剪纸往里头走,到了内堂把物件放下,连声唤杨岳来帮忙,不想除了腿脚不便的上官曦外,其余人全都出来了。
  淳于敏接过剪纸,一张张展开来看,有鱼跃龙门、有福寿双星、有年年有鱼……她不由抿嘴笑道:“袁姑娘,那店家怕是把压仓底的货拿来卖你,你瞧,这是做寿才用的、这是过年才用的,不是办喜事所用。”
  “不是,他店家喜事的剪纸不多,我便叫他把其他的也都给我。”今夏拿了胖娃娃抱鲤鱼的剪纸,笑道,“没事,咱们全都贴上。娶到我姨,对我叔来说,那就相当于过大寿,过大年了。”
  “谁说的!”丐叔反驳,认真更正道,“比那些还欢喜百倍不止。”
  众人大笑。
  趁着众人忙活,今夏悄悄把杨岳拽到外边,将今日遇见倭寇小头目一事告诉他。杨岳吃了一惊:“他怎么也会到新河城来,你得赶紧报官。”
  “你别忘了,咱们就是官家。”
  “可凭咱们根本对付不了他。”杨岳烦恼地推一推额头,“对了,此地是戚将军的驻地,我们可以向戚将军禀报。”
  “等等、等等,还没到这步。”今夏道,“你想,他到杭州,是为了把夏正送给胡宗宪。胡海峰能把此事交给他,想必对他颇为看重。我就想先弄明白他来新河城做什么。”
  岑寿忽然从杨岳身后冒出来,把今夏吓了一跳。
  “属猫的你,走路怎得没声?”
  紧接着谢霄也冒出来了。
  “有倭寇你都不告诉我,你们俩想私吞啊?”他搭着杨岳肩膀问道。
  想瞒没瞒得住,今夏暗叹口气,欲哭无泪:“哥哥,谁敢跟你抢……我知晓你功夫好,不过这人你现在不能碰,我要放长线钓大鱼!”
  “想私吞大鱼。”谢霄戳她脑门。
  “真没有……”
  岑寿双手抱胸,没好气地看着他们:“你们俩胆够大的,上回在杭州吃那么大亏,这回怎么还敢捂着事儿?若是再出了事儿,我怎么向大公子交代!”
  “行、行、行,我告诉你们,全告诉你们。”
  今夏没法,只得遇见小头目的事儿原原本本向他们说了一遍。
  “……”谢霄听罢,楞了好半晌,“你把人都跟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让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今夏不理他,去看岑寿。
  岑寿沉吟道:“他拎着油条,所住之处应该不远。”
  “挨家挨户找?”谢霄直皱眉头。
  “不用挨家挨户找,明日一早到青泊河边大槐树下的鱼市就能找着他。”今夏道。
  谢霄诧异地看着她。
  “哥哥,你不是捕快,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今夏解释给他听,“我刚刚跟你说过,那人拎着一捆油条,身上飘着一股鱼腥味,他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头发丝里夹了点槐花,靴面有鱼鳞,而且不止一种鱼鳞。我又问过店家,知晓鱼市就在青泊河的大槐树下,所以……明日咱们可以去买条鱼来吃,大杨,清蒸还是红烧?鱼头烧汤也甚好,鱼身就做炸鱼条,我好久没吃过炸鱼条了。”
  后半截话已经被她岔得十万八千里远,谢霄与岑寿干瞪着她。
  “说正事行不行?”岑寿提醒她把话题扯回来。
  今夏总结陈词:“总之你们现在不能碰他,这是最要紧的。”
  “倭寇不杀,留着让你晒干下饭么?”谢霄,“我们从嘉兴一路下来,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倭寇,没听说过不能杀。”
  岑寿倒还算冷静:“不杀有不杀的理由,你不妨说说?”
  “我看见他怀里还露着一个拨浪鼓,”今夏看向杨岳,“你知晓,他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杨岳皱眉:“如此说来,他连妻儿都带来新河城?”
  谢霄忿然道:“他杀了多少人,难道有个孩子就成了免死金牌了,笑话!”
  “哥哥,你听我说,那日在杭州城外遇见他时,他是个小头目,身边可用之人少说也有七、八个,还有东洋人在内。今日他连油条都是自己出门买,可见身边没有使唤的人,又带了妻儿同住在新河城,看来是存心隐在市井之中。”今夏解释道。
  “莫非他改邪归正,决心脱离倭寇?”谢霄猜测。
  今夏摇头:“不可能,若是想改邪归正,他应该带着妻儿远走高飞,离两浙越远越好。”
  岑寿接过话去:“所以你觉得他隐藏在此地,是别有所图?”
  “不错,胡海峰能把夏正交到他手上,他绝对不会是一般倭寇。”今夏看向他们,“几位哥哥,咱们何不放长线钓大鱼,看看他究竟图些什么。”
  岑寿沉吟片刻:“好是好,只是得找人盯住他,但又不能露出马脚。你和杨岳,他都见过,你们俩最好是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以免打草惊蛇。”
  “这个好办,”谢霄挺了挺胸膛,“他不是卖鱼的么,我也去弄条船去卖鱼,看他都与什么人来往。”
  “你?你会打鱼么?”岑寿不甚信任。
  “爷打小在水边长大的,打鱼是小菜一碟。”
  “哥哥,打鱼我知晓你没问题,可……你千万不能露了马脚,叫人家瞧出破绽来。”今夏不放心道。
  “我心中有数,放心吧,有大鱼吃,我就不会贪小鱼。”
  当下今夏给谢霄编好身世,与他自身身世极为相近,出入处是中途家道落魄,借住在亲戚家中,现下姐姐又病着,他空有一身功夫,也只能踏踏实实打鱼赚钱,给姐姐治病。杨岳原还想给谢霄备一套破旧点,岑寿直接把之前丐叔换下来的那套拿过来给谢霄。
  “不行,这味……至少得洗洗才能穿吧?”谢霄直捂鼻子。
  今夏替他解了围:“不行,此人在杭州见过我叔,不能穿他的衣衫,万一他觉得眼熟,岂不糟糕。”
  闻言,谢霄如释重负。
  最终解决办法是今夏抱走一整套谢霄的衣袍鞋袜,由她来负责作旧。
  “你们六扇门还真是……”岑寿其实想说几句赞赏的话,话到了嘴边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杨岳只道他又想讥讽两句,便道:“做旧的事情交给今夏尽可以放心,她精通细枝末节的处理,虽不敢说天衣无缝,但连行内人都未必瞧得出破绽来。”
  岑寿拍拍他肩膀,示意自己并无瞧不起的意思,笑道:“我现下才知晓,大公子把你们自六扇门借调过来,还真是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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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上官曦端药时,谢霄便将这事对她一说,笑道:“我还道这些日子无事可做,定然憋闷,没想到还能遇上这事,照那丫头所说,弄不好还真能钓上大鱼。”
  他孤身涉险,上官曦心里甚是不放心,却又不好相阻,不由面有忧色。
  “姐,你是担心没人照顾你吧?”谢霄看她神情郁郁,安慰道,“我和今夏说好了,她会照顾你,还有沈夫人在这里,你的伤也不用担心。对了,沈夫人咱们很快就得改口唤她为陆夫人了!”
  上官曦笑道:“我知晓,陆大叔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了。”
  “我说他活该啊,他自己胆子小,不敢开口,若是早些年开口,娃都能打酱油了。”谢霄估摸着药该凉些了,便递给她喝。
  上官曦接过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见谢霄坐不住又朝外头去,不禁问道:“你又去忙什么?”
  “那丫头把我衣衫拿去做旧,也不知磨了几个洞出来,我去看看。”谢霄道。
  上官曦一怔:“你的哪件衣衫?”
  “就是在扬州你要我见我爹,你挑的,非逼着我穿的那件。”谢霄已行出甚远,声音从外间远远传过来。
  尚记得那是一件青莲纬罗直身,她暗叹口气,低低道:“既然知晓是我挑的,你又何必……”
  药渐冷,愈发苦涩。
  与她仅仅隔着一堵墙,阿锐靠床而坐,唇角挂着一丝苦笑。面上伤疤阵阵发痒,他着实忍不住,用手背蹭了蹭,一块**的死皮被他蹭掉下来,他吃了一惊,想照镜子却整个屋子都找不到。
  原来今夏等人担心他照镜子会不快,故意将他房中的镜子尽数拿走。
  阿锐无法,只得到水盆前细看,脱皮之处露出一小块粉嫩的新肤,虽然刀口仍看得见,全然不似之前那般狰狞恐怖。
  水面波光模糊了他的视线,阿锐胸膛起伏难定,努力定了定心神,快步出门去寻沈夫人。
  似乎完全在沈夫人的意料之中,她只是看了看阿锐脱皮的地方,然后道:“很快身上的疤痕也会开始脱皮,会有点痒,你忍着点。继续用药,反反复复脱上三次皮,刀痕就会淡得多。
  天虽未黑,为了让阿锐看得清楚些,今夏特地点了烛火,取了面镜子来给他看。
  阿锐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敢触碰那一小块新肤,他只是仔细地看着,不敢相信道:“那,还看得出我原来的模样么?”
  “你若原先皮肤便黑,那么连刀痕都不怎么看得出,自然就和你原先一样。”沈夫人答道。
  今夏见阿锐强制按捺住心中的欢喜,笑道:“很快,你就不用带帷帽了,我们也不用骗她你是阿金。”
  阿锐楞了楞,转瞬即道:“不,千万不要告诉她,我……”
  “这是为何?她也在找你。”
  “不行,她若知晓我以前在帮中是为了当细作,定然不会原谅我。”阿锐想到此层,心中惶惶不安,原先的喜悦化为乌有,转身默默离开。
  见状,今夏叹了口气,替他们愁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沈夫人用手轻巧地将灯芯一捏,熄了烛火,才道:“有因,才有果,没甚么可抱怨的。”
  “姨,我叔总算是开了口,您也应了他。”今夏问道,“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办喜事?我红烛都买好了。”
  “何必还要办什么喜事,等回了老家,在爹娘坟前磕个头,就算是把事儿办了。”沈夫人淡淡道。
  “……老家在福建泉州,您和我叔要回去啊?”今夏没多想便问道,刚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
  沈夫人微微挑眉,缓声问道:“我记得我没与你提过这事,你怎么会知晓我的老家在福建泉州?”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偶这么拼命,上一章留言也才23条,偶也是要醉了~~~~

第109章
  “我叔说的。”今夏反应甚快,“不过您别怪他了,他也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才会知晓。”
  “我再三叮嘱过他,没想到他如此不牢靠。”沈夫人面沉如水,“他明明知晓我对家中之事忌讳莫深,却随随便便让旁人知晓,如何看来,他根本不是一个可靠之人!”
  “姨、姨……”
  今夏见沈夫人真怒了,有点着慌。
  “像他这样,将我家世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如何能带他去爹娘坟前……”
  “姨,我错了,我错了,不是我叔说的,真的不是,您千万别冤枉他。”今夏赶忙解释,“关于您的家世,我叔一个字都没提过,嘴严实着呢。”
  “不是他,还会是谁?”
  在她的目光之下,今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道:“您一直都知晓的,我是官家人……自从桃花林之后,我就暗暗让人查这事,对不住啊姨,我就是好奇,没有想害您的意思。”
  沈夫人却一刻不放松,接着问道:“我知晓你是官家人,我还知晓你是六扇门的小捕快,你能差遣动的人,大概只有杨岳一个人吧,更不消说,有些封存的卷宗,你根本连看的权限都没有。你告诉我,你怎么查?”
  “那个……有钱能通神。”
  今夏嘿嘿嘿地陪着笑脸,暗暗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能把陆绎供出来。
  “你全身上下碎银子加一块儿也没有一两重,你能通什么神?”沈夫人侧头看她。
  “……可以赊账,这是我们六扇门的规矩,您不懂。”今夏回答得有几分艰难,觉得不能再被这么追问下去,“对了,杨岳让我看着灶上的粥,肯定扑了,我差点忘了,我先去看看……”
  说着,她人就跑了。
  沈夫人在屋中听着她蹬蹬蹬的脚步声,忍不住笑了笑:“这孩子,还挺护着陆大人,死活不肯说出来。”
  其实她何尝不知,此事尘封多年,细枝末节处,除了善长收集消息的锦衣卫之外,旁人又能从何处查起。他们这一行人中,只有陆绎才能轻而易举地查出她的底细。好在他并无恶意,不管是出于对她身世的同情或者是出于感恩,他都没有揭出她身世的意图。对此,沈夫人心中有数。
  次日,天还未亮,谢霄就穿上今夏做旧的那一整套衣裳鞋袜,准备往青泊河边的大槐树下去。刚行到别院大门处,便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躬着腰在门口处来来回回地踱步。
  “请问,您是谁?”
  何时冒出这么个老妇,谢霄一时摸不着头脑,只道是淳于家的亲戚。
  “儿啊,你今日要去打鱼,为娘放心不下,想跟着去看看。”老妇颤颤巍巍地朝他靠近,手就要去摸他的脸,惊得谢霄直往后退。
  看把谢霄吓得那样,老妇挺直了腰身,咯咯直笑,这才恢复了正常的声音:“哥哥,我扮得像不像,连你都被我唬住了吧。”
  谢霄听出是今夏的声音,皱眉头端详她:“你怎么扮成这样?”
  “扮成这样去买鱼,不容易让人认出来。”今夏对自己的扮相着实满意得很,“走!”
  谢霄也是个贪玩的,瞧着有趣,倒也不拦着她。为了避免让人发觉,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大槐树下……
  眼下世道乱,大槐树下已成了新河城里头唯一的鱼市,每日聚集到此处卖鱼的船只有十来条,鱼的数量也有限,还得先把大鱼供给大户人家和酒楼,剩下的鱼才摆在船舱里头卖。
  鱼市有鱼市的规矩,鱼主人来了方才能开市卖鱼,鱼主人若未来,则一条鱼也不能够卖,否则违了规矩,来日就进不了鱼市了。
  船舱里鲜鱼活蹦乱跳,大槐树的石阶下面,预备买鱼的妇人们挤挤挨挨地等着。今夏扮成的老妇自然是挤不过别人,只能站在人群后头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个穿着大绒茧绸衣袍,全身上下只能用圆润来形容的中年男子打着哈欠行过来,众人自发自己地给他让出一条道,这男子连话都懒得说,先眯着眼打量了下各个船舱里头的鱼,小胖手指头一点一点,估摸了分量,算出大致价格,自己能抽多少银子。这才撩起袖子,把白白胖胖的胳膊在空中挥了挥,拖长音调:“开——市——”
  鱼市顿时陷入一阵喧腾之中。
  挑鱼的、拿秤的、挑肥拣瘦的、讨价还价的……今夏见缝插针地挪到前面,特地去小头目的船。
  “有没有四、五斤重的鲈鱼?”她用苍老的声音问。
  “没有没有……”小头目不耐烦地摆手,接着把一条草鱼重重地抛到岸上,吆喝道,“十二斤的草鱼,有没有人要?”
  今夏朝他船舱里头张望了好几眼,里头的鱼不多,远远少于其他条船,看来他在此地打鱼也是做个幌子,压根没认真打鱼。
  那厢,谢霄找到了鱼主人,表明自己也想来打鱼。鱼主人正坐在树下的藤椅上,叼着茶壶嘴,晃悠着两条小短腿,眯了眼把谢霄打量一番。
  “哪人啊?”
  “扬州人。”
  “哦,好地方啊。会水?”
  谢霄饶得是满心不耐,也知晓得适当装一装孙子,遂点了点头。
  “会打鱼?”
  谢霄又点了点头。
  鱼主人咕嘟咕嘟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我不知晓扬州是什么规矩,在我这里呢,规矩是按三抽一,明白么?”
  乌安帮才按五抽一,这孙子居然按三抽一,这么黑!谢霄心中暗暗咒骂,面上还得作恭顺状:“是,都按您的规矩来。”
  “行!跟我来吧。”
  鱼主人这才起身,带着他慢腾腾地从石阶下去,径直走到小头目的那条船前头。方才谢霄已经瞥见今夏故意在此船买鱼,知晓这个船家必定就是倭寇所扮,当下鱼主人带他到这条船前,倒是他始料未及,心中暗叫不妙,莫非自己与今夏已被人识破?
  今夏在岸上提溜着条鲈鱼,看见一幕,不由心下一紧。
  “董三,你今日打了多少鱼啊?”鱼主人皱着眉头往船舱里头看,“人家都是百来斤鱼,你这船连四、五十斤都不到,要都像你这样的,我不得喝西北风去!”
  董三,就是小头目,也不知是他真名还是化名,大概是平日被鱼主人说惯了,懒懒虚应道:“我明日多捕些就是了。”
  “明日?你每日都是说这话……我也不用等明日了,从今日开始,这位小兄弟和你一条船捕鱼,至于你们俩之间怎么分账,我不管,反正这条船上的鱼得按三抽一给我。”鱼主人把谢霄往船上一推。
  “……哎!哎!”董三有点急了,“不行,他什么人我都不认得,凭什么我就得和他一块打鱼。”
  “就凭这话是我说的!”鱼主人恼怒道,“每天交的那点钱还不够塞我牙缝的,不想干就给我走人!”
  大概是需要卖鱼的身份作为掩护,董三没再和鱼主人计较,瞪了眼谢霄,没好气道:“寅时就要出河打鱼,你行不行?”
  “行!”谢霄应得很痛快,让董三面色愈发难看。
  此事进展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但董三不仅是倭寇,还是倭寇中的小头目,谢霄单独与他呆在一起,万一他瞧着谢霄不顺眼……
  不仅今夏这么想,上官曦在听到此事的那瞬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行,老四,你不能去!”她道。
  谢霄不以为然地答道:“老子又不怕他,再说是在船上,他能耐我何,若是到了水里头,就更好了。”
  “老四,他不是寻常毛贼,是倭寇!”上官曦焦急得很,“船才多大,他若是伺机暗算你,你根本躲不过,到那时候,他再把你往河里一抛,你……”她没再说下去,面上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姐,你盼我点好行不行?”谢霄被她说得有点烦了,皱眉道,“什么呀,我就被人抛尸河中了。”
  上官曦努力挪了□子,伤腿吃疼,不由痛楚地皱紧眉头:“老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你被他暗算了。”
  “我知晓你为我好,你什么事情都是为了我好,”谢霄烦恼地挠挠头,“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在外头闯荡了两、三年……是,我挨过揍,我受过伤,进过大牢,可我现下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嘛。”
  “老四……”
  上官曦还想说话,却被谢霄打断:“姐,这事我不去,今夏他们肯定还会再想法子混进去。我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总得为老爷子想想吧,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上官曦急道。
  “今儿我把话撂在这儿,就算老爷子知晓这事,他也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你信不信?”谢霄昂然道。
  “老四,你得平平安安地回去,这才是最要紧的。”
  “姐,这趟来两浙,你也是因为我才来的,对不对?”谢霄沉默片刻,深吸口气,然后不解地看着上官曦,“姐!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在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觉得我鲁莽,冲动,做什么都不行?”
  “……我没有……”上官曦试图反驳,谢霄却完全听不进她的话。
  “我在外头闯了三年,是,是没闯出什么名堂来,可天大地大我觉得快活!我回到帮里,你说为了老爷子,我得留下来当少帮主,好,我就当少帮主,可我这少帮主有什么用,帮中样样事情他们照样要听你的吩咐,我就是挂墙上的画!还有,这趟来两浙,你原不想来,可为了看着我,你还是来了。和寺里的师兄们在一块儿时,你是师姐,对我管手管脚,我没话说,我身为师弟应当应分让你管着。现下,我帮着今夏他们办正经事儿,你又不让我去……是,你是帮了我很多很多事儿,你比我能干得多!可你又不是我娘,你这样处处管着,弄得我绑手绑脚,到底何时才到个头儿?”
  “我……”话未出口,泪水已不禁涌出,她飞快擦去,极力让声音显得镇定些,“好,我知晓了,以后我不会再拦你。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谢霄也在气头上,转身便出了屋子。
  静静的屋内,上官曦用被衾掩面,堵住再也抑制不住的哭泣:她怎么也没想到,对于谢霄而言,自己的关心竟然会让他这般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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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炸鱼条的火候控制地刚刚好,黄金璀璨,外酥里楞,刚刚端上桌香气便四下溢开,勾得今夏甚是嘴馋。她将蒸好的米饭端上桌,便连声招呼丐叔:“叔,赶紧叫我姨来吃饭,冷了就不好吃了……”
  淳于敏摆好碗筷,看今夏想偷吃鱼条,抿嘴笑道:“别急,杨大哥还在灶间调酱汁,他说炸鱼条沾着酱汁才好吃。”
  “大杨就是贤惠!”今夏啧啧道,“哪家若是娶了他真是有福气啊。”
  正巧看见谢霄,今夏赶忙招呼他:“来得正好,快来吃饭!”
  谢霄应了声,刚准备跨进来,身后就追上来一人,不分由说,重重一拳击在谢霄的下颚骨上,力道大得惊人,直接把他打得踉跄几步,跌坐在桌边。
  眼前直冒金星,谢霄还来不及看清来者究竟何人,那人已是又一拳招呼过来,中拳的同时他猛踹出一脚,将那人踹飞出去,重重撞在门板上。
  “阿……阿金,你疯了!”
  今夏生怕他们把桌子撞翻,没忘记把炸鱼条捧在手上。
  谢霄挣扎站起来,看着眼前面上仍旧遮着黑纱的阿锐,怒道:“你疯了!”
  阿锐功夫虽已恢复了一点,但决计不是谢霄的对手,方才是偷袭才暂时得手。此时他挣扎地站起来,也不答话,又是一拳挥来。谢霄不屑与他对阵,侧身闪开,他收势不住,跌在桌上,帷帽也跌落在地。
  淳于敏吓得赶紧把一屉蒸好的米饭也端起来,躲到旁边。今夏颇赞许地望了她一眼。
  “她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这样伤她的心!”阿锐嗓子沙哑,转头怒瞪谢霄。
  “谁啊……”谢霄先是楞了下,继而明白过来,“我跟我师姐的事情,你懂什么!何时轮得到你来多事?”
  “你伤她的心就是不行!你这样对得起她么!”
  阿锐怒道。
  这话有点耳熟,似乎在何处也曾经听过,谢霄怔了怔,盯住阿锐那张脸,片刻之后,终于被他看穿:“你是阿锐!”
  阿锐呆楞住,慌忙就要去找帷帽来带上,口中连声道:“不是、不是、你认错人了。”
  抢上前一步,将他的帷帽踢飞,谢霄钳住他咽喉,令他呼吸艰难动惮不得,伸手就去抓他疤痕交错的脸……
  “哥哥,不可!”今夏疾声道,放下盘子,格开谢霄的手。
  “你认得他?”
  今夏叹口气,简要道:“他受了重伤,被陆大人所救,因为……他的脸,他不愿让你们知晓,所以才一直瞒着你和上官姐姐。”
  谢霄这才松开手,不满道:“我说嘛,老觉得他鬼鬼祟祟盯着我们,就知晓有问题。”
  “他的伤快好了,本来也想就这两天告诉你们的。”今夏补上一句。
  “不……不要让她知晓。”阿锐捡回帷帽,复戴上,语气中有微微地颤抖。
  “这是为何?我告诉你啊,我姐可不喜欢被人骗。”谢霄方才看阿锐的伤痕甚是狰狞,想是也受了许多苦,便不计较方才之事,拍拍他肩膀道,“没事,她若知晓你是阿锐,肯定欢喜得很。在扬州,你失踪数日,她动用了好些人去找你,还因此欠了盐帮的人情呢。你说说,你再这么瞒着她,对得起她么?”
  “我是对不起她……”
  阿锐低低道,不愿再说下去,帷帽低低压着,匆匆走了。
  谢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背影,然后转向今夏:“这话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姐的事?”
  再把这事揪出来,恐怕这顿饭都不消停,今夏叹口气:“哥哥,咱们先把饭吃了,再说其他事儿行么?”
  “不行!”谢霄不依不饶,“这事不说明白,谁吃得下。”
  “我吃得下。”
  今夏分外诚恳地看着他。
  谢霄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只得道:“……边吃边说吧。”
  一时杨岳自灶间端了酱汁过来,岑寿帮忙端上了鱼丸汤,淳于敏扶正翻倒的圆凳,今夏替众人盛好饭,丐叔和沈夫人也来了。
  “开始拆房子了,有出息!”丐叔瞥见半扇落下来的门板,啧啧道。那门板是被谢霄踹了一脚的阿锐所撞倒。
  今夏连连点头:“那是,自古风云出我辈……姨,这是我今天买来的鲜鱼,大杨手艺好,您待会多吃点。”
  沈夫人微微一笑。
  “回头我把门装上就行,多大事儿。”谢霄催促今夏,“你倒是快说呀。”
  先扒了口饭,又挟了几口菜,今夏含含糊糊地边嚼边道:“是这么……回事……那个……这个……桃花……这鱼汤真鲜……后来她就……”
  在一堆“鱼丸、鱼汤、炸鱼条”中,谢霄总算听出一点要紧事:“你说,翟兰叶是被他杀的?!”
  杨岳原本正拿汤匙喝汤,听到这话,手微微一僵,汤洒了大半,被淳于敏看在眼底。
  “不止她,桃花林中还有……三具女尸,被蛇啃得差不多了。”今夏耸耸肩,“估计都是他下得手……想想他后来吃的苦头,那般生不如死,真是报应啊!”
  谢霄隔了好半晌,才皱眉道:“这小子,平日里沉默得像块石头,没想到狠起来这么狠,连女人也下得了手。我可不能让他继续待在我姐身边,太危险了!”
  杨岳吃完了碗中米饭,默默离席。
  “杨大哥怎么了?”淳于敏悄声问今夏,“他好像不太对劲。”
  今夏看见杨岳的背影转出院门,懊恼地连连拍额头:“糟糕,我不该说这事的……都是你,非要我说!”后一句是冲着谢霄。
  谢霄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他怎么了?这事跟他有关系?”
  “不说了不说了……”
  今夏饭也不吃了,先赶着去安慰杨岳。

第110章
  灶间的地上,杨岳拿着根萝卜在默默雕花。
  “大杨?”
  今夏探头进来,看见他,便走过去陪他一块儿坐着,也不说话。
  “我没事,不用担心。”过了好一会儿,杨岳瞥了她一眼,终于开口道。
  “……你肯原谅阿锐,我以为这件事在你心里已经过去了。”今夏低声道。
  杨岳没吭声,刻刀在萝卜细致地刻划,过了良久他才轻轻道:“方才,我发觉我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今夏想了想,佯作认真道:“我还记得,你若不嫌弃我画的不好,我就画一幅她的肖像给你。”
  知她是在故意说笑,杨岳笑了笑,接着道:“我只想着,有一日能把阿锐身后的那人绳之于法,就算不负相识这么一场……你知晓的,始终都是我对她一厢情愿,她并不曾对我有情意。”
  “你那么帮她,她心里知晓你是个好人。”今夏侧着头看他。
  “一个好人……”杨岳自嘲地笑了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窝囊的,什么都做不了,救不了她,也没法替她报仇,甚至连亲手杀她的人我都能同吃同住。”
  今夏正色看着她:“大杨,这不是窝囊。你能原谅阿锐,是因为你知晓他只是一枚可怜的弃棋,下棋的另有其人。这叫明白事理,这种定力不能人人都能做到,头儿若知晓,心里肯定欢喜。”
  “我没那么好……”杨岳摇摇头,“也许,说到底是因为我对她的心意不够。”
  “不是心意不够,是缘分不够。”今夏自己也有点发怔,“不过,缘分这种事儿实在强求不来。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媳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冒出来?或是你已经见过她,可你却不知晓……”
  杨岳拿她没法子:“又胡言乱语了。”
  灶间外的墙角传来一声响动,今夏只道是岑寿或者丐叔,挑眉高声道:“谁啊,鬼鬼祟祟听墙角?”
  进来的却是淳于敏,手上端着一摞碗,一脸的歉然,柔声细语道:“对不起,我正好把碗筷端回来,听见你们说话,生怕打扰,所以在外头略等了等……”
  “没事没事……我那是顽笑话,你别往心里去。”
  今夏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去接她手里的碗,忙活着到井边打水洗碗。
  杨岳也从地上起身,搁下萝卜,朝淳于敏歉然一笑,随口问道:“两位前辈也用过饭了?”
  淳于敏摇头道:“听说上官堂主的伤口出了问题,沈夫人没吃完就赶过去了。”
  “上官姐姐怎么了?”
  今夏耳朵尖,边打水还能边听他们说话,从井边高声问道。
  ‘好像是因为谢大侠和她说了什么,是和那位阿金还是阿锐有关的事,我也不甚清楚。”淳于敏对于他们之间江湖、官场、帮派的混乱事情实在弄不明白。
  闻言,杨岳伸手扶额,叹了口气。
  “我就知晓……谢家哥哥舌头真够长的!”今夏扎着湿漉漉的手,连声叹气,“上官姐姐若是把阿锐当帮中奸细看待,阿锐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谢家哥哥也真是的,一点话都存不住,他就不能等两日再说么?”
  原地呆了片刻,今夏想想还是放不下心:“大杨,你得去盯着阿锐,保不齐他做出什么傻事来。我去看看上官姐姐。”
  她和杨岳匆匆忙忙赶过去。
  淳于敏知晓此事上自己帮不上什么忙,默默行到井边,蹲□子去洗碗筷。
  刚行到上官曦门外,就见谢霄自外掩上房门,朝她打手势,要她莫再进去了。今夏转而想去看阿锐,又看见丐叔和岑寿自阿锐房中出来,也朝她打手势,要她莫再进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今夏忍不住开口问道。
  话音未落便被谢霄一手一个,拽住她和杨岳,直拐过了屋角,到了院中才松开手。
  今夏张口欲问,谢霄已开口道:“我姐说了,是她有眼无珠,在身边养了头狼,害了人。现下她只当阿锐已死,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那阿锐呢?”今夏紧张问道。
  岑寿插口道:“那小子一开始装着像没事一样,亏得我存了心眼,才发现他回房之后拿了一柄匕首就准备以死谢罪。”
  “然后呢?”
  “被我点了穴,我好好地教训了他一通,他正躺床上反思呢。”丐叔得意道。
  今夏对丐叔顿时生出敬仰之情:“叔,我多问一句,您是怎么教训他的?”
  “我说你姨好不容易快把他治好了,他这一死,那岂不是之前都是白费功夫。这就像一道烤猪蹄,明明快烤好了,已经能闻着香,结果被人拿去整盘倒掉,你说是不是太让人扫兴了!”
  “您说得真好,说完他肯定就该饿了。”今夏赞赏道。
  “饿不饿,我不知晓,反正他现下也动不了。”丐叔耸耸肩,“过一个时辰就能自动解穴了,再闹腾,你们自己想法子。”
  今夏转向谢霄,没好气道:“哥哥,今晚你就别睡了,盯着阿锐,别让他再寻死。”
  “凭什么?我明早还得打鱼去呢。”
  “你自己闯的货自己收拾。”
  “我闯什么祸了?”谢霄理直气壮,“他明明就是细作,我没冤枉他。”
  “……行了!”杨岳喝住他们,淡淡道“你们别吵了,阿锐那边交给我。倭寇的事情要紧,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难得看到杨岳发火,众人都有点发怔,他也未再多言,转身便走了。
  “他行不行?”谢霄很怀疑杨岳是否制得住阿锐。
  今夏怒瞪他一眼,忽又想起一事:“对了,我让我姨给你配了些好使的药,你赶紧跟我过来拿。”
  “什么药,我没病吃什么药?”谢霄嚷嚷。
  “不是给你用,是让你对付倭寇。”
  自明日起,谢霄要与乔装的倭寇同船打鱼,说实话,今夏心里也有些担心,所以她一回来就去了沈夫人处,问她能不能调配些致人昏迷的药粉,可以让人在短短一瞬失去抵抗能力。沈夫人让她天黑后来取,现下多半已经配好。
  “若你发现他开始怀疑你、或者想对手,就把他迷昏过去,抓回来再说。”今夏交代谢霄。
  谢霄皱眉:“那大鱼不就跑了么?”
  “抓回来有抓回来的法子,莫忘了,咱们还有既亲切又恐怖的锦衣卫大人在这里。”今夏朝岑寿努努嘴,“北镇抚司出来的人,严刑拷打什么的他肯定在行。当然了,这是下下之策,最好还是让他在不经意间自己透露出来。哥哥,你任重道远,早些歇着吧……对了,记得明日回来时带条鲢鱼,豆腐烧鱼头,正好给你补补脑子。”
  “你个丫头……”
  谢霄戳了下她脑门,这才回房去休息。
  “总算消停了。”今夏轻呼口气,看见岑寿还没走,“哥哥,有事?”
  “等他出门打鱼的时候,我想去他家中一探,你来不来?”岑寿道,今日他悄悄尾随小头目,已经知晓小头目家住何处。
  他居然会主动要求自己同去,今夏着实有点吃惊:“哥哥你武功高强英明神武,居然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岑寿双手抱胸:“一句话,去不去吧?”
  “当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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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时三刻,谢霄出了门,紧接着今夏和岑寿穿着夜行衣,蒙头蒙面,也出了门。
  “万一有人惊醒发觉,咱们就装成雌雄大盗!只求财,不伤人命。”
  今夏这般告诫岑寿,而后遭到一记白眼。
  小头目所住之处,就在他拐进去的那条巷内,看样子应该是租下来的屋子。今夏在墙头就闻到浓浓的鱼腥味,往下一看,院中黑乎乎的屋檐下晾着一排排咸鱼。
  “看来卖鱼也不是什么好行当,这么多咸鱼,过年也吃不完啊。”今夏直摇头。
  岑寿已经先行跃下,动作轻得堪比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腾挪到窗下,从怀中掏出一支细如竹子的银管,从窗缝轻轻塞进去……
  “不能用迷香,里面还有孩子呢。”今夏急忙道。
  “这是安神的,不伤人。”
  岑寿轻轻一吹,一股淡淡的青烟自银管另一端逸出,缓缓消散在室内。
  等了一炷香功夫,今夏在院中踱了踱,四处看了看,岑寿则伏在窗下静静等候,估摸着安神香已经起了作用,用匕首插入窗框,拨开窗括,才开窗跃入屋内。今夏随后跟进去。
  这屋不大,总共只有两间房,里屋和外屋。
  外屋摆了简单的桌椅,借着月光,可看见地上有小孩所用的竹马,还散落着几件木刻玩具,并无特别之处。岑寿做事倒也还算细致,当下跃到梁上查看。
  今夏腿伤初愈,跃不上房梁,便掀开布帘,里屋的床上一对母子沉沉而睡,看来安神香的效验甚好。里屋的物件也很少,且简陋得很,看来他们自杭州城外出逃时顾不上带多少东西。今夏打开了仅有的两个箱子,其中一箱里头都是寻常衣物,并无丝毫特别之处;另一箱的衣物下面藏着一支火铳……
  岑寿在房梁上没有任何发现,也进了里屋,探头看见火铳,拿起来皱着眉头端详片刻,复放了回去。今夏按原先顺序将衣物放回,一件一件,丝毫不乱。
  床底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岑寿眼尖,看见几块青砖不甚平整,特地伸手抠了抠,青砖纹丝不动,想是当初铺得时候就没铺平整。
  仅有的几乎空荡荡的橱柜被今夏从头到脚搜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夹层。她用手轻轻按了按几面墙,发觉西面的墙最为冰冷。
  岑寿有点懊恼,这趟夜探除了证实他们早已知晓的董三身份,此外可以说没有任何有用的收获。
  离开之前,今夏拿了屋角的笤帚,将里外都稍稍扫一下,清除可能留下的脚印,出了屋子后,再把窗框上的脚印擦拭干净。回去时两人都分外小心,未免被人发觉跟踪,特地绕了些路,确定无人跟踪之后才回到别院。
  进了别院内堂,岑寿扯下遮面的黑布,喘了口气:“可惜了,白跑一趟,没发现有用的线索。”
  “家中几乎没有添置任何东西,说明他并不准备在此地久留,那么,若他当真在计划什么事儿,应该就在这阵子了。还有一件事……”今夏一时找不到笔墨,便倒了杯茶水,以手蘸水,在桌上划给他看,“在院中时,我从东头行到西头,走了十八步,但是进了屋子之后,外屋走了八步,里屋也走了八步,加起来少了两步。”
  “……”
  岑寿之前倒是领教过她的查案本事,所以才决定带她一起夜探董三家,但今夏对周遭事物的细致入微还是让他微微吃惊。
  “所以,这屋子有隔间?”
  “对,我摸过墙,朝西面的那堵墙有湿气,应该是最近砌上去,泥灰还没有干透的缘故。”今夏道,“我想隔间里面一定藏了很要紧,决不能让人看见的东西。所以隔间就在床铺旁边,若是有人从外头凿墙,他也能马上听见。”
  “你觉得是什么?”
  “不能让人看见的东西,超不过几样去,一则来路不明的金银;二则死于非命的尸首;三则是大量的武器,尤其是火器。”今夏看向他,“按大明律,家中私藏有大量兵刃,特别是火器,多半是要被扣上谋逆罪名。”
  “火器……”虽然还只是猜测,但岑寿已经觉得头大,“若当真是大量的兵刃,莫非他是想攻下新河城?”
  “他眼下是一个人,若私藏火器,肯定还会有人来和他会和。”
  “会不会是金银?或者是尸首?”老实说,岑寿宁可是后者,都不希望是火器。
  今夏便分析给他听:“若是金银,他又没有打算久住,没必要封入墙中;若是尸首,他所住之处距离青泊河甚近,他想毁尸灭迹,可以直接把尸首抛入河中,除非他是那种有特别嗜好的人……若是尸首的话,放久了臭味会从泥灰中透出来,莫非屋檐下的一排咸鱼是为了遮挡气味?可就算他受得了,他老婆孩子也受不了。”
  “会不会是其他东西?”
  “也有可能,不过我觉得最有可能是火器。他在衣箱里的那支火铳,你瞧见的。听说早几年倭寇就在海上贩卖军火,他们可不缺这个。”
  她说得有理有据,岑寿再没话问,皱了半晌眉头,忽道:“你这样的,在六扇门怎得只当了个捕快?”
  “我也觉得我该升捕头,就算不能升职,至少应该加薪酬吧,唉……算了,连头儿那样的人都只是个捕头,我也没什么好憋屈的。天就快亮了,回去歇着吧。”半宿没睡,今夏怅然地打了呵欠,边说边走,最后话音消失在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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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1章
  鱼市结束后,谢霄拎着两条鲜鱼,还赚了些散碎银两回来。杨岳给他留了早饭,重新热过给他端上来。
  “没露马脚吧?”今夏看着他吃,顺手也拿了张饼撕着吃。
  “爷是谁,怎么可能露马脚。”
  说实话,和董三一条船打鱼,又不能露出破绽,谢霄心里头还是有些许紧张,基本上没怎么说话。幸而董三自己一肚子心思,只略问了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又看他打鱼娴熟得很,倒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来。
  “我姐还好吧?”谢霄问道。
  “没事,就是话少点,早上我给她送了吃的,她也都吃了。阿锐也不寻死了,估计是想明白了……”今夏看向杨岳,好奇道,“大杨,你怎么劝得他?”
  杨岳笑了笑,谢霄在面前,他不愿多说,只道:“没什么,就是劝了劝。”
  今夏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我要是六扇门总捕头,冲这就给你升职加薪!这么好的大杨,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她指得并非杨岳劝服了阿锐,而是杨岳竟愿意去劝阿锐,这份胸襟,寻常人如何能做得到。
  “你赶紧当总捕头,我可等着呢。”
  杨岳笑道。
  接下来几日过得平静无波,谢霄那边始终没有发现董三有异样的举动,好在两人捕鱼也一直相安无事。谢霄捕鱼技艺愈发娴熟,每日都能捕上百来斤的鲜鱼,卖得不少钱,鱼主人也甚是满意。
  岑寿一直记挂着董三家的隔间,一直想法子弄明白隔间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但隔间都用泥灰封好,若想一探势必会留下痕迹,就会让董三发觉。
  “可以租下董三隔壁的屋子,然后雇来石匠,让他们在院中刻石狮子,然后偷偷从隔壁挖地道进董家,测算好方位,挖通隔间的地底。石匠的敲击声,可以掩盖挖地道的动静。”今夏侃侃而谈。
  “这个主意好!”岑寿拍案而起,“你怎得不早说,应该马上就办。”
  “哥哥,你冷静点,这个主意其实只有一个问题。”今夏示意他先坐下,“我算过,新河城租屋子是三个月起租,租金至少得两、三两银子;还得雇石匠,至少两人,加上石狮子的石料,每日伙食,七七八八划下来,至少得有十五两银子才能办成这事。”
  “别说了。”岑寿扶额。
  “咱们压根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今夏最后总结道,“所以办不了。”
  “……大公子能早点与咱们会和就好了。”
  “是啊……”
  今夏长长叹了口气。
  又连着吃了好些日子的鱼,杨岳已经使出做鱼的十八般武艺,可连丐叔看到饭桌上的鱼都开始唉声叹气。
  “咱们吃点肉行不行?肉丝、肉末也可以。”他问。
  今夏也不想吃鱼,不过更不愿意花钱买肉,向杨岳提议道:“大杨,咱们可以做鱼丸,炸着吃也行,煮汤也行。”
  “那不还是鱼的味道么?”
  今夏接着道:“多放点葱姜就行了,对了,还可以做鱼糕。”
  说话间,谢霄拎着两条鲜鱼回来,裤脚挽得高高,把鱼递给杨岳之后,就朝今夏道:“今天有点不对劲的事儿。”
  “什么事儿?”岑寿腾地站起身。
  今夏忙殷勤地端了凳子给谢霄坐:“哥哥快说,什么事儿?”
  “今日到了河面,还未开始撒网,对面便来了另一条船,船上有提灯,一明一暗地闪,两长两短,我一看便知晓不对劲,但也只能装着不在意。董三把船上的提灯遮了两次,后来那条船就走了。”
  “肯定是来与他接头的人!”今夏一听便道。
  “后来在鱼市上卖完鱼,董三就把他今日赚的银两给了我,说他明日有事要用船帮人运货,让我明日歇一歇,那些银两就算是补偿。”
  “你收了银子?”岑寿问道。
  “那当然了,他都说到这份上,我若不收,岂不让他疑心。”
  “他肯定是要用船去与人接头,所以必须遣走你。我们弄条船,跟着他!”在别院中憋屈了这么多日子,总算等到蛇出洞的时候,她摩拳擦掌很是兴奋,“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天不亮就得去打鱼的日子总算是快到头了,谢霄摩拳擦掌道:“我再去弄条船,咱们可以在河口草深的地方候着。”
  “大杨,你多烙点饼,我们带着身上吃。”今夏朝杨岳道。
  杨岳道:“我去,你不用去。”
  “不行,你水性没我好。”今夏道,“再说,还有谢家哥哥和岑二哥,说不定都轮不到我动手。”
  沈夫人皱眉道,朝今夏道:“有他们俩就够了,你不能去!”
  “姨……我是捕快,捉拿贼寇那是应当应分的事情。”今夏好言相劝道。
  “不行,太危险,你不能去!”沈夫人的口气不容置疑,转向丐叔道,“你把她看牢了,她若偷偷跑出去,我只记你的不是。”
  丐叔脸上满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委屈。
  今夏没想到沈夫人这般认真,顿时回想起在渡口时她死死拽住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去涉险的情景——“不行,我不能让你再去送死!”她的话犹在耳边。
  她满腹疑惑地看着沈夫人:“姨,你究竟为什么?”
  沈夫人望着她,目光复杂,良久才道:“你唤我一声姨,就是咱们俩有这个缘分,我不能看着你去涉险不管。”
  “我知晓您对我好,可是……不应该这样。您瞧,我娘对我也很好,我爹对我也很好,他们也总是要我小心谨慎,可他们不会什么都不让我做。”
  “那是因为他们不是你亲生爹娘!”沈夫人冲口而出。
  此言一出,今夏骤然愣住,四下里鸦雀无声。
  沈夫人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心情激荡,看着今夏似有满腹话语,却不能再说下去,匆匆起身回了房。
  “她、她……她到底是怎么了?”今夏回过神来,心里腾地恼火起来,“这事跟我是不是我爹娘亲生的有什么关系,他们把我从小养到大,他们心不心疼我,难道我不知晓么?”
  没人接话,谢霄、岑寿等人,包括杨岳、丐叔在内,都不知晓该说什么。
  今夏把怒火转向丐叔,把六扇门的制牌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叔,莫说我事先没告诉你,我可是六扇门的捕快,职位虽低,好歹是朝廷的人。你敢拘禁我,就是和朝廷作对!”
  “丫头……”
  丐叔没奈何地看着她。
  今夏也梗着脖子瞪着他:“和朝廷作对,可没好果子吃!”
  “丫头……”丐叔叹了口气,“坐下坐下,瞧瞧这委屈劲儿,眼圈都红了,这事又不是不能商量。”
  今夏的眼圈确是红了,别别扭扭地坐下,小嘴一扁:“她……怎么能说这种话,我爹我娘对我好着呢,她什么都不懂!”
  “对对对,她话说的是不对,可她也是因为关心你才会说错话。”丐叔安慰她。
  淳于敏悄悄给今夏递上帕子,同情地看着她。
  今夏用帕子胡乱抹了抹眼睛,盯着丐叔:“这事,于情于理,于国于家,叔你都得帮我?不能美色当前昏了头。”
  丐叔为难地挪了挪身子:“……这样吧,我再和她说说,说不定你姨就能改变主意。”
  “你倒是快去呀!”今夏催促道。
  “我早饭还没吃完呢,这个……”
  今夏把他拽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包子:“叔,全靠你了!”
  丐叔没法子,只得往沈夫人的房里去。
  在门口勾头盯着看,直至丐叔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今夏跳起来,朝岑寿和谢霄:“走!咱们现下就走!”
  “调虎离山,高!”谢霄朝她一挑大拇指。
  “什么虎啊,我叔在我姨面前顶多算一猫……走,赶紧走。”
  来不及等杨岳烙饼,今夏多拿了两个包子,偷偷摸摸地和谢霄、岑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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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夫人深蹙娥眉,在房中坐着,心不在焉地拿了衣衫来缝,没缝几下便戳了指头,又疼又气,只得歇了手。
  房门虽没关,丐叔仍在门板上叩了叩,笑问道:“方才见你早饭没吃完,饿不饿,我再给你端点了?”
  “不用。”沈夫人转头,忐忑问他道,“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丐叔迈进屋来,叹口气道:“是不该说的,那孩子眼眶都红了。”
  闻言,沈夫人更加懊恼。
  “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自从在杭州遇见这孩子,你对她便不一般,大事小事样样上心。今日又说出这等话来,难不成你比人家爹娘还要挂心她?这其中究竟是个什么缘故?”丐叔缓声问道。
  “我……”沈夫人欲言又止,“此事我现下还不能说,并不是因为信不过你,而是我还需要有人来作最后的证实。总之,这孩子对我而言很要紧,我是不能看着她出岔子的。”
  “很要紧?”
  “对,就像亲闺女一样。”沈夫人道,“所以,你一定帮我看好她,千万莫让她跑去与倭寇交手。”
  丐叔轻咳几声:“这个……我来寻你这会儿工夫,她肯定早溜了。”
  沈夫人急道:“这孩子怎么……出了事儿怎么办?”
  “儿大不由娘,况且你又不是她亲娘。”丐叔安慰她道,“这孩子你还看不出来么,主意大,人也机灵,再说谢霄和岑寿也都在,不会有事的。”
  沈夫人将他望着。
  “要不我现下就去追,把那丫头五花大绑地捆回来,就把她给你栓在这桌腿上,你抬抬眼就能看见她,往后不管她去哪里,都栓条绳子……”
  沈夫人何尝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心下也知晓不可能事事限制今夏,叹了口气道:“行了,你不用故意在我面前说这等话。”
  丐叔住了口,试探问道:“真不用我去追?”
  “不用了。”沈夫人复将衣衫拿起来缝制,忽得想到什么,眉毛一挑,看向丐叔,“你是故意放她走的吧?”
  “天地良心……”
  丐叔立时做出一副六月飞雪含冤莫白状。
  “行了行了,别解释了。”沈夫人只得饶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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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泊河出城的河口两旁,各有一片两人多高的芦苇丛,芦苇丛不算大,但藏一条船已是绰绰有余。
  头枕着**的船板,谢霄心无挂碍,已然睡着。
  岑寿只闭目养神,双耳一直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声响。
  头靠在船舷上,今夏从芦苇叶的间隙中仰头看夜空中的银河,找了找织女星,又找了找牛郎星,想着现下陆绎在岑港不知在做什么,也不知何时才能来新河城与她会合,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怀中把姻缘石掏出来,在手中轻轻摩挲着,大概是带在身上的缘故,黑润的石头触手生温,反射着点点星光,瞧着似有灵性一般……
  “你,真的能护佑我和陆大人在一起么?”她瞧着它,心道,“你一定要有用才行,这是大事,可不能糊弄我!”
  今夏把姻缘石放在手心上,絮絮叨叨地在心里叮嘱了半日,岑寿眯缝着眼睛瞥了她好几眼,她都浑然不觉。
  到了丑时三刻,不远处隐隐传来船破水之声,岑寿推醒谢霄。
  谢霄掬了捧河水激面,瞬间清醒过来,悄悄拨开芦苇叶望去——果然就是董三的船,因船上还放着一盏提灯,模模糊糊能看见董三的面容。
  待董三的船驶远,谢霄才把船划出芦苇丛,不愧在水上长大,他划船的技艺了得,船无声地远远地跟着董三的船。
  将至河心时,董三的船停了下来,他举起提灯,以衣袖为罩,一明一暗闪过两长两短。片刻之后,远处也有灯光明暗呼应……
  两船相互驶近,不多时,便会和在一处,董三似与来者商谈了些事情。
  “咱们怎么办?现下上去抓他们?”谢霄蠢蠢欲动。
  “不急,再等等。”
  岑寿冷静地观察。
  今夏目力不及他二人,只能看个大概人影。没多久,两船各自划开,董三仍是沿着来时路径返回。
  “别管董三,先去追那条船!快!”今夏赶紧低声唤谢霄。
  在沉沉夜幕的遮掩下,谢霄让船无声地绕了个弯,错开董三的船,朝接头之人的船直追过去。
  那船顺流而下,行得甚快,谢霄追得急,最后已顾不得水声。船上之人似有所察觉,回首望了好几次,然后将船桨划得飞快。
  “他发现了,快!”
  既然已经被发现,岑寿遂操起另一只船桨,朝前猛划,巨大的水声轰轰直响,小小的船简直就像在水面上飞起来一样。
  已经没桨了,今夏只能趴在船舷边,拼命用手划水。
  很快两船相距不到三丈远,船上之人转过身,右手一扬。
  “小心!”岑寿眼尖,赶忙喝道。
  谢霄反应甚快,听暗器破空之声,举桨阻挡,暗器细如牛毛,瞬间没入木桨之中。
  岑寿运起内力,将船桨掷出,正中那人背心。这一击力道甚大,那人吃疼,扑倒在船内。谢霄紧划几下,两船靠近,岑寿飞身跃入船中,趁着那人还未起身,便制住了他。
  “别让他转过来,当心他嘴里含暗器。”
  今夏也跃过来,尚记得上次阿锐吃的亏,连忙提醒岑寿。
  岑寿以手钳住那人的后脖颈,微一用劲,那人喉咙间顿时发出干呕之声,又听得叮叮几声,果然从嘴里掉出三枚细针来。
  “果然阴毒!”岑寿狠狠道。
  谢霄拽着船绳跃过来,看见倭寇吐出来的细针,想起上次的事情,恼怒之极,对着倭寇就是一脚:“敢暗算爷!活腻味了你!”
  倭寇抬起头来,口中叽叽咕咕说了一长串东洋话,顿时三人都有点傻眼。原想着从倭寇口中套出线索,可他们三人没有人会东洋话,这下可麻烦了。
  “别给爷装啊!”谢霄又是一脚踢过去。
  那人鼻青脸肿,又是叽叽咕咕说了一通东洋话。
  今夏烦恼地推了推额头,问岑寿道:“你家大公子就听得懂这话,你会不会?”
  岑寿犯难地摇摇头。
  “现下怎么办?”谢霄问道。
  今夏手一挥,果断道:“打晕了,先绑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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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别院上上下下也没找出个懂东洋话的人,那倭寇被捆此地,问不出话来,还得浪费吃食喂他,着实叫人心疼。今夏与岑寿商议半日,最终决定将此事禀报驻扎在此地的戚将军。戚将军与倭寇交战多年,军中肯定有懂得东洋话的人。
  两人遂往军中去,被挡在营外,一问之下才知晓戚将军率军往台州去了,三日五日也未必回得来。
  “请问,如今城中是谁主事?”岑寿问道。
  “城中之事你们自然该去衙门。”
  今夏问道:“若是发现了倭寇踪迹呢?衙门里头衙役有限,怕事的多,只怕不会管。”
  看守营门的军士思量片刻:“你们不妨向戚夫人禀报,她会有所决断。”
  “戚夫人?”今夏一怔,“哥哥你指得是戚将军的夫人?她能管倭寇的事?”
  向一个女人禀报,岑寿本能地皱了皱眉头,也觉得甚是荒唐。
  似乎早料到他们会有此反应,军士笑了笑道:“你们信我便是,眼下城中能做主的,敢做主的就只有戚夫人了。”
  今夏与岑寿将信将疑,向军士问明了戚夫人所住之处,便寻过去,好在就在近处,行不多时便到了。
  叩门之后,一名丫鬟来开了门,目光毫无怯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遍,这才接过岑寿和今夏的腰牌细看。
  “锦衣卫、六扇门……”她复将腰牌还回,“请两位稍候,待我先禀报夫人。”
  “有劳姐姐。”今夏有礼道。
  门复关上,今夏朝岑寿晃晃脑袋:“看见没,连底下丫鬟都这般英姿飒爽,这位戚夫人肯定不是一般人。”
  岑寿仍皱着眉头:“再不一般也只是个女子,这倭寇之事非同小可,她能有何对策。我只想她能速速联系到戚将军。”
  “小看女人,会吃大亏的,哥哥。”今夏笑嘻嘻道。
  岑寿不搭话,只哼了一声。
  过得一会儿功夫,那丫鬟复开了门,朝他们道:“夫人有请,两位随我来。”
  此处应该是戚将军在新河城的住处,简简单单的一处小宅院,还没有淳于老爷家的别院大。跟着丫鬟行到内堂,一名穿着半旧藏蓝湖绉通袖袄牡丹翟纹马面裙的少妇正在桌前忙碌,偌大的一张八仙桌上,摆满长枪的枪头,狼筅的筅头,还有腰刀等物,可谓是刀光剑影,寒气逼人……
  “夫人,人带来了。”丫鬟禀道。
  那少妇手上尚拿着一柄腰刀擦拭,闻言抬眼望来,淡淡道:“两位请坐。看茶。”任凭是谁,让六扇门的捕快找上门,都不会认为是件好事,更何况还有位锦衣卫跟着。
  看着桌上的利刃,岑寿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位戚夫人确实非同一般。
  “听说戚将军的鸳鸯阵甚是厉害,用得就是长枪和狼筅吧。”今夏饶有兴趣地看着桌上的兵刃。
  戚夫人将手中的腰刀入鞘,看向今夏,微微一笑:“姑娘在京城,也知晓鸳鸯阵?”
  “是,我家头儿对戚将军改良鸳鸯阵十分推崇,还曾经给我们讲过它的诸多变化,如适用于巷战的五行阵,还有可冲锋追击的三才阵。我们对戚将军都佩服得紧。”今夏笑道。
  岑寿瞥了眼今夏,暗叹:这马屁拍得真是到位。
  戚夫人果然对他们面色和缓了许多,问道:“听说你是六扇门的捕快,这位官爷是锦衣卫,不知此番上门有何要事?”
  “是这样……”
  今夏颇有条理地将整件事情完完整整地讲了一般,从杭州城外遇见董三,再到新河城如何对他盯梢,说得甚是详尽,听得戚夫人娥眉深锁。
  “不知夫人此处,可有懂东洋话的人,或者可以找到懂得东洋话的人?”
  岑寿到最后才问道。
  戚夫人微微一笑:“我懂东洋话,我来审他。”
  这下,不仅是岑寿,连今夏都微微一惊。“夫人,你也懂东洋话?”她奇道。
  “我随将军抗倭多年,与东洋人打交道的时候甚多。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所以我特地请过教习先生来教东洋话。”戚夫人起身道,“两位略坐片刻,我换件衣衫,便随你们走一趟。”
  “多谢夫人!”
  今夏与岑寿连忙起身施礼。
  戚夫人转出内堂,今夏朝岑寿挤挤眼睛:“怎样?我说这位戚夫人不一般吧?”
  一位女子因为丈夫抗倭,自己竟然还特地去学了东洋话,这的确不是一般女子。岑寿无话可说,只能点点头。
  “对了,你家大公子为何也会东洋话?”今夏好奇问道。
  岑寿叹口气道:“老爷对他的要求高,除了东洋话,他还学了高丽话,蒙古话。”
  今夏啧啧而叹:“亏得他天资聪敏,若换做是我,苦也苦死了。”
  岑寿挪揄她道:“大公子现下不在这里,你不用拍马屁。”
  “哥哥,拍马屁这种事情是不分人前人后的,逮着机会就得拍。”今夏一脸正气地教导他。
  早知晓说不过她,岑寿举手示弱。
  作者有话要说:祖国生日,偶也是拼了~~~嗷嗷嗷~~~

第112章
  戚夫人换过衣衫出来,带着一名丫鬟,随今夏岑寿来到别院。
  “就是他!”岑寿上前把缩在角落里的倭寇提溜出来,再把塞在倭寇口中的粗布掏出来,朝戚夫人道,“他擅长暗器,昨日口中还藏了三枚银针。”
  今夏殷勤地替戚夫人搬来了圆凳,让她舒舒服服坐着审倭寇。
  “你是谁?从何而来?来新河城做什么?”戚夫人用东洋话直截了当问道。
  那倭寇听见东洋话楞了楞,张了张口,等了半晌才叽叽咕咕说了一句话。
  今夏好奇道:“他说什么?”
  戚夫人以手势制止今夏,继续以东洋话盘问倭寇,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今夏与岑寿干站在一旁,却是一句也听不懂,着实焦虑得很。
  两人对话良久,只见戚夫人眉头越皱越紧,目光愈发犀利。
  在倭寇慢吞吞地说完一句话之后,戚夫人猛然间站了起来,随手抄过旁边一根木棍,劈头就朝倭寇挥下……
  岑寿万万没想到戚夫人是这般暴脾气,大吃一惊,连忙出手制止。
  “这人是好不容易才抓来的,夫人,可千万不能轻易打死了。”今夏跟着劝道。
  戚夫人狠狠抛下木棍,恼怒道:“他不肯说实话,得给他见点红才行!”
  “如此,夫人交给我便是。”岑寿顺手抽出匕首,“我先挑了他的脚筋,他若还不说,就挑了他的手筋……”
  “甚好!”抗倭多年,对倭寇可谓恨之入骨,戚夫人冷笑着向倭寇转述了岑寿的话。
  那倭寇面色大变,他是习武之人,自然知晓挑断手筋脚筋之后,自己便是废人一个,连日常行路吃饭都成问题。
  岑寿也不废话,那倭寇被捆得结结实实,压根无处可躲,他上前拿了倭寇的脚,一把将靴子脱了,刀刃往后脚跟处斜斜插下……
  那倭寇突然大叫出声,叫声凄厉之极,听得人头皮发紧。
  “行了,”戚夫人道,“他说他会说实话,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匕首已经□□脚踝处,只差一挑,就能将脚筋挑断,岑寿也不急着把匕首□□,转头问道:“他真的肯说?要不,先挑一根吓吓他?”
  今夏终归是姑娘家,看那倭寇满面惶恐和绝望,心下不忍,劝道:“别啊,先听他怎么说,他若敢骗我们,再处置不迟。”
  戚夫人也道:“不急,先让他说。”
  岑寿有意吓唬倭寇,慢吞吞地把匕首抽出。
  只见鲜血泊泊直流,那倭寇知晓脚筋未断,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经过此番,他不敢再有所隐瞒,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所知尽数说出。
  听罢他的话,戚夫人面色凝重,半晌未语。
  “夫人,他说了什么?”今夏忍不住问道。
  “他说……”戚夫人深吸口气,才道,“之前奔袭台州的倭寇在三五天内就会折返来攻打新河城,董三就是城里的内应。”
  果然如此,今夏忙问道:“城里一共有多少倭寇?”
  “他说董三手底下大概有三十几人,这些人他也不认得,这是董三自己与他们联络。”戚夫人眉头紧皱。
  新河城中居然藏着三十几名倭寇,他们很有可能分散在城中的各个角落,只等待董三一声令下。眼下戚将军带兵赶往台州,大军出发已有数日,城中只剩下少许亲兵与明军家属,还有普通百姓,毫无防护能力,倭寇要攻城,加上又有内应,可以说取下新河城是轻而易举之事。
  “此事必须立即飞书告知将军!”戚夫人转头吩咐丫鬟,“立刻回府!”
  未料到此事这般危急,岑寿想得是将董三捉拿归案,令他供出党羽,好一网打尽。
  独独今夏尚在原地站着出神,脑中反复出现的是这几日她所看到的新河城,老弱妇孺,一堆残兵……究竟有何价值让倭寇放弃台州前来攻打呢?
  “去捉董三,如何?”岑寿问她道。
  今夏却如大梦初醒,发足向戚夫人追去:“夫人,等等!我有话说,且等一等!”
  戚夫人停下脚步,颦眉道:“还有何事?”
  “夫人,我斗胆猜测,这是倭寇使得调虎离山之计,目的正是要让戚将军回来相救新河城,然后趁机攻打台州。”今夏道,“如今城中明军家属甚多,且夫人您也在此,正是军心牵挂所在,攻打新河城,正是要引戚将军关心则乱。”
  闻言,戚夫人思索片刻,问道:“这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并不仅仅是猜测,请问夫人,攻打台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两万余人。”
  “以现下的新河城,倭寇两万兵力,便是十座新河城也打得下来。可他们却还要颇费周遭在城中安插内应,以求内应外合,我斗胆猜测,来攻打新河城的倭寇兵力恐怕甚是有限,而且不会是敌军主力。”
  她说得甚是有道理,戚夫人思量一瞬,转身复回到柴房,又接连问了倭寇好几句话,可那倭寇却只是摇头。
  “他只负责联络董三,对于其他的安排并不知晓。”戚夫人道。
  岑寿复抽出匕首,朝倭寇冷道:“他未必不知晓,说不定就是嘴硬而已。”说话间,他已经蹲□去,刀刃雪光一闪,朝倭寇脚踝处刺去……
  那倭寇想躲却无处可躲,只得连声喊叫,声音嘶哑,连眼泪都喊了出来。
  “罢了,我看他说的是真话。”戚夫人道,“若是军事安排,只有高级将领才知晓,不太可能告诉他。”
  岑寿原就是想吓唬吓唬他,匕首只在他脚踝处不轻不重地划了道口子,并未挑到他的脚筋。
  眼下形势不明,使人如在迷雾之中,摆在面前的两条路都十分模糊。若是请戚将军领兵救援,有可能正中倭寇的调虎离山之计,使得台州陷落;若不请戚将军领兵救援,新河城陷落,百姓落难,且城中明军家属或被擒或被屠,军心将会大受打击。
  这两条路着实让人难以抉择,今夏也甚是烦恼。比起她所考虑的,岑寿还肩负着保护他们安全的责任,还得想着若是倭寇当真攻城,该如何将他们都送出城去才好。
  相比起他二人,戚夫人却似乎心中已有了决断,问今夏道:“董三住在何处?”
  “青泊河旁的一条小巷中。夫人,只怕他周遭还有党羽,若是贸然抓了他,打草惊蛇,剩下的三十几人可就难以捉拿。”今夏提醒她道。
  岑寿道:“我们可以严密监视董三,待他发出召集令后,再将党羽一网打尽!”
  “此计甚好。”戚夫人点了点头,“我这边只剩下一些亲兵,岑大人,我把他们交给你调派,务必尽数捉拿,切勿有所遗漏。”
  “在下明白。”岑寿拱手道。
  今夏看着戚夫人:“夫人,戚将军那边……”
  “我会如实告之,包括你的推断。”戚夫人答道,“至于要不要回援,由将军自己定夺。我们在城内得做好守城的准备。”
  “……守城的准备!”岑寿倒吸口凉气,“夫人,您是认为将军会以台州为重,不会回援?恕我直言,即便我们能够顺利捉拿倭寇内应,以现下新河城的兵力,只有要两千倭寇就足以攻下新河城。”
  “先守城,城若守不住,就巷战,一房一屋的坚守下去。”戚夫人决然道,“这城中多是明军家属,宁可一死,也绝不能被倭寇俘虏。”
  她脸上的这份决绝和坚毅,是今夏之前从未看到过,不由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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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城了!封城了!”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关上,四道一尺厚的门栓层层落下,将厚重的城门卡住。
  不仅是城门,连同青泊河入城的河口也被封起,厚厚的铁条所焊成铁闸,重逾千斤,从河面到河底都被封得严严实实。
  谢霄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再去打鱼,也不用担心露出什么马脚。而今夏因此前的事情,心里头还别扭着,不肯去见沈夫人,窝在灶间帮杨岳打下手。
  “戚将军真的有可能不会回援?”杨岳着手准备腌雪里蕻,封城估摸不会是一两天的事儿,还是做些存粮才好。
  今夏心不在焉地帮他择菜:“应该不至于吧,这城里头那么多明军家属,戚夫人自己也在这里,戚将军总不至于丢下自己老婆孩子不管吧。”
  “是老婆,没孩子。”杨岳更正她,“你不知晓么?因为戚夫人膝下无所出,所以戚将军在外头偷偷置了几房外室,孩子也生了几个,因为怕戚夫人与她们水火不容,所以这他们都不在新河城。”
  “……”今夏说不出话来。
  “还有,外头都传戚夫人就是河东狮,戚将军畏她如虎。”杨岳叹了口气,“我看,戚将军回援一事,还当真难说。”
  今夏不解问道:“这些事儿你从哪听来的?”
  “买菜啊,全是明军家属,长舌碎嘴的,你想听什么都有。”
  “如此说来,是真的?!”今夏想起戚夫人的神情,叹了口气,“莫非戚夫人也觉得戚将军不会回援,那她心里……”
  有人轻飘飘地落在院外,今夏反应甚快,随手抄起件东西就砸过去,出了手才发现是砸出去的是水瓢……
  轻而易举地接住水瓢,岑寿走进来,把水瓢往旁边一搁,开口就道:“有吃的没有,熬一晚上,饿死我了。”
  因未到饭点,杨岳从笼屉里拿了冷馍递过去,歉然道:“冷的,怕是有点硬。”
  “没事没事。”岑寿接过去边嚼边道,“总算有进展了,昨日封城之后,我看那厮就不对劲,屋里的灯点到三更半夜才熄。今日他起了个大早,到大槐树身上刻了个标记。”
  “什么标记?”
  岑寿用手指头蘸水,在灶台上画给他们看,两人皆看不懂。
  “不懂吧?”岑寿嘿嘿笑道,“我也不懂,戚夫人也不懂,所以又跑了一趟大牢。上次抓的东洋人说,这记号的意思是今晚四更会合……蛇,终于要出洞了!”
  今夏也颇为兴奋:“也就是说,今晚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第113章
  正说着,淳于敏捧着茶壶进来,看见这么多人,怔了怔,细声道:“我、我是来讨些热水。”
  “这里有,我来吧。”杨岳忙接过茶壶去。
  看见今夏,淳于敏似有话说,欲言又止,被今夏瞧出端倪来。
  “有事?”她问。
  “袁姑娘……这事可能不该由我说,可是我……”淳于敏踌躇半晌,“那日之后,你一直都没见过沈夫人吧?”
  今夏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我看她这几日脸色不大好,像是一直惦记着你。”淳于敏道。
  杨岳舀好水,也劝道:“那日她也是一时情急失言,你这么老躲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呀。”
  今夏闷了半晌,叹口气道:“我也知晓……可她对我管头管脚的,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现下正是乱的时候,我若现下和她讲和了,到时候倭寇攻城,她肯定又拖着我不放手。”
  “倭寇要攻城?!”淳于敏惊道。
  杨岳瞪了今夏,这些事请他们一直都瞒着淳于敏,生怕吓着她。
  今夏倒不以为然:“眼下都什么时候了,应该让她知晓,心里也好有个底。”
  “倭寇真的要攻城!”淳于敏问道。
  今夏握了她的手,诚恳道:“姐姐,新河城很快会打一场大仗,不知晓会不会有援兵来,你记着,别管城里怎么乱,你一定跟好我叔和我姨,我叔功夫很高,保护你们应该没问题。”
  淳于敏焦急道:“那你们呢?”
  今夏望向杨岳和岑寿,三人相视,目中含义已不言而喻。
  “城中守卫有限,我们得帮戚夫人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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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从俞大猷下令休整起,已经过了八日,岑福也已从京城赶回来。
  这八日里透支过度的士兵终于可以好好歇息将养,保养武器,还有空闲可以悼念死去却无法安葬的战友,再茫然地想一想来日生死未卜胜负难测的战役。
  说实话,对于陆绎的这个计策,俞大猷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此计说简单也着实太简单,无非就是惑敌松懈,然后攻其不备。但从此前数战看来,倭寇防守甚是严密,山上各种火器齐备,便是突然之间发动猛攻,要拿下岑港也绝非易事。
  眼下,俞大猷将军之职已经被撤,可实差他还得顶着,再攻不下,恐怕下一步就是被关入大牢了。
  他在营中信步而行,顺便到伤病员所在的营房看一下他们的状况。王崇古正好弄了一批药材送过来,坐在伤员之中与他们闲聊。与俞大猷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不同,王崇古性格随和得多。在士兵们眼中,俞将军高高在上颇有威信,而王副将则能与他们闲话家常。
  “将军。”王崇古笑着招呼他。
  俞大猷行过去,示意周遭兵士们不必拘泥,他自己也随意坐下。
  “方才我才听说,”王崇古朝旁边一名伤在腿部的兵士努努嘴,“将军,你猜猜他是怎么回营的?”
  俞大猷瞥了他一眼:“你背回来了?”
  王崇古笑道:“是陆大人的马驮回来的。”
  “陆绎?”
  “对,那日他往咱们营里来,路上正好碰上他们撤下来,陆大人把自己的马还有随从的马都让给他们,他自己是徒步走来的。听说,走了一个多时辰呢。”
  俞大猷怔了怔,这倒是他未料到的,也从未听陆绎提过。
  王崇古拍拍他肩头:“平日而论,这些日子他在营里头,吃住也没听他抱怨过一句,也没端什么架子,算是够好伺候的了。你别整日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行了,我心里有数。”俞大猷叹了口气:“他若此计能成功,我把他当菩萨供着都没问题,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王崇古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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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有人影来到陆绎窗前,轻叩了几下窗棂,片刻后从窗缝推进来一份薄薄的信。
  岑福正欲追出去,却被陆绎阻止。
  陆绎接了信,隔着窗轻声道:“你没伤吧?”
  外间已是寂静无声,待他推开窗子,可见月色之中,远处一领蓝衫蹁跹而去。
  “大公子,他是谁?”岑福奇道。
  陆绎微微一笑:“一位朋友。”
  这本是陆绎想自己冒险潜入岑港,却不知怎得让蓝道行看穿了心意,三日前他在窗口留下让陆绎等他自岑港归来的讯息,直至今日方回。
  他如何孤身潜入,陆绎不得而知;他经历了何种艰险,陆绎也不得而知,只知晓他绘制了岑港内部并倭寇机关的详尽图纸,
  一灯如豆,图纸在桌上展开,依山而建的一处处栅栏,藏在暗处的各种火器,每一处位置都标注出了详细的火器种类和射程。这些火器的位置堪称恶毒,足以让明军在岑港前铺陈下层层叠叠的尸首……
  陆绎看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得出一个十分残忍的结论——即便明军突发强攻,岑港也仍旧攻不下来。
  天色微明,他将图纸揣入怀中,缓步向大帐行去。
  距离大帐还有数十步远时,便见大帐帐帘被掀开,俞大猷自内出来。因担忧战事,休整这数日来,俞大猷心里是没着没落的,往往整日整夜待在大帐中研究作战方案。此刻他满面疲倦,双手猛搓了一番面皮,抬眼时正看见陆绎。
  陆绎远远一拱手。
  俞大猷行过来,眉头深皱,欲言又止。
  “将军?”陆绎试探问道。
  俞大猷终于还是问道:“到今日为止,已经休整足足九日,我看时候差不多了。”
  “将军莫急,我正是想与将军商量此事。”
  陆绎打了个请的手势,俞大猷复随他回到大帐内,他掏出怀中图纸,递给俞大猷。
  俞大猷盯着图纸看了许久,眉头越拧越紧,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问什么:“这图纸你从何处得来?”
  “是我的一位挚友,知我为岑港之战烦难,他替我冒险潜入岑港,绘了这张图给我。”
  俞大猷也知晓潜入岑港是何等凶险之事:“替我向你朋友说一句,我俞大猷欠他一份人情……图上所标注,你能确定准确无误?”
  陆绎道:“我相信他。”
  俞大猷陷入一阵沉默,长久地看着那张图纸,以他多年征战的经验,他清楚地看出,一旦明军猛然发动强攻,还是会在火器之下死伤无数,攻下岑港仍然无望。
  “……你也看过这图,应该知晓这仗打不赢。”他看向陆绎。
  陆绎点头:“我来找将军,就是想与将军商议此事……我想过,要让明军顺利攻山,除非能够做到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俞大猷一怔。
  “可派数十人潜入岑港,挑起岑港内部大乱,再以烟火为号,与进攻的明军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岑港!”陆绎沉声道。
  “数十人?”俞大猷摇头,“想要潜入岑港,除非是轻功绝顶的高手才能避开倭贼耳目,翻山越岭而入,军中虽有武艺高强之人,但轻功绝佳者甚少,一靠近就会被倭贼发觉。”
  “不必翻山越岭,只要找善潜水者即可。”陆绎向他解释道,“我查看过岑港的港口,停着数艘战船,战船上时常有倭贼出没,这个港口与岑港内部必定有通道相连,我们可以由此入内。”
  “经由水路上岸,然后再找通道?”俞大猷仍是摇头,“数十人目标太大,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到时候倭贼将通道关闭,这数十人岂不是明晃晃的靶子,白白送死。”
  “这层我也想过,大福船的喷筒射程可达数十丈,可以用它攻击停在港内的倭船,船一着火,倭贼必定会弃船逃入岑港,到了那时,就可以趁乱混入岑港内。”陆绎早已将此事仔细考虑过。
  俞大猷在心中反复推敲这个战术,虽不能说无懈可击,但确实目前唯一的法子。
  “只是这数十人深入岑港,太过凶险,恐怕能够全身而退不多。”他轻叹口气,如何选出个带队之人,也是问题。
  陆绎此时起身,正色道:“言渊不才,学过拳脚功夫,水性尚可,请将军准许我带人潜入岑港。”
  “你!”
  俞大猷吃惊道,随即便是连连摇头。
  “不行,绝对不行!……我岂能让你去涉险。”
  “将军是觉得言渊功夫太差,没这个资格?”陆绎挑眉。
  “不是……”
  陆绎打断俞大猷,干脆利落道:“将军,既然你我都是习武之人,那不妨校场上见真章,我若胜过你,你就让我带人潜入岑港,如何?”
  俞大猷师从李良钦学习剑术,武艺高超,连嵩山少林寺的武僧都败在他的手下,当下见陆绎竟然要和自己比试,不由暗叹这年轻人着实不知高低。
  “你当真要和我比试?”他问道。
  “真是。”
  “也好!”俞大猷应承下来,“你若胜了我,便如你方才所言;但你若输了,就须听我安排,不得有异议。”
  “一言为定!”
  陆绎微笑。
  连日休整,官兵也都闲来无事,听闻校场将军与那位锦衣卫比试功夫,顿时奔走相告,不消一顿饭功夫,把偌大个校场围得水泄不通,连腿脚不利索的官兵都拄着拐赶来瞧热闹。
  岑福好不容易挤到里层,被挤出一身汗来,心情忐忑不安。自昨夜收到那张图纸起,陆绎就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他只知晓大公子在灯前坐了一夜,却猜不透大公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眼下更不知晓大公子为何会突然和俞将军比武。
  大概是看陆绎年纪轻轻,又是京城公子,即便自幼习武,只怕功夫也有限。俞大猷连衣袍都未换,颇随意地往兵器架旁一站,示意陆绎先行挑选兵器。
  “我知晓将军善长荆楚长剑,但真正精通的却是棍法。”陆绎微微一笑,伸手取过一根长棍,“还请将军多多指教。”
  “不敢当!”俞大猷也取过一棍。
  王崇古也闻讯赶来,挤进人圈,皱眉看着场内,只道是俞大猷性格耿直与陆绎闹出不快,弄得要上校场较量。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周日不加更,让偶喘口气先~~~~

第114章
  两人各持一棒,相距一丈,脚下微错。
  俞大猷心中暗忖:他毕竟是陆炳之子,虽是要胜他,也须让他面上好看才是,就与他多过几招,算是点拨他端正。
  当下也不使个门户,棍棒在手中耍了个花式,便朝陆绎侵去,直破大门打他的棍。
  陆绎错身而退,倚他棍尾,直剃而下打他的手。
  俞大猷翻身跃起,陆绎使了个喜鹊过枝,趁棍而上,棍身如影随形,无论俞大猷如何腾挪跳跃,始终摆脱不掉。
  本只是想与他略过几招,倒未曾料他的功夫远远超出自己的估计,尤其陆绎轻功甚好,长棍在他手中愈发变得轻巧灵动,随心而走。俞大猷甩不开他,索性以进为退,使出马前斩草,连进三步,逼开陆绎。
  两人这几下过招,王崇古已看出俞大猷棍势和缓,有歉让之意,显然并非因争执而比武,便稍稍放下心来。
  周遭官兵吼吼叫嚷,为自家将军助威打气,声势浩大。岑福甚是不满,无奈孤掌难鸣,便是扯破喉咙也压不过众官兵的声响,面皮绷得紧紧的,盯着校场之上。
  俞大猷望向陆绎,笑道:“功夫不错,再来!”
  话音刚落,他旋手进五步,以腰力挑打,使出滴水献花,棍尾上挑,直打陆绎前胸的神封穴。陆绎以棍相揭,反而借他上挑之力,翻身腾挪,身轻如燕,自他头顶跃过,手中长棍走马回头,打向俞大猷脊背的风府要穴。
  听背后风声,俞大猷侧身让过长棍,心下暗暗替他叫了声好,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当心了!”他喝道。
  长棍拖地,如蛇般蜿蜒前行,绵绵不绝,向陆绎下盘快速攻来。陆绎连退数步,将棍变流水打他棍,两棍相击,因力道生猛,发出金石之音,连打连揭,一时难解难分……
  众官兵在旁大声助威,此时岑福也再忍耐不住,纵然喊不过他们,也纵身长啸为自家大公子助威。
  接连数招之后,俞大猷横棍扫过,棍端划向陆绎胸前,堪堪划过,衣袍内有一物件被棍挑出,飞至空中……
  陆绎原是要持棍格开,见那物飞出,顾不得多想,探身伸手去捞;俞大猷也未想到他竟不挡不避,待要收棍,已然来不及,长棍重重击在陆绎左腿。
  腿上吃痛,陆绎单膝跪下,手上却已稳稳握住那物件,抬首笑道:“将军好棍法,是我输了。”
  俞大猷却不以为然,伸手搀扶起陆绎:“若非你分心,我断然还无法取胜……说句老实话,以你这般年纪,在武学上便有此造诣,是我败了才对。”
  “将军过奖,言渊实不敢当,今日切磋,将军果然棍法如神。”陆绎朗声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将军曾说,用棍如读四书,钩、刀、枪、钯,如各习一经,四书既明,‘六经’之理亦明矣。若能棍,则各利器之法,从此得矣。”
  “你竟然看过《剑经》?!”
  这着实出乎俞大猷的意料,方才陆绎所言,正是他所著《剑经》中的话。
  陆绎笑道:“家父对此书赞赏有加,还特地抄写给我,要我用心读。”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饶得是俞大猷,饶得他明明知晓陆绎所言很可能是客套话,但听到陆炳这等高手也对《剑经》赞赏有加,着实令他心中欢喜不已。
  自至舟山以来,俞大猷还未曾这般心情畅快过,当下挥手让众官兵散去,携了陆绎的手,又唤上王崇古,一起回到大帐中。
  一进大帐,他便从腰间取了碎银,连声命祥子置办些酒菜来。
  看见俞大猷难得有如此心情,王崇古也甚是欢喜,唤住祥子,笑道:“我原本存了一坛子酒,预备着攻下岑港后庆功时喝,现下将军心情好,你就去将我那坛酒取来。”
  闻言,俞大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私藏好酒,怎得,今日舍得拿出来了。”
  “陆佥事您可能不知晓,他那条棍子连北少林的和尚都服气,”王崇古朝陆绎笑道,“今日能见将军肯在校场上低头,我自然要庆贺庆贺。”
  “言渊也是从《剑经》中受益良多,才能勉强与将军对阵。”
  “方才那一棍,可受伤了?”俞大猷问道。
  陆绎摆手道:“不碍事,将军棍下留情,未尽全力,我怎会受伤。”
  一时祥子将酒菜置办来,军中连像样的杯器都寻不到,酒以碗盛,三人吃着酒菜,畅聊起来。
  “不知今日你连比武都顾不得,伸手去捞的是何物?看得这般要紧?”俞大猷好奇道。
  陆绎自怀中掏出了姻缘石,放在掌中给他瞧。
  “这是何物?”俞大猷皱眉道,“……我看就是块石头!”
  王崇古也凑过来端详,猜测道:“莫非是名贵的玉石?生怕摔碎了吧。”
  陆绎笑道:“不是什么名贵玉石,是一位朋友所送的姻缘石,听说灵验,我便带着。”
  王崇古听得一楞:“以陆佥事的人品相貌,还有家世,何愁姻缘二字,愁得该是桃花太多才是。”
  “大丈夫何患无妻!”俞大猷也不懂陆绎为何将此物看得这般要紧,“这若是在战场上,为了个物件,连命都丢了可不值。”
  陆绎并不想多加解释,微微一笑,复将姻缘石收起,岔开话题道:“我记得将军是福建晋江人氏,不知这身好武艺师从何处?”
  “我师从李良钦,”久未饮酒,俞大猷被王崇古的好酒钩起了酒虫,又自斟了一碗,边饮边叹道,“想当年在师父门下,除了练功,便是与师弟一块儿上山掏鸟下河摸鱼,真是畅快得很。”
  “将军还有师弟?”
  “我师父与旁人不同,不似别人收十几个或是数十个徒弟,他只收了我和我师弟两人,悉心教导。想来我们俩也是没出息,没给他老人家脸上添光。”饮了酒,俞大猷的话也密了许多,叹了又叹。
  陆绎望了眼王崇古,后者耸耸肩,显然已经看惯俞大猷喝酒后的模样。
  “您师弟现在何处?”陆绎顺着他的话问。
  “不知晓……”俞大猷似乎想起什么,复把陆绎的肩膀拍了又拍,“大丈夫何患无妻,怎么着都能娶着婆娘,女人这种事,千万别钻了牛角尖。我师弟就是最好的证明!”
  想来是个为情所困的故事,陆绎没想再问下去,俞大猷却自发自觉地继续说下去:“我师弟,练武的好苗子呀,我师父本就想收我一个徒儿,可见了我师弟后,那骨骼、那资质,硬是没忍住,收了他做关门弟子。说起来,我师弟真的是比我有悟性,一点就透,学什么都比我快,可惜啊,为情所困,还没学成就走了,说是要进京闯闯,博个功名。”
  “那他现下如何?”王崇古问道,“是否在朝中?”
  俞大猷连连摆手:“他走的时候连名字都改了,初始还知晓他当了锦衣卫,再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陆绎笑道:“既是锦衣卫,将军不妨说说这位师弟姓甚名谁,说不定我认得?”
  “他姓杨,单名一个立字。后来连名都改了,说是大丈夫鹏程万里,改名为杨程万。你可听说过他?”
  “……”
  杨程万?!陆绎怎么也没想到俞大猷的师弟会是他,再一思量,难怪杨岳曾说爹爹爱吃润饼,这润饼原就是闽南之物,他还诧异杨程万未去过闽南,怎得会爱吃此物。
  俞大猷见陆绎面色古怪:“你听说过?”
  “是,恰巧听说过……此人多年前因伤辞去了锦衣卫职务,现在是六扇门的捕头。”他现下也已娶妻生子,儿子也在六扇门当捕快。”陆绎说着,脑中似有千头万绪涌来,一时却又整理不清。
  听闻杨程万的境况,得知故人安好,俞大猷感慨良多,长长叹了口气。
  “将军说他当年为情所困,不知……为得是哪位姑娘?”
  “那时节,泉州府有个行医的林家,他与林家勉强算是沾着点亲,也时常走动。林家有两位姑娘,他心里惦记着那位姐姐,可惜林家看他不上,将那位姐姐许给旁人,莫约也是个官家。我师弟心中不忿,这才想进京去争口气。”
  林家的大姑娘,嫁给了夏长青;沈夫人是林家二姑娘,难怪她听说了杨程万之后就愿意留下……陆绎再往深处想去:夏言一案,当时杨程万还是锦衣卫,他不可能不知晓此事会波及夏长青,当时他是如何抉择?他被关入北镇抚司,与此事可有关系?
  “陆佥事、陆佥事?”
  见他怔怔出神,王崇古诧异地看着他。
  陆绎回过神来,一时间却掩不住面上的深忧,俞大猷见状便道:“不说了,今日难得痛快吃酒,这等儿女情长之事不提也罢,平白扫了兴致。来!再干一碗!”
  心知不该在此时想杨程万之事,陆绎收拾心境,满满倒了一碗酒,敬而饮之。
  见陆绎一口气喝净碗中酒,毫无推辞扭捏之色,俞大猷更是欢喜:“痛快!在军中咱们都是兄弟,以往是我生分了,今日陆佥事你若不嫌弃,我便认了你这兄弟,如何?”
  他此言一出,王崇古心中暗叫不妙:陆绎是何等身份,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之子,外头想巴结他的人能从大帐一直排到海里头去。将军酒兴一起,说出这等话来,陆绎定然心中不快,又不好直接回绝,场面岂不尴尬。
  他正待开口打个圆场,却见陆绎搁下酒碗,起身离桌,不由心中暗叫不好,担心陆绎当即就要翻脸……
  殊不料,陆绎整整衣袍,朝俞大猷恭敬一拜:“哥哥在上,请受言渊一拜!”
  见陆绎行事这般痛快,正是合了俞大猷的脾性,当下伸手搀起他,大笑道:“好!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你我二人不拘礼节,以酒为誓,今日就结为生死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回家迟了,更新得晚了些,抱歉~~~

第115章
  “哥哥!”陆绎唤道,“既为兄弟,我就不与哥哥见外了,小弟有一事相求。”
  “你只管说!”
  “请准予我带人潜入岑港,助哥哥攻下岑港!”陆绎重重道。
  未料到他所求竟是此事,俞大猷愣住,犹豫许久都不曾作答。王崇古之前未听过这个计策,不解道:“潜入岑港?”
  陆绎将整个计策向王崇古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王崇古听罢,酒菜也顾不得吃,站起身就去找了海防图看,计算大福船上喷筒的射程和港口深度,喜道:“将军,此乃良策!”
  俞大猷何尝不知晓这是个好主意,只是……带队之人必须武功高强,军中除了他自己外,以陆绎的武功,确实就是一个上上人选,更不用说他出身锦衣卫,隐藏踪迹近身搏斗等等原就比旁人擅长。
  “但陆佥事不能去!”王崇古抱歉地看向陆绎,“你若有事,我们难以向上头交代。将军,我去!”
  俞大猷却摇摇头:“论领兵,你是个好将领;但论单兵作战能力……老王,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你帮我从军中挑选五十个武功好的,我亲自带兵。”
  “将军,你怎么能去!”
  “哥哥,你不能去!”
  陆绎与王崇古同时出言阻止。
  “你是一军之帅,你若不在,如何能稳定军心。即便能够里应外合,要攻下岑港依然艰苦卓绝,你唯有亲自督战,才能鼓舞士气,让将士们奋勇杀敌。”陆绎有理有据,让俞大猷无从反驳。
  王崇古在旁连连点头,应和道:“正是这个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将军,你无论如何不能去。”
  见俞大猷仍然不吭声,陆绎问道:“哥哥莫非是信不过我?”
  “不是……”
  “那么就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所以瞧不起我。”
  俞大猷连忙道:“这是什么话,何曾看不起你!只是……你若出事,我们难以向令尊交代。”
  “哥哥,你军中有多少人?”陆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俞大猷一怔:“……两万六千人,怎么了?”
  “你告诉我,这两万六千人,有谁是没有爹爹的么?”陆绎皱眉,“他们能上阵杀敌,怎得我就不行?哥哥,你不仅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我爹爹。”
  “不是,我……”
  “我敬重哥哥,是因欣赏哥哥不计个人得失,一心只求为国效力。怎得到了今日,哥哥心中想得便不是要攻下岑港,而是怕我连累于你?”陆绎再下一记猛药。
  俞大猷被他说得愧然,猛然起身道:“好兄弟!今日你既将话说到此处,我就将此任务交给你!”
  “将军……”王崇古阻拦不及。
  陆绎知晓他担心何事:“王副使放心,此事我会书信爹爹,便是我出了差池,也绝对不会累及旁人。”
  他考虑得如此周到,王崇古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道:“我定会给你挑最好的人手。”
  “多谢。”
  大事已定,三人举碗痛饮,胸中好生欢喜,又说了半日话。
  **********************************************************************
  夜渐深,陆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所想的,并不仅是从海路潜入岑港,还有俞大猷的那些话。
  杨程万与沈夫人是旧相识,这就解释了为何沈夫人在听说杨程万是杨岳的爹爹之后,会改变主意留下来。可她为何对今夏特别上心?而非对杨岳?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
  俞大猷曾经提过,杨程万心仪之人是林家的大小姐,也就是夏长青的夫人。如此说来,当年夏家出事,他肯定是知情,这其中又发生过什么事情。与他被关入北镇抚司有没有关系?
  岑福睡在外间榻上,听见里头陆绎翻身,良久不曾睡着,遂点了灯进来问道:“大公子,可是酒喝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去给您弄碗醒酒汤来?”
  陆绎翻身坐起,摆手道:“不用。”
  岑福无法,只得给他绞了把布巾,递过去。
  用布巾覆了好一会儿面,昏沉沉的脑子似也清醒了些许,陆绎长长呼出口气:“……替我备笔墨。”
  岑福一怔,没敢多问,备好笔墨。
  陆绎写好一封信,用火漆封了交给他:“等天一亮,你就再跑一趟京城,将此信捎给我爹爹。然后,我要你秘密地查一件事情。”
  听他说得十分郑重,岑福问道:“何事?”
  “十几年前,杨程万究竟为何缘故被抓进北镇抚司,瘸了腿,又被放了出来。”陆绎叮嘱道,“千万记着,此事必须秘密行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岑福有些不解:“杨程万的资料您不是看过么?上面没有?”
  “他的资料有些部分被人刻意销毁,”酒的后劲甚大,陆绎痛楚地捏了捏眉心,“你记着,一定要秘密行事,莫让我爹爹发觉。”
  “还、还、还得瞒着老爷?”岑福有点结巴。
  “对,我猜测,刻意销毁资料的人可能就是爹爹。”
  “老爷他……”
  “还有,去过京城之后,你再跑一趟南京府,查夏长青一家人,事无巨细,从夏长青到他夫人,再到家中仆人、往来亲朋,越清楚越好。”
  岑福不解:“大公子怎得想起夏长青来?他与岑港有关系么?”
  “我自有我的缘故,你记着,这两件事你须谨慎小心,绝对不能让人发觉。”
  “卑职明白。”
  对于陆绎一人留在此地,岑福还是甚是不放心:“大公子,这里毕竟是军中,很快就要和岑港开战,您把我打发走了,身边没个人怎么行?”
  “你什么变得这么蝎蝎螫螫起来了。”陆绎催促道,“早点歇着吧,明日一早你还要赶路。”
  没法违抗他的命令,岑福却仍是不放心,戒备地看着陆绎:“大公子,别的倒罢了,您出谋划策也行,但咱们毕竟不是官兵,打仗是他们的事,您可不能跑战场上去,我得向老爷交代的……”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陆绎佯作打呵欠,岑福不愿打扰他休息,遂也不再多言。
  ************************************************************************
  王崇古办事效率极高,黄昏之前便把五十个人选都码齐整了,在校场排成队,等着陆绎来试他们的身手。
  早间陆绎与俞大猷那场比试,大多数士兵都看了,便是没看的,事后自然也有人渲染渲染说给他听。要知晓,军中能在俞大猷手下走几个来回的人可不多,眼前这五十人,即便原先对陆绎颇有微词,在那场比试之后,对他皆暗暗佩服。
  命他们两两交手,陆绎在旁逐个观察,然后根据取长补短,每三人为一组。由于距离进攻岑港的日子所剩无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陆绎不仅要求他们加强训练,且让王崇古安排他们同吃同住,让彼此间更加熟悉。
  如此这般训练了几日,陆绎则请俞大猷派船,勘察了几次岑港海域,自己还偷偷潜至岑港海湾之中,计算了海中距离,和所需要花费的功夫。
  这日入夜,他仍在灯下细看蓝道行画来的岑港方位图,却听见有人叩门。
  “进来吧。”他以为是祥子,这几日俞大猷常差遣祥子来给传话递东西。
  有人推门进来,听得脚步声有异,与平素祥子的脚步声不同,陆绎诧异抬头——蓝道行一身戎装正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素日里都穿着道士袍,乍然换了一身青袍黄战裙的军中士卒衣袍,头上还规规矩矩带了顶黑色折檐毡帽,着实叫人有点看不习惯。
  “你……这是加入俞家军了?”陆绎笑问道。
  蓝道行笑了笑,也不待他招呼,自己便坐下来:“我既为陆大人的车,此番潜入岑港,我没道理不去。”
  “你怎得知晓?”陆绎一怔,此事除了他、俞大猷和王崇古三人,并不曾让第四人知晓。便是正在训练中的五十名兵士也不知晓究竟要去作什么事情。
  “我在画岑港方位图的时候也想到这个法子,又见大人您挑选人手,出海几趟,大概也能猜到您的想法。”蓝道行看向桌上的方位图,手伸过去点了点,“此处看守最为严密,当时我无法靠近,估计此处应该是军火库房。”
  陆绎凝神看图,手指在其上重重地叩了叩,若能够炸掉火药库,断了倭寇的弹药供给,那么无异于能够大大的减少进攻明军的伤亡。
  “带上我,我帮着你炸了它!”
  蓝道行看着陆绎道。
  陆绎微微挑眉,笑道:“怎得,莫非不带上你,我就炸不了这军火库?”
  蓝道行也笑道:“怎得,莫非我们俩也要上校场比试比试,你才肯让我去?”
  一灯如豆,陆绎看着他,沉默良久之后道:“你该知晓,我留着你,是要派大用场的。”
  “我自然知晓,但你有失,我这辆车纵能长驱直入以一当十,也无用武之地。”蓝道行正色道。
  陆绎仍是沉默。
  蓝道行想了想,又道:“小姑娘还在新河城等着你吧?”
  陆绎瞥他。
  蓝道行笑道:“挺好的小姑娘,你就别让人家太久了。”
  “胡说什么!”陆绎没好气道。
  蓝道行正色道:“潜入岑港,凶险之极,但以你我的功夫,只要照应得当,全身而退并非难事……哥哥,咱们又不是去送死。”
  陆绎正欲说法,忽又有人叩门,这下是祥子的声音。
  “陆大人,将军请您往大帐一趟。”
  陆绎应了一声,瞥向蓝道行,无奈道:“跟着来吧,得让俞将军认得脸,要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哪里混进来的细作呢。”
  他既说了这话,自然就是允诺的意思,蓝道行心愿得偿,笑着起身随他往大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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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6章
  因俞大猷的性子原就不拘小节,大帐里头平素虽然不算杂乱无章,但也绝对算不上整洁。可今日陆绎一进大帐,还是微微吃了一惊,帐内左一叠右一摞地堆着甲衣,拥挤不堪,俞大猷坐在其中,喜气洋洋,犹如一夜暴富之人。
  “兄弟,快来看!我弄到什么好玩意儿了!”俞大猷一见陆绎便笑道。
  陆绎取过一件甲衣端详:“这是……银丝棉甲?”
  “果然识货!”俞大猷笑道,“我好不容易弄到这几十件,正好此番可以派上用场。”
  寻常的棉甲是用七斤棉花,用布盛于夹袄内,粗线缝紧,入水浸透,然后取出铺地,用脚踏实,已不胖胀为度,晒干收用。见雨不重,霉鬒不烂,鸟铳不能大伤。而银丝绵甲是在棉花中混入银丝,又轻又薄,坚韧程度却大大提升,近距离鸟铳不能穿透,但造价也昂贵许多。此番俞大猷弄到这批银丝棉甲,想必是花费甚大。
  “哥哥,不少银子吧?”陆绎问道。
  俞大猷显然不愿谈此事:“不谈银子,你就先说这玩意儿好不好?”
  “自然是好。”陆绎微笑道。
  “好就行!回头把人都叫过来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有改动就得赶紧……”俞大猷说着,看见跟着陆绎来的那人竟已开始试穿,瞅着又眼生得很,“你是谁?”
  蓝道行的头从绵甲中探出来,朝俞大猷笑道:“久仰俞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将军一身英豪气概,让在下好生敬仰!”
  俞大猷莫名其妙地看向陆绎,眼神不言而喻:这家伙从哪里来的?
  陆绎把正试绵甲的蓝道行拽过来:“将军,他就是为了画图给我,特地冒险潜入岑港的那位朋友。”
  能潜入岑港且全身而退的人决计不简单,俞大猷顿时对蓝道行另眼相看。
  “敢问高姓大名?”
  “不敢当,都是自家兄弟,叫我小蓝就行,亲切些。”蓝道行整了整绵甲的腰身,问俞大猷道,“此番我也随陆大人上岑港,能穿一件么?”
  俞大猷怔了怔,随即道:“能,当然!”
  趁着其他士兵试银丝绵甲的时候,陆绎将王崇古唤到一旁,悄悄问道:“这批银丝绵甲价值不菲,将军哪来的银子?”
  王崇古踌躇道:“这个……陆大人您就莫问了,将军也不让我说。”
  陆绎肃容道:“据我所知,拨下来的银两都购置了火器还不够用,将军该是捉襟见肘的时候。莫非这银子来路不明?”
  “这可不能胡说!”王崇古吓了一大跳,“银子可是清清白白的。”
  陆绎盯着他不言语。
  王崇古无法,只得道:“自从您说要带人上岑港之后,将军就一直为此事操心,好几日都睡不稳。这银子是他变卖了家传宝剑所得,那剑他家传了几代,已经是他家里头最值钱的了。”
  未料到俞大猷竟为此变卖了家传宝剑,陆绎心下甚是感动,只问道:“卖到何处去了?”
  “您就莫再问下去,我已经是说多了。将军有他的风骨,您只管承他的情就是,这样他才能心安。”王崇古生怕陆绎再问,匆匆一拱手,转身忙军务去了。
  大帐内,俞大猷正看着士兵试穿银丝绵甲,面上满是欢喜之色。陆绎看着他,胸中五味杂陈,想着无论如何得炸了火药库,一举拿下岑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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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星无月,六艘大福船近似于无声地行驶在海面上,慢慢驶向岑港的港湾。陆绎一身鲨鱼皮水靠,靠在船舷上望向岑港,他的身后是同样穿着水靠的蓝道行。
  没有月光的海水,显得愈发深不可测,海水黑黝黝的,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船舷。
  指挥船队的人是王崇古,而俞大猷此时已经由率军由陆路向岑港出发。为了避免被岑港两侧的火器袭击,大福船停在岑港之外,喷筒手调整喷筒,确定投射方位,然后填装火药待命。
  借着船身的掩护,陆绎与蓝道行等人由船尾悄悄滑入海水之中,每人身着鲨鱼皮水靠,口中都叼着一根两尺来长的苇杆,以做换气之用。
  以王崇古的目力,即便明明知晓陆绎等人正从船身旁游过,他都不甚看得清水面上细细的苇杆。也许是明军一连懈怠数日不曾进攻,岑港内的倭寇也松懈了许多,海面静得出奇,大福船在港湾外一字排开,也未看到倭寇对此有何反应。
  手边的木制沙漏,沙子一点一点漏下,王崇古静静地等候着。
  静谧的海水深处,数十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向岑港内靠近……
  最后一粒沙子落下,王崇古的手握紧沙漏,低声重重道:“发射!”
  每艘大副船上配有二十支火筒,六艘船共有一百二十支火筒,这一百多支火筒同时发射,火药喷射向岑港内的倭寇船,一沾在船帆上,随即熊熊燃烧起来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岑港港湾成了一片火海,火药在船帆、大桅、甲板等等地方烧起来。
  守船的倭寇猝不及防,弄不清是何状况,一时根本无法与明军对垒,慌忙跑下船去,惊慌失措地躲入港内。
  暗处,半浮在水中的陆绎已经将他们进岑港的入口收入眼中。寻了一处岩壁凹处,陆绎率众人上岸,脱下水靠,换上裹在油布内的银丝绵甲。
  原本通往岑港的入口是一条大路,与明军交战之后,为了便于防御,倭寇便将这条路封死,另外在山壁上开凿出一条小路,有守卫看着,蜿蜒向上,也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陆绎行在前头,施展绝顶轻功,贴着山壁前行,落地间毫无声息,鬼魅般靠近了入口。
  由于船上大火的缘故,入口最外沿的守卫仅有一人,双目紧张地盯着燃烧的船只,直至陆绎到了他眼前才楞了下,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无声地扭断脖颈,软软躺倒。
  从入口处往上看去,小路陡峭而狭窄,山壁间有回响的缘故,上面倭寇说话的声响,下面也听得甚是清楚。
  听声辨别,再往上,至少有三名倭寇。
  匕首自袖中滑出,陆绎蜻蜓点水般在山壁间腾挪前行,看见倭寇的那瞬,匕首激射而出,其中一人应声倒地。
  其余两名倭寇拔刀挥砍而来,他旋身一转,轻巧地自两人缝隙间滑过,也不见怎么费劲,手就轻轻托了下其中一人的刀,那刀便回转到倭寇脖颈上,再往前一送,鲜血自脖颈处喷射而出,尽数溅在山壁之上。
  眼见转瞬间两名同伴丧命,余下那人举刀发狠劈来,却在挥刀时定住身形,直直仰面倒下。
  蓝道行托住倒下的倭寇,轻柔地将他放到旁边,摇头叹息:“善哉善哉,愿施主来世托生平安之家,莫再做这等刀尖舔血之事。”
  “要不你再给他们做个道场?”
  陆绎把倭寇身上的火铳缴收上来,抛给下面的兵士,顺口挪揄道。
  蓝道行也搜出火铳,他自己也不用,回身递给旁边的兵士,轻声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做道场的法器没带着来。”
  再往前行去,山壁旁边有个天然洞穴,不大,被倭寇作了堆放杂物的地方,从船上拖回来的待修整的藤牌、缭钩、斧头等等物件尽数堆在此处,由于山壁潮湿,这些物件也都开始霉烂,散发着一股霉味。
  陆绎带着人继续前行,只听见山路上头蜿蜒处脚步纷沓,似有二、三十人同时往下赶来,眼看就要迎面撞上,陆绎带人迅速回撤,暂时藏入洞穴之中。好在洞穴虽不大,但甚是阴暗,且废弃的藤牌甚多,可作遮挡之用。
  众人才草草藏好,便看见一小队倭寇鱼贯而下,脚步匆匆,显然是急匆匆赶往倭船救火。他们甫一经过洞穴,陆绎随即率众人跃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山路窄小,连珠弩几轮下来,倭寇已所剩无几。兵士们枕戈待旦多日,此时如出山猛虎,只听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作响,鲜血一道道泼洒在山壁上。转瞬之后,整条下行的山路已被倭寇尸首塞满,层层叠叠。
  匕首掷入一名试图逃回去报信的倭寇背心,倭寇应声而倒。陆绎经过他时,拔回匕首,隐入袖中,快步往上掠去。
  往上不多时,豁然开朗,已经到了岑港内部。按原定计划,他们兵分两路,陆绎率领一半人马去炸掉火药库,而蓝道行率另一半去破坏倭寇对进攻明军设下的机括。向俞大猷发射信号的火药筒放在蓝道行身上,只要机括破坏成功,俞大猷将马上率军发动总攻。
  “怎么样,要不要比一比,你若在我发射信号之前炸了军火库就算你赢。”蓝道行朝陆绎笑道,“端午将至,输的人就请嘉兴楼的粽子。”
  陆绎微微一笑:“好主意,成交!
  两人各率人马,分头行事。
  蓝道行此前偷偷上过岑港一次,此番可谓是轻车熟路,没多一会儿便摸到倭寇设机括的防线上。
  后山的火烧倭船似乎并未影响到前山的倭寇,大概是因为他们很清楚明军经由海路是不可能攻上岑港,所以前山的倭寇一切秩序井然,未见丝毫慌乱。
  明军鸣金收兵多日,此时已经可以看出几分成效,守在防线内倭寇人数不多,且明显懈怠许多。方才后山船只被烧,也有人跑到后面,从山壁上往下看状况。但显然他们并不以为然,何况眼下还是深夜,除了守夜的人,其他倭寇皆三三两两靠在一起合目休息,便是负责警戒的倭寇也是懒懒靠墙而站,偶尔打个盹。
  蓝道行伸手拍了拍守夜倭寇的肩膀,倭寇从打盹中猛然抬头,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困了吧?”蓝道行关切问道。
  倭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下一瞬,倭寇身子一软,被后头的兵士拖到一旁。蓝道行轻轻打了个手势,兵士们跃入倭寇防线之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甫懵懂醒来的倭寇,然后将透甲枪、镖枪尽数扔下山去,几门大铳实在搬不动,便将火药反装,炸掉铳身。
  炸膛的闷响,使整个岑港地面都震了震。
  正欲去查看港口船只状况的毛海峰刹住脚步,意识到这可能是明军声东击西的计策,急忙赶往前山布防……
  墨色夜空,一抹光亮伴随着啸声直冲云端,砰得炸开,一簇鲜艳的孔雀蓝自空中洒落。
  毛海峰仰头看着,浑身一凛。
  山下,俞大猷也仰头看见了,目有喜色。
  看到信号,得知蓝道行已经得手,陆绎也稍许松了口气,仍旧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图往军火库的方向摸去。
  守卫森严……这处房屋倒真算得上是守卫森严,足足有八个倭寇看守在外头。后山火烧倭船,前山大铳炸膛的动静,他们都未曾擅离职守。
  “此处应该是军火库吧?”陆绎心中暗暗揣测着。
  手势往两边一分,兵士们会意,绕过房屋,从两侧悄悄包抄过去。陆绎随手拈了几粒小石子在掌中,手指轻弹,将小石子打向近处,引得守卫来查探。守卫刚一探头,连人带刀被陆绎拽入暗处,连哼都未来得及哼一声,便软瘫在地。
  “怎么了?”见他未回去,其他守卫出声问道。
  陆绎用东洋话答道:“船着火了,让大家赶紧去救火!你们快点!”
  守卫们楞了楞,心下疑惑,几人面面相觑。有两人犹豫着朝陆绎这边行来,另外几人则朝这边张望……
  偷偷包抄过去的兵士骤然出击,而这几名倭寇守卫却显然比之前港口入口守卫要训练有素得很,即便以少对多,都丝毫不占下风。陆绎撂倒近旁倭寇之后,发现有一名倭寇闪在一旁准备用火铳射击,他飞掷出匕首试图制止,匕首刺入倭寇左肩,倭寇手一颤,火铳发出的火药正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掉下来一堆碎瓦片。
  听见岑港内的火铳声,毛海峰面色铁青……
  手下飞快来报:“禀船主,山下明军突然发动进攻,攻势猛烈,山上的火器不知被何人破坏,火铳、透甲枪都不见了,大铳被人炸膛……山上恐怕是混入了奸细。”
  又有手下飞快来报:“禀船主,通往港口的小路,发现几十名兄弟的尸首。”
  毛海峰的拳头重重捶在桌上,随即命道:“迅速调鸟铳队到前山,狙击明军;带人到军火库,把最后两门大铳也拖出来;剩下的人,全力剿清混入港内的明军,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军火库!”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很多同学对于“哥哥”的称呼很不适应,其实放在明朝这就是个普通称呼,并无丝毫暧昧。狮子建议大家可以去看看《水浒传》,不想看书也可看电视剧《新水浒传》,拍得很不错,尤其是里面很多武打镜头,偶对该片武术指导那是相当钦佩呀!懒得看全剧的同学,也可以随便挑几集看,比如第四集,只要看半集左右,相信你们马上能适应这个称呼了。

第117章
  方才的火药声想必已经惊动毛海峰,眼下是速战速决的时候,无须再遮遮掩掩。杀掉守卫,陆绎以鸟铳轰开门锁,踹开门板,屋内所存放的物件却让他楞了楞。
  这间看守严密的屋子并非军火库,而是倭寇的储粮室,里面摆放着已经所剩不多的米粮、腌肉、腌鱼。想来毛海峰坚守岑港的日子也不甚好过,毕竟能够通过明军警戒偷偷送来的补给十分有限,他们在岑港上不得不缩衣节食,才能维持下去。
  倭贼人多,定有不服管教者,如此一来,在储粮室外设置八个看守也在情理之中。
  陆绎暗叹口气,这储粮室对于毛海峰虽然十分重要,但眼下对于他来说,却是毫无用处。蓝道行的判断错误,他还得重新再找军火库。
  在倭寇赶来之前,朝储粮室丢进几个火把,陆绎率兵士们迅速离开。
  由于毛海峰的命令,四下都有倭寇在搜查他们,陆绎命众兵士化整为零,以三人为组,各自行事,但凡先找到军火库者,不计一切代价,炸掉军火库。
  众兵士领命,分头散开。陆绎跃上屋脊,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潜行,寻找真正的军火库所在之处。
  四下里已经能听到兵士们与倭寇交手的动手,陆绎愈发心焦,敌众我寡,拖的时候越久,俞将军攻不上来,此番带上来的兵士们恐怕就得全部折在这里。看形势,毛海峰已经派兵增援前山,不知蓝道行那边状况如何?
  一队倭寇急急从不远处经过,说的是东洋话,陆绎隐约间听见“最后两门大铳”,心中一动,身形轻纵,跟上这队倭寇。
  倭寇行得甚快,几乎是飞奔前行,陆绎在高处紧追其后,难免无法顾及隐藏身形。
  在他飞身跃过一处屋脊时,几道寒芒破空而来,饶得他反应甚快,鹞子翻身,险险躲过暗器。却不料双足刚刚落回屋脊,便听得数下火铳发射之声,尚来不及看清来处,左臂未有绵甲遮护,传来烧灼一般的剧痛,身形踉跄,从屋顶跌落下来。
  见他被击中,几名倭寇朝他跌落之处赶来,赶到之时,只见到地上沾染着些许血渍,人却不见踪影。
  此时的陆绎忍痛仍在追赶那队倭寇,为免留下血迹,草草撕下一方衣角捂在伤口上,身形快如鬼魅。那队倭寇直到石壁边缘一处依山势而建尽数用石头砌成的屋前方才停住脚步。
  屋前仅有两名守卫,和储粮室比起来,可谓差别甚大。陆绎避在暗处,心中不免诧异:此处若是军火库,守卫未免太少了些,难道毛海峰就不怕有人偷袭军火库么?
  他正思量,便见这队倭寇为首之人拿出令牌,守卫辨清之后点点头,然后分站到门的两旁。这对倭寇分成两批,靠到门上,左右两旁各有五人,一共十人同时发力……
  陆绎耳力颇好,能听见门后格格作响的齿轮之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军火库的门甚是沉重,至少需要十人,且必须左右两扇门同时开启方才能打开,怪不得毛海峰无须派重兵把守。
  门是石门,上了油的铰链吱吱嘎嘎转着。倭寇们整个身子抵在门扇上,一步一步地往里挪,好不容易才打开一人闪过可过的间隙。要将最后两门大铳推出来,这点宽度肯定不够,倭寇们继续一点一点把门抵开。
  正在他们全力用劲之时,一道人影飞掠而过,他们还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人已经闪身进入军火库……
  “什么人!”
  倭寇大惊,当即便有两人抢身进去,只听得砰砰几声,那两人一前一后被击出,痛苦倒地。
  外间倭寇大怒,有人立时掏出火铳,就要填装火药与子弹,却被为首之人厉声制止。
  “此处绝不能用明火!”
  军火库中除了火器之外,还存放着一箱箱火药,一旦走火,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路疾行加上方才与倭寇动手,陆绎受伤的左肩涌出更多鲜血,他忍着痛楚,打量这间军火库。毛海峰考虑甚是周到,整间库房的西面是整面天然石壁,其余部分也都用石料建造而成,除了门外,没有窗口,仅在石壁高处留有两个通风孔。
  门外又有一名倭寇试图进来,他拔出匕首,飞掷而出,正钉在倭贼咽喉之上。
  “你们若再敢进来,我就烧了这里!”他用东洋话道。
  外间倭寇一凛,随即喊过来:“你若敢烧,你自己也活不成!”
  此时的岑港山脚下,明军舍生忘死,在倭寇设置的层层障碍中冒险挺进。山上,蓝道行与其他潜入岑港的兵士们与倭寇们作殊死之搏。
  伤臂血渗得愈发严重,陆绎面无表情,一把撬开火药箱,开始往大铳内填装弹药……
  “砰!砰!”
  两声巨响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爆裂声。军火库外的倭寇被爆炸的气浪掀出数丈之远,石块乱砸而下,整间军火库在爆炸中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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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今夏的头不甚磕到屋脊上,顿时睡意全消,揉了揉前额,复抬起头来。旁边的岑寿瞥了她一眼,道:“熬不了夜,何必非得来?”
  额头上似乎蹭破了一点,今夏摸到些许湿润,举到眼前一看,果然出了点血,懊恼道:“可能是这几日都没睡好的缘故,以前熬三天两宿也没事……什么时辰了?”
  “快到三更了。”
  岑寿刚说完,远远的便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果然已是三更。他从怀中摸出个拇指大小的小瓷瓶递过来:“嗅一下,提神的。”
  今夏接过来,拔出塞子嗅了嗅,是一股薄荷的清香,清醒沁脾,果然清醒了许多。她复塞好,递还回去,羡慕道:“好东西呀,还是锦衣卫配置齐全。”
  岑寿不接,不自在道:“你收着吧,我用不着这玩意儿。”
  “……小看人,我平日里也用不着。”
  今夏不愿让人觉得六扇门不如锦衣卫,硬塞回去。
  岑寿只得接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低低道:“听说圣上下旨,把俞大猷军中自总兵以下尽数撤职……”
  “俞大猷?”今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岑港?!此事和陆大人有关?”
  “不知晓,不过有传言说是大公子告了他们的黑状。原本圣上给了一个月内攻下岑港的期限,可期限未到就突然撤了俞大猷的职。”
  在京城时就曾经听头儿说起过俞大猷的为人,今夏直觉地摇头道:“岑港攻不下来俞将军就够苦的了,他怎还会落井下石,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听她这话说得这般理所当然,岑寿默了默。
  “嘘……有动静了。”今夏示意他往巷子里看。
  巷子里头,传来开门的轻微咯吱声,然后可以看见董三和他婆娘搬着一个木箱子往这边行来。箱子似乎颇沉,两人抬得甚是吃力。
  将箱子搬至大槐树下,董三让他的婆娘,自己则留在树下,守着箱子,拿了根长烟斗,啪嗒啪嗒地抽起烟来。
  沉沉夜色中,烟斗上的烟丝一明一灭。
  在他填充第三次烟丝的时候,周遭响起了脚步声,不止一人,朝着大槐树下快步而来。
  “堂主!”“堂主!”“堂主!”……
  今夏闻声暗忖:原来董三还是个堂主。
  从各条路径来了将近二十个人,各种衣着打扮,今夏粗略看去,这**人还真是五花八门,从挑夫到店小二,什么行当都有。
  人在树下聚齐后,董三方才弯腰去欲备打开木箱……
  就是现下,出手的最佳时机!今夏转头望向岑寿,后者显然也这么想,嘬指打了个唿哨,埋伏在大槐树四周的亲兵,包括一直潜伏在树上的谢霄同时出手,十几个小纸包飞掷而出,并不需要什么准头,或砸到树上,或砸到人身上,或砸到地上。
  纸包破裂,杏黄粉末腾起,烟雾般将众人笼罩其中。
  骤然生变,董三本能地就要去拿火铳防御,身子却是不听使唤似的软倒。再看旁边,烟雾稍许消散之后,手下之人也尽数软倒,竟是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
  事先在口中含了解药的谢霄从树上一跃而下,伸手就去掀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把三眼火铳,啧啧叹道:“果然是火器,还真是没猜错!”
  软倒在旁的董三看见谢霄,面上又惊讶转为憎恨,恶狠狠地盯着他。
  今夏与岑寿也自屋顶跃下。
  “我姨配的药还真是好用。”兵不血刃就将董三一伙人尽数撂倒,今夏甚是满意,“可惜就是药不易配齐,要不真该多配一些。”
  董三循声看见今夏,楞了片刻之后,终于想起她是谁。
  岑寿已经从董三家中把他的婆娘孩子押了出来,那妇人怀中尚抱着孩子,绑也不好绑,捆也不好捆,只能这么押着。
  几名亲兵上前,将孩子一把夺过来,妇人气力不及他们,争夺不过,声嘶力竭地嘶叫着。那孩子原在酣睡之中,骤然离开母亲怀抱,顿时大哭出声。
  “别动我孩儿!”
  董三全身软麻,动惮不得,在地上挣扎着用劲全身气力,厉声喝道。
  今夏毕竟是姑娘家,听那孩子哭得可怜,便从亲兵手中把孩子接过来。她小时候在家便常带弟弟,当下接过孩子,习惯性地轻轻拍着,口中嗯嗯嗯地哄他,孩子很快安静了下来。
  “先把人都押回去,再一个个审。”岑寿命道。亲兵们上前把倭寇们连同那妇人都捆了,再把装火器的箱子抬上,尽数押往大牢之中。
  今夏随着一块去,直到那妇人被解了绑,关入女牢之后,便把孩子仍抱还给她。孩子失而复得,身上也未曾受伤,妇人感激不尽,抱着孩子朝今夏千恩万谢。

第118章
  戚夫人一夜未睡,一直在等他们的消息,听闻已将倭寇尽数捉拿,立时更衣前往大牢,连夜提审……
  直至次日晌午时分,今夏、谢霄和岑寿等人才打着呵欠回到别院。
  “戚夫人这样的人,嫁为人妇真是埋没了,一夜连审二十余人,这毅力、这精神头儿,就跟狼似的……”今夏啧啧而叹,“真乃我辈楷模!”
  谢霄也叹道:“我原以为我姐就够女中豪杰的,真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按他们招供,倭寇确是三日之后来攻城,”岑寿沉吟着,“信,戚夫人已经派人送去给戚将军,调兵回防,应该是来得及。”
  谢霄轻松道:“这下不用担心了,新河城无险矣。”
  “等城解封了,你还接着去打鱼吧。”今夏朝他道。
  “你还没吃够鱼?!”
  “好歹有银子赚,算是个进项。”今夏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岑港战事如何,陆大人何时才能来和咱们会和也不知晓,咱们不能坐吃山空呀。”
  哥哥和大公子一点音讯也没有,岑寿也十分担忧:“待此战之后,新河城稳定下来,我想走一趟岑港。”
  此言正中今夏下怀,她喜道:“和我想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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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宿未休息,今夏自午后睡到上灯时分才被淳于敏唤起来。
  “袁姑娘、袁姑娘……”淳于敏轻轻地推醒她,“杨大哥让你下去吃些东西,你若再睡下去,恐怕夜里头就该睡不着了。”
  今夏眯着眼睛坐起身,迷迷瞪瞪地朝外头望去:“淳于姑娘……现下什么时辰?怎得天都黑了?”
  淳于敏抿嘴笑道:“已经入夜了,杨大哥做了酒酿元宵,说你爱吃,特地让我来唤你。”
  听见“酒酿元宵”四个字,今夏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好好好,我去吃!”
  才拉开门,忽然听见自别院外头远远的传来“当当当”的金石相击之声,声音虽远,却甚是清晰,每五下为一组,短暂而急促,听得人不由自主地心直发慌。
  出事了?!
  今夏面色大变,顾不得淳于敏,拔腿就往外头跑,在大堂险些和奔出来的谢霄撞个正着。
  “出什么事了?我听着这声不对。”谢霄急问她。
  今夏摇头:“不清楚,我也觉得不对劲!”
  这时,有人叩响别院大门,声音也如那金石之声一般,又急又响。
  谢霄快步去开了门,发觉是正是淳于家的管事徐伯。徐伯一脸焦急地朝他们道:“听见这声了没?听见了没?……”
  “听见了,听见了。”谢霄不解道,“这敲来敲去的,什么个意思?”
  此时,被这金石之声惊动的众人也都聚集过来,望向徐伯。
  徐伯在众人之中找着淳于敏,忙朝她道:“二姑娘,你们赶紧跟我到地窖里躲起来,倭寇要来了!”
  淳于敏愣住:“倭寇在哪里?”
  “据说是已经在城外……听见这声了没?这就是在告诉全城百姓,有外敌即将攻城!”徐伯急道。
  今夏疑惑不解道:“不对啊,我听说是三日后攻城,不应该是现下。”
  “三日后和现下有何区别,总之倭寇要来了,你们赶紧跟我去地窖里吧。”
  外头“当当当”的声音还在继续急促地响着,今夏朝杨岳道:“我去戚夫人那里问问,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先随徐伯去吧。”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手却被一人拉住,转头一看,正是沈夫人。
  “……姨。”
  这几日来,今夏都没怎么和沈夫人好好说过话,眼下看她拉着自己手,估摸着她又要阻拦,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头。
  沈夫人虽拉着她,双目却望向丐叔:“陆大哥……”
  丐叔何尝不知晓她的心意,迈步上前道:“你放心,我跟着这丫头,不会让她出岔子。”
  “多谢你了。”
  丐叔笑道:“你我之间,说这话岂不生分了。”
  今夏明白了沈夫人的意思,她虽不拦着自己,但仍是不放心自己去涉险,所以要丐叔来保护自己。
  “叔,不用……我就是去一趟戚夫人那里,问问状况,您还是跟着我姨妥当。现下局势乱,保不齐城里也有趁乱打劫的,您跟着我姨我还放心些。”
  沈夫人制止道:“不行……”
  岑寿打断他们,干脆利落道:“眼下局势不明,你们都听我说,两位前辈与淳于姑娘,还有上官堂主、阿锐都跟徐伯往地窖躲避,杨岳你也跟着走一趟,把他们安置妥当之后然后回别院等我们。”
  杨岳并无异议,点了点头。
  “我、谢霄还有袁姑娘去找戚夫人弄清当下状况,会尽快回来与你们会合。”岑寿接着转向沈夫人,“前辈,袁姑娘有我照看着,不会有事的,请前辈放心。”
  沈夫人还欲说什么,今夏截了她的话头:“挺好挺好,就这么定了……我们先走了!”
  话音才落,人就飞奔出去了,岑寿与谢霄随后跟上。
  “这孩子……”沈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是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叹了口气。
  “诸位莫再耽搁了,赶紧收拾收拾,随我来吧。”
  徐伯催促他们。
  听着外头一声紧似一声的“当当”,确是叫人心底直发慌,众人各自赶忙去收拾物件,随徐伯往地窖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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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才到戚夫人所住的宅子,今夏就骇了一跳,门是敞开的,里面的人忙碌地连搭理他们的功夫都没有,眼前俨然是一片厉兵粟马的景象。宅子里头家仆和丫鬟来回穿梭,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刀器,细瞅之下,里头连劈柴的砍刀、灶间的菜刀都有。
  再往里行去,内堂中戚夫人正挥毫写字,旁边的丫鬟拿着一张已写好的告示晾干。
  “夫人……”
  今夏才一开口,就被旁边的丫鬟已眼神制止住,示意戚夫人正忙,切勿打扰。谢霄与岑寿虽然心急,但戚夫人毕竟是女流之辈,他们也不好莽撞,只得满心不耐烦地等着。
  只这一会儿功夫,今夏歪着头看完了正晾干的告示,告示上说明援军将很快赶到,请全城百姓不必惊慌,并要各家六十岁以下男子于今晚子时至东城门下,未出席者以细作论处。
  六十岁以下男子?难不成戚夫人还指望他们上阵杀敌?
  今夏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事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好不容易,戚夫人写完了告示,命亲兵们拿出去在城中主要干道张贴。今夏正欲开口,戚夫人却已快步越过她,行到小院之中,眉头深锁地看着面前堆满的包括砍刀和菜刀在内的各色刀、枪、棍棒。
  “戚夫人,出了什么事?”今夏这才问道。
  戚夫人沉声道“探马来报,二十里外发现倭寇大军,正朝着新河城而来。我估摸着,下半夜就可能兵临城下。”
  岑寿不解:“不是说三日后才是进攻之日么?审过的二十几名倭寇都是同样的说辞,应该不会有错。”
  “不论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如何倭寇大军已经在二十里外,难道你期望他们会在城外驻军三日,然后才攻城么?”因为焦虑的缘故,戚夫人语气不善。
  “也许是因为那个东洋人,是我们疏忽了。”今夏思量着分析道,“倭寇见他未回去,恐事情有变,故而决定提前攻城。”
  “有此可能。”戚夫人道,“但现下已经不是找原因的时候,你们知晓的,城中的亲兵还不足百人,剩下的都是除了军中家属便是百姓,没有经过任何训练,根本无法上阵杀敌。”
  谢霄咬牙道:“那只能死守,不管剩多少人,跟他们拼了!”
  今夏看着一地的兵刃,问道:“兵器也不够?恐怕会用的人也不多吧。”
  “不要他们会用,能拿就行了!”戚夫人道。
  “拿着能顶什么事!”谢霄连连摇头,“不会使的,给他一把刀和给他一根棒槌没什么两样,到头来还是白白送死。”
  岑寿亦是眉头紧皱:“夫人,不如还是想想如何将人转移出城?”
  “来不及!城中多是老弱妇孺,车马也不够,光靠徒步,根本逃不了多远。”戚夫人道,“守城等待援军,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守城?”满地兵刃,甚至还有长霉生锈的,今夏觉得此事着实过于艰难,“夫人,恕我直言,靠这些守城可不成。”
  戚夫人面上波澜不惊:“我知道,兵力悬殊太大,所以只能摆一出空城计。”
  “空城计!”
  岑寿与谢霄同时一楞,今夏也怔住。
  戚夫人道:“眼下城中的倭寇已经被我们所抓,城外的倭寇对城中状况并不清楚,城里留了多少驻军,兵力如何,他们根本不知情。只要有足够多的兵士站在城墙之上,他们就会认为城中驻军甚多,不敢轻易攻打。”
  “可是就靠这些兵刃……”今夏看那些兵刃直皱眉头,“会露马脚的,夫人。”
  戚夫人盯了地上的兵刃,片刻之后,果断道:“上军械库拿兵刃!”
  军械库,是戚家军存放兵器所在、除了刀枪剑戟之外,还有火器。此处是兵家重地,只有持有将军令牌者才能命守卫开启库门。守军械库的守卫头领老聂,在戚将军麾下多年,做事一丝不苟,只认戚将军一人,就算是胡宗宪来叫他开库门,他都能面不改色地要求看戚将军令牌。
  此时,面对戚夫人的要求,老聂先施了一礼,然后才公事公办道:“夫人,开启军械库,必须要持有将军令牌,您是知晓的。”
  戚夫人自然知晓,当下好言好语道:“将军走时匆忙,并未将令牌留下,况且他也未料到倭寇会来攻打新河城。眼下形势危急,你且打开库房,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老聂不急不缓,拱手有礼道:“夫人此言差异,将军将军械库交给我,要我老聂严格看守,不容有失。无论任何人,若无令牌在手,老聂我就绝不能让开半步。”
  在石阶下听着,今夏与谢霄耳语道:“都火烧眉毛了,这老家伙怎得这么迂?”
  谢霄皱眉头道:“要我说,和他费什么话,上前直接撂倒是正经。”
  老聂耳力甚好,听见石阶下谢霄的话,再看今夏、谢霄和岑寿等人皆眼生得很,冷哼道:“夫人,容老聂多说一句,这些人来路不明,又不是我戚家军的人。夫人莫听了他们的怂恿,就贸然行事。”
  戚夫人念在他是戚将军跟前的老人,虽然满心焦灼,但此前仍客客气气地与他说话,都是看在戚将军的面子上,眼下见他倒还倚老卖老教训起自己来,不由恼道:“我做事自然有我的分寸,什么叫做听他人怂恿。倭寇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你赶紧把库房打开,我需要兵器迎敌。”
  老聂却是分毫不让,**道:“没有将军令牌,恕难从命!”
  “你……”戚夫人向前迈了一步,秀目含怒,“你到底开是不开?!”
  “恕难从命!”
  下一刻,戚夫人已出手,掌法妙曼,如穿花燕子,老聂压根还未看清就被重重地拍倒在地。其他守卫大惊失色,正欲冲上前来,便听戚夫人大声喝道:“我倒要看看,何人胆敢上前!何人胆敢上前?!”
  她站在库房前,睥睨众人,连问两声,一声重似一声,威仪天生,竟无人敢上前。
  老聂腿脚吃疼,扶着库门,勉强站起来,指着戚夫人道:“你……你这个女人竟然……”
  戚夫人面如寒冰,打断他的话:“倭寇即将兵临城下,新河城危在旦夕,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迂腐之极,胆敢阻拦我取军械对敌!快些打开库门!等戚继光回来,让他只管来找我!”
  没想到她竟然敢对将军直呼其名,老聂被她气势所慑,再不再多言,颤颤巍巍站起身,取出钥匙,打开了军械库的大门。
  这一通热闹看下来,今夏对戚夫人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赞叹道:“夫人,可真是条汉子!”
  这话听着别扭,谢霄瞥了她一眼:“是夸人么?”
  今夏不理他,窜上前随戚夫人进军械库。
  军械库中能用的军械还真不少,从藤牌、刀、枪、剑、戟、弓箭再到各色火器都有。戚夫人命人将唯一的一门大铳拖上城墙,然后将剩下的二、三十把火铳分发给亲兵,但凡领到火筒者,都得上城墙去。
  今夏用不惯火器,挑了弓箭,把箭筒也背上。
  谢霄和岑寿都用之前从董三处收缴的三眼火铳,没忘记给杨岳也留一把。
  剩下的大刀、狼筅、长枪等等,戚夫人清点过后,命人尽数抬至东城门下。待子时,城中六十岁以下男子在城门下聚合,她再从中挑选年富力强者,发放军械,当即就要他们尽数上城墙,严阵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搞不懂为毛每章上千点击,可留言总是只有二、三十个,没动力呀没动力~~~本周末不加更,勿等。
  顺便预告下:下周两只应该就能见面了。

第119章
  今夏等人抽空回去了一趟,杨岳已经将其他人安置妥当,正在别院等着他们。
  “空城计!”听到此计,杨岳也吃了一惊,“这可不是说书,她不是诸葛亮,倭寇也不是司马懿呀。”
  “行不行也只能这样了,倭寇已经在二十里外,估摸天没亮就该到了。这满城的老弱妇孺,你让他们往哪逃。”
  今夏一点不浪费地把先前煮好的酒酿丸子捞出来,盛了四碗,分给他们。
  “你还吃得下?”谢霄虽这么说,仍是接了过来。
  “哥哥,保不齐这就是最后一顿了。”今夏催促他快吃,把另一碗推给岑寿。
  闻言,岑寿楞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夏没有说错,若是倭寇看穿戚夫人的空城计,直接攻城,以城内的防御状况连天亮都撑不到,到时候……
  “袁姑娘,待会你去找淳于姑娘,照顾好她。”岑寿沉声道,“在杭州城,大公子特地吩咐过,要我照顾好你们二人。”
  听出他的意思,今夏抬眼瞥他,没吭声。
  杨岳也接话道:“今夏,眼下这状况比不得往日,不是捉贼那种小打小闹,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待会我领你去淳于家的地窖……”
  今夏皱眉打断他:“大杨,怎得连你也说这等话,我就不爱听什么毕竟是个姑娘家。你看看现下城墙上站是谁?是戚夫人!”
  “戚夫人是总兵之女,正所谓虎父无犬女,你可莫拿自己跟人家比。”杨岳道,“你若有事,爹爹那里我怎生交代。”
  “眼下状况非比寻常,就算头儿在这里,也不会拦我。我若像淳于姑娘那般手无缚鸡之力也就罢了,我也不给你们添麻烦,可我既然会些功夫,又是公中之人,你怎得能叫我在这当头上做缩头乌龟呢。”
  话说完,她三口两口吃净酒酿丸子,气鼓鼓地把碗一撂,径直走了。
  谢霄啧啧道:“这丫头脾气还挺大!”
  杨岳摇头,叹道:“脾气大有什么用,本事大才行。”
  岑寿吃完自己那碗,面不改色道:“好在她本事不大,等倭寇一攻城,就把她打晕了扛回去。”
  想不到这话竟是由他口中说出来,谢霄瞥了他一眼:“你把她扛回来?”
  “我打晕她,你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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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时分,新河城的城墙之上已经密密匝匝地站满了人,数十支火把熊熊燃烧着,火光映着刀背上,映在火铳筒上,映在一张张绷得紧紧的脸上。
  除了喘气声,和火把燃烧时的烈烈声,听不见其他声响。每个人的双目都望向城前的沉沉夜色之中,恨不得能用目光将夜幕燃烧殆尽,好看清倭寇的行踪。
  今夏抱着弓箭,背靠城墙而坐,合目休息,脑子却是疯狂地运转着,倭寇兵临城下后的种种可能性在她脑海中上演……
  最好的状况自然是援军在倭寇进攻之前赶到,那就皆大欢喜,可以回家睡觉去了。最坏的状况是倭寇未被空城计所惑,强势攻城,那么也不用再多想,只剩下拼死一战这条路而已。最后还剩下一种状况——倭寇暂时被空城计所惑,但又不相信城中有如此多的守军,守在城外寻找明军破绽。
  破绽、破绽……今夏一下子想到青泊河,抱着弓箭跳起来,飞快冲下台阶,去寻找戚夫人。
  戚夫人正命人将火器的弹药尽数抬上城墙,以备倭寇攻城时,以火器震慑之。
  “夫人,青泊河……”今夏拉住她急急道,“倭寇善水性者多,肯定会派人从青泊河潜入城内,打探明军底细。”
  戚夫人颔首道:“我早已料到,已经让人在青泊河入城口下了两道重闸,并且派亲兵看守。”
  今夏急急解释道:“夫人,您没明白我的意思,他们若派人来查探明军底细,咱们正好可以将计就计,让他误以为城中有大量守军。”
  “……”戚夫人怔了下,“如何将计就计?”
  今夏附到她耳边,如此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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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火阑珊的街上,人来人往。
  似是上元灯节,两旁的店铺里都张灯结彩,挂出各色灯笼。
  陆绎站在街心,环顾四周,直至在人**看见一个小小的女娃。她站在那里,朝他甜甜地笑,然后转身朝前走去。
  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她往前走,看着她一蹦一跳,轻盈如燕。
  小女娃走到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前,手脚并用地爬上门前的石狮子,起劲地用手拨弄着石狮子嘴里头叼的石珠……
  他缓缓抬头,去看这府上的牌匾,赫然一个“夏”字撞入眼中。
  ……
  陆绎骤然睁开双目,喘息着自梦中醒来。
  “你醒了。”
  蓝道行凑过来,眯眼看他,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怎么看着有点傻?脑袋没炸出毛病来吧?……我是谁,认得么?”后一句是在问陆绎。
  陆绎没搭理他,勉强要撑起身子,蓝道行忙帮他坐起来。
  “胳膊中了弹,好在没伤筋动骨,趁你晕的时候,我已经帮你把弹片都取出来了。”蓝道行轻松道,末了没忘记接着问,“……你还认得我么?”
  陆绎仍旧没搭理,只问道:“岑港战况如何?”
  “岑港——”蓝道行微微一笑,“大捷了!”
  陆绎顿松了口气,接着问道:“毛海峰呢?”
  “他与部分倭寇突围逃向柯梅岭,这岑港之上果然有条密道通向外面,俞将军已派兵追击,不足为患。”蓝道行道,“倒是你,把俞将军和王副将吓得不轻,开始怎么也找不着你,后来估摸着你被埋在军火库的石头堆里头。俞将军带着人就去刨石头堆……”
  正在说话间,俞大猷大步进屋来,看见陆绎已醒,顿时长长松了口气道:“你总算是醒了,这一天一夜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对了,脑子没问题吧?”
  “我很好,哥哥不必担心。”陆绎道。
  听他说话清晰,俞大猷这才放心道:“那就好,唉……此番总算是有惊无险,这回为了炸军火库,你差点饶上一条命。这份恩情,哥哥我铭记在心。”
  “哥哥若拿我当兄弟,就莫再说这等话。”陆绎笑道,“此番多亏银丝绵甲,否则即便我避到石门之后,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当时状况急迫,陆绎观察军火库内,火药弹药一箱一箱皆堆放在左侧,而大铳和火铳等枪械堆放在右侧。所以他用大铳炸向左侧的成堆火药箱,人则避在右侧石门之后,石门厚达五、六寸,正是最好的屏障。加上身上的银丝绵甲,阻挡了飞溅的弹片碎石,故而他虽被声浪掀晕过去,但并未受重伤。
  王崇古匆匆进屋来,看见陆绎已醒,面上也尽是欢喜:“陆大人,您醒了!”
  陆绎笑着点头:“有劳挂心了。”
  “将军这一日都没怎么用过吃食,现下陆大人醒了,您也该放心了,好好吃些东西才是。”王崇古朝俞大猷道,“对了,还有岑港一战的捷报,将军应快些把折子写了,让人快马送往京城是正经,多拖一刻又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
  俞大猷心知王崇古说得有理,捷报须速速送往京城才是,又皱眉道:“只是跑了毛海峰,只怕圣上也没甚好话。”
  王崇古叹了口气道:“好歹是攻下来了,毛海峰虽然逃走,也只是一只丧家之犬,不足为患。”
  陆绎接过蓝道行递过来的水,饮了几口,想到一事,遂道:“哥哥,岑港大捷的请功折子莫要提我才是。”
  俞大猷不解道:“那怎么能行,此番若非兄弟你带人潜入岑港,又冒死炸了军火库,我又岂能拿得下岑港。此战,你当居首功才是。”
  “哥哥此言差矣,此战得胜,一则是毛海峰气数已尽,二则是哥哥谋勇双全,我何功之有。”陆绎笑道。
  “兄弟你……”
  “哥哥你听我一句,此事我有我的道理,此时却不便细说。也许来日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有机会再向哥哥细说原委。”陆绎道。
  俞大猷知锦衣卫身份微妙,既然他如此说,遂不再坚持:“那我就听兄弟一次。”
  王崇古本要出门去,忽想起一事来,朝俞大猷道:“对了,将军,此前传来军报,说原先往台州汇集的倭寇不知怎得调头往新河城方向急行去了,杀了戚将军一个措手不及,也不知戚将军回防是否还赶得及。”
  “新河城!”陆绎身子猛地往前一探,急问道,“你方才说,倭寇往新河城方向去了?”
  王崇古不解他为何如此焦急,点头道:“是,送来的军报是如此说的。”
  “到底怎么回事?”俞大猷问道。
  “本来倭寇一直朝宁海聚集,看势头是预备攻占台州。戚将军数日前就已经调动大军前往宁海,新河城里只剩下老弱妇孺,等于是一座空城,没想到倭寇会改道扑向新河城。”王崇古摇头道,“这些倭寇忒得狡猾了。”
  他说话时,陆绎已经挣扎下地,因身体尚虚弱,险些摔倒,蓝道行连忙上前扶住。
  “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俞大猷诧异道。
  “哥哥,请为我备一匹快马!我要马上赶往新河城。”陆绎顺手扯过一旁外袍披上,因牵扯到左臂的伤口而皱了皱眉头。
  俞大猷本能地拒绝道:“不行,你这个样子哪里还能骑马,上去就得栽下来。是不是你有要紧的人在新河城?我派人替你去。”
  陆绎摇头道:“不行,我不放心,我一定得自己去!”说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虽然身子有点晃,但语气却是无比坚持。
  “陆大人,新河城中有甚多戚家军的军中家属,戚家军那怕是不吃不睡也会赶着回防,不会让倭寇攻下新河城的。”王崇古也帮着劝道,“再说你一人回去,也抵不了什么用处呀。”
  心知王崇古说得都对,但陆绎仍是放心不下,摇头道:“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去新河城,呆在这里,我始终无法安心。”
  “你……”俞大猷看他神情,忽得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新河城里有个人,与那块石头有关?”
  陆绎勉强笑了笑,没言语,算是默认了。
  “哎呀,兄弟呀!你可真是……”俞大猷想半日也没想出个好词来形容他,只能叹道:“哥哥我算是服了你。”
  蓝道行道:“我随你一块儿去,我算是半个大夫,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当真要去?”俞大猷还是觉得不妥,“要不再等一等,说不定就有消息来了。”
  陆绎摇头,朝俞大猷拱手道:“劳烦哥哥借我两匹快马!”
  “你这伤还没好,步子都踏不稳,怎么去新河城?唉!”俞大猷拗不过他,只得吩咐人备马去,又朝蓝道行道,“我看他能不能上马背都玄,你可得看好了。”
  蓝道行笑道:“将军放心,他若坐不稳,我就把他捆上头,岂不方便。”
  俞大猷对此颇为赞许。
  一切准备妥当,连同路上吃的干粮也放到马鞍袋里,以便他们在路上也有个嚼头。陆绎翻身上马,用未受伤的手臂策缰,朝俞大猷和王崇古拱手作别,随后即与蓝道行绝蹄而去。
  夜色沉沉,两人两骑飞驰在官道上,卷起些许烟尘。
  俞大猷立在岑港之上,望着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轻叹了口气。

第120章
  今夏静静立在城墙之上。
  有人自身后拍了拍她肩膀,把她骇了一跳,转头看见是丐叔。
  “叔,您怎得来了?”她刚说完这句话,就警惕地瞅着他,“我姨叫您来的?抓我回去?”
  丐叔戳她脑门,鄙夷道:“小人之心!”
  “那您……”此时今夏方看见丐叔身后的沈夫人,“姨,您怎得出来了?这里不安全,您还是赶紧跟我叔回去吧。”
  沈夫人微微一笑:“你们小辈都在这里,难不成我还比不得你们。”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打打杀杀都是些粗活。姨,您看,您这么端庄娴熟,这些粗活我们来干就行了。”今夏好言相劝,生怕待会打起来刀枪无眼,沈夫人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不理会他,沈夫人自顾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取一桶水来,把这药粉化开了,凡是要射出去的箭头、枪头都在水里蘸一蘸。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但只要见了血,就能让人全身发麻,使不上劲。”
  今夏大喜,赶忙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包来。
  沈夫人交代过后,朝城楼之上的戚夫人望了望,轻叹口气,便与丐叔下了城墙,却并未走远,只在近旁寻了僻静处候着。丐叔知晓她担心城破之时今夏的安危,故而也不相劝,只思量着如何保得她们俩的周全。
  丑时三刻,新河城前出现了影影绰绰的火把,还有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死寂一般的黑夜里,这节奏丝毫不乱的鼓声分外刺耳,每一下都像是直接敲打在城墙之上众人的心头。
  他们来了,就在这暗夜之中。
  今夏搂紧弓箭,死死盯住鼓声的来源,身后有黑影一晃,她随即回头,看见岑寿手作刀刃状,正举在半空……
  “你做什么?”她狐疑地盯着他的手。
  岑寿讪讪把手放下,在眼前比划两下:“……没什么,让倭寇看看我将他们手刃刀下的决心。”
  “狡辩!”今夏嗤之以鼻,“想偷偷打晕我,把我拖回去是不是?谢家哥哥都跟我说了。”
  “这个叛徒!”
  岑寿咬牙切齿。
  今夏朝城墙上的火器努努嘴:“你怕什么,瞧这个阵仗,倭寇轻易攻不进来。”
  城墙之上有大铳、火铳、火筒、透甲枪、标枪等等各色各样的火器兵刃,乍一看确实挺骇人。
  岑寿朝地上的火药箱努努嘴:“你看过火药么?铳硝连一担都不到,铅子不到二十斤,磺不到五斤,还有这门大铳,搜遍整个军械库,也才找到一枚子铳,也就是说……”碍于周遭还有人,未免动摇军心,后面的话他没接着说下去。
  也就是说,这门大铳看着挺唬人,其实只能发射一次,然后就得当摆设了。今夏咬牙握拳,狠狠道:“不指望轰死他们,吓死他们就行!”
  岑寿扶了扶额头。
  “哥哥,你过来,你能看见敲鼓的人么?”今夏把岑寿拽到城墙边问道,“把他撂了,灭灭他们威风!”
  岑寿眯了眯眼:“看倒是看得见,可惜在火铳射程之外。”
  “那就放近些再打!”今夏对那鼓声着恼得很。
  “不急,听戚夫人的号令再动手。”岑寿好歹跟着陆绎读过兵书,侃侃而谈道,“两军交战,最忌沉不住气,况且我们火药有限,一定要用在刀刃上,一举灭掉他们的锐气。”
  今夏徐徐点头,敬仰地望着他,然后问道:“都是陆大人教你的吧?
  岑寿一仰头:“我就不能天资聪明一回?”
  “行行行……”今夏嘿嘿直笑。
  鼓声越来越近,黑压压的倭寇聚集在城下,在距离城墙不到二十丈的地方停住,与城墙上的明军对峙。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仍在稳稳地敲打着,似轻蔑,又似威胁。
  戚夫人秀眉紧皱,从旁边一身戎装的侍女手中取过弓箭,挽弓搭箭,只听嗖得一声,箭脱弦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划过夜空,正中击鼓者的左胸。
  白羽轻颤。
  鼓声乍停。
  倭寇中顿时起了一阵哗然。
  此前只知晓戚夫人懂些拳脚功夫,未料到她的箭法竟然如此精湛,于夜色之中轻易取敌性命,今夏对戚夫人的钦佩之情又大大加深了一层。
  见同伴毙命,倭寇们拿着手中武器大声呼喝,等待首领下令,呼喝声喧嚣尘上,气焰甚是嚣张跋扈。
  谢霄向来是输人不输阵,见倭寇这般狂妄,当即运起内力,纵身长啸。
  岑寿见状,立即以啸声应和。这啸声感染力极强,众人闻之,胆气皆为之一振。会功夫长啸出声,不会功夫的也亮开嗓门大吼,便是今夏也跟着嗷嗷直叫,着实痛快之极!
  仅听声音,便知城墙之上有不少人,这倒是倭寇首领事先未曾料到,心中思量片刻,戚将军已带兵往宁海不会有错,城上多半是虚张声势,不足为惧,遂下令攻城。
  由于倭寇长途奔袭而来,加上对新河城的低估,他们并未装备精良的攻城器械,连云梯都没有,只在城外砍了一株大树做攻城锤之用。
  当下数十名倭寇扛着攻城锤冲向城门,另有火铳手向城上射击掩护攻城。
  戚夫人一声令下,城墙之上的亲兵对着城下发射火铳,透甲枪和弓箭,距离近且又是居高临下,将攻城的倭寇射死射伤无数。
  不会用火器兵刃的百姓,在城墙之上摇旗呐喊,壮大军威。
  倭寇首领着实未料到城中居然还有这么多火器储备,只见城墙之上火光耀然,满满皆是人影,气势如虹,杀声震天,着实有些骇人。
  冲在前头攻城的倭寇已倒了近半,倭寇首领手一扬,后头倭寇接着往前进攻。
  见倭寇未被吓退,戚夫人牙根一咬,命人将大铳推至城墙边……
  今夏射完箭筒里头的最后一支箭,听见推大铳的嘎嘎声,心中一凛:“夫人,现下就要……咱们可只有一个子铳,用完可就没了。”
  戚夫人面容坚毅道:“这次攻城必须打退,只有如此才能震慑住他们!”
  今夏知晓她说得对,但刚开始就用掉最后一个子铳,终是觉得心里头没底,忐忑不安地到一旁去寻箭支。
  亲兵之中没有铳手,戚夫人亲自装弹,亲自摇动轮轴,将铳身瞄准。
  “轰!”
  铳身的后坐力撼得整个城墙都在震动。
  子铳自铳筒飞射而出,径直射入二十丈外的倭寇之中,砰然炸开!触者皆死,转瞬倒下十余人,连倭寇首领都从马上被震落。
  万万料想不到新河城中还有这等重型火器,倭寇首领为之一惊,来不及多想,即刻下令撤兵。攻城倭寇丢下攻城锤,被弓箭、火铳撵着逃回,倭寇全军撤到大铳射程之外。
  “咱们赢了?”今夏有点不敢置信。
  岑寿手上满是填装火药时沾上的硝粉,稍稍松了口气,看下剩下的火药:“好在他们撤军了,再打下去,火药就用光了。”
  城墙之上的众人皆松了口气,但见倭寇就在视野之内驻军,显然并未放弃,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戚夫人巡视城墙,命众人不可松懈,仍要做出城中驻军甚多的假象来迷惑敌军。而后她速速找来今夏等人,道:“守青泊河,你要多少人?”
  “二十个!”
  “亲兵不能去,得留在城墙上。”
  “用不着亲兵,只要穿军袍能扛刀枪的就行。”今夏道。
  谢霄在旁莫名其妙道:“你要二十个人做什么?”
  今夏晃晃脑袋:“还是空城计呀!”
  戚夫人点了二十人,全部换上军袍军盔,握上擦得雪亮的长枪,看上去很像回事。今夏朝他们一拱手:“众家哥哥,有劳了,待会头仰得高些,步子齐整些,至少也得做足七成功夫。”
  谢霄满腹疑惑,看向杨岳,杨岳亦是一身军袍,整装待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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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火铳砰砰的射击声、还有攻城锤的撞击声,早就让避在淳于府中的上官曦等人坐立不安,地窖也呆不住,只在院中听动静。再后来听到大铳的轰炸声,上官曦再也坐不住,瘸着腿便朝外头去。
  “姑娘,你不能出去呀!”徐伯在后头喊道。
  阿锐定定在原地站着,不吭声也不上前。
  上官曦瘸着腿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至院门处,忽然阿锐从她身后快步抢上来,低俯□子,手一揽,便将她背了起来。
  “你……我不用你背。”上官曦被他吓了一跳,恼道。
  因恼阿锐在乌安帮中卧底之事,几日来她都未与他说过只言片语。
  阿锐负着她稳稳朝前走去,口中道:“你腿还未痊愈,我背你去找他。”
  上官曦**道:“我自己也能找到他,用不着你。”
  “我背着你,你便可以快些看到他。”阿锐低低道。
  上官曦怔了怔,眼前这时候,她确是想快些找到谢霄,可是……她的手原本紧紧揪着阿锐肩头的衣衫,不由地渐渐放松,口中却冷冷道:“你这样讨好于我,莫不是还想回乌安帮?我现下就可以告诉你,就算是你甘受三刀六洞之刑,我也绝不容你再回帮里。”
  街上几乎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阿锐一步一步地负着她走着,听着她的声音,觉得无论她说什么都好,至少她还肯跟自己说话,这便已是很好很好了。他背上的伤还在愈合之中,背着上官曦,难免会摩擦到伤口,刺啦啦地生疼,而在这刻,连这种疼痛他都觉得让自己甚是满足。
  “你怎得不说话?”上官曦见他只是埋头走路,一点不吭声,忍不住问道。
  “嗯……”阿锐顿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想过回帮里,你放心。”
  上官曦冷哼道:“怎得,嫌乌安帮一洼之水,容不下你这条真龙?想来,以前你过得还真是憋屈。”
  似未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阿锐静静道:“在帮里的时候,我一直想,若我真的只是阿锐,真的只是帮中的一名小卒,那该有多好。”
  “……”从他的声音听出伤感之意,上官曦静默半晌,“你究竟做了多少对不起帮里的事?”
  阿锐不再有任何隐瞒,如实道:“我的任务是将帮中情况详细上报,包括与其他帮派的银货往来。对了,替周显已运送修河款,也是我故意接下来的,原本计划在河上就对修河款动手,后来计划临时有变,就作罢了。”
  “可害过帮中兄弟?”她问。
  “没伤过他们性命……只是碍事的时候,给他们下过**,方便我行事。”
  上官曦大怒,紧揪住他衣领:“你是不是也给我下过药?!”
  “没有,咳咳咳……”阿锐忙道,“我从来没有给你下过药,这是真的。三年前你救下我的时候,我就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你。”
  “你这等好本事,怎还用得着我救你,那不过是你想混入帮中的伎俩罢了。”上官曦压根不信。
  “我那时确实骗了你,可你却是真心实意地救我,我心里对你一直都感激得很。”
  “别说了!算我那时节瞎了眼,捡回一头狼!”
  上官曦怒道。
  阿锐果然不再说话,只负着她静静往前,直至到了城墙,才将她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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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1章
  此时倭寇已退兵,上官曦看见城门完好,城墙之上众人也都无恙,稍稍松了口气。正巧看见岑寿提了一柄三眼火铳皱着眉头从旁走过,忙唤住他问道:“岑大人,你可看见老四了?”
  “他和今夏,还有杨岳,领着一队人往青泊河入城处去了,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做什么去?”岑寿正为火药不够的事情着急上火,想着是不是该去董三的屋子翻了一遍,没准隔间里还有火药藏着。
  “青泊河?”上官曦楞了下,她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别院中,对新河城完全不熟悉。
  “你想寻他?跟我来吧,正好我也过去。”
  岑寿招呼道。
  上官曦刚往前迈了一步,阿锐就已经又抢至她前面,身子一蹲,重新将她负在身上,跟上岑寿。
  岑寿见状,自顾笑了笑,忍住没出言问什么。
  青泊河旁,大槐树下。
  杨岳领着那队百姓伪装成的兵士,蹬蹬蹬在河边来回巡视,很是威风。今夏躲在一旁巷中,冲躲在大槐树上谢霄打手势,示意他一发现敌情就赶紧告诉她。青泊河入城口处原本有两道闸门,他们担心倭寇进来费半日手脚,让他们苦等,便特地将最厚铁闸门吊起。一切就绪,只等着倭寇来城中一游。
  岑寿领着上官曦从巷子那头行过来,见今夏避在墙边窥视外头,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贼头贼脑的,干嘛呢?”
  今夏转过头,连连朝他打噤声的手势,一眼瞥见他身后的上官曦还有阿锐,楞了楞……
  “上官姐姐,你们怎么出来了?”她压低了嗓子问道。
  阿锐将上官曦放下,沉默着退到一旁,今夏忙上前扶稳她。
  “老四呢?”上官曦问道,“他没事吧?”
  “没事,他在那边树上,好着呢。”今夏悄声道,“他硬说他眼力比我好,水里头有什么动静,他一看水纹就能知晓。”
  “水里有什么?”上官曦问道。
  “倭寇对城中情况不明,估摸着很快会派人潜入城中,多半会走水路,所以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今夏晃晃脑袋。
  正说着,谢霄将一粒小石子轻轻抛过来,正砸在今夏鞋面上。今夏抬头看去,他朝她打手势:水底有动静!
  今夏打手势问道:“是人么?”
  谢霄凝目看过片刻,回道:“是,而且有两人。”
  果然来了!今夏不能出去,侧耳细听水声,又看谢霄的手势。他示意那两人见河岸上有整队兵士巡逻,不敢上岸,只敢浸在水中贴着岸边慢慢游动,寻机上岸来。
  杨岳虽看不见水里头的人,看能看见谢霄向他打的手势,知晓倭寇已潜入,遂清了清嗓子,朗声朝身旁一同巡逻的人抱怨道:“要我说,咱们戚家军城里还有三、四千人,冲出去把那些倭寇杀个痛快多好!何必还在这里巡逻。”
  按照事先套好的词,同队之人答道:“谁说不是呢,可戚夫人想给戚将军留面子,这些倭寇她不便出面收拾,非要留着等戚将军来。”
  “其实就不该守城,就让倭寇进城来,到时候将城门一关,他们成了瓮中之鳖,咱们正好包顿饺子吃!”杨岳道。
  同队众人佯作哈哈大笑。
  谢霄悄无声息地给杨岳挑了个大拇指,示意他说得好,紧接着又去盯水里头的动静。
  今夏躲在巷子中也暗暗点头,一场戏算是唱得不错,该趁早把这两名倭寇打发回去才行,免得时候久了露出什么破绽来,遂朝杨岳急打手势。
  杨岳会意,立时呼喝起来:“大家留神,水里有奸细!”
  说着,他拿着长枪,往水中一顿乱扎,同队之人也是有样学样,用长枪、狼筅往河中招呼去……
  两名倭寇原本就贴在水岸边,这一通乱扎,弄得他们想继续躲都不能。一个被长枪伤肩膊,索性反手拽住长枪,将持枪者一把拽入水中。
  持枪者原本就是寻常百姓,哪里能与倭寇相斗,碰巧又不识水性,咕嘟咕嘟直往水下沉。杨岳连忙去救,谢霄见状也从树上飞身跃下。今夏等人不知出了何事,也忙从巷中奔出。
  论水性,杨岳自是及不上谢霄,谢霄一入水便似蛟龙入海,比在陆上还要神气几分。只见大幅水花激起,人影还分辨不明,便见谢霄见一人扔上岸来,正是那被倭寇拖落水的人,好在只是吃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老四!”上官曦担心谢霄空手吃亏,顺手从旁边夺过一柄狼筅,朝水中掷去,“接着!”
  毕竟同在一个师门多年,又是一块儿长大的,两人默契非比寻常,谢霄应声跃出水面,在半空中接住狼筅,正好一个旋身,狼筅回刺,插入一名倭寇左胸,几乎将他挑出水面。
  谢霄拔回狼筅。
  血,在河面上漾开,倭寇缓缓沉入河底。
  另一名倭寇见同伴身死,而明军人多,谢霄功夫又如此之高,不敢恋战,遁入水中就想逃走。谢霄瞧见,想都不想,狼筅脱手而去,直奔倭寇背心……
  “哥哥,不要!”
  今夏急喊,眼睁睁看着狼筅击中倭寇后心,那倭寇身子一颤,挣扎着往前游去。她关切地注视着水中……
  谢霄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抹了抹脸上的水珠。
  “哥哥,你……”今夏朝他恼火道,“不是说好让他们逃回去么,你怎么也不让着点,下手那么重做什么。”
  谢霄无辜道:“我让了呀,扔那叉的时候,我就是轻轻抛过去。”
  “什么轻轻的,你差点把他砸死!”今夏担忧地往水里望。
  “若是想砸死他,我就直接砸他脑袋了。”谢霄轻松道。
  再和他说下去,今夏估摸自己就想砸他的脑袋了,转身走开去看那名被谢霄扔上来的汉子。
  看见谢霄除了浑身湿透,并未受伤,上官曦放下心来,正欲上前说话……忽得此前众人都认为已死的倭寇从水中冒出,手持狼筅,浑身水流如注,向谢霄疾扑而来!而谢霄背对着青泊河,正用手贴着耳朵,使劲晃脑袋,欲把里头的水弄出来,一时间并未察觉。
  “老四,小心!”
  上官曦急道,想扑上前,不料腿还伤着,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一个人影从她身侧掠过,挡在谢霄身前,正是阿锐。他被狼筅刺中的同时反握住狼筅,用力一顶,重重击在倭寇左胸的伤口之上。该倭寇原就是留着最后一口气来袭击谢霄,此时已然顶不住,喷出口鲜血,仰面跌入水中。岑寿恐他还未死,用长枪将他挑上岸来,复戳了好几下,见他始终一动不动,这才松了口气。
  这下生变甚是突然,那队百姓佯装的兵士们何曾见过这等死了之后还诈尸的倭寇,皆吓得面如土色,远远避开。
  谢霄返身扶住阿锐,见他胸口处被狼筅所伤,因那倭寇最后一击力大无比,伤口甚深,鲜血不停地往外渗……
  “阿锐、阿锐……”上官曦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舍身替谢霄挡下这一击,眼看他此时身受重伤,早就把此前的芥蒂抛诸脑后。
  阿锐朝她惨然一笑,轻轻道:“杨岳说,只要我还在,终归能帮上你……是真的,真好。”
  “别说了,赶紧往我姨那里送!”
  今夏不知从何处顺手扯下一大块衣角,叠起来往阿锐伤口处用力摁住。谢霄背起阿锐便急急往淳于家赶去。
  上官曦尚立在原地,双目不知不觉已流出泪来。她身为乌安帮堂主,处理帮中事务,果断利落,而姑娘家的一面却甚少显露。在众人面前流泪这等事,更是少之又少,眼下却不知怎得,泪水不停地往下淌,止也止不住似的……
  “姐姐,伤口虽深,但未中要害,他不一定会有事的。”今夏还是头一遭见她这样流泪,有点着慌,朝杨岳使眼色,“大杨,你把上官姐姐背回去吧,你也顺便换套干爽衣裳。这边,我来善后。”
  杨岳点头,嘱咐道:“你当心些,记得把那道闸门再放下来。”
  “我知晓。”
  杨岳与上官曦走后,今夏与岑寿合力转动轮轴,复将厚重的铁闸门放下,又留了人在闸门处看守。这些人都是寻常百姓,不懂御敌,今夏教他们一个巧,把手扶在露出水面的闸门上,只要水下有人开始锯闸门,手掌就能感觉到震动,闸门甚是厚重,锯开绝非易事,此时再赶紧派人去通报也来得及。
  安排妥当之后,岑寿见今夏仍盯着水里头瞧,疑惑道:“你还想什么?”
  “被谢家哥哥砸中的那倭寇到底平安出去了没有?”这名倭寇的生死关系到空城计究竟能不能撑到援军到来,今夏甚是悬心,在河岸边来回踱了两趟,终还是想弄个明白,“我到水下看看。”
  话刚说完,她就跃入水中,深吸口气后潜入水底。
  岑寿不识水性,此时帮不上忙,不由暗自懊恼。
  因是夜里,水下更是黑漆漆的一片,好在今夏方位感甚好,凭着记忆中那倭寇逃走的轨迹一点一点往前找……
  岑寿在岸上,凝视水面,屏息等待,就生怕倭寇诈尸的事件再发生一次。
  足足等了好半晌,岑寿不禁有点急了,这才见到水面破开,探出来的头却不仅仅是今夏,还有另一人。
  “把他弄上去!”今夏把那人拖至岸边。
  岑寿拖上岸后,探他鼻息,皱了皱眉头:“死了!”
  今夏湿漉漉的自己上了岸,恼道:“我就知晓谢家哥哥手下没轻没重的,肯定是正好砸在后心要穴上,他往前没游出多远就死了。”
  岑寿用脚踢了踢已死的倭寇,叹口气道:“如此说来,你们这大戏是唱砸了。”
  “白忙活半日,唉……城外的倭寇对城里没底,弄不好还会再试着进攻一次。”今夏甚是发愁,“城里火药不够了怎么办?他们再攻一次就能看穿我们的底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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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渐亮了。
  阿锐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伤得甚重,整个人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上官曦在旁守着,默默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杨岳、谢霄与今夏等人换过干爽衣袍后已经又赶回城墙处。
  今夏看见戚夫人仍在立在城墙之上,一袭家传铠甲,威风凛凛,双目望着远方,不知是在期盼援兵还是在想别的什么……
  坚守了整整一夜,亲兵们倒还罢了,有些百姓已是困乏不堪。
  城墙下面,人声渐渐多起来,那些在家中的妇人都各自煮了粥饭给自家人送来。今夏靠在城墙的石阶上,闻着周遭传来的粥香,看着热气升腾中的一张张人面,顿觉腹中空空。
  “还得守多久戚将军才能来呀?”有妇人在一旁低声说话,“这都一夜功夫了,该不会没有援军吧?”
  “妇道人家,别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听说戚将军在外头养了几房外室,连孩子都生了几个。这戚夫人又凶又不能生养。人家都说,大概是戚将军早就嫌她碍事,故意不肯派兵回援。”
  “你小声点!……不许再胡说了,戚将军岂是那等人,你个妇道人家,行行行,我吃完了,你赶紧走。回去不许乱嚼舌根!”
  “……”
  今夏捂着肚子,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想起城墙之上戚夫人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戚夫人心中也在这么想么?那她的心里又该有多苦……
  “袁姑娘!袁姑娘!”
  有人在唤她,一下子把她拉回神来,再听f辨出是淳于敏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见着了,大家表急(擦汗中……)

第122章
  今夏忙从石阶上站起来:“我在这里!”
  淳于敏提着食盒,颇有点吃力地朝她行来:“我给你们送饭来了,杨大哥呢?”
  今夏还未回答,就见杨岳从石阶上下来了,想是他也听见了淳于敏的声音。杨岳快步上前接过淳于敏手中的提盒,发觉提盒颇沉:“淳于姑娘,你怎得来了?”
  “你们一夜都未吃过东西,肯定饿了。”淳于敏热心地揭开提盒的盖子,一股香气窜出来,最上头赫然是几张烙得黄灿灿的饼。
  今夏早已饿极,伸手就拿过一张饼撕来吃。
  瞧见饼,杨岳却怔了怔:“这饼……”
  淳于敏略带羞涩地抿嘴一笑:“是我烙的,我看过你做过几次,想着你们喜欢吃,就试了一次。杨大哥,你尝尝,可还有什么不足?”
  今夏闻言,费劲地把嘴里的饼先咽下去,才惊讶道:“淳于姑娘,这饼是你烙的?!比大杨做的还好吃呀。”
  杨岳斜瞥了她一眼,笑骂道:“喜新厌旧的家伙!”
  淳于敏抿嘴微微一笑,打开提盒第二层,盛了碗粥给今夏:“袁姑娘,喝点粥,仔细别噎着。”
  “嗯嗯嗯……”
  今夏忙不迭地接过碗。
  杨岳见淳于敏又要替自己盛,忙道:“我自己来……这粥也是你煮的?”
  淳于敏点头道:“嗯,我照着杨大哥你说的,煮粥时滴几滴油下去,你尝尝,做的如何?”
  之前她有时会在灶间帮忙,但杨岳着实没想到她竟把自己平日顺口说的话记得这般清楚,他着实愣住了。
  “这就是天赋,”今夏边吃边侃侃而谈,“大杨就算跟我说十遍,我也煮不出这么又香又稠的粥。淳于姑娘,将来谁娶了你,真是有福气呀。”
  杨岳顺手用胳膊肘捅了下今夏的后脑勺:“说什么胡话,淳于姑娘将来肯定是嫁入大户人家,根本用不着做这些事请。”
  “也是。”今夏想了想,转而嘿嘿笑道,“所以有福气的是咱们。”
  被他们说得脸红,淳于敏颇不自在,赶忙岔开话题道:“阿锐还没有醒,不过沈夫人替他把过脉,说脉搏虽弱,但还算平稳,应该无碍。”
  “上官姐姐呢?还守着?”
  “嗯。”
  想到昨夜上官曦泪如雨倾的模样,今夏叹道:“阿锐和谢家哥哥那么不对付,都愿意舍身去救他,说到底,还是为了上官姐姐。他这份心意,就算是块石头都得捂热了,何况是个人……话说回来,阿锐之前做了那么坏事,后头倒也吃不少苦头,因果报应这种事情想来还是有的。是吧,大杨?”
  杨岳瞥了她一眼:“夏爷,先操心眼前的事行不行?”
  “眼前的事?城里头连卖烟花炮竹的火药都被岑寿弄来了,现在全堆城墙上头,打起来的话我估计还能撑一顿饭功夫。戚夫人把各家灯油都收集过来,弄了两缸火油在城墙上,等到抵不住时候就往下这么一倒。”她三口两口吃完东西,“岑寿不愧是北镇抚司出来的,那才叫真狠。他出主意,弄来铁链子烧红,等倭寇攻城的时候往底下甩,碰着一个烧一个。”
  淳于敏听得不由自主直缩脖子,杨岳留意到,止了今夏的话。
  接下来的这一日,对于今夏、对于戚夫人、对于整个新河城的人来说,真正体验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戚夫人一整日都没有下过城墙,今夏没见她吃过东西,甚至疑心她连水都未曾喝过一口。那座大铳被推至城墙边,黑洞洞的铳膛对准城外的倭寇,虽然没有了子铳,但它仍然派得上用途。除了做样子震慑倭寇之外,只要数人齐力一抬,它就会从城墙上翻下去,能砸中多少倭寇就得看造化了。
  日头在渐渐西沉,今夏从城墙上能看见倭寇埋锅造饭的青烟。
  是预备吃饱了之后走人,还是预备吃饱之后开始攻城?这一整日倭寇都未有动静,更让人心里没底。
  而城内,由于惶恐和不安,人心生出各种揣测。
  “等了一天援军都未来,根本就不会来了!”
  “戚将军对戚夫人早就心生怨恨,不会来救她的!我们都是被这个女人害了!”
  “不会有援军来了,大家还是赶紧逃命去吧,别被这个女人骗了。”
  ……
  各种谣言从早间的窃窃私语,到现下越演越烈,初始还是在百姓之中传播,然后是军属,再然后连亲兵看戚夫人的眼色都有些不对劲,周遭隐隐弥漫着哗变的气息。
  一直到有人开始鼓动众人撤下城楼,城墙之上持兵器和持旗帜的兵士纷纷动摇,戚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命人拿下以言语鼓惑人心者,关进牢房,暂侯发落。
  “援军正在朝新河城赶来!”戚夫人朝众人朗声道,“戚将军在两浙抗倭多年,何曾弃百姓于不顾。他说过:凡我将士,跃马食肉,握符当关,其所统军卒,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征农商之税课为之供养,毋问风雨宴安,坐糜饷饩,无非用其力于一朝,除乱定暴则民生遂,民生遂则国本安,亦所以保民也。今日新河城被倭寇兵临城下,戚将军定是心急如焚,他也要我们撑住,等待援军赶到!”
  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戚夫人顿了顿,接着道:“方才有人拿我的家事来造谣生事,在此我只说一遍,此城,无论我在或不在,戚将军都会派兵回援。如若有人胆敢再造谣生事,蛊惑军心,一概以倭寇奸细论处!”
  四下寂然,无人再敢乱嚼舌根。
  天际,最后一点日光隐没。
  城墙上火把烈烈燃烧着,城上城下,仍在对峙之中。戚夫人身上的家传铠甲映着火光,面容坚毅,凛然不可侵犯。
  每个人都紧紧握住手中的军械,便是旗手也攥紧了旗杆。今夏的箭筒里装着她搜罗来的箭,还不到十支,握弓的手心一点点沁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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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天。
  城楼之上的沙漏显示子时将近。
  城外驻扎的倭寇营地开始有所行动,虽还未靠近城墙,但已经能隐隐看见人影聚集。新一轮的攻城么?今夏无声地自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弯弓上;岑寿默默往火铳里填装火药;杨岳与谢霄合立把手臂粗的铁链拖入大火盆之中……
  戚夫人高高立在城楼上,望着黑压压的、愈行愈近的倭寇大军,眼中有着决然:不管援军能否赶到,她都要将这座城守到最后一刻!
  就在众人严阵以待,预备作拼死一搏的时刻,在倭寇大军身后的夜空陡然间炸开一朵烟花,孔雀蓝的色泽,亮得直透人心。
  烟花尚未燃尽,城墙之上已是一片欢腾之声。
  “援军来了!来了!”
  “戚将军来了!戚将军来了!终于来了!”
  ……
  新河城未攻下,且即将腹背受敌,倭寇们不敢恋战,原本尚在向城墙前进的队伍也开始后撤。
  今夏眼力不济,连声问岑寿:“你眼力好,快看一看,是不是明军到了!能看见旗子么?!”
  毕竟是夜间,相隔数十丈远,岑寿竭力望去,仍是看不分明,但已能听见两军相触之处所传来的兵器交击之声。
  “肯定是明军!他们已经交上手了!”他确定道。
  似乎为了让新河城的百姓知晓他们的到来,从援军所在之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号角声,声音浑厚,正是新河城百姓素日听惯的戚家军的号角声。
  这下子,不光是城墙上的人,连城中的人都知晓援军已到,心头皆是一松。
  戚夫人集合城内亲兵,命守卫打开城门,高声道:“随我出城迎敌!”
  在城中憋屈了一天两夜,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众亲兵高声应和,手持兵刃,随戚夫人冲出城门,杀向倭寇……
  今夏摩拳擦掌,把弓箭丢到一旁,从百姓手中拿了一柄狼筅,跟在岑寿谢霄等人身后,也预备出城去杀敌,结果还没出城门口,就被人拎着后衣领拽回来。
  “叔,你放开我!”她不满道。
  丐叔教训她:“援军已到,人家不差你一个,你就别搀和了。功夫跟三脚猫似的,怪寒碜人的。”
  “行行行,我不去就是了,你倒是先松开我也!”
  丐叔这才松开她:“雪中送炭我不拦着你,锦上添花的事还是省一省。刀枪无眼,保不齐就磕着碰着,都到这时候,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我姨叫你来的?”今夏四下张望,没看见沈夫人,“她人呢?”
  “听说援军已到,她就回去了,留我看着你。”丐叔打了个呵欠,叹道:“这两日都没怎么好好睡过觉,走走走,赶紧回去。”
  外头激战正酣,今夏哪里肯走,硬是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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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倭寇被两头夹击,因是在暗夜之中,也弄不清明军究竟有多少人,有听见明军口中呼喝,只道是戚继光当真率大军回援,一时间丢盔弃甲,四处奔散,只顾逃命去了。
  到了下半夜,新河城外的倭寇已然被荡清,或杀或俘,明军擒获了上百名倭寇。
  明军回援的将领胡守仁纵马至戚夫人面前,翻身下马,向她恭敬施礼。
  “末将来迟,请夫人恕罪!”
  戚夫人扶起他:“想必你也是日夜兼程赶来。”
  胡守仁道:“收到倭寇往新河城急行军的消息之后,末将就立即动身了。原也是担心赶不及援救,但将军说过,让我只管赶路,新河城必定无事。”
  “将军说的?”戚夫人轻声问道。
  “是!将军说,只要有夫人在,新河城就能抵到最后一刻。”
  戚夫人怔住,然后迅速背过身去,举起衣袖遮住面容,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泪水。整整一日两夜,肩上的重压,心头的煎熬,直到这刻,得知戚继光的这句话,方才尽数放下。
  今夏立在城门旁,看着亲兵们将倭寇俘虏押解进城,想到新河城终于是解了危困,这些日子她与谢霄岑寿等人总算没有白费劲儿。如此想着,她心底对自己也满意得很,唇角泛起笑意,继而困意升起,毕竟两夜一日未合过眼,想着先回别院补个觉是正经。
  转身时,眼角余光似在城门外瞥见一人牵着一匹马,正朝城内缓步行来。因人已困顿,她并未在意,径直朝前走去。
  已走出几步,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却似一直在眼前晃动,有种熟悉非常的感觉,今夏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过身,使劲睁大了眼睛望去……
  是他!真的是他!
  尽管隔着蒙蒙夜色,今夏仍然认出了陆绎,喜不自禁,发足朝他奔去。
  奔跑间,她与杀敌归来的岑寿和谢霄擦肩而过,却浑然不觉。岑寿原本看见她满面笑容,还以为是来迎接他们,没料到她连看都不曾看他们一眼,不仅有点错愕,转头望去。
  “这丫头,往哪奔呢?”谢霄也诧异地转头。
  今夏径直奔到陆绎面前,笑盈盈地着看他:“你回来了?”
  “嗯。”
  陆绎微微笑着,伸手替她掠起颊边的一缕发丝。尽管已经得知倭寇并未攻入新河城,他也稍许放心,但现下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方才真正觉得一颗心终于安稳下来。
  今夏望着他,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满心都是快要溢出来般的欢喜,简直不知该怎样才好,也不管有没有人侧目,上前紧抱住他的腰身,整个人埋入他怀中一般。
  陆绎伸臂揽住她,头靠在她的发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满足又似有无限惆怅。
  “是陆大人吧?”谢霄眯眼看去,酸溜溜地啧啧道,“这丫头,大庭广众的,就不能矜持点么。”
  看见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岑寿心底竟有些许不是滋味,收回目光,无意识地数着城门上的铆钉。
  稍远处,蓝道行望着陆绎与今夏的身影,低首微笑,然后顺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牵着它隐入夜色之中。

第123章
  过了好半晌,今夏才略略松开手,只觉得他的左臂似乎使不上劲,忙问道:“你的手受伤了?”
  “在岑港时,被火铳擦了一下,皮外伤。”陆绎轻描淡写道。
  因在夜里,看不清他的脸色,直至牵着马进了城,今夏借着火光打量他的脸色,才惊觉他脸色煞白……
  岑寿直到此时方才上前施礼:“大公子!”
  “你先回去休息好不好?”今夏担心陆绎还有别的要事在身,又怕他身体有伤,如何吃得消。
  一路星夜兼程而来,加上有伤在身,陆绎全凭意志支撑着,现在已隐隐感觉到体力不支,点了点头,朝岑寿道:“你哥回京城办点事,过些天才来,你不必担心。”
  这原是岑寿想问的话,当下也放下心来。
  陆绎行了两步,忽感眩晕,眼前一阵发黑,步伐不稳,岑寿赶忙上前帮忙今夏扶住他。
  “大公子……”
  “快快!你背上他。”今夏急道,“他胳膊上有伤,得赶紧让我姨看看。”
  听闻陆绎受伤,岑寿二话没说,将陆绎背上,急步往别院奔去。今夏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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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未到别院,陆绎已然晕厥过去。
  为陆绎重新将伤口包扎了一遍,沈夫人方才起身,把医包递给旁边的丐叔。
  “姨,他怎么样?要不要紧?”今夏忐忑问道,“……这次的伤会不会牵动上次他受的伤?引起旧伤复发什么?”
  “丫头,你盼他点好行不行?”丐叔边捆扎医包边道,“我看他全须全尾的,睡得还挺香,挺好,没事。”
  “你懂什么,他脸白像纸一样,哪里好!”今夏急了。
  示意丐叔莫开口,沈夫人柔声安慰今夏道:“胳膊上是被火铳所伤,好在弹片已经取出来了,伤口处理得也很妥当,并未化脓。只是估计他这两日一直在马背上,伤口难以愈合,只要接下来好好休养就没事了。”
  “可他怎么会晕过去?”今夏仍是不安,“你替他处理伤口,那么疼他也不醒。”
  “累了当然要睡,等他养好精神,自然就醒了。”
  “他,真的只是睡着了?”
  沈夫人无奈笑道:“是,他睡着了,难道你还得非得把他唤起来才甘心。”
  听她言之凿凿,今夏这才稍稍安心,在床边坐下:“我守着他,万一有事,我就赶紧去唤您。”
  虽说此举着实多余,但她横竖也不会放心,倒不如就让她守着。沈夫人点了点头,与丐叔出了屋子。
  “这孩子,对我这孙子也太上心了。”丐叔边行边摇头叹道。
  沈夫人秀眉微蹙,思量道:“你也知晓陆绎的身份,原本我也不愿她与他行得近,担心陆绎对她不是用真心,但此番看来,他对今夏,还真是上心。否则也不会带着伤赶这么远的路来,想必是听说了倭寇攻打新河城一事,生怕她有危险。”
  丐叔怔了下:“你不是不喜朝廷之人么?”
  “是,我是不喜欢,简直是深恶痛绝。”沈夫人叹了口气,“但今夏与我不同,陆绎的身份正好能护着她,娶她为妻也好,纳作妾室也罢……”
  “等等等等,那丫头哪里是个当妾室的料。”
  “是不是那块料另说,她总得有个坚实些的靠山,便是他日东窗事发……”
  “什么东窗事发?”丐叔转头看她。
  沈夫人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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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绎醒来时,看见暖暖的夕阳照在纱窗上,些许余晖透进来,把今夏的发丝缀得闪闪发亮……
  她就伏在他的床边,偏着头,手握着他的手,动也不动,睡得比他还沉几分。
  这幕,陆绎静静地看着许久,直至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也从屋中消失,他仍留恋地看着她难得沉静的眉眼。
  有人轻轻推开门进来,是杨岳。
  “今夏,过来吃点东西。”他先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又取了火石燃起油灯,看见陆绎时楞了楞,继而笑道,“陆大人,您醒了!”
  陆绎想撑起身子,无奈手被今夏握着,只得微微欠起身,示意杨岳莫要惊扰她。
  “睡着了?”杨岳歪头来看,见今夏果然睡着了,悄声道,“陆大人,要不您吃点,您都躺了整整一日,该饿了吧?”
  陆绎摇头,轻声问杨岳:“她是不是累着了?”
  杨岳笑了笑,道:“倭寇到了之后她就没睡过,您晕过去又把她吓得不轻,一直守在这里不肯动窝。岑大人几番想替换她,叫她回去歇着,她就是不肯。没想到,她自己倒睡着了,想是熬不住困劲儿了。”
  隐隐听见声音,今夏不适地挪了挪身子,抬头就先去看陆绎,见他也正睁着眼看自己,顿时清醒了一大半,喜道:“你醒了!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马上把我姨叫来……”
  “我很好,你不用忙。”
  “真的没事么?”
  今夏就着灯光细瞅他的脸色,相较之前已恢复了些许血色,仍是不放心地探探他额头,又替他把了把脉。
  “没发烧,脉搏平稳……你把舌头再伸出来给我瞧瞧吧。”
  陆绎一直乖乖由着她摆布,闻言,还真把舌头伸给她看,称得上是百依百顺。
  “我说夏爷,你别折腾了,让陆大人赶紧吃点东西是正经。”杨岳在旁都有点看不下去。
  今夏如梦初醒,跳起来道:“对,你肯定饿了吧,赶紧吃点东西……大杨,你煮了什么?”
  “鱼粥。”
  仅仅听到一个鱼字,今夏就颇痛苦地皱了皱眉头:“那些鱼还没吃完?”
  “早呢,腌了好几条,回头炸了吃。”
  陆绎起身,接过杨岳递来的外袍披上,趿了鞋下地,行到桌旁,笑问道:“怎得,我不在这阵子,你们发财了,天天大鱼大肉?”
  今夏替他盛了碗粥,边吹边抱怨道:“哪里有肉,就只有鱼。这些日子我们天天吃鱼,走路上猫都盯着瞧。”
  “这里是何处?”
  陆绎看着屋子收拾得颇为雅致,并不像官驿或是客栈。
  “这是淳于家的别院,淳于老爷逃难去了,管事徐伯把这处别院让我们先住着……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吃着,我慢慢告诉你。”
  就这样,陆绎边吃着,边听今夏叽叽呱呱把这一路的事情统统都讲了一遍。她原就声音清脆,口齿又甚是伶俐,这些事情教她说得有声有色,比茶楼里头说书的还要精彩几分。
  听罢,陆绎想着她竟然经历那么多危险,心下不由暗暗后怕,皱眉道:“早知如此,我该和你们一道来新河城才对。”
  “你呢?我听说岑港一直攻不下,圣上下旨撤了俞将军的职务。”今夏顿了顿,不满道,“还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俞将军被撤职,因为你去了,向圣上告了他的黑状。”
  旁人会这么想,陆绎并不奇怪,涩然一笑道:“岑港已经大捷了,圣上应该很快就会恢复俞将军的职务。”
  “岑港大捷?太好了!”今夏想着,叹口气道,“汪直说,他死之后,两浙必定大乱十年,看来一点不错。现下原本在他麾下的倭寇分崩瓦解,变成十几股,甚至几十股倭寇势力,在沿海各处闹腾。那个渡口的难民……我还从未见过那种景象,总觉得两浙乱得像一窝粥。若这时候撤换两浙总督,恐怕是乱上加乱吧?”
  陆绎叹道:“不仅如此,胡宗宪手下颇有几员大将,如俞大猷、戚继光等人,都是抗倭多年经验丰富的将军。若他被撤换,恐怕连这几位将军也要调配走人。”
  “这是为何?”今夏不解。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只是两浙总督,被胡宗宪重用的人,必定是下一任两浙总督忌讳的人。除非这些将军在朝中有过硬的靠山,才能保住职位,继续留在两浙建功立业。”
  陆绎终于想明白了,为何严世蕃如此肯定他会帮胡宗宪。只因保住胡宗宪,就是保住他手下这些抗倭将军,保住了这些将军,两浙才不至于被倭寇侵扰,以致生灵涂炭。
  眼下朝中,在严世蕃的操纵下,弹劾胡宗宪的折子不计其数,何况两浙倭乱有愈演愈烈之势,处置胡宗宪只在圣上转念之间。即便他上折子为胡宗宪开脱,恐怕也抵不过那些潮水般弹劾的折子,无法力挽狂澜。
  更不消说,只要替胡宗宪开脱,就会立即被严世蕃捉住把柄。
  这样的棋局究竟该如何应对?陆绎深颦起眉头。
  今夏支肘托腮,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懊恼道:“圣上若像看重严嵩那般,对胡宗宪也如此看重,任凭旁人说什么,估摸也舍不得撤胡宗宪的职。”
  闻言,陆绎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紧握了她的手道:“你再说一遍。”
  今夏浑然不觉自己的话有何用处,但还是重复道:“我是说,圣上若对胡宗宪就像对严嵩那般,爱都爱不过来就好了,哪里会舍得撤他的职务。”
  “对!就是这话。”陆绎喜道。
  今夏莫名其妙道:“这话也只能说说,抵不上用处的。”
  陆绎朝她笑道:“不,你说得很对,只要让圣上对胡宗宪好感倍增,纵然弹劾再多些,也动不了胡宗宪两浙总督的位置。”
  长久以来,陆绎内心深处都以严世蕃为敌,而严世蕃最擅谋划,设下的步骤如棋局般扑朔迷离,他只得步步为营,谨慎小心。今夏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点醒了他,在此事上,他无须去想严世蕃究竟还有多少后招,因为能决定一切的只有一人,就是高高在上的圣上。
  说起来,这是朝廷的悲哀,但圣上的个人喜好的的确确左右着大明朝。
  严世蕃所布下的这盘棋,他不下了。拨开棋局的迷雾,直接擒住能够决定一切的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今夏仍是不解:“圣上在京城,胡宗宪在两浙,连见都见不着,朝中还尽是弹劾他的人,你怎么让圣上对他好感倍增?”
  陆绎微微一笑:“圣上也只是个人,是人就有喜好。何况在他身上打主意,比起对付严世蕃,还是轻松些。”
  “你有法子了?”
  “会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锦衣之下》已经签约实体书,不过大家放心,狮子已经向编辑争取过,答应给实体书另写番外,所以更新不用停,结局也会贴上来。
  另:周末不加更,勿等。

第124章
  在陆绎再三催促下,今夏才回房去歇息。她走后,岑寿方才进来,将离开杭州之后的事情对陆绎作了禀报,所说之事与今夏说的大概相同。
  “卑职弄丢银两,也未照顾好淳于姑娘,请大公子责罚。”岑寿单膝跪地,向陆绎请罪。
  “两浙到处都是倭乱,怪不得你,但在渡口,未先将姑娘们送到安全所在,也未安排妥当的人照看,确是你的过错。”
  岑寿也不为自己辩驳,只愧疚道:“是卑职考虑不周,当时以为能够速战速决。”
  陆绎淡淡道:“罢了,此事我也责任,你们几个都是顾前不顾后的性子,杨岳倒是沉稳些,可你也未必肯听他的劝。权且当做教训,你先起来吧。”
  岑寿这才起身,退了出去,在门口遇见端着药碗的沈夫人。他想接过药碗送进去,沈夫人却不让:“我还得替他把个脉,我来吧。”
  不疑有他,岑寿有礼地退开。
  见沈夫人端药进屋,陆绎起身施礼道:“言渊不才,又给前辈添麻烦了。”
  示意他坐下,沈夫人将药碗端给他,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领我的情,上一遭我是看在陆大哥的面上;这遭我是看在今夏这孩子的面上。你要谢,只管去谢他们,谢不着我。”
  陆绎垂目一笑,片刻后抬眼问道:“如此说来,前辈为阿锐疗伤,也是看在今夏的面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孩子既然唤我一声姨,我自然得对她好一些。”沈夫人顿了顿,然后才问道,“陆大人,此番你带伤赶路,也是因为记挂她的安危吧?”
  陆绎自幼情感内敛,除了对今夏之外,在其他人面前并不愿表露,当下只是轻轻巧巧打了个太极,笑道:“戚将军带兵出征,新河城内兵力空虚,城中百姓无力抵挡,确是叫人不放心。”
  见他不肯正面回答,沈夫人倒也不恼,似闲话家常般地单刀直入道:“我看今夏对你着紧得很,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多问一句。以她的身份,想要嫁入陆家怕是不易吧?”
  倒未想到沈夫人问得这般干脆,陆绎笑道:“前辈的意思是?”
  “你想没想过要娶她?”沈夫人接着问。
  陆绎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今夏这声果然不是白唤的,在杭州时,她就曾告诉我,您待她比亲娘还上心几分。怎得,现下连终身大事您都开始为她打算了!”
  论起打太极,沈夫人虽然年长于陆绎,但却比不得他久居官场,擅长此道。
  沈夫人眉头微微一皱,待要再开口,却被陆绎抢先问了一句。
  “对了,不知前辈可听说过俞大猷俞将军?”
  闻言,沈夫人一怔,俞大猷是福建泉州人,在泉州也算是小有名气,若说自己不认得,未免太假,但若说认得,又只怕……
  “认不认得,前辈也要思量这么久?未免太过谨慎了吧。”
  “似略有耳闻,只是久远了些,有点记不清了。”
  “俞将军拜在李良钦门下,我听说李良钦一共收了两名弟子,除了俞将军之外,还有一人是他的关门弟子。”陆绎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听说此人还是你们林家的远房亲戚,想必前辈也应该认得。”
  沈夫人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想当年,我们林家在泉州也算是大户人家,来认亲的人多了,还有些远房的亲戚不过是偶然连的宗,我哪里能都认得。”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但陆绎却偏偏从中听出了她的欲盖弥彰。
  “前辈连此人是谁都不问一句,怎得就说不认得呢。”陆绎道。
  “……此人是谁?”
  “他姓杨,单名一个立字,听说后来进了京,把名也改了。”陆绎盯住她,缓声道,前辈,您好好想想,可想得起此人来?”
  沈夫人答得飞快:“我想不起来了。”
  陆绎将她望着,并不隐藏目光中的探究,足足过了好半晌,才收回目光,轻松笑道:“我想起来了,在杭州时,今夏曾提过前辈说杨程万这个名字很是熟悉,像一位故人的名字。”
  已经被他逼至此处,沈夫人不知晓陆绎究竟查出了多少,若他只是在套自己的话,自己万不能中了他的圈套。眼下就算是算是承认,也不能让他抓到什么把柄。
  “是,只是听着名字觉得有几分耳熟。”
  “那就巧了,杨立进京后所改的名字就是杨程万,前辈既说是故人,又怎得会想不起他呢。”
  沈夫人故作惊讶:“这么巧,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那我就不知晓了。”陆绎叹道,“可惜了,那时杨捕头也在扬州,若您二人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是啊,真可惜。”沈夫人故作镇定,微微笑着,把药碗推过去,“陆大人,药快冷了,你还是先把药喝了。你伤势未愈,要多多静心歇息才对,这些伤神的事少操心。”最后一句话显然意有所指。
  “多谢前辈关心,言渊记着就是。”
  也不等他喝过药,更别提把脉,沈夫人连托盘都未拿就出了门,径直回到自己的屋内。
  屋内,丐叔正拿着一束艾草到处熏蚊虫,每个角落都熏了熏,连床底下都未放过。见沈夫人进门时脸色不对,他诧异问道:“怎么了?”
  “我方才去了你乖孙儿那里,想问他有没有娶今夏的打算。”想起与陆绎的对话,沈夫人长吐口气,还觉得累得慌。
  “然后呢?他说娶还是不娶?”
  “他压根就没回答我的话,反过来还来套我的话。”沈夫人没好气道,“锦衣卫!真是没有一个善茬。”
  “他敢套你的话?!反了他!”丐叔义愤填膺,“论辈分,他还应该唤你一声奶奶呢。我现下就去把他拎过来。”
  沈夫人拿眼睇他,嗔怪道:“谁是他奶奶,我有那么老么?”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丐叔开始撸袖子。“说吧,要他负荆请罪,还是磕头认错?”
  “你别闹了,我正发愁呢。”沈夫人把他撸上去袖子又给掸下来,颦眉道,“没想到这次他去岑港,居然歪打正着,叫他查出了杨程万的底细。我真担心,他再查下去,说不定就把当年的事翻出来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丐叔正色道,“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吧,万一出了事,我也才好应对。”
  沈夫人示意他先把门关上,才轻轻道:“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待今夏与旁人不同么?因为我猜测今夏就是我姐的孩子。”
  “啊!”丐叔吃惊之极。
  沈夫人这才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今夏的师父还不叫杨程万,他叫杨立。杨立的舅舅是我二婶的堂弟,论起来也算是亲戚,他时常来我家走动。那时节我还小,常闹着他一块儿玩,姐姐为了看着我,也时常和我们一起玩。我记得,他身上带着一个香包,爱惜得很,针脚功夫都像是出自姐姐的手。想来,那时候他们已经两情相悦,只是我不懂罢了。”
  “杨立功夫好,得空时常帮着我家押送药材,爹爹对他很是看重。可惜,我娘与二婶素有罅隙,又看出他对姐姐有情,便不许他再到我家后院,连带着姐姐也见不着他。再后来,也不知是谁牵线搭桥,姐姐就被许给了夏言之子夏长青。”
  “南京与泉州隔那么远,姐姐嫁去真真正正是远嫁。我记得出嫁前她就偷偷哭过好几回,我不懂,以为她仅仅是舍不得爹娘。她出嫁那日,我看见杨立站在角落里望着花轿。我还跑过去和他说,叫着他记着来陪我玩。可他说他也要走了。我问他要去何处,他说他要去京城建一番功业,好叫人不再瞧不起。”
  “杨立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我再没听过他的音讯,那时我不知晓他改了名,只觉得这个人像是在人间消声灭迹了一般。再后来……”
  沈夫人停了好一会儿,丐叔见她面色泛白,便又替她倒了杯热茶。
  抿了几口热茶,将茶杯捂在掌心,汲取些许暖意,定了定神后沈夫人才接着说下去:
  “后来我收到了姐姐的信,在信中她似乎已经知晓夏家将会大难临头,她告诉我已经将女儿暂时托付给杨立,还说杨立现下改名为杨程万,是京城里的锦衣卫。她若难逃此劫,将来请我将她女儿抚养长大。”
  “当时我还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派人四处打听,结果没过两天,就听说夏言被处斩的消息,姐夫一家被发配,在路上就出了事。我又想去寻杨程万,把孩子接到身边来,却听说杨程万被关进了北镇抚司,已无活路。”
  “我原想去沈家打听,却没想到沈鍊也被发配,林家因同时牵连夏家和沈家,也被抄了家。随从家仆拿了银两就逃了,我只能独自一人回乡,正好遇见你被蛇咬了……后来的事,你都知晓了。”沈夫人抬眼望向丐叔。
  丐叔这才知晓这些年沈夫人三缄其口的事情竟是如此复杂,想了片刻,抬眼笑道:“那时节,我遇见你,你可神气得很,一点都不像个落魄**。”
  “爹爹说技多不压身,从小我和姐姐就跟随馆里的老先生学习医术。我便是不嫁人,靠行医养活自己也是绰绰有余的。”
  “那是那是,你可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大当家!”丐叔奉承道。
  沈夫人被他逗得笑了笑,转而又陷入忧愁道:“现下,陆绎已经查出杨程万就是当年的杨立,我担心他还会再查下去,万一他查出今夏的真正身份怎么办?”
  “等等,”丐叔还是有一处没听懂,“杨程万既然当年进了诏狱,你为何还认定今夏就是你外甥女?”
  “今夏的眉眼其实与姐姐甚是相似,只是姐姐温柔贤淑,她们俩在性情上却是天差地别,故而一开始我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直到那日在扬州府,我得知杨程万正是今夏的师父,才猛然察觉出今夏与姐姐甚多相似之处,简直可以说是越看越像。”
  “这个……仅凭相貌,”丐叔觉得这事不靠谱,“你想啊,会不会是你心里惦记着这孩子,又正好有了杨程万的消息,今夏又是杨程万的徒儿,名字里头还好巧不巧占了个夏字,所以你就越看她越像,越像就越肯定,越肯定就又越看越像,越像越……”
  他的话说得舌头都快打结了,沈夫人打断他,坚定地摇头:“不会,我的感觉不会错,今夏肯定就是那孩子。而且以前姐姐信中说过这孩子顽皮,下巴磕花盆边上,流了好多血,还留了一块小疤,我留意看过,今夏的下巴处也有一块小疤,绝不会错。”
  丐叔捋了捋舌头,才道:“我看这事,最好你能和杨程万见上一面,问清楚比较妥当。”
  “眼下他在扬州,见面不易,而且……”沈夫人仍是摇头,“锦衣卫耳目众多,我担心被陆绎发觉。”
  “我觉你不必担心他,你不是也说过么,他对那丫头很好。”
  沈夫人摇头叹道:“但凡是人,都免不了趋利避害明哲保身,那时节我林家败落,我见得多了。眼下他对今夏虽好,但两人毕竟并无婚约,今夏若出了事,他立时就能撇得清清楚楚。他只要未娶她,我对他就必须心存戒备。”

第125章
  “买菜去?”丐叔在前堂截住杨岳。
  “前辈有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我那乖孙儿现下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能吃点肉?”丐叔恳切道,“千万别整些肉沫沫,塞牙都不够。记着,要大块肉,肥瘦相见,三层肥三层瘦……”
  “叔……”杨岳想插话却插不进去。
  “要不买只鸡也行,母鸡可以炖汤,公鸡红烧,未开嗓的小鸡可以清蒸……”
  “叔……”
  丐叔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最好还能买些羊肉,买着梅条肉就烤肉串,买羊腿就煮羊汤,这羊腿你会不会挑,肉质很要紧,算了,我跟你一块去买吧。”
  杨岳为难道:“叔,我不是要去买菜。”
  丐叔一楞,继而不在意地挥挥手:“甭管你去哪,叔都陪着你去!走走走!”
  杨岳不明就里,被他推搡着出门去。丐叔还非得亲亲热热地搂着他肩膀,弄得他别扭之极。
  “大杨啊,你知晓吧,我一直都特别看好你这个孩子,人实诚稳重,饭做得又好吃,”丐叔揽着他,“比他们那几个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两人着实挨得太久,丐叔说话时,唾沫星子一点没浪费地全溅在杨岳脸上。
  杨岳不自在地挣开他,有礼问道:“叔,您是有什么事吧?”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爹现下是在扬州吧?”丐叔问道。
  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扯到爹爹身上,杨岳不明何意,点了点头道:“是,他腿不好,所以留在扬州谢家。”
  “你们出来这么久,你爹爹该担心了吧。你们呀,要替老人家想想,别光顾着自己在外头玩,时常也得给他写写信,报报平安。”丐叔瞥他脸上神情,“瞧,我一看就知晓,你们出来了这么久,连一封信都没写过吧?”
  “……因为平日也常出公差,爹爹一直都比较放心,所以没有中途写信的习惯。”杨岳解释道。
  “所以我说你们还是孩子,一点都不懂事,完全没有考虑过父母的心境。”丐叔开始教训他,“儿行千里母担忧,知道么?如今两浙这么乱,倭寇满地窜,你来了这么久,至少应该写信给他老人家报个平安吧。”
  杨岳想想觉得他说的对,遂点头道:“嗯,那我回去写信报平安。”
  “这就对了。”丐叔很是满意,停了片刻,接着又道,“你看,今夏得了我这么一个叔,又得了沈夫人一个姨,是不是一桩喜事?”
  “……是啊。”杨岳被他绕来绕去,头都有点晕,只得干脆道,“叔,有事您能直说么?咱们别绕了行么?”
  “行,那我就直说了。”丐叔踌躇片刻,“这个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爹爹杨程万是今夏的师父,对吧?所以他就如同今夏的爹爹一般,对吧?……”
  杨岳费劲地看着他。
  “所以今夏的喜事,你是不是该向你爹爹提一句?”丐叔分外诚恳地看着他。
  “什么喜事?”杨岳脑子还没转过来。
  “你这孩子,我不是刚刚才和你说过,她得了我这个叔,又得了一个姨,不是喜事是什么!你难道不应该向你爹爹提一下。”丐叔继续循循善诱。
  杨岳应承道:“行,我提一下就是了。”
  丐叔很是满意,交代最后一桩要紧事情:“提沈夫人的时候,记得说,她是福建泉州人,娘家姓林。”
  “这也要说?”
  “当然要说!你不说明白,你爹爹肯定会一个人胡思乱想:她叔是什么人、她姨又是什么人,得知根知底才行。你不能让你爹爹费这个神,明白么?”
  “明白了。”杨岳大概把前后整理了下,“您的意思就是说,让我写封信给我爹爹报平安,然后记得告诉他今夏有了叔有了姨,还得说沈夫人娘家是福建泉州府的林家,对吧。”
  “对对对,就是这事。”丐叔抹抹汗,摇头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脑子太慢,这么点事,费我半天劲,说了一脑门子汗。”
  自己还听了一脑门子汗呢,杨岳无奈地看着丐叔,暗叹口气,这么简单一桩事,能被他说得这样九拐十八弯的,也真是够难为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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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间,杨岳把今夏叫到灶间来给自己烧火,顺便把日里丐叔要他做的事复述了一遍。
  “他特地要你写信给头儿?并且要提福建泉州林家……”今夏拿着烧火棍,一边心不在焉地往灶膛里头捅,一边思量着,“上回我姨说在京城里有故人与头儿性命相似,也就是说,他们也在猜测头儿就是那个故人,所以要你写信试探。这倒是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他为何要绕那么大个弯子。”杨岳不解。
  “你莫忘了,沈夫人是经历过大变故的人,她一直都忌讳让别人知晓她的身份。”今夏道,“我叔爱屋及乌,凡是涉及她的事,肯定会小心些。”
  “那我可就写信了。对了,上官堂主的事儿提不提?”
  “提一句吧,就说她的伤已经好了。我看她已经勉强能走动了,再恢复几日,估摸就能好利索……对了,乌骨鸡炖好了没有?”
  “好了,这鸡不能炖太久,不然肉就全散了。”
  今夏火也不烧了,跳起来就去盛鸡汤:“我先盛一碗给陆大人送过去。”
  “你不烧火,我这这边怎么办?”
  “我马上把谢家哥哥给你叫来,他闲着也是闲着。”
  今夏盛好鸡汤,放在托盘上,抬脚就往外头走。
  “夏爷!”杨岳唤住她。
  她停步回头:“干嘛?”
  “你矜持点,行不行!”杨岳笑道,“好歹是个姑娘家。”
  “知道了,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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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着鸡汤进了陆绎的屋子,今夏一进门就赶紧招呼道:“快来喝鸡汤,里面还放了黄芪和党参,补中益气,托毒生肌,对伤口愈合再好不过。”
  陆绎起身笑道:“你煮的?”
  “我看着大杨煮的。”今夏嘻嘻笑道,把鸡汤放到他面前,“慢点喝,仔细烫着。”
  陆绎并不急着喝,慢慢用汤匙一下一下搅动着,目光只看着今夏,却又不说话。
  “怎么了?”今夏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脏了么?刚才在灶间帮着大杨烧火,是不是蹭上煤灰了?”
  “我替你擦。”
  说着,陆绎便举袖在她面上擦拭,动作轻柔之极,怕弄疼了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擦,似带着无限眷恋。
  今夏觉察出古怪,摁住他的手,诧异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陆绎勉力一笑,翻手反将她的手包入掌中,岔开话题道,“你知晓么,我在岑港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了。”
  听闻他梦见自己,今夏果然很感兴趣,欢喜道:“梦见我在做什么?”
  陆绎用手在与桌面齐平的地方比划了下,微微笑道:“你才这么高,束着双髻,在大街上一蹦一跳地领着我往前走。”
  “然后呢?”今夏催促他快说。
  “你走到一户人家门前,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口含石珠。你就爬上去,用手去拨弄那球,玩得起劲得很。”
  今夏大笑:“这事我只和你说过一次,原来你还记着。我小时候长什么模样?看着讨喜么?是不是特别招人疼?”
  “和现下差不多,是挺招人疼的。”
  陆绎微笑道。
  “我想也是。”今夏晃晃脑袋。
  望着她,陆绎不由想起在扬州城时,她搂着那只胖猫,委委屈屈地问他:大人,您就不觉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么?那时并不甚在意的一句话,今日他再回想起来,竟是分外感慨。他对她,又何止只是心疼……
  “喝鸡汤吧,凉了可不好。”
  今夏催促他,忽得听见远远传来号角之声,顿时全身紧绷,只道是倭寇去而复返,颦眉细听,不知这号角究竟代表何意。陆绎看出她的紧张,手按上她的:“应该是戚将军回城的欢迎号角。”
  “戚将军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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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及时收到戚夫人的信,戚继光洞察了倭寇意图,只派出部将胡守仁回援新河城,而主力部队仍旧留在宁海,偃旗息鼓,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果然,就在胡守仁回援不到半日光景,紧急军情传来,大股倭寇已经集结准备大举进犯台州。戚继光率军连夜赶往台州,在距离台州城还有两里的花街与倭寇遭遇。花街之战,倭寇伤亡一千余人,全军溃败,救出百姓五千余人,戚家军伤亡合计:三人。
  谢霄在堂前来回踱步,面上泛着红光,时而摩拳擦掌,时而喃喃自语。
  “谢大哥,他怎么了?”
  淳于敏帮着杨岳在摆饭,不解地看着谢霄。
  “他和今夏跑去看戚家军操练,回来就这样,不用理会他。”杨岳眼皮都不抬一下,专注在菜上,“……这道拔丝山芋,你记着,山芋在油里头炸时,会显得色浅,你若等到它金黄时才捞,出锅后便是焦黄。所以想要色泽漂亮,就得早一点点出锅。”
  淳于敏侧头看着山芋,频频点头:“原来如此。你尝一尝,味道如何?”
  取过筷子,杨岳尝了一块:“外脆里糯,糖汁调得也正好。”
  听见他的肯定,淳于敏抿嘴一笑:“下次我再试一次,就怕这拔丝山芋太甜腻,做出来没人肯再吃。”
  “放心,有夏爷在,不管你做几盘,她都能给你吃了。”杨岳笑道。
  今夏正好与陆绎进来,看见谢霄还在院中转悠,便喊他快来吃饭。直至丐叔、沈夫人、还有岑寿都来了,众人皆坐定,谢霄才进门来,往凳子上一坐,开口便道:“我决定了,我要去从军,就加入戚家军!”
  “……”
  众人还在发愣,丐叔率先开口道:“好!英雄,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谢霄颇激动,腾地站起来,两人碰了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丐叔颇替他激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咳咳,叔您别跟着添乱,他又不是荆轲刺秦王。”今夏把丐叔拽坐下来,不解道,“叔,您自己一身功夫,从来只围着我姨打转,倒叫别人竖着出去横着回来。您说说,您怎么想的?”
  “人各有志嘛!于国,”丐叔指向谢霄,再指向自己,“于家,问心无愧。”
  说不过他,今夏转向谢霄,劝道:“哥哥,从军可不是小事,你至少该写封信和你爹爹商量下?”杨岳刚刚写了信回去,信中提及谢霄与上官曦正好和他们在一块儿,谢霄心血来潮突然要从军,弄不好谢老爷子还以为是被她和杨岳撺弄。
  提起爹爹,谢霄就觉得脑仁发胀,摆手道:“和他商量,肯定不行。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事情,十件里头他们能答应一件就不错了。”
  “那……你至少得和上官姐姐商量一下吧。”今夏接着道。
  谢霄皱眉道:“她肯定又有诸多话说,这不行那不好,总之妇道人家就是啰嗦。再说,她现在还伤着,我也不想此事烦扰到她,说不定又得吵起来。”
  这谢霄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今夏拿他无法,又恐谢老爷子误会,遂在桌子底下悄悄捅了陆绎两下,示意他帮着说句话。
  陆绎慢吞吞开口道:“要从军是好事呀,眼下两浙倭乱横行,正是需要像谢兄你这样武功高强之人。”
  从未从他口中听过合意的话,谢霄料不到他竟然会赞成,楞了楞,随即朗声道:“看!连陆大人都觉得我应该从军!”
  “戚将军的招兵章程,不知谢兄是否看过?”陆绎问道。
  “招兵章程?”谢霄又是一楞,“还没有,不过我估摸着,也就是试试身手,不在话下。”
  陆绎摇头道:“此言差异,戚将军招兵可不仅是看武艺,首要以精神为主,兼用相法,忌凶死之形,重福气之相。”
  谢霄听得直皱眉:“重福气之相,他这是招兵还是相亲?”
  “我看你这娃娃脑门挺大,长得挺有福气的。”丐叔鼓励他。
  陆绎接着道:“戚将军还有四要四不要,谢兄可曾听说过?”
  谢霄摇头:“什么四要四不要?”
  “说得简单一些,选兵首要乡野老实之人,黑大粗壮,手面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而且还得是乡野愚钝之人,畏官府,畏法度……”
  “等等,畏官府、畏法度,这是什么道理?”谢霄奇道,“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这才是杀倭寇的最好人选。”
  “从军,杀敌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听从命令。不畏官府、不畏法度者,肯定难服管理,难从军令。这样的人,功夫再好,留在军中也是个祸害。”陆绎解释给他听。
  谢霄挠挠脖子,迟疑半晌才失望道:“这么说,我去了他们也不会收?”
  “何止是你,”陆绎指了指岑寿和杨岳,“便是他们去了,戚将军也不会收。”
  “这又是为何?”谢霄大惑不解。
  “曾在官府任职者不收,因为官府多油滑之人,也不可用。”
  “哈哈哈!”原来一桌子人就没有一个能进戚家军,谢霄觉得好受多了,啧啧叹道,“戚将军招兵还真是严厉,难怪戚家军这般大名鼎鼎。”
  今夏朝陆绎投去钦佩的一瞥,又殷勤地给他挟了好些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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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6章
  又过了几日,期间除了戚将军将陆绎请去坐了半日,便再无旁的事情,直到岑福风尘仆仆地赶来的。他这些日子也甚是不容易,辗转数地,好不容易赶回岑港,才得知陆绎已经往新河城来,他连忙再赶到新河城,到官驿中找不到他们,只得到淳于府中打听,徐伯这才将他引到别院来。
  “哥!你总算来了!”岑寿迎上前,立时发觉岑福面色凝重,“怎么,京城里头出了事。”
  岑福把行装一股脑交给他,问道:“大公子在何处?”
  “我带你去!”
  恐有大事,岑寿不敢多问,以免耽搁时候,快步将岑福带往陆绎所住的屋子,途中在廊上遇见今夏与杨岳,岑福也只是微一颔首,便错身而过。
  今夏看他面色不对,心中略略一沉,揣测莫非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对陆绎不利?以陆绎的性情,不愿让她忧虑,有事多半会隐瞒不说。故而当下今夏不动声色,避在墙角处,眼见岑福进了屋子,岑寿拿着哥哥的行装去安置,这才蹑手蹑脚地潜到窗下。
  屋内,岑福正朝陆绎禀道:“……十年前,杨程万被关入诏狱的罪名,卷宗上已查不到,我打听过,与一名人犯有关,但说法不一,也没个准,叫人也琢磨不透。”
  “都有什么说法?”
  “说他是因为玩忽职守,押解时让人犯跑了;还有说是他收受贿赂,故意放走了一名人犯;还有说他勾结山匪,纵放人犯。他入诏狱后,刑也受了,腿也断了。后来不知怎得,又说他是被冤枉的,又给放出来了。”
  “那名人犯……”陆绎正欲问下去,忽察觉到屋外动静,凝神细听片刻,朝岑福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才接着问道,“那名人犯是谁?”
  岑福会意,知晓外间有人偷听,遂道:“只是个市井之徒而已,入狱前与杨程万颇有些往来,谁知晓他还勾结了山匪。”既有了偷听,他便未说真话。
  “想来杨捕头确是被冤枉的,这事不提也罢了。”陆绎笑了笑道,“你这趟回京,我爹爹身子可还好?”
  “老爷身子骨挺好的,精神头儿也好,二公子说要您赶紧回去,要不这一日三顿骂全让他一人挨着。”岑福故作轻松笑道,双目却紧盯着门外,不知究竟何人在外头。
  陆绎笑道:“我久未回去,确是难为他了。来,咱们边喝茶边慢慢聊……对了,茶水怕是冷了,你再去冲壶热茶吧。”说着,他往门口使了个眼色。
  岑福会意,端起茶壶就往门口行去。
  外间的今夏听声不对,赶紧避到墙角,就听岑福拉开门,高声把岑寿唤来,让他去煮壶茶再送过来。担心被岑寿看出破绽,今夏也不好再听墙角,只得讪讪走了。
  “大公子,您知晓外头是谁?”岑福问道。
  陆绎轻叹口气:“我让你查的这些事,你千万莫在今夏或是其他人面前走漏了消息,岑寿不如你稳重,便是他,你也莫说。”
  “卑职知晓。”
  “那名人犯是谁?”陆绎复问道。
  “此事怪就怪在这里,那名人犯原是山匪,大概是来京城找些营生,也是个不开眼的,绑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收到赎金之后撕票,是杨程万抓他入狱。后来此人也不知怎么就失踪了,罪名便推在杨程万身上,再后来又说是冤枉了他,所以把人又给放了,白白打折了一条腿。这整件事都古怪的。”岑福顿了顿,谨慎地压低嗓音道,“最奇怪的是,当年杨程万与沈鍊都颇受老爷的重用,可他们两人出了事,老爷都未曾拉上一把,不知又是为何。”
  陆绎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去:爹爹当年便已经是锦衣卫最高指挥使,朝中能让他忌惮的,就是严嵩。难道杨程万入狱一事,也与严嵩有关?
  “南京的事查得如何?”他接着问道。
  “夏长青家当年被抄,剩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但凡沾点亲的都避之不及。我只找一位在夏家洗过衣衫的老嬷嬷。夏家那年是真倒了霉,祸不单行啊,夏长青有一女,就在那年的上元灯节,在看花灯的时候丢了。”
  闻言,陆绎面色骤然凝固住,足足过了好半晌,才问道:“上元灯节?”
  “是,听那位婆子说,上元灯节丢了女儿。大家都猜是被人牙子拐去了,夏家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没过多久,夏氏夫妇就遣散了好些丫鬟婆子。”
  “那孩子多大?”陆绎的声音微微有点异样。
  “说是丢的时候才六、七岁光景,若是现下还活着,该是十七、八岁了吧。”岑福叹了口气,“被人牙子拐走,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保不齐还能留住条命呢。若是当年她还在夏家,说不定已经死了。”
  陆绎良久未语,只顾怔怔出神。
  “大公子、大公子……”岑福唤了他两声,面色沉重道,“还有一事,我临从京城走的时候,老爷让我告诉你,朝中已经有人弹劾你收受贿贿赂包庇奸党,让你行事小心些。”
  “圣上看过折子了?怎么说?”
  “圣上没理会,把折子丢一旁去了,但把老爷叫去问了两句。”岑福道,“老爷说,这上折子的人只是一枚石子,操纵他的人投石问路,只要圣上不处罚上折子的人,就能看出圣上对陆家的态度。”
  “这个人是谁,我心里有数。”
  这一切倒在陆绎的意料之中,与圣上有情谊是爹爹,而不是他,圣上对他不会顾及情面。严世蕃要对付陆家,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陆绎。
  岑福犹豫片刻道:“大公子,我看老爷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好,都这天了,他还穿着夹棉的。二公子偷偷跟我说,老爷成宿睡不好有一阵子了,他常看见老爷半夜一个人坐在院中出神。”
  陆绎皱眉道:“待此间事毕,我们立即回京。”
  岑福点点头,这才告退出去,屋中仅剩下陆绎一人。他静静而坐,心中却如惊涛裂岸一般——
  此前根据沈夫人对今夏的态度,还有杨程万与林家的关系,他已隐隐猜出今夏与林家或是夏家关系匪浅。
  今日听到岑福的回禀,夏长青当年正好走失一女,说不定这便是他们为了保住女儿性命而用的计策。故意让人把孩子抱走,谎称走失,然后把孩子暗中托付给杨程万。
  今夏是袁氏夫妇抱养来的孩子,同样是在五、六岁时被收养,与夏家女儿走失正好对上。
  陆绎痛楚地闭上双目,之前他还心存侥幸,说不定今夏是与林家有渊源,而非夏家,但眼下,所有他得知的信息指向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事实。”
  “咚咚咚。”有人叩门。
  不愿被旁人看见自己现下的模样,陆绎深吸口气,略略平复情绪,才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今夏探头进来,先朝他盈盈一笑,然后才跨进来道:“你和岑福谈过了?京城里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我看他进门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
  “没什么,都是小事。”陆绎朝她伸出手,“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今夏牵了他的手,乖乖在他身旁坐下:“什么事?”
  陆绎却又不说法了,把她的手拢在掌心中,翻来覆去地看,抚到手背上一块淡淡的疤印,这才问道:“这里是怎么受的伤?”
  今夏瞅了一眼,笑道:“被烟花烫的。小时候,我们那条街上,就数开绸缎庄的王家最有钱,过年还能给孩子买烟花爆竹。我那会儿还小,家里头没钱买,看见人家放烟花羡慕地不得了,使劲往前头凑。他们嫌我碍手碍脚,就在我近旁点烟花,手上就烫着了,身上棉衣还烫了几个洞,回家我娘给我上好药,之后就是一顿打。”
  不知不觉间,陆绎眼中起了一片朦朦胧胧的水泽,生怕被今夏看见,侧头将她揽入怀中。
  “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头,是不是?”他问。
  今夏窝在他怀里虽然很舒服,晃晃脑袋道:“也不觉得如何苦,现下想起,好多事儿都好玩得很。我娘说,我才被她打了两次就知晓要窜上房,她又怕我摔下来,只得好言好语地哄着我,吓得脸都白了。”
  想起往事,她在他怀中咯咯直笑。
  “你爹娘待你很好啊。”陆绎轻声道。
  “那是自然!”今夏把手绕过他的腰,搂紧他,“所以我一直想早点升捕头,能多赚点银子,我娘就特别喜欢银子。”
  陆绎听着,手轻轻在她发间摩挲,过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市井里头,会有人欺负他们么?”
  “以前有过,抢摊位的时候,有人把我爹给打了,躺床上喝了好几贴药。那时节,我功夫还不到家,趁着我娘抓药的时候,拎了把刀就冲出去,满脑子想得都是要给爹爹报仇,杀人我偿命就是!幸而路上被头儿拦了下来,把我好一通教训。”今夏嘻嘻笑道。
  陆绎听见,将她搂得愈发紧,低低道:“傻丫头,便要是报仇,也别把自己饶上。”
  听出他语气有异,今夏略略挣开他怀抱,细瞅他的面色,看见他眼底的雾气,微微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难过到这个地步:“早知晓我不说这些了,这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你不用伤心……”
  将头埋在她肩颈间,陆绎心里难受,却什么话都不能对她说,只是将她搂紧。
  今夏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只得接着安慰他:“你知晓的,我有金甲神人护佑,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我才没那么傻,把自己饶进去呢,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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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到了近晚间时,戚将军派人来将陆绎请了去。
  今夏闲来无事,又总觉得陆绎近来似有说不出来的古怪,自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跳起来去就去找岑福。
  她没忘记从灶间端了盘大杨刚刚炸好的醋肉,就去叩岑福的门。
  “进来吧。”
  岑福正在屋中与岑寿说话。
  “好香的肉!”岑寿看见今夏没有丝毫诧异,跨上前一步就先拈了块肉吃,见还热乎着,“大杨刚炸好就被你端来,你手够快的!”
  “仔细烫啊!”今夏笑眯眯道,“岑大哥,你尝尝,醋肉可不是天天有的吃,大杨极难得才做一回,都是为了给你接风。”
  她说话这一会儿功夫,岑寿又多吃了好几块,口齿不清道:“还是肉……好,哥,你不知晓,前阵子……吃鱼都吃怕了。”
  好一阵子没见,原来还担心自家弟弟摁不住性子总和今夏掐,现下看两人这般熟络,倒是岑福未曾料到的。
  “哥,你吃呀!”岑寿催促他。
  “哦。”
  岑福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放入口中。
  “越嚼越香,是不是?”今夏顺势就坐了下来,望着岑福道,“岑大哥,你这回进京为得什么事?”
  就知晓她是为了打听事儿,岑福摇首笑了笑,没言语。
  岑寿泼她冷水:“我哥连我都没说,你就别指望打听了。”

第127章
  “不能说?”今夏看着岑福。
  岑福点点头。
  今夏颦眉片刻,望着岑福道:“你不说,自然是听从他的命令。可我觉得你来之后,陆大人就不太对劲,是不是他遇上什么难事了?”
  岑福长叹口气,仍是不言语。
  “那这样,你不用说什么事儿,但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们,我们得做些什么才能于他有益,或者让我们知晓什么事儿是绝对不能做的。”
  因岑福是北镇抚司出来的人,审讯套话那些招数他比自己还门清,想要套他的话,肯定是不能够,所以今夏只能说出心里的实话,盼岑福能够理解。
  岑寿在旁也道:“是啊,哥,你就跟我们说说吧。”
  岑福沉默良久,都不曾开口。今夏轻叹口气道:“岑大哥,那我就不为难你了,这醋肉你记得趁热吃。”
  说着,她便起身朝门外行去,还未跨出门去,便听见岑福的声音。
  “好吧,有件事我也觉得有必要和你们说一下。”
  今夏急忙转身,快步坐回凳子上,等着他往下说。
  “朝中有人弹劾大公子收受贿贿赂包庇奸党,所以接下来你们行事一定要谨慎,绝对不能作出落人口实之事来。”
  “收受贿赂,包庇奸党?”今夏寻思着,“贿赂指得是胡宗宪送来的那些东西?那么奸党,难道是指胡宗宪?”
  岑寿大怒道:“那些东西大公子明明已经尽数送回,怎得还有人敢弹劾?圣上怎么处置?”
  “圣上只把老爷叫去问了几句,并未打算追究大公子,但也没有追究上折子的人。”岑福皱眉道,“老爷说,这是有人在投石问路,试探圣上对陆家的态度,要大公子务必小心。”
  “不追究陆大人,多半是因为胡宗宪的罪名还未落实,不算是奸党。一旦胡宗宪被罢免,那么……”今夏有点发急。想到陆绎说有法子让圣上赏识胡宗宪,她却不尽相信,天子喜好本就难以揣测,若是件容易的事,也不会让严嵩把持朝政这么多年。
  “总之,你们行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宁可吃亏也别占人便宜,和胡宗宪的人别走得太近。”岑福交代道。
  “我知晓了。”岑寿应着。
  今夏点了点头,未再说什么,默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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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渐深,陆绎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睡不着,最后披衣而起。
  窗棂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他拔出窗销,推开来,便看见蓝道行悠然自得地倒挂在屋檐下,衣衫飘飘。
  “俞大猷家传宝刀的事,我替你办好了。”蓝道行轻松跃下,靠坐在窗框上,自怀中掏出剩下的几张银票递过来,“这是剩下的。”
  陆绎也不与他客套,把银票接过来收好,道:“辛苦你了。”
  “跑腿而已,算不上辛苦活儿,倒是俞将军拉着喝酒,当真是辛苦活儿。”蓝道行笑道。
  陆绎笑了笑,问道:“俞将军还好吧?”
  “还行,忙着追击逃窜的倭寇。对了,岑港大捷之后,圣上把他们都官复原职了。”蓝道行无奈地直摇头,“你说说,这种差事,拼死拼活的,升职加薪没他什么事,不被撤职就谢天谢地,出了事还得背黑锅,除了俞将军这种一根筋的,谁肯接这活儿。我看胡宗宪就是欺负他。好在俞将军也不计较,他只要能打倭寇,就诸事足矣。我担心,他这样的性情,来日多半要吃闷亏……”
  他说了半晌,发觉陆绎一直没吭声,借着月光打量,才发觉他眉间不自觉地深锁着,似有什么忧虑之事。
  “怎得,出了什么事了?”蓝道行问道。
  陆绎摇头,淡淡道:“没什么……你最近就在新河城呆着,哪里也别去了,我会尽快安排你进京。”
  “京城里有动静了?”蓝道行何等聪明。
  “严世蕃开始派人投石问路,看情形,他真正想对付的是陆家。”陆绎道,“趁着风浪还没卷起来,得先把你弄进去。”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蓝道行悠悠吟道,侧头看向陆绎,“不过,你现下满脑子想的事儿,可不是这事,你何必瞒我。”
  “还有什么事儿比这更要紧的。”陆绎淡淡道,“我自然是在思量此事。”
  “别蒙我了!”蓝道行在自己脑门上点了点,笑道,“看你脸上天大的心事,其实就两个字,女人!”
  陆绎不自在地转过身,佯作去倒茶:“胡说。”
  “你看看,到现在你脑袋上都是这两个字。”蓝道行偏偏不肯放过他,取笑道,“怎得,那丫头又给你找麻烦了?还是她看上别人了?”
  静默了好半晌,陆绎才低低道:“我倒宁可她看上了别人,那样,至少她还好受些。”
  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蓝道行奇道:“……难道是你看上别人了?”
  陆绎瞪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才低低道:“今夏很可能就是夏言的孙女,夏长青的女儿。”
  “……”蓝道行惊讶万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担心她的身份……不对……夏言虽然是被严嵩所害,但家师曾说过,陆炳对夏言怀恨在心,此事是不是?”
  陆绎不语,神情痛楚。
  “你是担心她得知真相后会恨你?”蓝道行问道。
  陆绎摇头:“我担心的是,她会恨她自己,这才是我最怕的事情。”
  蓝道行想了想,叹口气道:“还真是……依她的性情,确是不太可能会去恨你,甚至未必会怨你。但情绪无所着落,她除了恨天恨地,只剩下恨自己。”
  “我不想她变成那样,会毁了她的。”陆绎坚决道。
  “那就把这件事情瞒一辈子!永远别让她知晓。有些事,还是不知晓更好。”蓝道行出主意道。
  陆绎缓缓摇头:“瞒不住的,知晓此事者,不仅我一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现下,轮到蓝道行为此事烦忧了。
  屋内静默了许久,他才听见陆绎疲惫的声音——“宁可让她恨我,也不能让她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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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早。
  “陆大人,我家将军请您快过去!上回您说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一名军士匆匆赶到别院,在今夏的引领下,寻到陆绎,朝他禀道。
  陆绎喜道:“这么快!果真有眉目了?”
  军士笑道:“是,将军命人四处寻访,原本是想在海里找一只大的灵龟,可寻了好几只都不合意,正巧在舟山发现了一头白鹿,将军说白鹿是上瑞之物,虽然比不得白虎,但也是不易得,想请陆大人过去看看,是否合意。”
  “白鹿!”今夏在旁一听,便猜出这必定是要献给圣上的,忍不住朝陆绎道,“我还从来没见过白色的鹿,能不能也让我去看看?”
  陆绎看向他,似微微一怔,原来还面有喜色,转而却皱起眉头,沉声简短道:“你不必去。”
  “可是我……”
  今夏话还未说完,陆绎便已随军士走了,连看也未曾再多看她一眼,她不由沮丧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用脚去铲地砖缝。
  陆绎不必回首,也能大概猜出今夏此时的模样,心中隐隐作疼,却必须忍耐着让自己绝对不能心软。
  昨夜,他已然想得非常清楚,今夏真正的身份,她终有一日会知晓,若她得知了真相,那么……他宁可现下她恨他、厌恶他、甚至瞧不起他,也不愿将来一日她痛恨她自己,无法自处。
  一个完完整整、身心俱全的她,才是最重要的。
  往戚将军府的一路上,今夏失望的模样就一直在他脑中晃,连到了戚将军府,若非军士出言提醒,陆绎还尚未回过神来。
  “陆佥事,请!白鹿就在后院之中。”戚继光朝他拱手道。
  “多谢将军!”
  到了后院,陆绎看见了庭院中的那头白鹿,果然通体雪白,连头上的鹿角都是纯白,亭亭立与树下,映着火红的石榴花,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若今夏在,怕是要对这头鹿爱不释手,陆绎忍不住想着。
  戚继光在旁笑道:“最难得的是,他们没用兽夹,是一点一点缩小范围才捕着它,所以它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是受了些惊吓,不太肯进食,所以有点瘦。”
  陆绎顺手拿了旁边一根胡萝卜,上前一步想喂它,白鹿立时惊恐地退开,完全不肯吃。地上有个水盆,也被它踩翻了,连水都不喝。
  收回胡萝卜一瞬,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迅速钻入陆绎的脑子——是的,眼下正是他苦苦等候的最好机会!
  他立时转身对戚继光道:“将军,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但说无妨。”戚继光道。
  “我马上会找一个人来,让他专门喂食这头鹿,但是除他之外,不能有任何人靠近这头鹿,或是喂养它。”
  戚继光了然道:“你的意思是,要它认个主人。”
  “不错,不知将军可否应允?”
  “此事容易,我吩咐一声就行。”
  “多谢将军!”陆绎道,“对了,还得请将军将擒得白鹿一事尽快禀报胡都督,请胡都督和徐师爷走一遭新河城。”
  “这鹿是为胡都督找的?”
  “正是!此事将军居功至伟,胡都督必定欢喜不已。”
  戚继光不得不赞叹陆绎做事厚道,寻到白鹿并不据为己有,反倒让他向胡宗宪邀功。当下他也不耽误,立时便要往书房去写信禀报胡宗宪。
  “徐师爷也得来?”
  “对,徐师爷一定要来,哪怕胡都督来不了,徐师爷都得来。”陆绎答道。
  戚继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便径直照着写。信用火漆封了,以军情急报命军士火速送往胡宗宪处。
  能得白鹿,这一步算是行得甚顺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此事必须尽快进行,赶在严世蕃回过味来之前,就得让胡宗宪把这头白鹿送至圣上面前。
  心中有事,陆绎婉谢了戚将军派轿子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慢慢地往回走。刚刚拐过街角,便看见别院外头今夏百无聊赖地在石阶上踱来踱去,显然是在等他。
  陆绎避回拐角,无可奈何地长叹口气:这个傻丫头,方才他口气那般不好,叫她失望,她怎得就不知晓该着恼呢,还等他做什么?!
  见了她还须硬起心肠来,大概又得让她失望,陆绎想着,心中懊恼沮丧之极,怎么也挪不开步,就这样靠着墙,静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他面前冒出来:“乖孙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丐叔凑得太近,斗大的脸在陆绎眼前晃。
  “前辈,你……”陆绎一时还未回过神来,顺口问道,“您怎么出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出来?”丐叔瞧他样子不对劲,探手摸了摸他脑门,疑惑道,“怎么看着有点傻,你撞到头了?”
  “没有。”
  “你站这里做什么,那小丫头在门口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我都替她累得慌。”丐叔拽着他就往回走,“走吧,还不赶紧回去。”
  陆绎无法,只得跟着丐叔往回走。
  今夏一眼就瞧见他们,快步迎上来,笑问道:“陆大人,看见白鹿了,什么样?听说白鹿是祥瑞之物,表示王者**……”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陆绎冷冷打断:“行了,胸无点墨,就休要卖弄。此事现下不宜声张,你别到处张扬,坏了我的事。”
  这话说得颇重,不光是今夏愣住了,一并连丐叔也愣住了。
  “哦……”好半晌今夏才反应过来,讪讪道,“我知晓了。”
  陆绎未再理她,抬脚就往里头走。
  “你、你、你……”
  丐叔反倒被这话弄得一肚子气,想追上去骂他两句,却被今夏紧紧揪住。
  “你拉着我作什么,你听听他方才说的那话,丁是丁卯是卯,还有情分么?”丐叔不满道。
  今夏拉着他不肯撒手:“叔,你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他最近的烦心事太多,那些事若是搁在你我身上,脾气肯定比他现下还坏。”
  丐叔皱眉看她:“丫头,你瞧你这点出息!”

第128章
  陆绎的伤口还未痊愈,今夏蹲在灶间煎好了药,便端了给他送过去。
  “陆大人,药煎好了。”担心陆绎仍是心绪不佳,她端着药在门外试探地唤了一声。
  里面没动静,等了片刻,她正想再唤一声时,陆绎自内拉开了门。
  见他眉间深蹙,必是有烦难之事,今夏不知能不能问,忐忑道:“那个……这是药……我……”
  陆绎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碗,顿了顿,似要说什么话,皱了皱眉头之后却什么都没说,就复把门关上了。
  就这样被关在门外,今夏心有不甘,恨不得叩门问个清楚,手举到门边上,踌躇了半晌,终还是放下下,慢吞吞地踱了回去。
  屋内,陆绎背靠着门板上,默默听着她渐渐离开的脚步。
  这厢,岑寿遇见蔫头耷脑的今夏,见她手中尚拿着托盘,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怎得了?跟霜打了的柿子一样。”
  “没事。”今夏朝陆绎屋子的方向努努嘴,“你若有空,去替你家大公子分忧吧。”
  “大公子怎么了?”
  “谁知晓,大概是烦心事太多了,就没给过好脸。”今夏沮丧道,“比在船上那会儿还吓人。”
  岑寿不解:“我刚刚才从大公子屋中出来,他……和平常一样啊。”
  今夏皱眉看着他,直摇头:“所以说你们男人就是鲁钝,枉你从小陪伴他,连这都看不出来,唉……”
  她叹着气走远,留下莫名其妙的岑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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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陆绎在窗台上所留的信号,待夜阑人静之后,蓝道行翻窗而入。
  “明日一早,你在戚将军府附近等我,然后随我一同进去。那里有一头白鹿,我打算让胡宗宪将此鹿进献圣上,而你就是这头白鹿的主人。”陆绎道。
  蓝道行一怔:“你要我进宫喂鹿?”
  “圣上痴迷道术,一心修玄,这白鹿是瑞祥之物,你只说是自己在山中修行时遇见的……”陆绎瞥了他一眼,“剩下的你自己编,总之要让圣上有多喜欢白鹿,就有多相信你。他只要越相信你,你就越有机会。”
  “编故事倒不难,我担心的是那鹿,它和我认生怎么办?”蓝道行皱眉道。
  “我已请戚将军不要再让人喂食白鹿,先饿它几日,然后你再去喂它。”陆绎道,“除了你之外,不允许任何人喂它,时候一久,它自然就只认你一人。你记着,到了宫里也要这样,让圣上相信,这头白鹿只吃你喂的吃食。”
  蓝道行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有白鹿相随,是不是显得我身上仙气卓然?”
  陆绎微微一笑,并不与他打趣,正色道:“待你进了宫,你我可就是素不相识了,许多事就得靠你自己斟酌处理。”
  蓝道行笑容璀璨:“我一直等得就是这天,长驱直入,以一当十。”
  陆绎未再言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次日,陆绎将蓝道行引入戚府,与戚将军商谈妥当。到了午后,胡宗宪与徐渭已快马赶到新河城。
  心系白鹿,胡宗宪顾不上与戚继光寒暄,先去看了白鹿,见它果然通体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顿时欣喜之极,立时就要去写进献白鹿的折子。
  “都督,这折子你不能写。”陆绎拦住他。
  胡宗宪焦急道:“兄弟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京城里头弹劾我的折子都快堆成山,我就指着它来救命呢。”
  陆绎笑道:“正因如此,都督你才不能写这折子。这头白鹿,说到底,它也只是一头畜生,要让圣上对它爱不释手,就得靠妙笔生花才行。”
  闻言,胡宗宪恍然大悟:“对对,对对!我真是急得昏头了,有青藤居士在此,哪里还用得着我动笔。”
  青藤居士,正是徐渭的号。当下,胡宗宪亲自为他研磨,徐渭也不推辞,提笔沉吟片刻,不消半柱香功夫,一篇《进白鹿表》已写成。
  胡宗宪取过来,仔细读之:“……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时以行,无为而民自化,德迈羲皇之上,龄齐天地之长……”
  徐渭身负盛名,多才多艺,对于兵法、书法、绘画、诗文都十分擅长。所以连陆绎的爹爹都有意招他做幕僚,却被他婉拒,宁愿留在两浙。现下,陆绎听完通篇《进白鹿表》,文辞华美自不必说,难得却是浸透在一字一句中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以徐渭之傲骨,要他写这样丝毫谈不上气节的文章,何等委屈。
  “都督,以为此文可用否?”徐渭问道。
  胡宗宪放下纸笺,什么都不说,朝徐渭长鞠一躬。
  徐渭连忙扶住:“都督,使不得。”
  “不,你一定要受!这不仅是为了我胡宗宪,还有两浙的百姓。”胡宗宪是习武之人,徐渭如何拗得他,他硬是一躬到地才肯抬起身来。
  为了让白鹿安全进京,胡宗宪派了近百名官兵护送,考虑到白鹿的休养,以免路上出差池,定下五日之后启程。除蓝道行之外,其他闲杂人等皆不可靠近白鹿。余下的日子不多,为了与白鹿尽快熟识,蓝道行便一直与白鹿呆在一起。
  “都督,在下手底下还有两名借调过来的六扇门捕快,我正想调他们回京,不知可否三日随白鹿同行?”陆绎向胡宗宪道。此前他虽然已有意让今夏先行回京,但又担心她路上又撞到倭寇,此次送白鹿有近百名官兵护送,让她随行正是妥当不过。
  胡宗宪一口应承下来:“还有六扇门捕快同行,那白鹿更加妥当,甚好!”
  得白鹿此祥瑞之物进献,加上徐渭的那篇《进白鹿表》,想来圣上龙颜大悦。胡宗宪心头稍松,对徐渭、戚继光、陆绎,那简直是相当顺眼,当即命人备下酒菜,要与他们痛饮一番。
  这一喝,从上灯时分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陆绎本就有心事,但凡来劝酒,他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尽数喝下,到了席散,行路都有些踉跄。
  戚将军派了小轿,命人跟着,将陆绎送回去。
  今夏已在院中等了许久,一直尖着耳朵听外头街面上的动静。在门刚刚被叩响的同时,她拉开了门,看见一名亲兵扶陆绎出轿子,周遭弥漫着浓重的酒味。
  “陆大人,你喝酒了?!……你伤还没好,怎么能喝酒呢。”
  她焦急道,上前去预备扶他。
  “不用。”陆绎朝她冷冷道。
  飞快赶来的岑福和岑寿还是头一遭见到大公子这般醉醺醺的模样,连忙上前扶住他。
  “他喝醉了吧?”今夏道,“你们当心他的伤口!”
  听见她的话,陆绎在心中涩然苦笑,若是当真能醉,倒是一件好事了。今夏关切的眉目落在他眼中,心里又是一阵绞痛,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对自己厌恶到底呢。
  “大公子,大公子……我扶您回去休息。”
  岑福想把他扶进去,陆绎停下。
  “你,”他抬手指向今夏,“还有大杨,三日之后就随胡都督的护卫队回京!”
  今夏一愣:“回京?!”
  “对。”
  “为何要走?”
  “在此间,你们已然无用,没有必要再留下。”陆绎道。
  “无用?!”今夏的怒气终于爆发,“究竟是我无用,还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所以要我走?”
  陆绎沉默片刻,道:“有区别么?”
  丐叔听见前院的动静也出来了,皱着眉头看他们。
  手在袖中攥握成拳,用力之猛,连指节都隐隐发白,今夏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突然之间,今夏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他腹部,打得颇重,疼得他立时弯下腰去。
  “大公子……”
  “大公子!”
  岑福与岑寿皆关切陆绎,但并未有一人出言责怪今夏。
  原还想再补上一拳,看陆绎似乎疼得很,今夏怒火中烧地瞪着他:“走就走!小爷我是没什么自知之明,可不是好欺负的!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挨了她一拳,又听见她的话,陆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但又不能让她看见,只能一直弯腰低首……
  岑福不明就里,只当是他疼得很,忙伏低身子,把陆绎背上,送他回房去。岑福也忙跟着去照顾。今夏踌躇片刻,跺了跺脚,也跟了过去。
  他们在给陆绎更衣,她不便入内,便在屋外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岑福与岑寿出来。
  “他没事吧?”今夏问道。
  “没事。”岑寿瞥了她一眼,道,“之前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大公子是喝多了。”
  今夏皱眉道:“他以前喝醉了就这样?酒品也忒差了。”
  岑寿摇摇头:“不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喝醉。若是酒上头,他就自己去躺着歇会儿,从来不曾像今日这样。”
  静默片刻,今夏朝里头努努嘴:“现下他还好吧?”
  “睡着了。”岑福道,“你不放心进去看看吧,不过可别再打他了。”
  说罢,他就拉着岑寿走了。
  今夏迟疑片刻,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屋,一直走到床前,看见陆绎呼吸平稳,果然已经睡着了。
  手指原本想戳戳他的额头,落到他眉间之后,她不由自主地沿着他的眉毛细细描画……
  “你方才说的都是真话么?真的觉得我没用?”
  今夏轻轻问道,声音轻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自然是得不到陆绎的回答,她默默地望着他,过了良久,才轻叹口气,起身替他掖好被子,又将帷帐放下,吹了灯,返身出去。
  帷帐内,陆绎慢慢睁开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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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夫人房中,丐叔将所见之事说了一遍,口中啧啧道:“我是真没想到,这乖孙儿变脸就跟变天一样。昨儿还把我亲侄女当个宝,今儿就把她当根草。男人心,海底针啊!”
  沈夫人思量片刻,心中惊骇,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走动。
  “他必定是猜出了今夏的身份,所以才会对她如此!我早就知晓,以他的能耐,迟早会揭出这件事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不会吧,你会不会想太多了。今夏说他最近烦心事特别多,或许就是心里头烦,冲那丫头发一通火而已。”
  “不对,陆绎这个人内敛得很,喜怒都不轻易在人前展露,怎么会找人撒气。”似乎想到什么,沈夫人骤然停下脚步,一把握住丐叔的手,“陆炳与严嵩走得颇近,夏家已全毁了,就剩下她一个孩子,你说陆绎会不会想替严家斩草除根?讨好严家?”
  “不会不会,我看他不像那种人。”
  沈夫人有点急:“你莫因为他与你沾着亲,就总替他说话!万一今夏有个差池,我如何对得起姐姐。”
  “你别急……”
  丐叔有点后悔把这事告诉她。
  沈夫人咬唇思量,片刻之后决然道:“我要带今夏走!”
  “去哪?”
  “去哪里都行,总之不能让锦衣卫找到,哪怕出海都行。”
  “等等啊,等等,”丐叔尽力安抚她,“你去哪里,我肯定都跟着,可是今夏那丫头,她未必肯跟你走。”
  沈夫人决然道:“我只要把真相告诉她,这孩子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肯定会跟我走。”
  “那可说不准,说不定她一得知真相,就闹着要去杀严嵩报仇怎么办?你忘了你当年想去行刺严世蕃,差点把命都送掉了。”丐叔急忙道。“这事我看你先别着急,探探陆绎的口风再说。万一他还什么都没查出来,你不是自乱阵脚么。”
  “探陆绎的口风,你又不是不知晓他是什么人。只有他探旁人口风的份儿,想从他口中探出消息,太难了。”
  “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丐叔昂昂头,“怎么说我也是他爷爷,我来问他。”
  沈夫人分外怀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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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陆绎才刚刚睁开眼睛,就被占据整个视野的大脸骇了一跳。丐叔就差和他脸贴着脸,眼睛再瞪大些,估摸就能直接掉他脸上。
  “前辈,”陆绎用手把丐叔抵开些许,让呼吸顺畅稍许,“您有事?”
  丐叔缓缓地点了点头:“是有件要紧事想问你。”
  “您说吧。”
  陆绎再把他抵开些,撑起身子。
  “昨晚上,你做什么说什么了,自己还记着么?”丐叔又欺身过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昨晚,在戚将军那里喝了点酒,”陆绎微微一笑,复抵开丐叔,随口道,“那酒是香雪酒,不知前辈可曾喝过?”
  “香雪酒,这倒不曾喝过。”
  “色味都不错,就是容易上头,前辈若想尝尝,我让岑福去给您打几角来?”
  丐叔笑道:“那好,再顺带买点鸡爪,有酒有鸡爪,那才叫有滋味。”
  “行。”陆绎笑道,“你回去等着,他买来了我就叫他给您送去。”
  丐叔抬脚就往头走,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劲,返身恼道:“不对啊,我是有事要问你,怎么你就把我打发走了?”
  “有事您说。”
  陆绎不急不燥,温和笑道。
  “你昨晚在前院,对那丫头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丐叔盯着他,“你可别告诉你,你喝醉了,什么都记不清。”
  “我记得。”陆绎道。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就承认了,丐叔呆楞了下,怀疑问道:“真记得?”
  陆绎淡淡笑道:“我说的话,我怎得会不记得。”
  正在这时,原本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今夏迈进门来,眼圈微微泛青,显是昨夜里没睡好。
  “丫头,你怎么来了?”丐叔觉得她在这里实在不方便自己套陆绎的话,“叔正帮你教训他呢,要不你待会再来。”
  今夏不接话,双目只看着陆绎。
  深吸口气,陆绎抬眼,不避不闪地对上她的双目,冷淡道:“连门不会敲,六扇门就教了你们这样的规矩?!”
  “……卑职失礼,请大人恕罪。”今夏忍着气,**答道。
  “丫头、丫头,你先出去,我替你教训过他,你再来行不行?”
  丐叔想把今夏拉出去,她却倔得很,甩开他的手,只盯着陆绎,重重道:“卑职只有一事想请问陆大人,问过即走。”
  “你问吧。”陆绎皱眉道。
  “昨夜,陆大人你在前院说的那些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他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即刻接上她的话,“我已经和胡都督说好,你们与护卫队一同进京。”
  听着他冷冰冰的话,今夏站在那里,恼火地看着他:“为什么?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么?怎得突然就变了?”
  看她的模样,陆绎勉强自己继续道:“怎得,觉得委屈?你不是一直想升捕头么?我可以给六扇门总捕头写一封信,说你在江南和两浙建功颇多,请他将你升职。凭我的身份,相信这点面子,总捕头还是会给的。这就算作,我给你的补偿吧。”
  听完他这番话,今夏全身都在发抖。
  “用不着!”她声音微微发颤,一字一句却是清清楚楚,“这事,小爷我没吃亏,用不着补偿!”
  她愤而转身,由于极度的愤怒,整个身体几乎脱力,过门槛时腿都没迈起来,差点就要跌下去……
  见状,陆绎没多想,比丐叔反应还要快,疾步上前就扶住她。
  今夏被他捞在怀中,茫然看着他的脸,伸手想要摸,却又觉得仿佛与他相隔千山万水一般,猛然推开他,慢慢地走了。
  陆绎自己差点站不稳,只能靠在门框上,胸口闷得像压了铅块,气都喘不上来。
  丐叔在旁看着,朝他摇头道:“你明明……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能说?何苦这么对她?”
  陆绎摆了摆手,已经连话都不想在说,又不能出言赶丐叔出去,便自己出了屋子。
  丐叔长叹口气,心底已然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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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想寻个清净的地方,陆绎往后院方面行去,快到时听见有人说话,便驻住脚步……
  后院的大槐树下,槐花开得正灿烂,岑寿坐在下头,朝岑福忿忿道:“……就算他是大公子,这话我还是这样说,他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大公子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嘴。”岑福道。
  “轮不到我,我也得说,今夏平常多霸道一姑娘,我们一块儿遇见倭寇时,我都没见她怕过,昨夜里大公子说她没用,她脸都白了。”岑寿越想越替今夏不值。
  “行了行了,还‘你们’起来了,你什么站到她那边去了?”岑福奇道,“我记得你原来对她挺瞧不上眼的。”
  “我……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岑寿接着道,“说句实话,今夏功夫那是差了点,可确实在查案有点小能耐,我还真服。大公子这样戏耍她,我就是看不过眼!”
  “看不过眼又能怎样?你还能娶了她。”岑福啧道。
  岑寿脖子一梗:“娶了她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不敢!大公子他不要,难道还不许别人要……”
  “疯了吧你!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岑福没好气地顺手抄了一粒小石子朝他砸过去。岑寿还想说话,被岑福严声喝止:“闭嘴,不许再说了!以后别让我听见这种不知分寸的话。”
  “嗤……还闭嘴,你以为你是爹还是娘。”
  岑寿嗤之以鼻。
  稍远处,陆绎斜靠在廊柱上,看着被风吹到脚步的槐花,静静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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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岳正在井边打水,淳于敏帮他在洗槐花,预备蒸槐花麦饭。
  “大杨,今儿别做饭了,爷请你出去吃!”
  今夏拉上杨岳就走。
  昨夜陆绎回来太迟,其他人皆已睡下,加上今夏只字不提,杨岳压根不知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行,我还得把饭做出来。”
  “别管了,他们自己会找吃的,饿不死。”今夏催促他,“难得小爷我请客,你别扫我的兴。”
  淳于敏扎着湿漉漉的手,柔声道:“杨大哥,你放心去,这里交给我就是。”
  “那怎么行……”杨岳忙道。
  “淳于姑娘,你也一起来!”今夏紧接着又拉上淳于敏,“小爷我请客这种事十年也才能遇见一回,不许推辞啊。”
  淳于敏抿嘴一笑:“行,我去。”
  “爽快!”
  今夏领着他们就朝外头走,迎头正遇上谢霄,也被一并拽上,挑了一家看上去颇气派的酒楼进去。
  “你发财了?”谢霄多少也知晓今夏的抠门脾性。
  今夏不理会他,豪气地招手唤过店小二:“小二,先来二斤酒!”
  “上来就喝?真发财了?”谢霄询问地望向杨岳,杨岳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晓。
  店小二殷勤地过来:“客官,您要什么酒?”
  “那个……什么酒最便宜?”今夏问道。
  闻言,谢霄嘿嘿直笑。
  店小二不改殷勤,笑道:“最便宜的是糯米酒,但您可别觉得它便宜就不好,这是小店自己酿的糯米酒,特色招牌、甜糯香醇、益气生津、活血暖胃,而且最适合姑娘家喝。”
  “好!”今夏欢喜道,“那就先来四斤!”
  杨岳忙阻止:“先来两斤,不够再要。”
  “好嘞,客官那您要什么下酒菜?”店小二热络道。
  今夏仰头扫了眼墙上挂的菜牌,果断道:“菜,也要便宜的!但得有荤有素,行不行?”
  “行,我来给您安排,保证不贵。”店小二笑道:“我先给上碟花生米,您嘴里别空着是不是,过一会儿,后厨麻利着就把菜给您炒出来了。”
  今夏很满意,夸赞道:“不嫌贫爱富,不看身阶高低,小二哥,你将来肯定能成大事,赚大钱!”
  店小二笑道:“承您吉言!”
  一会儿果然就端上花生米和瓜子,今夏启了坛子就倒酒,喝米酒用碗,不是用杯子,淳于敏看着眼前满满一碗酒就有点傻了。
  “来,今儿既然是我请客,我就先干为净。”今夏端起碗,就咕咚咕咚喝下去,再亮碗时,硬是一滴没剩。
  杨岳察觉出不对劲来,制止住她继续倒酒,皱眉问道:“你怎么了?喝酒也没喝得这么急的,菜还没上呢。”
  谢霄也道:“就是,喝急酒可醉得快。”
  推开杨岳的手,今夏继续倒酒,口中道:“哥哥,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小爷我打落地,就没喝大过!”
  谢霄也不和她掰扯这个理,只问道:“说吧,你今儿请客,究竟为什么呀?若有喜事,说出来也好让我们替你欢喜。对了,你怎么不叫上陆大人?”
  身子一僵,不小心把酒给倒洒了,今夏深吸口气,继续把酒斟满:“小爷我愿意请谁就请谁。”
  闻言,其余三人面面相觑,心下皆有了共识:定是今夏与陆绎闹别扭了。
  三人之中,杨岳与今夏最熟悉,与自家人一样,当下便直接问道:“你和陆大人怎么了?”
  今夏不耐道:“能不提他么?”
  她越这样,谢霄越发好奇,问道:“到底怎么了,前几日还看你没羞没躁地抱住人家,现在怎得又这样?”
  “别胡说……”杨岳看今夏脸色不对劲,忙制止谢霄乱说话。
  谢霄偏偏是个最不会察言观色的,朝大杨道:“真的,你是没瞧见,就在城门外头,天还黑着,估摸这丫头以为别人瞧不见……”
  “谢大哥!”
  连淳于敏也忍不住出言制止,紧着摇头,示意他看今夏。谢霄这才后知后觉地望过去——今夏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慢慢从脸颊滑落,正好滴落到她端着的酒碗中。
  谢霄最怕姑娘家哭,见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焦急道:“我说错了、说错了,丫头,你别哭呀!你看这眼泪是苦,落到酒里头,整碗酒就苦了。”
  杨岳知晓今夏甚少会在人前流泪,现下肯定是因为心中着实难受,皱眉关切道:“今夏,你说实话,是不是陆大人欺负你了?”
  “没有!”今夏用袖子胡乱抹干泪水,“他没欺负我,他还说要给总捕头写信升我当捕头呢,是我自己回绝了。”
  “升捕头,这是好事,你为何要回绝?”杨岳奇道。
  谢霄却不屑道:“要我说,在公门里头,当捕头和当捕快也没甚差别,都是一样憋屈,不当也罢。”
  “我自己又不是没本事,早晚能当上捕头,为何要借他的东风。”今夏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小爷我不稀罕!”
  “说得好!有志气!”
  谢霄也端起碗,干脆利落和今夏碰了下,咕咚咕咚大口喝下。
  “志气又不能拿来当饭吃。”杨岳只道是今夏要强,直摇头道,“你可别拿戚夫人当样子学,姑娘家太要强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就是因为这事,让陆大人着恼了?”
  今夏摇摇头,又不愿意说实话,只道:“是我自己觉得配不上他,所以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
  闻言,杨岳更加不解:“你早先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幡然悔悟了行不行。”今夏有点恼怒地看向杨岳,“今儿小爷请吃饭,你能不能痛快点把酒喝了,别啰嗦了。”
  杨岳没法再往下说,正好店小二把菜都端上来,就挟菜吃。
  这一吃就吃到了掌灯时分,谢霄与今夏屡屡碰杯,两斤酒都不够喝,后来又叫了四斤,看得淳于敏在旁都呆了。
  “袁姑娘这么喝,没事么?”她小声问杨岳。
  杨岳也是拿今夏没法子:“她心境不佳,由着她吧,反正我在这里,待会儿把她背回去就行。”
  好不容易几坛子酒都喝光了,今夏还要叫,被杨岳拦了下来:“夏爷,今儿就到这儿,咱们明儿再喝。”
  “明儿再喝,你说的,别忘了!”今夏用力拍怕谢霄肩膀,“听见了,明儿再喝!”
  谢霄爽快道:“行,明儿我请!”
  付了帐,今夏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杨岳赶忙扶住她。谢霄倒还好,他平素喝惯了烈酒,喝米酒反倒不觉得如何。
  杨岳背起今夏,一行人往回走去。才走了一半陆,便遇见行色匆匆的岑寿,看见他们,他疾步过来:“你们怎得在这里,叫我好找。”
  “怎得,我们吃个酒也不行?”谢霄挑眉道。
  岑寿侧头看杨岳背上的今夏:“她怎么了?”
  “喝醉了。”谢霄道,“非说自己打落地就没喝大过,看我明儿怎么取笑她。”
  岑寿却知晓今夏多半是借酒消愁,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你急着找我们,有事?”杨岳问道。
  “对!”岑寿忙说正事,“刚刚戚夫人派人来告之,说董三越狱,让我们几个都当心些,倭寇报复心重,说不定会来寻我们的麻烦。”
  “不是关得好好的么?怎么会让他越狱呢?”杨岳不解。
  “董三是关在衙门的大牢里,有同伙杀了狱卒,把他救走了。”
  谢霄恼怒道:“要我说,当时就应该杀了他,省得留下后患。”
  “最要当心的就是你!”岑寿道,“你当初扮成渔夫,骗了他许久,他必定对你怀恨在心。”
  谢霄满不在乎道:“爷才不怕他,来了正好,在他船上憋屈了那么多日,也叫他见识见识爷的真本事。”
  “明刀明枪来,你自然不惧,但就怕他们暗箭伤人,叫人防不胜防。”岑寿道,“大公子已让我和我哥守夜,你们夜里头也都警醒着些,把门窗栓好,兵刃别离身。”
  众人各自应了,一路回到别院中。
  今夏还在杨岳背上时便已睡着,沈夫人闻到她一身酒气,皱了皱眉头,帮忙把她扶回屋里,在淳于敏帮忙下替她换了身衣衫,才扶她到床上歇息。
  “和别人置气,倒把自己喝成这样,真没出息!”见今夏睡得沉,沈夫人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
  淳于敏问道:“是不是她和陆大哥闹别扭了?”
  “你们一道出去的,她没对你们说?”沈夫人奇道。
  淳于敏摇摇头:“没有。”
  沈夫人看向今夏,叹口气道:“这孩子,连一句他的不是都不肯说。”复替她盖好被子,放下帷帐,熄了灯,与淳于敏步出屋子。
  门才掩上一会儿功夫,窗子被人悄悄推开,陆绎翻身进来。从今夏一直未回来他便心中焦急,好不容易等到她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却是喝得大醉归来……掀开帷帐,借着朦胧月色,看她的睡颜,陆绎心中百味杂陈。
  究竟自己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或者,无论他怎么做,对她而言都是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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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提高戒备,过了两日,见始终无事,猜测董三多半已经回了海上,大概是顾不上报仇了,便松懈了些。
  今夏平素脾性虽不错,但颇有些骨气,这两日都未与陆绎说过话,便是迎面碰见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就这么直直地走过去,只管做自己分内之事。陆绎见她这般,未再醉酒而归,倒是稍稍安心。
  这日,上官曦请今夏替自己去成衣铺买件衣袍,银子一并交给她,却说要男子的衣袍。
  “男子的衣袍?”今夏问道,“按谢家哥哥的身量买么?”
  “不,是给阿锐买的。”上官曦道,“我看他来来去去就两身替换衣袍,又不是太合身。”
  阿锐身上所穿的是岑寿之前扮成车夫的衣袍,他自己从来不曾提,众人各忙各事,除了给他疗伤之外,也没人想过要给他置新衣裳。
  今夏想了下阿锐的身量,点头道:“行,他有没有自己的喜好?爱穿什么色的?”
  “这个……”上官曦想了想,“以前在帮里,常看他穿玄衣。”
  “明白了。”
  今夏拿了银两出门去,过两个街口便瞧见一家成衣铺子,刚要走进去,却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腰间系钱袋的绳子被利刃割断,那人拿了钱袋就跑。
  “喂!”
  身为捕快,竟然被贼偷了钱袋,着实是奇耻大辱,今夏怒极,拔腿便追。
  想不到这小贼轻功居然颇好,而且对新河城的道路非常熟悉,今夏一路追,他一路逃,左窜右拐,直至北面城墙之下才刹住脚步。
  “老实点,跟我去见官,小爷就免你一顿打!”今夏朝他喊道。
  那小贼压根不理她,朝城墙上喊道:“堂主,人到了!”
  堂主?!
  今夏这才看见董三站在上城墙的阶梯上,没想到竟中了他的计,她谨慎退开两步,目光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四周,想伺机退走。
  一看之下,除了那名小贼和董三之外,东西两侧各有一人,且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人,正好挡住去路,看情形他们都是董三的同伙。
  “此人虽是女流之辈,但屡屡坏我的事!今日先杀了她祭刀!”董三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直接下令。
  此番出门并未带兵刃,好在靴子里总是有一柄匕首,今夏见势不妙,拔出匕首,转身掷向挡住自己去路的那人,意图逼开他。
  那人手持一柄东洋刀,见匕首飞来,身形丝毫未动,刀不出鞘,仅以刀鞘相挡,只听得“铛”得一声,匕首被击飞出去。那人非但未被逼开,反而往前迈了一步,逼近今夏。
  与此同时,东西侧两人也朝今夏逼近,眼看她已无退路,加上手无寸铁,只能硬拼。
  “董三,你把你家娘子接出来了么?”今夏仰头朝董三喊道,试图拖延一些时候。
  董三眼神复杂,今夏这话还真戳中他的心窝,男牢与女牢不在一处,此番越狱并未救出他的妻儿。他沿着阶梯往下走了两步,步伐蹒跚,落到今夏眼中——董三受伤了,想来是在牢里受的伤,他既然受了伤,以他作为突破口最合适不过。
  今夏信口胡编道:“我前两日才刚刚见过她们,她们和我说了些话,你想不想听?我上来告诉你。”
  见董三并未反对,她就开始试探地沿着城墙的阶梯往上走,余光瞥见其余三名倭寇牢牢挡住她的退路。
  “你家娘子对你甚是挂念,孩子也挺好的……”今夏已经行到距离董三不到一丈处,抬头看着他道,“不过你独自一人走掉,把他们娘俩留在那里,太不地道了。”
  闻言,董三神情有些许黯然。
  “不过你家娘子对你真是没话说,”今夏继续瞎编,目光暗暗观察董三的伤腿,脚步往旁边微错,腿绷紧愈预备发力,“听说你只一人逃出牢狱,她连一句怪你的话都没说……”
  最后一个“说”字话音未落,她突然跃起,在空中双腿连踢,脚脚都踢向董三的伤腿。董三猝不及防,不得已侧开身体,靠壁支撑身体,手持长匕首护身。此时其他三名倭寇见状,疾奔上来。
  眼下退路被封,一时又拿不下董三,今夏只得往城墙之上逃去。董三怒极,命其他三名倭寇紧紧追上……
  今夏在城墙之上奔跑,三人在后紧追不舍,其中以那名小贼轻功最高。她回头看了几次,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前头再没有出路,只怕就要被追上了。
  地上有一段守城时原来用来对付倭寇的铁链,倭寇撤军之后就被暂时放在这里,今夏不留神被铁链绊倒,一下子就被最前头的那名小贼制住……
  “堂主,怎么处置她?剐了?”那人转头问董三。
  董三一瘸一拐地行过来,恼怒地看着今夏:“用绳子勒住她脖子,吊在城墙上,让城里头的人都看看与我们作对的下场!”
  今夏此时还颇冷静,嚷道:“董三,你最好想想!你妻儿还在牢中,你今儿把我吊城墙上,说不定明日就是他们娘俩吊在城墙上。”
  董三想想也觉得有理,遂道:“杀了她,直接扔到城墙外头……”
  “喂!你再想想,再想想!”今夏急忙接着提议道,“有我,你说不定还能把妻儿换出来。”
  对于她的话,董三已不太敢相信,但她所说又极具诱惑,一时拿不定主意,皱眉沉思。就在这刻,城墙侧边突然翻上一人,飞腿踢向董三,正中他后心处,董三被踢得跌出去,直撞到另一名倭寇身上。
  此人正是陆绎。
  此前他知晓今夏出门,不甚放心,生怕她察觉,便远远地跟着她。直到她突然去追贼,他才急忙追上。但新河城中巷陌甚多,交错复杂,他一进巷子就失去了今夏的踪迹,不得不到处寻找,最后跃上屋脊,看见她正在城墙上狂奔,后面还有人在追,立时疾奔而至。
  今夏看着陆绎,不知怎得,她虽然还被倭寇制住,但心中已无丝毫慌张。
  “放了她,我可以让你们三招。”陆绎面容冷峻,朝倭寇道。
  眼看董三被踢得动惮不得,伏在地上,只剩下出气的份儿,三名倭寇虽不认得陆绎,但也知晓来了高手,不易对付。除了小贼钳制住今夏,其他两名倭寇皆是东洋人,拔出长刀,齐齐攻向陆绎。
  今夏担心陆绎肩上的伤还未痊愈,却见他侧身翩然避过,借刀挡刀,紧接着一拳正击打在倭寇腋窝。此处被重击,倭寇整条胳膊都觉得废了一般,被他夺过东洋刀,白刃过处,鲜血溅出,倭寇已然倒地丧命。
  那小贼见状,自知不是陆绎的对手,只能制造机会逃走。他手里拽着今夏,趁着陆绎还在和另一名倭寇交手,骤然把她往城墙凹处推下去。今夏猝不及防,仅能用手指死死扣住砖缝,整个身体悬空……
  见今夏被推下去,陆绎大惊,抢上前要救她。另一倭寇长刀挥砍凶猛,他一时无法过去,看见地上铁链,遂用脚挑起,将铁链一端抛给今夏。
  那铁链粗如成人手臂,要拖动已然不易,更别说要抛起来,而陆绎臂上尚有伤,更是艰难。
  而此时,由于砖缝太小,今夏手指已经吃不住劲,身体滑下一截,整个人眼看就要坠下去,正好铁链抛至,又听见陆绎的声音“抓住!”,她赶忙抓住铁链,奋力往上爬。
  那小贼见有机可乘,反倒不逃了,拾起董三的长匕首就朝陆绎刺来。陆绎一手拽住铁链,一手与倭寇相搏,以一对二。
  由于城墙阻挡,陆绎看不见今夏状况,只知她已经抓住铁链,生怕再有变故,逼开倭寇些许,力灌手臂,用力一拽铁链,今夏整个人随铁链腾空飞起,正好跌落到城墙之上。见到今夏安然无恙,他骤松口气,腾出手对付倭寇,接连几招,便将倭寇毙在掌下。
  “陆大人……”今夏担心着他伤势,却估摸他不愿理睬自己,“多谢救命之恩!”
  陆绎却连话都不说,转头就走。
  那铁链着实太沉,他方才将铁链甩起,已是拼劲全身内力,此时胸中气闷难当,直至走到阶梯拐弯处,他再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扶墙定了定神,生怕被今夏发现异样,勉强快步离开。
  今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本能地先检查过几名倭寇的尸首,才缓步往城墙下走去,行至台阶时,看见地上的鲜血,顿时愣住……
  回到别院之后,她问岑寿后得知陆绎已经回来,可一直呆在屋内不出来。估计他是受了内伤,今夏心中忧虑,踌躇许久之后,忍不住还是去叩了叩陆绎的房门。
  “陆大人,您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紧?”
  过了片刻,里头传来陆绎的声音:“没有。走开。”
  今夏无法,但也不放心走开,默默行到窗下,蹲□子,抱膝等待着,想着万一陆绎在里面有事,自己好及时帮上他。
  屋内,陆绎打坐调息之后,靠坐在床上合目休息,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之间,他复来到城墙之上,又一次看着今夏被抛下城墙,只是这次,他却来不及去救她……
  她重重地落下,身下迅速绽开鲜血,殷红触目。
  他被惊得猛然坐起,胸膛起伏不定地喘着气。
  今夏!
  这是梦?还是真的?他一时竟然无法分辨,翻身下床,推开房门,急切地想找个人问清楚。
  “陆大人?”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很轻,很谨慎。
  他转过头,看见今夏正站起身来,不甚自在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我只是生怕你受了内伤,毕竟是为了救我……”
  她话未说完,下一刻,已经被陆绎紧紧地拥入怀中,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剧烈不安的心跳,微微颤抖的双臂。
  她还在!没死!
  顾不得臂上的伤口,陆绎收拢双臂,感受着怀中温暖带给自己的安宁。
  两人静静相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重重喝道:
  “夏儿!”
  这个声音,很熟悉。
  陆绎稍许松开今夏,两人转过头,看见沉沉暮色中站着一人,眉目严厉,正是杨程万。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不更,周一如常。

第129章
  杨程万的腿伤还未痊愈,按理说是不该行走,更不应长途跋涉,但他一接到杨岳的信,就不顾谢百里的劝说,径直赶往新河城。而在别院内,见到今夏与陆绎相拥的一幕,对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事态比他所能想到的,似还要严重得多。
  “头儿,您怎得来了?”今夏惊讶道,“您的腿好了?”
  杨岳在杨程万身后朝她紧打手势,示意她别乱说话。
  杨程万压根就不搭理她,按规矩朝陆绎拱手施礼,语气却甚是生硬:“陆大人,劣徒不知分寸,越逾之处,还请见谅。”
  陆绎注视着杨程万,沉声问道:“杨捕头,您为何会来新河城?”
  “两个孩子毕竟年轻,听说倭寇闹得凶,我一把老骨头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杨程万转向今夏,“……夏儿,你随我过来。”
  “哦。”
  今夏不敢违背,只得跟过去,不放心地回首望了陆绎一眼,后者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她朝他笑了笑,才与杨岳扶着杨程万回到杨岳屋内。
  “夏儿,你可知错?!”杨程万刚坐下便朝今夏怒道,又喝斥杨岳,“你跪下!”
  杨岳扑通就跪下,今夏虽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可若跪一跪就能让头儿消气,也划算得很,便也跟着跪下。
  “临行前,我要你看好夏儿,你到底都做什么去了!”杨程万朝杨岳怒道。
  今夏忍不住插嘴:“头儿,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又没不是缺胳膊少腿。大杨他把我看得挺好的。”虽说方才情景被头儿撞见,不免有些许尴尬,但她心中坦荡荡的,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还敢说,方才、方才……姑娘家要知羞耻,陆绎是何等身份,你怎得能与他搅和不清!”杨岳气得手直抖,“你这样,让我对你娘怎么交代……”
  正说着,外间有人敲门,两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动,直到杨岳看见爹爹点了点头,才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沈夫人。
  杨程万看见沈夫人,不由怔住,一时竟不敢相认。
  两人已经多年未见,更不消说各自经历变故,两鬓悄染淡淡风霜,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尤其以杨程万为甚,他入过诏狱,断了腿,在六扇门虽算不上委曲求全,但也是不受重用,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杨立犹如天壤之别。
  “姨!”没有头儿的吩咐,今夏不敢起来,跪着唤了声,“这是我家头儿,我常跟您说的。”
  听见今夏如此清脆的唤了一声“姨”,杨程万身子微震,双唇颤抖了几下,才说出话来:“她……她唤你姨?!”
  沈夫人迈进屋来,抖声道:“是!她唤我姨。”
  “你当真还活着?!”杨程万道,“当年,我听说你竟然冒险行刺严世蕃,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沈夫人含泪摇头:“没有,有人把我救了。当年我到京城寻你,可听说你被关进了诏狱,已无活路,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两人这一问一答,把今夏和杨岳都给听呆了。
  “姨,您认得头儿?你们俩是旧识?”今夏好奇问道。
  沈夫人转头看向今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朝杨程万道:“我得替姐姐谢谢你,这些年把这孩子照顾得很好,还教了她功夫。”
  今夏愈发听得一头雾水:“啊?”
  杨程万连连摇头:“不,她原该更好才对,是我没本事。”
  “头儿、姨,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见杨程万没有否认,沈夫人便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件事,转向今夏,泪水禁不住滑落:“孩子,我是你的亲姨!你唤我一声姨,还真的唤对了。”
  今夏楞了楞,奇道:“我娘家里倒是有两个姐妹,可我都见过,莫非您是打小就被送走的?”
  “傻孩子,我说的不是你的养父母,而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的亲娘是我的亲姐姐,打小被送走的人是你。”沈夫人朝她道。
  “……”今夏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把这句话听进去,“头儿,这是真的?您也知晓这事?”
  这件事情深藏在杨程万心中多年,时至今日,今夏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沈夫人,他才点了点头,承认道:“当年,你娘把你托付给了我。”
  今夏还是不甚相信:“可收养我的不是您呀?”
  “杨大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会被关进诏狱?”沈夫人问道。
  杨程万长叹口气,这才将当年事情一一道来。
  十年前,杨程万身为锦衣卫,和锦衣卫经历沈炼,两人都颇受陆炳重用。那时节,杨程万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雄心壮志、也曾野心勃勃,想要在发奋进取,虽及不上陆炳,但也想要在朝中占一席之地。
  杨程万与沈鍊并不相同。沈鍊原本是县令,为官清廉,颇著政绩,但从不阿谀逢迎,加上秉性耿直,每每酒后龇龉权贵,而后被贬为锦衣卫。陆炳欣赏沈鍊傲骨铮铮,对他颇为青睐。虽被贬官,但沈鍊不改其为人,每每伤怀国事。杨程万只觉得他过于迂腐,两人完全谈不来。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杨程万不喜夏言、不喜夏长青,但他绝不希望夏家出事,因为她现下是夏夫人。重重迹象表明,在严嵩操作下,倒夏言势头颇为凶猛,他寻了由头往南京办差,悄悄去见了夏长青夫妇,请他们千万小心,那也是杨程万第一次见到今夏。夏长青却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唯一舍不得是自己年仅五岁的女儿,遂与杨程万定下一计。
  上元灯节,他们会带孩子上街观灯,然后派人抱走孩子,暂时安置下来,谎称孩子走丢。若来日出了事,就请杨程万将孩子偷偷送去给夏夫人的妹妹,托付于她。若无事,便可称孩子寻回。
  此计原本设定得甚是妥当,但没想到,京中却出了事情,严嵩收到风声,有人在暗地里给夏言通风报信,且又有人说杨程万见过夏长青。严嵩疑心通风报信者是杨程万,遂将他关入诏狱,严刑拷问,杨程万知晓严嵩没有证据,只咬紧牙关,否认到底。
  就在这时,沈鍊站了出来,向陆炳坦诚是他在向夏言报信,并且拿出弹劾严嵩的十罪疏,不听陆炳劝阻,毅然上疏历数严党专擅国事,排斥异己,遍引私人居要地,吞没军饷,战备废弛,致东南倭患猖獗,北方俺答寇掠京畿。要求严正典刑,借以纠正“人心纪纲,败坏难言”。
  沈鍊此举,换来的是廷杖数十,贬至保安州为民。而杨程万则拖着断腿,放出诏狱,陆炳对他心怀愧疚,想让他官复原职,却被他婉言谢绝。此时夏言已因仇鸾弹劾而被斩,夏家被抄家,沈家也被抄了家。此前抱走孩子的人因担心受牵连,将孩子卖给了人牙子,杨程万只得暗暗探访,最后才查到这孩子被袁氏夫妇领养。
  那日,在大街上见到小小的今夏时,杨程万心头大石终于放下,眼中一片湿润。此后数年,他搬到袁家所住的街上,一直照顾着她,教授武功,直至现下。
  听罢一段长长的、曲折的、就像是发生在别人家的故事,今夏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楞了好半日,才迟疑问道:“头儿,您是说那个、那个夏家的孩子,是我?!”
  杨程万看着她,点了点头。
  “……会不会您认错了?”今夏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前首辅是我祖父?您看我哪里像首辅家出来的人?”
  “你这孩子!”沈夫人拉她的手去摸下巴处的小疤,问道,“还记得这个伤疤怎么来得么?”
  今夏摸了摸,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常与人打架,从小打到大,有伤疤不稀奇。”
  “姐姐说你打小就顽皮,这是磕在花盆边上伤着的。”沈夫人对她道,“再说,你这眉眼,笑起来的模样,与姐姐都神似得很。”
  杨程万朝今夏道:“你不必怀疑,那年我在夏家见过你,自然认得出你。”
  “……真是我。”
  这个事情对于今夏来说着实有点惊吓,她深吸口气,再长长吐了一口气,反复数次,转头看向杨岳:“大杨,你也知晓?”
  杨岳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
  “哦。”
  突然之间多出一个夏言孙女的身份,让她有点无所适从,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颦眉思量半晌,问杨程万道:“是严嵩害了夏言,也就是我祖父,所以他算是我仇家吧?”
  杨程万点点头。
  “原来我还有仇家。”今夏喃喃自语着,五、六岁之前的事情她已然忘得差不多,对生身父母也无记忆,所以这血海深仇对她而言,就像是别人家的事情,她着实很难感同身受。
  “夏言一案,不管是夏言一家,你的外祖父一家也受到牵连。”沈夫人对她道,“当年,咱们林家在泉州府世代行医,颇有名气,可惜一夜之间被抄检,死的死,散的散,唉……你外祖父若在,一定喜欢你得紧。”
  “是么?”今夏眼睛发亮,问道,“外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我娘呢?她什么模样?长得俊不俊?……”对于这些未见过面的亲人,她着实好奇得很,忍不住追问沈夫人。
  从母亲、外祖父、外祖母,再到家中的屋内布局,闲时读的书、玩的游戏,沈夫人事无巨细、一样一样地耐心给她讲述。杨程万在旁听着,想起从前种种,不由无限唏嘘。
  今夏听着,脑中慢慢建构出亲人们的模样,他们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在脑中渐渐鲜活起来……
  “……每月的初一十五,你外祖父都让医馆义诊施药,若是遇上厉害的飓风,附近村子有人受伤,他便带人带药赶过去……”沈夫人继续讲述道。
  今夏听得悠然神往,赞道:“没想到外祖父这般仗义疏财,真是条好汉!”
  这夜,今夏与沈夫人同寝而眠,听她说从前家中的种种,直至夜半才困顿睡去。

第130章
  次日早起之后,今夏忽得想到一事,原本定下他们明日就随白鹿回京,可现下头儿来了,是不是可以暂缓回京呢?
  想着,她急忙去寻陆绎,叩了半晌房门,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更无人来开门。她试着推了推,才发现房门并未栓着,进门一看,陆绎压根不在屋内。被衾叠得整整齐齐,她把手放上去试了试,床铺冰冷,显然陆绎并非早起出门,而是一夜未回。
  他去何处了?
  今夏心中正自诧异,听见身后有轻微声响,转头望去,正是陆绎站在门口,神情间难掩疲惫,静静地望着她。
  “陆大人,你……”今夏上前细察他神情,“你怎么了?昨夜去哪儿了?”
  陆绎原以为她已经知晓所有真相,眼下看见她神色如常,还这般关心自己,显是还不知情,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见他也不说话,今夏心底有点发慌,问道,“你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
  陆绎摇摇头,涩然开口问道:“昨夜,你和沈夫人一直在聊什么?”
  提起这事,今夏心中欢喜,上前拉了他坐下,笑问道:“我有个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早就知晓她的秘密,陆绎心中痛楚,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她。
  “我一直都想找生身父母,你是知晓的,现下我终于知晓生身父母是谁了!”今夏朝他道,“而且我还知晓我有好多好多亲人……只是可惜,他们好多人都已经死了,我见不着他们。”
  说到此间,她眼圈微微泛红,但很快复打起精神来,笑道:“你怎么想都想不到,我一直管沈夫人叫‘姨’,可她竟然是我亲姨!她的姐姐就是我的娘。”
  她果然还是知晓了,陆绎艰涩地吸了口气,勉强自己笑道:“是么,这么巧。”
  “还有更让人想不到的,我爹是夏长青,我的祖父就是夏言。”今夏自己都直摇头,“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和前首辅有这层关系。还有我外祖父家,是泉州府有名的医家,常常义诊舍药,难怪沈夫人医术那么好。”
  “嗯……”
  “对了,严嵩居然是我仇家,当年沈夫人还曾经试过刺杀严世蕃,可惜功败垂成,险些丧命,幸而丐叔及时搭救……”
  陆绎突然抓住今夏的手:“你答应我,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谁,你都不要轻举妄动。所有的事情,我来替你办!”
  “啊?!”今夏被他一抓,才发觉他的手冰冷之极,微微吃了一惊,“你要替我办什么事情?”
  “你绝对不要学沈夫人那样!”陆绎深吸口气,问道,“她有没有叫你一定要报仇?”
  “没有。”
  “那就好,严家的势力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的身份也一定要绝对保密,绝不能再像这样随随便便讲给旁人听。”
  “你又不是旁人。”今夏看着他,理所当然道。
  陆绎怔了怔,然后道:“对,但这事连你爹娘都不能说,知晓么?”
  爹娘毕竟都是市井中人,说出此事,恐怕给他们平添烦恼,今夏想了想,点点头。
  把她的手牢牢合在掌中,陆绎再次郑重其事地叮嘱她:“你记着,不管仇家是谁,你都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总觉得他的话有点怪怪的,今夏估摸着他是担心自己鲁莽行事,遂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放心吧,严嵩身居高位,我就算把他恨得咬牙切齿,我也够不着他呀。”
  陆绎这才稍稍松开他,目光却仍未有半分稍离,似心中还有无限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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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咸香可口的萝卜干切碎了炒肉末,虾皮上淋上些许香醋,煮好热腾腾的米粥,加上煎得焦黄喷香的香酥小鱼儿,这些都是杨程万素日在家中常吃的,杨岳仔仔细细地备好了,请爹爹来用。
  认下今夏,沈夫人心中说不出的畅快,想带今夏回泉州老家去看看,丐叔自然是没意见,于是她又询问杨程万的意思。
  杨程万倒是没意见,道:“我替她在六扇门告个假就行。”
  “对了,”沈夫人与他商量道,“夏儿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虽然机灵些,可留在六扇门整日里打打杀杀也不是长久之计。她现下也不小了,我寻思着是不是也该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
  杨程万点头,波澜不惊道:“我想过了,她和岳儿从小一块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脾性也合得来,你若不嫌弃,择个日子就替他们把事儿办了吧。”
  此言一出,不仅杨岳呆楞住,连正帮忙端碗来的淳于敏也在门口驻住脚步。
  “爹,您……您什么有这个主意?怎得也不问我一句?”杨岳急道。
  杨程万面沉如水:“婚姻大事,自然是听父母之命,你听我的就行。”
  “爹!您明明知晓今夏与陆大人……”
  “她和陆大人不成!”杨程万打断他,重重道。
  “只要陆大人愿意娶她,这是好事呀,有什么不成的?”杨岳就是不明白为何爹爹非得拦着此事。
  沈夫人此时也开了口:“杨大哥,夏儿和陆大人的事儿我也知晓。我是这么想的,陆大人毕竟是陆炳的长子,他若娶了夏儿,以他的身份,正好可以……”
  “不行,绝对不行!”
  杨程万仍是断然否决。
  此时今夏正好挽着陆绎来到门口,听见里面的话,忍不住出言问道:“究竟为何不行?!”
  闻声,杨程万转头看向今夏,又看见她的手和陆绎挽在一起,皱眉责备道:“夏儿,你过来!”
  今夏摇头,往陆绎身旁挨了挨,道:“究竟为何不行?您总得让我知道个缘故吧。”
  见说不动今夏,杨程万转向陆绎,沉声问道:“陆大人,夏儿是不是把她的身世都告诉你了?”
  陆绎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应该知晓,你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根本不应该在一起!”
  不待陆绎回答,今夏急急替他道:“头儿,他根本不介意我的身份,他只要我好好的,也不要我去想报仇的事情,我也只想和他好好在一起。头儿,我求您了,您就答应我们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给他的,这话我虽然没对他说过,可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好多次。”
  握着陆绎的手微微地颤抖着,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陆绎低头看着她,听着她的话,胸中气血一阵阵翻腾,心痛得不知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回报她。
  “头儿……”今夏哀求地望着杨程万。
  “杨大哥,”沈夫人帮着今夏道,“两个孩子既然彼此有意,你成全他们便是了。当年你和姐姐也是因为我娘拦着才不得不分开,将心比心,你该多为夏儿想想才是。”
  杨程万长叹口气,站起身来,对她道:“好,你随我来,我告诉你究竟为何不行。沈夫人,你也来吧。”
  沈夫人不解,起身跟过去。
  今夏握紧陆绎的手,朝他道:“你放心,不管头儿说什么,我都不会改主意,你等我!”
  陆绎却知道她这一去,两人之间便是万丈鸿沟,心中凄凉,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轻声道:“你也记着我说的话。”
  今夏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追上杨程万。
  陆绎立在原地,掌中所残留她的余温,一点一点地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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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程万走进屋子,待沈夫人和今夏都进来之后,示意今夏将门关好。
  “头儿,您说吧,究竟是何缘故?”今夏问道。
  沈夫人也望着杨程万,等待着他说出真正缘由来。
  “你知晓,真正将夏言置于死地的是仇鸾的那封折子。”杨程万望着今夏,“你有没有想过,是谁让仇鸾写的那封折子?”
  今夏没多想就道:“自然是严嵩。”
  杨程万点头道:“严嵩算一个,但当时他并没有出面;亲自到牢中提出仇鸾,指示他写下这份折子的人是陆炳!”
  “……”
  今夏完全愣住。
  沈夫人也是一惊,追问道:“陆炳与夏言虽不算交好,但也算彼此敬重,他为何要害夏言?”
  “因为此前夏言曾经收到一封弹劾陆炳的折子,证据确凿,他原本预备上奏圣上,严惩陆炳。但陆炳上门苦苦哀求,最终夏言还是放过了他。”
  沈夫人听得愈发不解:“既然夏言放过了他,他更应该感激才对,怎得反而要加害夏言?”
  “陆炳是何等样人,他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般折辱。此事之后,他对夏言恨之入骨,我就在他近旁,岂能不知。”杨程万缓缓道来。
  “所以、所以……陆炳也是我的仇家?!”
  今夏脑中空荡荡的,似已完全不能思量。
  杨程万望着她,颇心疼道:“对!正因为陆绎是陆炳之子,所以我才会阻拦你和他在一起。一则,以陆炳对夏言的恨意,一旦被他发现你是夏言的孙女,虽不至于杀你,但也绝对不会让你进门;二则,陆绎是仇人之子,夏家上百口,还有林家七十余口,都是你的亲人,你怎能恋上仇人之子,更不用说嫁给他!”
  今夏原本靠着多宝阁站着,听罢他的话,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这寒气透骨噬心,让人站也站不住,身不由己地滑坐在地。
  沈夫人静默了良久,突然盯住杨程万:“此事,你昨日为何不说?”
  杨程万不作声。
  “你是不是因为陆炳对你照顾有加,所以还想瞒住此事,若非这孩子执意要和陆绎在一起,你就将此事瞒过去,是不是?”沈夫人手指着杨程万,微微发抖,“你照顾让我今夏这么多年,我感激你,无法为姐姐报仇,我一点都不怪你,可你怎能瞒我!”
  杨程万说不出话来。
  想起自己还曾救过陆绎,沈夫人更是将自己恨得无以复加:“真没想到,我竟然还救了陆炳的儿子,这真是天大的笑话!陆炳害我家破人亡,我竟然还救了他儿子一命。”
  今夏抬眼望向沈夫人,呼吸艰涩,满目痛楚。
  过了片刻,沈夫人骤然站起身来,口中喃喃道:“好在还来得及,他还在这里,我配一剂药就能杀了他,就能杀了他……”说着她就朝外走。
  闻言,今夏大惊,连起身来不及,从地上连爬带滚地扑过去,抱住沈夫人的腿。
  “放开我!”沈夫人掰她的手。
  今夏死死抱着她,埋着头,手不肯松开一丝一毫。
  沈夫人怒道:“你快放开我!你知不知晓什么叫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是你爹、你娘,都是原该与你最亲近的人,他们全死了!仇人之子近在眼前,连仇都不报,枉为人子!”
  每一句话都重重砸在今夏心上,她何尝不知,何尝不懂,早已满面都是泪水,手却始终不松开。杨程万在旁看着,拦也不能拦,挡也不能挡,也禁不住垂下泪来。
  “昨夜里白白和你说了那么多事,在你心里,爹娘、外祖父外祖母都算不得什么,是不是?你自己报不了仇,但你不能拦着我!你可以不当林家的孩子,可我是!”
  沈夫人激愤之下,打了今夏好几下。
  今夏无言以对,哭得哽咽难抬,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求得沈夫人不要去伤害陆绎。她稍稍松开沈夫人,膝行退开些许,重重地朝沈夫人磕下头去!
  一下接一下,磕得又快又急,青砖被她磕得咚咚直响。
  “你……”
  沈夫人立在当地,又是气恼又是心疼,竟说不出话来。
  丐叔原就在外头,听见里头动静不对,推开门一看,惊道:“这是怎么了?这孩子怎么把头都磕红了?”
  沈夫人低头看着今夏,眼中也满是泪水。
  知晓最不应该拦住沈夫人的就是自己,也最没有立场拦她,今夏没脸开口劝阻,只管咚咚咚地磕头。
  “到底是怎么了?”见大的小的都在哭,丐叔急道。
  “当年是陆炳指使仇鸾写的折子,害了夏家和林家。你说说,难道夏家上百口人,林家七十余口人,还抵不上她一个情郎。”沈夫人身子微微发抖,“早知晓,当初我就不该救他,也算对得起爹娘。”
  “陆炳,也是你的仇家?!”
  丐叔弄明白了这事,再看向拼命磕头的今夏,顿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如何解开这个结。
  “从今往后,你别再唤我姨,姐姐没你这样的孩子!”沈夫人对着今夏颤声道,“你起来,我受不得你的礼。”
  今夏闻言,泪如倾,额头咚咚咚犹自不停,地砖上殷红点点,是额头磕破渗出的血。
  “别这样,你让她怎么办?别把孩子往死里逼啊。”丐叔着实看不下去,劝道。
  原本在内堂,隐隐听见动静过来的陆绎一眼看见今夏跪在地上,心中大痛,箭步上前就要扶她:“今夏,快起来!”
  看见他,今夏急着推他走:“你走!你快走!……”
  沈夫人看见陆绎,目中怒火更甚:“陆绎,你我就算不论前仇,我是不是救过你一命?”
  陆绎扶着今夏,手捂着她渗血的额头,点头道:“是!我这条命是前辈所救,前辈想拿回,我绝无二话。”
  “不行不行……不行……”今夏急道,泪水纷纷而落,哀求地看向沈夫人,“不要……不要……”
  陆绎温言安慰今夏:“记不记得我说过,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谁,我都会替你办妥。爹爹做的事情,我来替他扛,父债子偿,原就天经地义。你容我一些时日,我终会给你一个妥当的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能抵得上夏家和林家的上百口人。”沈夫人质问他。
  陆绎深吸口气:“在下必将尽力而为,便是以命相抵,也绝无二话。”
  沈夫人盯着他和今夏,目光痛楚,片刻后道:“我今日不要你偿命,不是因为我信你的话,而是这孩子。但她今日替你求情,不忠不孝,已不配当我林家的孩子。今夏,我原还想带你回泉州老家,现下看来,也没必要了。”
  自觉对不起家门,今夏头都抬不起来,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沈夫人转身走了,丐叔也跟着出去。
  陆绎扶起今夏,今夏泪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慢慢地朝外行去。
  外头日头正好。
  今夏脑中空荡荡的,茫茫然仰头去看,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亮得刺眼。
  下一刻,她身子晃了晃,从石阶上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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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1章
  “唉,我早就说过,你这样是把她往死里头逼。”丐叔看着床上的今夏,唉声叹气,“这孩子招谁惹谁了,也不知晓脑子有没有摔坏?”
  沈夫人一言不发,已经将今夏额头上的伤包扎妥当。
  “昨日她才认了你这个姨,欢喜得什么似的,你们俩亲亲热热谈了一宿,今儿你就翻了脸,又是不认她,又说她不忠不孝……她就是个孩子呀,外头看着机灵,其实是个实心眼,哪里受得了这个。你跟她说家仇,说上百口人,她连自己爹娘什么模样都不记得,她怎么可能和你一样去恨。”
  见沈夫人始终不吭声,丐叔又接着道:“认真算起来,我也算和陆家沾着亲,要不,你先拿我消消恨,要杀要剐,我都随着你。”
  沈夫人终于瞥了他一样,目中有泪,恼道:“你存心的,是吧?”
  丐叔手边也没帕子,便拿自己衣袖替沈夫人抹了抹泪,“我今儿才换的衣衫,干净着呢……我知晓你对我肯定下不了手,别说我是陆家出八服的亲戚,就算是五服以内,你肯定也舍不得下手。你再想想今夏,这孩子毕竟还小,认准了人就死心塌地的,陆绎若有什么事,估摸她也得去半条命,你就舍得看孩子这样。”
  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今夏,沈夫人已经心疼非常。
  “其实我知晓,这个理儿,你也懂,可是你就是一下子过不了这个坎,是不是?”丐叔柔声道。
  再也忍不住泪水,沈夫人伏到他肩上,身子由于抽泣而颤抖着。
  丐叔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道:“你知晓么,十年前你去刺杀严世蕃,差点丧命,我好不容易看着你回转过第一口气,那时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让你这么活着,再大的仇,都比不上好好活着的人。”
  “当年宫中□□,江山易主,我的师祖逃出宫外,一路乞讨一路寻找主公,想得也是要他好好活下来。他们谁也不愿投降,他们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辖,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禄,可他们也没有去报仇,因为他们知晓只有好好活下来,找到主公才有希望。”
  “今儿就算今夏不拦着你,我也不会让你做出傻事来。你想想,陆炳是什么人,麾下锦衣卫遍布整个大明朝,连高丽都有锦衣卫的暗探,你若杀了陆绎,他就算是把大明朝翻个底朝天,也会把你找出来……我想和你安安生生过下半辈子呢。”
  泪水浸湿了丐叔的肩头,沈夫人抬起头来,望着他道:“……等夏儿一醒,咱们就走?”
  “好。”丐叔也不问去哪里,点头道:“那你记着别再骂她,这孩子心里已经够苦的了。”
  沈夫人点了点头。
  丐叔起身,打开房门出去,看见陆绎仍等在外头,拍拍他肩膀,也不知该说什么。
  今夏悠悠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沈夫人坐在床边。
  “姨……”她唤得有些迟疑。
  沈夫人伸手制止住她本想摸额头的手,柔声道:“别摸了,伤不碍事,就是肿了好大的包,得过几日才能慢慢消肿。”
  “姨,您不恼我了?”
  今夏顺从地放下手,期盼地看着她,那眼神看了叫人愈发心疼。
  沈夫人静默了片刻,才道:“我就和你叔一起走了。将来的事,你自己好好斟酌行事……”
  “你们去哪里?”今夏撑起身子,忙问道。
  “我也不知晓,先走着,也许走到那一处地方,觉得好,就住下来。”
  今夏望着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道:“那……是不是以后我都不见着你们了?”
  “等将来我和你叔安定下来,也许会写信给你,也许不会。”沈夫人别开脸,深叹口气,“其实,见不着或许更好。”
  “不要……”今夏恳求地望着她。
  论起来,沈夫人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今夏心中颇为重要。
  沈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叹了口气道:“你叔说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你要好好活着,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才让你逃出生天,你应该好好活着。”
  今夏重重点头,牵动额头上的伤也不管不顾。
  该说的都说完了,沈夫人这才起身出门去,看见外间陆绎仍一动不动地站着,漠然望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莫不是以为你还能与她在一起?”
  陆绎干涩道:“我不敢奢望。”
  沈夫人盯住他,终是未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屋内除了今夏已再无人,陆绎轻轻推开门,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着他——夕阳在他衣袍间缀上点点淡金,不知怎么就透着满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诗来“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屋子虽非山林,弥漫着的空寂和凄清却是同样让人感受到寒意。
  陆绎缓步走过来,在床边半蹲下来,微微抬头望着她。
  短短半日间,两人却似经历了沧海桑田,面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红着眼圈,只是看着他,胸中千言万语,却是连一字都说不出来。
  深吸口气后,陆绎率先开口道:“明日,你还是按原先定下的,随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点头,随之,一滴泪水滑下脸颊。
  陆绎伸手轻轻抹去她的泪,轻声道:“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像一身浩然正气的六扇门捕快……”
  想起两人在扬州办案时自己说的话,今夏有点想笑,泪却落得更急。
  “还信我么?“陆绎问道。
  今夏仍是点头,未有迟疑。
  “好!记着我说的话,别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需要一点时日。你只要好好活着,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报仇的事情,对你而言太危险了,明白么?”他深深看着她,似要将她的模样看进心底。
  今夏点头。
  “答应我了?”
  今夏点点头。
  望着她,陆绎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轻靠上去,低低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护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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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装,她的腿伤已经将近痊愈,想和谢霄一起去寻南少林的师兄们。
  “你们要走了?”阿锐立在门口。
  上官曦听见他的声音,收拾行装的手顿了顿,从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轻轻抚过,转身走向阿锐:“在成衣铺里头买的,不知晓你合不合身?”
  阿锐一怔:“是按少帮主的身量买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买的。”上官曦把衣袍交到他手上,道,“我记得你在帮里常穿玄衣。”
  “堂主……”
  阿锐不自觉,按过去的习惯唤了她一声。
  “我知晓,只要严家还在,你就无法回帮里……”上官曦顿了顿,问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军。”阿锐笑了笑,“和你们一样,杀倭寇。”
  上官曦望着他:“然后呢?”
  “然后……”阿锐不知该如何作答。
  “倭乱终会平定,严家也不会永远得势,我在帮里等你。”上官曦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帮务一般。
  有热流冲进眼眶,阿锐强忍住,点头道:“我记着了。”
  次日,百名士兵护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杨岳还有杨程万也随行回京。
  陆绎立在城墙之上,看着队列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
  岑福、岑寿一直候在旁边。过了好半晌,见陆绎没动静,岑寿忍不住问道:“大公子,那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陆绎这才回过身来,淡淡道:“你们俩先将淳于姑娘送回去,之后就先行回京吧。我还有事要办。”
  “大公子既然还有事要办,不如让岑寿送淳于姑娘,我留下来,有事您也方便差遣。”岑福道。
  岑寿忙道:“我留下来,哥你去送淳于姑娘。”
  “你们谁也不用留下来。”见岑福还欲说话,陆绎抬手制止,“不必多说,你们回去准备行装吧。”
  岑福岑寿不敢再多言,领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后,陆绎独自一人又在城墙上站了许久,目光停留在城门前的空地上——他尚记得那日相见,兵荒马乱,她从沉沉夜色中飞奔而来的模样……
  一切,从今往后,都只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气,决然转身,下了城墙,牵过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见这两个人。”他亮出制牌,拿出一张名单,将其中两个名字勾划出来。这张名单上的字是徐渭的笔迹,五日前,他请徐渭将罗文龙当卧底时接触过的倭寇名单列出来,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关在两浙各地牢中,有的已处死,有的还在。
  他要拿到罗文龙通倭的证据,就要先从这些人下手。
  狱卒将两名人犯押出来,两人皆是常年混迹,关入牢中时就以为必死,想不到关了许久都未处决他们,现下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把罗文龙与你们往来的详细经过说出来。”陆绎也不与他们废话,把一沓子纸往面前一放,往砚台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谁记得清啊。”一犯人懒洋洋地看着他,“再说了,是不是说了就能把我们放出去?”
  “你想和我谈条件?”陆绎淡淡问道。
  “谈条件不敢,可您想从我们嘴里套出些东西,总得给点好处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晓陆绎不是新河城内的官员。
  陆绎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处,行!”说话间,他站起身来,一手拿了一张纸,另一手端起笔洗。
  “加官进爵,如何?”
  说着,他将纸贴到犯人面上,随即淋上笔洗中的水,纸张受潮发软,立刻贴服到犯人脸上,使得他呼吸困难。
  手指蘸了水,轻轻滴了一滴至已潮湿的纸面上。只是小小一滴水,对于那犯人而言,却如遭重创,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陆绎却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试试么?”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那犯人连声道。
  陆绎这才将轻轻一挑,将湿纸自犯人面上揭开。犯人大口大口喘着气,余惊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开口,便忙道:“我也说,什么都说,大人想知晓什么,我就说什么。”
  “我这里还有诸样好处,都是来自诏狱,你真的不想要了?”陆绎冷道。
  “不要,什么不要……”犯人恳求道,“我说,我现下就说,罗文龙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儿我都记着呢。”
  短短数十日,陆绎辗转两浙十八所牢狱,一一查访,收集到许多罗文龙与倭寇之间来往的资料。
  作者有话要说:实体书的番外暂定为1、以陆绎第一视角的部分故事;2、陆绎与今夏的婚后故事。
  同学们还想看哪些内容的番外,不妨提提建议哦~~~

第132章
  白鹿进京,龙颜大悦。
  胡宗宪凭此成为圣上颇看重的人,看上去两浙总督的乌纱帽能保全很长一阵子。陆绎也不必担心被他牵连。
  今夏离家两月有余,离开时还是初春,回来时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鹃花、木兰花、金银花等等从城郊一直蔓到城内,到处花团锦簇。她行走在其间,心境却是愈发萧条。
  “娘,我回来了。”她推开家门,朝院中正推磨盘的袁陈氏道。
  袁陈氏转头,看见她撂下磨盘就过来,拽着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她一遍,问道:“受伤没有?闯祸了没有?被扣薪俸了没有?”
  今夏摇头:“都没有。”
  “头上怎么了?”
  “不小心磕的,没事。”
  袁陈氏这才放下心来,接着没好气地斥道:“你还知晓这里有个家?还知晓要回来啊!一野就是两个多月……”
  “公务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刚刚从六扇门领来的月俸,递到她手上,安抚她的怒气。袁陈氏接了银子,稍许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来:“对了,易家的亲事,既然你回来了就得赶紧定下来……”
  “娘,易家的亲事推了吧,我想升捕头呢,这两年没心思也没空闲给人生孩子。”今夏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搬出来,“升了捕头,每个月就有四两银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是看着银子的份上,袁陈氏也没松口,“能遇上易家这样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没想到易家三公子对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断她,语气有点重。
  袁陈氏一怔:“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今夏怔了怔,对她道:“反正……我当上捕头之前,不考虑这事儿,您就别忙活了。”说罢,她就匆匆忙忙进屋去了。
  “你这孩子……婚姻大事,我还没法给你做主了是吧!”袁陈氏一肚子恼火,复回去推磨盘,磨了两下,朝屋里高声道,“灶上蒸了碗鸡蛋羹,你赶紧去吃了。”
  今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那是给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陈氏唠叨道,“还‘当捕头之前,不考虑这事儿’,现下就这么横,以后当了捕头还得了,你还嫁得出去么……换洗的衣衫你泡盆里头就行,等我把这袋豆子磨完了再给你洗……”
  今夏在屋内,换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块姻缘石,盯着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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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浙事毕,陆绎终于赶回京城。
  他还未到京城之时就听说了一件大事,邹应龙上折弹劾严世蕃,该奏疏杀气腾腾——“工部侍郎严世蕃凭籍父权,专利无厌。嵩以臣而窃君之权,世蕃复以子而盗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
  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势,圣上震怒,下旨缉拿严世蕃,并将其逮捕入狱。
  听见这件事情,陆绎心中并无丝毫欢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担忧。邹应龙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在这时候上折弹劾严世蕃,他的身后一定有人。无论此人是谁,刀子亮出来,却无法立时置严世蕃于死地,并不是一件好事。
  陆绎回到家中,从岑福口中得知爹爹正在园中,遂赶往园中拜见。远远的,于花草树木间影影绰绰地看见爹爹家常惯穿着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现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着大氅,果真是身子大不好了么?
  他快步上前,看见陆炳拿着剪刀正给一株茶花修剪枝叶,神态间专心致志,倒像个山野居士,哪里像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
  “爹爹,我回来了。”他轻声道。
  陆绎抬眼看他,接着复修剪花枝,口中问道:“怎得回来这么迟?今年这株鲤鱼珠倒是争气得很,开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连一朵都没赶上。”
  陆绎微微一愕。这株鲤鱼珠是千里迢迢从大理移植过来的,因不适应北边气候,自打移植过来后三、四年都未曾开过花,没料到今年却开了。
  将最后一片残叶剪下,陆炳把剪刀递给一旁的家仆,招招手示意家仆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没有请大夫来瞧?”陆绎斟了杯热茶,恭敬递上,“听说,夜里头也睡得不好?”
  陆炳却不愿多谈:“没什么事儿。白鹿送得不错,胡宗宪的乌纱帽算是还能带上几年,你给他出的主意吧?”
  陆绎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爹爹。”
  闻言,陆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别有意味,然后才低目抿了口茶。
  “对了,邹应龙弹劾严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后主使之人是谁?”陆绎问道。陆炳是锦衣卫头目,京城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更何况是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问上次弹劾你的给事中,他的幕后主使之人是谁?”见陆绎不答,陆炳才道,“你早就知晓是何人,对吧?他既然敢欺负到我头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动手。”
  陆绎闻言一惊,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邹应龙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皱眉头,“我担心的是,严家树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让他扑腾起来,必定会反咬我们一口。”
  一阵风过,陆炳禁不住咳了好几下,头一阵阵眩晕,身子也跟着晃了晃,陆绎忙上前扶住。
  陆炳顺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几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想歇会儿,你先下去吧。”
  见爹爹面色不好,陆绎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烦难之事打扰他,只得先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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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六扇门。
  “什么事儿?还非得把人都召回来?”今夏莫名其妙看着满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们,“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罗嗦,赶紧干活去!那屏风上头只怕还有灰,你赶紧去擦一擦。”一名捕快往她手里头塞了块抹布,催促道,“上头说了,在酉时之前必须全部弄干净,还有院子呢,院子还得打扫,赶紧赶紧……”
  “这又不过年的,好端端地打扫什么?有这闲工夫,小爷我不如多抓几个贼。”今夏不满道。
  “上头说了,待会儿严公子要过来,让咱们赶紧打扫干净。严公子特别爱干净……”
  “等等!”今夏惊道,“哪个严公子?”
  “还能有哪个严公子,严世蕃呀!”
  “圣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缉拿下狱!怎么回事?”今夏愈发莫名其妙。
  “什么缉拿下狱,人倒是带回来了,那是请回来的。刑部寇尚书亲自迎接,一进京就请回府里,好酒好菜伺候着。今儿听说是严公子自己提议,说毕竟圣上有旨意,还是得呆牢里才妥当,这不,上头赶紧要咱们打扫庭院……”
  “……这也叫下狱!”
  今夏大怒,还欲说话,被杨岳拽到一旁。
  “嘘!别乱说话!”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劝道,“我知晓你心里不舒服,你先回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这是什么样的朝廷钦犯!”今夏气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朴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满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们还当什么捕快,抓什么贼!”
  杨岳着急道:“行了,小爷,我知晓你一肚子怨气,可现下不是时候。你听我一句,回家去歇几日……”
  他正说着,忽听见外间一阵响动,其中以童宇的声音最响。
  “站好、站好、都站好!严公子马上到了,赶紧都站好了!”
  今夏听得,心中恼怒,恨不得立时出去踹他两脚,被杨岳紧紧拽住。
  “小爷,现下走是来不及了,你就呆在这里别动弹!别逼我绑着你啊!”杨岳警告她道,“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今夏忿忿扯过条凳坐下,气恼归气恼,她也知晓自己人微力薄,意气用事只会坏事。
  不知何时,外间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这片寂静并未维持太久,很快外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刑部寇尚书陪着笑的声音。
  “严公子,您看看,这里也不成个体统,我看,您还是回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杨岳扒着窗缝往外头看,严世蕃轻摇折扇,在一大堆官员的簇拥下,进了六扇门,站在前院,仰头看银杏树。
  正是盛夏时分,银杏树枝繁叶茂,树下清风徐徐,间或着落下几片叶子。
  一片黄叶正好落在严世蕃肩上,他取下来,端详片刻,笑道:“还未到秋日,就有黄叶落下,夏行秋令,有肃杀之气,六扇门就是六扇门,果然与别处不同。”
  总捕头凑到寇尚书旁边耳语了几句。
  寇尚书忙朝严世蕃陪笑道:“马上就到饭点了,旁边有一座满香楼,饭菜尚可,不如先过去用饭?”
  严世蕃摆摆手,道:“我看这院子就挺好,摆上桌椅,就在这里用饭吧。”
  “这里?”寇尚书面上尴尬,“这里可是六扇门的前院,这个……外头人来来往往的。”
  “这有何妨,设个屏风就是。”严世蕃毫不在乎,朝整整齐齐站在一旁的六扇门捕快努努嘴,笑道,“这不就是天然的屏风么。”
  用捕快来当屏风,总捕头的面色不甚好看,早前倒是听说过严世蕃用美女当肉屏风,那是他家中私事,也就罢了。六扇门捕快好歹是为朝廷维护法纪,被用来当肉屏风,实在太过分了。
  寇尚书一怔之下,也不管总捕头的脸色,陪笑道:“还是严公子想的妙,来来来,你们赶紧布置起来。严公子,咱们先到里头喝杯茶,等他们布置妥当了再用饭。”
  严世蕃含笑颔首,摇着折扇,随寇尚书往里头行去。
  耳房内,今夏恨得几乎咬碎了牙,杨岳也是眉头深皱。

第133章
  很快桌椅摆下,锦布铺上,酒菜则从满香楼送来。
  严世蕃慢吞吞地从当肉屏风的捕快前走过,忽得问道:“我记得,六扇门里头,似有位女捕快,怎么不见她在这里?”
  居然还记得她!今夏恼怒地抠紧窗棂。
  童宇正要开口,被总捕头以眼神制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办案,夜里还得蹲守,所以还未回来。”总捕头素知严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员干将,他自然还得护着她些。
  严世蕃瞥了总捕头一眼,总捕头面不改色,并不准备退让。
  众官员陪着严世蕃入席。举杯之际,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严世蕃笑道:“严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禀一声,您这起案子,圣上交由三法司会审,我们斟酌再三,审议结果是——三千两纹银,您以为如何?”
  严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观察他神情,试探道:“要不,二千两?”
  “什么?”严世蕃眯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两?您也知晓,圣上责令严查,我们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严世蕃懒懒道:“我觉得上千不好,这样吧,八百两纹银。”
  “八百两?”鄢懋卿为难地看向其他官员,见众人皆不吭声,只得勉强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八百两纹银。”
  耳房内,今夏听得莫名其妙,低声问杨岳:“什么八百两?”
  杨岳摇摇头,示意他也没听懂。
  外间继续觥筹交错,忽然听见有人通报:“陆佥事求见尚书大人。”
  今夏一愣神,陆佥事?是陆绎,他回京了?!
  “哪个陆佥事?”寇尚书居然一时反应不过来,立时有人附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回京了?他怎么知晓我们在这里?这个……”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时居然有点紧张,严世蕃怎么说也是朝廷钦犯,若让陆绎看见在六扇门内宴请他,不知会不会惹出事来?
  严世蕃轻松笑道:“原来陆佥事回京了,快快有请!”
  不好违严世蕃的意思,寇尚书只得让人将陆绎请进来。
  又看见陆绎的身影,今夏喉咙一阵阵发紧,双目紧紧盯着他,只恨不能再将他看得清楚些……
  “原来诸位大人都在,请恕言渊冒昧了。”
  陆绎微笑着向在座各位官员施礼。
  看见他,严世蕃似乎心情颇为欢愉,唤人给陆绎添了椅子和碗筷,与他闲聊了好一会儿些两浙的风土人情,才问道:“你今日来找寇尚书,可是要事?”
  “听说严公子回京,爹爹要我来探望,没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扑了个空,才知晓您被寇大人请至家中。”陆绎风轻云淡道,“原还担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来探望,想不到连六扇门的捕快都可以当您的肉屏风,看来我是多虑了。”
  他这话,说得在座其他官员面上都不太好看。
  严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虑了、多虑了……对了,你还有所不知吧,方才他们才告诉我,三法司会审,已经给我定了罪名,贪墨八百两纹银。”
  闻言,今夏这才明白之前那番讨价还价是为了什么,不由在心中冷笑,严世蕃身为工部侍郎,每年贪墨的纹银何止百万,最后居然定罪为区区八百两纹银,恐怕连街边小儿都要笑掉大牙了。
  陆绎听了这话,神色间波澜不惊,目光缓缓扫过在席间的诸位三法司官员,过了片刻才淡淡一笑:“还真是我多虑了。”
  此时一片银杏叶随风轻飘而下,正落在陆绎面前的席面上,他取下来,端详片刻,笑道:“还是夏日,怎得这叶子就已经黄了?未到秋日,就有枯叶落下,这可不是吉兆。听说夏行秋令,多肃杀之气,严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这席话,话中有话,意有所指,严世蕃何等聪明,又岂能听不出来。
  “你我都在树下,既有肃杀之气,陆佥事你也该多保重才是。”他含笑道。
  陆绎微笑以对,已无需再多言,起身告辞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门,严世蕃面上的笑渐渐变为冷笑,寒意渗人。
  三日后,三法司会审定案,原工部侍郎严世蕃专权弄职,贪墨白银八百两,发配雷州。
  而圣上已觉得处罚过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与邹应龙相同的奏折,立斩!
  从表面上看,似乎严家受到重创,实则不然,圣上此举恰恰堵住扳倒严家的路,让人无力进攻,只能坐待严家的反扑。而严世蕃压根也没去雷州,而是一路游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盖房建楼,衣锦还乡一般。
  而在京城,蓝道行除了照顾白鹿,还常被圣上召唤谈论道学,颇受赏识,进入西苑为圣上扶乩问仙,被尊为蓝神仙。
  严世蕃之事他在宫中早有耳闻,这日收到陆绎传入宫中的迷信,得知严嵩今日将进宫进呈密札,遂在扶乩时,假托神仙之言,对圣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圣上对神仙之言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见到严嵩前来觐见,不由在心底对他存了奸臣之嫌。
  陆绎深知,要扳倒严嵩,在朝中笼络再多的人也无用,只有让圣上对严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将严家连根拔除。所以他此举就是利用蓝道行扶乩之便,加上圣上痴迷仙道,在圣上心中一点一点地种下对严家的怀疑。
  他的用意,蓝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一日,圣上又让蓝道行扶乩,问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蓝道行心知机会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贤臣不用,奸臣当道。)”
  圣上又问:“谁为贤,不肖?(谁是贤臣,谁是奸臣?)”
  蓝道行心下迟疑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把陆家撇清,遂答道:“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贤臣如徐阶、杨博,奸臣如严嵩父子。)”
  圣上看着“神仙”的回答,眉头微皱,忽而抬头望向蓝道行,目光犀利之极。蓝道行双目澄清,平静之极,如寻常一般盘膝而坐。他知晓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负聪明,除了道士之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问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为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此问话犀利之极,稍有答错,不仅无法撼动严家,且连蓝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蓝道行丝毫不乱,提笔答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上天处罚他,会让原本该执行的人内疚,所以不降天谴,是为了留给圣上您自裁。)”
  看了这几个字,圣上龙颜大悦。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严嵩的耳朵,同时也传到了陆绎耳中。
  陆绎大急,他没料到蓝道行竟事先未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此事。仔细打听之后,他才得知,为了保全他,蓝道行丝毫未提及陆家,而是说了徐阶与杨博,故意转移严党的视线。
  这次,严嵩的反击极为迅速,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收买了几位中官,这几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时服侍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启封偷视,将他打入狱中,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
  蓝道行被打入诏狱。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两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剥夺世袭蒙荫,入诏狱。
  而他入狱的缘故让陆绎看了就想骂人——有一伙倭寇在两浙沿海游荡,胡宗宪兵力有限,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以至于他们跑去福建抢了一把。福建巡抚大怒,都察院监察御史李瑚状告胡宗宪纵敌逃窜,以邻为壑。胡宗宪知晓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内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于是胡宗宪二话没说,把这个黑锅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圣上。圣上大怒,当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职,抓入诏狱。
  同一时候,陆绎的两名至交好友被抓入诏狱,他急急往诏狱赶去,却在途中被岑福岑寿两人拦下。
  “大公子,老爷请您回去!”岑福有礼拱手道。
  “我现下有急事要办,回头就去见爹爹。”陆绎道,“你们让开!”
  岑寿不肯让开,且手牢牢拽住陆绎马匹的缰绳:“大公子,老爷说了,一定要我们把你请回去!您就莫为难我们了。”
  陆绎冷眼看着他们,骤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钩,直探岑寿双目,这下去势甚快,岑寿仰身躲闪,顾不上手上。陆绎中途变招,轻松夺回缰绳。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爷连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晓的。我们难交差是小事,可老爷的身子经不起着急。您便是有急事,见过老爷之后,再办就是。皆是,我二人绝不敢再拦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陆绎凝眉片刻,长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朝家中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不加更,勿等。

第134章
  宫中,蓝道行也听说了俞大猷之事,他与陆绎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对俞大猷为人也甚是尊敬,听说此事不免诧异,遂寻机与陆绎密会,方才得知此事是严世蕃设下的毒计。虽说陆绎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蓝道行却知晓以严世蕃的阴险为人,此计不成必定再生一计,若再不想法尽快扳倒他,恐怕陆绎危矣。
  一日,圣上又让蓝道行扶乩,问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蓝道行心知机会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贤臣不用,奸臣当道。)”
  圣上又问:“谁为贤,不肖?(谁是贤臣,谁是奸臣?)”
  蓝道行心下迟疑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把陆家撇清,遂答道:“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贤臣如徐阶、杨博,奸臣如严嵩父子。)”
  圣上看着“神仙”的回答,眉头微皱,忽而抬头望向蓝道行,目光犀利之极。蓝道行双目澄清,平静之极,如寻常一般盘膝而坐。他知晓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负聪明,除了道士之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问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为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此问话犀利之极,稍有答错,不仅无法撼动严家,且连蓝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蓝道行丝毫不乱,提笔答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上天处罚他,会让原本该执行的人内疚,所以不降天谴,是为了留给圣上您自裁。)”
  看了这几个字,圣上龙颜大悦。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严嵩的耳朵,同时也传到了陆绎耳中。
  陆绎大急,他没料到蓝道行竟事先未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此事。仔细打听之后,他才得知,为了保全他,蓝道行丝毫未提及陆家,而是说了徐阶与杨博,故意转移严党的视线。
  这次,严嵩的反击极为迅速,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收买了几位中官,这几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时服侍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启封偷视,将他打入狱中,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
  蓝道行被打入诏狱。
  陆炳虽然统领北镇抚司,却并不代表整个北镇抚司之中都是他的人,严党势力之大,诏狱之中也有着不少严家走狗。
  因严嵩此番铁了心要蓝道行承认此举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诏狱,蓝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间,陆绎从刑室之外经过两次,没有朝里头望过一眼,但刑室内的鞭打声、烙铁在火上炙烤的声音、人在极限时刻的喘息声,都像尖针一样扎入他的耳中。
  蓝道行什么都没有说,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发狠辣。
  陆绎不动声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紧闭房门之后,才全身脱力。夜半,陆炳自廊下慢慢踱过,抬眼瞥了眼稍远处陆绎所住的屋子,隐隐可见内中灯火。他望了又望,长叹口气,慢慢行过去,叩响房门。
  “爹爹,这么晚还没睡?”陆绎开了门,忙将他让进来。
  陆炳坐下:“你还在想救蓝道行的事情?”
  陆绎不做声。
  “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死在诏狱,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陆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这个心。”
  陆绎低低道:“我已经收集到很多证据,可以证实严世蕃与罗龙文通倭,也有机会扳倒严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陆炳冷笑:“你想一想邹应龙弹劾之事,最后只闹了贪墨八百两纹银!只要圣上对严家还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无济于事。最要紧的就是,让圣上对严嵩彻底失望。”
  陆绎仰面朝天,长长吐了口气:“……严嵩收买的那几名中官,我已经命岑福去逼他们翻供,但他们碍于严党势力,只怕没那么容易。”
  “现下不急,先把人看紧了,等蓝道行死了之后,再让他们翻供。到了那时候圣上后悔也无用,必定对严嵩更加恼怒。”陆炳道。
  “爹爹,我思量着,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圣上对严嵩的恼意也不一样。”陆炳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你切莫一时心软,错失良机!”
  陆绎看着他,默不作声。
  次日清早,陆绎再去诏狱,看见蓝道行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不成人形。他借故支开看守的人,喂蓝道行吃下止痛的药丸。
  “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撑住了。”他在蓝道行耳边低低道。
  蓝道行摇头,他已经连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让我死……在这里,只有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
  没料到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陆绎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看着他。
  蓝道行微微一笑,艰难道:“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弃车保帅,我……求仁得仁……”
  外间隐隐有人声,陆绎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内,新一轮的严刑拷打又再开始,陆绎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诏狱的笔录。以他的耳力,他能听见每一声从蓝道行口中逸出的呻吟,直至他晕厥过去,被水泼醒,然后再拷打,最后彻底晕厥过去,被拖回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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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夏在六扇门中,也听说了蓝道行的事情。对于蓝道行和陆绎之前的关系,她并不知情,只听说了他对圣上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赞赏。后来再听说他被关进诏狱,想来多半是要吃苦头,不由扼腕叹息,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入夜已深,袁益还在院中摇头晃脑地念诵:“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
  “别念了,赶紧睡觉去,明儿还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干净,拿着水瓢赶袁益。
  袁益不肯:“里头热得睡不着,姐,你下次发了薪俸,咱们就买张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觉,又凉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陈氏从屋里出来,手里头还搭着两件衣衫,朝袁益嘘道:“小声点,你爹刚睡下。”
  “娘,衣衫我来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过去,被袁陈氏避让开:“不用,你帮我打水就行。”说着,又赶袁益去睡觉。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虽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还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净了泡上。
  院中已无其他人,袁陈氏边搓着衣衫,边作不在意状问道:“夏儿,你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从南边回来就不对劲,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里拨弄着豆子,头也不抬:“……没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个多月也没见你抓过一个贼,还说自己挺好的。”袁陈氏盯着她,“易家,挺好的一门亲事,你就是不愿意……”
  “娘,您当初是怎么嫁给爹爹的?”今夏知情识趣地岔开话题。
  袁陈氏盯着衣衫上一块污渍使劲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还能怎么嫁。”
  “您出嫁之前,认得我爹么?”
  “认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儿,袁陈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实话告诉你,那时节,上我家提亲的有好几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实的。”
  “您就看中他老实?”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说以我的性子,得找个老实的才能过得长久。”袁陈氏笑道,“我也觉得他老实,若是和旁人成了亲,指不定怎么被欺负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块儿也没少受欺负呀。”
  “你个死丫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爹爹。”袁陈氏笑骂着,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门栓了,赶紧睡觉去吧。”
  外间风过,吹得门前的枣树沙沙作响,今夏拉开院门,朝外头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枣树下似有个人影。她瞧得并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云,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却又不见了,想是树影被她瞧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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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日。
  陆绎静静地站在刑室外。
  诏狱内八成以上的刑具都在蓝道行身上招呼过了,另外两成之所以不用,是因为那是直接至人送命的刑讯方式。严嵩恨不得蓝道行死,却又还不能让他死。
  又一轮酷刑之后,蓝道行被拖回囚室。
  岑福赶过来,附耳朝他低语了几句。
  “还是不愿意翻供?”陆绎目中闪过凛冽的寒光,“你把他们的卷宗拿来,看来他们是没见过诏狱的手段!”此时此刻蓝道行的遭遇,已经让他出离愤怒。
  岑福领命而去。陆绎命岑寿留在诏狱内。
  夜半时分,岑寿匆匆从诏狱出来,回到陆府,在书房寻到还未入睡的陆绎,禀道:“大公子,蓝道行死了。”
  陆绎提笔的手一顿,深吸口气。
  “怎么死的?”
  “伤得太重,没撑过去。”岑寿叹了口气。
  “尸首呢?”
  陆绎强制自己要冷静,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尸首我没动,等明早刑讯的人过来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楚。”岑寿皱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晓那些人麻烦得很。”
  “啪”的一声,陆绎自己也微微一惊,低头才意识到手中的笔杆竟在不自觉之间被自己折断。
  “你回诏狱去,等明日他们验明尸首,就把人扣住,一个也别放走。”由于愤怒,手的指节处微微泛白,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岑寿忐忑道:“这个……大公子,不行吧?”
  “他们在蓝道行身上用过的,我要一样不少的让他们自己试试。”
  天还未亮,陆绎随陆炳进宫,带着蓝道行的死讯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证词。圣上震怒,下令厚葬蓝道行,严惩凶手。
  次日,收到陆炳指使的御史林润再次上书弹劾严世蕃,并说出严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在逃江西家中。
  圣上大怒,完全忘记此前不许让人重提此事的旨意,严令查办,将严世蕃再次捉拿归案。
  事情进展至此,严世蕃再度入狱,圣上对严嵩失去信任,且日渐厌恶。然而,严世蕃的罪名仅仅只是发配在逃,并不足以至他于死地。一切仍在风雨飘摇之中。
  **********************************************************************
  陆绎,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锦衣卫的制牌之后,狱卒就让他进了大牢。
  此番严世蕃再次入狱,已不复第一次的风光,由于圣上震怒,昔日严党也纷纷偃旗息鼓,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嚣张。
  严世蕃按规矩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优待,他一人独享一间能晒到日光的牢房,不用与旁人挤,而且他这间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床铺上铺得还是丝绸缎子。
  严世蕃正斜歪在太师椅上晒日头,神态甚是悠闲。
  “他们说,你找我。”陆绎冷冷地望着他。
  “对!”严世蕃朝他笑道,“我听说令尊身体不适,我出入不便,也没能去府上拜望,失礼得很。”
  陆绎淡淡道:“不劳费心。”
  严世蕃嘿嘿笑着,目光却在细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说夏行秋令,多肃杀之气,要我多小心,没想到却应在令尊身上。”
  “听严公子之意,莫非觉得自己还能出去?”陆绎冷道。
  严世蕃慢条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栏前,悠然道:“你用蓝道行一条命,才把我送进来,看不见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蓝道行,陆绎心如刀绞。
  “我爹没看出来,还以为蓝道行是徐阶的人,卯了劲想让他招出徐阶。可我心里有数,蓝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陆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严世蕃接着道:“我知晓,你很想我死?可你有没有想过,扳倒了我们严家,陆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直到此时,陆绎方才冷冷一笑:“本来我一直以为严公子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直到今日我才知晓,原来你也会怕。”
  “我怕什么?怕你杀我?”严世蕃欺近他,“那我就告诉你,你爹若能回转十年,说不定有望,可惜啊他老人家这身子已是半截入土,就凭你,根本动不了我。”
  陆绎压根不理会他的话,道:“……人害怕的时候,话也会变多,你与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闻言,严世蕃原想说什么,却又即刻忍住,目光闪烁不定。
  不再多言,陆绎转身就走。
  “慢着!”严世蕃开口道。
  陆绎仅仅停住脚步,却未转身,其实他觉得连停步的必要都没有。
  “你记牢,以陆家和严家的牵连,扳倒了严家,你陆家也得跟着陪葬!”严世蕃狠狠道。
  陆绎转头望了他一眼:“原来,你真的害怕了。”
  未再多留,未再多话,他径直出了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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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一名当街偷钱袋的男子扭送进来,今夏瞅瞅时辰,差不多该交班了,遂卸了朴刀。她刚出六扇门,迎面便遇见岑福。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请随我走一趟,有人想见你。”
  见他面色不对劲,今夏以为是陆绎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么事了么?”
  岑福却不愿多言,沉默着把马牵给她,示意她上马。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随岑福一路驰去,见方向是往陆府无疑,她愈发不安起来。陆绎若有要紧事,完全可以自己来见她,绝对不会要她来陆府,今日竟要她往陆府,难道他受了重伤,下不得地?
  后角门早有人候着,岑福把马缰交给他,带着今夏匆匆往里头走。
  这是今夏第一头进陆府,只觉得颇大,跟着岑福转过山石,过了九曲桥,才至一处隐在花树之中的屋舍,屋舍仿旧唐而建,颇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爷,袁姑娘带来了。”
  老爷!
  今夏一惊,要见自己的人不是陆绎,而是陆炳?!
  屋舍的拉门原就半开半合,内中传来陆炳的声音:“让她进来,你们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边又冒出来数名家仆,皆听从陆炳的命令,鱼贯退下。
  陆炳找她来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份?还是有别的缘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该进去。
  “袁姑娘,进来吧。”陆炳语气中带着叹息,“有好些话,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
  又迟疑了片刻,今夏才脱了靴子,换上摆在门口处的木屐,往里行去,走了两步,便看见陆炳正盘腿坐在矮几前,旁边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来的正好,”陆炳用竹制茶则舀了一勺茶叶入水,“待沸上两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欢喝什么茶?”
  今夏盯着面前这个人,以前她也曾见过陆炳,但都远远的、隔着人、且陆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今日见到他,却觉得他再寻常不过,只是眉目间的沧桑忧患也比常人来得更重。
  “……我什么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陆炳指了指自己对面。
  无论他今日要谈什么,自己终究都占着理,着实不必惧他。想到这层,今夏与他一样,盘膝而坐。
  茶煮好,陆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过来,抬眼看她,轻叹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说来,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有人告诉他?还是他自己查出来了?
  “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当即否认,戒备地盯着他。
  见状,陆炳也不着恼,反倒微微笑道:“你虽是夏家的后人,但对我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威胁。”
  既然他把话说开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气,冷笑道:“那是当然,你位高权重,要捏死我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既然你已经知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并不知情,你不必再费周章去对付他们。”
  “对付一对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陆炳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腾的热气,“我还不至于闲成这样。”
  今夏紧盯着他:“你今日要我来,是想斩草除根?”
  “不过是与你说说话罢了,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与你也无话可说。”
  陆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时候与你祖父特别像……我知晓,你恨我,觉得是我害你们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为人,即便没有我,他也难逃一劫。”
  “你胡说!他为官清廉,为人刚直,却被你勾结严嵩,让仇鸾污蔑他结交边将。”今夏怒道。
  陆炳不急不燥道:“为官清廉是事实,为人刚直也是事实,只可惜他做得过了头。过刚易折,当时朝中有句顺口溜‘不睹费宏,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众臣对你祖父是何观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还给自己找借口,这等嘴脸,只会让人不齿。”今夏思量着今日横竖是豁出去,言语间也不再客气。
  “我只是说出事实,并非给自己找借口。”陆炳也不着恼,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诉你,你的祖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年他手上有一封弹劾我的折子,为了求他把此事压下来,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虽然听杨程万提过陆炳曾经有求于夏言,但却不知场面竟会难堪至此。陆炳当时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这件事在我心里搁了许多年,总算是说出来。”陆炳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当年我因为此事,将夏言恨得咬牙切齿,其实这么些年过来,回头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并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着是个倔强老儿,却看不得人哭,经不住人求,心还是太软了。”
  今夏听着,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个好人,可被你们害了。”
  陆炳已不再否认,望着今夏,缓缓点了点头:“是啊,可惜等我觉得对不起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你……你当真觉得对不起他?”今夏定定望着他。
  陆炳不答,从桌底取出一柄长匕首,搁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后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绝不还手。”
  今夏静静盯着长匕首,似在思量着什么。
  过了片刻,她秀眉颦起,朗声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律法严明,岂能私下用刑。你若当真有悔意,就请启奏圣上,昭雪我祖父冤情,还他清白。”
  见她压根不去碰匕首,陆炳目中有赞赏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叠卷宗递过去:“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资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过那叠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
  陆炳又道:“但你要记着,当今圣上为人甚是自负,认定无人能骗得了他,更加不会认错。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将来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则就是在引火烧身。”
  今夏看着他,她已不知晓眼前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仇是敌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陆炳笑叹了口气。
  今夏把那叠卷宗叠好揣入怀中,犹豫了下,朝陆炳认真道:“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谢你了吧?”
  倒是颇欣赏她行事清清楚楚,陆炳答道:“不必。”
  有脚步声急急地往这边赶来,声音嘈杂而急促,隐隐还可以听见人声。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进去,老爷有吩咐……”
  ……
  是陆绎?!
  她正揣测着,不过转瞬功夫,陆绎已经疾步进来,两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他。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陆绎问陆炳,语气透着焦急。
  陆绎不答,开口便薄责道:“你看看你,连靴子都不换就踏进来,踩得一地泥。袁姑娘还比你懂事些,知晓先换了鞋再进来。”
  陆绎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脚。
  “岑福!”陆炳唤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一声不吭地起身,与陆绎擦身而过的时候,轻声道:“我走了。”
  陆绎还未及点头,转身望去,她已随岑福离开。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他复问陆炳。陆炳已经接连好几日都卧床休息,难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寻来,莫不是知晓些什么了?
  陆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问,你总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门口呆着,作什么?”
  “我……”陆绎语塞,“您怎么知晓的?”
  陆炳冷哼一声,不理会他。
  陆绎禁不住担心,接着问道:“方才,您没为难她吧?吓唬她了?”
  “你看她的样子,像被吓唬过么?”陆炳转开话题道:“对了,俞将军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很快就会把他转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书黄文升亲自审理。黄尚书那里我已经打点过,应该会安排他去北边戴罪立功。先在北边呆两年,再寻机会往回调吧。”
  陆绎闻言大喜:“如此再好不过,多谢爹爹。”
  “好在蓝道行这事一出,严嵩也顾不上其他事情,这事办起来也还算顺利,就是多花些银子罢了。”陆炳问道,“我之前还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山野道士,居然能撑住拷打十几日,死不开口,不容易。”
  陆绎沉默不语,每一次蓝道行晕厥过去,陆绎都希望他不用再醒来,不用再受此非人的折磨。
  “你扶我回房去,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陆炳扶着桌子欲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人栽倒下去。陆绎大惊,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间,陆炳整个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陆炳低哑道,整个人要靠儿子的支撑才能勉强站住。
  从未见过爹爹这般模样,陆绎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无气力,他干脆将爹爹抱了起来,一直抱到屋内床上。
  “爹爹,我马上命人去请大夫来。”陆绎轻柔地将爹爹放下,拿靠枕垫在他后背。
  陆炳努力撑了撑身子,手指向多宝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来。”
  “爹爹,请大夫要紧。”
  “不……你拿过来。”
  不放心地让他靠好,陆绎将多宝阁上那部《杜工部集》取过来。
  陆炳的手已经使不上力,示意他将书册打开:“把里面那封信取出来。”
  信?夹在书册里?
  陆绎心中泛疑,翻了好几页,才找到夹在其中那几张薄薄的信笺,递给爹爹。
  陆炳却摆摆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诧异,陆绎展开信笺,有一张风水堪舆图,详细说明某块地如何如何有王气,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势。另外几张详细描述了严世蕃如何霸占这块地,在上头建造楼房等事。
  “这是?”
  “这是我几年前就给严嵩下的套,”陆炳喘了口气,艰难道,“蓝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圣上对严嵩对厌恶的时候……我知晓你手上还有严世蕃勾结罗龙文通倭的罪证,现下就是扳倒严家最好的时候。”
  “爹爹,你……”
  陆绎万万没有料到陆炳对严家还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毕了,陆炳疲惫地闭上双目,口齿含糊道:“交代给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让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陆炳脸色愈发灰败,陆绎忙替他把脉,脉搏弱而无力,时有时无,竟已是油尽灯枯之照。他大惊,连声唤人去把大夫唤来,又赶紧命人赶紧去煮参汤……
  参汤未煮好,陆炳便已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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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夏得知陆炳的死讯,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与自己说话时虽看得出病态,但精神尚还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陆绎,他必是极难过吧。
  入夜后,今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翻身起来,又把陆炳所给的卷宗拿出来。点灯恐怕娘亲要骂费油,她便拿到院中,借着月光细细再看一遍。
  夜风轻轻拂过,小院里很凉快,能听见外间那株大枣树沙沙作响,她把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陆炳讲的话,心中就如一团乱麻。
  这份卷宗上有些纸已经微微发黄,显然已经有些年头,陆炳一直将它留在身边,难道说他心里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头?
  还是他不愿这些资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边?若这样,他为何不干脆毁了这份卷宗,岂不省心?
  陆炳,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无目的地望着院墙外,枣树枝叶迎风摆动着,她怔怔看着,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见的脚印,骤然起身,拉开院门……
  枣树下,来不及避开的陆绎望着她。
  真的是他!
  他来过几次?曾在这株树下坐了多久?
  陆绎缓缓站起身,月光透过树叶照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灵,今晚是二弟守着。”他轻声道,“可我睡不着,就出来坐坐。”
  今夏只是看着他,觉得他不真实地像一个幻影。
  “……坐这里能让我觉得好过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门口这株枣树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不。”他摇摇头,“……我知晓我不该来的,可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就想来坐坐。”
  今夏一声不吭地快步走过去,一下子抱紧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
  夜色正浓,**星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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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因通倭、勾结江洋大盗、霸占具有“王气”的土地,被判立斩。
  严嵩被没收家产,削官返乡。家中抄出黄金三万二千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另有珠玉宝玩数千件。
  午时未到,午门前人潮拥挤。
  今夏等大批六扇门的捕快被临时调派过来维安。
  看着乌央乌央的人**,其中不乏自带酒坛,就地畅饮者,甚至还有喜不自禁,当街载歌载舞者,杨岳啧啧叹道:“素日没看出来,严世蕃人缘真不错,斩首能让人欢喜成这样。”
  今夏不言语,抱着朴刀,冷静地看着周围。
  “怎得?你不跟着欢喜欢喜?”杨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脑袋当真落地了,再欢喜不迟。他这样的人,只要脑袋不落地,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今夏看着刑台,“我得看着他脑袋掉下来才能真正安心。”
  杨岳笑道:“看不出你还挺谨慎。”
  午时将至,严世蕃与罗龙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时,百姓们**情汹涌,喊打喊杀,呼啸之声有排山倒海之势。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严世蕃跪在刑台上,披头散发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紧盯着严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严世蕃。冷不丁,严世蕃骤然抬起头来,目光森冷,缓缓扫过周遭的人,看见今夏时,居然还认出了她,阴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这一笑硬是让今夏脚底生出一股寒意来。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陆炳立在近处的楼上,冷冷地看着刑台上的血迹,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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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繁华的大街上,一男子拼命在往前飞奔,今夏带刀在其后追赶。经过街角时,今夏将刀连鞘一起掷出,飞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跄一下扑到,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脚踹倒,干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杨岳从后面喘着气追上来。
  今夏拧住男子的手,抬眼看着杨岳,喘着气等着他说下文。
  “言官弹劾陆炳,说他是奸党,圣上下旨,将陆绎革职抄家入狱,还要追讨陆炳生前的十几万赃款!”
  “……”
  今夏骇住,手上失了准头,险些将那男子的手拧断,痛得他大声呼救。
  “人呢?现下在哪里?”
  “听说已经被抓进诏狱。”杨岳皱眉道。
  把那男子往杨岳身上一推,今夏转身就往诏狱方向飞奔,到了诏狱外,却被挡在外间。
  “我是六扇门的捕快,有公务在身,让我进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给守门的校尉。
  校尉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没有公函,六扇门也不得入内!”
  “我真的有公务在身,你先让我进去,回头就有人把公函送来。”
  校尉仍是摇头,将她挡在门外。
  “你……”
  “袁姑娘!”岑福赶过来,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没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则这些家伙只认钱不认人,不会让你进去的。”
  “你是锦衣卫,”今夏一把揪住他,“他们肯定会让你进去,你带我进去!”
  岑福为难地道:“实不相瞒,陆家出事后,连我和岑寿也被撤职了。现下,连我也……”
  “那他在里头怎么办?”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晓诏狱里头的规矩,进去没钱孝敬就得打,他现下被抄了家,哪里还有银子来打点。”
  “我也正是为此事着急。好在诏狱内有大半是老爷的旧部,就盼他们能看在老爷的面上,对大公子和二公子网开一面。容出功夫,让咱们去想法筹钱。”
  今夏问道:“要多少银子?我马上回去筹!”
  “我知晓你家不容易,能筹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寿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丝犹豫都没有,拔腿就走,径直去了六扇门。
  “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账的廖师爷道。
  廖师爷干瞪着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么,赶紧的,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没有这个规矩。”廖师爷不满道,“六扇门又不是你家开的,哪有这样跑过来想支银子就支银子!”
  今夏扫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养了一房妾室,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里吧?”
  闻言,廖师爷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晓的?”
  “我怎么知晓你就别管了,就说支不支银子吧,痛快点!”
  廖师爷欲哭无泪,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没有这个规矩,若是被上头知晓,连我的饭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帮你争取支半年的月俸,这也是冒了风险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师爷恳求地看着她,“你再逼我也没用。”
  今夏无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银子,能筹多少是多少。
  拿了预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赶去,见到袁陈氏,什么都不说,扑通一下就跪下来,把袁陈氏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怎么了这是?你别吓唬我啊!”袁陈氏拉扯她。
  “娘,孩儿今日遇上难关了,您能不能把给我攒的嫁妆钱给我。”今夏不肯起,抱着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陈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问道:“什么难关啊?你总得告诉我吧。”
  “我现下还不能说。”
  “你这孩子,我连你要银子做什么都不知晓,我怎么能把银子给你呢。”
  今夏仰头看她:“娘,你把嫁妆钱给我,我答应你,不用这钱,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说什么胡话呢!”袁陈氏被她弄得晕头转向。
  今夏跪着抱紧她:“娘,我求求你了,这事真的很要紧,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么活不成了,你胡说什么呢?”袁陈氏伸手摸在今夏脸上,湿湿的,惊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今夏从小到大,就甚少哭过,今日这般模样,着实将她吓着了。
  “娘,你把嫁妆钱先给我,以后我保证把自己嫁出去,还把钱再挣回来还你,好不好?”今夏恳求道。
  “……娘要你还什么钱,你个傻丫头,攒这些银子还不是为了你么。”袁陈氏把她扶起来,“别哭了啊,我给你拿银子去。”
  “谢谢娘!”今夏拿袖子胡乱抹眼泪,“银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晓在哪里。”
  “不就在灶间钓鱼篓子下面的瓷缸里头么,您没换地方吧?”
  袁陈氏楞了楞,回过神来没好气道:“你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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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着支来的月俸和嫁妆银子,今夏赶紧找到了岑福和岑寿。
  “一共是六十四两银子,够不够?”她把一包银子摆到桌上。
  岑寿拿出自己的包袱:“我这边凑了一百三十两。”
  岑福道:“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他们还没有为难大公子,应该是还念着旧情。我寻思着再用银子上下打点一番,大公子在里头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那……能见着他么?”今夏忐忑道,“不见着他人,我心里终归放心不下。”
  岑福点头:“这事我来想法子,你且回去等着。”
  接下来接连过了七八日,她都没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问,岑福总是说没法子。
  “自从严家那件事之后,里外变动特别大,原先当值的人现下也不熟。”岑福皱着眉头叹气。
  岑寿在旁只皱眉,不吭声。
  今夏无法,整日呆在六扇门内坐立不安,直至这日黄昏,见杨岳匆匆忙忙进来。
  “陆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见一大批女眷被押进京来,淳于姑娘也在里头。”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惊。
  “听说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这样的事儿,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风寒,还未到京城便死了。”杨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赎出来。”
  “这些女眷要送往何处,教坊司么?”
  今夏紧张问道,人一送进教坊司,再想往外头赎,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晓,但听说想买丫头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还不赶紧!”
  杨岳踌躇道:“我担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愿意,我便拿不到银子,如何赎人?所以才来找你商量,怎么样才能让我爹同意。”
  “先把人赎出来要紧,你去老廖那里支银子。”今夏附到杨岳耳边,如此如此这帮说了一通,“……你只管这样说,不愁他不给你支银子。到时候人已赎出来,头儿再要反对,也没辙了。”
  “真的?”
  “真的!你赶紧,万一人被别人挑走了怎么办。”今夏催促他。
  杨岳被她说得一急,撒开长腿就去找老廖支银子去了。
  没想到陆家出事,竟然连陆绎的外祖母家也被牵连进来,现下陆家的状况,与当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无完卵。今夏心中百味杂陈,刚想去看看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处,才出六扇门,就看见岑寿匆匆忙忙过来。
  “快来,我哥找你!”岑寿招呼她。
  今夏奔过去,跟上他:“他在里头怎么样?好不好?怎得等了这么久,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样,岑寿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的神情没有逃过今夏的眼睛。
  岑寿为难地别开脸,被今夏又给拽回来。“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今夏急道。
  “……其实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见你,叫我们别带你进去。”岑寿一口气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见我?!”
  岑寿也很是烦恼:“我也不知晓究竟为了什么,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违他的意思。”
  “那……现下是他肯见我了?”
  “不是。”岑寿急得直叹气,“大公子在里头不太好,可能这些日子变故太多,老爷刚刚才离世,又出了这么大事情,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前几日还肯吃些东西,这几日连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担心……”
  只是听着,今夏就已经心急如焚。
  岑寿领着她到北镇抚司后头的小门,门口守卫显然已经打点过,见他们到了便赶紧招手让他们进去,岑福在里头等着他们,引着今夏曲曲折折往里头走。
  这还是今夏头一遭进入北镇抚司的监牢内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诏狱内潮湿阴冷,而且弥漫着一股终年不散的腐烂气息。到处都能听见哀嚎和呻吟,饱含着巨大的痛苦,锥子一样扎入耳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监牢比起刑部的监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关在里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后,曲曲折折地走,经过一间又一间监牢,看见内中一个个或憔悴不堪或麻木呆滞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里一阵阵发紧。她不敢去想,陆绎现下会是怎生一个模样。
  潮湿发霉的通道上,岑福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转向左侧的那间监牢。
  “大公子。”他轻声唤道。
  监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看不清面容,靠坐在墙上一动不动。
  是他么?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慢慢蹲□子,轻声唤道:“是你么?”
  听见她的声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监牢颇小,今夏从木栏中探手进去,轻轻拨开他脸上的头发,露出他清隽苍白的面容……
  “这里不好,我叫他们不要带你来的。”陆绎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识趣地拉着岑寿走到稍远处,以作避嫌。
  看见陆绎现下这般模样,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风姿卓绝,今夏心中酸楚,却知晓自己绝对不能在他面前伤感。
  “这里不好,想来东西也不好吃,可总会过去的,所以你还是得吃点。”今夏的手慢慢滑下来,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时候在堂子里头,那里也不好,可那会儿我也没亏待过自己,吃得可多了,一**孩子就数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陆绎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为他的手冰冷之极的缘故,她的手显得特别暖和。那股暖意通过手心直传到他的心里。
  看见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为你有金甲神人护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今夏望着他,想到还在新河城时,他就像现下这般握着自己的手,对她说——“……别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需要一点时日。你只要好好活着,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报仇的事情……”
  骤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攥紧他的手。
  “你说过,所有的事情,会给我一个交代的。”她问道,眼睛紧盯着他,目光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严家已经被扳倒,你现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给我交代?”
  陆绎微微垂下双目,一声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你怎么能这么傻!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在给我交代么?”
  “……这个仇太大,我也不知晓该怎么还你,现下这样,正好。”他低声道。
  “你……”今夏被他这一气,脑子倒清醒了许多,“你要给我交代是吧?你知晓么,因为你在这诏狱里,为了能进来见你,我不光预支了半年的月俸、还问我娘把我的嫁妆钱全要出来。你听清楚了,现下我连嫁妆都没有,想再攒银子,又得花好几年光景,到那时候我肯定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给我交代,就好端端从牢里出来,把我娶了,这才叫交代!”今夏拽着他,面对面,一气把话说完。
  莫说陆绎愣住,因她声音清脆,连同稍远处的岑福和岑寿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们两家之间……”陆绎语气不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严世蕃也死了,严嵩被发配边塞,那些当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进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顿了顿,“方才的话,我是认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妆钱的时候,就朝她说了,不用嫁妆,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银子给我。”
  陆绎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不知为何,泪水不知不觉就滴落下来。
  今夏握紧他的手:“现下,该轮到你了。你答应我,再难也要好好活着,别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着一件——我在等你!”
  陆绎定定看着她。
  “答应我了?”
  陆绎伸出手穿过木栏,摸摸她的脸,微笑着点了点头。
  “以后别来了,省着点银子,等着我就好。”他嘱咐道。
  今夏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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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此后,今夏、还有岑福等人一直在致力于为陆绎昭雪。
  三年后,陆绎再次上折,首辅张居正也为其雪冤,认为陆炳救驾有功,非谋反叛逆奸党。此时当朝天子已非嘉靖,而是万历。万历下旨,赦免陆绎,免去追赃,并令陆绎官复原职。
  正是腊月里,江南飘着细细小小的雪花。
  上官曦带着兜帽,手持货单,在渡头一样一样地清点此番自京城送来的货品。一阵寒风卷起,掀开她的兜帽,她伸手去扶,不留神货单从手中松脱,被风卷走,飘向河面。
  她还未去追,便见一抹人影飞身跃出,翩若青燕,足尖轻点过船篷,接住那张货单,在空中旋身而回,最后落到上官曦面前。
  “堂主。”
  仍旧如旧日里那般,阿锐唤了她一声,将货单递到她手中。他面上的旧痂已经尽数脱落,但仔细看还是可看见条条伤痕。
  上官曦看着他,唇边泛开一丝笑意:“唤错了,现下我可是帮主。”
  阿锐一愣:“这么说,你和少帮主,不,和谢家公子……恭喜啊……”
  上官曦打断他:“我没成亲,那两坛子酒还在湖底沉着呢。谢霄去了西北,这偌大个帮无人料理,我帮着老爷子暂时料理着罢了。”
  “……”得知她还未成亲,阿锐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上官曦看看他,又望向水面,轻声道:“等天暖了,你帮我把湖底的两坛子酒捞上来吧。”
  阿锐看着她,嗯了一声。
  京城中,雪下得正紧。
  淳于敏系上围裙刚进灶间,便被杨岳拦住。
  “天太冷,我来包羊肉饺子就好,你莫沾手了,到里屋烤烤火吧。”
  淳于敏笑道:“我来帮你烧火,今日大哥哥从诏狱出来,我也该尽点心才对。他们什么时候能到?饺子可来得及?”
  “来得及。我听今夏说,还要去圣上赐还的老宅看一眼。”
  陆绎走出诏狱,雪粒子打在他脸上,冰冰凉凉的,却是久违的清新沁人。
  前头不远处,今夏牵着马匹,笑意盈盈,正等着他,肩上积了些许雪,显然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他走过去,轻轻替她掸落肩上的雪花,两人之间,能有此重逢之日便已满足,再无须过多言语。
  两人翻身上马。
  “那所老宅被封许久,里面定然是……”今夏不愿他看见破败的老宅而伤情,“要不等过几日,打扫好了再去?”
  “我想先去看看。”陆绎轻声道。
  今夏便不再劝,随他一起驰向陆家老宅。
  直至老宅前,一枚硕大的铜锁挂在上面,钥匙在陆绎出诏狱时才还给他。陆绎打开锁,推开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吱吱呀呀地响……
  原本以为会是满目苍夷,但却因为大雪的缘故,将所有的破败都隐在雪下,展目望去,白皑皑的一片。
  陆绎举步朝前,一直行到大堂,今夏栓好马匹,快步跟上他。
  大堂已不复当年模样,桌椅残破,画漆斑驳,屏风上的绸缎早已褪色。
  今夏突然拉住陆绎:“等等,后面好像有人。”
  她指得是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的黑影。
  除了他二人外,陆绎并未听见其他呼吸声,但看那黑影确是可疑,遂一把将屏风拉开。
  那瞬,两人齐齐定住身形。
  屏风后,竟是一个做工精细的人偶。
  面容用细瓷制成,笑容僵硬而诡异,双目漆黑。
  它,正定定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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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六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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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9 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结局很诡异哦      难道还会有续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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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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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9 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又修改最后一章,楼主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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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二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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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9 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结局果然诡异,但是很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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